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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被叫做熊的孩子
整个施塔特雷加地区一年里最迷人的季节就是夏末秋初的那一段时光,碧波荡漾的埃尔芬湖倒影着靛蓝的天空,近湖围绕的山岚秀美端庄,森林颜色在此时节里越发斑斓,映在湖水中如一匹揉皱了摇曳的织锦,湖畔线条柔美的山坡草地与点缀其间的农舍,如同一幅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田园风景画。
“即便是皇帝陛下王宫里悬挂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画也展现不了这样的景象。”在“热猫”酒店里畅饮了几壶冒泡的啤酒后,就能听到骄傲的当地人这么说。
而此时,有一位并不那么得心应手的“画家”正努力地在他面前的画布上涂抹。Fuji,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正在以他的工作弥补皇帝陛下的画师们留下的缺憾。
Fuji出生于本地最显赫的贵族家庭,他的父亲Sanata公爵,同本国皇帝陛下有亲缘关系,同时他还娶了高贵的巴伐利亚皇后陛下的表妹Yukimura公主为妻,几乎三分之二的施塔特雷加地区都是他们家族的封地。
在远离此地的宫廷里,有人认为这是皇帝陛下念在先人为帝国做出的战功,对Sanata公爵的格外恩宠,也有人认为这根本就是流放,在远离宫廷的欧洲偏远一隅,让公爵只能安然做一个闲散贵族。
好在Sanata公爵似乎并不把这放在心上,他秉性沉默不多言,每天大量的时间就在外出打猎,同时他颇好马球这一运动,并且同其他贵族不同,他亲自调养自己的马匹,这种过于“平民化”有失身份的举动,在施塔特雷加地区的风雅圈子里是一件羞于提及的事情。
Yukimura公爵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度让几个欧洲小王国的宫廷为之倾倒,她的服装,她的发型,她的与生俱来的在任何争宠夸耀的风暴核心都雍容稳定的真正贵族举止,多年后仍然被人津津乐道。
虽然她当年下嫁Sanata公爵曾经引发过各种流言,但婚后的伉俪情深却是有目共睹,这位风姿迷人的夫人毫不留恋地告别了宫廷生活,并且以呼吸不好为由谢绝了来自欧洲各地的大量邀请,在自己的封地上安心与丈夫生儿育女。
Fuji是公爵夫妻的第二个孩子,他有一头柔软的亚麻色头发,象母亲年轻时一样的轻盈体态,本地潮湿温热的气候和适当的骑马锻炼所培育出的白皙光泽的肌肤——远不同于那种远离阳光小心保护的所谓贵族式的苍白,同时他的眼睛是如同埃尔芬湖一样的湛蓝。
虽然他年纪尚幼,因为血统关系,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号,但家里的人还是喜欢更亲昵地叫他小熊,这是因为他两岁的时候,公爵大人为自己的动物园增加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熊仔,然后因为保姆的一时疏忽,小小的Fuji钻进了笼子里,男人们提着猎枪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和小熊仔压过来压过去玩得不亦乐乎咯咯只笑的小孩。
而现在被叫做小熊的Fuji已经出落成一个美貌少年,而被命名为Fujico的熊已经怕人的高壮,除了它的命名小主人,其他人都不敢怎么走近。
在Sanata公爵和Yukimura公爵夫人那种近乎放纵的自然式教育下,Fuji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几乎无休无止地骑马、游泳、打猎、散步、钓鱼、七弦琴、唱歌等等事情上,当然也包括偶尔兴起的更加高尚符合他的身份的娱乐,比如试图画下湖对岸的山。
而现在这个显然并不太熟练的“画家”手忙脚乱地想止住画布上顺着画笔淌下来的颜色,他那件柔软的白色亚麻衬衣上已经有不少刚才失败的尝试而飞溅的斑点。
“颜料调得太湿。”身后有人忍不住开口指正。
始终专注于眼前工作的Fuji完全没想到会有人观摩,猛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画布。他看见他父亲的客人Tezuka站在后面几步的地方。
与和贵族交游相比,Sanata公爵的交际面多少有些古怪,Fuji从仆人那里听说Tezuka虽然年轻,却是个渊博的学者,他曾经到过东方,见过一些类似先知的人,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些奇怪的观念,仆人们都因为敬畏而本能地远离他,而Fuji却发现父亲显然非常地尊重和欣赏眼前这个人。
但Fuji自己对他却并无好感,当然,Fuji认为即便按照贵族的眼光和趣味,Tezuka这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英俊的,完全不是Fuji年少的心中想象的学者的尘腐老朽模样,Tezuka大概二十四、五岁,五官端正清朗,身材修长挺拔,举止沉着,按Fuji的标准,就是“沉闷得有点无趣”。
他每次和父亲谈话的时候,都会避开其他人,如果Fuji找理由进去,他就会停下谈话,明显把他看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样子。这让Fuji很不高兴。
有一次他趴在外面偷听,只抓到“君主制”“天赋权利”“民众利益”“平等”等等这样让人犯困的字眼,这都超出了Fuji关心的领域而且如此的索然无味,让他下决心在自己家中无视这个人——而现在这个人却在他面前嘲讽他的绘画水平。
“我知道,”Fuji摆出被仆人们形容成是天使型的微笑抬起小脸,他开始痛恨身高的差异让他不得不仰头看这个人,“它们很湿,但我就是喜欢看颜料流下来的样子。”
“哦。” Tezuka应了一声,他带着一本书,大概是出来散步经过,“我以为你认为自己在画画。”
这话隐含的尖锐让Fuji微抽一口气,他眯起眼睛,就好象阳光太刺目似的,“我对画画那么沉闷的事情没有兴趣。”
“其实画画并不沉闷。” Tezuka简单地说。
Fuji不大拿得准他的口气是认真还是教训挖苦,所以他笑得很灿烂,“Tezuka先生也画画么,倒真是适合您的爱好啊。”
“我很久没有画过了,不过这里确实很美,值得画下来。”Tezuka淡然的神色说明他完全没有理会Fuji话中的挖苦,这让少年的攻击遗憾地落空。
所以Fuji把笔递了过去,“那么,让这张画布上除了流下来的颜色,多一些内容吧,Tezuka先生。”
Fuji本来以为他会拒绝然后走开,但Tezuka看了他一眼,把画笔和颜料盘接了过来,那个比自己年长男子画架前熟练流畅的动作,让Fuji意识到他想出他丑的小小愿望象阳光下的水泡一样落空了。
然后Tezuka把绘画用具还给他,“我果然并不适合绘画,”他说,目光中有种深思的表情,“画画是一种过于闲情的心态。”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就突然转身走开了,把Fuji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走到画布前,在他之前弄在上面的颜料之上,寥寥几笔,非常神似的,一个微笑的少年的脸,Fuji自己。
第二章 姐弟情深
在埃尔芬湖畔的塞维那堡住着Sanata公爵和他的一家人,和别的贵族森严的门户不同,Sanata公爵坚持要住在能看得见风景而不是石头围墙的房子里——这也成为他被当地风雅社会诟病鄙弃的罪状之一。房子的一面直接领着湖,中间有成片的花圃和果园,只有一道并不太高的篱笆,把贵族生活与平民隔离开来。
公爵的长女Yumiko小姐并没有穿那种当时很流行的蓬起来有很多花边及皱褶的露肩长裙,而是一件简单清爽的晨装,正带着几个女仆在自己的园地上劳作。
她有着来自她母亲的优美纤长形体,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眉形异常的清晰端正,不需要任何更多的描画,而白皙光润的额角则继承了来自父亲的庄严派头。
这位被Sanata公爵在私下里不无骄傲地形容为拥有施塔特雷加地区最聪明头脑的贵族小姐,有着与她父亲近似的我行我素的爱好,就是种植菜苗。
而此刻,她用那双别的贵族小姐们用真丝手套精心呵护起来的玉手去掉一片烂了的叶片后直起身子说,“今天就够了。”
女仆们笑了起来,有一个眼尖的说,“Fuji少爷回来了。”
Yumiko小姐转过身,用手搭成凉棚,她看见她弟弟骑着父亲的马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向着房子的方向而来。
Yumiko小姐以家传的优雅在女仆递过来的手绢上擦了擦手,然后轻快地向门口的方向走过去,“Fuji,”她大声地喊,“不要走门口,从篱笆上跳过来!”
“Yumiko小姐……”仆人们在尖叫,“这太危险了,篱笆那么高……”
Fuji大概听到了他姐姐的喊话,看不清表情,但他已经转过了马头,对着篱笆猛冲过来,花园里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抬起头看。纤瘦的少年在马背上压低了自己的身子,马高高地腾起四蹄,在众人的欢呼中从篱笆上一跃而过,冲进了花园,收势不住,把一片蔷薇丛践踏得一塌糊涂,骑手才勉强牵住马的步子。
Fuji从马上翻身跃下,向着他姐姐的双臂扑过去,微笑,“糟糕,把妈妈的花踩坏了。”
“但你从篱笆上跳过来了,爸爸会表扬你的。” Yumiko不在意地说,七个兄弟姐妹中,就数他们姐弟两感情最好,她牵住手看看她弟弟,“看来你画画的成果不错,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
“我得出结论,干巴巴的人才能用干巴巴的颜料,” Fuji笑着说,“而我,只能认命地看颜料往下淌……”
“快去换衣服。” Yumiko笑着揉弟弟的头。
一个仆人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公爵和公爵夫人,请少爷和小姐过去。”
“他们大概看见了……”Fuji笑嘻嘻地说。
“如果是骂你,就不会叫我过去了。” Yumiko挽着弟弟的手臂走上门前的台阶,回头吩咐仆人,“换好衣服我们就过去。”
Yumiko和Fuji走进书房的时候,Sanata公爵不知道是第几遍地在认真阅读一封信。Yukimura公爵夫人披着一件很长的来自东方的披肩,坐在一边。姐弟两向父母行礼,Yumiko走到母亲身边坐下,看了一眼父亲手中的信纸背面的纹章图案,“父亲大人,是来自宫廷的信使么?”
“是的,” 公爵读完了信,把它摊平放在桌面上,目光从女儿身上转到儿子身上。
这个家庭的规矩就是说正事的时候,男孩子必须站着,所以Fuji站在父亲的书桌前,颇有些好奇地偷眼看那信末飞扬的签名。
“你们两个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 Sanata公爵突然开口说,“所以,虽然我想给我的家庭一个尽可能宽阔自由的空间,你们却有你们必须履行的责任。”
Yumiko小姐看了看旁边母亲端庄郑重的表情,若有所悟地回过头,“是宫廷征召么?”
“下个月是我们的皇帝陛下的二十岁生日。” Sanata公爵说,“他写来了一封信邀请我们全家参加他的生日舞会……我已经离开宫廷很多年,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Fuji,作为这家里最年长的男孩子,我要求你陪同你母亲和你姐姐前去。”
说完这话,公爵就离开了,Fuji微笑着向他的母亲和姐姐转过身,却发现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Yumiko小姐伸手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望着母亲,“母亲大人,这不是邀请我们千里迢迢去祝贺生日吧。”
“当然,在宫廷里永远没有单纯的安排,” Yukimura公爵夫人的微笑里有种沉静坚定的味道,“我们的皇帝陛下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
“哦,那就是说,我荣幸地成为侯选人之一了。” Yumiko不无自嘲地说。
“我们可以不去,”Fuji笑着说,把他的手放到他姐姐的手上,“反正我也不想离开施塔特雷加,而且我走了的话,谁来喂养Fujico,它只听我的话……如果我那位未来的姐夫这么想娶走我最好的唯一的姐姐的话,那就请他亲自到埃尔芬湖来。”
“Fuji……” Yumiko搂过弟弟,没有说话。
Yukimura公爵夫人站了起来,“我已经叫人准备,我们下周一就动身……”她转过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女,“皇太后陛下给我另外一封信,里面有皇帝陛下的一桢肖像,我想你明白其中的含义……”
“如果这是我的责任,我明白。” Yumiko平静地回答。
“Yumi……”公爵夫人轻柔地呼唤着,“我全心全意祈祷你幸福……”她昂起了头,“但是我知道,你父亲的孩子,没有人会逃避自己的责任,不管是国家的责任,还是家庭的责任……”
夫人从披肩下拿出一个精巧的金质首饰盒,交给Yumiko,“我去让仆人们准备晚餐,要更丰盛些……Fuji,你陪一下你姐姐。”
第三章 埃尔芬湖畔的星空
Fuji在微笑,他知道家里人喜欢他微笑的样子,最小的总缠着他的弟弟Yuta尤其如此。
Yumiko在其他弟妹面前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长姐风范,晚餐的时候,公爵夫人宣布因为宫廷的召唤,将在几天后动身前往欧洲的中心。几个半大的孩子闹着要一起去,但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下缩了回去。
餐桌上的客人Tezuka依然保持着他那种多思寡言的沉默风格,这在平时让Fuji觉得气闷的调调此刻却显得非常的及时,可以让Fuji微笑着专心开小差。
Fuji想起刚才Yumiko打开首饰盒,若有若无空洞地笑着,“至少他比当年更俊美,我大概应该为其他贵族小姐们以后对我的嫉妒而沾沾自喜。”
出于一种奇怪的敌意,Fuji刻意地避开目光,不去看首饰盒盖上的小肖像,“你见过皇帝陛下么?Yumi姐姐。”
“你也见过,只是你当时还小,忘记了。” Yumiko将首饰盒收起来,“算起来,他应该是你的堂兄,我们的Atobe皇帝陛下。”
“哦?”Fuji的记忆里像飘过一层雾,反而更加不分明起来。
“当时我们到迪尔戴的姨妈那里去,那时他还是皇太子殿下,我们正好遇上……对了,你还把一整个的覆盆子蛋糕弄到他的礼服上。”
姐弟两都笑起来,Fuji的脑海里依稀飘过一个轮廓,但一下子就消散了。
“姐姐,” 幽蓝的双眸里有一道光在温柔地荡漾,“你真的准备嫁给那个皇帝堂兄么,你并不爱他。”
“Fuji,” Yumiko怜爱地抚过他浅色的发,“要知道,象爸爸妈妈那样因为爱而结合的人,在我们这个阶层里少得可怜,所以我们整个家庭在别人眼里都是怪人。”
“那就让他们看着奇怪好了。”Fuji微笑着,“只要我们家里的人一直都在一起就好。”
“傻瓜弟弟,” Yumiko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其实,这么多年,你不知道,为了我们能够好好的生活,父亲母亲顶了旁人眼里多大的压力……”
“我知道,” Fuji眼里闪过一道光华,不再是那个任性俏皮的少年,有什么很沉着从容的气质从他的身体深处开始展现出来,“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才纵容自己按照他们所期望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Yumiko有点惊喜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松了口气般,“太好了,有你我就放心了……Fuji,宫廷的威严是不容得任何人无视的,在这桩安排好的婚姻里,我和你的Atobe堂兄都只是上面的棋子,任何的拒绝都会被视为对整个宫廷的大不敬和羞辱……哪怕是为了弟弟妹妹们,我们也不能冒那样的险。”
“我知道,” Fuji把头靠到他姐姐肩上,“所以我会和你一起去,我要告诉那个堂兄,我姐姐是多么好的女人,他如果不能象我一样爱你,也要象我一样敬重你。”
Yumiko欣慰地笑起来,“好了,我们也别先乱操心了,也许Atobe堂兄见了我这样又丑又凶的女人,才不要定婚约呢。”
“除非他是瞎子,”Fuji微笑,“全帝国到哪里找我姐姐这么又漂亮又聪明的女人。”
一直到晚餐结束,Fuji都在胡思乱想,几个弟妹缠着Yumiko弹钢琴,Fuji独自走开了,他拉开大落地窗,跳到外面的长廊上,趴在冰冷的大理石护栏上看着明亮的星星。
“你在担心令姐?”旁边有人问。
Fuji猛地回头,无奈地笑,“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吓到我了,Tezuka先生。”
“很抱歉,我一直在这里,你跳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我。” Tezuka平静地回答。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时候我会坐在这里思考问题。”
Fuji苦笑了一下,“思考?思考什么?思考只会让我们越来越困惑。”
“但就算是不思考,让你困惑的东西并不会就此消失。” Tezuka的眼镜片在黑夜里闪着光,“除非你就此盲从。”
“我并没有盲从什么。”Fuji有些气恼地回答。
“你在盲从你们皇帝陛下的权威,”Tezuka不客气地回答,“因为你也生而为一个贵族,你在血统的荫庇下过着平稳自在快乐的生活,你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你觉得这是你应该享有的,所以当你被更大的天赋权利支配的时候,你也只能接受,接受皇帝陛下的召唤,把你姐姐送到宫廷里去。”
“您也许学问很大,但如果您不了解一个家庭,大可以象您平时那么沉默寡言!”Fuji笑容里有愤怒的味道,他的脑子乱轰轰的,Tezuka的话他并不太明白,但有些让他气馁的存在,眼眶有点不争气地温热起来,但Fuji绝对不想在这个可恶的男人面前流泪,所以他比平时更加努力地微笑着。
“我为我的失言抱歉。”Tezuka的语气意外地柔和了下来,“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姐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当然是!”Fuji气冲冲地回答,他把目光转向黑夜里的星空。
两个人就在黑夜里沉默着。
然后Tezuka朝Fuji略欠了下身,“那我先进去了,Fuji少爷。”
“你不必这样称呼我,”Fuji冷淡地回答,“你是我父亲尊敬的人,又比我年长,就算你不是贵族——反正你也瞧不上贵族身份,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那Fuji,”Tezuka略停顿了一下,“也请早点休息,外面很凉。”
Fuji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Tezuka回到屋里,掩上大落地窗,回过身,门就在这时候开了,Sanata公爵走了进来,“原来你在这里,正好,我有点事情和你谈。”
Tezuka的目光扫过窗外,Fuji的身影往游廊的暗处缩了缩,Tezuka转过身,“请讲。”
公爵坐了下来,他看起来比平时阴郁,“几天前你来向我辞行,我挽留你多住一段时间……但现在……我想你这样的男人应该能理解,所以我直截了当说,眼下我只能遗憾地允许你离开,并希望您能至少送我的妻子和儿女一段路,他们下周一和皇家的信使一起动身……”
“这段时间蒙您接待,我义不容辞。” Tezuka回答。
“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相反,我对你的那些理论确实非常感兴趣,本来我想有更多的机会与你讨论……” 公爵目光有些落寞。
“象您这样的大贵族,能倾听这些话几乎是绝无仅有的。”Tezuka语调诚恳地说,“恕我直言,在这个阶层里,大部分人已经失去了生而为人的两项基本准则,自立与自省。”
“我并不想驳斥你的话……” Sanata公爵缓缓开口,“我本来是一个贵族的私生子,因为我父亲孩子的夭亡,而意外地获得了来自宫廷特许的恩宠与封号……但我还记得和我的贫寒母亲度过的早年岁月,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安息……我获得的这一切,就因为我父亲正统继承人的死吗?我一直在想……我厌恶也厌倦宫廷生活,但我要保护我的家人,我的孩子……”
“您的教育已经给了他们崇高天赋,即便没有贵族的头衔他们也能为自己赢得人生。”
“Tezuka,” Sanata公爵转向他,“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象你一样放弃生而就有的一切……我一年前见过你父亲,大公他非常地想念你,身体也不好……”
“生为人子我是不孝的,” Tezuka垂下眼,“我随时都愿意跪在他床前,恳求他原谅我抛下他,但我绝对不会回到他给我的身份里去,他只能做为父亲接受我这个儿子,而不是所谓的继承人。”
“你的高尚和坚韧里有着某种残酷的东西。” Sanata公爵说,“不过我还是想再问你,你真的坚信,那种所谓的理性的平等么?”
“就象我坚信君主制是错误的一样。” Tezuka平静地回答。
公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把目光转开,“很好,不过我提醒你,在帝国里不要太多地发布这种言论,尽管你有觉悟,但请避免连累你即将入土的父亲。”
Sanata公爵转身出了房间,Tezuka想了一下,也走了出去。
Fuji一个人靠在外面,晚风有点凉,他看着埃尔芬湖畔璀璨的星空,发现自己很迷茫。
第四章 离开施塔特雷加
准备出发的日子是忙乱的,动身去欧洲高雅社会的中心是塞维那堡近几年的头等大事。附近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Sanata公爵嫌吵,但很难得的,他没有背起猎枪,带上猎狗和随从消失在埃尔芬湖畔众多群山的深处,而是难能可贵大度地留在家里。
倒是那个神秘的客人Tezuka每天一大清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仆人们说他和下等人走得很近,给他们看病,之前他大概有教过贫民的小孩子识字,现在他一一和他们告别,还送给他们粉笔。
Fuji没有对姐姐讲起那天夜里他听到的,以前姐弟之间总是无话不谈,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次Fuji把那些他听到的还不太理解的话留在了心里。
Tezuka知道他在外面还是说了那些话,Fuji想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那么做,他的人和他的奇怪的思想似乎属于Fuji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领域,他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他不象从前那么讨厌Tezuka这个人,但也没有加进好感。
最后Fuji决定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姐姐身上。
Yumiko意识到这桩婚约的无可回避时,反而更加的坦然。
“我知道这属于政治婚姻,皇帝陛下需要结婚,目前帝国有两大势力都希望通过联姻来加重自己的权位和影响力,但皇帝陛下显然更乐于看到他们的彼此致衡……同时,他又不想迎娶一位外国公主,所以我这个身为没野心父亲的女儿,就成了合适人选。”
Fuji听到她和母亲Yukimura公爵夫人这样低声在梳妆室里谈论。
“Atobe会是一个比他父亲更成功的皇位者,” Yukimura公爵夫人平静地为她女儿梳理浓密的发辫,“他有野心有胆略,虽然年轻,但已经表现出强硬的作风和灵活的政治手腕,你要小心谨慎,牢记不属于任何一种势力是你的劣势,也是你的最大优势……”她顿了顿,“Yumi,我并不想在你婚前和你谈这些。”
“我知道,妈妈”Yumiko靠在夫人怀里,“您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虽然我不能嫁给我爱的人——好在现在我也只爱您和父亲,还有Fuji,我的弟妹们——所以我至少不会把我的婚姻弄得更加的悲剧,我会尽我所能支持皇帝陛下。”
“我的好孩子。”公爵夫人抱住他,Fuji悄悄地离开。
走的前一天,Fuji和他的熊告别,熊似乎意识到小主人要离开,用它宽厚的毛茸茸的大手掌抱住他,圆溜溜的小黑眼睛露出很悲伤的表情,Fuji靠着他,“Fujico,你要听爸爸的话……他们给你喂食,你要好好吃……我送姐姐过去后,可能还要留一段时间……妈妈说我需要在那边学习一些事情……不过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要记着我……但不准只想着我不好好吃饭……我会尽快回来的。”
把脸埋在那热乎的粗糙得刮脸痛的毛发里,Fuji唯一的一次,离开家前,哭了。
而且他没有想到,这一离开,到他再次回来,将会隔很漫长,漫长得超乎他想象的时间。
启程那天,下着小雨,Fuji一直不喜欢阴雨的日子,很潮湿,身上有黏糊的感觉,不清爽,父亲送出很远,只到完全看不到埃尔芬湖,景色有了很大的变化。
父亲停在栈道的岔口,他拥抱妻子,亲吻女儿的额头,把手轻轻放到Fuji身上拍了拍,队伍上路的时候,Fuji趴在马车窗户上看着被甩在后面的公爵的身影,突然想,父亲老了。
这条路很长,队伍停停走走,外面的景色一直在变化,年轻人那种初次离家的新鲜感很快冲淡了黯然的愁思,途中,父亲从前的熟人,或是母亲从前的朋友会出来接待,一切都和施塔特雷加宁静的埃尔芬湖面不同,这个新的世界里到处是人,语言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意思,整个世界都变得喧闹和流动起来。
Fuji偶尔会注意到队伍的末尾,沉默的Tezuka,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新的东西或者新遇见的人带了过去。
有一天中午,Fuji被颠簸的马车弄得昏昏沉沉,他在睡睡醒醒的迷糊中听到Yumiko在小声地问母亲,“我一直觉得父亲对那个Tezuka很另眼相待的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
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Fuji小心地不让她们发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
“对于帝国而言,一个危险的自由主义分子……对于你父亲而言,他是故人之子,也是一个值得相交的青年。”夫人终于开口说道。
“故人之子?”
“他父亲是……”
因为马车颠了一下,Fuji没有听清,但Yumiko轻声低呼了一声,“竟然会是这样!”
“你父亲早年受过那位大人的恩惠。”公爵夫人淡淡地说。
“不过这真讽刺,”Yumiko轻叹,“帝国的第四顺位皇位继承人竟然是一个反君主的激进分子。”
“好了,不要再谈这些。” Yukimura公爵夫人说道。
马车里沉默下来,Fuji闭着眼睛,但他睡不着。
“我们明天就可以到帝国的心脏了。”良久,公爵夫人望着外面的景致说。
Fuji意识到他在进入一个新世界。
当天晚上停下来时候,Tezuka来向他们简单地告别后,就独自骑马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