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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18-01-10
Completed:
2020-07-07
Words:
134,188
Chapters:
19/19
Comments:
5
Kudos:
41
Bookmarks:
9
Hits:
1,621

Emir and Falcon

Summary:

很早以前就想写的一个故事,拖延症。
随缘礼物季nanariri姑娘求的礼物要求恰好落在这个故事里,假装自己的拖延症得到了治愈。

Notes:

Chapter 1: Ch.01

Chapter Text

羽毛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自右向左移动,门窗透进来的天光则是以相反的方向照射在案头,仅仅是半句话的书写长度后便被搁置到一旁。
无论是按照东边的希吉来历还是按照西面的格里高利历,现在的耶路撒冷都处于一年之中第二个月份,几乎一半的日子都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度过。墨水在潮湿的埃及塔勒希纸页上浸润开来,明明应该是像猫尾巴般弯曲的弧度线条,却像已经发芽的红柳,枝枝桠桠,擅自改变了马利克·阿塞夫想要表达的意思。
只能重写一份了。思维意外受阻,让耶路撒冷宣教长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次停顿意味着他必须花费多一倍的时间去烤干那些昂贵的空白纸卷,还得小心不能点着了它们,也许要等到第四次叫拜之后或者晚上才能写完这次的记录。唯一值得兴庆的是他想书写的内容不是什么紧要的任务情报,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个人文字。
所以当务之急是升火。男人从书桌后站起来,脱掉干净的羊毛长褂,穿过仄闭的厨房,从另外一扇门走进后院。背风的屋檐下整整齐齐地垒着一堵木柴墙,马利克挑选了几块相对干燥的,再顺便探查一圈院落里是否有异样。稻草饲料,贴着房屋外壁的干枯蔓藤,盛水的陶罐陶缸按照大小顺序摆了一排,漫出来的雨水稀稀拉拉地汇集成小股溪流,朝着低洼的外墙流去,积水倒映出天空,衬出一份别样的宁静。
讽刺的是,平和在这座名为“和平之都”的城市里出奇的奢侈,甚至无法维持到马利克返回屋内,由远及近的车马奔腾击碎了脆弱不堪的闲暇时光。象征着阿尤布家族的黄色旗帜从视野边缘一闪而逝,引起了马利克的注意。身为一名熟练的刺客必然能在短时间里从马蹄和金属配件丁零当啷的混响里分辨出人马的数量和骑师的装备,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摒息凝神,不出声地数着数字,片刻后他丢下柴火,奔向石头和泥土夯实而成的围墙。
疾驰路过的是超过十人阵容的小型骑士队伍,令人惊奇的是似乎没有步兵或者弓箭手跟随。按照常规的战时人员三比一配比,无论是城内的日常巡逻,还是对外进军,骑兵们必须由步兵和弓箭手保护并且保持稳定的战斗节奏,不带这些必备人员的轻骑兵们不免让人怀疑起他们本身的任务。耶路撒冷宣教长以最快速度抽掉围墙暗门上的挡隔,竭力向外张望,他幸运地看到了骑兵队的尾巴,飞溅的水花和厉声的嘶吼显示出他们转弯朝着耶路撒冷的西北角奔去。
西北方向是基督教徒们的聚集区,老城区四大块区域之间骑兵换防虽然鲜见,也许弓箭手们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也许这就是某些守卫军的一时兴起,谈不上格外特别。自己是过于敏感了么,马利克·阿塞夫一面拾起沾了水的柴火,一面悻悻地想着。萨拉丁和狮心王的十年停战协约墨迹尚未干透,受到重创的双方收起利爪、在暗处舔舐伤口才刚刚开始,连刺客组织的任务活动也趋于减少,和平似乎真的已经降临了。可是直觉依然在不断敲打着马利克,搅扰得他一刻也无法松懈,直到捡起最后一根干柴,男人才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西北面不仅仅有古老的宗教分制区,还有一扇没有被封闭的要塞大门。城外的那条道路笔直而洁净,穿过加利利海的西侧,跨过卢布亚平原,通往世界的花园大马士革。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使用代表阿尤布家族的黄色旗帜,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在这种时候匆匆离开耶路撒冷?
马利克盘算着要不要让手下人找服侍阿尤布家族的眼线进一步打听,或者干脆写两封信,分别提醒大马士革的法拉吉和马斯亚夫……
黑发男人在前厅的门口站住不动了。房间的另外一扇通往中庭和前门,一只身形高大的鸟形剪影赫然伫立在那扇门口,张开宽大的羽翼,正在抖落身上的雨水。马利克用力眨了下眼睛,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那只大鸟已然褪去了漆黑的斗篷外表,掀掉状如鹰喙的兜帽,从前往后抓了抓湿漉漉的褐色短发,试图驯服它们不要再黏腻地贴着前额。门外的天光照在绷紧的嘴角,那道浅白色的伤疤在转向马利克的瞬间忽然变得生动了起来。
“愿你心宁平安,阿塞夫兄弟。”
马利克还是没有动作。纯粹的憎恨早已在不断的战斗里成为了过去式,更多的是疑惑在支配男人的躯体,让他一时忘记了兄弟会的基本礼仪。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来人的回答因为正在别扭地拧干帽子的动作有点断断续续,“我这一趟……理由,比较复杂。”
“那给我一个简洁的答案。”
“路过躲雨,这个借口怎么样?”
无疑这是充满那个男人风格的回答,马利克·阿塞夫接受了这个无聊但是总算符合现实的托词。他把干柴堆到墙角,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门外的男人没有跨进来的意思,目光始终挂在自己身上。聪明如马利克立刻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他不得不走到来人跟前。真是奇妙,明明两人只是隔着门框而已,他们不是血缘的兄弟,相貌、穿着乃至脾性完全不同,他却有种在照镜子的错觉。
“愿你心宁平安,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导师。”
黎凡特刺客的最高导师张开双臂,“来个久别的拥抱?”
耶路撒冷宣教长既不后退,也不躲避,一脸凛然道:“做梦。”

火石碰撞了几次,弹出金色和红色的星星,干燥的引火物很快因为热度而卷曲起来;黑发男人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鼓起腮帮子轻轻地送气,片刻后孱弱的火焰在细树枝上探出头。虽然失去了左臂,熟练的技巧有效地弥补了行动上的缺陷,头两年生活上的不便对于马利克来说,就像渐渐远去的波澜不再起伏,成为一种稀松平常。
火盆很快被点燃了,刺客分部的前厅墙壁被那团光热源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橙红。马利克坐回那张属于他的长凳上时,阿泰尔已经换掉了湿嗒嗒的伊兰白袍,随便套了件马利克的旧袍子凑到火盆前取暖。他先是伸出双手拢在火的周围,然后轮番抬起光脚烤干,嘴上还不住地跟同僚聊着有的没的日常。沉不住气的宣教长只能起身,准备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这个麻烦的男人,阿泰尔却先他一步制止了他的动作。
“挪半个位置给我就可以了。”
马利克并没有跟人分享的习惯,无奈的是阿泰尔硬生生地抓住他的手臂、让自己的身体卡了进来,还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再舒舒服服地把后背靠上去,仿佛马利克·阿塞夫是王座上最为坚实的靠背。被限制住行动的宣教长手上捏着文书纸页也看不进去了,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干活,只能盯着那些库法文字满腹盘算怎样报复回去。
“在我出现在这里之前,你抱着一捆柴打算生火。”年轻的刺客导师用胳膊肘顶了顶同僚,“肯定不是因为你预见了我的造访。”
“如果我是伟大先知,绝不会把能力用在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上。我打算把那些容易受潮的纸张烤干……”
说着话,耶路撒冷宣教长才想起书案上有些纸张已经写了点东西,他想不动声色地把那些玩意推到对方够不着的远端,然而阿泰尔的动作比他更快。就像是鸟儿啄取橡栗般优雅灵巧,男人从他的指缝之间抽走了其中一页。迅速扫了一眼后,刺客导师故意大声地念起来:“至亲爱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大导师。”
“只有阿泰尔!”马利克气冲冲地顶撞开靠在自己身上的无赖,试图把纸张夺回来。
“是吗?”阿泰尔嘻嘻哈哈地把纸片在马利克面前来回抖动,噗啦啦,噗啦啦,仿佛是小鸟在男人的掌心振动翅膀,“给我笔,我帮你添上。”
“……给我住手!下火狱吧,诅咒你这个菜鸟!”
“马利克,这张信纸是受潮的。”
刺客导师把粗糙的纸片横在宣教长的眼前,遮挡之下马利克无法窥见男人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不带半点的玩笑意思。
“你原本是要写信给我么?新的情报?还是任务?”言罢,褐发的男人摇了摇头,“但是你想先烤干它再继续写下去,也许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
他把纸片交还给了宣教长。马利克突然想起了先前自己是有准备写信的计划,不过既然阿泰尔本人就在跟前,倒是节省了信鸽一来一回的功夫,于是他不介意花费一点点时间先解开另外一个小问题。
“你来耶路撒冷做什么?”宣教长不留痕迹地把纸片埋进混乱的纸堆,用提问代替了回答。
阿泰尔别有深意地盯着马利克好几秒,火焰的影子投射在马利克的侧面,像是在用手指抚摸他的下颏轮廓。他放弃了追问下去的念头,只是端正地坐在原本属于历代耶路撒冷宣教长的位置,双手食指在桌案上交替敲击了几个不带意义的音符。
“我是来向你讨教一些经验。”
如果不是因为阿泰尔就在面前,马利克·阿塞夫会以为自己幻听了或者是身处荒唐的梦境里。过了好几个心跳的时间,他才发现阿泰尔的回答似乎结束了,于是问道:“经验?你想知道些什么?”
刺客导师站了起来,笑得神秘莫测,他把宣教长强行摁到那张凳子上,再像哄骗猫咪听话一样捏了捏马利克紧绷的肩膀肌肉。
“我要在耶路撒冷暂住一段时间。”
黑袍男人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如果他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听到东西,也许会扭曲得更厉害。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临时副手了,阿塞夫兄弟。”

雨没有停止的迹象,稀稀拉拉的声音和分布的厅堂里人来人往的噪音搅和在一块,令马利克·阿塞夫烦躁不已。他知道这是迁怒,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在人群中穿梭的那个身影。
坚持要低调行事,阿泰尔自作主张套上了情报联络人才会穿的苦行僧装束,交叉布条把宽松的裤腿扎紧贴着结实的小腿,还不忘把头巾紧紧地裹在头上、遮盖住下巴,仿佛刚刚从干燥的密斯里沙漠归来的旅人,暂时还没有刺客发现这个跑进跑出忙碌不已的新来小弟正是自己老大的老大。
在跟每个前来汇报的刺客、主动上门的掮客、兜售商品的商贩轮番交谈之余,马利克不断地告诫自己必须把注意力从阿泰尔的身上拔起来,不要怀疑他会搞出点什么乱子,或者怀揣什么歪点子,他现在就是自己的副手、跑腿小弟、学徒,他能搞出什么名堂!过份的关注会让那个男人隐藏起来的身份和意图被暴露,这句话用两种不同的语气念出来有着截然不同的有趣效果,马利克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抱着又焦虑又好奇的心态在期待阿泰尔出点岔子,幸灾乐祸看他如何收场。
可是直到光线下坠至围墙的背后,什么意外也没发生。当阿泰尔拍打着书架上新堆积起来的文书和情报纸山的时候,马利克觉得自己在克制着不去夸奖对方的高效率。然而,对方越是令人无可指摘,马利克心底的疑问团便越滚越大。
“我以为你讨厌和文书打交道。”从墙上取下铜制钥匙的时候,宣教长说道。
“对于出任务就是荣誉的刺客而言,没有人会喜欢坐在桌子后的工作。”
阿泰尔拎起马利克外出的黑色长袍,掸掉表面的浮尘,披到马利克的肩头。“可是已经站在各自位置上的我们无法选择,也无法回避自己的责任。”
男人恶意地用力拉拽了一下黑色长袍的两片前襟,因为毫无提防,马利克被拽得踉跄了半步。就在低头的瞬间,阿泰尔抬起左手拢在他的额眼之前。短暂地无法视物并没有让马利克惊慌,他能感受到布满老茧的手掌传到眼皮上的热度,还有羽毛拂过的酥痒。他摸索着最高大师的手背,从原本空缺的左手无名指摘下一片黑羽毛的同时,阿泰尔也撤下了左手的遮蔽。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羽毛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动,马利克·阿塞夫接受过许多任务,代表任务的羽毛无一例外都是无杂质的纯白,黑色的羽毛还是头一次见到。“马斯亚夫的白鹅都被你拔光了吗?”
“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抢在马利克说话之前,阿泰尔语调轻快地说,“在你执行完今天第四次宣礼之后,我会告诉你具体内容。现在你该出门了,耶路撒冷的宣教长。”

在火盆边缘点燃陶土罐的油灯灯芯,再用硬化处理过的树皮盖子护住火焰不被雨水浇灭。马利克把宣礼塔的门钥匙缠在右手手腕上,再提着照明用的灯盏走出了耶路撒冷刺客分部的大门。下雨的日子里天光原本就稀薄,快速移动中的阴云和原本就密集的屋檐边缘合力挤压着所剩无几的光线,地面的积水倒影出罅隙中遗漏下来的天空光亮,仿佛是一条弯曲的银线,沿着耶路撒冷古老的黄褐色石阶一路缓步而下,从马利克·阿塞夫脚边的水洼里升起,攀爬上男人手上提着的油灯边缘,和微微散发出古怪气味的乳白色动物油脂凝聚在了一起。时间无多,黑袍的男人加快步伐前进,银色的丝线便从走过的影子里消失了,就像是光明被他收进了袖管,又像是被他手中的火焰燃烧殆尽。
不祥的感觉如同震动中的铜鼓无法令人视而不见,男人忍不住回头眺望家门的方向。他原本以为会看见阿泰尔关起大门时的影子,然而在他的身后只有浓郁的黑暗,仿佛是从两侧的巷道里涌出的浑浊,安静地掩盖起刺客分部的轮廓。

阿泰尔竭力舒展开四肢,影子模仿着他本身也做出同样的姿势,他们就像是要触摸到分部天花板上的横木一样。
前面对马利克所说的不是为了诓骗同伴的话语。长久以来他们都是以成为刺客大师为目标而在训练和战斗,无法胜任或者没有特质的同伴在好几年前就被分派到其他地方任职,留下来的他们便是马斯亚夫最值得骄傲的精英和行动者。拉希德丁·锡南的教育和策略始终深刻影响着整个黎凡特刺客组织,哪怕是在阿泰尔揭穿他的阴谋之后,哪怕是当下。阿泰尔很清楚,也许自己在战斗中击败了自己的导师,也许他的剑技出神入化,可是不代表他就是一名出色的领导者,更不代表他拥有足够的经验和手腕继承黎凡特刺客最高导师的衣钵。
我欠缺太多东西了。年轻的刺客导师垂下肩膀时,悻悻地想,同时不自觉地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影子在火盆和油灯的照射下分裂成了三个,六个,或者更多,投射在一排排的书架上,那些古老的智慧和哲理冷漠地凝视着他的焦虑。
在他体内有好几个声音在呐喊,敦促他立刻拿起鹰首的弯刃剑,推开房门,攀爬上房顶,肆意地奔跑、跳跃、飞翔,潜伏在距离敌人和自己最为危险的距离,直到时机来临的霎那,银灰色的大马士革钢刃从对方体内带出一片灵魂碰撞而翻腾起的血色浪花。沉浸在战斗回忆中的快感,让阿泰尔不由地握紧了拳头。待他低下头看着掌纹粗糙的双手,没有血迹,没有剑柄,男人只能从喉咙深处迸发出受挫的低吼。
我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如是对自己低语。刺客导师的身份和职责不应该被视作牢笼。
“但是你的表情无时不刻都写着‘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杀几个圣殿骑士解气’。”
当时马斯亚夫的负责人拉尔夫毫不留情地指着阿泰尔的脸如此批评道。虽然言语夸张,最高导师自己竟然挑选不出只言片语为自己辩护。阿泰尔可以无比灵活地把玩鹅毛笔,笔尖落在纸页上移动时却相当笨拙,于是他搁下笔,双手抓了抓头发。骄傲救不了任何东西,他必须要对下属承认最高导师这把交椅坐着硌屁股,他没有准备好从行动者的身份突然跳跃到引导者的层次,亦或者说……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就不是这块料,就像那些无法成为刺客的人们,他也到了自己的边界。
“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拉尔夫没有再接着下去。过了一会他忽然提起了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表面的和平大约会持续上一段时间,你要不要趁这段时间出门旅行一下?”
就在拉尔夫提议后的第二天,阿泰尔和行囊一道就被丢出了马斯亚夫的大门。他在黎巴嫩曲折的悬崖山道入口踌躇了片刻,便驱驭着马匹朝耶路撒冷的方向一路狂奔。
两天后的现在,他站在刺客分部的屋檐下,双臂撑着负责人的长桌边缘,雪松木和阿拉伯树胶散发出的混合香气让焦虑的情绪渐渐趋于平静。他是来向马利克求教的,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希望马利克接下的任务。两年前在接下圣城联络人这一职务的时候,马利克可能经历了同自己相同的困惑,从那个男人身上也许存在着自己急需的经验谈。所以他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观察耶路撒冷宣教长的举动和言谈,揣摩同伴处理手法背后的深意,如果有需要,阿泰尔不介意在这里待上更长的时间。曾经还年少的时候,他们都被扔到各个刺客分部轮番充当灰袍小弟,在严厉的责骂中学习刺客的基础;十二年之后,形式依然没有变化,变的只是对象和内容罢了。
阿泰尔深深地呼出结淤在身体里的闷气,搓揉了几把双颊,决定不要浪费独处时间。他逐个检查过每一排支木架,每一只箱子,把差不多过去十年以来耶路撒冷分部的事务流水账以及压箱底的情报翻出来,堆满了原本已经整理干净的书桌,放不下的部分干脆直接撂在脚边。然后男人重新坐回马利克的位置。摊开那些陈旧的纸卷,灰尘和纸屑的碎片随着火焰的摇曳而飞舞在空气中,肉眼可见,仿佛是时间依附在书写工具上的幽灵,在霎那间被阿泰尔呼出的气息唤醒了。他的一行行地查阅过去,时不时会在空白的纸张上写写画画,偶尔也会念出关键的字句。
年轻的刺客导师太过于投入,根本意识到自己的复诵时发出的喃喃声音同飘荡在圣城上空雨云中的叫拜唱腔重叠在了一起,更没有注意到有一只疲惫不堪的鸽子在夜幕掩护下扑愣愣地飞进了刺客分部的中庭。

 

TBC.

Chapter 2: Ch.02

Summary:

我终于会用add chapter了,orz

Chapter Text

马利克推门而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高垒成山的纸卷几乎遮住了阿泰尔的身影,这尚还够不成灾难,让他心脏差点停跳半拍的是文件山堆得毫无章法,摇摇欲坠,最顶上的古旧纸片大半悬空,在下面火盆热力的烘烤下像将飞欲飞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他连门也来不及关便快步冲过去,试图实施拯救行动。
但是阿泰尔比马利克更快地抓住了那张胡杨木纸的一角,放回到自己面前,用圆规压住,而后才暂停下鹅毛笔书写的动作,抬眼看向刚刚宣礼归来的黑袍男人。
耶路撒冷宣教长环视了下屋里乱糟糟的规模,心下大致有数哪些资料被搬出来了。但是他无法猜透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于是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在你把这些玩意都翻出来之前,你可以先问问我,耶路撒冷分部过去有记载的重要情报我应该记得一二。”
嘴巴上漫不经心地说着“是吗”,阿泰尔突然径直说道:“马利克,我在看账本的时候想到一个问题,你觉得的黎波里的雷蒙德是个什么样的人?”想了想,他做了个补充,“我指的是曾经控制着加利利海西岸的那个雷蒙德,不是现在即位那个毛头小子。”
“我知道那位伯爵,据说是法兰克诸王国里最聪明、最富远见的男人,拉丁国王强有力的支持者,同时也是萨拉丁的朋友,不过他对刺客而言更多的时候是敌人的名字。”
顺脚踹了踹,让危险的火盆远离脆弱的纸片和小羊皮们,马利克·阿塞夫凝视着火焰若有所思。
“他跟伊贝林的贝里安同隶属于隐藏于圣殿骑士团内部的审判机构*,也许的黎波里的雷蒙德伯爵正是贝里安之前一任大审判者?这是我的猜测,毕竟一任的‘秃鹫’只会见到一任‘审判者’,对于刺客和圣殿骑士来说比较安全。那些审判者们……隐藏得太深,甚至大部分圣殿骑士团成员也不知道这个机构的存在。”
星火从碳化的干柴上升起,仿佛是离开躯体的灵魂实体。阿泰尔没有说话,这是他和马利克之间的默契,也是他故意留给对方的空白。现在的黎凡特刺客组织里,只有身为最高导师的阿泰尔知道耶路撒冷宣教长曾经担任过和圣殿裁判者们有关系的处刑人一职,然而这一秘密随着阿泰尔击败前任导师以及伊贝林贝里安的去世而变得不再具有实际意义。
至少马利克·阿塞夫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他的事情?”黑袍男人走近书桌,伸长脖子倒着看向笔记,想弄明白年轻的导师到底在研究什么,“你来耶路撒冷的目的和伯爵有关吗?”突然地,马利克警觉了起来,“是不是审判者们……”
虽然说同僚会这么去联想很自然,阿泰尔还是忍不住偷偷观察马利克的反应,在暗地里发笑。如果马利克·阿塞夫有一对长长的毛绒耳朵,这个时候一定完全竖起来了,还会向四周转动,敏锐地追踪着并不存在的敌人信号。白袍男人站起来,绕过书桌,安慰般地凑上去、和黑袍男人的左肩膀抵靠在一起,像是要填补那一侧的空缺。他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纸,对后者展开。
泛黄的程度可以轻易地判断出这是一份上了年头的文书,边缘切割得极为工整,是黎凡特地区有身份阶层才能使用得起的苏丹尼棉纸。最令人惊奇的是上面的书写文字既不是拉丁字母也不是波斯语,形状上跟拉丁文颇有渊源、另一种更为古老的书写体。行文寥寥数行,像诗歌一样排列,整整齐齐地抄誊在中间位置,如果不是最下方分别盖有象征刺客和圣殿骑士标志的漆章,马利克会以为阿泰尔翻了首古老的情诗出来。
“我偶然在左手边第三排,也就是转角的书架下发现了一片空心砖,下面埋着带封签的木匣,这份希腊文的文件就存放在里面。说真的,起初我还以为找到你偷偷藏起来的一坛金子。”
即使有同伴故作轻松的调侃,马利克严肃的表情丝毫也得不到缓和。“我没有见过这份……”他用手指摸了摸硬邦邦的印章,“它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文件,更像是契约的格式。虽然我看不懂具体的内容,只有正式的契约或者协议才会需要双方加盖印章,因为书写的内容必须被执行。”
阿泰尔拉着马利克到火盆边,让同伴能看得更清楚。“刺客的印戒是由刺客导师使用、马斯亚夫负责人保管,上面盖的我确认是真玩意。”
黑袍男人接过契约,正面反面看了好几遍,疑惑地问:“阿泰尔,你说这是希腊文我没意见,不过你能读懂上面的内容?除了印章之外没有签名,和你突然提起雷蒙德伯爵,我看不出之间的关联。”
“我?当然看不懂了,我的程度只能判断这些弯来绕去的是希腊字母而已。”
年轻的刺客导师回答得理所当然,让耶路撒冷宣教长习惯性想发火,可是这不正是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的日常么?他已经习惯了二十八年,现在不得不继续习惯下去。
阿泰尔从墙角的储物堆拖出来一张灰尘仆仆的地毯和长年没晒过的三角卧枕,也不管马利克到底愿不愿意弄脏自己的长袍,两人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当发现阿泰尔捏着一角、把纸张放火上烤的时候,马利克大吃一惊,慌张地想抢救,却被阿泰尔抬手挡住。
“相信我,马利克。你唯一需要关心的,是你眼睛即将看到的东西。”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尼棉纸,渴望吞噬掉人类献上的祭品,可是纸页像是有魔法保护般不为所动。它被火光照得透亮,连书写在上面的希腊文字也变得稀薄,仿佛下一个心跳发生时就会被光热所熔化。先前的紧张消失了,耶路撒冷宣教长不再担心文件的问题,开始考虑到底是隐藏的秘密被先找出来还是阿泰尔的手指先被烤熟。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尼棉纸的下半截浮现出两条很浅的阴影线条,恰好一左一右位于两枚印章的下方。
“法兰克人和我们已经几乎不会读写海伦时代的文字了,但是即使真正内容用这种隐晦的方法藏匿起来,它毕竟是一份契约,签署人的落款作为证据需要让旁人认可,所以无论如何也必须使用黎凡特的通用书写。”
马利克·阿塞夫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刺客导师抬起眼跟随着同僚的反应,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阴影在火光中越来越清晰,从左向右书写的拉丁字母组成了一个法兰克人才会使用的正式名讳,雷蒙德乌斯;而另外一串则是下笔有力的库法文字,那是两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拉希德丁·锡南。
在确定宣教长已经看得足够清楚、受到充分的震惊后,阿泰尔把契约和自己的手指从火焰上救了下来。
“有可能是圣殿骑士向刺客提出请求的契约书。”白袍男人用力甩着手指,时不时吹气,“因为……”没等他解释完,黑袍男人已经握住那只手,贴上温凉的掌心。
“因为西方的文字和我们的书写方向相反,突厥人或者贝都因人才会把主契约人写在文书的右侧,而这份上面圣殿骑士的印章在左边,位于前任导师的名字前面。”
天平一端的疑问落地并不代表事情就此解决,另外一头的新问题被高高翘起,在马利克看来更加扑朔迷离。
“阿泰尔,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契约的存在吗?突然造访耶路撒冷,是掌握了什么紧要的情报?对了,你说要交给我的任务!”他从腰带的缝隙间摸出了黑色羽毛,“喂,阿泰尔!”
面对同伴越来越铁黑凝重的神情,眉宇间分明写着“此事很严重别想糊弄我”,最高导师思索着到底要怎样才解释得清,其实自己也是偶然翻旧账才发现的陈年秘密、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在头脑里转过几个弯道后,于是他决定先缓和下紧张过度的气氛,然后再作进一步说明。
“捎带给你的草药、肉桂粉和干烟叶已经放进厨房了。除了我从马斯亚夫带来的干粮,今天晚上你还能弄到点其他什么吃的么,马利克?”
刚刚被坐在两人身下的毛毯,上面原本以交叉对称的手法织满了孔雀的尾羽和卷曲缠绕的葡萄叶,如今纹路模糊,只剩下灰尘填充着羊毛掉光后的空洞。阿泰尔边说着,还用力拍打了两下,腾起的尘土让马利克低头打了好几个喷嚏。
“把这条毯子给我拖走!”黑袍男人低吼道,像是怕碰上瘟疫般连连后退,“我的卧室里有洗晒干净的皮毛,你去把那捆红色的抱出来。”
“没问题,不过晚饭呢?”
即使不需要对方回答,阿泰尔知道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马利克松下了绷得紧邦邦的戒备姿势,丢下一声冷哼作为对自己面子的保全。卷起破烂的毯子,刺客导师大声说道:“诶,你为什么那么心急呢?我们大可以边吃边聊啊,阿塞夫兄弟。”
“闭嘴!”暴躁的咆哮从厨房里响起,“今天只有胡萝卜给你吃,你这个菜鸟!”

食物在锡制托盘的上半圆里挤得满满当当,腌制的椰枣紧靠着蜂蜜无花果,软糯的玉米面饼上托着开口的橘子,带血的羊后腿肉被切成很多的小块围绕过半圈,烤焦的那一面撒了些许的香叶;与丰盛的那半相比,正对阿泰尔的那一半只放着三分之二的馕和半截胡萝卜。刺客导师确信那张馕很眼熟,因为早餐时间他们才相见过。
他伸手抓住锡盘的边缘转动,而马利克早就按住了另外一头。力量在盘子边缘传递,对抗,势均力敌。阿泰尔准备右手出击、打破僵局的同时,耶路撒冷宣教长则以踏出了左脚作为威慑。场面一度不堪入目,直到盘子突然发出刺耳的悲鸣,马利克才发现对方竟然弹出袖刃,准确无误地叉走了最大的那块羊肉,挑衅般地当面塞进嘴里。他感到恼怒,又觉得好笑,最终还是松开盘子,结束了围绕晚餐而起的争端。
胃袋早就空掉的刺客导师专心致志地把食物塞进嘴里,刻意忽略坐在对面的男人。直到来自射来的目光愈发凶狠甚至掺杂了杀意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无所谓地对上马利克的眼睛。
“有人说如果在被盯着的时候吃饭会吃不下,今天我可以证明它是错误的说法。”
白袍男人随手捡起一颗完整的橘子,用袖口擦了擦表皮,黑袍男人用仅剩的右手抓住男人的手腕,让他无法自如地翻转。马利克打算逼迫阿泰尔把话题拉回到自己所关心的问题上。
“放松点,我亲爱的阿塞夫兄弟。”
马利克原本以为阿泰尔会不屑地甩开自己,没想到白袍男人只是以僵硬别扭的姿势把橘子剥开,再用空闲的那只手把其中一瓣递到他的嘴边。
“我已经把你从‘秃鹫’的身份里解放出来了,从那时起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就是你的新主人。如果有过去的影子来敲响你的门,我会解决掉他们。”
很难看出马利克·阿塞夫的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因为他的嘴角依然维持着满绷向下的弧度,似乎对方的话语并没有溅起感动的水花。过了好一阵,黑袍男人微微垂下视线看了看橘子,又瞪了跟前自信满满的最高导师一眼,缓慢但是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是我们会解决他们。”
“是的,我还会在战斗时大喊一声‘去吧,马利克’。”
“所以你就只会用橘子喂养你的猎鹰么,我的陛下?”
“再加颗椰枣,怎么样?”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滑向锡盘,羊肉早就被阿泰尔吃了个一干二净。纵然马利克有一千零一个不愿意,也只能接过橘子,像吃石子一样开始啃。
“实际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来干什么的。”
当锡盘里的食物只剩下半张干巴巴的饼和胡萝卜的时候,阿泰尔半靠在卧枕上说。
火盆燃烧得正旺盛,焰锋窜起的高度,让环绕在男人们周围的书简和经卷们的影子也膨胀了起来,它们俯视着耽于温暖与片刻安宁中的男人们,就像黎凡特古老的神明。正在往陶罐里倒着发酵酸奶的马利克头也没抬,“你说需要一些经验。”
“是的,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刺客导师的经验。我感到自己……”
“一名?”
放下奶壶,耶路撒冷宣教长不由地提高了嗓音,“你以为黎凡特的刺客导师会多到满地跑么!”
意识到不小心说错了话,白袍男人暗自啧了一声。他没料到马利克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你找错请教对象了。”
阿泰尔不再懒散地躺着,他挺直了坐起来,试图解释清楚:“听我说,马利克,两年前你从一名刺客的身份变成了耶路撒冷分部负责人,半年之后你就已经能独立胜任这里的所有事务,情报传递、任务完成、应急救援、新人的扩充和训练……耶路撒冷分部被运作得很好。”
他无意中看见马利克的嘴唇扭曲了一下而下意识停顿片刻,然而对方意外克制地没有吐出辛辣的嘲讽,于是他继续说道:“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处理不完的日常事务,僵硬地处理各种关系;阿尔苏夫之后黎凡特的势力天平又发生了新的改变,谁可能是刺客真正的盟友,哪些情报是敌人刻意设置的陷阱,圣殿骑士团下一步的动向……这些陌生的、需要从另外角度去看待的问题,你在两年前同样面对过。所以我给了自己、同时也是给你一个任务,我必须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和道路。”
言毕,阿泰尔觉得需要点潮湿的东西润润嘴皮,于是他伸手拿同伴先前倒好的小罐子,没料到马利克用手掌盖住了那只的杯口。
“我已经说过,你找错请教的对象了,阿泰尔。”
感到自己刚刚所作的努力说明像是白费了,阿泰尔不爽地挑起了眉梢,他下意识地曲了曲手指,攥成拳头之后又松开。细微的动作被马利克看在眼里,毫不留情地指出来,“怎么?因为我的回答不如你所幻想的,就想要动手吗?”
“如果揍你一顿能够解决我所有的烦恼,我一定如你所愿。”耍着嘴皮子,实际上白袍男人摊开手让自己直接倒回那堆绵软的枕头里,“真应该让你去坐坐最高导师的位置。”
“我不能。”马利克居然笑了起来,“我没有那个资格。”
“变相地夸奖我也起不到任何作用,马利克……”
“虚伪奉承在你我之间没有任何意义。那些不是恭维的话,我陈述的是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的事实。”耶路撒冷宣教长专注地看向同伴,“在黎凡特众多的刺客和负责人里,只有你有资格和能力成为新的最高导师。对于刺客组织的弱点、存在的问题你在过去的行动里看得很清楚。自诩正义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重要的是你选择了正确的方式挑战已经腐败的权威。”
无法看出年轻的导师究竟是在凝视着火焰,亦或者是在端详自己的朋友。“那时候我写了很长的信送到所有刺客分部,恳求所有人,希望可以利用负责人们在当地的号召力、联合起刺客们的力量纠正阿尔莫林造成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冒险,进攻马斯亚夫一旦失败,会造成刺客内部的大分裂。”
“但是你成功了,你找到了正确的方式解决了棘手的问题。没有人教过你如何做,也没有先例或者经验提供参考。你现在要求的‘如何担任黎凡特刺客最高导师一职’,不仅仅是我,整个刺客组织都没有人能指导你‘应该如何做才是正确’,你真正希望获得的东西已经超出了经验谈的范畴。”
马利克很清楚自己说出的话也许会让阿泰尔感到更加的焦虑,可是他不得不站在客观的角度指出对方的错误,“有一些经验和手段你可以从其他人身上汲取,就像下午你所做的工作,或者你正在查阅过去的文书。如果你打算的不只是这些……”
“刺客组织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我需要找到正确的突破口。”
“你口中所说的改变,是为了证明自己跟阿尔莫林是不同的么?”
“他是他,我是我。”
“但是你曾经或者现在,也依然视他为‘父亲’。想要摆脱父亲的影子,我很清楚有多困难。”
火焰的另外一端保持着异样的沉默,阿泰尔别开视线,转向其他方向,从马利克的角度望去,那个男人更像是在数天花板上的裂缝。决定给朋友一点思考和独处的空间,马利克起身收拾残羹剩菜去厨房。待收拾完毕回来时,阿泰尔也仅仅只是交换了一下左右脚交叠的顺序,丝毫没有挪动的意图,于是黑袍男人把其中一只牛奶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再端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杯,重新坐回耶路撒冷分部负责人的椅子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轻柔,细不可闻;火光闪烁,仿佛这座房间正是圣城耶路撒冷睡梦中鼓动的心脏。
马利克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几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直到一连串火星飘过,提醒他并不孤单。无法解读的纸片再一次被放置在火上,那些文字像是笼罩在上方的阴影。宣教长轻声问道:“看出什么端倪了?”
“没有,看不懂的玩意不会因为吃了顿饭就认识了。老实说,发现这份契约是偶然。我只是在想……”
男人伸长了脖子,却只看到同伴戴着兜帽的后脑勺,以及抖动得沙沙响的契约。
“即使不清楚上面的内容,我也不会赞同他以刺客组织的名义和圣殿骑士私下交易的行为。”
马利克赞同地点点头,不管阿泰尔到底看不看得见,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感到自己无法全盘否定拉希德丁·锡南。“互相利用,是他的政治手法之一,让刺客组织能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在法兰克人和突厥人之间维持平衡。这是生存之道,阿泰尔。”
“我当时知道什么是政治,马利克。但是……”
“咕——!”
拉长的声音意外地插入到两人的讨论,并且无法忽略地一再响起,打断了阿泰尔的演讲。他听见马利克在脑勺后挖苦说难道他的胃袋是无底洞,但他很清楚声音绝不是来自自己。白袍男人蹑手蹑脚地爬向木门,手指挾着门边掀开一条缝,片刻后便不再有顾忌地拉开大门,弯腰捉住了声源。
“喂,马利克,你的信鸽回来了。”
宣教长盯着那只因为进不了鸽笼浑身湿透的鸽子,摇头道:“它不是耶路撒冷分部的信使。”
“是其他分部送来的情报?”
捉住鸽腿,阿泰尔轻而易举地取下了情报纸筒,紧接着疑惑地自言自语起来:“有点奇怪……”
闻声而来的马利克看见了被拆开的情报。封口处没有刺客组织特有的封签,纸条正反两面都是空白。他从阿泰尔手上捡起包在最外层的浸油丝绸,手指仔细捻过,“我们不会用这种质地的丝绸,太昂贵了。而且花纹编织的手法很别致,不像是耶路撒冷的产物。”
然后他发现阿泰尔又在把空白纸条放在蜡烛上烧。反正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于是他凑过去看个究竟。
纸条也没有被点燃,而是浮现出一朵五瓣花的印记。花瓣纤长而舒展,足以让原本并不是懂得风情的男人们也能一眼认出那是什么花。
四月的素馨,吟游诗人们热爱在歌谣里用这种花的名字作为一座古老城市的爱称。
世界的花园,开满白色素馨和茉莉的大马士革。
“药水特殊处理过的尼棉纸,跟那份契约的质地一模一样。”阿泰尔把纸条丢回给马利克,开始独自踱步。
偶然,偶然,偶然重叠在一起,就像是插着明晃晃的路标,上面写着“前方通往宝藏一百二十斯塔迪亚”,谁也不清楚究竟是真的宝箱,还是致命陷阱。然而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永远都不会是一个踌躇不前的男人,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叫做好奇心害死兔子。
“喂,马利克。”
在白袍男人自信十足的微笑衬托下,被叫到名字的男人一脸“我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干什么”的表情,反而有点像牙疼的时候呲牙裂嘴。
“我突然想起,有一个人也许能看得懂那份契约的内容。”

 

*见《秃鹫》一文。在刺客新作起源的现代线也出现了类似审判者机构的介绍(在尤哈尼·奥措·贝格的资料里),算是跟官方预设的轨道接近了一次吧。

Chapter Text

越是走向北面内陆,雨水便越是稀疏了起来,地面渐渐摆脱了泥泞的状态,呈现出介于潮润和荒芜之间的古怪色调。拱出沙土层的浅草就像是新生幼畜体表的软胎毛,磨蹭着马利克被鹅毛笔磨出新茧的手指。
天地之间存在着自然的平衡,当马利克的眼神缥缈不定地投向远方的时候,他如是想。神命令雨水从天上落下,注满黎凡特的每一条河流,加利利海因此而丰满了起来;而当万物得到充分的生长后,神再命令烈日把流水召回天上,用来滋养流淌在夜空中的银色河流和星辰们。所有人都生活在庞大的循环中,一旦联想到这一点,马利克·阿塞夫也不得不承认沙漠中牧民们的原始信仰是有道理的。
神不会被困于人那狭窄逼仄的心里,而恰恰是人生活在神的体内。
如果始终坐在耶路撒冷的案头忙碌终日,也许很难生出这种感叹,马利克多多少少理解阿泰尔为什么会产生出门旅行的冲动。
在他身边悠然啃草的黑色雌马突然看向前方,马利克站起来朝相同的方向眺望。白色的斑点在色块斑驳的卢布亚平原上快速移动。即使距离还很远、无法听见熟悉的马铃,宣教长也知道匆匆赶来的人是谁。
“马利克!”
阿拉伯骏马们因为再一次相聚而彼此嘶鸣应和,而黑色长袍的男人也冲着来人颔首致意,“阿泰尔。”
穿着白袍的男人勒住缰绳,呼喊着马儿才听得懂的口哨,松开马镫,熟练地翻身下马,放任坐骑去寻找同伴,而他自己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马利克跟前。“我带回来两个好消息,一个……不知道好坏的消息。”
强迫症如马利克·阿塞夫伸手捻走沾在最高导师胸襟上的鸟毛,“第一个好消息是你找到最近一处安全屋的鸽笼了?”
阿泰尔点头道:“我们的动向已经用密文传递给各个刺客分部,所需要的情报不久之后就会向大马士革流动。”
“第二个呢?”
“下了好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我们抵达大马士革的时候天气大约会不错。”
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只是小小的顺利罢了,马利克更关心最高导师带来的最后一个情报,而阿泰尔明显有些粘滞迟疑的态度让他产生了不太好的联想。
“是坏消息吧?”他试探道。
白袍的刺客没有承认也没有摇头,轻叹了口气说道:“苏丹十天前从麦加回到了大马士革。”
“哦,他的朝圣结束了。”
“商路驿站都在流传他病倒的消息,各种各样的流言满天飞。据说他高热不退,跟以往任何一次发病的症状不同。”
不由地皱起眉头的宣教长终于明白同伴的意思了。
“也许萨拉丁就要死了。”
沉默的荆棘紧紧缠住两人的喉舌,犷烈的山风地掠过他们身侧,席卷向山脚下无法判断时代的古老废墟,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声息。马利克下意识地抱住左臂的残肢,手指在衣料表面摩擦着,他低沉地说道:“如果真的那么严重,大马士革要发生变化了。”
“大马士革,阿勒颇,贝鲁特,叙利亚,红海,亚历山大里亚,福斯塔特……整个黎凡特都会遭受深远的影响,对我们来说不会是好的影响。”
阿泰尔的手掌覆盖上马利克的右手背,他很想说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但是在到达大马士革、亲眼证实之前,这种话语未免也太软弱了,于是他只是握了一下同伴的手指而后快速抽离。把两匹已经吃饱喝足的马牵回来,阿泰尔仔细整理笼头和马鞍,把正在思考的问题讲了出来,“我猜,阿尤布家族只有两个选择维持住帝国的平稳过渡。”
白袍男人用力托了一把宣教长,帮助后者稳当地上马。马利克俯视着男人浅褐近似金色的眼睛问:“其中一个选择是有奇迹发生,苏丹熬过死神的召唤么?”
他随即回忆起阿泰尔到达耶路撒冷的那一天,偶然间撞见的那面急速离开圣城的黄色旗帜,先前散落在丝绸上的珠子们突然被银线串连了起来。太过于惊喜,以至于他暂时忘记去怀疑这一切的偶然是否真实的问题。
“不,不对,这个选项太过于听天由命,不像他们家族一贯的风格。”
露出赞同微笑的最高导师拍了拍下激动不已的马脖子,补充道:“别忘了那张来路不明的纸条,原本是它在指引我们前往大马士革。”
男人在口中喃喃了几遍北方茉莉之都的名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稳稳地踏牢马镫,跃上马背。
“走吧,马利克!我们必须要加紧赶路了。”

倭马亚清真寺的西面耳室被固定地辟作冬日里接待室很多年了。每年的十一月以后,苏丹的仆人们会把厚实的羊毛地毯重新刷洗晒暖,铺满正方形的塔扎尔区域,靠墙的两面和及窗的一侧两面被整齐地摆放上足以支撑成年人体重的靠枕,紫红的白金的流苏交叉缠绕在一起,留下通往绿色花园的一侧正对着被引入室内的八角清泉水池。
曾经这间屋子总是很热闹。无论是清晨里的焚香诵经,还是小憩的午后诗人和乌理玛的争论不休,亦或者埃米尔们为编造不出兵的借口绞尽脑汁,作为萨拉丁·阿尤布的接待室从未被各地的访客们冷落过。然而现在仆人们、医生们、阿訇们,巡逻的侍卫们,整个倭马亚清真寺、整个大马士革的人们都几乎遗忘了它的存在,即使打自门前路过也是行色匆匆,满脸愁容。
阿迪勒·阿尤布——西来的法兰克人们更喜欢称呼苏丹的亲兄弟为萨法阿丁——独自坐在主人席的位置上。遮光防风的挂毯被升了起来,雨云散去之后的天光从星形的窗格流泻进来,照亮了他与萨拉丁极为相似的下半张脸。
男人的眼睛似乎闭着,但是细心观察能发现嘴唇的上下翕合,他没有真正的睡着。阿勒颇的贝赫·阿丁·阿布·阿尔迈哈桑站在门口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对方停下拨动泰斯比哈的动作、叫出他的名字,书记官才从阴影里走出来,恭敬地朝对方行礼。
“你不用守着生病的苏丹了吗?”
不仅是相貌,某些动作习惯,甚至声音也很像。常年跟在萨拉丁身边充当书记官的贝赫·阿丁暗付称奇,以前他从未把萨拉丁和他的任何一位兄弟或者亲戚混淆,为什么今天会有种奇妙的相似感?不休息地看护着苏丹已经有五天了,太疲惫而产生了幻觉吗?书记官捏了捏鼻梁,搓揉一把脸颊,回答道:“北方重镇的埃米尔们陆续到齐了,也许晚上巴格达的使者也会抵达,这些人把苏丹卧室都挤满了,于是王子让我今天回家休息。”
“阿夫代在这种时候让你回家休息?他忙着在埃米尔们中间游走、索要忠诚誓言的时候,大约并不希望你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笔交易诚实地记录下来吧。”埃及和耶路撒冷的实际掌权者笑出了声,“尊敬的书记官啊,在你回家之前要不要跟同样被勒令休息的老人坐一会呢?”
这些话已经无法被看成暗示了,阿迪勒抽出明晃晃的匕首,直接把阿尤布帝国的内部阵营切开成了两爿——萨拉丁的儿子之一阿夫代·伊本·萨拉丁,以及萨拉丁的亲兄弟之一同时也是阿夫代亲叔叔的他自己——为了权力骨肉相争在塞尔柱人中间太常见。作为苏丹的旧臣和好友,书记官的贝赫·阿丁本不应该踌躇不决,他理应拒绝阿迪勒伸来的橄榄枝、向王子宣誓……
“我说,贝赫·阿丁你在担心什么呢?”
在没有火炉照明的阴暗房间里,书记官打了个哆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房间深处的目光,比光比剑还要锐利,直抵他的喉咙,逼迫他发声而不是暧昧沉默。
“我请求的只是谈天说地,又不要你的宣誓效忠。我所想谈的不是兄长打下的领土被分裂,而是一种新的联合方式。”

“联合?你刚才是在说联合吗?”
卡松山的南坡算不上陡峭,没有深邃的沟壑,所以马利克重复这个单词的声音虽然响亮,却被呼啸而过的山风削减了大半,没有留下半点的回音。他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马匹和不重要的行李被寄放在山脚的萨利赫亚,旅行者们选择轻装步行登山。即便如此,对一名失去左臂的人来说也不容易,马利克远远地落在阿泰尔后面。
“一会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顺利见到法拉杰之后我们会有大把的时间讨论它。你先上来吧。”
黎凡特最高导师在一处没有标记的三岔路口停下,等待同伴。虽然山里的温度不及平原地区高,汗水依然顺着脸颊串成珠串滴下去。他把沉重的行李丢在地上,摘下兜帽,像鸟儿一样摇晃脑袋,试图让热气从发卷乱翘的头顶快速散掉。
卡松山位于大马士革的西北面,和黎巴嫩山脉其他延伸出的小丘们组成了城市的屏障。他们原本可以从东面的太阳门大大方方地混进主城区,但是负责人法拉杰送到沿途安全屋的联络信鸽为两位旅人带来了不怎么愉快的消息:王子阿夫代以苏丹的名义发布了一系列的禁令,其中一项便是封锁大马士革几座可以通行兵马的大城门。于是摆在刺客们面前只有两个尴尬的选择——
翻过卡松山,走只有山樵和猎人才知道的野兽小径,找到可以翻过城墙的守备薄弱处,或者改行巴拉达河自大马士革城南穿出的水门。前者消耗的时间太长,对于马利克来说太困难,后者的水门多半已经被涨起的河水封闭,而阿泰尔声称自己不善游泳。
在抵达必须选择的路口之前,两人心照不宣,闭口不谈,只是随口聊些闲言碎语。
黑袍男人气喘吁吁地终于赶上来时,阿泰尔已经调整完毕了。他拎起水囊迎上去,站在较低的石阶上,让马利克能比较安全地倚靠住光秃秃的黄褐色山岩,不至于意外失足。马利克半弓起腰喘息,脑袋几乎抵上对方的肩膀,从白袍男人的角度,能看到汗水的浸渍下黑袍的后背上深浅不一的色块,他忍不住想如果继续走下去黑色会不会变得均匀一些。
“我们已经到山顶了吗?”马利克问。
“山腰刚过而已,不过好消息是前面是分岔路口,如果方向判断正确,很快就能找到通往城门的道路;糟糕的问题是,我们必须决定是继续向北翻墙,还是折返南边淌水。”
先是一段不约而同的沉默,两人一起开口:“我有个想法。”
尴尬地停顿了一个心跳后,他们再同时跳起来反对对方:“闭嘴,你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马利克被逗乐了,难得笑出了声。他抹了两把脸,赶紧把表情拉回原本严肃的样子,“黎凡特最高导师的意见第一,你说吧。”
演讲没有立刻开始,最高导师在行囊里翻了一阵,最后一脸失望地转向宣教长,“好像……忘记带出门了。”
“什么东西?”
“大马士革的地图,年头比较早的那个版本。”
“我画过大马士革的地图……”想了想,马利克严谨地补充道,“在我当学徒的时候。你想查什么?都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也许我还能记起来,也许道路和标记已经变了。”
“是关于南面水门的通道。”
“你终于想通了准备学习游泳了?”马利克忍不住揶揄两句。
阿泰尔扁了扁嘴巴,一脸嫌弃地回答:“即使我会,也绝不会想在色法尔月月亏的日子里下水,像即将冻死的老狗一样僵硬,湿嗒嗒地走在大马士革直道上,等着被巡逻的士兵抓住。”
“事实上你并不会游泳,而且水路的看守是整座城市最松懈的。”
“那是因为几百年以来没有傻瓜会在涨水季节从那扇门穿过,水位达到最高的时候会封闭船只的进出口。”
察觉到黑袍男人眉宇间始终不散的疑惑,阿泰尔递出了进一步的提示纸条:“所以大马士革的统治者们大约没有认真探查过沿河的那些老废墟的秘密。”
一幅幅手绘地图像会飞的魔毯从宣教长脑内的沙海上空掠过,投下清晰的影子。片刻后,男人给出了支持对方推测的回答:“坊间流传着关于废墟的各种故事。好几百年前,罗姆人、西里西亚人和塞浦路斯人的大海船在贝鲁特登陆,等到一年中河水流向发生逆转、变得和尼罗河同向的时候,他们会换用更小的船只分装香料,顺着巴拉达河漂到大马士革,就地建立起港口、交易市场还有祭祀的神庙。法拉杰曾经告诉我,因为当地人笃信那些石头是亚当*时代留下的,是神圣的也是罪恶的。即使是建造新房子缺乏石料,宁愿绕远取材卡松山,也没有人会想去触碰禁忌。”把水袋还给阿泰尔,马利克得出了推论,“你是不是认为存在着密道,可以让我们不用泅水不用爬墙?”
阿泰尔点点头,同伴没有第一时间砸过来嘲讽是个好兆头。
记忆这种玩意,跟滑溜溜的鱼一样,想要握住的时候却总是抓不牢。马利克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像是在自言自语梳理思路,“好像是有过一条通道,在早些年的刺客地图有标记……可能吧,诶,记忆总是不靠谱的,还是地图最实在了。我以前喜欢把密道画成米斯尔*的马斯塔巴的那种样子,代表‘此处很神秘’‘魔法巫术注意’……没错,我的确画过一个在大马士革的地图上,法拉杰检查的时候还吓唬过我,说地下通道连接着火池地狱,那还不是最后的终点……”
宣教长的声音中断了,阿泰尔大气也不敢出,期待地盯着。马利克变化着的惊讶表情像是终于捉住了狡猾兔子的尾巴,而拼命摇晃最高导师胳膊的劲头却像是挖出了所罗门神殿的约柜。
“亚当!我怎么才想起来,密道的终点是卡松山的‘血洞’,该隐杀死亚伯的地方,正在我们脚下!”

 

*阿勒颇的贝赫·阿丁·阿布·阿尔迈哈桑,历史人物,萨拉丁的朋友兼书记官,萨拉丁传记的作者。
*古兰经里对亚当的称呼通常写作阿丹,这里就从简了。
*米斯尔(Misr),阿拉伯人对埃及的称呼。

Chapter 4

Notes:

在机场,排版就随意吧,大家新年快乐。

Chapter Text

“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马利克注视着对面的黎凡特刺客最高导师,脸上分明写着“事关重大请认真对待”。刚刚从柴火灰烬里捞出来的无酵面饼被两只手指夹住,男人正鼓着腮帮子吹表面的灰,于是他保持着姿势不动了,仿佛是贴在岩壁上的壁虎那般模样。笨拙的模样虽然有点蠢,但也实在是可爱,于是耶路撒冷宣教长故意拖延了一小会,直到阿泰尔意识到对方有耍自己的嫌疑、眉间皱起来,他才装模作样地说下去:“如果血洞里有秘道只是传说,或者,即使不是虚假消息,但是秘道里无法正常通行……”他眨了眨眼睛,因为阿泰尔没有进一步的给出反应,于是只好说下去,“我们需要后备方案。”

“现在的我是不会同意折返游泳或者爬城墙的建议。”

略带金黄色的熟面饼被撕开的瞬间,肉眼可见的热气团腾起在日落前变冷的空气中。阿泰尔把充当晚餐的食物递给同伴,马利克没有立刻伸手接住,“你还有更好的提议?”

“可以去太阳门,和商人、朝圣者一道等待进城的禁令解除。”

“我友情提醒一下,你还记得我们是在执行任务中吗?”

“呵,你想告诉我时间是极为宝贵的东西吗?”抖了抖尚还热乎着的面饼,粉末和微尘夹杂在渐渐淡薄下去的奶香味中飘散开来,白袍男人笑道,“要是你再废话下去,我只知道一点,你的晚饭就要冷得像隔夜的马粪一样硬邦邦了。”

阿泰尔在面饼的一面涂上薄薄的白脂状奶油,重新在微弱的火苗上翻烤了片刻,原本翘起来的外皮顿时软化下来,撒了点香料之后再卷了卷递出去。这一次马利克没有再拒绝,虽然他在咀嚼时像牙疼一样不怎么高兴,而阿泰尔很明显热衷于围观同伴牙疼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脸看,搞得马利克不得不移开视线,加快速度咽下去,片刻之后便露出了被噎住的痛苦表情。白袍男人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拧开水袋,再走过去一边拍着对方的后背,一边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难道……实际上你不愿意走血洞?卡比尔和哈比尔*的古老诅咒让勇敢的阿塞夫也感到害怕了吗?”

黑袍男人气急之下用手肘捣向刺客导师的侧腰,“该死的,我在跟你讨论正经事!”

“马利克,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我们下定决心冒险,就没有理由再去备选一条折中的、保守的道路。”

气息顺畅之后,黑袍男人喃喃道:“尽快赶到大马士革,是我们的任务。”

阿泰尔摇了摇头,“大马士革到底是来自谁要求的任务?整个黎凡特刺客组织里最有权发布任务的人现在正站在你眼前,那个人到耶路撒冷之后只交给过你一个任务,而那根黑色的羽毛正在你的口袋里。”

他拉起长袍坐到马利克身边,捋了捋同伴被山风吹乱的额发。亲密的举动让马利克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可是阿泰尔按住了他的动作,没有穿戴护甲的手掌直接贴上他的额头,就像是无声的命令,命令男人必须正视自己的国王。

“契约和鸽子的情报就是巧合,我就是这么认为。当然你有权思考纸片的背后是否隐藏着阴谋。越是靠近大马士革,你就越是显得焦躁不安,情绪正在阻碍你思考。如果是平时你可能早就察觉了,大马士革东门不是无意义的选择,我们就不如借机拖延下去,试探对方的底线,逼迫对方从暗处现身。”

短暂的默不作声,阿泰尔有点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已经把一路上反复考虑的东西都掏出来说了,那些理由其实很牵强,甚至可以说漏洞百出,马利克·阿塞夫一定会竭力反对,可是即使如此,直觉在鼓舞着他迈出大胆而狂妄的步伐。

不出所料,马利克很快就打破了沉默,用一如既往顽固的口吻批评道:“阿泰尔,你思考问题太过草率,也太过理想。敌人怎么可能按照你的安排行事?我必须要考虑内容的风险,究竟是可能对我们有利的情报,还是一个陷阱!”

阿泰尔被逗乐了,“谁知道呢?我们要坐在这里猜一晚上吗?如果真的是陷阱,你打算怎么办?我们现在就收拾下山,回耶路撒冷抽一壶水烟压压惊?”

黑袍男人非常不高兴地甩开了环在自己肩上的胳膊,阿泰尔顺势也蹲回了篝火前,调整了火堆上架着的铜壶的位置,让它受热更均匀一些。然后他再缓缓说下去:“事实上,我们当然要尽快赶到大马士革城里,有很多的理由逼迫我们必须要跟时间比赛,比如马斯亚夫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比如圣殿骑士们会随着局势变化作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比如尽快探查清楚苏丹的病情。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列举出来,但绝不是因为有人在黑暗中抛出一张小纸条就想呼唤‘秃鹫’。”

阿泰尔回头看着马利克,眼中仿佛驻留着火焰,炽烈的,绝对的,不可违逆的。

耶路撒冷宣教长愣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嘀咕着“结果还不是一样的”。正好壶里沸腾了起来,刺客导师用袍子下摆裹住壶柄,把两人的杯子倒满。刺鼻的酸涩味道弥漫在暮色中,远方地平线上沉淀的厚重色彩仿佛是从杯中满溢出的黑色汤药。

“结果当然不会是相同的,”阿泰尔当然听见了同伴的嘟囔,满不在乎地说,“你可是跟黎凡特最厉害的刺客在一起旅行。”

加了草药的热茶下肚,四肢迅速暖和了起来。阿泰尔重新佩戴上护甲和武器,根据南边黑门山的影子重新确定了血洞的方位,马利克则浇灭了火堆,整理好行囊。白袍男人哈了口气在手心,用力搓揉了几把,拍了拍自己有些冰凉的脸颊,然后回贴黑袍男人的脸上。

“你只要听从我的声音、我的命令就可以了,不要去理会其他角落传来的杂音。”

抿了下嘴角,马利克从鼻腔深处挤出胃疼一样哼哼,“包括你睡着了说的梦话?那些唠唠叨叨,自怨自艾,抱头哭痛说自己没办法当个合格的领导者?”

白色兜帽下咧开了大大的笑容。

“当然包括,只要你愿意听啊,我的朋友。”

色法尔月到第一个春月的日子里,能明显感觉白昼和夜晚长度的变化。北面墙壁上金针的影子还不到日晷的刻度的四分之一,距离第四次昏礼还有点时间。苏丹的书记官贝赫·阿丁站在宽大的弓形窗框后,眺望着布置精巧的北角庭院,橘子树的叶片在数天以来的雨水洗刷之下摆脱了冬日的阴霾,变得油亮而富有生机,桃红色的暮光和飞扶壁的宏大阴翳填满了树枝的空隙。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如果贝赫·阿丁不回过头的话,他可以选择一直沉浸在诗人们最喜欢的吟唱氛围里。

在房间的尽头萨拉丁刚刚睡着了。经历了多日的高烧和咳嗽之后,年迈的苏丹终是体力耗尽陷入了沉睡,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他召集大臣们写下了遗愿之后。因为不能再承受半点风寒,仆人们把他的卧榻安置在远离窗户的一侧。高耸的屋顶垂挂下来许许多多的香油灯,它们的影子笼罩在阿尤布家族的最高统治者身上,而日光却被强迫止步于窗台之下,这间屋子仿佛被强行分割出了生死的界限。

惴惴不安的书记官正巧站在那道黑白分明的细线上。

听闻到衣袍摩擦地毯的悉簌声音,贝赫·阿丁转身看见了自己一直在等的人,于是赶紧弯腰行礼,“阿夫代亲王。”

“你需要改口称呼了,不打算现在练习一下吗,贝赫·阿丁?父亲早上已经起草过了文书,很快我将是大马士革的埃米尔了。”

包裹着全黑的长袍,腰上悬挂着黄金鞘的弯刀,阿夫代下巴上的胡子被仔细修剪过,看上去精神奕奕。可是在书记官看来这身装束和从王子口中吐出的话语太过于轻浮,只有埃米尔身份的角色在正式场合才能做此番打扮,而现在他们是在大马士革清真寺的屋檐下,在他病重的父亲床榻前。于是书记官极为谨慎地再次行了个礼,说道:“我会等待那一天的来临,亲王陛下。”

年轻一代的阿尤布家长子对于父亲旧臣的顽固早已厌倦,于是不耐烦挥了挥手。书记官偶然瞥见戴在王子右手上的权戒多了一枚,那个样式和颜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马士革城的印戒,于是他忍不住猜测对方是否是故意向自己强调身份。所幸的是无聊的试探就此打住了,阿夫代把话题转向了正题:“我让你回家休息,你匆匆折返回来,说有紧要的事情要私下跟我通报。”平述代替了疑问的语气,阿夫代交叠胳膊堆在胸前,等待书记官的解释。

“是关于你的叔叔,阿迪勒阁下的事情。在我回家的途中,他邀请我谈了一些有关苏丹遗嘱的问题。”

“哦,你说吧。”

轻率的态度和口吻,还有放松肩膀的细微动作,书记官确信不是自己的错觉,难道真的像阿迪勒所说的,阿夫代王子并不认为自己叔叔是个巨大的威胁?在缺乏经验的亲王眼中,大约能被称为眼中钉的只有继承了富饶的米斯尔的弟弟吧。于是贝赫·阿丁把从阿迪勒·阿尤布处听来的原话全部托出,就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年轻的王子甚至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

“叔叔如果想寻求可靠的联盟,以便在未来挑战我们兄弟的地位,那么他找错了地方。”年轻人刻意转动了两圈天青石的印章戒指,“这里是大马士革,我的大马士革,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中心,所有的埃米尔已经向我宣誓效忠了。而他不过是在狮子身边等着捡食碎肉的秃鹫。父亲对于他跟法兰克人走得太近的行为早就感到不满,所以借机剥夺了他在亚历山大和福斯塔特的统治权,只是把位于最前线的卡拉克城堡交给了他。跟理查王*作战的时候你去过那一带,对吧?细小又贫瘠的领地,就像是干瘪又顽强的椰枣核。如果我是他,我会在掌握着大马士革和福斯塔特的人中间选一名结成盟友,而不是试图反抗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从房间的这一头踱步到另外一头,熏香炉中飘起的白烟亦步亦趋跟随着阿夫代的脚步,他突然停下回头问:“有人已经跟他秘密结盟了吗?”

“应该有,但是他没有告诉我都是谁。”

“那么你自己呢,贝赫·阿丁?”

书记官望向萨拉丁沉睡的角落,然后郑重其事地俯首回答。

“没有。”

卡松山环抱着几乎半个大马士革的外围,所幸的是阿泰尔和马利克的目的地并不难找。除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桩谋杀案的可怕典故之外,血洞更多时候被山民们奉为祈雨的神圣场所,也就必然有开辟好的道路通往祭坛。

光线彻底被收敛到地平线之下,大地任由黑暗模糊掉她所有的棱角和外形,月亮和群星羞怯地隐匿在幕布后,无法帮助挑灯赶路的男人们照亮前路,唯有大马士革城遥远且稀薄的灯火在马利克·阿塞夫的眼中闪烁,犹如铺就在天堂大门前的细腻金砂。

香膏的味道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时候,他们意识到终于接近目标地点了,便加快了步伐。血洞位于近山脊背的一处突出的鸟形整岩上,端正地朝向大马士革西面,足以鸟瞰全程参与全城。如果说茉莉之城拥有天堂的美称,那么血洞便是堕落的开端,地狱在上,伊甸园在下,不能不说是一种有趣的讽刺。

绕过散落着祭品和石块的祭坛,山洞本身并不深邃也不宽广,仅仅只是能入内躲雨的程度,所以疑似入口的地方发现起来很容易。一道几乎是垂直的裂缝垣

成在西面的石壁,就像是被哥利亚的巨斧劈开般骇人,缝隙延伸到地面,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形成了一道沟渠,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大地裂开,接受了你弟弟的血,你在地上必受诅咒”。

阿泰尔咂了咂嘴巴,“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唯一像秘道入口的就是它了。马利克你觉得呢?”

宣教长抬高了提灯的胳膊,侧着脑袋贴在石壁上看了一阵,再冲着罅隙里喊了一声,片刻后回头说道:“站在外面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裂缝后的空间应该不小,声音虽然没有回转,但是能感觉得出来在向深处扩散。必须要进去探个路。”

“谁?”

黑袍男人瞪着他,他瞪着裂缝,答案不言而喻。

裂口勉强能够一个成年人把自己挤进去——在脱掉所有武器、腰带、斗篷、罩袍的前提下,阿泰尔觉得先前的晚餐还应该再少吃半个无酵饼少喝半杯茶——自己呼出的气息几乎是立刻反弹到脸上,背脊被粗粝的岩石刮得生疼。他用尽一切办法蠕动前进,想象着自己就是山涧里横行螃蟹,而不是被卡在石缝里的黎凡特刺客导师,男人不敢去想如果继续深入里面更狭窄或者无法通行,自己究竟要怎么脱身的问题。

马利克在男人的鹰眼视觉里变成了一道细长的蓝色影子,填满了出口的位置,他提高了油灯,不痛不痒地朝刺客导师喊道:“你已经走过一半了。”

居然才一半吗!白袍男人恨恨地要紧了牙,而马利克显然误读了同伴的情绪,继续不温不火地说:“走得太慢了,你一跨进耶路撒冷分部的大门我就觉得你长胖了,阿泰尔。肚子上的肉阻碍了你行动的敏捷。”

忍无可忍的男人回头反讥:“你一直坐在书案前,你才是真的胖了一圈。少在哪那嘲笑我,看你怎么穿过来!”

“如果你能顺利爬过去,不需要我去找人来救你的话,再考虑我的问题。”

“我不会出手帮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吵架时格外用力的缘故,不知不觉中阿泰尔已经挪到了窄缝的尽头,他抠住边缘的着力点,伸长脖子,怒吼一声把自己拽了出去。外面的宣教长突然失去了同伴的身影和回音,大喊了几声阿泰尔。

“喂,马利克。”

白袍的影子在黑黢黢的尽头格外鲜明,光源明明擎在马利克的手中,他居然会觉得阿泰尔才是真正在发光的事物。

“这一次我们居然赌赢了,这里真的存在着密道。”

 

*卡比尔和哈比尔=该隐和亚伯

*历史上阿拉伯人对狮心王理查一世的称呼为Malik Ric,音译下来接近理卡王,这里还是取英语翻译。

Chapter Text

岩石罅隙的另外一头传来连续不断的布料摩擦和金属碰撞的声响,想必是阿泰尔已经把两人身上脱下的装备转移到了角落,唯一还留在密道外的就只是马利克·阿塞夫本人了。
单薄的棉衫因为失去外袍和宽腰带的束缚而像风帆般鼓胀起来,夜里的低温让他打了好几个冷颤。借着火把飘忽的光芒,他低头望向露在底袍外的脚丫子,突然意识到已经好几年没有干过这么荒唐的冒险勾当了。自己怎么就一时脑热赞成了密道的方案?泅水或者别的进城方案风险明显要低许多,如果是在平时马利克绝不可能会在有两条常规途径时还考虑第三条。所以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马利克,你在磨叽什么?快点进来。”
高大的白色影子在黑暗和光明的界线上来回晃动。马利克不由地挑了下眉梢,没错,所有的问题都出在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这个男人身上!
“闭嘴,整个大马士革都能听见你的呱噪。”
他把身躯侧转跨入了缝隙。一开始空隙还有些回转的余地,越是向里行走,前后的岩壁越发贪婪地贴靠上来,吞噬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他聚集起力量奋起反抗,想要尽快摆脱寒冷的纠缠,可是他立刻意识到仅有的那条右臂能提供给自己的支撑太过于有限,明明已经抠住了岩石的裂缝,却无法使出足够的力量把自己从地狱中拉出去。于是他不断地挣扎,挤压,被压迫的胸腔无法发出咆哮;直到声音从有光的一端传来,震动起他的鼓膜。
“马利克!喂!”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阿泰尔把自己重新挤进了岩缝,认真地说:“你看,我就说过你长胖了,所以被卡住了。”
马利克用力拍了两下岩壁,以示愤怒,如果不是被石壁卡住,大约他已经跳起来跟阿泰尔干架了。挑衅的那方像是毫无自觉,一面轻笑出声,一面捉住同伴的手掌:“想要顺利跨进天堂的门槛是有技巧的。往后退一步,你仔细摸摸周围的岩石走向就明白了。”
马利克很快就了解了同伴的意思。先把一条腿抬高,从腰际位置最宽的缝隙跨过去,然后调整上半身的角度,转动肩膀,小心翼翼又柔软地把自己从中央稍宽的缝隙中间穿出。小小的胜利让男人放松了警惕,冷不防脚下出现了意外的落差,这个时候阿泰尔及时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马利克几乎被阿泰尔拥抱住,两个人还不得不维持着微妙的姿势摇摇摆摆地倒退行走。这种意外而来的感觉很奇妙,耶路撒冷宣教长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白煮蛋,被阿泰尔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当岩壁向四周扩散开来、他们终于站在足够宽敞的地面上时,两人似乎同时松了口气,赶紧分开到安全的距离。阿泰尔举着火把踢了一脚叮铃咣啷的武器们,撇了下嘴角对马利克说道:“第一关算是顺利通过了,不过谁知道秘道深处还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黑发男人嘲笑道:“也许蹲伏着一只斯芬克斯呢。”
“斯芬克斯只不过是个头比较大的猫而已。”刺客导师无所谓地“喵”了一声,“我比较担心法拉杰会不会在大马士革刺客分部等得太久,变成了一只陶罐。”用脚尖勾起堆在地上的外袍,阿泰尔熟练地捞起来。从一堆乱揉的衣服里分出了马利克的黑袍,于是他把袍子抛了过去,“赶紧穿上衣服,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嘴里嘟囔了句“不需要你废话”,宣教长把棉质的长袍搭在左侧的肩头,一点点拂去上面染到的灰尘以及阿泰尔的脚印;而后他把衣服挂在肩膀后垂下去,张嘴咬住衣领的部位,右手再摸索着拎起袖管,准备先把残肢套进去。两年多以来的每一个日出,马利克都是一个人如此穿戴整齐、出现在耶路撒冷分部的众人面前,他早已摆脱了起初的暴躁愤懑情绪,变得适应而自如;所以当有人伸出手接过衣袍、将他从不自然的动作中解放出来的时候,马利克的确惊讶了。
阿泰尔还没有穿上防风的外袍和皮甲,充当中衣的伊兰长袍松松垮垮地穿着,看上去完全不合身,像是随便用一条面粉口袋挖了三个洞就把自己塞了进去。不合适的衣衫是因为马斯亚夫严格实行简朴的集体生活,没有人能够拥有特别定制的任务衣服,包括最高导师也不能例外。
男人拉起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套上马利克的左臂,像是如果触碰到就会疼痛般谨慎。那里的伤口早已愈合长好,所以究竟是谁还会痛呢?
马利克一言不发地任由同伴帮自己穿戴,抚平后背的褶子,直到阿泰尔站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半个字。把武器们丢给马利克自行处理之后,阿泰尔开始收拾自己。黑发男人眼看着宽松的衣袍被拉拽,折叠,收紧,腰带和悬挂武器的皮具勾勒出男人粗犷如山脊棱线般的背部曲线,而火把在仄闭空间里制造出的阴影加深了那些强而有力的线条。
“我可以自己做到的。”他站在阿泰尔身后,如此说到。
“我知道。”阿泰尔没有回头,而是娴熟地把鹰首长剑固定到腰际左侧。
黑发男人挺直了背脊,抿了下嘴唇,再次宣告:“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忙,这两年以来我都是自己……”
白袍的刺客导师突然回身正正地面对宣教长。马利克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后者只是伸手取走了他握住的匕首,然后重重斜插回到马利克的腰带上。
“我当然知道。”他举高胳膊,扭头故意看向自己身后,“所以能请你抬个手,帮我调整下背后的武器位置么?我老是觉得飞刀的捆绑绳被弯刀压住了。”
马利克按照男人的吩咐,把武器和皮具调整到了应该在的位置,阿泰尔的声音从前面传到男人的耳中:“也总是有一个人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对吧?”说完之后,他还顺势舒展了一下胳膊,“比如,你现在突然觉得背上有点痒痒的,但是怎么都够不着,怎么办呢?”
说着打趣的话,阿泰尔当然看不见此时此刻马利克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确信自己完全不需要回头去确认。他感觉到马利克报复性地用先前加诸在他身上同样的力道回敬自己,用力拍在后背上,然后收起那股力量再轻轻地推了一把。
“够了,给我闭嘴,我们还要赶路的。最高导师,带路吧。”
在确保没有多余痕迹被遗留下之后,两人开始了在地下穿梭的新冒险。阿泰尔理所当然地举着火把走在前面,马利克亦步亦趋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他们保持着几乎一致的步调,宣教长踩着最高导师影子的尾巴尖儿,而他本人仿佛也是阿泰尔身后的影子。
相较于卡松山表面的山势,山里的这条通道出乎意料的平缓,它不断地折弯,旋转,极大程度地缓解了陡然下降的坡度,就像是一条沉睡在山脉核心位置的巨蟒,男人们脚踏过它一节节的脊骨,惴惴不安地祈祷它大张的口舌能引导自己抵达天堂之城的门前。
有阿泰尔领路,马利克·阿塞夫便分出些闲暇的精神观察起这条通道的内里。先前在入口处的天然壁障已然被人工的痕迹一扫空,最明显的便是甬道顶部在每一个转角或者下沉的位置都有结实的木制结构托起支撑,虽然有些因为年久失修而垮下来,东倒西歪的木架卡在甬道里,仿佛一只只倒错的、交叉的十字架,形成了古怪又令人不安的风景。他们不得不低头、弯腰或者扭曲着才能通行。
黑袍男人短暂地驻足观察废墟的细部,惊讶于坍塌并不是因为腐朽造成的。他抚摸过雪松木的表面,手指残留下非木质的光滑触感,可能做过某种极为特殊的处理,普通的防腐油脂应该是疙疙瘩瘩的,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这种光滑的处理技术,如果有更多的光线就可以进一步……
本来渐渐远去的光明,回应男人的希望,又转到了马利克跟前。发现同伴没有跟上来时,阿泰尔折返了。他举着火把蹲在不至于失手引发火灾的位置,尽量照亮马利克的视野范围。从脚下随意捡出一段碎片,吹掉表面的浮层,木料表皮像被阴影笼罩般黯淡,阿泰尔简单地瞥了一眼便丢给同伴。“雪松,做过防腐处理。”言毕,他打了个喷嚏,“那股特殊的味道现在还能闻到一点。”
马利克凑近嗅了嗅,顿时露出了跟同伴一模一样的臭脸,“像淤积在河底的烂泥。”
“耐心点,不要被臭味欺骗了,你再仔细闻闻,这些木头里夹杂着没药乳香的气味。不像是罗马人的技术,他们的水平可没办法让木头坚持到现在。也许是更为南边的古老方法。你有观察过岩石的开凿方向么?凿痕大部分是自里向外,说明是从大马士革内城向外推进的工程。要么他们原本就知道有这么一条天然的通道可以加工,要么……”
“他们是为了挖出什么东西而凿穿了半个大马士革的地下?”不可置信地摇头,可是又提不出更多靠谱的假设,马利克把话题引回到眼前,“更为南边的地区,我所知的高超的工匠们多半来自海港城市,比如阿什克伦,加扎,亚历山大里亚,在他们中间还流传着古老的、据说是神赐的秘密技法。”
“谁知道呢,但是足以说明这条隧道的年头足够久远……也许非常非常久远。”
刺客导师站起来,伸出手拉起了宣教长。浅褐色的眼睛划过马利克·阿塞夫的左臂,然后固定在那张脸上。
“久远到让我回忆起一个我们都不会开心的地方。”
马利克的眉宇间因为惊讶舒展开来,而后又因为记忆复苏而紧张地蹙起。
“……所罗门神殿吗?”
阿泰尔的手指在空气中来回摇晃,摇曳不定的火焰和凝固迟滞的空气加深了动作的残影,让马利克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这种防腐的手法,味道,拱顶加固的方式……”
刺客导师把火把举得高过头顶,试图让同僚对这一惊人结论有个自我判断。马利克来回走动了二十多步,强迫自己观察。他必须同意阿泰尔的一个看法,不管像或者不像,这都不会是愉快的体验。他很想闭上眼睛、呵斥阿泰尔不要胡思乱想、赶紧离开,但是刺客的本能强制地按住他的脖颈,不允许他移开视线,于是他只能停下站定。
“所罗门神殿的规模比这里庞大太多,后来维修的痕迹太重,目前我没办法认同你的结论。不过回到耶路撒冷之后我会想办法对神殿进行一次彻底的勘察。”接着宣教长用力跺跺脚,催促道,“阿泰尔,现在我们应该走了。”
两人再一次出发,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先前的话题,偶尔聊一些日常还有黎凡特各个分部里无伤大雅的八卦流言,琐碎,细小,仿佛是流淌在岩石缝隙间的溪水潺潺,带着自我催眠的效果。隧道的坡度不断下降,千篇一律的岩壁景观也变得格外枯燥,时间和丈量失去了具体的概念,也许是为了保留体力和水份,也许是疲惫,两人之间的交谈也开始减少,行走迈步也有些麻木。为了让同伴保持清醒,阿泰尔总会时不时故意提起一些话题,逼迫马利克同自己对话;后者刚开始还会认真回答,渐渐地变得含混不清,最后连阿泰尔的话里似乎刻意强调了一些东西,他也来不及反应,思维像落进油碗里的蒲公英,迟缓了起来。
“马利克,你有在听我说么?”
黑袍男人没有回答,依然埋头迈步,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刺客已经停下来,为了躲开,他赶紧闪向另外一侧,却因为看不清楚地面情况差点一头撞上岩壁。这个意外倒是让马利克清醒了一些,于是他粗鲁地吼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阿泰尔口气平和地说:“所以你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什么玩意?你……”
垂死挣扎的火焰失去了伸长脖子最后哀鸣的力气,倏地消失在男人们的视野里,连袅袅升起的苍白灵魂也被黑暗一口吞没。
“我说的,就是这个,我警告过了两遍,你完全没有注意到。”
刺客导师的声音和气息从马利克·阿塞夫的正面传来,嗓音里夹杂着不休不眠特有的沙哑。“听我说马利克,我知道我们都非常劳累,骑行赶路,躲避沿途的盘查,翻越卡松山,因为我该死的建议不得不在地下冒险,现在没有了火把终点不知道还有多远。如果你认为这是我招来的麻烦,我会考虑诚恳地接受你的责难……”他停下片刻,舔了舔起皮的嘴角,“在抵达大马士革之后。”
“没错。”马利克悻悻地答道,“我当然知道揍人要分时间地点场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跟着我。”
完全的黑暗带来完全无法目视的不适感,马利克只能凭借触觉知道面前的人把一段布料塞进了自己手里,摸上去像是刺客们捆在腰间的垂布。阿泰尔应该是往前走了几步,因为布条被拉直了起来,于是黑袍男人紧追上去。不过刺客导师再一次折返,抽出更长的一段拴在马利克的手腕上,再叮嘱他一定要抓牢,注意聆听自己的声音,如果道路上有障碍阿泰尔会扫清或者出声提醒。
小心翼翼地走出一段平直距离后,耶路撒冷宣教长发酵的好奇心驱使他发问:“所以你能在黑暗中看见道路?”
刺客导师始终刻意把脚步踏得很重,坑道的结构有效地反射加强了声响,虽然会进一步削弱体力,可是马利克分辨起来就轻松多了。
“算不上是‘看’,更像是某种感知。就算在有光的时候,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看得到如此多的东西,比如另外一间房间里的敌人,埋在地下的密函盒子,天上鸟雀飞行的轨迹,还有人的情绪波动。拉希德丁·锡南说这是叫做‘鹰眼’的天赋。”
“你可以预知敌人的行动、方位,依靠‘鹰眼’成为顶尖刺客。”
“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最近我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有人很早就警告过,‘没有人能无缘无故得到幸运女神的垂青’,但是我没有听进去,她说我在将来还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马利克沉默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阿泰尔,你应该去找那个发出警告的人忏悔,求她收回诅咒,而不是对着我唠唠叨叨。”
宣教长以为刺客会继续接下去——阿泰尔也的确发出了一些细碎的音节,最终还是没组织成句子——为了回避令人难受的尴尬,马利克自顾自地嘟囔着,拽了下手腕上的布条:“算了,至少‘鹰眼’可以让你找到路,而我现在跟瞎子没什么两样。”
阿泰尔打趣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即使看不见也不准闭上眼睛,闭眼会很快就睡过去。”
“你对瞎子的要求真高。”
“‘我要引瞎子行不认识的路,领他们走不知道的路;在他们面前使黑暗变为光明,使弯曲变为平直。’”
“闭嘴吧,你这个假先知以赛亚。”佯装呵斥,马利克还是在最后笑出了声。
不久之后平缓的道路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向上的坡道,因为几乎没有转弯而显得崎岖陡峭。两人不由地猜测变化是否意味着已经接近地面或者出口,强行振作精神、加快步伐。这对于缺一条胳膊的马利克而言并不轻松,脚下因为碎石打滑第三次、几乎扯着阿泰尔一起滚下山坡,他开始在脑内酝酿让最高导师先行一步的提议,即使对方一定会强烈反对。
“喂,我有一个……”
没有继续说下去,是因为男人发现手中的布条忽然松垮,意味着领路人停下来了,于是他也不得不摇摇晃晃地站定。片刻后阿泰尔回身连拖带拽,把马利克拉到身边,脚底踩到水平的地面让马利克心下安稳了许多,“你看到出口了?”
“实话说,我看到了斯芬克斯。”
“哦,道路尽头蹲伏着一头斯芬克斯,喵喵喵。”
随口开了句玩笑,马利克却意识到阿泰尔没有笑起来,他感觉到刺客解开了他们之间的纽带,拔出武器在手,一步步地远离。他压低声音喊了对方的名字,而阿泰尔则只是回以“嘘”要求马利克安静。也许是陷阱,也许有危险,目不能视的焦虑又一次像海潮般上涨,直到金属敲击石头的响声从阿泰尔离去的方向传来,富有节奏,暗示着警戒结束。
“所以那究竟是什么?”黑袍男人扶着墙壁缓慢地移动。
“我不是说了么,斯芬克斯。”长剑重新入鞘,阿泰尔知道同伴在黑暗中看不见,依然摆了个鬼脸,“不过我又没说过它是活的。”
“你拔出了剑,我还以为你要扑上去跟斯芬克斯英勇战斗。”
“那是出于谨慎,防止有陷阱机关。现在一尊古老的斯芬克斯石雕把道路堵住了,边缘有一些缝隙,雕像背后也许有道路,但是我不认为我们能钻过去;想搬开难度也很大,基座的一部分已经埋在沙子下了。”
“还是变成最糟糕的情况。”终于摸到了跟粗粝墙壁完全不同质感的石料,冰凉的触感,光滑却不失力道的雕刻线条,马利克决定放任自己靠着斯芬克斯的休息一阵,“或者这头斯芬克斯会让我们猜个谜题,如果回答正确,她就会起身让出道路?”
“她?”阿泰尔正趴在岩壁跟前,一寸寸往上摸索寻找机关,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谜题?”
“我觉得我没说错吧,雌性的斯芬克斯。看不见,我只能大致摸了下正面的轮廓,下巴很短、没有胡子,背部似乎有翅膀雕刻的痕迹。黎凡特的斯芬克斯多数都有着鲜明的大胡子,这头大约是罗马或者更早些时候的雕塑,而只有他们才会认为斯芬克斯是女性。”不同寻常的安静,让马利克心底扬起了莫名的希望,“阿泰尔,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马斯亚夫的地下书库里有很多奇怪的记录,在某个孟菲斯城的学者所撰写的书卷里提到过斯芬克斯这种怪物。”
男人的声音从先前地方转移到了雕像的正前方,似乎在拨开沙土。那家伙到底抓住了什么线索?心生疑惑的马利克循声凑过去,即使不明所以,还是动手帮忙。
“怪物总是伏卧在法老们的陵墓前。”
“守卫死者的沉睡?”
“不,书卷说法老认为死亡才是开端,所以斯芬克斯们总是出现在陵墓前神道的最前面。”阿泰尔喋喋不休,但是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很多人参与探讨了斯芬克斯的来历,他们对比了法老的斯芬克斯和罗马人的斯芬克斯。北方的学者认为斯芬克斯是凶暴的怪物,因为它的名字是来源于‘扼杀’,就像真正的狮子那样勇猛,但是来自大河上游的人坚持说斯芬克斯是一种……幻象。”
男人短暂思考了一下,应当如何解释抽象的概念,“就像在穿越沙漠时望见的海市蜃楼,那些景象并不在我们看见的位置,但它们也是存在的。幻象是眼睛对心的欺骗。”
“你解释得仿佛是另外一版本的‘万般皆虚妄’。”
沙土被挖开了一个大坑,男人们的手接触到了跟斯芬克斯同样质地坚硬的石头,那是斯芬克斯的左前爪。令他们异常惊讶的是那只左爪的无名指位置空缺出了一块切口整齐的凹槽。阿泰尔贴在地上谨慎地在边缘检查过几遍后,摘下了自己左臂下的袖刃,毫不犹豫地卡进了凹槽口。
“万般皆虚妄,诸事皆可行。”男人口气郑重地念出了完整的信条。
咔嗒。
袖刃的小机关被激活,修长的刀刃快速地被弹出,而槽口里暗藏的机关推动了什么更为庞大的东西,在男人们的脚下和头顶上方的岩石里同时蠕动了起来,距离并不怎么富裕的空间因此而发出了令人战栗的共鸣,导致他们根本无法站立,纷纷摔倒在尘土里。
阿泰尔勉强撑起上半身,在他的鹰眼视觉里,马利克身后的墙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块门扉大小的缺口,一股来势汹汹的能量正在左冲右突,笔直地朝着他们涌来。
“马利克!”
他无从知道宣教长是不是有躲开,因为在下一秒奔涌咆哮的水流迅速填满了整条通道。


大马士革刺客分部的负责人法拉杰没有被异常的震动吵醒,而是被陶罐子乒乒砰砰的响声惊醒的。
“天啊,我的宝贝们!”
他心急如焚地冲进分部的大厅,恰好看见一只浑身上下都在流淌滴水的双头怪物堵在通往中庭的大门前,因为推开门的动作过于粗暴,贴着墙角的陶罐和瓷器正在剧烈的摇晃。就在其中一只瓷器倒向地面的瞬间,怪物伸出了左脚,精准地垫在了罐子下面,化解了一场财产损失危机。
“好险好险,真摔了不知道又要赔多少钱。”
“愿你心宁平安,法拉杰兄弟。”
怪物的其中一个头对着自己的脚丫子唏嘘,另外一个头则朝目瞪口呆的法拉杰问候道。接下来,发出问候的那爿跨进了刺客分部的门槛,怪物自然分裂成了两个躯体。
法拉杰嘴里不知道念了几遍神啊,最终还是找回了正常的说话能力。
“愿你们心宁平安,最高导师,还有马利克兄弟。”

Chapter Text

苏丹的书记官彻夜未眠。
毯子披在肩上,右手捏着木质光滑的泰斯比哈却久久没有拨动过一颗,熏香炉早就熄灭了,房间里光线晦暗,但是贝赫·阿丁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跟前的经架。
作为苏丹的文书掌管者,他能有幸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古兰。而现在他有满腹的疑问,完全可以按照古老的占卜法向神圣的经卷寻求解答。但是他不敢,他迟疑,质问,暴躁,神经质,自问自答了整个晚上,依然不敢翻开脚边的羊皮卷。厚实的库尔德毛毯无法抵御来自思想深渊下的寒冷,为接下来一触即发的战争和自身的命运,他无法控制自己瑟瑟发抖。
院落之外脚力牲畜们的嘶鸣和躁动逐渐响亮起来,紧闭的窗户轮廓也从昏暗的朦胧状态,变得线条明晰。贝赫·阿丁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认识,认识到时间之神派出的使者正迈出步伐不断地逼近自己,一圈圈,一趟趟,环绕着住所外围的石墙,推开脆弱的房门,银色的金属刀鞘头擦过门框,哪怕赤脚踩踏在波斯地毯的地面上足音依然那么清晰,此时此刻它已然站在自己身后——
书记官像是受到了惊吓般弹跳起来,换来的只是仆人的疑惑,“主人?时间到了,您该出门了。”
上了年纪的学者花了点时间想明白了仆人口中提醒的事情。简单地梳理完毕,书记官把憔悴的神情收敛起来,强打起精神出门。街头巷尾已经有不少同样穿戴正式的男人们。今天是星期五,每座信仰安拉的城市都要举行大礼拜。所有人几乎都朝着大马士革清真寺的方向前进,他默不作声地跟随在人流的边缘走得很慢,一部分原因是盘腿久坐的后遗症,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被熟人认出来被拉住交谈。不过依然有很多声音对学者不断地问候平安,他有时会点点头应付两句,有时干脆不说话,直到某个夹杂着外来口音的话语落入耳中。
“愿你心宁平安,书记官。”
贝赫·阿丁的精神为之一振,迅速回答道:“愿你心宁平安……”
犹豫着究竟应该如何称呼才不至于暴露对方身份,来人看透了他的想法,先行做了个停的手势,书记官立刻闭上了嘴。
“情况怎么样了?”
“高热还在持续,昨天一整天苏丹都没有清醒过,情况跟十多年前围攻摩苏尔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对你的主人我向他致以最高礼仪的问候,不过你明白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情报。”
按捺住心底涌起的愤怒,深知自己在扮演什么样角色的书记官深吸一口气,平缓地说道:“苏丹重申遗嘱后,他们已经分别跟我交谈过了,都希望能得到我的宣誓效忠。”
来人像是在思考什么停顿了片刻,“你会选择谁的橄榄枝呢,书记官?”
学者抬起眼,反问道:“你觉得谁会接受递出你的长剑?”
来人隐藏在缠头围巾阴影下的嘴角微微翘起,很快又隐没在阴暗中。
“不是由他们来选择,而是世界唯一的真理在他们中间挑选行走在地上的代言者。”
来人侧过头端详着贝赫·阿丁的表情,“我认为我们之所以还会冒极大的风险见面,就说明到现在为止你我的目的依然一致,所以不禁猜想,我们在选择的眼光应该也是相近的。我很期待你的判断,书记官。”
当他们并肩转过街角之后,只剩下贝赫·阿丁步履蹒跚、心事重重地继续独行。

大马士革刺客分部的负责人也彻夜未眠。法拉杰在黎凡特刺客诸多的宣教长中算不上年迈,但也已经不再是允许自己胡闹的年纪了,所以两名冒失访客的深夜造访除了带来惊吓和惊喜之外,也加深了他眼睑下的黑色阴影。
“你们难道没有收到我发往沿途情报点的提醒吗?”
“当然有,我在加利利海附近的联络点亲手拿到的。”
“既然知道大马士革的形势严峻,为什么还要执意强行进城?一个是耶路撒冷宣教长,一个是最高导师,你们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后果吗?”
法拉杰的胳膊上挂着两条干燥的毛毯,面对两名湿嗒嗒的同僚,他有点心疼自己才晒干的毯子,不过他更担心对方在拧干衣服时的脏水滴到陶罐或者花瓶上,所以紧紧地跟在阿泰尔和马利克的身边,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令人想起跟在鸡崽们身后的老母鸡。马利克几次想要开口打断同僚的说教,可是苦于自己的立场和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借口,几番努力失败之后,他只能用胳膊肘捣向阿泰尔的后腰,授意男人快拿出点最高导师的气势让法拉杰安静点。
“法拉杰兄弟,冷静点。”阿泰尔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张开湿漉漉的双臂迎向对方,却吓得法拉杰后退了好几步,“虽然有一点点小意外,可是我们如先前的计划顺利进来了,顺便额外发现了一条古老秘道的秘密,难道不是两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大马士革宣教长指向门外被水淹没了一半的中庭——据说大马士革分部的中庭历史悠久,是一百多年前由来自伊斯法罕的著名工匠亲自修建,中央水池和延伸出的水渠底部设计非常精巧,在月圆之夜水面倒映的银光可以照亮四面的墙壁;当然今天晚上之后,它的美丽的确变成了真正的传说——粗眉头几乎拧成了羊尾巴,“如果你们把外面乱七八糟的样子也称为胜利。神啊,天亮之后你们要让我怎么面对全大马士革的刺客兄弟?”
“关门歇业一天?”
“你们把巴拉达河水都引到我的家里来了,怎么可能只关门一天就能修好!也许我还得发动全大马士革所有阶级的刺客才能舀干院子里的水!”
阿泰尔和马利克交换了一个无奈又担忧的眼神,换成耶路撒冷宣教长来开口。
“法拉杰,冷静一点。已经发生的事情解决的方法总是会有的。俗话说得好,如果不是神赐予我们,就是它正伏于你的窗下。”说着毫无力度的劝慰,让马利克感到浑身不自在,“秘道和我们秘密进城均属于事关重大……”
“法拉杰,那条古老的通道直接连通了山腰的血洞和大马士革刺客分部。”
马利克感到阿泰尔的双手撑在自己的肩上,同时一并压上来的还有男人倾斜的重量和热度。此时此刻的阿泰尔已经完全换成了最高导师的口吻,透出令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
“秘道的构造手法相当古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存在于大马士革的地下。也许非常非常久远……”男人踌躇了很短的时间,决定还是跟兄弟们分享自己的推论,“虽然发现它纯粹是意外,我们绝不可以草率处理。它和伊甸园碎片也许存在一定关系,圣殿骑士团未必掌握了这条线索。出口或者说入口就在我们脚下,现在已经被地下河封住了秘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法拉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只惴惴不安的信鸽,用步伐丈量着问题的麻烦程度。不过再次开口询问一些细节的时候,他明显冷静了许多,“好吧,秘道的问题我会竭尽全力去调查,古老的秘密一定存在着古老的咒语对应……”
年轻的最高导师忙不迭地接上话尾,及时拍上马屁,“任何涉及到‘古老’的东西,没有人会比大马士革的法拉杰兄弟更精通了,对吧,马利克?”
冷不防被扣上一顶弗里吉亚高帽,法拉杰一时不知道是该接受恭维,还是该提防是否有陷阱。在他心绪复杂的空档里,始终没有接话茬的马利克抓起阿泰尔蹬掉在地上的一只靴子,反过来倒光里面的水,然后一声响亮的“啪嗒”,一只油浸过的小布包砸了下来。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尖拎起捆绑的细麻绳,黑发宣教长的眉宇间掠过明显的厌恶,胳膊伸得老长,手指发力,把湿嗒嗒的布包丢进了法拉杰怀里。
“里面是我们冒险来大马士革的原因,一道用希腊语书写的谜题。”抬起头的瞬间,马利克和阿泰尔的视线轻而自然地交错而过,“最高导师说全黎凡特刺客组织能看懂那种古老语言的人很少,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你。”
法拉杰何其聪明,不由地闷哼了几声。“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不就是要差遣我干活?”
“干活只是一方面。”阿泰尔笑得露出八颗牙齿的时候,总是能让人产生警惕,“因为有些不好的预感,我希望能尽快拿到里面那份文件的转译和解读。”
“多快?”法拉杰刘海下拉起的眉毛都快挑上天花板了。
“天亮之前行吗?”
“你们半夜三更破门而入,还想让屋子的主人不准睡觉?”
“抱歉了,兄弟。”
大马士革刺客分部的负责人稍年长于面前的两名年轻人,所以终究是没有发出火来。他学着马利克先前的动作,把沾染着靴子底味道的情报拿远,接下来把毯子回抛给了阿泰尔。
“擦干之后就立刻给我滚出去,你们必须洗干净了自己才准再次踏上我的地毯。”

被从大马士革刺客分部赶出来的时候,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空气中潮湿气息像冰片一样贴在半干半湿的衣服和皮肤表面,刚泡过水的两人被冻得两片嘴皮子也不怎么利索了。于是阿泰尔问法拉杰额外借了斗篷和毛毯,后者在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微笑,动手把他们俩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也许包得有点过头了——马利克摇摇晃晃地走在大马士革鹅卵石的路面上,一点也不用担心阿泰尔走得太快拉开距离的问题,因为走在前面的高大男人似乎跟自己一样被裹得像法老陵墓里挖出来的木乃伊。他脑子里胡乱想着,与其用走,也许用跳更便捷吧。
出发之前两人达成了一致意见,在众人的星期五礼拜结束之前洗个热水澡驱寒,然后混在大礼拜结束的人群中返回分部。有水的城市必然不缺少澡堂子,更何况是像大马士革这样一座被大河一分为二的市镇,大大小小的公共浴室就像天上的星星般林立,条件比较好的大型浴场通常修建在清真寺或者学校旁边,商队旅馆和市场附近也会修建一些,不过规模和卫生状况就显得不那么近人意。
按照刺客组织里某条不成文的规矩,尽量不要使用以刺客分部为中心、十斯塔迪亚范围内的公共设施,据说是防止暴露分部的具体位置。这点距离对于平日装束的阿泰尔和马利克而言易如反掌,不过就当下而言,似乎成了不大不小的困难——法拉杰提供了一家浴场的地址,说夜间看守炉火的老人跟刺客们熟识,能提供很好的服务和帮助,唯一的问题就是浴场跟中心地段的大马士革清真寺方向相反,也就意味着阿泰尔和马利克要保持着木乃伊的模样穿过大半城区。
快要燃尽的油灯在马利克视线的最远端拼命挣扎,苟延残喘,它太过于虚弱,无法为耶路撒冷宣教长指明道路。整个晚上都在跟地下和地上的夜路搏斗,耗尽了马利克最后一点耐心,在转过第六个十字路口后,他粗声粗气地抱怨道:“阿泰尔,你真的认识路么?”
素黑的盖头斗篷下传来低低的笑声,“一路上你已经问过三遍了。”
“因为你根本没回答!”
“可是你真的需要我的答案吗?我很怀疑。我说认识或者否认,你都只能跟我一起走到底,不是吗?难道你还想自己折返?”
马利克冷漠地回答:“虽然已经很疲惫了,如果你是因为找不到路而带着我在城里兜圈子,动手揍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阿泰尔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在马利克放出的威胁话音刚落的时候,他便已经凑到了男人跟前。黑发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警惕同伴可能会干出些出格的举动,于是他浑身绷紧,半恐吓地吼道:“你要干什么?”
斗篷下的嘴角挑起了一侧,就像狐狸一类的狡兽在咀嚼食物。阿泰尔捉住马利克藏在毛毯下的右手,在冰冷的皮肤表面摩擦了一会,试图让它暖和起来。马利克一愣,旋即用力挣脱了阿泰尔过于友善的举动。
“你的手抖得跟被风刮过的树枝一样,还想要揍人?省省你的力气吧,老朋友。”
下一次呼出温暖气息的瞬间,男人像微风一样绕到了宣教长的身后。马利克感到对方的双手抵在自己的肩胛上,施加在背上的力量并不是很大,仿佛父亲在支撑着步履蹒跚的幼子。如果他想躲开,只需要侧过身即可,不过这一次马利克没有再抗拒,只是放任同伴托着自己的后背、帮助自己加速向前跑。他们步伐一致,他们之间毫无芥蒂,他们奔跑得飞快如同灵巧的沙燕,到最后他们分不清楚到底是被自己幼稚的行为逗得大笑还是被冷风呛得在连连咳嗽。好在这种傻乎乎的行为很快就结束了,长长的石板路尽头衔接着巴拉达河的南岸,顺着淙淙水声的指引,刺客们很快就发现了河岸边的浴场。
从罗马人统治的时代开始,公共浴室总是被修筑在地势较低的地方,利用周围的夯土墙或者民房建筑群的高度,把浴场散发出的温度牢牢地锁住。而阿拉伯人在曾经罗马人遗留下的浴场基础上,填埋掉外墙和浴场之间不必要的空隙,加厚了屋顶。在深沉夜色中,从路口望过去,刺客们只能看见圆滚滚的屋顶,门栏柱头上火盆油灯散发出的暖意光晕笼罩在屋顶外层,令人想起柑橘成熟时才会制作的某种金色糕点,外皮上还裹着细腻肉桂粉。
两人说出法拉杰预先告知的暗号口令,深蓝色缠头的看门老头勉强让被皱眉和眼袋挤压的眼睛掀开一条缝,半天没有吭声;当阿泰尔扒出一枚第纳尔塞进老人手中时,老头用鸟头手杖敲了敲墙壁,两人才发现在老人身后隐藏着一条靠着墙根、不太容易被人察觉的小径。虽然狭窄,总算是比卡松山的岩石缝好多了,在公鸡啼鸣的时候,两名远道而来的刺客终于从后门摸进了浴场。

鲜少有人会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使用公共浴室,所以浴场里好几间耳室都是乌漆麻黑,寒气逼人,所幸的是中央最深最大的浴池像是专门为了阿泰尔和马利克这种身份不明人士准备的一样,墙壁上的油灯照明还未燃尽。阿泰尔俯身试探了下,水保持着温热,东面和南面的进水口源源不断有新的水源流入,表层的废水则是从略微倾斜的西口和北口流出。于是刺客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转头说道:“水是热的,可以下水。”
然后年轻的刺客导师先走向同伴、伸手拽掉外袍,耶路撒冷宣教长抬手推开阿泰尔,“你这是做什么?”
“脱了衣服泡澡啊,你还想裹在湿衣服里?”
马利克没好气地说:“脱又不像穿那么麻烦,我能搞定我的衣服,你管好你自己。”
阿泰尔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告诉我,你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这么说的。”
跟害羞无关,你越是过度的关心,就越是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残缺不全。黑发男人废了很大力气才把恼怒的话语压在舌根下,事实上自己的情绪跟阿泰尔无关,充其量也只是迁怒罢了。不过他怀疑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一定非常扭曲古怪,以至于白袍男人立刻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无害手势,说了句“好吧,那我先下去试试”。
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转过半个身位,马利克故意朝阴暗的角落再走了几步才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他能清楚地听见阿泰尔身上金属配件彼此轻叩的叮铃,棉质长袍因为吃透了水沉重的坠地,还有光脚踩踏在地面水洼里的悉簌。马利克光是听着响声就能回忆起那个男人的习惯性动作:先是左脚踏上池子边缘的石头,接下来一定会用右脚跟试试水温,如果太烫,他会哇啦哇啦发表一通无聊的见解,等温度变得可以接受,否则他一定会像兔子一样,夹紧尾巴,高高地跃起——
浴池里被搞出很大的动静,激荡起的水花不断拍打在四壁,甚至有些飞到了马利克站的位置。
对着黑暗的角落,马利克撇了撇嘴角,做了个极其嫌弃的表情。看吧,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改变,永远可以预测他的愚蠢行动。
“喂,马利克。”
隆起如天穹般的圆形屋顶有效地加强了回音,黑发男人缩起肩膀对同伴做了个“嘘”的手势,皱起眉头,“你太大声了,菜鸟。”
“我们可是付钱洗澡,又不是在摸黑杀人,有什么好怕的。”阿泰尔在齐胸深的水里走来走去,似乎是故意的。他掬起水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然后拍着水面说,“水温在上升,大约是老头子重新升了炉火。喂,你怎么脱得那么慢?赶紧下来。”
根本不理会阿泰尔的催促,耶路撒冷宣教长按照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脱掉身上最后一件底衫,他依然坚持把半湿的衣物叠好,示威似地摆放到揉成一团乱麻的阿泰尔的衣服旁边,再走到浴池边。这个时候的刺客导师已经把自己浸没在水里,只有抬起的脚丫子和脑袋还露在上面,而马利克一丝不挂,故意站在阿泰尔的上方,活像胜利的将军雕塑。他原本在心底打了一堆草稿要好好地教训同伴几句,不过阿泰尔根本没打算给他罗嗦的机会。才说了半句话,刺客导师突然探出手抓住马利克的脚脖子,往前拉拽。猝不及防,马利克以脸朝地、摔门板的尴尬姿势砸进了浴池。扑起的浪花和响声相比之前阿泰尔的兔子式入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呛了好几口洗澡水的耶路撒冷宣教长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根本不等站稳就掐住同伴的脖子往水里猛摁;阿泰尔灵活地后退,化解了几次致命攻击,男人自鸣得意准备逃到浴池的另外一端,却没料到马利克早就伸脚夹住他的小腿,让他整个人自动扑倒;不甘示弱的刺客导师在被按到池底的时候,扣住马利克的双脚,接着浮力用力往上一掀,这下两个人打了个平手,都沉到了水底。
打闹够了,池水也喝了个半饱,两人各自占据了浴池的一边,背靠着粗糙的石壁开始安心泡热水。水温明显升高了不少,熏得两人的脸颊、鼻尖还有耳廓外围都呈现出微微的粉红。阿泰尔凝视着渐渐平静的水面腾起袅袅的白色水雾,如同违反自然规矩缓缓向上升的柔软纱巾,从浴池正对上方作通气用的星形孔洞飘散出去,消失在如同被稀释过的夜色中。
这个时候阿泰尔才注意到蛋形的穹顶四壁上画满了星星,金色的星星们有序地组成一幅又一幅图案,也许是某些宫廷占星师的爱好。虽然刺客导师并不懂占星术的玄妙,不过依然能感受到被星辰们近距离俯瞰的凝重感。
究竟是我们在仰望着群星,还是群星在注视着我们?究竟是我们在创造历史,还是历史在驾驭我们?究竟是世界的真理在指引着我们,还是我们始终紧闭双眼,站在宇宙的中心扪心自问?
过于深奥的疑问总是喜欢在静谧的时刻里浮现。阿泰尔很早就明白这些问题即使存在答案,也绝对不是用几句话就能阐述清楚,然而人却总是穷尽一生去思考,追求根本不会存在的结果,那么这种行为本身是一种矛盾的悖论还是解决的必经过程呢?男人一边迷迷糊糊地考虑,一边舒舒服服地把肩膀和后脑勺都依靠在石壁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马利克”。
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发男人已经把自己连鼻子都埋到了温暖的水下,在水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阿泰尔勉强能听出对方回以一声“菜鸟什么事”。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也学着同伴的样子滑下去,然后在水下咕噜噜地说“马利克·阿塞夫”,冒出来的小水泡团住男人的鼻梁,擦过他的脸颊再裂开,痒酥酥的。
找到了新游戏的两个人兴致勃勃,就这么在半淹的情况下比拼谁的肺活量更厉害,鸡同鸭讲地玩了起来,直到前门方向突然传来响亮的关门声音,刺客们立刻恢复了警觉的姿势,腾地从水里站了起来。
“原来这么早也有人在么?我还以为全大马士革都去做礼拜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阿泰尔觉得来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但此刻的浴室里雾气缭绕,一时只能分辨出对方身材中等的轮廓,看不清楚样貌。男人小心翼翼地向马利克的方向移动。
“愿你心宁平安,兄弟。”耶路撒冷宣教长以冷静的语调及时回应。
“愿你们心宁平安,兄弟们。”
来人似乎对浴场里的情况颇为熟悉,为墙壁上的油灯添满了新油,于是垂死的火焰变得明亮了起来。

Chapter 7

Notes:

其实是11月出门旅游前就写好了,忘记发了(X

Chapter Text

阿泰尔的肩膀干扰了马利克的视线,在灯光亮起的第一时间里导致他没办法看清来人的模样,不过阿泰尔发出的低声惊呼清晰地落进了他的耳中。他不满地瞪了刺客导师的侧脸一眼,心下责怪同伴不够淡定,不过当跟阿泰尔拉出一点距离、扇走水汽之后,黑发男人也不由地愣了。
那是大叙利亚和埃及的统治者,辛贾尔、霍姆斯、摩苏尔以及大马士革的苏丹,萨拉丁·尤瑟夫的脸。
来人似乎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刺客们的惊讶和紧张,轻松自若地走进浴池。当意识到对面的两名年轻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脸看的时候,他赶紧掬一捧水洗了两把,用手指梳理看上去过于长的下巴胡子。
“马不停蹄地赶路,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邋遢吧。”来人自嘲地笑了笑。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大礼拜开始的宣礼声声,来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头顶上方,“看起来是赶不上今天的大礼了,真是大不敬啊。”嘴上唠唠叨叨,但是手上不紧不慢的洗漱动作,完全没有表现出半点惋惜忏悔的意思。
马利克借着把清理用的木刮片递过去的机会,跟来人打了个近距离的照面。而后他退回到角落,用刺客之间的复杂而精巧的手语对阿泰尔快速比划着。
他不是萨拉丁。
他当然不是萨拉丁。阿泰尔暗咐。那位苏丹认得自己的脸,他们甚至有过短暂的交谈。一些属于刺客最高导师的私人行动,就算是马利克·阿塞夫也未必完全知晓。更何况萨拉丁病危的消息已经得到了法拉杰的证实,除非是他的影子擅自离开了身躯,否则怎么可能——
刺客导师突然获得了灵感,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七七八八的判断。他赶紧抓起一块海绵,在胳膊和胸膛上勤快地搓了几把,让自己看上去也是在努力清洁身体一样。男人扬起声音说道:“虽然错过了,但是清洁也是很重要的仪式,远道而来的老兄。只有在完全清洗掉俗世的尘埃和心灵上的污秽之后,我们才能心无旁骛地踏上地毯向麦加方向叩首。至于时间和地点,属于有机会再执行的固定形式,我觉得真神应该不会介意的。”
来人放声大笑,“你的信仰也未免太随意了吧。”
阿泰尔感到马利克用胳膊肘捣了自己一下,他假装没察觉同伴的焦虑,继续放肆地发言:“先知告诫我们不可以用偶像固化真神的模样,所以信仰根据个人需求随时调整,也是算是有理可循?”
浴池两头的三人忽然同时收敛起嬉笑聊天的态度,头顶上方的穹顶如同铜钟一样沉闷而笨重,压制着男人们的喉舌。
“你的见解可真是大胆。”池水再一次被加热了,氤氲的水汽缭绕在水面上。来人的声音像打磨过的匕首,穿透了无形无色的屏障,直抵阿泰尔的喉头。
刺客导师无所谓地笑笑,“没有赶着去大马士革清真寺,而是选择泡澡和跟陌生人唠叨,你也胆子不小。”
“我是伊斯坎达尔的尤瑟夫,做毛毯和香料生意,今天刚到这里。”
“我和我的表兄弟来自贝鲁特,法拉杰,拉尔夫,。”男人指了指马利克,又拍了怕自己胸口,“刚刚接手了家业,在学着跑喀山泥的贸易线路。”
“瓷器?”来人的语调上扬,显露出颇有兴趣的样子,“那可是需要长时间经营的大生意,听说要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笔直前进才能抵达名贵瓷器的产地。看你们年纪轻轻,难道已经去过东方的土地了吗?”
生怕同伴再胡说八道,马利克慌忙接过话头解释:“为了让我们逐渐熟悉路线,叔父和族人们吩咐我们到巴格达汇合,再一起启程前往巴士拉。”
自称是尤瑟夫的男人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视线先在马利克的断臂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注意到阿泰尔缺少无名指的左手——虽然刺客始终抓着海绵、竭力掩饰,依然没有逃过男人的眼睛。
用干净的油脂清洗过头发之后,“尤瑟夫”说自己已经暖和起来了,于是从浴池里起身准备离开。两名年轻的刺客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对了,年轻人啊,给你们个忠告好了。因为你们选择了一个相当尴尬的时间到大马士革。”
阿泰尔心底立刻响起了如同树枝折断般的警告音,镇定地发问:“为什么?是因为季节问题吗?”
“现在已经是旅月了,天气开始回暖,是一年中最好的出门季节。只是最近苏丹病重,阿夫代王子接替他的父亲掌管这座城市,下令封锁主要城门的进出。十二天后就是满月涨潮出海的日子,恐怕你们是无法及时赶到巴士拉了。真是奇怪,从太阳门进城的时候,难道守城的士兵没有告诫过你们吗?”
来人披上黑色的羊毛大氅,但是他选择转过身、背对着刺客们时再挂上长剑。阿泰尔认为这是对方给出的安全信号,于是他以极快的速度对马利克打了个的手势,然后自己也从水池里爬上岸,以警戒和威胁的姿势站在距离“尤瑟夫”十步以内的地方,他和马利克的湿衣服堆在脚边,随时可以从底下抽出武器。
“士兵们忙着换班,什么都没说。我们原本是打算为生病的苏丹祈福,再游览过这座壮丽的城市就上路。”
“愿安拉保佑苏丹。”
叫作尤瑟夫的男人没有理会阿泰尔的举动,径直往前推开浴室的大门。他的外袍摇摆了起来,就像是下面藏匿着野兽,它们听到了主人无声的号令,凶猛地扑向一丝不挂的阿泰尔。刺客导师在冷风中纹丝不动,仿佛感受不到流入室内的寒冷。
“既然暂时无法离开大马士革,你们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在最高的宣礼塔附近向人打听伊斯坎达尔的尤瑟夫就可以的。”
男人回过头,露出了跟萨拉丁极为相似的笑容。但是这一次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不会再被迷惑了。
“谢谢,希望我们能顺利打听到出城的方法。”
“是吗?大马士革很漂亮,你们可以趁机多逛逛,我倒是很期待能跟你们再见。好了,我必须走了,祝你们心宁平安,来自贝鲁特的年轻兄弟们。”
“也祝你心宁平安……”
大门在喑哑的呻吟声中缓缓关上,阿泰尔表情严峻地吐出一个名字。
“阿迪勒·伊本·阿尤布亲王。”

“阿泰尔!所以你根本是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的,是的!”
返回大马士革分部的路上,面对马利克·阿塞夫劈头盖脸的指责,阿泰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失去理智。最近几年的经历让他开始习惯于逐渐掌控情绪,有意识地用一些事情把自己逼迫到极限,他不断地告诫自我,如果想要运作组织、驱驭他人,首先必须要征服自己。所以在爆发的边缘忍耐了之后,在经过一个三叉路口,男人拎起同伴的衣领、把他拖进不太有人会注意的巷子。
“我当然知道他是阿迪勒,苏丹萨拉丁的亲弟弟,但我也不是先知更不是神棍,不可能在一进门或者一开口的时候就能预见到他的身份和意图!你也不能在事情发生以后再来要求发生之前的我应当做什么。”
男人如同猛兽一样发出不悦的咆哮,说到激动的时候也不免会挥舞拳头砸在墙壁上,像是在为他的自我辩解追加脚注。马利克狠狠地回盯着面前的白袍男人,胸脯起伏,仿佛里面积淤着另外一头暴躁的野兽,他冷冷道:“我的责难是因为我们也许又一次要为当时的愚蠢而付出代价。”
如果说先前的诸多指责只是不痛不痒地打在阿泰尔身上,那么这一次马利克的话语是着实刺到了隐藏的伤口。刺客导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不,这一次错的是你,你不能总是用过去的错误跟现在的我对比。你甚至没有打算静下来听我的解释。”
没有料到阿泰尔会认真地给出有理有据的反驳,黑发男人阖上眼睛片刻,再次望向同伴时,暴躁的情绪总算是平复下去了。
“我认为亲王已经从你跟他的交谈里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不满依然浮现在耶路撒冷宣教长的嘴角,“即使在交谈里他是平和的姿态,对我们而言,暴露依然是潜在的风险。”
“我知道,但是我要说的是,这个风险应该是会有所回报的。”
马利克没有轻率地开口继续发问,这是个好兆头。阿泰尔知道朋友的思考习惯,于是帮他整理了下对方被自己揉皱了的衣襟,拉拉直,掸去灰尘,接下来他观察了一下街巷两端的情况,最后帮宣教长拉起兜帽、再拍了一把,自己则领头走在前面,“我们边走边说吧。”
大礼拜之后是所有信徒休息的时间,市场街道上显得稀稀拉拉,倒是很适合刺客们信步交谈。颜色鲜艳的遮阳毯子一块衔接着一块,跟古老的羊齿蕨或者纸草花的立柱们一道组成了五颜六色的长街,成为大马士革城市里最为醒目的标志之一。而这个时节的阳光还无法跟三个月后相比,黎明时分它温柔地从河流中汲水,从毯子和棉布的空隙里,从男人们的头顶上,洒落下金色的水雾。
“你还记得那张素馨茉莉的纸片跟那份契约书的质地么?”
耶路撒冷宣教长回忆了片刻,“结实,表面光滑,切口十分整齐,没有明显的草梗夹杂,整体泛黄不过边缘会随着时间而略微呈现出暗红的斑点。一般人不可能用得起。”
阿泰尔点点头,“它们质地相同,都是苏丹尼棉纸,而这种厚度和特性的纸源不太可能是黎凡特的工艺。”
“呵,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造纸和贸易线路也有研究了。”习惯性地揶揄了一句,马利克抛出了自己的猜测,“你觉得它们是来自哪里?就像那种纸张的名字一样,产自库实或者马格里布?”
“你还真说对了。只有黝黑土壤的地方才可能产出风干后呈现铁锈颜色一样的纸片。库实的大河向上流淌,穿过密昔尔全境,最后从伊斯坎达尔港进入大海。”刺客导师微笑着一根一根竖起手指,“密昔尔很早之前就已经被纳入阿尤布家的属地范畴,萨拉丁和他的兄弟先后都在福斯塔特执政,而阿迪勒亲王自称是来自伊斯坎达尔的尤瑟夫。等一等,先别开口,马利克你让我把话说完……”男人从路过的摊子上捞了几颗苹果用长袍下摆兜住,顺手用其中一颗堵了同伴的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三点推测里的确有牵强的部分,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忽略掉其中的关联性。”
马利克只能咬下一口苹果再说话,因为太酸涩,导致他的舌头变得不利索了,“圣殿骑士和刺客的契约跟世俗力量有牵扯,如果进一步考虑茉莉是大马士革的象征,你怀疑这一切跟阿尤布家、跟阿迪勒亲王有关系。所以你就是在用这些推论为自己先前的言行辩护吗?”
“你已经说出了我的结论。我的确是想试探一下,所以没有叫出他的真正名字,而他也继续假装自己的身份。几乎半个大马士革的人都去参加重大的礼拜为苏丹祈福,他又为什么要逃避呢?”
“可是按照你的猜想,我们的相遇纯粹是巧合罢了,中间还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这点我倒是不担心,很快就会见到法拉杰了,他一定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心情愉快的刺客导师低头叼走了同伴手中的酸苹果,像兔子吃萝卜一样嚼得咔咔作响。
“我们走吧,马利克。”

大门紧锁,法拉杰不在分部,这倒没有让两人感到吃惊。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安提阿克的牧首、把希腊文天天挂在嘴边,更何况如果内容还隐藏了暗语,便会更加棘手。不过两名年轻人在翻墙入院的时候,嘴巴也没闲着,一人一句闲聊瞎扯,讨论起法拉杰是不是因为解不出迷题、完成不了任务,趁着天亮逃走了之类云云。
庭院里依然积满了水,从刺客分部的天井往下看去,犹如一面巨大的银镜,倒影出大马士革的天空和云彩,如果不考虑原本铺满整个院子的漂亮方毯和瓷砖被泡了个透的问题,阿泰尔觉得自己一定会脱口吟咏出赞美的诗句。
刺客导师小心翼翼地移动到院落较远的一端,那里的受灾程度相对轻微。但是独臂的耶路撒冷宣教长就没有这种方便了,只能采取没有缓冲的硬着陆方式。所幸的是阿泰尔先他一步跳进了庭院。刺客导师把袍子下摆掖进腰带,站在天井正下方的水坑,在他的腰背上托了一把,再顺势揪住衣服,有效减缓了下落带来的冲击。
“太麻烦了。”
阿泰尔听见了马利克的嘀咕,即使不清楚他究竟指的是满院子的积水,还是指自己的伤残,总之他假装忽略掉背后的含义,转身像小屁孩一样换脚跳跳跳,回到了干燥的内室门槛上,而马利克则是踩着男人带起的一连串涟漪的中心,缓慢但是稳健地跟在后面。
“这个烂摊子你要怎么收拾?”耶路撒冷宣教长脱下长袍,开始挤拧沾到水的棉布边缘。
刺客导师满不在乎地说:“自然风干,到明天肯定就干透了。”
马利克哭笑不得,“话虽然这么说,你信不信法拉杰会让你在晚上睡中庭和睡天台里选一个。”
“我也会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让出自己的床铺,要么帮我们找家驿站,费用算在大马士革分部头上。”
“法拉杰会把你直接打出大门。”
“我可是黎凡特的最高导师,就不能尊敬我一点吗?”
阿泰尔边说边走进刺客分部的内厅,一屁股在法拉杰的书桌后坐下。马利克驻足观察了一会庭院里灾情,觉得明晃晃的水面很刺眼,而且水位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他揉了揉鼻梁,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眯起眼睛看了看墙壁上日晷投射的影子位置,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天半没有合过眼,水位下降大约是幻觉吧。于是他把外袍叠起来放进门后的棕榈叶篮子里,跟阿泰尔打了个招呼,告诉他自己要去睡一会。白袍男人点点头,用捏着芦苇杆的手挥舞了两下,然后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纸页上去了。
已经在大马士革生活了很长年头,法拉杰的卧室相比马利克在耶路撒冷的房间显得要生活气息浓厚许多:各种材质的塔枕堆在窗户下,里面填充的草药和香料味道在阳光里飞舞;一副上好的马鞍摆放在墙角积灰尘,显示出主人不用出任务的安逸;南面墙壁上的挂毯松松垮垮地悬挂着,散沫花染色的缨饰们或垂下或者搭靠或者缠绕在陶罐或者瓷器上,俨然一副从瓷器内生长出来的模样。出于尊敬,马利克在没有取得对方首肯前不打算使用同僚的床,马鞍被他搬到喝茶读经的席垫上,虽然见方略小,但是蜷缩身躯还是能躺下一个成年人。准备工作做完之后,明明先前还不曾察觉的困倦感从四肢百骸向男人的意识袭来,几乎立刻就让他溃不成军。他把脑袋枕靠上去,最后听见门外传来悉悉簌簌的纸片摩擦声音,然后发出轻微的鼾声入睡了。
他睡得很沉,没有梦境纠缠,会醒来是因为听见了呼噜声。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发出的声音,干脆翻了个身,声音消失了很短的时间复又响起。于是马利克意识到那个起伏规律的响声只可能来自另外一个人,他就彻底清醒了。
阿泰尔连外袍也没有脱,抱了张毯子硬是跟马利克挤在同一条羊毛垫子上,仿佛是一黑一白两只猫团子在冬日里依偎取暖。耶路撒冷宣教长怀疑阿泰尔之所以能成功挤上来,不知道怎么推搡挤压过自己。此时此刻,毫无知觉的男人嘴巴大张着,发出恼人的呼噜呼噜。
马利克盯着朋友兼上司愚蠢的睡脸看了几个心跳的时间,萌生了把市场上买的酸苹果丢进那张嘴巴的念头,看看阿泰尔是不是能一口咬掉苹果的一半。但他毕竟是马利克·阿塞夫,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从自己那条毯子底下滑出来,故意反掀到刺客导师头上,才满意地走出了卧房。
刺客分部前厅因为缺乏人气而显得寒冷,刚才温暖被窝爬出来的黑发男人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他赶紧找到外袍裹上,把右手夹在左边腋下试图保留住温度。在寻找升火用的打火石的时候,他偶然瞥见法拉杰桌案上一张被涂写满的纸页。因为是阿泰尔的笔迹,于是宣教长捡了起来。
的黎波里伯爵的标记,阿尔穆林的名字,模仿第二封密函上描绘的茉莉花纹,阿尤布家族的旗帜,巴格达哈里发的纹章,耶路撒冷十字架,法兰克人的狮子,君士坦丁堡的权杖,圣殿骑士团的徽章,刺客的雄鹰,按照一定的先后顺序排列成了闭合的圆圈,代表紧密关系的线条交织在圆盘内部,马利克能理解到其中一些线条的意义,剩下有几条关系的由来便不得而知。他琢磨了一会,认为阿泰尔是打算揪出一系列事件背后的利害关系,可能获利最大的一方很有可能是幕后的推手。刺客组织拥有黎凡特地区最大的情报网,但是要从千万条可能的情报中抽丝拨茧,逐一甄别,是桩极为辛苦的工作,况且手头积压着越来越多的谜题,目前只能寄希望在法拉杰的身上了吧。
马利克放下纸片,继续翻找火种石。他刚迈出几步,突然出又被吸引回桌前。他把那张纸转了好几个方向重新审视,手指遮住某几条线,又扭着脖子看了片刻。
“这……”
男人对自己从同伴整理线索的基础上推出的进一步结论感到震惊。他一度劝说自己,这只是画图顺序导致的结果罢了,一定是巧合,真相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出现。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试图用其他书籍卷轴分散注意力,不过失败了。马利克仔细检查了下身上佩戴的物件,在确认没有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物品之后,他抄起笔在阿泰尔涂写的纸页上补充了几笔,然后翻出了法拉杰的外出斗篷,推门而出。
出门之前马利克并没有制定任何计划,他只是在大马士革的街道里闲逛,或者应当说四处行走、收集情报就是他的计划,只是这一次他期待的情报也许是大马士革刺客分部所无法提供的。当他和阿泰尔还是灰袍小菜鸟的年纪,马利克曾经以信差的身份被派遣到大马士革刺客分部,所以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不是完全陌生,但是也没有达到马斯亚夫或者耶路撒冷那般熟悉程度。在耶路撒冷充当后勤人员的时间里马利克的地图绘制能力倒是得到了充分施展,现在他凭借着记忆,以刺客分部的所在地为圆心,逐条街道地探查,在头脑中地重新建立起对这座城市的立体印象:新城墙和老城墙之间的环形大道,外城门和内城门之间的巧妙错位带来的视野盲点,穿过羊毛纺织物定期市场的捷径,铁匠店铺背向街道的后门,骆驼们被聚集在东面的流浪者废墟外围,因为现在正值冬季的尾巴,把那些味道浓重的牲口们放置在城市的下风口是明智的考虑。
不知不觉中,马利克发现自己被引向了这座城市的中心——大马士革清真寺的附近。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阿迪勒亲王留下的话,在最高的宣礼塔附近向人打听伊斯坎达尔的尤瑟夫。任何人都知道这里最高的宣礼塔指的正是大马士革清真寺朝向东面的主塔,伊斯坎达尔是黎凡特人对那位传说中一路打到世界边界的征服者的称呼,如果换成法兰克人的语言应该是叫做亚历山大,一座与之同名的著名港口城市坐落在密昔尔的海边,而尤瑟夫的名字在当下只能让人联想起萨拉丁·尤瑟夫·伊本·阿尤布。解读暗语的表层很简单,但同时也伴生出令人费解的地方。阿迪勒是希望刺客们去拜访萨拉丁吗?如何潜入戒备森严的神殿本身就是一桩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据说苏丹已经昏睡多日,一名垂死之人想要传递什么样的消息呢?还是说这是阿迪勒亲王自己的意愿,因为长期驻守福斯塔特和亚历山大里亚的正是阿迪勒本人。
诸多的干扰,答案似乎就藏在那一肘尺厚的神殿外墙之后。不过马利克很聪明地没有靠近那片区域,他不像阿泰尔跟黎凡特的当权者们有过许多接触或者私交,权力散发出的气息对于他而言更接近于危险的信号。再说比起解谜,呼之欲出的是腹中空空如也的感觉,男人想起整个上午时间自己还没有进食,而不远处的街口刚出炉的烤馕香气阵阵袭来,于是他捏了捏钱袋角,心情愉悦地走过去。
询问过价格后,马利克在心底对大马士革的物价表示了忿忿不平,怎么能比圣城耶路撒冷还贵!于是他决定缩减掉原本打算给阿泰尔带的那份。就在准备拿起食物的时候,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响起在男人旁侧。自然而然地,马利克抬头扫了对方一眼,斗篷包裹住了全身、兜帽遮蔽了几乎大半个脸,但是不自然的口音和下巴上微红的胡须分明地显示出对方是法兰克人的身份。在黎凡特各个城市里游荡的法兰克人已经是常见风景,而城邦的管理者们似乎也并不介意他们的存在,他们中有的是商旅,有的是修行者,甚至还有不少是雇佣兵。马利克判断对方可能是流浪的武者,他能察觉到对方斗篷底下偶尔隆起的长剑形状,但是从衣袍表面看不出任何能判断他所属的纹章或者标志物。这本身并不足以引起耶路撒冷宣教长的特别注意,直到对方拉起斗篷的一角,隐藏的剑柄在马利克的余光中一闪而过。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马利克·阿塞夫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左臂的感觉,它既不会疼痛,也不会哭泣,只是安静地接受着现实。但是在瞥见剑柄的瞬间,马利克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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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掌加一指长度的赤柏木长柄没有任何非实用性的装饰,只有油浸透处理过的牛皮带缠绕在木质柄外层,从皮质的开裂翻卷程度判断,这柄长剑应该是主人的心爱之物,经常被使用。镶嵌着红色耶路撒冷十字的圆形重球原本是为配合剑茎的长宽和自重而设计的,一名熟练的战士能仅从它的大小就判断出武器的长度,很显然这把长剑相对于这名骑士的身高而言,似乎有些长了。
左臂袖管下的伤口在挣扎似地跳动,仿佛要从被截断的骨头缝里生出什么可怖的东西。马利克竭力稳住呼吸,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怎么好看。
如果一个人曾经被斩断肌腱、深入至骨、失去一条臂膀和至亲,就算是被挫骨扬灰,他也会认得那把凶器。那是罗伯特·德·沙布莱的武器。凶狠高傲的圣殿骑士团团长当然已经死了——即使他无法在阿尔苏夫的战场上亲眼见证仇人的下场,愿卡达尔的灵魂安息——所以这把长剑只可能是悬挂在下一任骑士团团长的身上。
圣殿骑士捡走两张囊,丢下几颗零钱离开了。马利克就像着魔了一样,紧紧地跟随在十步开外,快步穿行在狭窄的街区。那颗聪明的脑袋此时什么都想不起来,让复杂谨慎的算计下火狱去吧,他只有一个念头——
“啊,原来你从家里出来接我,是我忘记时间了,真是太对不起了。”
法拉杰从鞋匠铺子的柱头后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像是久别重逢般抱住年轻的耶路撒冷宣教长,打断了他的跟随行为。黑发男人用力挣扎了两下,想要摆脱纠缠,被法拉杰举起双手拍在了脸上。越过法拉杰的肩膀,马利克看见圣殿骑士甚至没有回头注意到自己制造出的喧嚣,黑色的斗篷很快消失在了弯弯曲曲的大马士革街道上。失去目标,他顿时也失去了先前的那份冲动,羞愧和理智重新填满了他的心智,马利克低下头,“法拉杰兄弟,我……”
大马士革的宣教长从小巷的草棚里牵出自己的小毛驴交给年轻的同僚,仿佛倔犟的驴子可以阻止马利克再干出出格的事情一样。
“这是在大街上,少说几句。现在你跟我返回分部,然后我们再聊聊你的问题,阿塞夫兄弟。”

如果法拉杰一度指望过刺客分部是一方令人心宁平安的天堂净土,那么在打开大门的瞬间教会他的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的人间真实。
阿泰尔没有穿厚实的外袍,里衣的袖子被卷得老高,也依然被沾湿了;赤着的脚一只踩在昨夜被破坏的水池里,另外一条腿已经踏进了地上的窟窿。
“愿你们心宁平安。”阿泰尔嘴巴上打着招呼,手撑在地面,根本没空按在胸前行礼。
法拉杰看到最高导师的这副模样,首先感叹的是年轻人就是身体结实,一天之内两次掉进水里也完全不担心会着凉感冒。
马利克立刻把大门反手关上,语调冷静地问:“你在玩什么把戏?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情况?”
“我睡着的时候,有人用毛毯袭击我算是吗?”
面对白袍男人的打趣,耶路撒冷宣教长连眉毛尖都没抖过。阿泰尔拍在中庭的地面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庭院里的积水消失了。不仅如此,秘道里的水似乎也像退潮一样没了。”
马利克这才注意到男人手边歪倒着半截蜡烛,从熔化的程度判断,多半他已经进入隧道里查看过了,紧接着他回忆起自己曾经观察水面时感觉过的异样,原来当时并不是幻觉。在法拉杰嚷嚷着“怎么可能”、伸长脖子在洞口张望的时候,黑发男人则是取下悬挂在门口的厚袍子搭回阿泰尔的肩头。
“你对此并不惊讶。”束好衣袍,阿泰尔搓了搓冰凉的鼻尖,指出同伴的反常之处。
很想出口反驳“我也发现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对于一无所知的法拉杰有点太不公平了,于是黑发男人怏怏地说道:“水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动消退或者回到河里,也许是被其他地势更低的通道分摊了水位。虽然我们没有遇到过分叉口,但是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可能是错过了了,可能需要触发机关。总之……”目光匆匆扫过大马士革分部的负责人,“法拉杰不用再思考需要发动整个城里的刺客来舀水的问题,太阳下山前应该就会干透了,我们可以把入口先封闭……”
男人的话停住了,因为意识在交谈中到阿泰尔的视线时不时飘向破洞,他立刻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他一点也不惊讶阿泰尔会有那种念头,轻声问道:“所以你先前是想去探险吗?”
褐发的刺客导师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努力摆脱诱惑。“是的,不过我认为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这件事可以放后。”
他冲法拉杰招手,再对马利克歪头,接着走进刺客分部的大厅。马利克一眼就看见阿泰尔在睡前画的图纸,他注意到上面的笔迹似乎增加了不少。
“法拉杰。”年轻的刺客导师双手按在桌案上,“我相信你带回来了好消息。”
大马士革分部负责人掏出了天亮之前得到的那份情报,展平之后放在桌子正中。
“这张纸虽然有些老旧,如果不算你们把它折起来再泡了个水,保存情况可以说非常好。从墨迹消退的程度看,里面内容被写下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年。”
阿泰尔和马利克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前者问道:“为什么是用墨迹判断?这不是一份契约吗?”他指着其中最长的一行字,“契约的撰写必然会提到日期时间。”
法拉杰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离开刺客分部、去向我的一位朋友求教的原因。不用担心,那个人和我认识多年,我刚担任宣礼员的时候他是随军的教法官助理,我们都喜欢在空余时候研究古老的东西打发时间,他从不知道刺客组织的事情。这张纸上书写的似乎是一首拼凑的诗歌,句法和词语的运用十分古老。”
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用带领众信徒们唱经的拖音调念了出来。
“骑在白马上的忠诚和真实从日落之地而来,他战了又战,
迦勒底的麻葛顺着干涸的幼发拉底河而来,他胜了又胜,
他们被先知召唤至哈米吉多顿,于是有王国在末日之地崛起。
到王统治的第八十八年,有巴比伦的王上来攻打耶路撒冷,主允许他们拆毁她的城墙,又夺去所罗门制造的金盾牌。
神在你我中间做见证,生命和死亡是平衡的,因为它在剃刀的边缘。”
阿泰尔抓起另外一张稿纸,飞速记录下法拉杰嘴里蹦出的词句;马利克则专注地听着,当“所罗门”这个词落入耳朵时,他不由地蹙起眉头。
“哈米吉多顿,干涸的幼发拉底,白马的骑士,末日决战。”
最高导师把纸片举到跟前、吹了口气,让墨迹快点干燥。过往阅读过的众多知识像金银丝线般在头脑中闪烁着光芒,男人毫不犹豫地拉起了其中一根线索。
“除了最后一句,其余的是拿勒撒人信奉的经书里的内容,启示录里的末日景象。”他把诗歌再默诵了一遍,然后转递马利克,“启示录,哈哈,没错了,必然是启示录!古老的海洋帝国时期的语言……马利克你还记得我曾经判断这份也许是圣殿骑士团撰写的契约书么?因为落款的位置,雷蒙德乌斯明显位于拉希德丁·锡南……”
阿泰尔突然感到左臂吃痛,马利克正满脸凶狠地抓住他的胳膊,刚抄写好的那张纸片也被无辜地揉成了一团。他感到一阵好笑,“怎么了,我的宣教长?肚子疼?”
黑袍男人看上去要挥拳揍人了。刺客导师瞥了眼一脸茫然的法拉杰,再看了看桌上的那份原稿,立刻明白同伴的焦虑。他微微侧转身,反手轻轻握住马利克的右臂。
“喂,马利克,马利克,放轻松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相信我,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该遮掩。”他用听上去就像是哄骗人的温柔语调低声说,“有些情报法拉杰必须知道,他已经被卷进来了,我们还指望他的协助,继续一知半解下去并不公平,不是吗?”
捏在胳膊上的力道略微减弱,阿泰尔便当作同伴已然默认。
“所以……”察觉在两人之间已然达成某种共识后,法拉杰说,“如果你们是在指讨论契约上隐形药水书写字迹,真是抱歉,我在烤干被你们搞得湿嗒嗒的纸片的时候就发现了。上一代的黎波里伯爵,以及阿尔莫林的笔迹,哪怕隐形字迹转瞬即逝,我也绝不会认错。直到现在我依然尊敬阿尔莫林,他的能力,他的胆识,他对时局的掌控……阿泰尔,这不是跟你进行对比,我希望你理解,毕竟我和你们的父亲们都是在他的亲自训练下成长起来的刺客。两年前他是圣殿骑士的身份被暴露了,我无法说他的本意是否真的要背叛刺客组织,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组织的大分裂,引发的后果将会波及很久。当你们带着这份老旧文书执意要潜入大马士革的时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法拉杰不清楚对面两名年轻人作何感想,不过他自己倒是挺得意的,为自己的坚定立场,也为自己的小聪明。
“谢谢你,法拉杰兄弟。”白袍男人诚恳地颔首致敬自己的同僚,暗地里丢给马利克一个“你看我就说不用担心”的眼神。可是耶路撒冷宣教长并没有接招,他的思路始终牢牢地跟随着关键线索。
“转瞬即逝?”他重复了法拉杰话语中的一个词组,隐隐地已经预感到了结果,“什么意思?”
大马士革分部负责人点燃了一只蜡烛,纸片原件被搁置其上,没有署名,没有隐形字,两名当事人的名字和章印就像他们的人生和生命一样消失了。
“通常药水的效力很短,火会显示出真相,也会削减保持秘密的力量。”中年男人摸着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我猜顶多三四次吧。”
“应该是三次。”对此阿泰尔是最清楚不过,一时间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究竟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男人离开三人围绕的桌案,独立在室内踱步思索。他并没有故作严肃认真或者眉头紧锁,马利克·阿塞夫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背影,仿佛智慧和真相会自素白的外袍褶皱中浮现。
“这份契约只能被验证三次。”
阿泰尔在房间最远端的窗前停下脚步。
“以确保秘密不会被更多的人发现,即使有人试图大肆宣扬,证据也会消失,那张契约上剩余的文字也可以被想要掩饰真相的人解释为拙劣的经书抄写。”
马利克若有所思,“立下契约的人不希望它落到其他人手中,也不需要自己之外的人来履行。”
白袍的刺客导师转过身,马利克知道他在盯着自己。不需要自己以外的同袍来履行契约内容,这是圣殿骑士审判者和刺客秃鹫的行事风格。
法拉杰抖动纸张,把男人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桌前,“雷蒙德伯爵已经去世多年,阿尔莫林也不在了,现在看过这份契约真实模样的就我们三人。”
耶路撒冷宣教长有点暴躁地抢过阿泰尔的手抄,就像要把纸头钉住一样用力拍在桌上,“所以我们必须要解开字面之下的谜题,否则没有人了解契约的真相。”
脚步声自远及近,由慢转快,在马利克抬起头的时候,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已经拾起被黑发男人的动作震落的古希腊语纸页。
他表情平静,沉默了片刻。所有人暴躁的情绪因为他的安静而得到了舒缓,隐隐约约期待着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
“不,法拉杰,有一些情况你不了解。”
刺客导师把纸页折起来,交还到耶路撒冷宣教长的手中。
“知道这份契约存在的,也许不仅仅是我们三个人。”

贝赫·阿丁觉得眼睛发涩,哪怕揉了揉眼角或者用广场上的清水洗过也无济于事。早就不是年轻人了,一晚上的失眠,大礼拜时人群的拥挤,老迈躯体的抗议接踵而至。诸多因素的影响,让书记官的心情肯定不会好,加上朝拜结束后被一位老朋友认出来、揪住咨询古怪的问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残留在脸颊上的水渍迅速被蒸腾,只留下皮肤干燥、绷紧、刺痛的感觉。贝赫·阿丁现在只想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无论是苏丹的族人,圣殿骑士团的访客,还是唠唠叨叨的老友拉尔夫,统统靠边站。在有人再次迎上来打招呼之前,书记官假装整理缠头布、没有看见对方,像鼬一样扭身溜进了大马士革的废墟缝隙。
远离主干道,虽然绕了一点远,总算是一路上无人骚扰。贝赫·阿丁归家心切,大步流星,在辨认出住家附近的街道之后,马上就可以卸下负担了,才不由放松起来,以至于被人抓住胸襟、拽进阴影的时候,他也没能来得及尖叫呼救。在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贝赫·阿丁的惊恐和怒火倏地消失了。
“阿迪勒亲王!”
那张和萨拉丁极其相似的脸上摆出的表情,令人联想到呲牙微笑的灰狼。
“去伊斯坎达尔的这些年里,这座城市的道路变化挺大,想要半路上截住你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在大礼拜的集会上没有找到您。”书记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阿迪勒点点头,摸了一把还有点点润湿的发尾,“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参加。我找了个浴场洗了个热水澡,大马士革的冬天跟福斯塔特比起来还是冷多了。”
男人满脸的不在乎和轻蔑,在担任过随军教法官的老者看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亵渎了。但是那个男人是阿迪勒·阿尤布,不仅仅是因为亲王的头衔——在黎凡特突厥人的宫廷里,头衔永远不会是令人尊敬或者敬畏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过往,他曾经主动释放法兰克人俘虏,愿意同狮心王的姐姐结婚作为谈判砝码,虔诚这个单词挂在他的脖颈上如同拙劣的装饰品。
“我是有点事情需要你的帮忙,书记官。我原本是打算在礼拜结束的时候赶到,好歹做个样子、露个脸,不过有点小插曲发生,现在我只好假装自己已经失意地离开大马士革了。”
面对贝赫·阿丁疑惑的表情,阿迪勒·阿尤布爽快地笑出了声,“苏丹把富饶的帝国平分给了自己的儿子们,只留了一些碎骨头给自己的亲兄弟,难道还不够我失意吗?不过这件事情上没可好指责他的,换成我坐在他的位置,未必能比他处理得更好。”
年迈的书记官一时不知如何把话题进行下去,安慰的话语对于既成的事实毫无用处,更何况他始终没有摸透面前男人的想法。“那么您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老学者微微欠身。
“我想知道你,老萨达德之子贝赫·阿丁,对刺客和圣殿骑士团究竟了解多少。”
男人的眼睛如掠食动物一样,在暗处闪闪发亮。

法拉杰惊讶的嚷嚷响起在距离苏丹书记官家宅约莫十斯塔迪亚的刺客分部书房里,丝毫不知晓自己的朋友、也是协助解读的老学者此时此刻经历的困境。
“还有人可能知道这份契约的存在?是其他刺客吗?不,不对,一定是圣殿骑士吧!”
即使阿泰尔和马利克心里的答案跟大马士革负责人的瞎猜很接近了,也不会有人开口回答的。阿泰尔决定把当下的问题先暂且放一放。
“法拉杰,你如果继续大嗓门,就不仅仅是我们三个人,连带你的左邻右舍们都会成为见证者了。”
年轻的刺客导师要年长的同僚做几个深呼吸、平复下情绪,然后转向结伴同行的朋友。
“马利克,你出门之前从我的草稿纸上划掉了几条关系线,所以你知道我画这张图的用意?”
阿泰尔挤眼挑眉,一副挑衅马利克的样子。不过在黑…发男人抓着图纸、抿着嘴角,努力回忆当时一念闪过的思路时,法拉杰插入了他们之间。
“在你们开始玩文字和数字游戏的时候,我必须开始打理分部的事务。火狱在下,神明在上!我从来没有迟到过这么长时间!真是人生污点!院子里的水退了,也需要找人来整理下庭院。你,还有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惹出乱子来,否则我真的会把你们赶出去,再歇业关门几天!”
白袍刺客看着年长的负责人摔门离去的背影,回头对同伴佯装忿忿不平道:“说得好像我们走到哪儿哪儿的庭院就会塌陷一样!我真有这种神力,我就去潜入圣殿骑士总部!”
不过男人没料到的是,耶路撒冷分部负责人神色异样而冷峻,“法拉杰想要警告的人是我。”
深知马利克从不开无意义的玩笑,阿泰尔立刻明白事情绝不简单。他靠近上前,想要安慰地搭住同伴的肩膀,马利克却紧张地后撤了半步,让左侧的断臂远离阿泰尔好意的抚慰。
心底的警钟被敲响,沉重而刺耳。
“你出门之后,在大马士革遇到了谁?”礼貌地拉开距离,刺客导师沉声问道。
“圣殿骑士在大马士革清真寺附近出现了。”冷静地判断之后,黑袍男人镇定地讲述着,“那名骑士应该是独自在执行任务,非常有胆子和自信,没有刻意遮掩自己是法兰克人的身份。他在小集市里闲逛,甚至用浓重外来口音的当地语跟商贩讨价还价。”
“是陷阱?”
“我认为不是。大马士革被阿夫代亲王严密封锁,情况对外来者相当不利,圣殿骑士要如何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还要诱导刺客获得错误情报?”马利克摇头,“极端的布局考虑很难站住脚。”
“如果寄出那张茉莉花密函的人就是那名圣殿骑士呢?”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沉默了,他们都清楚这是极有可能的猜测,但他们同时各自拥有不同的理由来否定它。于是阿泰尔先开口。
“但是为什么要选大马士革?如果我们被挡在城外,他们的计划根本无法实现,说不通。”阿泰尔的语速逐渐加快,充满了自信,“只有性格极端的家伙才可能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胆大妄为,狂妄的傻瓜,亦或者危险的高手。”男人紧接着无奈地笑了笑,“恐怕是后者吧。”
马利克盯着阿泰尔的嘴角看了好一会,缓缓说道:“虽然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剑。”
“嗯?什么样的?”
“是罗伯特·德·沙布莱的佩剑。”
刺客导师的瞳孔快速地收放了一下,但是长年的训练让男人很快摆脱掉恐惧的回忆,敏捷地捕捉到了言语中最为关键的点。
“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和审判者绝不可能是同一人,骑士团团长不可能知道审判者的存在。审判者作为骑士团内部的清道夫,必须要做到像影子一样自然,不会被人察觉,和秃鹫在刺客内部的情况相似。”
淡色的眼睛在有光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沉静的金色一般,带有魔力,如同注视着明亮的湖泊,令人心宁平安。男人再试探着握住了朋友的左侧臂膀,这一次他没有抗拒。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想告诉我的内容吧,马利克?”
终于全部说出口之后,马利克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压在胸口的死亡,在对方的手指跟自己的伤口隔着衣物接触的瞬间,被驱赶,被融化,消失了。
“那么,问题终于给绕了回来,不过与此同时也变得简单了……”
法拉杰桌上的书本和文卷被统统推开,刺客导师重新抽出一张空白纸,用圆规固定住其中一角,在上面快速地写画。
“刺客导师,曾经的秃鹫,圣殿骑士团的高层人物,姑且认为他是罗伯特之后的大团长,然后是暗处的审判者,阿迪勒亲王,阿夫代亲王,苏丹萨拉丁。这些,是我们手中的线索,它们需要重新被组织一下顺序。”
阿泰尔逐次敲过纸面上的代表刺客和骑士们的符号。
“一开始我认为刺客和骑士团是整个谜题的中心。”
“难道不是吗?”马利克不以为然。
男人把玩着芦苇秆的笔身,笑得嘴角的疤痕格外明显,“因为我们是接到谜语的一方,理所应当认为整个事件是针对刺客组织而来,先前情报有限,箭头们也似乎指向圣殿骑士团内部,但是你跟我刚刚已经得出了不可能是审判者在策划的推断。所以,我们需要换个视角。你看,图纸上七个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阿泰尔端端正正地把某个词写在正中,马利克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半晌后以惊讶地语调念了出来。
“大马士革。”
刺客导师毫不掩饰得意的笑容,也朗声重复了一遍。
“没错,大马士革。对于她来说,无论刺客还是圣殿骑士,都是外来者,也是世俗律法之外的存在,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共同点。然而对于剩下的三位……”
考虑了片刻,阿泰尔把阿尤布家三名位高权重的血脉按照一定顺序环绕在大马士革周围,加上三条线串联起他们,再把“刺客导师”“秃鹫”“圣殿骑士”“审判者”放置在更外层的位置,拉上箭头线和圆弧。整个过程里只听见笔尖尖锐地摩擦纸面,最后男人重重地把笔杆砸在墨水盒前,黑色的墨汁飞溅到手背上,他也毫不在意。
马利克·阿塞夫俯身端详,眼睛一眨不眨,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则昂首来回踱步,因为兴奋,面颊透出些微的粉红。
“如果事情的起因是人,是领土,是血缘,是世俗的权力呢?”
“毕达哥拉斯的三角。”耶路撒冷宣教长差点忘记了呼吸,他也受到了同僚的情绪感染,语速不由地加快,“三条边只有一条能成为圆、成为帝国的中心,贯穿南北,叙利亚在上,密昔尔在下。”
阿泰尔跳起来用力拥抱了自己的朋友一下,快乐得就像刚刚挖掘到了所罗门王的宝藏;他们的鼻子不小心撞到一起,引起马利克一连串的小声抱怨。
“我们必须去见一见苏丹,在围墙之内发生的秘密和阴谋既然牵扯到刺客和圣殿骑士,就有必要去搞清楚。”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大礼拜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在休息,也许今天傍晚就是出击的好时间。”
“那么我……”
白袍的刺客导师勾过黑袍宣教长的肩膀。
“你没听见我说‘我们’吗?你跟我一起去执行这个任务,马利克·阿塞夫。”

Chapter Text

法拉杰咆哮出“我反对”这句话的时候,中气十足,连火盆里的火焰也畏缩地扭动了几下;不过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对什么身份的人嚷嚷,立刻失去底气,低声补充上后半句,“你们的计划太仓促,太草率了,风险太大。”
阿泰尔拼命忍住脱口而出“我认为实施起来没什么难度”的冲动,改用了更富有说服力的说法,“如果萨拉丁真的如传言中病重,等我们制定出一个周翔的计划时,他到底还能不能亲口提供线索。”
这个理由很充分,也很狡猾,唠叨的大马士革负责人也不得不闭上了嘴。马利克左右打量同僚们,法拉杰带着点求救似的神情地望过来,而阿泰尔则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下巴,于是他认为自己开口的时机已经成熟,便出声道:“也许我们可以再一起审视下这个计划。法拉杰,能借用一下地图么?”
凭着法拉杰对耶路撒冷宣教长的了解,马利克·阿塞夫是个稳重的人,如果在第一时间他没有断然拒绝,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不会说“不行”。二对一,法拉杰知道自己已经输给了两名年轻人,只能悻悻地取来地图。
“我们的位置在这里。当初刺客分部选址为了掩人耳目,选择了在了古城的内城墙之外,所以跟中心地带的圣寺有一段距离。”
阿泰尔张开手掌、试图测量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法拉杰则直接报出了数字,“十二至十四斯塔迪亚,大约一千步左右,如果借用民房屋顶作为线路,能比地面上节约一百二十步。”他有点满意于两名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惊讶,拍了拍发福的肚子,扬起下巴补充道,“你们还是小屁孩的年纪里,本人亲自丈量的。”
马利克撑着桌边再观察了片刻,把地图转了个角度正对阿泰尔。“任务完成后,你不可能从正门大摇大摆地离开……”
“诶,这可不好说,说不定苏丹还会派人护送我离开。”遭到马利克和法拉杰双重眼神攻击后,刺客导师只好收起开玩笑的表情,他指向羊皮卷上迷你建筑的另外一侧,“萨拉丁被安置在西面的房间,大约是为了不妨碍日常前来祷告的民众。寺内那一侧的巡逻和防备必然最为集中,所以反方向朝东的主祈祷间可能是最佳逃离线路。苏丹寝卧到它之间的距离足够我甩掉一半的追兵,礼拜前后聚集的人群也能混淆视线。”
法拉杰接上补充:“清真寺的四个外角都有种植小片柑橘林,有不少年头了,长得十分茂盛,你可以利用那些果树掩盖行踪。不过我必须要警告你,这些都是口头的演练,实际情况将会更加复杂和棘手。”
阿泰尔骄傲地拍了拍胸口,“刺客们执行过的哪一次任务不是如此呢?法拉杰,我早就不是十多岁的新手了,不用像下蛋前的老母鸡那样焦虑。马利克,你认为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刺客导师把地图朝同伴推了推,然后踱步到房间的其他角落,借着查看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让自己不要干扰他们的判断。两名黑袍的宣教长嘀嘀咕咕交流了四分之一柱沙漏的时间,马利克补充了一些细节,基本认可了阿泰尔的方案。
“法拉杰和我在任务里扮演的角色应该能帮助你扫清一些障碍。”马利克回答得十分坚定。
“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这是一条从纸面看可行性最高的逃脱路线。”男人的食指关节顶起下巴,拇指擦过嘴角的伤疤,他快速地冲同伴们眨了眨眼睛,“也许我们三个都得熟记这套方案,以防万一。”
法拉杰面露难色。他的年纪和日渐增长的体重远在阿泰尔和马利克之上,多年的后勤辅助工作让他早已生疏了年轻时接受的格斗攀爬技术,况且那一套保命的玩意也不是当下出门绕着城墙跑三圈就能找回来。他磕磕巴巴地说:“这次的任务,应该不算太……复杂,危险程度……也许还行吧。”
马利克及时插入解围:“法拉杰说得没错,你的既定目标只是潜入苏丹的卧室,向他或者他身边的人打听出关于契约文书的线索,搞清楚新老两份情报之间的关系。无论情报收集得到与否,你只要安静地潜入再溜走。我们会找到各自脱身的途径,不需要你额外操心。”
随口男人单手把地图卷成一束,顺手轻敲了下刺客导师的脑门,就像异教的神职人员对出征的战士施加祝福。
“浪费太多时间了,开始干活吧。墙壁上日晷的影子压到下一个格子边线的时候在中庭集合。”

 

行动计划里法拉杰和马利克将以举行傍晚第四次祈祷的阿訇和宣礼员的身份混入大马士革清真寺。法拉杰可以靠论经讲道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而马利克则充当阿泰尔在高处的眼睛。至于用什么手段说服原本担任这两份职务的人不要出现在今晚现场,是法拉杰需要完成的任务,至于马利克·阿塞夫和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要做的就是准备充分。
耶路撒冷宣教长掀开法拉杰卧室里的箱子盖,开始寻找合适的替换外袍。单手抱起厚重的层层衣服、同时要翻找,黑发男人感到相当吃力。这不是个人臂力的问题,而是双手灵活度的问题。等他找到那件压箱底的宣礼员旧袍子的时候,额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
跟宣教长前襟敞开样式不同的宣礼员长袍显得朴素和拘谨得多,倒是很像一件外穿的中衣,法拉杰说是他年轻时担任宣礼员时的衣服。从日常生活的层面看,法拉杰负责的教区显然要稳定和富庶得多,大马士革地区司教人数比较充足,不像耶路撒冷,天堂降临的神圣感仅仅停留在传承者的舌尖,动荡不堪的年景里,他不得不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身兼两职。
啊,不对,何止两职,自己还是一名半残废的刺客,一只收起翅膀的秃鹫,干着四份工作却只拿着一份报酬。年轻的宣教长悻悻地想着,不由地生出些许的羡慕,不过这种轻微的酸涩感觉很快转换成了更深层次的疑问。
为什么阿泰尔要坚持要自己跟他一同出任务?
男人的目光因为后院里的动静而被牵引向窗户,引发疑问的主体正在积极地整备武器整备,身影时不时在护窗板后闪现,让马利克联想起湖岸边以固定频率来回走动的某种白色水鸟。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窗前,依靠在上面观看院子里的动静。
打磨用的石块十分有技巧地贴着细而长的袖刃边缘,反复滑过;金属和石料摩擦发出尖锐且凌厉的声音,男人控制着节奏和力道,声音间隔均匀,带着些微的近乎催眠的效果,几乎让马利克一度以为这种频率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在男人悄悄地打了个呵欠之后,阿泰尔停下了打磨,换了块纯白的碎片夹在手指间轻轻叩击刀身,时不时举起袖刃和右眼平行来校准。围观一小会之后,马利克感到了无聊,于是开始更换装束。
“你是有问题想问我吗,马利克?”刺客导师背向耶路撒冷宣教长平端长剑,背脊挺得如同雪松般笔直,他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校准剑身的水平度。
“没有。”
悉悉簌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叼着衣领、费劲地套袖子。白袍男人专心致志地往刀刃固定的铁条上缠绕丝线,没有转头偷看的闲暇,更没有起身去帮个忙的意思。
“调整武器的时间很长很无聊,让我来猜一猜好了。你大约在想,大马士革分部有许多优秀的刺客,任何一个人都比自己看上去更适合出任务,为什么我一定要挑选你作为同伴?”
沉默,代表一箭正中红心。
“这件事并不是我在决定,而是你在推动。当不休不眠赶了三天路,爬山,钻山洞,差点被斯芬克斯一口吞了,被迫在冬天的河里游泳,在这一系列的经历之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允许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避风港里,靠着柔软的堆枕,等待其他人来告诉自己答案是什么。”
马利克把脸别向室内,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在继续跟外袍搏斗一样,假装忽略阿泰尔的话。他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只画着茉莉花的纸卷,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像样台阶。
“茉莉花纹章的情报送到耶路撒冷刺客分部,你偶然发现的契约也是在我的书房里埋着的,原本就是在我的管辖之下,理应是属于我的任务。”把外袍的束带利落地拴好,黑发男人拉了拉领口调整自己的呼吸,“阿泰尔,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次的任务你才是半路加入来辅助我的那个。”
黑袍男人转身回头,他原本以为阿泰尔还坐在围墙的阴影下,不期然对方已然贴着窗棂外侧,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徐徐西斜的火轮正悬挂在临街民房的屋檐一角,它灼烧着男人的视野,逼迫他垂下眼帘寻找可以庇阴的地方。
阿泰尔前倾上半身,歪歪斜斜地倚靠在窗框上,遮蔽了刺眼的日光。
“是吗?能成为照看你后背的那个人,我应该感到荣幸了。”
阿泰尔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进马利克的耳中。白袍男人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耶路撒冷宣教长,他既不是嘲笑,更不是开玩笑。随后他信手抽出马利克腰带上的贾比亚短刀,贴在掌心反复掂量,感受它令人舒适的平衡性。
“对了,在动身之前,我建议每件武器都得好好检查,连贴身匕首也不能例外。”
从密昔尔到黎凡特再抵达安纳托利亚最远的边界,成年男性几乎人人佩戴这样的匕首,有的简朴,有的奢华,男人们把它的存在当作身份炫耀的象征,但是刺客随身携带的只会跟实用扯上关系。完美的一掌长刀身,刀柄是由轻质的白杨木拼接上,极大地平衡了刀身的重量,这是一把为了近身战斗而存在的短兵器。
阿泰尔的拇指蹭过刀柄的顶端,忽然发现鹰首的重球底部雕刻着什么,于是他很自然地翻了过去。
那是一个字母,为了避免破坏重心刻得不算深,但是也足够阿泰尔辨认出那是卡达尔·阿塞夫名字缩写。
马利克静静地看向白袍男人。他以为对方会像以往一样全身僵硬,他以为自己也会像曾经那样涌起愤怒,可是他立刻意识到两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阿塞夫家次子的名字,但是他们更多地开始谈论对彼此的信任和守护。这不能代表痛苦的终结或者憎恨的消亡,相反的是,爱和恨同样变得深刻,就像掌纹或者额间的皱纹或者眼底的细纹,同时烙刻在他们身上。
那个刹那,马利克·阿塞夫盯着阿泰尔头顶乱糟糟的头发,突然很想把手指插进那团毫不柔软、像风滚草一样乱七八糟的褐色毛发中。他也如此动手了,还像薅兔子毛一样薅了两把。
“武器大师阿泰尔,我现在要去继续我的准备工作,那把匕首就交给你帮我调整了。结束之后你可以在书房里找到我。”
耶路撒冷宣教长语调轻快地吩咐。当阿泰尔也抬起手的时候,他以为同伴是要报复性反揉,没想到对方是捧住自己的脸,拉近掰过来,强行额头压上额头,眼睛瞪上眼睛,再用力蹭了蹭。
“扯平了。”
丢下这句话,阿泰尔哼着不成调的古怪小曲,一屁股坐回了满是工具的毯子上,留下马利克好气又好笑地揉着被男人压出痕迹的眉心,冲着朋友的背影嚷嚷小孩子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双颊和耳廓已经红了。

 

“王不会下令处决另外一名王。”
萨拉丁·阿尤布动了动食指,恭顺的仆人捧着一杯加了碎冰的玫瑰水走进只有埃米尔和亲王才能自由进出的帐篷。苏丹随手接过银盏,看上去白如月光的金属触碰到手指的瞬间,却传递过来惊人的高温,让他几乎想要甩掉杯盏。但是他忍住了,他是大叙利亚及上下尼罗河的苏丹,决不能在公开场合失了统治者应有的礼节。
强忍住灼烧感带来的疼痛,苏丹高举起银杯。
“在沙漠中水就是生命。当然,你可以尽情地享用……”
苏丹温和的话语骤然停住了。站在面前的不是落败的耶路撒冷王国王盖伊,而是他极其厌恶又不得不佩服的那个男人。他的厌恶来自敌对阵营的情绪,他的敬佩是源自武者的本性。
足足比萨拉丁高出一个头,头盔夹在腋下,红色及肩的毛发被拢在脖子后,像鬣狗的鬃毛,张牙舞爪。如果给个机会全副骑士盔甲穿戴完整的话,那个男人——外约旦的领主,沙迪永的雷纳德——本身看上去仿佛就是一台令人生畏的攻城机械。
苏丹迟迟没有递出那杯水。他的身边明明空无一人,却有许许多多的声音萦绕在脑海上空,有的叫嚣着全部杀掉以绝后患,有的认为应该留下活口索要高昂的赎金和领土割让,有的觉得大胜利之后可以休兵了,声音们争吵着,彼此攻伐,不断地分裂又合拢,仿佛是不祥的黑色鸦群。
手上的银杯变得愈发滚烫,敦促着苏丹立刻做出抉择。这时一道影子悄然自苏丹的身后升起,它看上去跟萨拉丁的身形一模一样,原本只是伴随本体的不安和踌躇而做出相同的细微动作,但是这一次它僭越了本体的意志、自顾自地发表意见。如此近的距离,它足以压过其他声音,清晰地对萨拉丁·阿尤布耳语。
“苏丹,为什么不接受他们的提议呢?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你为什么不把杯子递出去呢?你的双手已经被严重烫伤,如果再不做出抉择,恐怕就会保不住了,我的苏丹啊。”
像是配合影子的话语,沙迪永的雷纳德大步地朝萨拉丁走来,他脸上挂着自信满满的笑容,仿佛已经洞穿了萨拉丁必然做出的选择。外约旦领主、同时也是圣殿骑士团的内殿行动者的每一步逼近,尖锐而嘈杂的声音越发地盛大起来,沉重地仿佛整个天国降临在人们的头顶,几乎压弯了苏丹的背脊。
“你的答复是什么?”
萨拉丁无力地垂下胳膊,用虚弱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词。
紧接着,病榻上昏睡了一整天的苏丹睁开了眼睛。窗户的遮光板支起来,挡风的毯子被卷起来,黄昏时分的绚烂色彩像巴拉达河的流水在空气中流淌,在墙壁上漫溢,让他短暂地感受到时间空间上的混乱。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喉舌干哑,活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不过声音还算清晰。
“差不多第四次礼拜的时间。”影子陪伴在苏丹的卧塌前,喂了病人一点温水,再低头看了一眼水钟浮动的刻度,补充道,“很快就会开始了。”
润过嘴角后,萨拉丁重新整理了下思路,安静了片刻后问:“你还是不打算去参加礼拜么?”
影子的口气轻描淡写,“你知道我的脾气。”
“我当然清楚,但你现在是在大马士革,埃米尔们都在密切关注……”
“我不认为那些试探对我们家族未来的势力划分能够成影响,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你已经做了决定,写在了纸上。”考虑到交流对象是一名病弱的老人,影子的回答显得过份直白又冷漠,“我之所以会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劝说你改变主意。阿尤布家族的人需要什么从来不会等待人给予,这可是当年你在阿什克伦的城门前亲口对我说的。”
“没错。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有,那也不过是‘可是那美丽的阿什克伦,黎凡特的新娘,已经在你和理查王的联合命令下被彻底拆毁了’。”
萨拉丁陷入了沉默。他很清楚,在自己生命即将结束前的最后这几年,接二连三失去的不仅仅是阿尔苏夫,阿什克伦,阿卡这些城邦。但是他依然要为自己辩护,“战争和死亡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途径,你也赞同过,不是吗?”
“不需要使用过去式,苏丹,我现在也确信这一点。‘战争和死亡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途径’,这句话的后半是‘拥有最强力量的人才会存在多条可能性的选择,而不是等待去接受某一条道路’。”
随着阳光的淡去,先前流光溢彩梦幻般的美丽日落从两人的视野中渐渐消退。苏丹突然记起了先前的那个梦,现在它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清晰到他能回忆起六年前在哈丁角的山顶、在那顶圆顶帐篷下的每一句话。
“告诉我,”萨拉丁依然很平静,低沉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参加第四次祷告?”
影子拉起长袍起身,走向由残光霞影装饰的其中一扇柚木窗户,宽大的弓形窗框让他们都能眺望见伫立在清真寺正东面的两根宣礼塔,它们就像被浸没在鲜艳的海娜染料大缸般,通体金红,几乎令驻足观看者忘记它们本身的颜色。
影子看上去跟萨拉丁的身形一模一样,只是在有光的地方,他已经不再是什么人的影子了。他低声笑了。
“我敬爱的苏丹,你知道我的脾气。”

 

 

阿泰尔潜伏在清真寺围墙的阴影里,古老的飞扶壁形成的虹弧把他头顶上方的天空切成明暗不等的两爿。时机一道马利克便会亮出和刺客约定好的暗号,现在他只能等待。白袍男人用手拉着兜帽,努力维系它挂在头顶不至于滑落的同时,让马利克的身影始终固定在自己视野。
今天的夜幕晚霞格外厚重,彤红的颜色仿佛自云霞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在坠落到尘世地面之前变成了金红色的水雾,如同张开了一幅幕天席地的大帐篷,把大马士革笼罩在不真实的绯红之中。黑发黑袍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刺客目光所及的最高处,细小得如同鸦雀,左侧的空袖管即使被折叠起来,依然被强风鼓吹得飞舞起来,阿泰尔觉得马利克就像宣礼塔最顶端的黑铁屋檐兽,明明被固定被束缚,却依然给人以呼吸之间即将起飞的错觉。
庙宇殿堂上的屋檐兽马利克·阿塞夫,听上去颇像耶路撒冷午夜怪谈的一部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考量倒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刺客和屋檐兽都是站在城市制高点的存在物。石雕般的坚毅,顽固,黢黑,历经数百年也不会动摇的守护者,飞扬起伏的衣袍从体表褪去、转变成厚实的皮毛和巨大的翅膀,唯有装载着智慧的头颅还保持人类时候的样貌。当阿泰尔独自蹲伏在建筑阴影中,能有头唠唠叨叨的石雕斯芬克斯在身边打发时间倒是不错的选择。
黑袍的身影似乎朝阿泰尔蜷缩的角落转动了一下,而后男人挺直了背脊,昂首,四指并拢围在唇边,犹如落入水面的涟漪,又像是摇动的莲花瓣,嘹亮而富有韵律的第一声宣唱从宣礼塔顶端乘风漾开,如同回信般,又有连续不断的类似呼唱自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就在宣礼呼唤开始的同一时间,几乎所有人——无论是商旅、木工、铁匠、牧人、操持家务者——全部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赶往就近的清真寺,或者走出屋檐、铺上织物,面朝黄土虔诚匍匐。当宣礼员们昂扬的呼唤达到第三次顶峰的时候,阿泰尔知道所有纷杂的视线都已经臣服在神使的召唤之下,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角:行动的时刻到了。
马斯亚夫特制的鞣革极好地吸收了男人攀爬时手脚制造出的摩擦噪音,阿泰尔有效掌控着呼吸的频率和四肢的力量调配。胸膛和手肘刮擦过星辰图案的泥灰装饰,他像蜥蜴一样蛰伏,耐心地等待危险过去;牢牢地抠住墙壁上的缝隙或者彩绘泥灰的凸起,曲起膝盖和小腿,背脊向后满绷,他像野猫一样跃起,精准地落到既定位置。按照预先设想好的路线,没有引起任何意外,刺客导师顺利抵达了屋顶。他把自己悬挂在屋顶梁暴露在外的榫头上,甚至有一丝的闲暇分辨出众人之中法拉杰独特的中低嗓音。
我请求光明之主的庇护,免遭黑夜降临时的毒害。
谨慎的兔子会在钻出洞口前竖起耳朵,刺客微微抬高下巴,让自己刚好能贴着砖石边探查房顶情况。他转向右面,恰好捕捉到马利克·阿塞夫转身望向自己的视线。目光和目光的交汇没有丝毫的黏腻或者停滞,充当临时宣礼员的男人连眼皮都没眨过,而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则识相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喂,站在那边的兄弟,请过来帮个忙。”
担任警戒任务的侍卫们通常不参加集体礼拜,他们会在换班的时候单独在地下的小礼拜堂里祈祷。马利克发出请求的声音四平八稳,隐隐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威严,擅长于服从命令的士兵很难拒绝这样一位神职人员的要求,便答应了。阿泰尔结合着步数和武器碰撞的响声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的双臂双足同时发力踏上扶墩,猫腰放低重心,快速奔跑在清真寺贴金闪亮的屋脊上。站在转角处的卫兵心不在焉扭头的瞬间,刺客导师早就躲藏进了神殿巨大的阴翳中。
白袍男人栖身在拱券之间的横梁上,胖墩墩的鸽子们挤到他的脚边,落在他的背上,仿佛他是它们中的一员,但是影子不会说谎,地面上勾勒出收拢羽翼的雄鹰的轮廓。地图早已烂熟于胸的刺客大师花了一点时间,找到了苏丹病榻所在的西北角。但是他没有立刻冒失展开下一步行动,底下的情况有些出乎预料。
没有士兵把守在苏丹卧室的门前,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陷阱。阿泰尔的鼻翼夸张地翕合,无声地做出个轻蔑的表情。
至少在年轻时阿泰尔的思考鲜少会被过于复杂的假设困住,也许跟他骄傲自大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他从不质疑自己的直觉。判断是陷阱仅仅是第一步,困难的是采取何种行动。要撤退么?刺客导师几乎没有考虑过这一方案;等待再观察,看似可行,却在阿泰尔的心中留下一个难以解开的结:潜入行动只有他、马利克和法拉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三人在同一地点执行这项任务,根本不存在泄密的余地,那么如此明显的陷阱究竟是为谁设下的?以病重的苏丹作为饵饲,就凭这份胆量,在暗中操控兽笼的人不是难得一遇的勇者,就是极为危险的疯子。
数个夸张的念头一闪而过,阿泰尔突然睁大眼睛,像是捕捉到了漂浮在空气中的金线。他扭头看向礼拜堂和尖塔的方向,可惜装饰华丽的窗带阻碍了视野,已经来不及再向第二个人确认自己刚刚得出的推论了。只是片刻犹豫的时间,余晖彻底从柱廊的墙壁表面滑落,褪去绚烂纷的色彩,男人在此时做出了个荒唐决定。
他一跃而下,拉起厚重的门毯,放任自己走进陷阱。
树型灯台上的油脂蜡烛们因为突然造访的空气流动,整齐划一地摇摆了两下,然后再次陷入昏睡般的沉寂。草药浓重的辛辣味和被点燃的香料气味混杂在一起,像被七层面纱牢牢地捂住口鼻,又像是在岩浆与灰烬的地狱里呼吸。阿泰尔站在床榻的尾端,端详着卧榻上似乎在睡眠中的老者。苏丹保持着男人记忆中的样貌,但是衰老和疾病的侵蚀,几乎让阿泰尔无法想象那就是黎凡特世界的最高统领者。
刺客导师刻意拨动着烛台末端的小鸟,精妙的设计让黄铜的烛台旋臂们交叉转动却互不干扰,光影在房间的每一个位面上飞舞,仿佛张开双臂永恒旋转的苏菲僧侣。即便如此,阿泰尔看见萨拉丁依然像被浸没在影子里,脸色晦暗。
“死亡笼罩着我全身,我正行走在它的道路上。”
挣脱了浅寐,萨拉丁睁开了眼睛,对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似乎毫不惊讶。因为消瘦而深陷的眼窝,反而衬得老人的目光更加炯炯,那是灵魂被当作薪柴点燃而绽放出的光芒。“为什么要打扰这份宁静呢,刺客?”
“愿你心宁平安,伟大的苏丹,马斯亚夫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向你致敬。”
阿泰尔向年迈的苏丹行了个刺客组织内部的最高礼,在萨拉丁看来挺新鲜的——因为不是阿尤布家族的属民臣下,刺客不会按照世俗常规行事。老人勉强撑起羸弱之躯,试图分辨清楚年轻刺客的模样。
“我是不是在耶路撒冷见过你……啊,你是拉希德丁·锡南的继任者。”
“大约在一两年前,跟你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
萨拉丁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考,阿泰尔从他游丝般的声息里分辨出了“原来如此”的只言片语,令他坚信自己的冒险没有错。当老人再次抬头的时候,说道:“我猜测你是来寻求某个问题的答案。”
“是的。”
“很可惜,我无法给予你答案。”
年轻的刺客导师没有露出受挫折的脸,他的镇定自若至少有一半不是虚张声势。“一开始我的确以为你掌握着问题的关键,可是当你病重消息传遍整个大马士革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钥匙’已经不在你的手上,已经随着权力的更迭传递给了其他人,其他更有权力的人,或者更有野心的人。”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伴随着不带半点嘲讽的笑声。阿泰尔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不舒服的怪异感挥之不去。
“有位智者曾经告诉我,人的烦恼不会是单数,它总是复数的、成对的存在,伴生出更多的的困境,就像水面的涟漪或者空谷里的回音。”
阿泰尔转神面向说话者,就像戴着面具一样僵硬,让对手无法看出他此刻的情绪。简单地颔首致意后,刺客说:“我们又见面了,亲王,算是巧合吗?”
“也许你应该称之为神的意志。”
“你这是在把自己比作神明吗?”
阿迪勒·阿尤布兀自站在门口。挑衅嘲讽的话语在他的脸上激不起半点愤怒,他的双手甚至没有摆放在任何武器上,只是松松垮垮地抱在胸前。近似无害的动作背后,刺客的鹰眼早已穿透了所有的障碍,一览无遗,走廊上持刀列队的武士,四周竖窗后满张的弓弩,全部针对自己而来。制服阿迪勒、挟持他为人质突出包围圈,对阿泰尔来说并非做不到的事情,况且马利克和法拉杰为自己规划过几条应急的逃脱路线,可以试试。男人却迟迟没有行动,他的目光扫过阿迪勒的脸,再落到萨拉丁的身上,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抚过腰带上的匕首,刀柄顶端上的刻字像是从缝隙中生出了荆棘一样扎入皮肤,让他感到疼痛。
阿尤布家族的亲王饶有兴致地观察刺客的细微举动,说道:“如果你想杀了我,或者抓我跟苏丹中任何一个人作为人质,你早就该动手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阿泰尔挑了挑眉梢,“你应当担忧的是我在拖延时间。”
他说的是实话。礼拜堂里的吟唱已经结束,喧哗的人声渐渐退去,如同海湾里的退潮一样,渐渐趋于平静。白袍男人突然发出长长的叹息,主动卸下所有的警戒,向沉默的苏丹点了点头,然后张开空空的双手,把掌心朝向阿迪勒·阿尤布。
“阿迪勒亲王,我们来谈谈吧。”

Chapter 1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陛下。”
发言的中年贵族身材中等,在诸多骑士装扮的人中并不突出,但是腰杆挺得很直,给旁观者以极有主见、性格坚毅的鲜明印象。他明明只有四十七岁,头发却早早的灰白参半,修剪得很短,露出耳朵外廓和一侧脸颊上的伤疤;伤疤是多年前战斗中的馈赠,早已不再泛出令人畏惧的血红,在迦南之地风沙日头的反复亲吻下,跟脖颈和脸部的皮肤一样留下了深黑的印记。
被冠以“陛下”之名的金发男子被众人簇拥在帐篷中央,与其说是被追捧被仰视,不如说众人像是被他安置在身边的篱笆和围墙,跟独自站在圈外的中年贵族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金发男子年轻且英俊,但是被连日的行军和不断的会议争吵磨平了应有的精神劲头,他低垂眼帘,在诸多贵族骑士的背后回避着来自对面的视线。
“国王陛下!”
提高嗓门,那名贵族向前借一步,阻挡在帐篷的进出口前。出于武人的习惯贵族的左手压到佩剑上,这个略带攻击性的细微动作落在年轻国王的眼中,在年轻男子的眉间平添了一份阴郁。不过他还做不到无视重臣的地步,重振精神回答道:“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雷蒙德伯爵?”
加利利海和的黎波里伯国的统治者,曾经耶路撒冷王国的摄政,同时也是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雷蒙德三世抬起头,“我希望陛下能放弃救援我的属地提比利亚斯*1。我们不应该被萨拉丁牵制住,不应该由我们的敌人主导,而应该是由我们来选择战场。”
话语如同刮过芦苇丛的冷风,引发了一片窸窸簌簌的骚动,连疲惫的国王——吕西里昂的盖伊——也无法忽略这番大胆而冷漠的谏言。
“伯爵,萨拉丁的军队在围攻你的领地,你的妻子你的儿子正被困在提比利亚斯城里!”
“如果继续向加利利海强行进军,必然会远离水源、深入荒漠,我们的人会疲惫不堪,而按兵不动的萨拉丁将有足够的时间布置陷阱。跟整个王国可能遭遇的可怕灾难相比,我认为提比里亚斯是可以作为诱饵被牺牲的。陛下,请立即下令停止行军,就地扎营,同时派人向安提阿克伯国发出警告,让博希蒙德伯爵协助夹击萨拉丁。”
贵族中冒出一个尖锐的声音提醒道:“伯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雷蒙德冷静地说:“当然,我很清醒,比在座的各位,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
“雷蒙德伯爵,你的牺牲精神令人刮目相看。”
一头红发的高大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同身形并不出挑的中年贵族相比,男人高大魁梧,几乎能顶上一个半雷蒙德。他的用词造句简陋而粗鄙,显露出非贵族的出身,但是就像他的身高体重在众人中占据绝对优势一样,他的出现几乎压制住了在场的其他声音,包括身为耶路撒冷国王的盖伊。
“雷纳德,你想说什么?”
对于外约旦的领主,雷蒙德根本不屑于用尊称,直呼名讳,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无需更多的言语解释。
“提比里亚斯是你的封地,但那里的人民也是陛下的臣民,他们的生死不应该由一名懦夫来决定。”
“我在谈作战的正确策略。”
“我也在谈作战的正确策略。在这点上我和里德福特团长的意见一致,叛徒和懦夫的意见没有资格被放在桌面上讨论。”
伫立在国王右手旁侧的圣殿骑士团团长轻蔑地瞥了伯爵一眼,朗声附议外约旦领主的说法,并且提出雷蒙德跟萨拉丁有过损害拉丁诸伯国的私人协议在先,背叛者无法获得骑士团的认同。
雷蒙德伯爵怒不可遏,一方面是因为对方并非全然不懂战略之辈,明知这场作战会议的重要性却依然采取了公报私仇的策略针对于他,另一方面则是跟他们三者之间微妙有关。迫不得已,他必须要在场内寻找能够支持自己的人。帐篷里虽然聚集了二十多位王国的重臣,却没有人有胆子正视伯爵的目光,没有傻瓜打算介入这场复杂的权力争斗。
“陛下。”的黎波里伯爵把微弱的希望寄托到年轻的国王身上,“五年前在阿富拉,你亲自指挥的那场守城战之所以能够胜利,正是因为你在阵前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坚守不出。现在的情形和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不同,陛下!”
金发的国王就像被偏头痛找上门一样,按了按太阳穴,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半晌后他中断了会议,遣散众人离开自己的帐篷。
雷蒙德不得不回到自己的部下中间。他没有卸下装束休息,在自己的帐篷里焦虑地踱步,时而绞紧手指,时而对天怒骂。比起会议中遭受的侮辱,雷蒙德更担忧启明星升起时盖伊会做出愚蠢的选择。他是的黎波里和加利利海的统治者,他是服侍了三任耶路撒冷国王的忠臣,他是王子们的辅佐摄政,他的地位,他的忠诚,他的判断,无人能够质疑!
把脱了一半的披风重新拉回肩头,中年男人决定就算是冒犯也必须要再向盖伊进言一次,哪怕会把自己置于更加尴尬的地步也无所谓,整个拉丁王国的存亡跟自己相比——!
伯爵没有料想到有人会站在自己帐篷的门口,不,准确地说是那个人是有计划地挡住他的去路。
起初雷蒙德没有看清来人在深蓝色缠头下的模样,厉声呵斥对方退开。对方非但没有服从,反而用左手捂住他的口鼻,把中年男人推回了帐篷。
残缺的左手,没有无名指的空白就像是一份无声的自述。
雷蒙德的表情在霎那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个自诩为耶路撒冷圣墓守护者的男人消失了,继而浮起的是隐藏在爵位头衔之下的另外一重身份意识。死亡的恐惧感驱使雷蒙德发挥出超乎年龄的敏捷,他甩脱了来人的控制,并且拔出了护身小刀,“你是奉雷纳德的命令来刺杀我的家伙吗!”
全身包裹在黑暗下的男人丝毫没有进攻或者防御的意图,反而是对着伯爵手中小刀行了个简单的、在拉丁王国或者穆斯林中间从未见过的礼。
“愿你心宁平安,圣殿骑士团的‘审判者’。”

没有镣铐禁锢,没有绳索捆绑,没有拷问官拳打脚踢,甚至不是泛着霉味的监牢环境,阿泰尔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在敌人处受到的最好待遇。就在他提出可以跟设下圈套的那个男人谈谈之后,对方没有显露出半点得意或者自傲的情绪,吩咐贴身近侍务必要躲过所有人耳目,把阿泰尔秘密带到现在的房间——位于大马士革清真寺最高的中央尖塔顶端的计时者之间。
计时者之间可以说是整个大马士革城内仅次于宣礼平台的高处,被苏丹或者埃米尔们雇佣的星相学家、历法学者们在有限的空间里观察着、复写着宇宙和时间的秘密。这里如同一座微型的城邦,堆砌成一摞又一摞的书卷正是贝格们的宫殿以及各种信仰聚集的神庙,横七竖八斜插在其中的地图卷和草稿页是平民百姓们的街道,地上精准的圆弧轨道以及涂料书写的临时字符组成了护城河,扇形和半圆的刻度仪仿佛古代帝国遗留下来的剧场遗迹,推算到一半的银质筹码盘像是商贾云集的市场,而嵌套了三层大小不一镂空圈的黄铜星盘们则是高悬的日月星辰。
每一名刺客都接受过星相和算术的基础教育,更何况在马斯亚夫鹰堡顶端也有同样功能的房间,所以理解那些复杂的图案和神秘的数字组合,对于阿泰尔而言轻而易举。男人坐在天花板的银莲花纹正下方,饶有兴致地翻阅着计时者冗余繁琐的记载,他几乎能在头脑中复现出一幅幅奇妙的画面:屋顶被十二个星座图案等分,学者们从中央的胡桃木座椅里起身,透过十二个天窗孔将天穹上闪烁的宝石们撷取下来,用银白的胡须擦拭,再安放到微小的金色轨道中。时间在计时者之间不再是一味地向前流逝,它因为触碰到微型世界的边界而弯曲,折返,旋曲,在位于核心的年轻男人周围组成有别于外界的另外一个宇宙。
一墙之隔,士兵手中铁器叮呤咣啷的响声和夜色中巡夜人渐远的吆喝,就像突然摇响在不净人手中的破魔铃铛,看似散漫的时空在悠然自得的刺客导师身边骤然收紧,变成狰狞的牢笼铁条,提醒着男人身陷囹圄的现实。
没有镣铐禁锢,没有绳索捆绑,没有拷问官拳打脚踢,甚至不是泛着霉味的监牢环境,依然不会改变阿迪勒·阿尤布对刺客的忌惮之心。就像人类对猎鹰的恐惧和敬畏,他们既妄图驯服它为己所用,又因为害怕利爪和尖喙,试图使用牢笼让它屈服或者献上忠诚。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的目光在房间唯一的进出口停留了片刻,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然后他像鹰一样无声地伸长脖颈,抖了抖肩膀,把手中的纸页翻过一页,再次徜徉于知识的原野。
阿迪勒·阿尤布在门外驻足了约莫有半支蜡烛的时间,透过门上的暗格观察刺客的一举一动。没有半点焦虑不安,里面的年轻男人就像置身于家中般闲适,如果放任不管,他似乎能毫无精神负担地读上一整个晚上。作为阿尤布家族的重要成员,阿迪勒拥有一只猎鹰来彰显身份。熬鹰是鹰与训鹰人的必修课,男人很清楚要经过何种的折磨和谎言才能让一个自由的灵魂栖息在自己身边。
阿尤布家的亲王做了完全退下的手势,待亲信们帽尖的影子也消失之后,他推开了计时者之间的门。
“房门没有锁。”白袍刺客没有起身,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纸页。他并非不懂礼仪的傲慢之徒,一切都是事先在心底盘算好的试探策略。“不过我猜想应该不是士兵们的疏忽,而是出于亲王你的授意。”
“没有打算上锁的房间,意味着你可以来去自如。”阿迪勒厚颜且狡猾地偷换了概念,“但是你选择留下来。”
算筹在银盘上挪动的哗啦啦声音像是在代替年轻男人发笑。“留下来,是因为我说过我们可以谈谈,你以为门锁或者监视者就能构成对我的限制么?哪怕是现在,即使被卸去了所有的武器,我也能在你踏进那扇门的瞬间置你于死地,阿迪勒亲王。”
像是被刺客导师的话语所蛊惑,墙角的烛焰陡然蹿高了好几尺,也把阿泰尔的影子投射得高大挺拔。
阿尤布家的顶梁柱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威胁而显露出动摇。到此为止,他们之间的交锋更像仪式中的祭司们仅仅是模仿古神们的战争,交叉,轻触,碰撞,摇曳在两人之间的只不过是以月桂树枝为剑的影子。
阿迪勒环抱胳膊在胸前,在绘画着星空的房间里缓缓踱步。“‘因为我说过可以跟你谈谈’,所以一再放弃了脱身的机会……我以为刺客会是更为精明狡猾的角色,没想到新继任的刺客导师诚实得有点可爱?”
令人不舒服的言辞终于让阿泰尔无法再假装无视,他闻声抬头,却发现中年男人已然到了跟前。
“你原本有三次机会可以逃走,尤其是你的同伴们已经安然撤离,你还是选择了让自己置身于危险,而不是利用谎言。我做过大胆的猜想,也许你大约是一名极为优秀的执行者,极为自信,甚至视危险为无物,但这样的你绝不是一个擅长政治和权术的领导者,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
被只见过数面的人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的问题,年轻的刺客导师竟然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言辞对应。获得了预料中的反应,阿迪勒满意地弯了弯嘴角,这一回合中他占了上风。
“不过相比起前任刺客导师,我更喜欢跟你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
刺客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设下一个明显的圈套,“你见过阿尔莫林?”
“拉希德丁·锡南,以宣教长的身份从圣城阿拉穆特来到黎凡特,凭借一己之力在巴伊拉山中建立起一方势力的强悍男人。虽然我没有赶上兄长对马斯亚夫的征讨,但是在掌管巴比伦要塞的时期,我跟他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那只狡猾的老狐狸。”
阿泰尔不可置信地摇头,“阿尔莫林已经有接近二十年没有离开过马斯亚夫,更别提到十天路程之遥的福斯塔特。”
亲王捡起一枚算筹熟练地在手背上把玩,就像手中暗藏着磁石,铁币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男人的掌控。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耶路撒冷国王曾经向刺客组织伸出过橄榄枝,那么统治大叙利亚的家族对马斯亚夫提出过和平方案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说什么!”年轻的刺客导师像被火焰灼伤了般跳了起来,他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那卷在耶路撒冷意外挖出来的密函。
“我说我跟拉希德丁·锡南谈过和平。”
阿迪勒·阿尤布盯着刺客导师眼里倒映出的世界,他的情绪自控力极强,看上去平静得一如水边的岩石,显示出岁月赐予的沉稳力量,这正是当下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所欠缺的东西,所以此时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也就无法洞穿那张跟苏丹萨拉丁极为相似的面貌之下精心编织的谎言。
“阿尤布家族和刺客的合作,我们一定能为这片土地带来长久的和平。”
中年男人说得十分真诚,他拉过阿泰尔先前坐过的椅子落座,衣物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有如夜空中鸽子噗愣翅膀那般柔和。
“刺客的领导者,你愿意接受阿迪勒·阿尤布的提议吗?”

旅店老板掌着油灯,用胯顶住门闩,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用缠头巾把脸部蒙了个结结实实的家伙,仿佛能透过黑夜和伪装看出对方的身份,而拇指和食指在形状正圆的银迪拉姆表面不断地搓揉、描绘。最后他露出了如同蜥蜴样的笑容,“我觉得今晚的夜色不错,开门透透气。啊,‘无言的满月,现正升起,任何圆的事物都没有穷尽’*2。”
然后老板向侧旁闪开一条道,蒙面人像被风摇曳的棕榈树影,很快消失在了旅店的门后。
蒙面人不熟悉旅店内的构造,笨手笨脚地在楼梯和走廊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对方曾经告诉过他的房间门前。他原本想拍门,却又顾忌起礼仪和左邻右舍的问题。正在踌躇之间,房门像地狱一样裂开,把他吸了进去。
来访者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尖叫出来,肩膀抖得跟筛子一样。摸黑到破败危险的拿勒撒人聚集区已经是极限了,他只是一名文职人员,不是苏丹英勇无畏的战士。实际上,房间的住客手上没有拿着任何武器,似乎对他的过激反应很感兴趣,揶揄道:“作为盟友,你明明顺利找到了我住的旅店、摸到了房门前,结果依然害怕得像被狼咬住尾巴的兔子。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充满了矛盾吗?”
缠头巾松开来,底下是萨拉丁的朋友兼书记官贝赫·阿丁的面容。他勉强反驳了句“我们还不算盟友关系”,换来的只是住客的嘲弄。
“哈,我还以为书记官深夜冒险亲临是为了告诉我协约有新的进展,毕竟下逐客令只需要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或者一名从不走大门的刺客就可以了。还是说,书记官您认为自己的言语比刀剑更为致命?”
贝赫·阿丁一时语塞,被人简单看穿了自己前来的真实意图,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愉快;况且对方似乎连台阶也不打算给,悠然地等待书记官开口辩解,一度让贝赫·阿丁在心底咒骂将这桩任务塞给自己的那个人。不过书记官终归不是会违抗命令的小角色,泰斯比哈被用力拨过一珠,在气氛尴尬的室内格外响亮。
随后,苏丹的书记官恭敬地鞠了个躬。
“请跟我来,圣殿骑士团的吉尔伯特·伊拉尔阁下,伸出橄榄枝的那位大人希望你能跟一个人谈谈。”
圣殿骑士团的第十二任大团长、来自阿拉贡王国的骑士吉尔伯特·伊拉尔如同一头赤色皮毛的狡狐,有别于东方人的浅色眼瞳熠熠发亮。
“是‘那位大人’不会亲自跟我交谈的意思吗?”
“是的。”书记官因为紧张额头渗出汗珠。
骑士轻挑眉弓。贝赫·阿丁带来的口头邀请不同寻常,表面读起来像轻慢和侮辱,但是实在没有派书记官来触怒自己的必要,贝赫·阿丁作为穆斯林世界寻找下一任合作者的代理人更不是傻瓜。是试探或者圈套吗?是机会或者背叛?就像探查到空气中猎物气息的蛇,男人不自觉地舔了舔上嘴皮。他让书记官去旅店后门等了片刻,再次出现在对方面前时,套在盔甲上的斗篷像吹了气的口袋,把男人的身形撑大了一圈。
红发的骑士也向对方行了个突厥人的礼。
“带路吧,书记官阁下。”

通常来说法拉杰是个话不多的人,尤其是被心爱的陶器瓷器们环绕时,他声称自己可以在静谧的冥想中同远古的灵魂对话。当下的安静让他感到深深不安,这种慌乱的感觉并不是来自星光隐匿的黑夜或者空无一人的街道,而是散发自牵着毛驴、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自大马士革清真寺撤离之后,马利克·阿塞夫便没有主动说过半句话。拉尔夫强行把毛驴的缰绳塞到他手里、让他领路,完全不像在担心毛驴不听话,更像是害怕自己的恍惚会看丢了年轻的宣教长。
“前面的三岔路口走最左边的那条。”
“我好像闻到了奶香味,会是牛奶抓饭吗?不用担心,哪怕错过了晚饭时间,分部的厨房里我预留了一些食物。”
“马利克,你是不是累了?我们换换?”
黑袍的男人只是用“嗯”“好”“不了”之类的单音节机械地回复,仿佛多余的字眼会泄露出他的真实念头。如是平日里有人敢如此不礼貌地敷衍,拉尔夫一定会摆出宣教长的姿态狠狠教训对方,但是当下情况特殊,他也很难说自己没话找话的行为算不算是一种无力的自我安慰。两人之间的对话无法正常进行,不安的气氛让困顿的中年男人产生了幻听,遮阳长廊横梁上的公共照明油灯就像飘忽不定的苍白幽灵们,在斜撑木架后面、在牛眼玻璃窗前窃窃私语,发出如同数以百计的老鼠磨牙响声,细小却惊人的整齐,大马士革宣教长下意识地紧了紧外袍前襟。
从圣寺到分部的路程漫长而折磨,不过终究有尽头。转角处尚未熄灭的火把散发出微不足道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刺客分部门前的轮廓,门上的黑漆倒映出一小块模糊的光斑,但是在大马士革宣教长的眼中犹如出云的明月般令人欣喜。驴子刚刚停下,他便迫不及待地翻身跳下奔向大门,很快地点燃油灯,再小心翼翼地挑高悬挂起来。
马利克·阿塞夫没有把毛驴领回草槽后,他只是原地伫立着。明明一路走来多少也应该是能出一层薄汗的程度,可是年轻的宣教长却感到连脚趾头也被冻住的寒冷。
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有返回分部。
他缓缓地往后退了两步,用力拉拽缰绳试图让牲口掉头,疲惫的毛驴试图抗拒临时主人的要求,不断地用力甩头,并且发出响亮的嘶鸣。此时的马利克已经顾不上许多,他用绳子鞭打,凭借独臂的力量硬是把驴子给拗转了方向。就在他准备爬上驴背时候,拉尔夫发怒的声音炸开在空荡荡的街道中。
“马利克·阿塞夫,你给我下来!”
出于对年长者的礼貌,耶路撒冷宣教长才没有不理会对方的呵斥、一鞭子抽在毛驴背上离开。
“拉尔夫,我有任务在身。”
虽然他没有亮出刺客们执行任务时惯用的白羽毛,也没有强调究竟是来自于谁人的委托,但的确不是胡诌出来的理由。然而拉尔夫不为所动,在这种危急时刻,年长者的智慧与经验让中年人的思路无比清晰。
“以黎凡特刺客的传统,所有人必须服从最高导师的命令;当最高导师可能发生意外或者身陷危险,无法正常下达指令的时候,由所在区域或者就近分部的宣教长全权负责任务的指派和解释。”
拉尔夫向马利克逼近了一步,头顶上方的油火陡然上窜,在年轻宣教长的视线中拔高了中年男人的身形,让他变得权威,具有压迫感。
“马利克·阿塞夫兄弟,你现在是要违抗黎凡特刺客组织的规例吗?”

Notes:

*1:提比利亚斯是拉丁语音译,现在更为常见的称呼是提比利亚或者太巴列;
*2:鲁米的诗,不过他生活的年代跟故事发生的时间不符,属于完全不恰当的借用了。

Chapter 1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面对突然跳转的话题,阿泰尔怀疑地眨了眨眼睛,谨慎地没有立刻回答。阿迪勒亲王擅长于察觉对手情绪上的细微变化,旋即露出安抚性的微笑,“没有别的意思,我觉得你可能就比阿夫代和阿齐兹那两位王子年纪大一些。你们的共同之处是在太年轻的年纪就坐到了权力的巅峰,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无非有两种常见的反应,狂妄大胆,或者迷惑犹豫。真正老道的谨慎和新手的畏惧有着根本的区别,从你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你还属于后者,听说前任阿尔莫林是突然离世,似乎也没什么时间留给你成为统治者的教诲。”

阿泰尔无意识地错开了视线。刺客兄弟会内部的重大变故不可能让外界知晓,在形势稳定后各个地区分部散布出去虚实混杂的说法,阿迪勒讲出的正是其中之一。年轻的刺客导师所不知道的是,他这种轻微的回避动作,在老练的对手看来,只不过是旁证了流言的虚假性。于是阿尤布家的男人对面前的年轻人更感兴趣了,也许从宗教感情倾向上,相较于世俗对立阵营的圣殿骑士团,他更希望去拉拢一个黎凡特本地的教团势力。在这个问题上他跟他的兄长萨拉丁的想法倒是有些相似。但是无论如何,以上仅仅是个人兴趣层面的东西,更为广泛的利益才是掌权者的实际驱动力。

“既然你的前任已经无法提供帮助,我认为你至少可以听一听眼前这位年长者的声音。”

亲王再拿起两枚铜筹,现在他手中一共有了三枚。常人通常很难同时驾驭复数的事物,但是对阿尤布家的中年男人而言则很轻松。

“刺客或者圣殿骑士不可能是在天上厮杀,只要人的双脚、马儿的四蹄还在大地上,就不可能摆脱尘埃。刚刚更换了领导者的组织和即将迎来新统治者的王国都需要完成权力的过渡。在这段时间里,即使表面上风平浪静,后背隐藏着危险的暗流。你不可能指望前辈,更不要去依靠同辈,根本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快速教会你如何坐稳顶端的宝座。”

刺客导师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了些许,因为对方精准地命中了长久以来所忧虑的问题。精美印花的金属板子在男人的手指间滑动得相当快,在火烛暖红色的笼罩之下,如果凝视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竟然会令人有些恍惚。

“所以盟友是必须的,明智地选择与自己境况接近的人联手……”

手腕翻转,阿迪勒的速度很快,两枚算筹已经分别落进了称量的天平两端,不偏不倚,天平保持了精准的平衡,剩下的那一枚被丢回桌上,滚动了好几圈后倒在了银盘边缘。

男人认为自己无需再作出更多解释了。他站起身,拉直下摆,做出一副准备离开的姿势。

“我非常能理解你的困惑。”

精心挑选着词语,就像有人尝试着谨慎的脚步,试图伸手抚摸白色猛禽的背毛,带给对方安全的假象。

“继承前任导师的衣钵,亦或者走自己的路,选择总是艰难的。我可以再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不过夜晚里的蜡烛总是燃烧得很快。”

眼底闪过锐利的光芒,阿泰尔以不服的口吻强硬地回答:“请别忘记,哪怕是烛火的火星,可以点燃整座城市。”

没有料到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会硬着脖子顶撞自己,阿迪勒倒是大笑了起来。“你倒是比你的前任老头子有趣多了,年轻的刺客。”

就在阿迪勒拉开房门之前,阿泰尔出声拦住了他的脚步,“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亲王诧异地转过头。

“关于阿尔莫林。你说在巴比伦*和他交谈过,你们谈及了和平,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他离开马斯亚夫的时间不可能允许他暗中旅行到福斯塔特。就算是萨拉丁也未必知道如此多关于刺客组织的秘密,阿迪勒亲王,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可以拂袖离去,不过出于个人的诚意,阿迪勒·阿尤布还是给出了简洁的修正。

“我的确见过拉希德丁·锡南,不是在福斯塔特城堡,算起来是在七年前了,在哈丁角决战的时候。”

哈丁角这个地名落入刺客的耳中,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哈丁角,决定了耶路撒冷王国命运的关键性战役,提比利斯的雷蒙德伯爵参与了全部的战斗,苏丹萨拉丁和阿迪勒亲王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圣殿骑士团团长里德福特和内殿行动者外约旦的领主雷纳德死在了那次战役中,罗贝尔·德·沙布莱便是在那之后崛起,再加上刺客的最高导师阿尔莫林!是的,如果是哈丁角,与马斯亚夫距离就只有一日的马程。还有,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忽略了?

垂下视线,似乎在漆黑的地板上找寻什么,片刻后阿尤布家的亲王下定了决心,他认定透露一件既成事实的秘密有助于达成自己的目的。

“决战之前雷蒙德伯爵和拉希德丁·锡南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协议的部分条款一旦实施将有利于塞尔柱人的战事,协议也的确为王国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我的兄长,萨拉丁苏丹认为只相信战场上的正义,连内容都没有听完就拒绝了,但是我继续作为第三方的见证者和监督者……”

就像黄铜的钥匙咔哒地卡进了复杂锁具的潢片。阿泰尔竟然感到了一丝惊惧。

“我以阿尤布家族正统继承者的身份,参与见证了整个协议,直至它被完全履行。”

 

 

法拉杰严厉的提醒,犹如当头给马利克浇下了一桶冷水。兄弟会的制度和责任显然是更为重要的事情,任何人,任何物,哪怕是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也无法凌驾其上,更何况在当下裁判权已经自动转移自法拉杰的手中,他们不再是平级关系。踌躇片刻,黑发的独臂刺客不情愿地从毛驴背上跳下来,腰带内侧藏着阿泰尔在耶路撒冷时给他的任务羽毛,弯腰时羽柄隔着衣物也能清楚地被感受到,提醒着男人“服从”背后的含义。

牲口被赶回了栅栏,确认过没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出没后,法拉杰关闭了刺客分部的进出口。他快速地穿过门廊和中庭,在跨进正屋的同时反手把房门一并带上。

“你不可能单枪匹马去救他。”大马士革宣教长点上油灯放上书桌。

“那我们能怎么办?坐在朝拜的地毯上祈祷吗?”回到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马利克的怒气就像砸在地上的面粉袋,立即炸裂开来,“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没有给出一星半点的暗号……”

“但是他也没有触发任何的警报,不是吗?”法拉杰说话的口吻从未有像现在这么冷静而肯定,“如果有任何细微的异样,身处圣寺内的我们绝不可能错过。我只能得到一个推论——阿泰尔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线索,机会也许转瞬即逝,已经来不及向我们发出信号,只能继续深入迷宫了。你自己听听墙外,没有钟声,没有警哨,没有马蹄,大马士革像往常一样安静,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危险的,那就是你,马利克·阿塞夫!”

大马士革的负责人小心地观察年轻同伴的神情变化。他认识马利克有些年头了,年少的阿塞夫家长子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充当过灰袍学徒,或许是长子的职责或者天生的性格,马利克总是能表现出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智慧,甚至算得上有点冷漠。面前这个暴躁焦虑的马利克·阿塞夫给了法拉杰全新的印象感官。

风暴横扫之后尘埃总会落地,来回走动了几个来回后,耶路撒冷宣教长终于卸下了随时会冲出门去的念头,脸上的紧绷也渐渐被抹平。“他提到要我们按照计划离开。”

同僚恢复到了可以商量的口吻,让法拉杰暗暗地松了口气,“没错,出发前阿泰尔的确交代过。即使并不能说明他预见到了现在的这种困境,他不会毫无准备地深入。”

马利克从牙缝中恨恨地挤出一串骂人的话,然后转向法拉杰,“兄弟会需要启动一系列的应对当下情况的方案。”

大马士革的老刺客深深地吐出怨气,“不要说得像书卷里能翻出先例一样,当刺客一辈子能遇上几次这种刺激的意外!”

黑发男人凝视着桌上的油灯盏、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就像是在与之缠斗、试图征服火焰一般。

“法拉杰,假如你信任我……”

中年刺客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表情不像在恳求别人信任你,更像是在要我必须相信你。”

马利克倒是不打算反驳。“是的,”他说,“由你代理阿泰尔不在时候的所有事务,我要加入街头的情报收集行列。”

法拉杰咋舌,“理论上我必然会反对你的提议。你是外来者,陌生的独臂男人面孔四处打探消息太容易暴露目标了,天亮之后我会非常忙碌,你应该留下来辅助我。”

“嗯,理论上如此,不过我有坚持的理由。”

“和你嚷嚷的阿泰尔派给你的秘密任务有关?”

马利克在心底掂量了一下,“算是有关。”

“你们之间的小秘密也未免太多了点。”中年人抱怨道,“简直就像十二岁的小屁孩。”

“如果遇到他独自无法解决的问题,情况又不允许撤退,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传递情报出来;而且现在的困境必然跟那个契约谜题有直接关系,我需要收集更多的解谜线索。把大马士革的情报网交给我吧,法拉杰。”

见他的言语组织很有逻辑,大马士革的负责人也认真权衡了一下,郑重地点下了头,“好,我会派人辅助你。”

“给我最精简的人马, 现阶段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在圣殿骑士团的人在大马士革城内的时候,加强戒备,法拉杰。”黑发男人摩挲着下巴,视线落到武器架上,“我有预感,那名圣殿骑士的出现不会是偶然。”

“我会给你一份清单,告诉你哪里能找到我的人。不过我提醒你,有的人是中间派,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中年人突然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千万不要贸然行动。”

马利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同僚是在真诚地提醒自己,于是他摆出了平常的样子,以略微冷淡的口吻回答道:“放心吧,法拉杰兄弟,我是不会去救那个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的傻瓜。”

 

 

“阿嚏!”

年轻的黎凡特刺客导师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虽然四壁封闭,在旅月月初的晚间温度下降得还是厉害,棉质的长袍贴在皮肤上不带暖意,男人用力在小臂上搓揉摩擦了一阵,拢在嘴边哈了口热气,继续来回踱步。他想念刺客分部里的火炉和桌案,暖烘烘的空气有时候会导致昏昏欲睡,可是书桌案头精巧的工具们却能连通他的大脑,将他的思想凝固在柔和的纸面,从无形者成为有形之物。现在,男人的身边不乏泥板刻笔墨水圆规之流,可是身处困境中他也无法把自己的思绪透过笔墨书写下来。

跟阿迪勒·阿尤布的对话,不偏不倚地跟阿泰尔手中的部分线索咬合上,解开了一部分的谜团。不过刺客并未因此欢欣鼓舞,更多的是事后庆幸和冷汗涔涔。如果没有偶然间发现那份秘密协议,如果没有法拉杰的解读,阿泰尔无法预知自己能否镇定地直面阿迪勒透露出的当年真相。拉希德丁·锡南远不止是一名秘密的圣殿骑士,他跟骑士团内部隐匿的“审判者”有接触,甚至有过私下的协定!如果阿迪勒所言不虚,那张像谜语一样的纸卷竟然最后决定了两个王国的命运走向!

阿泰尔的脚步不由地停下,感受到了更多的寒意。即便在死后,阿尔莫林仍然像横陈于阿泰尔头顶的漆黑山脉,行走在山道上,永远不知道他的根基能有多么深邃,他的臂膀覆盖的大地能有多么辽远。

走神结束,刺客导师赶紧捏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把注意力拉回到囚室的拱顶之下。被困住了,第一要务就必须是摆脱牢笼,弄清楚历史遗留问题反而可以被放归次要,只有恢复自由行动的权利,才有可能找到更多的线索。显然,阿迪勒亲王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房门不再像先前一样没上锁;监听了片刻后,阿泰尔从细微的动静判断看守人数没有变化,因为塔顶太过狭窄,暂且安排了两人。于是他再检查了一遍武器,大部分被收走,阿泰尔也没指望还能讨回来;不过阿迪勒亲王声称出于尊重居然允许他保留袖刃和腰间匕首,倒是让刺客挺意外。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意图,就阿泰尔来说算是一个机会,只要不跟苏丹的卫戍队起正面冲突,况且大清真寺原本就是开放的公共场所,就有一定把握逃脱。

骗人开门或者撬门开锁的把戏阿泰尔还在当学徒的时候玩过很多次,再加上计时者之所的房门为了避光被设计得比较窄,地形优势利于刺客的施展。准备起来的年轻男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计划之一是把油灯打翻,点燃一些不怎么有价值的玩意后大闹一通,或者利用炼金的一些药粉把房门炸开似乎也可行,脑内快速掠过三四个方案后,他选了成功性最大的一个。

然而就在男人开始翻箱倒柜搞得呯呯砰砰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传递口令的交谈,因为宣礼塔内部独特结构的缘故,让房间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不是深夜交班,而是提取人犯的口令。男人反应极快,像兔子一样立刻窜到门前贴了上去。门外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后,阿泰尔听见了迫近的脚步和金属钥匙碰撞的响声,他连忙把手里的一把算筹——本来是打算利用起来的小道路——塞进了后腰口袋,然后在门推开的刹那坐回了原位,没有弄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你,刺客,立刻出来。”

阿泰尔注意到说话的两名看守者不停地对看,面露迟疑,于是刺客故意打了个大哈欠,让自己看上去特别慵懒无害,“你们的亲王说今晚剩下的时间不会打扰我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另外一名装束和看守不同的士兵不耐烦地插话道:“苏丹要见你,乖乖跟我们走。”

苏丹,萨拉丁?刺客导师的眼睛像野兽一样眯了起来。不过他很快顺应了最新的变化,安静地任凭传令人勒住自己的手腕。

“忙碌的晚上,我还想能回来睡个觉,所以赶紧带路吧,士兵。”

 

 

月亮的身形被大马士革清真寺其中一根宣礼塔所遮蔽,然而人造之物纵然能够侥幸屹立千年,也不可能掩盖永恒不变的天堂辉光,只要稍稍仰起一个角度,阿泰尔便能看见明亮的银色均匀而有韵律地被涂抹在米哈布所在的三角墙和横楣上,被削去但依然有痕迹的古老异神脸庞,和现在象征独一的信仰同样闪烁着不朽的光辉。

“你在看什么出神,刺客?”

如果不是仆人把三角枕扶正、提高了一些,萨拉丁·阿尤布几乎被被褥和毛毯们吞没了。阿泰尔还记得在耶路撒冷和苏丹的唯一一次长谈,阿尤布王朝的统治者身材不高,服饰打理得极其简单却一丝不苟;虽然没有战士的体格,也没有位高权重者轩昂的外表,但是他的谈吐言辞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气势,令年轻的刺客导师心生敬佩。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物,也不得不屈服于病痛和死亡。一时间阿泰尔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同情还是惋惜。

苏丹动了动手指,希望左右退下。仆人和侍卫们十分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让虚弱的主人和危险的刺客独处。于是阿泰尔故意抬起被捆住的手腕,扭了扭,试图表示自己的无力无害,结果换来的是士兵顺势对着他的前胸一记肘击,疼得他半弯下了腰。苏丹不得不提高嗓门下令:“好了,全部出去吧。”

房门被带上后,萨拉丁说道:“现在只有你跟我,就不要再对一名濒死的老人装模作样了,刺客。”

阿泰尔立即站直起身——士兵当然有打中他,不过他巧妙地蜷曲身躯,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力道——低头瞥了一眼绳索,他只是向内侧弯起大拇指,快速翻转手腕,下一秒双手就已经从束缚状态解放出来。接着,白袍男人郑重地向老人行礼,“愿您心宁平安,苏丹。”

萨拉丁的声音依旧很平稳,显示出老年人的经验老道,处变不惊,“你可以轻易地逃走,但是你没有,又放弃了一次机会。”他停顿了一拍,为的是让翻涌的气息平顺,“也许你不介意跟老头子聊聊天。”

“也许您也不介意跟年轻人聊聊天。”

“看起来我们恰好都很需要解答彼此的疑问。”

“在我被拘禁之前,你却说我的问题你无法给我答案。”

“是的。”

白色的风帽之下,男人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紧逼着老者,“那么您怎么会知道我所来的目的?”

萨拉丁用目光示意刺客到自己的床前,于是阿泰尔顺从了对方的意思,拿过一只袖着棕榈树的旧团枕席地盘腿。

“唯一的神明在上,‘凡有两个人密谈,他就是第三个参与者’。**”手按在泰斯比哈上搓揉,萨拉丁侧过脸看向刺客,“我已经半身埋入了尘土,可是不代表脑子也变成了泥巴。我很清楚你们刺客是什么样的人,刺客兄弟会是不会臣服于我、也不会跟任何世俗联手的力量,现在像你这样的角色出现在大马士革,立于我的屋檐下,却不是为了刺杀我或者我的血亲们,我这老朽的头脑勉强能想到两种可能……”

苏丹停下了手中分散注意力的小动作,“你想要的是情报,获取对你们有利的信息,或者向某人传递某些信息。”

阿泰尔暗暗惊叹,面前的这位真是洞察敏锐。不过称赞归称赞,并不等于他就会对对方全盘托出,所谓情报刺探就应该是虚实混杂,就像必须要在屏气耗尽之前,在海床中准确地找到最大的那枚夜明珠。

“大马士革并非是我本意,兄弟会对世俗政权的交替不感兴趣。”刺客解释道,“是有人点燃了烽火,制造出情报的狼烟。”

老者一声叹息,“是阿迪勒干的吧。”迎上刺客导师探究的目光,苏丹自嘲地笑起来,“算不上什么公开的秘密,我的亲弟弟远比他的侄子们更富于智慧和经验,但是我给予他的遗产和权力,永远不可能填满他的胃口,所以他当然会寻找一切潜在的盟友,以确保我去世之后他能在争斗中胜出。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要找上你们这些刺客?”话题不知不觉地被扭转,老人额上的每一根皱纹里都透出好奇和试探的意味,“据我所知,你们从未站在任何一边,塞尔柱人,波斯人,摩苏尔,巴格达,拿勒撒人,法兰克人!你们甚至还不止一次地打算刺杀我,我也不止一次地打算扫平马斯亚夫。对于我们阿尤布家族来说,刺客不是那种值得第一时间就递出棕榈树枝的朋友。”

阿泰尔巧妙地打了个马虎眼,“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问题。”

“不过你人已经坐在这里,说明你至少也有自我的看法,不是吗?”苏丹忽然露出了笑容,如同精瘦的老狐狸,看上去奄奄一息、皮包骨头,却无法令人放松警惕,“他渴望结盟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然而我好奇的另外一个重点是,他究竟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把你吸引到大马士革?”

刺客导师用刻意的反问替代正面回答,“您似乎对自己的胞弟了解不甚多,你们的情报看起来也并不相通。”

“刺客,注意你的言辞,你在挑衅一名苏丹。”

“我不是您的臣民,苏丹萨拉丁陛下,我不会因为您的权威而感到畏惧,否则现在的我应该匍匐在更低的台阶上,连抬头的资格也没有。”加快的语速给阿泰尔注入了更多的勇气,他不由地加重了语气,“你们有相当大的不同,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坐在毛毡上和苏丹平等的谈天,但是亲王下令把我关押在宣礼塔顶端的原因。这无所谓我刺客的身份,而是关乎每个人目的性的差异。”

舔了舔干巴巴的嘴角,阿泰尔才意识到整个晚上他一滴水也没碰过,于是他没征求苏丹的同意——年轻人默认老头子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自己计较——就近抄起只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润湿嘴唇之前,他还不忘举高杯子向苏丹致敬,“即使我们是敌人,不妨碍您是一名好人,我尊敬您。”

阿泰尔无意中的举动勾起了对梦境和往事的回忆,萨拉丁沉吟了半晌,缓缓地谈起另外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光是从法兰克人的手中收复耶路撒冷。‘无烟不起火’,王国的命运通常系在统治者的舌头上,神明让拉丁人的国王在哈丁角作出的愚蠢决定,最终成就了我对真神的承诺。”

从萨拉丁口中说出的“哈丁角”,犹如黄铜钟被敲响的余韵,在刺客导师的脑海中反复回荡。在一个晚上连续两次被提起的地名,不可能会逃过阿泰尔的耳朵。

“请您告诉我,在穆斯坎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年迈的长者把自己的头靠进柔软的三角枕里,像是被潮水般的回忆力量压倒。白袍的刺客屏息凝神,耐心等待着。掩上了门的室内没有风,可是在静谧之中阿泰尔敏锐地捕捉到黑檀木的气息在徐缓流动,犹如细细的丝带缠绕在他的手掌,牵引他站起身去推那扇亟待打开的真相之门。

“那天的战斗得相当艰难,法兰克人跟被逼退到角落的狼一样狂吠,好几次险些冲破包围圈。然后某个角落突然爆发出欢呼和赞颂,像水波一样传到我的耳中,不久之后就有士兵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已经俘虏了法兰克人的国王和贵族。”

苏丹费力地拨动了九颗念珠,念诵出一连串对信仰之神的赞美和感激。

“在见到盖伊王之前,阿迪勒来到我的帐篷。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位老朋友提出可以近一步帮助我们扩大胜利,只要我同意他们提出的一些条件,阿迪勒可以秘密地代为执行。”

阿泰尔冷静地说:“我猜想您一定是拒绝了。”

阿尤布家族的统治者虚弱地点头,“我期望长久的和平,如果有办法减少士兵们的死伤或者避免开战,我可以跟法兰克人谈判,而且我也时常这么做。但是那个时候,已经置身于战场,我不能容忍来自双方之外的势力突然介入,破坏战场的正义,那是对双方阵亡者的亵渎。”

“阿迪勒有告诉您条件是什么吗?”男人追问。

“我没有让他说完就直接拒绝了,收拾战场、宣告胜利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会认为它太荒谬,仿佛是一出恶劣的喜剧。阿迪勒一直以来都是阿尤布家族里最富好奇心也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大约只有他才会相信我们的两大宿敌会联手提出协助我们。”

一瞬间,白袍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啊,是的,是的了,为什么自己之前的推断总会有一些不顺畅的地方呢?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问题的关键点不是在雷蒙德伯爵,或者审判者,或者秃鹫身上,而是在于——

“苏丹王国的两大宿敌,”阿泰尔一字一句地说,“是指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团。”

苏丹的回答是或者否已经无关紧要了,男人翻身起立,浅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烛火中熠熠发光。就在他还未暗下决定是立刻实施逃脱计划,还是潜伏起来继续观察的时候,木门被叩响,是看守宣礼塔的两名侍卫。隔着门帘他们十分紧张地解释说阿迪勒亲王会在后半夜再次造访计时者之间,他们希望把阿泰尔按时送回去,避免遭到亲王的责骂。

刺客把绳索在手腕上转了两圈,跟施加了法术差不多,恢复到先前被捆绑结实的样子。然后他出人意料地单膝跪在萨拉丁的病榻前,像臣下对待君王那样亲吻了老人枯槁的手背。

“刺客会成为阿尤布家族的盟友吗?”苏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阿泰尔拉了拉兜帽前沿如同猎鹰弯喙的地方,像极了猛禽出击前磨砺武器的动作。他淡然地回答。

“愿您心宁平安,苏丹。”

Notes:

*巴比伦是中世纪欧洲人对开罗(福斯塔特)的称呼,有时候也指代整个埃及。
**引用自古兰经,有修改,原文为“凡有三个人密谈,他就是第四个参与者”。
***哈丁角战役的核心地区。

Chapter 1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从苏丹的病房出来,已经快接近后半夜了。月亮的魔法悄然改变光影的角度,照亮了大马士革清真寺大半的回廊,打磨光洁的大理石板仿佛自内而外散发出神圣的光晕,繁复如花的茛苕或者纸草柱头在地板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巡逻于其间的士兵们在拔高矗立的白色立柱的影子中穿行,恍若行走于夜间的丛林,格外渺小而卑微。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故意拖着脚走得很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巡逻士兵的装备、数量、路线,回忆起法拉杰提供的地图上大马士革清真寺内部结构,推演出一套又一套的方案,可就算是他自己也完全不清楚究竟要进而采取哪一种行动才好,是立即抽身撤退,还是跟阿迪勒谈判?如果继续深入谈判将会便随着更大的危险,同时才能揭开更多的谜题,这么做是否值得呢?破灭的风险又会由谁来负担呢?

萨拉丁的交谈里获取到的信息,混合着阿迪勒话语背后的暗示,如同湿柴一样在男人的头脑里被点燃,释放出黑色的、代表不祥的狼烟,烟尘完全限制了年轻刺客导师的视野。他假装镇定,他惶惶踌躇,世俗力量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沉重地压迫着他的头颈,告诫他要学会适时而聪明地低头。

于是男人下意识地低垂视线,却没有真正在看任何东西。石板和石板之间的拼接缝隙莫名让他感到厌恶,像是看见卡在指甲缝里的污垢或者血痂。

刺客的信条之一,我们必须隐匿于人们中间,我们并不是参与政治的团体,我应该直接拒绝阿尤布家族的提议。他如是对自己默诵了几遍,试图压倒另外那个阴郁的声音:你的敌人已经近在咫尺,轻易放弃就是把胜利的机会拱手让给敌人,为什么不再考虑一下?这也许是扩大和推动兄弟会发展的契机。

士兵嫌刺客太过于磨蹭,便粗暴地推搡,用长矛的一端敲在肩膀上。意外的趔趄倒是中断了阿泰尔的胡思乱想,他们才刚刚走到北面长回廊的中央。

巨大的马赛克镶嵌壁画铺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画中被剥落得只剩下一对眼睛的人物残像,在月光的反射下仿佛活过来了般,转动浅褐色的眼珠凝视着走过跟前的年轻男人。阿泰尔像是在冥冥中听到了呼唤,也不由自主地回望着古老的画卷。

彩色的小石子和矿物粒构成了生动的线条,哪怕是一丁点微光也能给观者留下闪闪发光的深刻印象。这不是阿拉伯人或者波斯人的绘画技法,而是先前的统治者为了纪念某个神明或者什么人物留下的杰作。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在记忆的抽屉里随意翻找知识的只言片语。好像曾经是赫棱人*的神庙,为了纪念掌管闪电的神明杀死了蛇怪,死去的蛇怪变成了奥龙特斯河?诶,不对,蛇怪是更早时候的故事了,中间还有一段更有名的传说,阿尔穆林曾经讲过,是一名圣人吧……

突然间,刺客导师的脚板像是被蜂胶粘在地板上。他先一动不动,然后猛地撞开身边的侍卫,跑回到马赛克壁画跟前,死死地盯着那块残留的画面,像是要把上面每一块石子的位置和摆布都烙刻进眼中,直到追上来的士兵对他劈头盖脸一顿痛殴。男人只是做了简单的自我保护,他在口中胡乱念诵着旁人听不懂的词句,让骂骂咧咧的士兵们误认为自己是在进行异教仪式的祈祷或者诅咒,最后任由被拖走。

接下来刺客表面上变得乖顺了许多。额角被擦破,温热的血液顺着鬓角流下来,倒像是医生的放血行为,疼痛加强了男人的集中力。没有错,在那片马赛克的上方还残留了一点没有被刮掉的字符痕迹,即使阿泰尔并不认识,但是他能区分出那些字母是在东方教会中才会被使用的,跟盖有雷蒙德伯爵和阿尔穆林印章的协议文书的书写非常相近**。按照拿勒撒人教会里常见的标注法,那个被刮掉的词语正是壁画上那双眼睛主人的名字,而阿泰尔甚至大胆地猜测那个人的名字原本写出来应该是叫约翰。

施洗者约翰,被希律王的女儿莎乐美斩首的牧羊人使徒,这座建筑被改建成清真寺之前正是埋葬他头颅的圣墓教堂。

大马士革地下与所罗门神殿相似的地道,迷宫里守护谜题的斯芬克斯,诸多异族神话掩映下的殿堂,俘获人心的七层纱舞,被斩首的圣者,在普通人看来也许是传奇故事的始末,在从小耳濡目染那些神秘知识的刺客眼中,则仿佛是悬挂在丰裕之角上的金羊毛,它们被有序地编结成结实的金线,线索的另外一端隐没在白色柱群的阴影中,指向赫斯珀里得斯枝头诱人的金苹果。

是的,金色的苹果,伊甸园的碎片,神话与传说总是与刺客们追寻的神器联系在一起。即使被人造的历史一再涂改,面目全非,阿泰尔依旧窥探到了层层面纱后泄露出的一缕暧昧光线。

混合着兴奋和恐怖情绪的战栗感顺着窜上背脊,阿泰尔很庆幸看押自己的士兵一路上没空注意到他流露在外的情绪。沉浸在一时激动中的刺客导师还没有意识到,这项惊人的发现会导致自己的境况更加复杂。

走在前面的士兵突然停下弯腰致敬,走神的阿泰尔差点撞了后背。男人发现他们行礼的对象竟然是阿迪勒和另外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人,那个人黑衣黑袍,戴着阿拉伯男人常见的缠头,常年鞠躬造成的略微佝偻,暗示出地位不高。他们藏在月光无法照亮的回廊转角,散发着淡淡的阴谋的气息。不知道阿迪勒是没有看见阿泰尔,还是打算视而不见,似乎对士兵们打断跟中年男人交谈的行为更为不满,简单地挥手后让他们迅速离开。

返回计时者之间的通道局促而漫长,某些地方因为加筑加固的缘故不得不整个人弯下腰。阿泰尔已经在心底下了决定,一旦回到宣礼塔顶端的房间,他就立刻动手,把侍卫们打晕、塞进小房间、再逃走,至于阿迪勒提议的联手,就算被其他人嘲笑为胆小也无所谓,他不认为自己应该轻率地下决定,眼下伊甸园碎片的线索更为紧要,刺客分部中庭的水池也许能成为关键的突破口,必须要让马利克和法拉杰知道。

经过最后一个通风用的玫瑰花形洞窗,白袍男人盘算着塔顶已经近在咫尺,他夸张地猫下腰躲避低矮的墙壁,借用身形的掩护解开了对手腕的束缚。早些时候被关押的经验,阿泰尔知道走在前面的看守士兵会让他们停在原地,先行上去开门,开门的那个士兵也一定会低头摸索钥匙孔,这个破绽足够发起一次进攻了。还有约莫十步左右,刺客导师交叉手指,握紧;剩下七步,深吸一口气,调整步伐确保突击时重心稳定……

“站住!你,看住他。”

阿泰尔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身后,以至于他错过了原本只需要抬头张望一下就能发现的异状——计时者之间的门微微敞开,流泻出来的火光像蛇一样盘绕在门槛上。

就在开门的先头士兵发出疑惑惊呼的同时,刺客突然后踢把身后人的火把踹掉,再迅速半转身躯,左右手撑在墙壁上作为支撑,抬高腿把还没能从吃惊中反应过来的卫兵踹下了楼梯。速度是决胜的关键,男人没有半刻停滞,如旋风般向前面的士兵扑去。

就在这个时候,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深色的斗篷从窄小的房间飘出,如同幽灵般,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遮蔽了一切照明物发出的光芒。开门的士兵被从后面抓住脖子、封住下巴,下一秒空气中传来令人齿颤的颈骨折断声。尸体跟斗篷上的风帽几乎同时滑落下去,滚落在台阶上的火把照亮了来人修剪整齐的红色须发,以及从斗篷缝隙中露出的鲜红的耶路撒冷十字。

条件反射地,阿泰尔左手的袖刃弹了出来,仿佛猎豹面对威胁咆哮着露出犬齿。

“刺客!”

圣殿骑士也同时认出了自己的敌人,那张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他对这次遭遇战也没有太多准备,战士的本能驱使他拔出短匕首,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空间太过于仄闭,如果面对面打起来,可能连回身的余地都没有,只有楼梯是能制造出高下优势的唯一地形,双方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仿佛在这一段空间中静止了。

先前掉在地板上的火把因为燃烧不充分渐渐呈现出颓势,男人们头顶上方的阴影如同攀附在墙上的怪物,从拱顶一跃而下,坐在男人们的肩膀上,贴在他们耳畔窃窃私语,扰乱他们的意志。

杀。影子们在说。

杀死他。影子们在摇曳。

在光消失之前,动手杀戮!影子们发出欢愉的尖啸。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以至于阿泰尔清楚地看见骑士面部每一块肌肉的绷紧和颤抖,也能看见对方眼中、与自己相同的疑惑和愤怒,但是他不会主动开口询问,骑士也不会。生死相搏的战斗总是先决出胜负才有资格探询原因。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双方都试图利用小动作打破僵局,然而对手都警惕而小心地化解了。忽然圣殿骑士的视线偏离了一瞬看向刺客之外的某个角度,旋即强烈的杀气爆发出来,甚至在这股陡然升起的蛮力压迫下,阿泰尔不得不后退两步。

“书记官阁下,这就是你设计的陷阱吗!”

从刺客的角度无法知晓圣殿骑士究竟看见了谁如此愤怒,不过当他听见来人回应的话语时,内心感受到的冲击大约并不比眼前的敌人来得少。

“骑士团团长阁下,这只是小小的意外,并不是针对于你或者刺客兄弟会导师的陷阱。”

冷汗从额角滑落到衣领里,阿泰尔知道自己最糟糕的猜测已然站在了身后。

“我以阿尤布家族阿迪勒·萨法阿丁·阿尤布的名义起誓。”

 

 

法拉杰一手抱着心爱的茶杯,一手揉着眉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吹起了桌面上一片鸽子毛。

鸽笼已经空了,需要立即传递出去的信息、召集的人员、写给各个分部负责人的警告以及日常事务的处理,居然在日出之前全部安排妥当,法拉杰自己都感到吃惊。不过这些工作量只是第一步,将会有更多的困境和难以预料的险恶情况将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浮现。大马士革宣教长默默地长叹一口气,惊动了蜷缩在墙角卧榻上的马利克。他睡得很不稳,似乎在嗫嗫什么,露在外面的右手紧紧拽着毯子边缘,就像要把幻想中的长剑贴在温热的胸口。

经过这一番折腾,法拉杰对于打破自己日常生活的年轻人们有了更新的了解: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与马利克·阿塞夫是完全不同类型的领导者。阿泰尔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洞察力和行动力,天才的光辉即使会引发自大狂妄、嫉妒中伤等等负面问题,也同样能成为众人追随他的理由之一,因为他是当下马斯亚夫,不,是黎凡特最强的刺客;而马利克不会在第一时间强调自己的意见,他更擅长于观察和总结,谨慎而全面地评估,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想法置于社群团体的利益之后。先见者与后见者,普罗米修斯与埃庇米修斯,也许用那对兄弟神祇作为类比不太恰当,阿泰尔更多地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剑,而马利克则是一面守护的塔盾;没有盾的配合,哪怕是大马士革钢锻造的利器总有一天会被折断,失去剑的胆魄,人们只会在岩石和荆棘组成的困境中裹足不前。年轻的领导者们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对方对于自身、对于刺客事业的重要和依赖,所以马利克·阿塞夫才会流露出罕见的焦虑和暴躁么?也许实际的缘由比猜想得更加复杂,在阿尔莫林的多年熏陶下,为了能够义无反顾地赴死,黎凡特的刺客必须要摒弃血缘、家庭、爱情、友谊等诸多柔软的感情,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突破了马斯亚夫那种严苛的思想樊篱呢?

法拉杰用手背托起脸颊,兴致勃勃地剖析着同僚和老大,以至于先前的睡意全无。

空气中植物香料的味道开始转向稀薄,估摸应该是熏香丸快要燃尽了,慵懒的中年男人在裹毯子出门拿草药和坐原地烤火的念头中徘徊了一阵,马利克突然冒出声音叫喊,把法拉杰吓了一跳。大颗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年轻宣教长的下巴和脖子,他似乎想要坐起来,被梦魇牢牢地压住身体,所能做出的只有耸起肩的微弱抵抗,从喉咙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犹如受伤动物般的求助。

大马士革宣教长见过很多被梦魇困住的人,这种问题经常出现在执行任务的兄弟们身上,有的人能够依靠自身挣脱出来,也有危险的例外,必须要倚靠他人的力量唤醒。中年人点了一盏油灯、跪坐到床榻前,认真观察同僚的反应,随时准备动手。不过在碰到马利克之前,年轻男人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床板,震得连油灯也翻倒了,法拉杰惨叫出声,不得不抓起水罐先灭火。等他手忙脚乱结束的时候,马利克已经醒了。他拒绝了法拉杰的帮忙,自己坐起来靠在墙壁上。转醒之后成股的汗水不自然地涌出来,加上他不自然颤抖的频率,在天气尚未转暖的季节里看上去,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在法拉杰出声之前,马利克用手背蹭掉了下巴快要滴下去的汗水,才注意到床铺前油灯翻倒的狼藉,他懊恼地道歉:“抱歉,法拉杰,我来收拾吧。”说着半撑起身、准备去拿抹布,却被法拉杰挡住了。

“去把身上的汗水洗掉。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在出门前也许我能给我们弄点吃的,也许这会是今天里唯一一顿进食。”

感觉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的马利克只能照办。

大马士革相较于耶路撒冷水源充沛,除了多如牛毛的公共浴室,家家户户基本都有单独的洗浴间,不必像马利克在圣城的居所里那么拘谨和节省。法拉杰的洗浴室里赫然摆放着一口大陶缸,马利克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那口缸子上的花纹是仿制于同僚最喜欢的陶器一二三四五六七之一,没忍住笑出声,绷紧的神经也随之得到了些微的放松。

用瓜瓤用力搓揉肩颈,直至发红,男人准备木瓢舀水冲洗的时候,发现天光将自己的脸清晰地倒影在水面,他抬头张望,圆孔窗户外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蓝灰色,就像倦怠未眠的瞳孔。

法拉杰没有追问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对马利克来说实在是太好了,任何人都有不愿意谈起的东西,它们也许是恐怖的,也许是荒唐的,也许是可耻的,对于如马利克·阿塞夫这一类有道德自缚习惯的人来说来说一定是丑陋和污秽的。

他梦见了所罗门王圣殿长长的甬道。在这一次虚幻的冒险中,他把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留给了敌人,他独自逃走,稀薄的意识在梦境的角落里大声疾呼要他停下、回去,可是细小的声音随着奔跑,变成了呼出的白汽,消散了。他成功逃离了早已发生的命运,跪倒在神殿的台阶上张开双臂向神明祈祷,祝福,诅咒,谩骂,最后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埋入尘土,从狂笑变成恸哭。

阿泰尔曾经将他和卡达尔置于危险,于是他在梦中丢下了阿泰尔,却没有半分的痛快,甚至连用复仇心当作借口都做不到。爱与尊重当然不可能取代曾经的仇恨,但是黑发男人知道今日的自己早就无法清晰地界定自己同阿泰尔之间的爱恨情仇。

冷水被一勺接着一勺地从头顶灌下,年轻男人像狼一样呲牙咬紧忍受着。当缸子的水面恢复到平静时,他对着倒影挺起胸膛,延展开结实的肩背,不再用蜷缩的姿势隐藏左肩下变得畸形的断口伤痕。

“喂,马利克?”

门外是法拉杰的声音,马利克没有回答。

“我把情报收集人的衣服给你放在外面了,吃的已经准备好了,你洗完了就过来吃饭。”

“好,我很快就出来。”

男人用手指把头发往后撸了两把,挤掉多余的水份,宽阔额下的眼神不再像水花般摇摆。

 

 

对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而言,人生中糟糕的事情有三,糟糕的歌声,糟糕的晚餐和糟糕的饮茶会。现在他不得不跟圣殿骑士团的现任团长待在同一屋檐下尴尬面对面,矮桌上摆着三份相同的七样蜜饯糖果和红茶,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在同一个针尖上,也就不外乎如此。

和表情阴晴不定的两人相比,主人席上阿迪勒亲王的坐姿则放松得多,似乎完全不担心双方会跳起来与自己不利。是的,此时此刻的阿迪勒·阿尤布更像是高坐在观众席最佳位置的罗马皇帝,俯瞰着斗兽场里被栅栏困住的野兽们。

亲王用银夹取了一块粉红色的糖垫在舌下,再端起茶杯向左右两人致敬,可惜两人毫无跟随的意愿,有点扫兴。于是他独自喝了一口,因为回口的茶香和蜜糖的甜味不禁称赞起来,“最好的红茶是兔眼色,这种说法似乎很有道理。”

罗贝尔·德·沙布莱的继任者,圣殿骑士团的现任大团长吉尔伯特·伊拉尔***抖了抖阿拉贡人特有的红胡子,忿忿地说:“也许敌人的鲜血更合我的胃口。”

面对敌意,阿泰尔不为所动。比起当场撕裂敌人,他现在更为警惕阿迪勒·阿尤布的意图。于是他忽视对手,转向中间的亲王,以不快的口气责难:“虽然我平静地坐在这里,可以自由地起身或者离开,但是我更多地感觉到你似乎想把人放进笼子,或者戴上眼罩,再用铁链锁住。”抬起眼睛,快速从圣殿骑士身上扫过,“就像驯服一只鹰,成为供自己驱驭的杀手。”

拇指蹭过杯口,阿尤布家族的男人翘翘嘴角,“在我的世界里,兄弟,主仆,看似牢固如誓言,都是可以在一夜之间反目,杀得你死我活,所以我并不希望建立那种长久的、随时可能产生变数的关系。”他睥睨左右,以不可被质疑的口吻说道,“我再重申一遍,我希望的是盟友。”

“阿尤布家族跟刺客和圣殿骑士?”

“亲王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圣殿骑士团团长断然拒绝,“骑士团绝不会跟死敌结成联盟。仅仅是提出这种言辞,就已经是对我的信仰极大的侮辱,如果不是出于对你个人的尊重,我完全可以拔剑杀了你!”

阿泰尔注意到,虽然对面的红发骑士摆出愤怒和傲慢的样子,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图,权衡之下,他决定先不要发表意见,观察阿迪勒的反应。如果说伴随着一系列谜底的揭开以及问题的千变万化,阿泰尔从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在关键的场合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也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拿起只橘子,阿迪勒利落地一掰为二,“是阿尤布家族和圣殿骑士联手,阿尤布家族和刺客兄弟会联手。”他观察了片刻两人的惊讶表情,像戏剧里刻意设定般地笑了起来,“我对于你们之间的对立关系,没有兴趣,也不打算出手干涉。即使你们在离开这间屋子后大打出手,只要不危害到我们之间的协定利益,我甚至可以命令亲卫队和雇佣兵们假装没有看见。”

无论是刺客还是骑士,都被这番大胆的宣言震惊得一时说不出半个词。阿泰尔曾听过萨拉丁这位胞弟的各种传言,比如他可以大方地跟法兰克人同席共餐,比如他愿意娶英国国王的寡姐为妻、共治耶路撒冷,那些夸张的事迹里假如有以讹传讹的可能性,那么在大马士革的一系列接触,则证实了阿迪勒的胆大妄超越了世人的想象力,也无怪乎萨拉丁对自己的兄弟又爱又恨。如果把他当作单独的个体看待,被法兰克人称为萨法阿丁的男人绝对是优秀的冒险家,但是他的姓氏是阿尤布,居于黎凡特统治地位的家族成员,他的能力、欲望和野心不论是哪一方都不得不严加提防。

“亲王陛下的提议非常大胆,令我非常惊讶,而且显然这场会面,想要谈及的协议条件,是有备而来。”红发的骑士始终保持襟正坐危,不为所动,“你虽然表示了对骑士团和刺客之间的争斗不感兴趣,可无法掩盖你对两大组织的事情非常了解的一面,哪怕是萨拉丁或者我的国王陛下也未必清楚刺客或者骑士的关系。苏丹刚刚把权力和领土均分给了他的儿子们,为什么你不去跟其中一名王子结盟,而是……”骑士团长的视线跟刺客导师在空中不期而遇,双方的仇视情绪不言而喻,“而是找上我们双方。据我所知,从未发生过如此荒唐的事情。”

“不是‘从未发生’,吉尔伯特大团长阁下,只是‘少有’罢了。”

现在红发骑士将紧绷的面部肌肉掌控得很到位,至少从阿泰尔的角度看过去无法判断对方是否真的被发言冲击到。年轻黎凡特男人直率的性格,让他有点佩服较为年长的敌人,不知道自己要磨练到何时才能有如此的自控力。

阿迪勒没有放过一直没吭声的阿泰尔,“刺客导师对我的提议似乎没有像大团长那么吃惊。”

烫手的火把被投向了自己,阿泰尔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深吸一口气,暗暗握紧拳头,冷静地回避了这个试探,反手把更为尖锐的问题化成匕首抛出去。“比起‘为什么’,我更优先考虑你提出的‘联盟’概念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和平。”亲王骄傲地抬起下巴。

“不,”阿泰尔否定得十分坚决,“是以世俗统治力量为中心的制衡,新的秩序。”

“平衡就是和平。”

“平衡是和平的其中一种表象,但不是刺客追寻的真正和平本身。就像你以各种手段和理由把互为死敌的人聚集在圣寺的屋檐下也是平衡的一种手段,因为你知道互为死地的双方在场对你而言是最大的安全,这是精巧的设计,是十足的威胁和试探。”

年轻人不依不饶地嚼着字眼,比起迅捷的行动他并不擅长于此道,可是他必须要牢牢把控住自己的判断。他的喉舌,他的想法,他的逻辑推论,在不知不觉中不再是围绕着“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应该怎么办”为中心盘旋,而是投以更为宽广的视野作为思想奔驰的战场。

阿迪勒没有被激怒,老练而轻松地吸纳了刺客的攻击。“你的话语如羚羊泉眼一样清澈,也许你的正义也如它一般纯粹,然而我是阿尤布家族的战士,统治尘土与大河的人,阴谋阳谋陷阱背叛不会为我带来任何道德上的苛责以及良心的不安。我愿意和法兰克人为友,与亚美尼亚人共处,同罗马人交流,跟热那亚人交易,和平会带来长久的利益,阿尤布家族保护下的人民可以避免五年十年乃至更长的战乱,而能够做到这些的前提是我成为苏丹!比起那些走出大马士革就会立刻反目开战的侄子们,只有我,阿迪勒才能做到!”

男人把橘子丢进银盘、站了起来,犹如跨在马背上帝王,充满了威严和自信。

“刺客,告诉我,在你的梦境中难道没有对心宁平安的渴求吗?”

是的,阿迪勒·阿尤布的提议没有错。白袍刺客发现自己居然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个结论,没有产生丝毫的抵触情绪。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见证过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一座又一座被摧毁又建立、反复征服的城镇,人们希冀优秀的统治者,比期待刺客宣扬的自由更为现实,更为迫切。优秀的含义会随着时代的需要改变,它可以是仁慈,可以是勇猛,可以是美德,甚至可以是专断独裁。所以——

在红发骑士玩味的注视中,阿泰尔也起身。他平静地望向面前这个也许未来会是伟大君王或者绝对暴君的男人,早些时候的焦虑已经悄然远离。

“你是在问‘我’,希望我作出回答,以代替刺客们的集体意志。然而我只是我自己,仅仅是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不是刺客兄弟会的国王,更不是收你管辖的黎凡特人民。你的未来道路也许会比哈基姆哈里发更残忍,也许会成为最好的苏丹,超越你的兄长,但这不是兄弟会放弃独立,成为你私人军队的理由。”

年轻男人一口气说完后,机敏地扫了骑士一眼,后者已经习惯地把手搭在携剑的腰间,于是他快速而尖锐地说道:“即使进一步威胁,我的想法也不会有改变。”

交涉失败让阿尤布亲王的语气温度下降了许多,“如果打开你身后的那扇门,我无法保证将会发生什么事。”

行动冲动重新聚集在年轻男人的四肢,他再一次变成了全黎凡特最优秀的刺客,战神亲手膏过的伟大战士,他的傲慢和强大让他可以笑着蔑视任何威胁。

“你说得很对,如果离开这个房间,我无法保证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男人抬脚精准地踢翻了桌上的香炉和果盘。突入而来的巨大响声和带着火星的烟尘,导致阿迪勒和吉尔伯特自保地往后缩了半个身位。只是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间足够了,阿迪勒捂住口鼻再定睛时,房门大敞开,阿泰尔不见了。

阿尤布家族的亲王忍不住咒骂了几句,极大的自制力让他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他重整呼吸,掸掉前襟沾上的炉灰,转向圣殿骑士,“你竟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是的。”吉尔伯特轻柔地抹掉胡须末端的白灰,“毕竟萨法阿丁阁下你承诺了在这间屋子里拥有和平。”

“比起前面几任大团长,你很有风度。”

“果然,你接触过他们?”

“我还依照圣殿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的秘密协议,砍了其中一位的头。”故意挑衅的口吻,阿迪勒笑道,“我现在是你的敌人了吗,大团长?”

红发骑士沉吟了片刻,再次开口:“在来到圣地之前,我是阿拉贡的骑士,一直以来在为光复基督的地上王国奋战,比起历任的骑士团兄弟们,你们撒拉逊人就像与我共享城市广场的邻居。”

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现任骑士团团长伸手接过了阿尤布家男人递出的苹果。

“年轻人总是充满了激情,中年人则依赖于经验。”

红润的苹果在骑士手中被摩挲了片刻,奴隶侍从把象征团长身份的长剑交还给同时,男人也把苹果顺手抛给了亲王。

“圣殿骑士团会选择强者。”

他微微颔首行礼,在阿迪勒的默许和亲王亲卫队的指引下,追击骑士团的宿敌。

Notes:

*赫楞人,即希腊人;
**东方教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保留了使用希腊语的习惯;
***Gilbert Herail或者Gilbert Erail,有翻译为霍拉尔,按照西班牙语的念法这里使用伊拉尔。

Chapter 1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实际上阿泰尔没有跑出多远的距离。逃离亲王和圣殿骑士团团长所在的秘密房间后,他顺手揍翻了一名毫无防备的卫兵,踩着大立柱上凸出的油灯座、跳上底楣,然后像夜宿的鸽子一样蹲伏在辅拱的铁制横杆上。鸟儿们对强行插入中间的不速之客十分不满,不断地惊起、飞走、发出咕咕的大声抗议。
“嘘。”
男人竖起食指,一本正经对着脚边的鸽子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在距离他衣摆正下方十五肘的位置,穿着阿尤布家族特有颜色装饰的亲卫队士兵像被外力碰撞的玻璃蛋子,在卫队长的呵斥下,应声四散开。
刺客导师摒息凝神等待了约莫四分之一蜡烛燃烧的时间,除了来回奔跑搜查的士兵们,似乎自己没有引发更大的动静,也没有触动全城警报,这让他感到诧异又幸运。刺客不是几个零散士兵能够应付的对手,更何况阿泰尔是个中高手,可如果是全城都警戒起来那就另当别论,一个人无法对抗群体。也许阿迪勒是担心惊动苏丹,也许有其他担忧束缚了他的手脚,总之,对于阿泰尔而言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脱身机会。
当在藏身点附近搜寻的亲卫队渐渐远离,阿泰尔立即展开了行动。他先把自己移动到屋檐横楣的边缘,像蝙蝠一样倒挂,利用身体的摆动精准地抓住最近的柱头凸出点——多亏了那些舒展延伸的毛茛叶石雕——接下来他把自己变成壁虎,牢牢地贴住屋顶表面,顺从石料的走向一点点地把自己从头朝下的姿势扭转、再攀至屋顶边缘。一通火焰从狭窄的屋顶通道飘过,他立刻蛰伏,手脚、膝盖完美地压住织物随风的起伏,而先前攀爬时的激烈心跳则被收纳于白色的胸膛之下,微明的晨曦中男人仿若古早之时,神庙顶端的神像。
屋顶上来回走动的哨兵和弓箭手丝毫没有变少的迹象,看上去他们很清楚刺客热衷于从高处行动,亦或者是为了方便控制制高点。阿泰尔观察了一小会之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如潜入时那样轻松地从墙头翻越,于是他不得不改为采取折中方案。
男人遛回了清真寺的中庭。他巧妙地隐藏在刚刚被亲卫队搜查过的谷物仓库里,大大小小的陶罐和杂物较为容易干扰视线,给了男人可趁之机。不久之后,他锁定了一名落单的士兵,后者被无人看守的一小堆银制器皿所吸引,在原地磨磨蹭蹭,显然别有所图。待其他人走远,连门前也没有旁人身影的时候,那名士兵蹑手蹑脚地跪在财宝跟前挑挑拣拣,而阿泰尔则如同出击的猛兽般自阴影中跃出,以肘击和箍紧压迫的方式,让毫无防备的士兵连呻吟也没能发出便失去了意识。接着,他剥掉对方的棉垫甲、护胸、头盔以及武器皮带等等,再把那个可怜人施以简单的捆绑,塞进墙壁和陶缸的缝隙中间。片刻之后,刺客便已经把标志性的白袍和面容巧妙地掩藏在亲卫队低阶士兵的外观之下,大摇大摆地从储藏室走了出去。
黎凡特的刺客们在受训时有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潜入训练,乔装打扮也算不上新鲜尝试,阿泰尔镇定自若地穿行于嘈杂的士兵、仆人和奴隶之间,他甚至能收敛起黎巴嫩山区的口音,转而以更接近大马士革的方言跟他人搭话或者抱怨,跟随在苏丹亲卫队的身后充数,从一支巡逻队换到另外一支,不留痕迹地朝清真寺的西面大门方位移动。一切进行得太顺利,让男人回想起出发前开玩笑说苏丹也许会允许自己从正门走出去,不由地有些飘飘然。
刺客导师的一点点小自负几乎就要成功了,如果阿夫代·萨拉丁王子没有带人马从西大门杀气重重地冲进来。
阿夫代的亲卫队明显有别于苏丹和阿迪勒的人,他们更多的是来自北方骑马民族,从浅色的肤色到高大的体格,从棉甲外袍的颜色到武器的装饰,都跟来自巴比伦*的马穆鲁克有迥然不同。他们跟随在王子身后,自发地散开成扇形阵型,如同一道鲜艳的颜色线条,划出叙利亚王国跟密昔尔统治的南北差异。
阿泰尔跟阿夫代正正地打了个照面,突变惊得攥紧了拳头,脖子下也冒出一圈了冷汗。在阿尔苏夫战场,他也跟这位陪伴在苏丹左右的年轻王子打过照面,即使对方很有可能根本不记得刺客的样貌,阿泰尔依然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
“有人飞马来报,说深夜里圣寺中出现了刺客。”
阿夫代这句话是对着庭院中所有人质问,手中缠了三周的马鞭绷得紧紧,仿佛随时会抽在什么人身上。他的模样完全是年轻版的萨拉丁,身材岁他的父亲算不上高大,所以下意识会扬起下巴提高嗓门;但是急于用自己的奴隶亲卫队炫耀权威的刻意布置,则透出他的急躁与狂妄。
距离阿夫代最近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没有主动作答,他已经猜到王子还未下的命令将会对自己大大不利,却无力阻拦。其他兵勇则无人能体会阿泰尔的那种心虚无力,有人主动上前鞠躬,肯定了大马士革年轻城主听到的情报。于是阿夫代毫不迟疑地下令:“敲响警钟,全城通缉刺客!”
外面乱哄哄的场面让阿迪勒亲王不得不走出房间,站在自己侄子的对面的广场。以阿迪勒亲王为中心,从密昔尔和努比亚征召的马穆鲁克精英们也围出了相反的半弧,他们乌木色的皮肤和血红色的棉垫甲,如同对阿夫代王子的无声示威。
黎明时分的低温如同沉淀在河床底的淤泥,将大马士革清真寺的庭院和廊柱的空隙厚厚地铺满。人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对面阵营的敌意,寒冷则将这种感觉放大,磨砺,变得无比尖锐。遗嘱的落笔,权力的分水岭,早已让曾经团结在萨拉丁氅下的诸人对未来的走向不言而喻,泾渭分明。没有办法脱身的阿泰尔置身于两拨人中间,不得不直面两股势力碰撞造就出的巨大冲击感,先前三方交谈中涉及的种种细节,犹如夹杂在腾涌水势众的沙石和腐草,击打着男人的神经,纠缠住他的四肢。更为糟糕的是,他意识到阿迪勒亲王的目光有短暂地停留在自己身上。难道已经被识破了吗?男人把手掌轻贴上侧腰上的武器,随时准备动手。
没有叔侄之间上前亲密拥抱的打算,为首的两名阿尤布家族的男人隔着三分之一中庭的距离互相致额首礼,再交换了几句空虚的致敬语。
年轻的阿夫代先发制人,“我以为你已经离开大马士革,在返回福斯塔特的路上了。”
“飞鸽传来了远方的消息,说灯之城堡**一切安好,南北通道平静,所有事务井井有条,不需要我过多操心。为病重的苏丹祈祷,维持阿尤布家族的团结,是更为紧要的事情。”
阿迪勒说得相当诚恳,不过气盛的阿夫代继续穷追猛打。“听说有刺客潜入了清真寺!他们一定是打算对父亲展开行刺和复仇。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危险,你为什么没有发出警告!”
“因为我已经抓到了行刺之人,没有必要惊动苏丹。”
阿泰尔的呼吸一滞,他的四指已经牢牢握住了剑柄,但是他发现亲王说这句话的时候全心全意注视着阿夫代,阿迪勒的语调太过轻松,仿佛是故意说给在场的什么人知道这只是谎言。接着中年人侧身让出一条路,对侄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天快亮了,让手下们打扫好庭院迎接今天的晨祷,我们可以进去谈谈,我亲爱的侄子。”
即使冲进来时气势十足,年轻的王子终归不可能清楚黑夜的时间里发生过怎样的阴谋和交锋,加上苏丹的确没有遭到实际的伤害,他便放弃了先前的强硬态度,按照阿迪勒的意思遣散众人,先去萨拉丁的病房问候。
另外一方面,以为躲过了眼下危机的刺客导师抓住机会,准备再次混入人群中,却被阿迪勒厉声叫住。
“喂,那边的士兵,等一下。”
周围所有人都忠诚地响应了阿尤布家亲王的召唤,阿泰尔无法视而不见,只能硬着头皮行礼。亲王若无其事地走进亲卫队中间,随便指名了几个人,最后在黎凡特刺客导师的肩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把,下令道:“刺客的余党可能还潜藏在寺内,加强戒备。我跟阿夫代王子有要事商量,你们几个过来,看守住南侧厅门,除非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或者靠近那里,你们也不允许擅自轮换。”

鸟儿的感官总是比人类来得敏锐,它们大约不是纯粹依赖眼睛感应明暗交替,更多的是靠着超然的直觉,所以即便是把窝巢修筑在人类的城市中,被屋檐、阳台、拱顶、长廊、尖塔这些人为造物包围,鸟儿跟神明造物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明明没有可见的阳光,它们能知道天亮,明明有石墙阻隔,它们依然能发现风的方向。
马利克·阿塞夫在背向大街的暗巷里等某个人。巷子很短且狭窄,没有照明,也看不见天空,仄闭的环境让耶路撒冷宣教长联想起大马士革城市底下的秘道,胸闷之感油然而生。屋檐下却不期然地冒出数个有着白眼线的小脑袋,审视着不速之客,时不时轻声交谈;而闯入这片空间的男人也遁声望去,犹如一名过于拘谨的客人,沉浸于尚未完全从睡梦中脱离的细小自我思绪中。
刺客兄弟会里流传过一种说法,在数以百万计的人群中会出现一个特殊的人,生来便拥有与鸟类相似的感知天赋,在这其中能够察觉到、并且把能力发挥出来的人则更为稀少。他们可以读出他人行动的轨迹,可以预言危险的逼近,甚至可以剥落逼真的伪装。这种能力被称为“鹰眼”,是任何刺客梦寐以求的超级武器。还在更为自负年纪的马利克·阿塞夫也暗中嫉妒过这种能力的拥有者。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跟阿泰尔的接触不断增加,他开始从新的角度去理解这种异常的能力。也许真神在创世时给予了万事万物平等的羁绊和能力:自母亲腹中的脐带里生出的线头,因为生命的发端、成长,被迫置身于种族和群体内部,而衍生成为错杂的关系纽带;而能够“看见”丝线的能力,正是神明为了让生命能够在充斥着密集而复杂关系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同伴寻求躯体的温暖和精神的认同,在漫长的生命跋涉中发现正确的方向。飞禽走兽,游鱼鸣虫,无不如此,却唯独人类遗失了这种技能,犹如轰然坍塌的巴别塔,人们用厮杀、仇恨和流血,替代了原本共为一体的联结。
如果阿泰尔真的能够看见那些有颜色的脐带,甚至能够牵扯起那些复杂的关系,在他的眼中,真正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与他之间的丝线是什么样的颜色?如果我拥有猎鹰之眼的能力,我又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
男人漫无边际地考虑着过于偏向神秘学派和历史虚无倾向的哲学问题,便服的边缘毛毛躁躁,有些长短不一的线头,于是他无意识地把手指绕了上去,仿佛正在拉拽着阿里阿德涅的线头的一端。
跟花栗鼠敲打核桃的响声有几分相似,联络人突出的指关节在木框上叩出有韵律的音节,一张苍白得不太像黎凡特本地人的男人脸像半月一样出现在门缝间。因为双方都属于初次见面,气氛有些微妙的同时,倒是也节约了不少繁文缛节的礼仪。
“马利克?”
被叫到名字的年轻男人点点头。半月的白脸倏地消失了,马利克紧跟着从门缝遛了进去,像一道不被光线束缚的自由的影子。
情报屋里没有窗户,没有天井,也没有点燃烛火,耶路撒冷宣教长想起烤馕的地瓮,这种封闭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拉紧了神经。
“法拉杰派我来的。”男人对着黑暗率先表明自己的身份。
从马利克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男人有气无力的回应,“是的,我已经收到了他传来的纸条,他只是说要我全力协助你,却没有提及你究竟需要什么。”
“情报。”
“这是无效的回答,没有人会仅仅为了今天的摊位或者牙疼的问题在天不亮就找城市定期市场的监管人聊天。就凭你这种傲慢的态度,在市场上连一根葱也买不到,也许会有老太婆同情你缺条胳膊,赏你把稻草。”
居于高位的这几年,马利克已经鲜少被人如此严厉的批评和嘲讽,更别提对方仅仅是第一次见面的家伙。他还是很清楚自己所来的目的,收敛起火气,把需求阐述得更加清晰,“我需要掌握大马士革内城这几天内所有的异常和流言,从宫廷里的人员变化、亲王和埃米尔们的动向、戍卫人马的调度频率、十二道城门的换防时间,到市场的纠纷、陌生面孔、市井里的不寻常传言……”
马利克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无光环境,但是他依然无法确定对话者的位置,轻微的焦虑感就像注入的池水,没过胸口。
“提到陌生面孔,”在安静的听完马利克的要求后,黑暗中的情报贩子指出,“你就是一名外来闯入者。”
马利克忽然惊诧地发现到自己背后有人的气息掠过,虽然轻柔地像羽毛扇带起的微风,但是他的的确确感到左侧的袖管被拉起了一点点,然而喋喋不休的话语依然在遥远的角落飘忽不定。
“从未出现在市场上的面孔,外来山区的口音,年轻英俊,自尊心极强,虽然穿着朴素但非常整齐,连胡子也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残疾人,你的身上集中了所有不协调的因素。我不明白法拉杰为什么要派你来当重要的情报执行人?”
“不是‘我’,是‘我们’吧。”
“你在说什么?”
马利克沉稳地说:“你们大约是两人一组的情报贩子,这间屋子里加上我一共有三个人存在。”
话音未落,一道火光腾地出现在黑暗的角落,像突然射出的利箭擦过眼球,让原本已经适应无光的男人产生了一瞬间的畏缩。除了先前瞥见过一眼的那名白皮肤男人,距离马利克几步的位置,还站着另外一名皮肤微黑、更接近本地人打扮的瘦高个子,头巾垂下来挽成简易的面罩,隐去了脸上大部分的特征和呼吸的气息。
所以刚刚接近自己的人就是那个家伙吗?马利克暗自思付着。
白脸的市场监察官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总算有一丁点的优点,判断很准,脑子不坏,但是谦虚差了点。”
黑脸的蒙面人沉默不语,甚至连耸肩的多余动作也没有。耶路撒冷宣教长知道对方仍然在警戒着自己,二对一的场面反而让他感到了释然,先前没由来的讥讽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法拉杰提醒过,每座城市的情报贩子多半是中立一方,刺客,圣殿骑士,犹太商人,贝都因牧人,法兰克人的教士,王公贵族,马穆鲁克,都有机会从他们处获取情报。只要有合理的价格和足够的利润,他们也会提供有限的协助,比如眼前的情况。有限的另外一种解释就是风险,帮助一名陌生面孔收集全城的信息,甚至只透露给他们来人叫马利克,连姓氏也没有透露,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男人有些好奇这两人到底是欠了法拉杰多少的人情债。
“大马士革正处在危险中,然而她还不自知,有一些阴谋正在黎明到来之前进行着,日出之后就会像有毒的风一样弥漫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它很有可能会打破你们和法拉杰努力维系的和平。”
盘算了时间,感觉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于是马利克主动亮出一部分信息,当然其中有真实,也有虚张声势的部分,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咄咄逼人地逼上去,如果现在有一把剑在他手中,大约已经用剑尖指着情报人的鼻子了。
“我会把我们知道的部分告诉你们,请帮助我,帮助这座城市和你们所建立起来的平衡体系。”
沉默总是能把时间的感知拉长,即使有法拉杰的介绍和保证,年轻的宣教长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态度会不会把事情搞砸。直到白脸的情报人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笑出了声,黑袍的高个子肩膀的线条也落了下来,马利克才鼓起勇气追问:“你们的回答是?”
“真是个严肃的家伙,就像用钢剑劈砍岩石那种硬碰硬的性子,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派陌生人来参合这件事,不过如果我说半个‘不’字,法拉杰一定会冲过来嚷嚷得整条街都能听见,而不久之后圣殿骑士的爪牙也会堂而皇之地出入这座神圣的城市吧。”
耶路撒冷宣教长盯向那两人的眼神变得凌厉了,后者倒是无所谓,毫不畏惧,“连一点风吹草动也不清楚,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
情报人低声对黑衣人嘀咕了几句马利克听不懂的方言,黑衣人随之点了点头,兀自走进了房间另外一头的门。然后前者对年轻的宣教长说:“对于大马士革的居民来说,我是苏丹亲自任命的大马士革定期市场的监管人,掌管着货物鉴别、度量衡的统一、钱币兑换保管的重任,也就意味着我在城市中拥有不受阻拦的通行权,你可以利用我的情报网络,不过肯定有条件限制。”
情报人突然走到男人跟前,拎起空袖管在手中掂量,弄得马利克莫名其妙。
“你知道什么叫‘拍汪’么?”
这是一个发音很古怪的单词,用波斯语念出来显得略长,就像它所包含的历史一样。年轻男人费了很大力气才重复了一遍,不过情报人没指望马利克能明白,便自顾自地介绍下去。
“‘拍汪’对琐罗亚斯德教而言是一种神圣的联接。”
男人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你是琐罗亚斯德教徒***?”
“我们的家族很早以前是帕萨尔加德的守陵人,后来迁居到巴格达,承蒙苏丹父亲的照顾,现在我们能在穆斯林的城市里任职和自由走动。”
情报人把另外一只手靠近摇摆的蜡烛,拢成半圆,像是在保护微弱的火焰,炎光立刻稳定了下来。因为自称过信仰,马利克觉得对方的这个细微举动充满了神圣性。
“当祭司要在村子里执行家族仪式的时候,他通常会跟一条狗结成对子,用丝带系在一起,一道行动,共同出入。对于厌恶狗的穆斯林来说也许很难理解,犬对于我们而言是具有灵性的、圣洁的同伴。用更为简单的话来说,‘拍汪’不是主仆、上下、父子的关系,而是伴侣。”
年轻男人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感叹,他的思绪因为坠入了一根红色的丝带而被带起了涟漪,不过他很好地摒除了多余的杂念,认真地听下去。
“你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全城的鸽笼和地下联络人,哪怕我现在把名单背诵出来,你也不可能轻易地拿到情报。你需要专业人士的协助,你需要‘拍汪’,或者你得成为一条‘拍汪’。”
这个时候高个子捧着一堆跟身上材质、颜色一模一样的衣服走过去,交到马利克手上。男人分辨出织物的材质后,心底不祥的气泡伴随着浮起,不断变大。
白脸的情报贩子继续说:“不过你很走运,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所以你套上那身袍子,假扮她跟在我身边,把脸遮住,没人能识破你的真实身份。”
因为只有右手,厚重的布料从耶路撒冷宣教长的臂弯滑了下去,夹在中间的金属重物砸到地板上,他自然伸长脖子扫了一眼,不祥的气泡噗地破裂了。
那是一条项链,很明显是女性的款式。
像是早就料到了马利克的震惊,情报人的口气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
“谈生意的时候她总是以男装示人,方便行动,个子非常高,也足够震慑心怀不轨的家伙。不过出门收集情报的时候,在市场周围转悠的妇女总是能让巡逻士兵降低警惕,他们绝不会轻易靠近或者触碰你。对了,我刚刚说过,所谓‘拍汪’就是伴侣。”
裹在黑衣里的高个子,向马利克·阿塞夫行了个跟体格看上去反差极大的优雅的礼。
“忘了跟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妻子。”

短暂回顾了二十八年的人生,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窘迫过,连串的不走运导致自己不仅无法脱身,还被迫得帮已经反目的当权者充当守卫。因为阿尤布家族长子的介入,导致了圣寺内外的兵力翻了一倍,再加上尚不清楚圣殿骑士团团长的动向,现在的阿泰尔只能更加谨慎且被动。
夜幕的厚重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抽离,起初被剥离的是浑浊的色彩,接下来是密不透风的丝线变得稀疏而透明,最后竟成为了一张朦胧的薄纱;城市的影子踏着银灰色的舞步,从花园里的月桂树冠走上宣礼塔尖,挂在几乎快要消失的月亮表面,轻盈地跃入天空中蓬松的白羊毛堆当中。长时间的站立不动,加重了精神上的疲惫感,阿泰尔也很希望自己现在已经回到了分部的中庭,可以把自己整个抛进软绵绵的堆枕中。
试图摆脱困境需要一点契机和运气,只是当下这种契机看起来由阿泰尔自身创造的可能性相当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又无法放松警惕:阿迪勒总会结束跟阿夫代的密谈。
“喂,你!喂,你难道在打瞌睡吗!”
突然被人从背后捅了一下,惊得刺客导师一激灵。有些过度的警惕反应,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陌生感,倒映在周围其他守卫的眼中形成了怀疑的水花。阿泰尔赶紧抹了一把脸,装出心虚服软的样子,“对不起,我一整宿都陪在亲王身边。”
“亲王叫你进去,说有事吩咐。”
刺客导师不敢多做他想,也没有时间去猜测门后有什么阴谋。他推门而入,盲目地行礼,尽量让自己的面容被帐篷挂毯的阴影遮挡。或许是因为心虚的揣测,他总是觉得站在窗前的阿夫代王子已经知道了什么,始终在打量着自己。
“王子对于刺客潜入圣寺的问题很介怀,你现在就去把刺客押来这里,王子想要亲审他。”
阿泰尔的眉梢跳动了一下。他摸不清楚阿迪勒所下的命令究竟是放自己一马的机会,还是另外一个陷阱。可是他不能在两名大人物跟前露出半点犹豫,以响亮的“是”回报之后,他行礼退了出去。在跟门口的其他侍卫简单交代了自己的新任务,男人几乎就要拔腿开跑了,也就正是这个时候,阿迪勒亲王故作严厉的声音追上了刺客导师的双脚。
“啊,我疏忽大意了,那名刺客非常狡猾,身手敏捷,你们全部跟着他一起去吧。”
男人回身,头盔下的眉头几乎绞在了一起,拳头紧握得关节发出响声。跟被法兰克人也称为仁慈者的萨拉丁不同,这名阿尤布家族的统治者绝不会给已被视为对手的人以半点喘息的机会。
“前往南边的地牢。”

Notes:

*巴比伦=福斯塔特=开罗;
**灯之城堡,福斯塔特的别称;
***琐罗亚斯德教,也就是祆教,国内更为常见的称呼为拜火教,是波斯帝国时期的国教,为二元神论。

Chapter 14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某些时候,不得不说人类的想象力在面对权力意志的时候,就显得格外贫瘠,缺乏创造。苏丹的病榻放置在能望见美丽小橘园的北角,而与权力中心正对的南角就是失败者、不敬者以及敌人的噩梦场景。和温热的农耕地区北阴南阳的习惯有异,黎凡特的人们更偏爱北方的阴凉、绿意的花园和浸泡在冰水中的柑橘,大马士革的南面代表着火焰、灼烧和内盖夫沙漠。
地牢的入口位于圣寺荒凉的角落上,地下房间密不透风,头顶的地面终日被骄阳炙烤,犯人在其中跟贴在墙壁上烫熟的无酵面饼差不多。所以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能奉命从那种炼狱中发现什么呢?高温,疯狂,硫磺,皮肉的焦灼味道,还有古怪的陷阱。
是的,阿迪勒·阿尤布亲王无疑是给刺客导师设置下了一个有趣的圈套。多名亲卫队的精英士兵紧随其后,强行逃脱必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然而在地牢中并没有所谓的刺客囚犯,如果有,走进其中的阿泰尔不啻于自投罗网。但是整件事情依然有些古怪的地方,刺激着刺客导师不停地思考:为什么阿迪勒·阿尤布要布置下如此复杂的安排,而不是直接了当地揭穿自己的身份?
路过广场中央净水亭的时候,阿泰尔故意停留了片刻。快到第二次祈祷的时间,往来寺内的人不少,祈祷者们会在此洗净双手、手臂和脚之后再进入主殿。八角亭中央的泉眼涌出的清水源源不断,填满了水池,再从石砌的边缘无声溢出,通过地面穿凿的东南西北四条地面渠,重新汇入地下的暗水道。男人也凑上去,单膝跪下,接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再上下左右各抹了三把。其他士兵以为他是在施行静默祈祷——因事无法参加礼拜的信徒会以简单的仪式替代大礼——于是放任他做完了全套动作。
冷静地判断吧,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
不是对任何神明,男人只是在对自己下达最简单的命令。
越是复杂的情况就越可能存在漏洞,出现意外。不要被阿迪勒亲王设计的层层绳索限制住了思考,不要被他人刻意留下的脚印所引诱,斩断戈迪乌斯绳结的方法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一种——只要成功逃走就对了。甩开危险的敌人,返回大马士革分部,马利克·阿塞夫肯定会对自己的鲁莽行动怒斥一通,然而他也一定是全黎凡特最坚定支持自己的那一个。
曾经狂妄自大的年轻刺客坚信孤胆英雄才是能力之证,可是现在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早已跨过了博得他人认可的低级门槛,责任和义务成为了新的刀鞘和护手,它们完美地契合,牢牢地把控住男人手中过于锐利的刀刃。他清醒地意识到孤身一人无法对抗统治国家的力量,他的思想,他的躯体,都在呐喊着,呼唤着那些默默在身后支撑的兄弟们。
右手的拇指接住了从左侧嘴角的伤口滑落的水滴,阿泰尔双眼直视着正东面米哈布所在的主殿,虔诚地把它划到自己的眉心,就像神职人员涂抹香膏那般熟捻。下定决心后,他调整了一下腰间武器的位置,精神抖擞地对随行士兵下令继续执行任务。
当行进到计时者之间所在的尖塔下时,悄悄四下里观察的阿泰尔偶然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当有服饰光鲜的人路过时,那个影子总会磨蹭着停下,把脸转向阴影或者假装在阅读门窗上的经文。刺客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发现是那个在黑暗角落里对阿迪勒亲王秘密交谈的年长男人。此时的阿泰尔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身份,不过先前在夜里所见、留下的阿尤布家族幕僚的印象开始发生些许变化,刺客导师相信作为阿迪勒亲王的亲信,这种有头有脸的角色应该不需要在日光之下偷偷摸摸。
于是,出于好奇,同时也是对于夜里秘密的关切,阿泰尔改变路线,跟了上去。经过一阵观察,男人意识文职人员打扮的男人的目标似乎也是大马士革清真寺的南角,这更是刺激起刺客导师的想象力。与此同时,阿泰尔留意到同行的士兵对于自己绕路的行为没有提出异议,看得出他们对阿迪勒的命令是绝对服从,也让阿泰尔稍微宽下心,自己不是被刻意监视着的。
通往南角荒地的唯一途径是一扇半掩的小门,和大马士革圣寺里其他二十四道门的形状和装饰没有区别。于是刺客导师暂缓脚步,故作紧张地抬手示意噤声,再大胆地命令众人原地待命。
“前面的那扇门被人打开了,我记得我把犯人押下去的时候是关上了的。事情有些不对劲,可能刺客有同伙。我先去查看一下,你们散开,牢牢扼守住这扇门的进出。如果有危险,我会大声呼喊,如果是我弄错了……愿神明保佑是我弄错了吧!”
没有人反对阿泰尔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也没有人提出需要增援人手。男人装模作样地溜进那扇小门时,差点控制不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阿迪勒亲王自作聪明派出的足以对阿泰尔构成威慑的武力被彻底抛在身后,等到他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阿迪勒·阿尤布又要怎么向亲侄子解释自己下令的失误呢?在脱身之后,这些也就不过是刺客分部茶余饭后的谈资,阿泰尔不会真正在意,现在最紧要的是绕过地牢的地面守卫,立刻——
“愿您平安平和,书记官。”
熟悉的冷漠声音,犹如身后的木门在狞笑声中被狠狠地关上,被惊慑的刺客条件反射地贴墙而立,但是他在震惊中忘记了自己全副武装着,不再是轻便的棉甲,金属护腕刮擦到墙壁,引起了远处声音的警觉。
“好像有人闯进来了。”
紧接着是武器和皮带扣在摩擦碰撞以及男人警惕踱步的动静声。阿泰尔无处可躲,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手指拨动了两下门扉,制造出仿佛风吹过的吱呀呀声音,果然他听见一个中年人的嗓音阻止了圣殿骑士的脚步。
“应该是我没有关上门,旅月里的微风罢了。”
是叙利亚北部的阿勒颇的独特语调,夹杂着富有教养的学者才会刻意使用的敬语,很明显,声音的主人就是被吉尔伯特·伊拉尔称为书记官的中年人。原本阿泰尔只是对此人在夜里跟阿迪勒亲王的秘密交谈在意,不过这名苏丹的书记官所扮演的角色比刺客导师预设得更复杂。
“据说世界上所有的流言都是菲梅在世界中心的风洞里制造出来的,可以说风就是流言的使者。”
“……大团长阁下,你找我过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如你所见,我已经如约定完成了你的委托,你也与阿尤布家族最可靠的人缔结了盟约。和平已经伏卧在你我手边,等待我们去触摸它的柔软和美好。”
“和平的定义,对于每个人千差万别。阿迪勒亲王是一名令人钦佩的合作对象,对于你来说,当下的情况算得上抵达‘心宁平安’的彼岸,可是对于我而言,通往平和境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你,书记官阁下,你将是我的引路人。”
接下来是不同寻常的沉默时间,连听得稀里糊涂的阿泰尔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仿佛有极大的不详阴云正在洒满晨光的城市上空聚拢,盘旋,张牙舞爪。
“阁下,我已经将引你到亲王跟前了。”
书记官顽固地使用过去时抗拒着骑士团团长口中描述的将来时。
“在那名刺客逃走的时候,我已经向萨法阿丁提起了第一项合作的请求,骑士团必须要尽快完成对大马士革城内刺客势力的肃清,扫平我们联手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圣殿骑士的声音停顿了很短的时间,像是在打量面前人的反应,偷听者却已在暗处察觉到了这场对话背后的真正要义,与此同时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
“书记官阁下博学广识,混迹于各种各样的人群中,无论是黎巴嫩山中的极端教派,还是缴纳人头税的异教徒,你一定非常小心,平衡着对苏丹的忠诚和对朋友的友谊。但是如果在忠诚和友谊之中只能选择一方,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统治者的忠诚,我猜想得对吗?你预见到了萨拉丁去世后的动荡,所以你主动地寻找能够保护阿尤布家族的盟友,由此而接触到、并且接受了对自己而言是异教徒的圣殿骑士团。在突厥人、阿拉伯人和柏柏人之中,这是非常罕见的品质,我非常钦佩您。现在,在您已经踏出第一步的基础上,请把您的朋友中是刺客的名字交给我。”
阿泰尔已经从半蹲伏的姿势恢复了站姿,右手拇指按住佩剑的重球,左手则已经扣在袖刃的机关上。他无暇去理清更多的思考线团,必须要快速做出选择,是在苏丹的书记官开口之前杀掉他,还是冲出去挫败圣殿骑士团团长的阴谋,可是无论是哪一个选择,胜率都不会高。
就在刺客导师天人交战的同时,被逼问的一方也在做着垂死挣扎,语调激烈,爆发出被冒犯的怒气。
“刺客?你在开什么玩笑!那些像鬼魅一样的邪教徒屡次试图刺杀苏丹,你的话根本是在侮辱我的信仰!”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那些同你经常见面的人们,大马士革市场的税务官,居住在右岸定期市场的阿訇,陶瓷生意的犹太商人,叙利亚教会的教长,还有军营附近的铁匠铺,其中哪一些人你怀疑可能是刺客?我们必须尽快把他们揪出来,以保护你敬爱的苏丹,不是吗?”
身后的门扉发出细微的动静,仿佛是有人悄然将武器握在掌中。阿泰尔的身影从门后消失了。
“你……你在跟踪我?”
“调查而已,圣殿骑士团不是莽汉,我们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来评估代理人的来历和身份。”
“我拒绝对我人格以及朋友的诽谤,我既不认识刺客,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再……”
庭院中爆发出吃痛的呻吟,像是有人被掐住了脖子。
“很可惜你并没有拒绝的权力,请你交出名单,这是来自阿迪勒·阿尤布亲王的直接命令。”
“刺客!有刺客!他还在庭院里!在这边!别让他跑掉了!”
突然爆发的吼声和破门而入的持刀侍卫们把圣殿骑士团团长与书记官围住了,他们谩骂着,诅咒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威吓声音,试图让两人投降。阿泰尔半低着头,在包围圈外围游走,尽量不让自己的正脸被阿拉贡骑士瞧见,同时嘴里附和呼喊着,把剑尖指向骑士团长,引导众人发起攻击。
书记官试图结结巴巴地解释,被骑士爆发出的怒喝惊吓到打断。骑士团长尊贵身份的象征佩剑被抽出,越过书记官的肩膀上方,直直地回应阿泰尔的宣战。
“哈,刺客!你居然没有逃走,真是太好了!”
“干掉他!杀了他!”刺客导师根本不理会挑衅,不间断地怂恿侍卫们上前交战。
红发的男人牢牢地将阿泰尔锁定在自己的视野中心,朗声对抗:“苏丹的士兵们,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你们中间混入的陌生面孔,其实是一匹苍狼吗!”
先前对阿泰尔的非常规举动有所怀疑的士兵们一下子犹豫了,彼此交换了眼神交流。虽然有来自亲王和王子的命令,可是谁又能保证下令的人真正清楚陌生人的身份呢!
阿尔伯特·伊拉尔抓住了这个空隙发起了反击。他以惊人的力量把书记官推向马穆鲁克的士兵们,然后大力踏出两步,像发起进攻的赤狐般半跃而起,凭借着高度和冲击带出的力量,以凌厉的势头劈砍向刺客导师。
阿泰尔灵活地往后跳出半步,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被圣殿骑士剑锋当胸砍中,但是防御的长剑因为承受了过大的冲击,发生了明显的弯折,于是年轻男人以剑打剑、砸向敌人的头部干扰判断,然后凭借着令人惊叹的身体掌控力,让自己侧转、调整步伐和呼吸、侵身上前、弹出袖刃,虽然角度极小,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依然朝着骑士的脖子要害发动了刺杀。
阿尔伯特像松鼠一样弹跳到刺客导师能再次发动攻击的距离之外。斗篷下的棉甲从肩膀到胸口的角度被大大地划开,露出了底下鞣革皮甲,贴身的红色十字架暴露在空气中,像划出的伤口一样刺眼。很显然这名身经百战的阿拉贡战士有备而来,对于如何防御刺客的致命攻击也颇有手法。而后红发的阿拉贡骑士再次指向年轻的刺客导师,厉声呼喊:“你们看清楚他的武器!他才是刺客!刺客!杀了他!”
回过神来的马穆鲁克士兵们也盲目地跟随先前还是敌对的阿拉贡人,对阿泰尔刀剑相向。暂时失利的刺客不会做无意义的抵抗,他转身奔向南角地牢唯一的出入口,在敌人们赶上来之前,关上木门再插上了门闩。

一座城市内通常会有好几种市场。有的在城内拥有固定地点和举行日期,形成一道如同节日般的景观;有的则是在城市边缘或者城外临时摆摊,流动却深受平民的欢迎。对于城市的统治者而言,无论是哪种类型,都代表着富裕和繁荣,以及稳定的税收,所以市场的规则一定会被牢牢地掌控在城市统治家族手中,家族委任的市场官僚等同于神在地上的代行者。税务官们兢兢业业为主人服务,总是准时出现在市场的街道入口。
当监管者和他庞大的随从群出现街口的时候,象征流动市场开埠的号角刚刚被吹响。包着跟脸型明显不成比例大缠头的税务官坐在市场中央的固定位置上时,全身上下被黑色罩袍遮了个严实的马利克·阿塞夫则亦步亦趋。
和阿泰尔同期接受各种训练的马利克也是优秀的刺客,不过在他的固有观念中,并不包含女装易性的选项存在,这跟他身为男性的本能产生了很大抵触,仿佛是灵魂被抽出来,强行塞进了一堆稻草,再被捏成了一只直挺挺的稻草人,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但是这并不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在本能和责任之间摇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用在心底痛殴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来支撑自己的精神。
天平的铜盘里放着打着大马士革城标的小巧砝码,而另外一端则不断被加入或者拿出其他地区铸造的各式钱币。当天平呈现出不平衡的时候,监察官就会敲桌子,不耐烦地叫来一名随从吩咐上几句,或者塞上一张纸条,打发他们去跑腿。不熟悉的名字不断地唤起,各种各样的口音此起彼伏,办事的人们来了又离去,只有马利克像永恒的盐柱一样伫立在原地,毫无进展的念头导致他焦虑不已。随着太阳渐渐升到屋檐之上,男人感到自己的耐性如同脚边的影子般在消失。
时间临近一天之中最为炎热也是最为令人疲惫的中午,税务官大大地打了个呵欠,马利克把站立的重心偷偷地换到另外一条腿上,一面考虑着是不是需要提醒情报贩子自己还在等待的事实,一面昏昏沉沉地怀疑税务官的嘴巴张那么大,会不会把飞过的甲虫吸进去。曾几何时他跟阿泰尔还是山里乱跑的小屁孩年纪,总会打赌骆驼商人睡着时会不会把飞过的苍蝇吞下去。税务官嘟囔了两句,马利克明显分神没有听清楚,直到马鞭捅在下罩袍的下摆,耶路撒冷宣教长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喊妻子的名字,而现在扮演这一角色的人正是自己。
“赶紧过来,你刚才在打瞌睡吗!”
马利克不能出声,只能在尼卡布的头盖面纱下咬牙切齿。为了让对方了解自己的不满,于是他学着市场上其他妇女的样子,笨拙地在情报贩子身边盘腿坐下的时候,故意踩在对方的脚背上。
疼得呲牙裂嘴的税务官也不得不忍住,“好吧好吧,我已经清楚你的想法了。你现在知道我每天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了,如果我时刻都用来哄你开心,亲爱的,也许苏丹就会时刻想要我的人头了。”
情报贩子故意把算筹盘子打翻在地,于是在弯腰捡拾的时候用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对马利克吩咐道:“我派出跑腿的人有一半在蒐集情报。他们是一群机灵的家伙,会把收集到任何的情报交到负责的四个领头人手中,领头人能读书写字,他们会把情报进行分类抄誊。你得在四个方向的主城门附近辨识出我的标识,找到他们,他们认得我妻子的服饰和熏香,会把情报交给你的。现在,你可以出发了。”
一旦获得了行动许可,马利克·阿塞夫就会立即行动起来。他用僵硬的屈膝行礼代替了言语上的感激。当情报贩子把算筹银盘重新摆回案头时,黑色罩袍已然融入了大马士革的影子中。

跟所有东方的大城邦类似,大马士革拥有十二道陆地城门,不过与其他城市相比,因巴拉达河自内城贯穿而出的缘故,再多出了两道水门。苏丹许可下的定期市场恰好被设置在大马士革最为繁华的中心位置外围,为马利克提供了不少方便,四通八达的大道,可以直接通往城市的四大主城门。伪装可以让宣教长不受任何人盘问地穿行在市场街道,不过同样也是因为伪装,他只能骑在毛驴背上而不能跨上飞驰的骏马。此时此刻,毛驴慢吞吞的性子对于性格暴烈的马利克·阿塞夫来说,成了一种折磨。他花了很多时间在路上,再花费了不少精力找到情报贩子的安全屋和联系人。前三名联系人没有对罩袍下人的身份产生怀疑,马利克顺利地拿到了一大叠已经整理誊写清晰的情报。对情报进行再次分析和过滤,缓解了男人一部分的焦虑感。当把最后一条可能有用的文字默诵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位于巴拉达河右岸的月亮门附近。
情报贩子的安全屋并不难找,尤其是有了前面三次的经验。马利克轻而易举地从花花绿绿的民居遮阳篷布中间发现了小小的天平绘画——那正是大马士革税务官的标记——跟随天平一端垂下的秤盘指向,便能找到安全交易的地点,联络人身上也佩戴着和天平标识相关的饰物。耶路撒冷宣教长沿着羊肠般狭窄的巷道一路深入,最后在道路尽头的葡萄藤天井下找到了自己的最后一个目标。
一头前腿膝盖被鞭子捆住的巴托克利亚双峰驼正伏卧在墙根前反刍,赶骆驼的木棍插在放下的驼鞍上,支撑起宽大的外袍,形成了一座小小的临时三角帐篷,袍子的衣领上绣着一圈不易察觉的天平。
这就是最后一名情报员了。马利克做出了如此的判断,他跳下毛驴走近骆驼。那头体积庞大的褐色牲畜对于陌生人的靠近立刻警觉了起来,露出雪白的前齿,发出海法螺一样的低吼,同时惊动了临时帐篷里的人。木棍被放下,从袍子下面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细细的线,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怒气。
“喂,走开走开,我的骆驼非常讨厌穿黑衣服的女人,它会对你喷口水。”
最后一名联络人看上去只是十五六岁的稚气少年,让马利克有些吃惊。他重复了之前对其他联络人的动作:站定,弯腰垂首行礼,让对方能够看清楚脖子上滑落的、代表秘密身份的项链。显然这一系列的动作起了效果,少年揉了揉眼睛,一咕噜翻身起来,口气中虽然带着怀疑,不过算是肯定了来人的身份。
“你就是税务官今天派来的人,你是来‘收线’的吗?”
马利克点点头。
少年让他等候片刻,在骆驼背上的行囊里翻找,掏出一卷用白丝绸包裹好的纸页,布面画面跟前面三人交给马利克的那些一模一样。但是少年没有把纸卷直接递到马利克手中,而是站在约莫两臂远的距离上下打量,最后干脆把书信卷插回了后腰。
“等一下,你不是他的人。藏在女人的袍子底下的应该是一个男人吧。”
意外的发展,让马利克紧张了起来。他摸不透对方的真实意图,也不可能贸然动手,这样会过早暴露,便暂时保持沉默。
“说话,表明你的身份。我会考虑要不要把情报交给你,还是大叫救命,我的嗓门很大,从太阳门到月亮门所有人都会听见我的呼救。”
动手拉掉了遮盖的尼卡布的时候,马利克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再次能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也令他心情舒畅不少。
“我是马利克·阿塞夫,你主人的临时委托者和协助人。是他的妻子借给我这身伪装,让我能够自由地穿行在大马士革城内收集情报。”
少年对男人的这套说辞接受得很快——亦或者应该说,以他的年纪来看,辨别力惊人——当下便放下了警戒的姿态,打开双手交叠在胸口,恭敬地回了个礼。
“乔装打扮需要很大的勇气。”他把情报的丝绸外皮重新裹紧了点,交了出去,“尤其对成年男人而言。我的主人是大叙利亚最好的情报商人,如果是他与女主人甘愿冒的风险,我也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交谈的言语中透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油滑,勾起了马利克跟对方多聊几句的念头。他摸出三枚铜角抛给少年,“其他情报收集者都没能识破我的伪装,你为什么会知道罩袍下是个男人?”
少年指指自己的鼻子,“最好的骆驼可以在下风处嗅到水源。如果你想扮演得再像一些,应该让女主人给你多涂抹些能够熏坏人鼻子的甜腻香膏。”
马利克默默记下了要点,心想指不定未来的某一天阿泰尔需要伪装的时候自己就有十足的理由折腾他了。
“近期所有的情报全部记录在里面了?”
男人掂量了下纸卷的份量,随口问了一句,不期然得到了狡黠少年拉长声音的回答,“我只是一名收集人,收集我的主人感兴趣、叮嘱过必须关注的内容。然而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究竟能获得多少情报,取决于你想要哪方面的信息。”
马利克知道少年咕噜噜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过自己挂钱袋的位置。他慎重地权衡了片刻,再摸出两枚钱币,手掌中故意弄出动听的响声,然后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想要知道大马士革圣寺休养的苏丹的最新情况。”
少年耸耸肩,“关于那位大人,目前只有坏消息。”
“有多糟糕?”
“他已经把权戒印章交给了王子们,负责记录的伊玛目说这一次可能不会有阿勒颇*时候那么幸运了。不过即便这样,依然有邪恶的家伙想要苏丹立刻死。”
马利克敏锐地察觉到刺探的小船触及自己想要的情报一角,于是他先为苏丹念诵了一小段祈祷文,接着不动声色地问下去:“是什么人在这种时候还想要一名老人的性命?”
“也许是法兰克人,也许是刺客,也许是法兰克人派来的刺客。”少年学大人的模样搓揉下巴,可惜那里还没有长出足量的胡须,“大马士革城里最近来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比如?”
“比如你。”
套在女性罩袍里的马利克差点就笑了,毕竟自己现在的模样是很可疑。“如果你说的属实,为什么圣寺没有敲响警钟?”
“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场,靠近大马士革清真寺的铁匠铺传出的流言,但是我对夜间看守炉火的学徒们的大话不怎么信任,而且就像你说的,完全不合常理。”少年略略停顿了片刻,眼神垂落到地面,“因为那位大人就快要死了。”
阿泰尔大概是安全的,至少他没有触动苏丹身边的警报。这个结论让耶路撒冷宣教长稍微放心了些,至于为什么那个家伙还没有返回刺客分部,也许是他从萨拉丁口中挖到了极为有用的情报,也许在自己跟法拉杰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已经在中庭的葡萄藤下打着呼噜了。于是男人盘算可以结束对话了,不过少年突然指出了个别的问题。
“陌生人马利克·阿塞夫,你非常关心大马士革清真寺里的情况。”
男人谨慎地措辞道:“我关心苏丹的病情。”
“可是你连那位大人的名讳一次也没提起过。我现在开始认为你只是对流言里的骚动有兴趣。”
像是听懂了少年的话语,原本卧在阴影下的骆驼昂起脖子长鸣着站起来,哪怕它的一条前腿被缰绳束缚住,它那双漆黑的不带眼白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马利克。
“你预先便知道苏丹身边可能发生一些事,你只是来收集情报以确认结果。所以那场刺杀的骚动是真的吗?你有同伙卷入其中?”少年抓了抓额发,陷入了苦恼的情绪,“不,我瞎猜的。如果你是法兰克人的同伙、苏丹的敌人,为什么我的两位主人还会答应协助你?”
马利克敏锐地抓住了某个词,“法兰克人,为什么你再强调会有法兰克人在大马士革?他们早就被苏丹打败,大部分人已经撤退去了海边的城市。”
“铁匠铺的学徒说深夜里一名红胡子的法兰克人大摇大摆地从清真寺的正门进去,简直是大不敬,更可怕的是他看见阿迪勒亲王亲自迎接他。看见的人一口咬定,如果苏丹去世,一定是亲王阴谋串通法兰克人刺杀了他。我只能把这些当成癔症患者的疯话,阿迪勒亲王是苏丹的亲弟弟!这些垃圾情报根本不需要让主人……”
洪亮的钟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其间伴随着模糊的呼喊。不仅仅是附近街区的那口钟,远近的铜钟们仿佛是从沉睡中猛然惊醒,在城市上空如同烽火接力般彼此呼应,以急促如马蹄般的频率把最为严重的警报瞬间传遍整座大马士革。
少年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瞠目结舌,当马利克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时,他瑟缩了起来,爆发出与其年龄相符合的尖叫。黑发男人脸色阴沉地给了少年一巴掌,冷漠地要求他把先前的话再重复一遍,再次确认自己听见的东西后,他把一枚沉甸甸的银币塞给了少年,转身跨上毛驴,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像狂风暴雨前急急掠地的雨燕,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三岔路口。
交织在城市上空的人声呐喊马利克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词语都卷携带着令人畏惧的力量,回荡在城墙之间。
刺客!刺客!大马士革清真寺发现了刺客!

如果存在选择,没有人会想跟苏丹身边的亲卫队精英们正面交手,作为经过数十年精心训练的结果,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协同作战,他们全部是各中好手,就算是倒退好几年的时光,狂妄如当年的阿泰尔也懂得适当退让。可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人生中极为糟糕的情况之一——在全城戒严的钟声中逃离被马穆鲁克精英士兵们包围的大马士革清真寺。
在逃离了圣殿骑士之后,时间不允许刺客导师跑出很远,他躲藏在仆人休憩小房间的门后,人们因为警戒引发的骚乱跑出去帮忙或者看热闹,此时空无一人。动物油脂灯燃烧散发出的轻微臭味混合上受潮的设拉子地毯的霉味,不断刺激着男人的嗅觉。呼吸因为突发战斗和急速奔跑而激烈,他不得不压下生理性的干呕冲动,仿佛一张开口,心脏就会从嗓子里跳出来。
一旦钟声被敲响,清真寺所有的出入口就会立刻被封闭,已经得到预警的阿尤布士兵们则会对宣礼塔这种制高点进行严加防守。躲藏也只是权宜之计,阿迪勒亲王作为圣殿骑士们的契约伙伴一定会下令彻查。他被关在圣寺这口华丽的瓷器里了,如同有翅膀也不会飞的鹌鹑,如果没有奇迹,被地毯式搜索的士兵们发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男人把耳朵贴上门板上。外面的喧嚣和叫骂相较于先前稍微减弱,意味着秩序正在渐渐回归。放弃一切对抗的绷紧姿势,男人短暂地闭眼,加深呼吸,用黑暗试图平息焦虑不安的情绪,这是刺客们在训练时期的基础内容,每一次都能奏效。在不可视物的绝对黑暗世界,男人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沉重的思考,更为简单直接的想法便像椴木一样浮出水面:不能长时间停留在局促的空间里,行动会有极大风险,但唯有行动才能带来转机。况且自诩为黎凡特第一的刺客,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还拥有一项常人不具备的天赋。
阿泰尔勉强发动了“鹰眼”。这种需要大量精神高度集中的视觉能力发动有诸多条件限制,心境越是不稳定,环境越是纷乱,能力持续的时间便越短。视野中密密麻麻的红色敌意就像肆意流淌在雪地上的血河,触目惊心。只有短短的一瞬,地狱般的景象消失了,他已经看清并且记下了五十步范围内阿尤布士兵们的分布位置和即将的移动轨迹**。短暂的评估后,刺客导师决定尽快开辟新的逃跑路线。
约莫三十次呼吸后,像光从被风吹开的门缝中照射出来的影子一闪即逝,男人灵活地从门后溜进了最近一根廊柱的基座旁,头顶廊柱之间由泥灰捏造出的双层拱券阴影和尚未被系住的遮光帘布为了刺客提供了临时的庇护所。他极为谨慎地沿着墙根挪动,同时聆听着精英士兵们之间的呼喊、互动……他忙着顾及眼前,却忽略了身后的异常。
刻画精美的窄小门板,只有寻常门扉的三分之一大小,表面的圆形花纹几乎和周围墙壁上的彩石镶嵌图案几乎完美衔接。阿泰尔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扇伪装巧妙的暗门——通常情况下,也不太可能会发现,因为暗门通常不能从外部打开——当他移动到暗门跟前时,门扉就像被诸神的诅咒,突然敞开了地狱裂口,把阿泰尔的身影囫囵吞下去,连一根鸟毛也没剩下。

Notes:

*萨拉丁曾经在围攻阿勒颇的时候重病濒死;
**刺客一代没有预判敌人行动轨迹的技能,从老祖宗那边借用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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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身后的力量拖进黑暗的时候,阿泰尔连产生惊惧的闲暇片刻都没有,本能嘶喊着要夺回行动的主动权。他越是想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四肢就越发不听使唤。拖拽衣领的力量突然松开,就像被暗门关闭时被拒绝在外的光线一闪而过。阿泰尔狼狈地踉跄了几步,也无法避免摔倒的命运,甚至还后滚翻了个跟斗。但是在整个人极度紧绷的情况下,恐惧战胜了痛觉,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像火蜥蜴般,竭力保持肩膀下沉,牢牢地贴伏在冰冷的地表,以防御任何方向可能袭来的攻击。
血液因为低伏的姿势而往头部涌,空气中潮湿的霉味则像是强行塞住鼻孔,增加了恶心的感觉,刺客导师不得不忍耐。对死亡恐惧的瞬间之后,时间像清晨的露水,在刺客绷紧到极致的神经细弦上流动,汇聚,形成一颗颗的结晶,它们越来越沉重,不断地牵引着刺客一起下沉,却迟迟没有真正坠下。
一旦安静下来,敌人粗重的喘息和衣袍摩擦的声音就变得十分明显,不带丝毫的掩饰,更没有刺杀过来的意图。
这算什么意思!即使疑窦丛生,刺客导师不敢放松,也不敢轻易暴露位置。
填塞在两个互不知身份者中间的沉默铅块太过尴尬,黑暗中的人物率先挑明了态度。
“我没有敌意,请你相信我。”
对方的声音很轻很压抑,甚至有一丝颤抖,也许是以防被外面的巡逻士兵们发现,也许是他内心有愧。而阿泰尔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辨认出了此人是谁。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毕竟在一段时间之前他还认定苏丹的书记官是站在圣殿骑士团那一边的准敌人。
迟迟没有得到刺客导师的回应,于是那头的声音继续唠唠叨叨,“我是苏丹萨拉丁的书……”
弹出的袖刃割断了中年人的声音,阿泰尔突然出现在男人的身后,右手半松半钳地顶在对方的下颌,冰冷的刃背则贴在皮肤表面,提醒对方自己掌控着他的生死。
“你是圣殿骑士和阿尤布家族之间的联系人,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阿泰尔能察觉到对方肌肉的细微收缩以及双腿的抖动,那些都是内心挣扎的本能反应。考虑目前的情况,实际上他不会过多怀疑书记官的本意,毕竟对方大可以让圣殿骑士或者阿迪勒亲王抓住自己,但是这个男人没有这么做,那么他们之间便有了可以进行交谈的底牌。
“我,我希望你能救救法拉杰!”
好吧,法拉杰,这的确是一个足够说服人的理由。刺客导师低垂眼眸,思考片刻后收起武器,不过他没有轻易松开右手,依旧卡在贝赫·阿丁的后脖子上,仿佛拎着一只瑟瑟发抖的老猫。
“这里是密室?可以通往什么地方么?”
“看守清真寺的世袭家族把它当作密室来使用。”
“阿尤布家族的人也知道这里的存在吗?”
“我不认为他们会知道,没有世俗的权力能够长久到超过神明的意志,伊玛目们也需要一处隐秘的地方保护自己的秘密。你暂时是安全的。”
刺客导师对书记官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松开了手,然后与之拉开一臂的距离。
“如果你真的重视法拉杰的性命,就把你知道的部分原原本本告诉我。”

钟声和号角在不同情况下拥有不同的含义,有时它们是四骑士策马奔驰的节奏,有时它们是揭开封印的仪式背景,有时它们宣告了一座城市的生与死。来自手握权力的一方对大马士革寻常百姓们发出的警示和威吓,对于马利克·阿塞夫而言,则意味着最为糟糕的情况之一。
大马士革刺客分部将会关闭出入口,他却无法及时赶回。
在短暂的刺客生涯中,马利克偶然遇上过几次刺客分部封闭的紧急情况;披上宣教长的黑袍后,他更是不止一次亲手锁住中庭入口的闸口。那些经历的共通之处便是马利克是身处在安全的刺客分部内,而这一次他恰巧是被关在门外的那一个。
急促的钟声犹如狂风,掀起心中惶惶不安的浪头,驱赶着人们丢下手中的活计、拉起衣袍的一角掩盖住面容、逃回最近的庇护所,而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浪者自然而然便在大浪淘沙中被暴露了出来,活像露天的贝壳,成了士兵们追捕的最好目标。耶路撒冷宣教长无处可去,只能随尖叫四散的人群不断偏离主干道,或者临时寄身于狭窄的甬道。被惊扰的牲口和驼兽们在街道里不受约束地狂奔,带起尘土飞扬,几乎让男人失去了方向感。他就像在天空中翻滚的一粒沙,无法自己,无能为力。
当戍卫队拖走了当前街道上最后一名试图反抗的男人后,马利克才从一匹年迈骆驼的肚子下费劲地钻出来。土坷垃和干稻草彻底改变了身上袍子的颜色,更别提弥漫在空气中浓烈的牲口粪便气味,他不敢去想自己脸上是怎样的情况。卫兵们暂时不会再搜查这一片地区了,但是男人意识到自己也不可能涉险返回刺客分部。他定了定神,开始在周围走动,寻找熟悉的地标,重新定位自己的方位,随后决定前往刺客安全屋躲避风头。
即便如此,耶路撒冷宣教长依然体会到了困难重重。为执行任务中的刺客们准备的安全屋并不是如字面意义“建造在地面的庇护所”,它们可能是任何玩意——完全取决于当地的特殊环境以及地区负责人的想象力——在阿卡或者贝鲁特那种海港城市,也许是一艘倒扣在沙滩、维修中的渔船,在安提阿克很有可能是靠近水边的浴场,在耶路撒冷各种教派的祈祷场所总能提供有效的掩护,在这里,在大马士革,马利克·阿塞夫发现自己的同僚不是把小凉亭设在独臂的自己无法攀爬的屋顶,就是在素馨花树下埋了一堆空陶瓮。
马利克·阿塞夫死死地盯着那堆半埋进土里的陶瓮,想象了一下自己跳进去、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诅咒法拉杰,还是顺手殴打阿泰尔。最终,他默诵了一小段经文让自己冷静,动身去另外一处安全屋。
钟声结束之后,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或者变故,这让耶路撒冷宣教长认为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于是他尝试着在蜘蛛网一样复杂的小径上奔跑。左臂的缺失极大限制了速度,却无法成为心急的男人的阻碍,他想尽快回到刺客分部,尽快联系上知晓最新情报的人,尽快把阿泰尔——
毫无防备地,宣教长被横向猛冲来的力量撞飞到墙上。他正要破口大骂,却诧异地发现对方是一名灰袍学徒,虽然左手无名指尚还完整,不过已经拥有佩戴鹰首长剑的资格。于是男人顾不上自己还躺在尘埃中,示意自己先前走来的那条小巷比较安全,无声地用口型告诉年轻人快走。等追兵叫嚣嚷嚷着出现在三岔路口时,马利克·阿塞夫已经换上了一副职业乞讨者的面具。
“刚才有个跑过去的家伙,他去哪边了?”
面貌肮脏的男人哆哆嗦嗦指了反方向的一条更窄的通道,然后哀嚎着拉起袍子躲到一边。他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不得不说马利克·阿塞夫之所以能够成为和刺客导师比肩的刺客大师,除了扮演女人之外,各方面的技能相当优秀——以至于苏丹的卫兵们对他嗤之以鼻,一窝蜂地扑向错误的窄巷。
男人从路边的草垛中抽出匕首,从容不迫地尾随,毫无难度地割断了掉在队尾的士兵的喉咙。接下来,他大踏步上前,一脚踢中中间士兵的后脚弯,再用匕首的重球痛殴在太阳穴。终于听见身后动静的领头士兵却发现巷道过于窄小,全副武装无法顺利转身,然而身体残缺的宣教长行动自若,犹如灵活的猫鼬,在干脆利落的盾牌砸头之后,结束了这场突发战斗。
“请问你是……?”
先前逃走的低阶刺客又绕了回来,在确认没有危险后朝马利克行礼,“愿您心宁平安,兄弟。”
黑发的刺客点点头,吐掉嘴唇沾染到的黄土,“愿你心宁平安,你为什么没有低调行事?几乎被苏丹的人追上。”
“请听我解释,实际上我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我在安全屋附近打理鸽笼,这帮士兵突然闯进街道,砸开每一户的大门,嚷嚷着要抓捕刺客。因为把鸽子们全部放走,我晚了一步逃走,所以差点被抓住。非常感谢您的协助。我在大马士革似乎没有见过您,请问……?”
和低阶刺客侥幸逃生后的放松表情成鲜明对比,马利克的脸上堆满了风雨欲来前的乌云。他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絮絮叨叨,揪住刺客的前襟,厉声下令:“把这里收拾掉,然后尽快把以下命令传递出去。所有刺客必须离开安全屋,同日常出入的居所保持距离,不要靠近大马士革分部,直到解除戒备的信号被释放出来。”
刺客被弄糊涂了,他无法掌握全局形势,更不清楚面前黑发男人的真实身份,手足无措。马利克在低阶刺客的脸上拍了一把,要对方清醒点。
“有人暴露了刺客的据点,安全屋已经不再安全了!立刻把我的话传递出去!立刻!”
“但是,要以谁的名义呢?能够下达紧急撤退必须要有宣教长以上的人授权……”
男人从腰带里摸出一根黑色的羽毛,那是阿泰尔前往耶路撒冷的时候留给他的任务信物。他以不容置喙的气势把羽毛递给面前的少年人。
“以马斯亚夫最高导师的代理人,耶路撒冷分部宣教长马利克·阿塞夫的名义!”

阿泰尔用力抹了把脸,嘴巴的线条绷得像十字弓拉开的弦。在刚刚点燃的细小烛火中,他像一只心情巨差的猛禽,随时会跳起来攻击最近的活物,以至于贝赫·阿丁害怕地偷偷挪远了好几步。
火焰尖摇摆了第三次后,刺客导师终于开了口,声音里透出疲惫和挫折。
“萨拉丁的书记官和大马士革的负责人因为热爱瓶瓶罐罐和古籍成为私下的朋友,这很普通正常,可你竟然同时也是圣殿骑士团的引荐人!”
“我们的世界和法兰克人现在亟需和平,和平可以带来家族和王国的延续,而不是破坏。”书记官从边角里扣出了一点点胆子,轻声说,“不是阿尤布家族内部的战争,不是苏丹王国和法兰克人王国的战争,只有最强最具有号召力的人才能做到。”
刺客导师毫不留情地指出问题,“如果拥有最大权力的那个人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你们又能怎么弥补?祈祷真神帮忙?还是认为是神降下的惩罚?”
“可是萨拉丁陛下就是那样优秀的苏丹,一切都是命数,全部是神的意志。”
“你的解释听上去真奇怪,说自己为了阿尤布家族的稳定和延续,但是你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征得过主人萨拉丁的意见,就像是你的个人意志。”
“不,我非常尊敬我的苏丹,忠于他的家族。不是我试图操控什么,而是历史和经验已经给了预兆,这片好不容易统一起来的帝国将会再次因为没有统治的中心而分裂,我必须为阿尤布家族做点什么!”
作为世俗的参与者,贝赫·阿丁的担忧算不上过错。毕竟距离耶路撒冷被陷于法兰克人之手后的一百年间,只有伟大的萨拉丁一手高举长剑,一手摘下棕榈叶,征伐与怀柔兼用,为黎凡特带来了全新的气象和面貌,维系和延续那种辉煌,是自然而然的渴望。但是世俗的权利理念和刺客组织的神秘哲学本来就无法轻易产生共鸣,阿泰尔觉得在此时继续争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把眼前的问题掰回更为现实的话题。
“除了朝向走廊的暗门,还有其他出口吗?”
年轻男人把烛火举高,开始四下里走动,动手触摸。这是一间狭长的密室,仅仅是微弱的烛火不足以照亮最深处;四壁粗糙,还保留着从外向内开凿的痕迹;简陋的木头架子上层层叠叠搭盖各色的布匹,从花纹和褪色程度判断,应该沉淀有数百年的历史。阿泰尔挑了张看上去不像会碎掉的布片揭开一角,底下是密密麻麻字的麻布和羊皮卷,有的写得满满当当,而有的尚未完工,书写工具整齐地摆放在就近,规尺和墨水匣压住上下的卷角,像是随时会有人提笔继续。乍地看上去,最上面的亚麻书写的像是犹太学者使用的文字,仔细辨认下来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他捻了下拇指和食指,灰尘厚重到可以搓成条。贝赫·阿丁倒是没有说谎,这里的确很久没有人使用了。
书记官在年轻男人身后摇头,“整座圣寺是管理家族的领域,我仅仅只是被允许有限的使用,从来没有动过念头探索它的秘密。”
刺客导师默不作声地集中起残存的精神力,让焦点聚集在两眼之间的额心方向。神圣的力量充盈双眼,黑暗在他的眼中不再存在任何能被隐藏的秘密。男人注意到在极远端的位置间或闪烁着一个金色的光点,他不清楚是否代表着另外一个出口,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那处金色时隐时现。下意识地把手指关节抵靠在嘴唇上,无意识地抚过右侧的伤痕,反复搓揉起来,男人放任自己沉浸在短暂的思考河流中。
“你之前说你跟法拉杰有私下联络的渠道?”
“是的,毕竟身份使然,我们应该保持低调,同时也不应该占用公务上的资源。”
“那么现在呢?你们之间的渠道还可以使用吗?”
“呣……也许,额,我不能确定……”
“你如果真心想要救法拉杰,告诉我一个确定的回答,是或者否。”
书记官像是被噎住了一样屏住了呼吸,在摩擦了两下手掌后下定决心道:“可以使用。”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阿泰尔便立刻开始在书卷堆里翻找。尘埃像冬天里的雪花,在室内唯一的光芒中向天顶翻飞。他找出一份纸页制的经书,动手撕下一角;然后打开就近的几只墨盒,不悦地啧了几声,里面的树胶要么已经凝固成块无法使用,要么就是空空如也。口述给书记官太过于冒险了,最保险的方案是用刺客的密语警告马利克和法拉杰,所以阿泰尔最好找到能够使用的工具。就在男人焦虑的时候,一只落在墙角、被丝线和蜘蛛网包裹得差点被忽略的银制书写匣进入了视野。它不像其他黄铜盒子生出一层浅薄的绿苔,覆满银莲花的表面黯淡得如同黢黑的岩石表面。当刺客导师小心地揭开扣盖的银链时,一股闻过的熟悉味道飘进了鼻孔。
那种略带辛辣的气味,仿佛是脱离了柔软纸面的优雅之后,不再掩饰自我,散发出神秘和阴暗的腐朽香味。正是它书写下了圣殿骑士与刺客的秘密协议上的秘密文字,同时也是它勾勒出马利克收到的大马士革茉莉的轮廓。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书记官的询问让阿泰尔的肩膀轻抖了一下。想得越多就越容易束缚住手脚,在被胡思乱想的念头改变主意之前,他赶紧从墨水盒后的长匣里抽出书写笔,沾上数量不多的透明液体,在纸片上快速图画了起来。没用上太长时间,他就把卷好的纸条递给了贝赫·阿丁。
“请尽快交给法拉杰,无论你们之间是何种方式。”
接着,年轻的刺客导师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个小东西。干糙的手指接触到光滑冰凉的玉髓表面,似乎有点舍不得。亲吻苏丹手背时偷走的戒指,阿泰尔原本以为在逃走时中说不定自己能用上,不过当下也许该交出去给更为紧要的事情使用。
“把这个也拿去,你知道该如何使用。”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太真切,贝赫·阿丁也能从手感上分辨出刺客递到自己手中的是属于萨拉丁的一枚权戒。有了这枚信物作为保障,他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行于大马士革城内的任何地方。他很想知道刺客究竟是如何弄到手的,不过时间紧迫,没有空闲留坐下来听故事了。刺客导师再追加了几句简单的交代后,索要了一段蜡烛,他移开遮挡的书架,钻向朝密室的深处。惴惴不安的书记官还是没忍住,冲着男人的背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刺客,你为什么没有杀死我?”
“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你无须多虑。如果我真的想动手,你已经死掉三次以上了。”
刺客没有回头,甚至连远去的身形影子在烛光里没有动摇过丝毫。他自若地行入书记官眼睛无法穿透的黑暗,仿佛是行走在属于他的国度。
“遵守你对朋友的承诺,然后去看着你敬爱的苏丹直到最后一刻吧,书记官。”
贝赫·阿丁揉了下眼睛,金色的微光随着阿泰尔一道消失在经卷书架的缝隙后。

距离大马士革刺客分部不远是一处十字路口,因为车来人往的缘故,总有一些试图逃过固定市场交易税的农民们会偷偷地在此摆零摊,周围的住户得益于能以低于市场四分之一的价格购买货物而睁一只眼闭一眼。这些商贩拉开距离坐得很远,彼此不交谈,羊群和鸡群成了最好的障眼物,同时也为此时形象不佳的耶路撒冷宣教长一处伪装掩护。
他拉起兜帽,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用手中的木棍反复拨着两脚之间的石子,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刺客分部的方向。从栖身的墙角勉强能观察到门前的情况:墙壁和屋门没有任何标记,看不出负责人究竟在不在家,而最为明显的是葡萄藤天井的木板依然斜竖着,哪怕是从平地街道上也能看得清楚,可是门前时不时有阿尤布家族装束的精兵路过,刺客无法视而不见。
分部为什么还保持着开放状态,已经超过马利克·阿塞夫的判断。可能性有很多,最糟糕的那一种便是刺客分部被敌人占领,敞开的天井是明显的陷阱,如果结合先前那名低阶刺客的描述做推测,未尝没有上述可能。在搞清楚情况之前,黑发的刺客决定多停留一阵,如果还有误入的刺客,他也必须及时拦截。
一连串的事情仿佛是冬日山坡上崩塌的雪团,随着时间的流动逐渐走向了失控。可恶,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是定下大马士革清真寺计划的时候吗?是他们在澡堂子偶遇阿迪勒亲王的时候吗?还是说在展开标记着素馨花暗号的纸条的时候?马利克·阿塞夫很少会对自己的抉择抱有后悔的情绪,他一旦赞同或者决定,就不会因为挫折抱怨,然而与这种坚毅相对的是,他总会让自己深深地陷入泥潭的中央,试图牺牲自己的躯体去填补执行中产生的缺口,然而那只能够把他拉出泥淖的白色猎鹰——
“咦,马利克?”
法拉杰的右手轻缓地落在走神的耶路撒冷宣教长肩头,后者像弓背的黑猫一样弹跳起来把中年人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不回分部?”
马利克扯着同僚的领子把人塞进了最近的小巷子。取代正面回答的是他焦急而愤怒地反问:“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没听见钟声么!我传递的情报你没有收到吗!”
这次换法拉杰拼命对同伴打手势放低声音,大马士革宣教长还连抱着两只花狸狐哨釉色的瓷瓶,这让他的动作变得狼狈又滑稽。“一件一件地说好吗,马利克?我当然听见了警报的钟声,全大马士革都被它吵醒了,但是危险已经过去了,我很确定现在已经超过需要警戒的时间。拜托,你伸长脖子看看外面的影子,已经是下午了,日晷再跳过两个半格子就要关城门。至于我去干什么了……”
中年人把瓷瓶抱得再紧了紧,就像提防马利克会抢走。“我必须去取回它们。停下,不要指责我,如果我不准时出现在定期市场才真正会被人怀疑。别忘了,宣教长们要维持表面的身份。”
“所以你不清楚最新的发展。”
“那你就告诉我。”
“细节稍后再跟你讲述。苏丹的雇佣兵和精英侍卫队袭击了好几处安全屋,我擅自主张下了紧急命令,让所有人立刻分散,远离据点避难。”
相比起畏惧,法拉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连说话也不利索起来,“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的意思是,安全屋之所以是安全的,因为它们隐藏得极好。”
黑发男人泄愤似地用力抹了一把额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我当时能做的只能是先疏散兄弟们。也许有人出卖了兄弟会……圣殿骑士,你还记得我在街上遇到的那名圣殿骑士吗?还有那些该死的下地狱的暗号谜语!一定是有计划的围剿!”
一股脑全部抖出之后,马利克并没有与人分担后的轻松,反而胸口绷得更紧,甚至有些微的晕眩,呼吸困难。太多可能性,太多变数了,事关不仅仅是个人生死,牵扯到大马士革兄弟会的安危。男人压抑住不舒服的感觉,扶上同僚的胳膊,“分部的门前已经有巡逻士兵经过了好几次,可能他们在你离开的时候已经占领了。我们必须撤退,现在必须要这么做,法拉杰。”
“不。”
中年人反抓住年轻宣教长的手臂,目光坚定且清醒。
“我们必须回分部。如果圣殿骑士真的已经闯进去了,我们更需要弄清楚情况。而且,你别忘记还有一个更为紧要的东西现正躺在那间屋子的中庭里。”
珍贵的瓶子被夹在腋下,大马士革宣教长别扭曲着的手臂,手指向街巷的另外一头,仿佛是一只奋力摇头的火烈鸟。
“那个被你和阿泰尔搞出来的大坑,那条秘道!”

Chapter 16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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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如果不是法拉杰提醒,马利克真不可能当场想起那个大窟窿——倒不是说他彻底搞忘了,兄弟会的变故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尚还不清楚有什么特别作用的古老密道自然被搁置到了次要地位——现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程度,从柴火里扒出来的番薯,要么烫手,要么烫嘴,但是绝不能放任它在火里变成焦炭,以马利克·阿塞夫之名发誓,他是绝不会做出有辱自己职责的事情。

考虑清楚先后缓急,心底反而感觉不到可怕了。耶路撒冷宣教长打量了同僚的侧脸片刻,他立刻明白对方早已有了对策,便顺势给自己摆了个台阶下,“大马士革你是你的地盘,你一定胸有成竹了。”

法拉杰的胡须末梢翘了翘,故意盯着年轻宣教长的断臂看了一小会,“执行起来未必容易。”

马利克也毫不客气地指向中年人的便便大腹,“你说得没错。”

大马士革负责人吩咐同僚必须等到太阳落山、第一缕炊烟开始在空气中飘荡的时候。人们收拾街道,关闭店铺和城门,妇女们在房前屋后忙碌着晚餐,男人们聚集在水池前清洁自己,准备昏祷,哪怕是马穆鲁克精英也会在祥和的气氛中放松警惕,眷顾起热腾腾的饭食和火盆前的歌谣,那时将有利于刺客们展开行动。马利克赞同了这个计划。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日头变得沉甸甸,有如压弯的枝头的芬芳果实不断地垂下,试图弯腰亲吻城市被映照得绯红的脸庞;阳光自肉眼无法直视的白芒,渐渐转为浓郁而迷人的金色,从大马士革高矮不一的宣礼塔顶端被剖开,自由散放出万道霞光,照着狭窄而曲折街头巷道里头一片闷热。

法拉杰从其中一扇木门后探出头,上下左右各张望了片刻,谨慎地缩了回去,令人不禁联想起希腊人半圆形剧场的后台幕布:每当有人探头探脑的时候,便是“扭转乾坤”*的精彩桥段即将上演之际。

短暂的静候,木门再次敞开一条相较宽的缝隙。最先踏上巷道地面的,是已经更换过脏衣、重新梳洗过的马利克·阿塞夫。宽松的长袍被骑行骆驼的装束替代,轻便的系带凉鞋换成了武者们常备的长靴。走出几步后,男人低头左右打量了下完全包裹住脚背的皮革。明明担任宣教长职务还不满两年,陌生的束缚感和与之同时带来的力量绷紧了腿腹,就像小孩子获得新礼物一样,令他感到好奇和不确定。不过,他很快抛下那些细小的情绪,从容自若地朝背离大马路的一端闲散信步,每踏出一步的节拍不期然和飘忽的宣礼调子吻合。当一段呼告结束的时候,男人像黑猫一样灵活地闪身,贴着墙壁转向路边一户人家的后巷。

大马士革城内巷道纵横交错,老朽的断壁残垣隐匿在民居和公共建筑之中,将原本就密集如蛛网的道路结构变得更为复杂。除非统治者组织大规模的翻修或者有人专门进行勘察,普通人家住了好几代也未必能发现自家后院一墙之隔的秘密。马利克·阿塞夫猫着腰,一路小跑在这样一条秘道上。地面处处可见裂开的石纹和污秽之物,杂草丛生至膝盖高度,而头上仅一掌的距离外,突出的阳台木窗因为两侧民居靠得太近的缘故,组成了一条天然的隧道。转了几处弯后,男人辨认出了标记——一只相对于此地的荒芜而言过于精美完好的双耳陶罐——便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左侧的缺口。

现在,马利克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被废弃许久的庭院内。中庭的天棚早已垮塌下来大半,倾斜地抵靠在马赛克镶嵌画的地面,不经意间构成了一道斜坡,再借助旁侧两根屹立的希腊式柱头,便能顺利登上耸立的墙头,继续前进。

男人单脚在多个捆绑节点上试探性地踩踏,确定曾经有人专门加固过木架子的主骨粱,于是他大起胆子迈出了第二步和第三步,然后刻意地往左侧歪斜,维持住残缺身体的平衡。即使能够承受成年男子的体重,毕竟是已经坏掉的老旧玩意,马利克明显察觉到每多迈出一步,天棚就呈现弯曲下坠的趋势。一旦失败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当机立断大跨步地快走,稳健的步伐一步不差地重踏在斜坡的最高处,犹如跃出海面的飞鱼,灵活且不带丝毫迟滞地在漩涡波浪纹路的白色柱头上连续点过,落到仅只有一脚掌宽的墙头。他立刻用右手死死地抠住夯土和突出的石角,再把整个后背都撞上去,避免因为过大的惯性而掉落下去。

耶路撒冷宣教望着庭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寿命已尽的天棚在摇摆中完全垮了。

 

法拉杰套上风帽、外袍扫地、蹲在屋顶边缘的样子,实在太像冬日里吃得圆滚滚的鸽子。

马利克·阿塞夫眺望着同僚略带臃肿的身形,不过他绝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感想付诸于口舌。当靠到足够近位置,年轻男人打了个悠长的呼哨,法拉杰伸长脖子,回以了长短相同的口哨。从洋葱状的屋顶边缘跳起来的时候,马利克总觉得同僚的姿势更接近一颗从山坡上滚下的橘子,还在落地后软软地弹了两下。

察觉到年轻同僚的目光,中年人哼哼唧唧地强行解释:“蹲得脚麻掉了。”

“我已经是最快速度了。”骆驼骑行人装扮的宣教长立刻态度强硬地顶了回去。

“好吧,我不是在抱怨你。你现在还能在大马士革的屋顶上自由奔跑,已经让我非常惊讶。很多菜鸟都未必能做到,上个月我刚打发了两名哭着说站在高处就害怕的蠢蛋转去做内勤,诶,一代不如一代。”

“如果是一年半前,我能做得更好。”

法拉杰以为会在马利克的脸上看到怨恨和愤怒之类的色彩,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落日的霞光均匀地涂抹在分明的轮廓,柔和得恍若一幅书写着宽恕的圣象画卷。

“额,不过法拉杰,你回头得派人去检修下秘密通道。”

大马士革宣教长十分敏锐,“你把它踩垮了?”

“我什么都没做!”他忍不住提高了点嗓门,为自己辩解,“是年久失修,自然坍塌。”

“天啊,真神在上,首先是我可爱的庭院,然后是秘密通道,接下来还打算破坏什么?也许我应该把你们两人的画像贴在十二道城门上,从今以后你们就别想再来我的地盘上捣乱了。”

马利克哭笑不得,只能以先办正事为理由,督促同僚抓紧时间行动。

日落进行得很快,仿佛从山峰滑落的火球,没有任何超然的力量能够阻止它的陨落。男人分了下神,不期然地侧目眺望向远方,遥远的地平线就像是被太阳下坠的冲击力带起了滚滚的烟尘,地面起伏的轮廓,城郭的影子,还有随着驮兽左右摇晃的商旅队伍,在那赤色风沙的洪流里载沉载浮。黎凡特的居民们原本对此景色见惯不惊,此时此刻,在马利克的心底却浮现出强烈地想要祈祷的念头。肉身人子的刺客们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摆脱对好运和奇迹的渴望,所以从一座门顶框飞跃到对面的露天屋顶时,当抓着横梁上捆绑的桃色碎布时,当背贴在巨大的弓形窗饰挪步时,他无意识地念诵,机械地,无声地,略带不安地重复着一个单调的词语。

那个时刻,马利克·阿塞夫还没有真正意识到那个男人已经或多或少在他的心中代替了诸神的神龛。

在前面引路的法拉杰发出了像鸽子一样的咕咕声音,于是马利克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贴上前。他们恰好位于大马士革刺客分部一街之隔的圆拱形屋顶前,夜色如撒开的布尔卡温柔地落在男人们的头顶。即使不用法拉杰手指示意,马利克也明白了同僚的疑惑。

分部的门前和庭院黑黢黢,没有半点光亮,令人无法区分究竟是精巧的陷阱,亦或是真实的宁静。

“我去探查一下情况。”

法拉杰抬起手臂阻拦了年轻宣教长起身,着重强调道,“这里是我的地盘,虽然今天你的代理阶职比我高,但是这里依然是我的负责区域。”

黑发男人眨了眨眼睛,同意了。他们约定如果一切安全,就在天窗口挥舞三次蜡烛为信号,发现任何异常必须立刻撤离。

大马士革宣教长很快便融入了建筑物的黑暗。不像阿泰尔天生拥有鹰眼,在法拉杰细碎的脚步声消失后,马利克只能靠回忆地图和周遭的环境,猜测同僚的行动路线。在屋顶流动的晚风捎来潮湿的花香,也许是过早开放的素馨,淡淡的香味缭绕在年轻男人的身边,似乎打算安抚他焦躁不安的情绪。

黑暗中的对面建筑物里,突然传来一连串陶器碎裂的刺耳噪音。耶路撒冷宣教长的神经瞬间被紧绷到了极限,但是他没有遵守先前的约定离开。假如法拉杰真的遭遇不测,他认为更需要掌握敌人的动向。

骚动只持续了很短一阵便停了。天窗口没有烛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紧闭的分部大门忽然打开了一半。法拉杰端着油灯走到街道上四下里张望,一颗石子精准地落到他的脚尖前,于是他把光源举过头顶,摇晃了三下。再过了一小会,法拉杰掐灭了油灯往回走,马利克·阿塞夫像同僚的影子一样亦步亦趋。

关好大门,在马利克发难之前,法拉杰很难得极为不礼貌地用手指向年轻同僚的脑门,嚷嚷了起来,“我发誓一定把你们的画像交给城门官!”中年男人侧转半圈,让马利克能看清楚自己被撕破的衣袍和裤子,再指向墙边的那堆惨兮兮的碎片,“我跳下来的时候忘记你们在地板上搞出的窟窿就在天窗正下方!愿可爱的阿利雅美丽的贾米拉原谅我的粗鲁和不小心,她们要诅咒你跟阿泰尔就随便吧。”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给瓷器们取了名字么,法拉杰?”

 

确认了分部的安全,絮絮叨叨的中年人决定进屋换掉破掉的衣服,马利克则留在中庭里。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密道出口的窟窿,伸长了拿着油灯的右手,陷入了复杂的思考,直到装着食物的锡制托盘敲到后脑勺,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洞口前蹲了挺长一段时间了。

“你在考虑什么?”嘴里嚼着冷囊的法拉杰有些口齿不清,他看见马利克有试图把盘子放到一边的举动,出声干预,“你必须先吃点东西,饥饿会干扰人的思考准确性。”

难以拒绝好意,于是年轻男人干脆坐下,托盘平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慢慢掰开囊。

“我在回想阿泰尔出发前说的话。”

“等等,难道你也想下到秘道里探险?”法拉杰表情立刻变得严厉,“你们真是……”

“不是秘道!”马利克不得不也提高嗓门辩解,“是那封用经文组成的密函。”

“好吧,密函,密函。在我们去处理兄弟会那堆焦头烂额的事情之前,你可以跟我说一说。”

把揪下的面团丢进稀稀拉拉的酸羊奶里泡着,马利克一边说一边梳理着思路。“决定性的起因是因为偶然发现了密函。如果说大马士革是表面的中心,那么它就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关键,无论我们采取什么行动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它的谜题。阿泰尔提过,密函之所以使用特殊的药水书写,正是希望关键的人物能够阅读,同时又能够确保秘密不会泄露。”

“是的。”大马士革分部负责人递过去几颗晒过的果干,“这些我们曾经讨论过了,你的重点是什么?”

“关键的人物。在这场交易里什么样的角色才能被称为关键?还有,密函的内容。”

马利克轻声背诵了起来。

“骑在白马上的忠诚和真实从日落之地而来,他战了又战,

迦勒底的麻葛顺着干涸的幼发拉底河而来,他胜了又胜,

他们被先知召唤至哈米吉多顿,于是有王国在末日之地崛起。

到王统治的第八十八年,有巴比伦的王上来攻打耶路撒冷,主允许他们拆毁她的城墙,又夺去所罗门制造的金盾牌。

神在你我中间做见证,生命和死亡是平衡的,因为它在剃刀的边缘。”

像喉咙里有山谷回音一样,男人反复念诵着最后一句。

“见证,平衡,边缘,刺客兄弟会,圣殿骑士团。阿泰尔把所有的要素组合起来,认为必须要组成三角,才能维系真正的平衡,所以他认为世俗的王权是第三种力量。”

法拉杰弹掉粘在胡子上的碎屑,“然而黎凡特的统治力量正在分崩离析。”

就像尝试了多次之后,钥匙的卡齿突然落进了正确的臼槽,耶路撒冷负责人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想要抓住同僚的肩膀,被吓到的后者赶紧扑过去保护晚餐的安全。

“法拉杰!法拉杰兄弟!你的聪慧才智简直堪比天上的月亮!”

再被突然间夸奖的中年男人更加莫名其妙了。

“原来我和阿泰尔都错了。”

年轻的宣教长兴奋地一拳砸在大腿上。

“之所以需要平衡,因为已经有人敏锐地嗅到了王权即将崩溃的气息,于是他们想要人为地制造出新的平衡,有利于己方但同时也能让对手可以接受的平衡。无论是耶路撒冷的陷落,还是与红发里卡王**的战争,苏丹在其中起的作用非常关键,因为他可以决定王国的生死,但他绝不是那种会迎合刺客和圣殿骑士的人物。现在萨拉丁已经把王国切成了若干份交给自己的儿子们,王子们将会彼此争夺地盘,他们可以成为当下的关键人物,不过在哈丁之战的时候,王子们年纪太小了……”

法拉杰把盘子重重地放到地上,声音有一丝不稳,“不,的确还有一个人。”

“是的,我也想起来了。耶路撒冷王国投降的时候,阿尔苏夫决战的时候,萨拉丁病重的时候,那个人始终是站在苏丹的身后,掌握着权力的关键。”

霎那间,多日以来积蓄的记忆闸门被猛地拉开,马利克并没有被信息量淹没,他竭力伸长胳膊,破开纷扰的流水,牢牢地抓住那一段金色的丝线。是的,在澡堂里的匆匆一面一直被阿泰尔和自己当作是巧合忽略了,然而在马利克·阿塞夫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必然引发的无数种可能之下、被实现的其中一种偶然罢了。

命运并没有让他将那个名字呼之而出,一只花毛色的信鸽像掐准了时间般,扑簌簌地从天井降下。

“为什么还会有人传信到这里?我已经警告过他们,必须远离安全屋……”

马利克没有说完,因为他发觉了同僚的惊讶和紧张,于是聪明地闭嘴,不过他分明听见中年男人嘀咕了句“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捎信来”。

捉住信鸽后,法拉杰自知无法回避,只能主动解释:“是一位朋友,私下的。”

然而马利克没有被说服,相反地,他手撑地站了起身,给同僚形成无声的压迫。

“是……苏丹的书记官,名叫贝赫·阿丁,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在古物、瓷器……这只鸽子是私人使用,没有占用兄弟会的日常资源。”

黑发的年轻男人抬起手,“你的个人爱好,我无意干涉。”

出于自证清白的目的,法拉杰还是当着马利克的面把鸽子捎来的短讯拆开了。一张老旧的空白纸条,大马士革宣教长翻来翻去看了两遍也没能找到半个字,但是马利克用力吸了下鼻子,捕捉到了空气中酸涩如打成浆状的草药的气味。

“蜡烛!法拉杰兄弟!”

纸条被放置到焰舌上方,药水非常快地显现出来。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古怪的手绘图案。法拉杰站在耶路撒冷负责人的对面,倒着看了半晌,吐出了一个充满疑惑的音节:“猫?”

“不,斯芬克斯。”

马利克回答得又快又坚定,以至于中年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他突然乖乖地坐回了餐盘前,简单地啃上几口,喝了一些稀释的酸奶,再向法拉杰要了若干用于点火照明的东西还有防身的短匕首。

重新整理好绑腿和随身物件后,刀锋入鞘,马利克走到原本是水池位置的穴口边缘,法拉杰拿着火把跟在后面,满脸的担忧。

“那是阿泰尔的笔迹。他在圣寺里肯定发现了非常重要的情报,甚至跟你的那位书记官朋友接上了头。信息的指向非常明确,斯芬克斯,而斯芬克斯在大马士革的秘道里。”

“你确定自己没有误读吗?也许阿泰尔的意思是‘小心斯芬克斯’?”

“无论是什么,都跟秘道脱不了干系。”

当马利克顺着临时的木梯子下到洞穴底部时,法拉杰跪趴在地上,把火把递给了他。

“所以你要一个人去么?”

“总要有人看守家里,外面依然有人在搜捕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需要熟悉这座城市的人指引。”

男人似乎在思考什么,停顿了几个心跳的时间。

“如果一天之后我或者阿泰尔没有回来,封闭这个入口,这是代理最高导师的命令。根据兄弟会的规矩,由事发时所在地区的宣教长临时继任代理最高导师。”

年轻的宣教长把火把稳稳地攥在右手,望向法拉杰的褐色眼眸在火光映照之下明若星辰。

“法拉杰兄弟,愿您心宁平安。”

 

 

越是进入藏经密室的深处,阿泰尔越是确信它和卡松山上的秘道入口是一体的。用手触摸两侧倾斜的石壁,便能发现开凿的痕迹同样属于令人费解的自内向外方向,就像是地下曾经存在过一座王国,错综复杂的隧道是那个王国的杰作,大马士革城仅仅是架设在其枯槁骨架上的华丽表面。从卡松山到大马士革清真寺,这是何等宏伟又令人畏惧的工程,会是出自人类之手吗?阿泰尔不知道,不过在他的心底已经拥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轮廓,那是亲手触摸过禁忌果实的人才知晓的秘密。

狭窄的甬道渐渐变成了向下延伸的喇叭口状,在经过一段近乎垂直的陡峭断崖后,刺客导师稳当地站在了封闭的谷底,除了先前来时的峭壁,目测没有第二个出口。岩石坚韧且巨大,犹如花苞一样在高处合拢,简直就像是一整座山被神力削切成形放置与此;沿着石壁的边缘堆放了一些日常生活的器皿,十分普通,甚至都不是祝祷的器物,可能是守护圣寺的家族临时存放。随手捡起一件,莲花瓣形的锡盘,看上还挺新,不过底部破了个牛眼大小的窟窿,似乎是装食物的托盘,然而它对现在的阿泰尔来说毫无用处,还会不断提醒他腹中饥饿的现实。于是男人忿忿地丢下盘子,转而开始研究位于谷底平坦的中央的石阵。

平底有一处约莫五十肘尺见方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柱头,有的是阿泰尔曾经见过的漩涡形状,有的像盛开的花篮,有的四角雕刻着动物,还有的装饰着背靠成对的怪兽,无一例外的是它们以不同的角度斜插在地上,庞大而肃穆,宁静而庄重,仿佛是古老的战场上一把把待泰坦们拔起的武器。

阿泰尔掐灭了宝贵的蜡烛,转用鹰眼查看了一会,捕捉不到半点又用的线索。但是他非常确信自己的判断,这里不同寻常的氛围,一定和大马士革的秘道有关系。他干脆兜了一兜石子,在高处找了块突出的岩石坐下,一面思考一面用石子挨个砸向那些风格迥然不同的立柱顶端。一轮石子丢完,没有特别的情况发生,于是男人又换了几种尝试顺序,仔细观察柱头的细微差别,专心聆听碰撞引发的声音是否存在异常。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多轮轮之后,刺客导师渐渐变得心浮气躁,近乎全封闭的洞穴内里干燥而闷热,更是加剧了男人情绪的爆发。最后,他充满愤恨地双手抓满了石子,迸发出怒吼咆哮,发泄似地全部扔出去,一时间山洞里充满了如同珍珠项链被扯断落地的响声,高处的岩壁极好地反射了声音,哪怕石子早已没入尘埃,回音也不绝于耳。

男人决不允许自己被困死在一处地方,这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完全受挫,一丁点线索也没有找到,沮丧倍增。也许这座山洞只是一座诸神神殿的坟墓,那些五花八门的立柱正是旧时代异教神祇的墓碑;也许先前的满满自信是另外一次狂妄自大的误判,这里是已经死亡的母胎,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也许他应该放弃冒险的渴望,原路返回,夜深人静之时总是能找到脱身的办法,那些环绕四周、林立高耸的立柱们会在月色里投下连续的阴影……

阿泰尔颓丧的思考突然急停了下来。他紧闭双眼,前额重重地顶靠在握紧的左拳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颅下鼓动,生长,呼之欲出。

是金色的闪光。虽然微弱,在黑暗中极为对比鲜明,但是当他在回忆长廊中奔跑过去的时候,那道金色的光芒却神秘地消失了,只留下残缺的、被后人称为施洗者约翰的马赛克壁画在凝视着自己。

不对,光芒没有真正的消失,仅仅是因为位置和角度改变了一下。当男人挣脱卫兵的羁轭、被彩色镶嵌片组成的希腊字母吸引的时候,金色的圣光悄然隐退为施洗者头颅后的圆盘状背景。

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在岩石边缘用力反推一把,阿泰尔顺势从高处一跃而下,仿佛健美的剑羚。

“我必须要换个角度思考这个麻烦。”

男人大声地自言自语,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的耳中,拧成坚韧的力量。起先,他在石柱中间来回穿行,像一头灵巧大猫在巡逻;而后他跳脱出来,站在数十步之外的距离,还是找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端倪。那堆精美而古老的石头们寂静无声,傲慢地俯视着渺小的刺客。

“你们不可能毫无意义!”年轻的男人跺了跺脚,把手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像是随时要上场挑战诸神一样,“认真想想,阿泰尔!线索一步一步地将我引到此地,所有的偶然和意外都将是必然的因果。”

没揣好的蜡烛从口袋里掉出来,男人干脆把蜡烛摆放在地上,用火石重新点燃。在他从沙地上起身的瞬间,漏出一小节的金属刀身反射了烛光,光顿时从低矮的地面照射到残垣断柱上,投下一圈黯淡模糊的光晕。他干脆抽出整把刀,发现依然不足以制造出足够的光源。男人灵机一动,想起了先前那只银盘,急急忙忙把它翻找出来,然后放置到蜡烛后面。

“不够,还不足够!”

聪明如阿泰尔已然完全明白那些看似无用器皿的作用。他拂去表面的层土,把东西一件件扶正,用袖口和下摆擦拭。蜡烛切成若干段,在石柱阵的外围按照等距离摆出一条半弧线;变形的铜镜,倒扣在地上的金盾牌,能照出人影的银盆,则被逐次摆放在短烛后;最后男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亮了每一节蜡烛。

势微的金色光芒变成了明亮的光束,再被熠熠生辉的器物反射,放大,穿过古老石阵的迷雾,把真正的答案投射在对面深红色的岩石峭壁上。

看似混乱不堪、歪歪扭扭的柱头和柱身,在光明短暂的笼罩下呈现出它们隐藏起来的秩序——柱头代表着星辰,挺拔柱身被拉长的影子是连接起星星之间的桥梁——刺客导师当然认识墙壁上奇妙的点线图案,在马斯亚夫藏书阁里他见过很多次,掌管计时和占卜的老人告诉过他,那个鸟形图案跟他的名字拥有一致的含义,其中最为明亮的那颗星星则与他共享相同的笔画书写。

阿泰尔,天空中飞翔的雄鹰。

顺着鹰头昂起的方向向上望去,年轻男人终于找到了自己苦寻已久的东西。

几乎位于整个山洞的最顶端位置,镶嵌着一块精巧的斯芬克斯浮雕。当阿泰尔费了很大功夫终于靠近后,才意识到它仅仅只有一臂的长宽,在偌大的山中洞穴里显得微不足道,加上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为“门”一定是存在于地上,差点就前功尽弃了。

欣赏过人首有翼怪兽奇妙的微笑,阿泰尔拿出早已拆卸下来的袖刃,谨慎地在斯芬克斯左前爪的凹槽外比划了一下,不大不小恰好能够被放入。这也恰巧证实了刺客导师另外一个大胆的猜想:为什么大马士革清真的守护家族没有进一步探索地下王国的秘密,也没有将之泄露给历代的统治者?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开启神域的钥匙,与其惹来窥探者的麻烦,不如对外三缄其口。

定了定神,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深吸了口气。他不确定马利克和法拉杰是否有收到自己传递的信息,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现在他倒挂在距离地面起码有一百五十肘尺高的位置,已经没有退路了。

“万般皆虚妄,诸事皆可行。”

冰冷的袖刃在嘴唇上贴靠了片刻,然后被精准地卡进了石槽。

Notes:

*扭转乾坤ἀπό μηχανῆς θεός(apò mēkhanḗs theós),古希腊戏剧的一种固定桥段,表示着剧情将发生重大转折;
**红发里卡王,狮心王,以前提过一次,里卡是黎凡特地区口音的称呼。

Chapter 17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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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绝对的黑暗,给予疲惫的旅人以沉稳的休憩。
阿泰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目不能视物的黑暗中。如果不是眼皮上一阵阵的刺痛感,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睁着眼睛。半个身躯埋在厚实而柔软的沙子里,加之在地下封闭的缘故,沙土尚且保有一定温度,仿佛冬日里温暖的床铺,几乎让人想要立刻躺下,或者干脆整个人都陷进去。
男人终究是克服了昏昏欲睡的感觉,刚挣扎着撑起上半身,背部和肩膀的疼痛如猛虎般跃起,立即将他扑倒在地。于是他没有强行挪动位置,重新摆了个让四肢舒展开来的姿势,在身上仔细地摸索,评估伤势。
右额角划出了一条不短的口子,黏糊糊的血痂把眼皮给糊住了,轻触上去疼痛感直扎太阳穴;肋骨可能断了一到两根;背部和腰椎下面多半有大面积挫伤,男人试图掀起衣服一角确认,却发现血和汗已经把布料粘在了背上;右侧脚踝轻微扭伤。万幸的是脑袋和双腿没有遭受过于严重的伤害,至少他还能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袖刃启动了洞窟里隐藏的机关。跟之前巴拉达河水倒灌不同,游泳技术欠佳的阿泰尔万幸地没有再次遭遇淹成落汤鸡的下场,取而代之的是抓着突然脱落的斯芬克斯嵌板,从距离地面一百五十肘高的位置与之一道自由落体。那种恐怖的过程和信仰之跃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毕竟信仰之跃的时候你很清楚下面有足以保命的稻草堆,而意外高速坠落,则足以在对死亡的惊惧之中血液被凝固,肌肉被石化,最终只能在束手无策的悲哀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摔成齑粉。
男人抬起胳膊,在无光的世界中感受着手指逐次弯曲,手掌的翻转扭动,仿佛盲人在触摸世界的五脏六腑。
地狱大门似乎又一次在顽强灵魂坠入之前关闭了,阿泰尔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死,或者死透,而且不是他想象中曝尸挂在石柱上过了一千年之久才有人发现白骨的那种方式,但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躲过死神的镰刀,是石柱阵塌陷了吗?还是他被吸进了秘道隐藏的入口?亦或者仅仅是不甘心的活死人徘徊在冥界入口?
他微微张开嘴,试图从喉咙深处挤压出能证明自己存活的气息,然而被腹中更为响亮的饥肠辘辘的抗议声淹没。愣了愣神,紧接着年轻男人爆发出更为响亮的笑声,笑得扯动到内外伤口又不得不在地上平缓好一阵。
摸黑找到袖刃之后,再简单地固定了下扭伤的部位,刺客导师旋即抽出剑鞘权当作拐杖,硬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看上去跟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定没差。
“好吧,是时候找路回家了,阿泰尔。”

在马斯亚夫众多的刺客之中,马利克·阿塞夫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属于非常优秀的那类,而近期一年半的宣教长辅助生活,则更是让他有机会把能力发挥出来。从法拉杰的水池窟窿重新回到地下隧道,他根本没有迟疑就辨认出了数日前逃出来的路线。
逆溯着记忆的脚印一步步地向前,地面上世俗世界的喧嚣极速地从耶路撒冷宣教长身边被抽离,被抹消,绚烂的彩色碎片从尘上沉淀到时间河床底部,凝固成为马利克·阿塞夫眼中涸坚冷漠的地穴墙壁,他不由自主地把火把擎高了半掌,用光明宣告自己的决心。
差不多走出了九百步左右的距离,黑发男人忽然停了下来。他记得阿泰尔用袖刃激活的机关,也就是那头伏卧在甬道尽头的斯芬克斯,应该就在附近吧,但是火光照出的道路左右两侧看不到半点痕迹。是自己走得太快错过了吗?男人倒回去了五十步左右,再往前慢慢地探索了一小段,一无所获。后来他干脆蹲在地上,用火把柄底部敲击地面,观察古怪的划痕,甚至用小指头沾了点泥淖里的水舔了舔。火把制造出的迟滞光带徘徊在男人的眼底,照不亮他表情中的阴沉。他改成把半个手掌贴在地面上,就像以掌心亲吻大地的肌肤般,一点一点地挪动步子。手指尖的触感突然有了根本性的差异,马利克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后在身前身后的地上反复抓揉,最后他凭借胳膊肘撑着大腿站起来,跑向左侧的墙壁,贴上去仔细查看了片刻,再望向身后。
他成功证明了自己的预判是完全正确的:斯芬克斯已经被某股力量移动过了。曾经是庞大雕像的地方变成了地下通道的一部分墙壁,他们从卡松山来时的上坡路也同时关闭了。出现在男人正前方的,是他跟阿泰尔没有涉足过的全新的道路。不仅如此——
抖了抖手腕,细碎的沙子像杂糅了金丝的羊毛线,从男人的袖口垂落至脚边的影子里。
被巴拉达河水浸泡了两天两夜的地道里,竟然还会存在完全干燥的沙土。对此,耶路撒冷宣教长的心底只能得出一个推论。眼前的甬道是不久之前被打开的,从潮气浸润沙土的程度看,开启时间不会早于今天早晨。
是什么人再次激活了古老秘道的机关?即使马利克·阿塞夫的理智不断地提醒自己情况复杂,有很多种可能性,但是他无法忽视胸腔之下能够清晰察觉到的心跳,有力而激烈地鼓动,几乎令人的全身都战栗起来。
阿泰尔,一定是阿泰尔,必须是他!真神啊,至高至大的神明啊,除了阿泰尔,这个男人的心底已经无法再塞下另外的答案了。
年轻的宣教长握紧了火把,在地道中奔跑了起来。

又一堵墙壁横陈在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面前。在用手摸、用脚踹、用剑鞘敲击后,男人确信是一条死路,只能调头折返。待退回到支线的入口处时,阿泰尔用贴身匕首在岩壁上划了个深刻的标记。
位于大马士革清真寺下的秘道跟卡松山里的那一段有很大不同。岔路明显增多,就像树根繁冗的分叉,又令他联想起地面之上大马士革城内的阡陌交通,如同影子般投射在地下世界。阿泰尔拥有地上的地图和引路人,可是现在他只有自己的双腿和脑袋,试图完全摸索清楚每一条道路实在是太过巨大的工作量,体力和精力都不允许。
他坚信自己必须牢牢地保持在主甬道上行走。就好比“直街”*相较于大马士革城本身的意义,挖掘一条地下通道是极为困难的工程,它的根本功能应该是为了“引导”和“传送”。作为迷宫的自我保护机制,密集如蛛网的岔道带有极为强烈的迷惑性,但在其中必然存在一条主线。如何区分和忽略浪费时间的岔道便成为首要难题。有时候很难单纯从地势起伏变化判断究竟该选择走哪一边,为了不至于在黑暗中来回奔走失去方向感,阿泰尔不得不沿途做下记号:断头路在右侧岩壁上刻画;如果出现复数支线的路口,他便用之前在计时者之间里顺来的几枚算筹充当临时路标,采取排除法,在最终权衡之后再选择其中一条继续推进。
判断,思考,行走,还有伤痛,极大地消耗着刺客导师的体力。他明显感觉到身体力量与时间一道,自四肢里一点一滴地流逝,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脱掉抢来的盔甲装备,以减轻负担。不过精神上的消磨,是无论扔掉多少东西也无法缓解。
无边无尽,绝对存在的黑暗,在压抑沉闷的甬道里,男人感受不到光明,色彩,风吹,水流,各种各样复杂的气息,所有塑造出世界形态的元素全部消失了,只有躯体上的痛感在刺激着神经,然而不知道还有多久时间,也许痛感也行将麻木。如果真的糟糕到那个程度,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又要如何证明自己的灵魂还没有死去?
烦躁如绳索来回摩擦在橡木表面,他爆发出野兽般无意义的咆哮,然而真正的深渊不会给予应答,寂静持续咀嚼吞噬着身为人类的理智。
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男人便转为轻声背诵一些学徒时期自己记忆深刻的段落。知识在此时此地却显得苍白无力,他很快就遭到了口干舌燥的惩罚,于是换成嗫嚅一些更短小更易出口的东西。刺客导师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自然而然地念出了除了自己名字之外,第一个熟悉的词语。
马利克。
简单的发音,不需要大声疾呼,却依旧充满了韵律和力量。
濒死之人会拽住救命的稻草,男人不断地,不断地,重复那个名字。古老的三音节里仿佛蕴含着巨大的魔力,肩负起对自我灵魂的认可。
真正的深渊的确不会给予任何人类应答,不过只要阿泰尔活下去,那个身披黑夜的男人便一定会回应他的声音。
最后一枚圆形的黄铜算筹从男人颤抖的指缝里逃跑了,顺着坑洼不平的地面不断往前滚动,弹跳。体力已经开始透支的阿泰尔连追上去的念头也没有产生,他对距离丧失了概念,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一百斯塔迪亚?还是一千?他不得不确保体力能够支撑自己找到刺客分部的入口,而不是浪费在追逐兔子——
算筹似乎撞上墙壁或者石头,从远处传来不断叠加的磕碰声音,仿佛不仅仅是一枚算筹,而是忽然间有许多枚铜币,同时在空旷的山谷中演奏出各自的音阶。
自出发之后,阿泰尔头一次振奋起精神,不顾伤痛干扰小跑了起来,迈出的脚步声也从沉闷结实,变得奇妙飘忽,富有回响,像是有很多个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以不同的速度奔跑在男人的身边。
随着隧道的曲度转过一个弯,沉浸在黑暗中而格外敏锐的五官捕捉到了空气上的明显变化。头顶上方的压迫感相对减弱,空荡荡的回音清楚地告诉刺客,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相当开阔的空间。常年奔走于神圣之地的经验,在此时此刻为阿泰尔的判断提供了灵感。
他没什么顾虑地迈开步伐踏进未知领域。如猜想的,他最先接触到的是一段很高的台阶,不多不少十二级。台阶之下是被精心打磨过的平整地面,阿泰尔没有去丈量跨度或者寻找边界出口,他默数步数,试图保持自己向前方走出直线,在无光的情况下想要做到这点非常困难,所以在于是同时男人不断地用靴子跟或者拍手的方式弄出声响,凭借着回音强弱修正角度。当触到边缘的时候,他再掉转头,按照先前枯燥的方式再重新走一遍……如此反复了六次,在第七轮的时候他撞上了一件推不动的笨重金属器皿。徒手触摸,表面的锈片悉悉簌簌洒下,听上去如同飘了一夜的鹅毛大雪。
男人摸到了三截拇指粗细的条状物,用鼻子嗅了嗅,多半是植物油脂搓揉成的软质蜡烛。于是他用随身的火种先点燃了其中一根。
光明重新照亮金色瞳孔的霎那,就像晨曦中出鞘的光剑横扫大地上的阴霾,豁然开朗。
同密室后的找不到明显出口的山洞不同,这是一间近乎手鼓的扁圆形洞穴,地板和四围经过精心的装饰和打磨,位于洞穴中央位置的便是阿泰尔撞上的十二枝烛台,如同一颗支撑天穹的树干,这种设计思路正中阿泰尔先前的猜想。由台阶连接中央的平台和岩壁上的出入口,十二扇装饰花纹完全一致的岩石门框整齐而均匀地分布在四周的高处,阿泰尔一眼便辨识出那些支撑柱的结构和蛇形的雕花跟所罗门神殿以及卡松山下的密道如出一辙。仅凭那三根蜡烛的光显然无法触及黢黑的门径内部,严肃而令人生畏,犹如古老的神明面孔。不知道是因为光影的缘故,还是当初开凿这片圣地的人故意制造的幻觉,阿泰尔始终认为十二扇门内的影子在自己视野的边缘悄然变成了黑雾,拥有庞大的身躯实体,贴在岩壁顶上,犹如巨大的蛇神一样优地蜿蜒,越过残破的山花、门楣,汇集到他头顶正上方。刺客导师眯起眼睛,举高其中一根蜡烛,仰视着那片黑暗,它就像是在黑夜中逆时针流动的河流,而漩涡的中心则如同漫长的脐带,直达九重天庭。
身体忽然打了个冷颤,阿泰尔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右手在左臂上用力搓揉了几把,试图制造出一星半点的热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从十二扇门中找到通往刺客分部的那一扇。真神在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以及铜筹来做排除工作了。
十二,是一个奇妙的数字,四季变化一轮的时间循环。虽然巴格达颁布的历法月份和法兰克人的月份有所差异,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将一年等分成十二个月亮盈亏的轮回。阿泰尔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关于十二数字的谜题便是月份,可是月份在地下世界里能够代表方向吗?
为了验证猜测,他仔细勘查了每一扇石门的门框和花纹。没有任何标记或者细微的不同能够区分出它们,甚至可以说每一扇门和其他十一扇是完全相同的造物。这是一个可怕的结论,因为经由凡胎之手的创造,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种程度。他很快就干脆地放弃了刚才的假设。
方向,位置,角度,人类太容易在宏大的天地万物之中迷失自我,不得不依赖于一些永恒的坐标一再地确认自己位于七重宇宙中的方位。纵然再伟大的建筑,哪怕是巴别塔和空中花园也会有倾颓的一天,唯有不属于人类的神造之物,才能不断提醒人类应当秉持的卑微姿态,比如日月星辰。
年轻的刺客导师躺回硬邦邦的地上,稍作休息恢复体力,脑子里却一刻也不得松闲。没错,不论在任何地方,城市,沙漠,山林,哪怕在大海之上,日月星辰是最为忠实的引路人,可是他现在身处地下,位于深邃黑暗的最底层,根本没有办法获得帮助和指引。
暗色的漩涡徐徐旋转,漆黑的瞳孔从极高的天穹之巅鸟瞰着地面祭坛上唯一的活物。
大大地摊开四肢,男人终于意识到连动动手指头都很累,不知不觉眼皮耷拉下去好几次。虽然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长时间盯着头顶上那个诡异的涡眼,引发了些微的催眠效果,加上额角的伤口被汗水和杂质不断地刺激,迫切需要合眼休息片刻。于是他顺从本能,没超出三次心跳的时间,便陷入了很浅的睡眠状态。
在梦境里,黑色的阴云依然布满天空,以完全一致的逆时针频率,持续做着永不停歇的旋转,旋转,旋转,划出永恒的圆弧;年迈的毛拉坐在鹰堡后花园圆形的喷水池前,霜打过的鬓发跟缠头呈现出同一种老迈的颜色,他抬起双臂在虚空画出一道残影,世界就是在不断地旋转中得以永生;沙漠边缘的苦行僧们毫不在意旅者们异样的目光,在火堆后跳着逆时针的旋转舞蹈,拼缀而成的长下摆恣意飞扬,在熠熠生辉的火光映衬下,犹如一轮落到地面的圆月。
没有路标,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和星辰,我没有办法找到正确的方向!阿泰尔抓着衣服前襟,在梦的世界里愤恨地诅咒起来。
刺客总是行走于黑暗。他分明听见一个遥远的陌生声音在云层之上嗫嚅。
你说的是属于尘世的黑暗,不是这种吞噬了所有光明的的黑暗,它恐怕是神明的化身,我又如何能够与之对抗!
只要沾染尘土,便没有绝对之物,光明并没有消失,日月星辰依然在它们所应该存在的位置。由远及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嗓音忽然变得熟悉了起来。
就像是从水底被人突然拽到水面,阿泰尔猛地坐起身来,脱离了预言般的梦境,汗出如渖。现在他清晰地记住了梦中最后的对话。
光明并没有消失,日月星辰依然在它们所应该存在的位置。
“而世人只能看见眼前的虚妄。”
男人用袖刃小心地在右眼皮上最为肿胀的位置挑开一条口子,减轻右眼的负担,紧接着将残存的精力集中起来。他扬起头,额角的血混合着其他粘液迅速地流下,以浓重而粗旷的笔墨,从年轻男人的眼角到肩膀画出数道神秘的图腾;他喉结起伏,肩膀下沉,后背刚直,仿若一尊随时会爆发出呐喊的石雕。
当年轻的刺客导师再次睁开眼睛的霎那,纯金的瞳孔表面倒映出了星辰璀璨的辉光。
旋转的阴云没有消失,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透过鹰眼,分明看见了隐藏在黑暗背后的银河星空。数以千万计的星星,像日头下波光粼粼的奥龙特斯河水,泛出珍珠色的迷人光芒,又如一双双带着茉莉馨香的素手,从穹顶垂落,毫不介意地抚摸男人粗砺狼狈的外表。
现在,黎凡特的刺客导师对于自己应该选择的方向了然于心。他转过身,在西南角的方位找到了熟悉的星星。
阿泰尔啊阿泰尔,不死的雄鹰。旅月时的天鹰座还没有旋转到银河的中央,那只健美的猎鹰展翅俯冲,尖锐的嘴喙此时此刻正好闪耀在天花板边缘、其中一扇的门楣之上。

因为任务的关系,黎凡特的刺客们多少会游个狗刨,出生在海边和河边的人则是个中高手。马利克曾经跟阿泰尔讨论过游泳技术的问题,却总是无疾而终。刺客导师认为能别被淹死的水平就行了,耶路撒冷宣教长严厉地指出所谓的自保是拖后腿的另外一种说法。不过,黑发男人必须承认,自己比阿泰尔多会那么一两招,得益于弟弟小时候学游泳的那阵子自己总得下水去救。
行走在大马士革城下的隧道中,马利克不断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紧张的弓弦从先前的放松状态一点点被拉起,绷直。没人喜欢在寒冷河水倒灌的地下迷宫里游泳,自从发现巴拉达河河水消退、斯芬克斯雕像被移得不知所踪后,新的顾虑便开始在情绪冷静下来的耶路撒冷宣教长头脑里生根发芽。泛滥的河水去了什么地方?会因为机关的启动而再次被淹没吗?阿泰尔究竟在地道里的哪儿?会不会已经被巴拉达河从菜鸟变成落水鸟了?穿着全副武装落水,任何人都很难自保,之前他们被冲进刺客分部获救,有很大的因素是运气好,希望阿泰尔在落水时能记得把盔甲脱掉武器丢掉,希望对方能坚持到自己找到他。
离开分部时太过着急,忘记找个吉利的物件亲吻下,于是越是担心什么,什么便找上门来。起初黑发男人以为是风声或者幻听,随着继续前行,他便不能用假装没听见来蒙蔽自己的常识。
非常有节奏的水声,清脆又静谧,比山涧河谷的泉水更加富有韵律,在完全封闭的空间里仿佛有神圣的气息盈灌满耳,啄叩鼓膜。
马利克不由地放缓脚步,直到火把的光前映出一汪泉池。不似传统波斯的泉水是就地凿出四方水渠,那是半个扇贝形状的白色水池,面积几乎填满了这间耳室大小的空间,仅留下能够一人贴边挪动的边缘缝隙;贝壳的深度很浅,然而底下没有任何支撑,同岩石呈现完全垂直的角度,凭空漂浮在腰际的高度。而在岩石上有一头小巧而活灵活现的大理石海豚,翘尾昂首,银丝发辫般的水流正从口中淌出。
男人绕着这件惊人的装饰器物走了好几圈,感叹于水池的线条优雅、材质的光滑无瑕,与此同时也确定自己暂时无路可走。神秘地下世界的谜题们历历在目,马利克立刻猜测这也是其中之一,揭开谜底就能开启新的道路。于是他伸长胳膊,把火把低垂至水面一掌高的位置,准备看看水里有没有线索,忽然听见海豚依附的岩石背后传来一连串重物落地的响声。男人把耳朵贴上去,聆听了片刻。
“诶?阿泰尔?”

Notes:

*直街straight street,大马士革直街,横贯大马士革旧城区的罗马古道。

Chapter Text

以马利克平时的性子,在陌生的环境里他的行事会更加谨慎,大喊大叫不是他的惯常风格,然而在这种几乎不可能会有第三者存在的迷宫中,矜持却被远远地抛诸脑后,现在的他一门心思只想证实自己耳朵捕捉到的动静不是幻觉。于是,黑发男人提高嗓门反复喊了好几遍对方的名字,同时连续拍打岩壁,而后他屏息凝神,恨不得把喷泉水池乃至自己的心脏鼓动都一并停掉,生怕错过对面的回答。

“咦?马利克!是你吗!喂,马利克!马利克!是我啊!”

虽然在地下岩室里任何声音都有些走样,能再次听见熟悉的声音,就像温暖的水流注入马利克·阿塞夫的心房,如同银月注视之下涨满的潮水,完完全全填满了心中独自呐喊的空洞。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够笑得如此开心,阿泰尔平安归来对他来说,已然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而如果此时此刻,阻挡在两名年轻人中间的岩石能够被施加点魔法倏地消失,马利克会在阿泰尔的脸上瞧见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傻笑,谈不上什么安慰的是,可能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的当下形象则更糟糕一些。

在确认了岩洞另外一侧是马利克之后,黎凡特的刺客导师激动过度,踏空跌进了跟前的水池,然后在意识到池水比自己预想得深太多之后,又扑腾着赶紧爬了出来。

“喂,阿泰尔!你那边是什么声音?我听见了很大的响声?”

出于心虚和面子作祟,阿泰尔赶紧换了一副冷静的腔调,装模作样地答道:“马利克兄弟,愿你心宁平安。你的声音我听得相当清楚,你可以不用那么大声。”像是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说法,阿泰尔分别用手指、匕首还有剑鞘在隧道的不同高度逐一敲击,发出的声音干脆而圆润,仿佛脚下地板到头顶上方是一整片连续、反向弯曲形成圆形通道的微妙水域——从水中生出的地下世界——当男人轻微触碰到表面上的任何一点,荡起的涟漪便波及、扩大至这条通道的每一处。这是非常离奇的联想,声音明明是无形的物质,可是在黯淡的蜡烛光圈里,阿泰尔却产生了奇妙的幻觉——岩洞墙壁更像是深不可测的夜间海面,随着波涛均匀而绵长地呼吸着,当它吸气的时候,周围的光线将会黯淡几分,头顶上的岩石则会低矮几分,而当它呼出的时候,阿泰尔如同面对平静的海湾,整个视野中银白的月华盈盈欲溢。

通道的另外一侧,马利克往后退出几步,发现当自己站在贝壳泉池前方的位置时,传声最为清晰。他仰起头,对着正上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喝呼,声音就像被反弹回来的箭头,几乎是立刻回响起在他的耳畔,简直像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然后他又尝试了好几次后,说道:“你猜得没错,石室传声很清晰。可能是你那边跟我这边的洞穴开凿或者设计时,工匠们使用了一些神秘技术。”火把被斜插到能被够着的最高处,再次环顾过一圈后,男人有些疑惑地提问:“我没有发现之前的那种‘门’,只有一座白贝壳的浅水池和喷泉。不清楚是不是存在机关或者暗道,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通道到了尽头,地面上有个水坑,如果说有什么巧合的话,它的石砌边缘也很像贝壳。蜡烛的光太暗了,我看不见水底的情况。”

阿泰尔说的是实情,在意识到马利克就在一墙之隔之前,他正在卸掉身上最后一点盔甲和多余衣服。不久之前,他已经仔细探查过地面和洞顶,沮丧地意识到,地下迷宫的尽头就是一颗严丝合缝的石头蛋,地面上根本不存在半点出口的痕迹或者机关的提示。

“阿泰尔,你还记得那座斯芬克斯雕像吗?”

刺客导师知道同僚话里所指,不过当下不是够让他悠闲吹嘘自己一路经历的时间,于是他快速回答:“一路上我有遇到了不少看守道路或者大门的那种怪物,不过现在我一只都没有发现。你那边呢,马利克?”

“一样,连根猫毛也没有看见。”

厚重岩石的阻隔,让两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闷在被褥头一个躲在被褥尾里彼此讲话,明明已经贴得很近,却又触摸不到。年轻人特有的急躁情绪就像风中来回摇摆的芦苇,不断干扰着两人原本有序的思考,摸索门道的过程渐渐变得没有条理,谩骂、诅咒、踢踹和敲打的杂音借助着石壁相互传递,犹如被粗暴对待的七弦竖琴,不再奏出和谐的乐音。

率先回过神的是阿泰尔。投射在甬道墙壁上的人影轮廓模糊不清,顿时让刺客导师警觉了。时间对于他不是无限的,他也不会再一次允许自己在黑暗中迷失方向,于是男人立刻停下了漫无章法的摸索,开始冷静自己的思考。

“斯芬克斯是‘门’和‘道路’的守护者,也是解开谜题的关键,我们的经历已经肯定了这一点。”

马利克的声音听上去比阿泰尔还要暴躁数倍,“是的,可我要去哪儿给你弄来一头有翼的狮身怪兽?难道要我去抓一只猫来吗?”

阿泰尔忍不住揶揄:“你学两声猫叫说不定同样有效。”

“你不如现在就跳进水里,捏着鼻子把自己淹死,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于是我就可以安心地返回大马士革分部,正式通知法拉杰……”

耶路撒冷宣教长气话里的某个词突然触动了刺客导师的神经,他立刻抓起短到只有一根指节那么长的蜡烛,趴到水池边缘,竭力伸长手臂,试图照亮水下的世界。可惜烛光的力量过于轻微,只能让男人看见自己的呼吸在水面泛起的涟漪。

“马利克!”

黑发男人敏感地察觉到了阿泰尔语调中的变化,立即停下了抱怨,“你发现了什么?”

“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盲点。”

“哈,你终于承认自己眼瞎了吗?”

“别开玩笑了,是水,我的意思是水下,那是我唯一遗漏的地方。”

话音未落,岩石传来了重物落入深水里激起的水声,让马利克·阿塞夫紧张地大喊起来:“阿泰尔!等一等!”

无论怎么呼唤,对面也没有回应,连哗哗的水声也渐渐归于沉寂。马利克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仿佛立足于万壑千屻之上,脚边的路被突然斩断,进退维谷。他不敢轻易地出声,也不敢迈步,生怕自己错过了同伴的信号。在这座没有明显相对参考的压抑空间里,海豚喷出的潺潺水流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一分不多,一分不减,似乎能够永久地流淌下去,均匀的节奏模糊了男人的感官,男人只能转而向可能变化的火焰寻求时间的概念,但是长时间凝视强烈的光芒,刺得他几乎流下眼泪。

神经紧绷到近乎头疼发作地步,隔壁终于响起了水面被撕开的声音,马利克条件反射地喊出了阿泰尔的名字,过了一小会后,终于收到了粗重却令他安心的回复。

“虽然比预想的还要深得多,不过我还活着,而且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门’。”

“斯芬克斯?在水下吗?”马利克的声音不由地染上了欣喜的色彩,“那么你已经打开了……”

“不,还没有,我只是初步探查情况,确认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况且有上一次巴拉达河水倒灌的经历,我认为必须先回来通知你做好准备。”

阿泰尔努力把吸满了水的自己从池子里拖起来,想象着自己就是整整一口袋爬上岸的笨重土豆。水从男人的肩膀、手臂和后背流淌到深色的地面,蜿蜒地描画出四条微缩河流的轨迹,它们汇集到相对低矮的洼地上,倒影出短得不能再短的蜡烛焰光。

“潜入了多少肘已经数不清了,耳朵里已经有些疼了。在下面游了一圈之后,我摸到了斯芬克斯的翅膀尖,虽然只是一点点光滑的石料,但是我知道那就是我们亟待寻找的东西。”

黑发男人认真聆听着同伴所说的每一个单词,眨了眨眼睛,谨慎地问道:“我感觉到你……还有疑虑?”

“是的。”即使知道马利克无法隔墙看见,阿泰尔还是点了点头,水珠顺着下巴落到胸口,“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道谜题远比眼睛所见复杂。”

马利克脱口而出:“万般皆虚妄么?”

男人自嘲地勾起嘴角,淡薄光线中的表情阴晴不定,“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他抓起衣物堆里包裹的袖刃,翻来覆去审视了几番后,重新固定到左前臂下,“总之,我得下去试试。”

在这个时候说考虑充分根本是无用功,唯有大胆的行动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马利克也只能赞同男人的想法。阿泰尔整理了下湿嗒嗒的贴身衣服,把它们尽量拧干,有可能会碍事的部分重新固定或者打结;抡起胳膊大幅度甩了几圈,确保袖刃不会轻易掉落,也不至于在水下脱不下来。一切检查停当之后,刺客导师再次跳入了水池。他最后瞥了一眼虚弱的蜡烛,像是要把光的样子牢牢地刻在脑海中,下一秒就将要与光明永别般。

“好了,马利克兄弟,睁大你的眼睛,注意四周。斯芬克斯一旦被激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小心点。”

“哼,‘小心’这句话难道不是应该我对你说么?”

嘴上虽然讥讽着,黑发男人将手掌贴压在岩室尽头,低喃了一段短小的祝福经文。他知道阿泰尔多半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但依旧顽固地、一字不差地念诵完毕,然后才把冰冷的手指收回到唇边,下意识地亲吻颤抖的指节。

水是具有魔力的元素,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在心底笃信这一点。小时候的他总是用这条当作自己游泳技术不怎么高明的借口,现在他越来越笃信自己的想法。第二次下潜比第一次困难多了,看似平静的水竭尽全力阻止男人,他拼命地划动四肢,感受到自己更像是在齐胸的沙子中行走,无形的水看似绵软却顽固地纠缠住他的身躯,消磨掉他仅存的力量,挤压他的头颅和胸口,也许它们打算生生将心脏扼死在胸腔之下。男人紧闭着眼睛在深水区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先前的那头斯芬克斯。难道是自己潜得不够深,还是已经错过了它?或者是那头怪兽悄然逃走了?阿泰尔多么希望能够依赖双眼确认目标的所在,可是在没有光的水下跟无光的地下是同样的道理,即便睁开眼睛,肉身的视觉也不过是无用之物。

假如……假如人能够超越凡俗肉体。

男人在维持住身体平衡的同时,扫去头脑的杂念,将精神力量源源不断地集中到意识中的一点上。在陆地上发动鹰眼对于有天赋的刺客易如反掌,水下的干扰因素太多了,阿泰尔怀疑根本就没人在幽闭的水下、气息耗尽前干出如此荒谬的举动,可是直觉在意识的山谷中一遍遍地呼喊,在黑暗无边的荒漠中劈下苍白的闪电,犹如神谕。脑袋剧烈的疼痛和由此伴生的恐惧,则从左右两侧牢牢地咬噬住阿泰尔的肉体,呲牙裂嘴地警告他,一旦启动鹰眼,他就会被从眉心处活生生地撕成两爿。

意志力不断地被打散,又强行聚拢;巨大的痛苦,无法用以言语表达。在精神被压垮之前,他终究是抓住了奇迹的尾巴,一鼓作气张开了鹰眼视觉。

白昼的地平线在霎那间颠覆了无光的世界。神圣的金色光源从距离阿泰尔约莫三臂之遥的斯芬克斯雕像身上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它们仿佛是生命,仿佛是神圣意志的延伸物,荡漾而旖旎,轻盈地握住阿泰尔的左手手腕,将刺客导师缓缓地拉向肋生双翼的魔神跟前。男人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下沉,还是真的有某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引导他,他以最快速度摘下袖刃,不偏不倚地插进斯芬克斯空缺的左前爪空缺处,再拉动了灵巧的机关。

 

马利克·阿塞夫一度以为地震了。困在地下迷宫的魔兽因为肉眼不可见的异变,突然发出低哑的咆哮,连带着庞大的身躯也震动起来。本能催促耶路撒冷宣教长必须立刻逃走,石洞随时可能崩塌。经历过风浪的战士勇气战胜了恐惧的心理,他迅速后退,把后背紧贴在墙壁上,直到地下世界再一次归于沉寂。

火把砸了下来,在地上苟延残喘,马利克赶紧捡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护住光源不要熄灭。摇曳不已的光影石化了男人,他屏住呼吸,试图分辨周遭的动静,耳朵却什么也没捕捉到。地下世界沉默得令人发怵,就像神明已经下完了自己那一步棋后,耐心等待孤身的刺客做出怎样的反应。

火焰有规律的摇摆和闷热的窒息感,让马利克陷入了轻微的幻觉。四面八方的岩壁在动荡中苏醒了过来,阴翳遮蔽下的每一块岩石每一道裂缝张开了一双双眼睛,当男人背转身时,他能感受到无数的目光像操偶的针线,牢牢地扎在身上,等他直面墙壁的时候,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岩石,就像待人书写的预言石板。

某个机关肯定被触发了。马利克如此确信。可是为什么面前没有明显的变化?那一边的男人也没有再给出半点信号,他已经开启隐蔽的大门了吗?

就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阿泰尔焦急的吼声像炸雷一样响起在他头顶,反而激发了他的恐慌情绪。

“马利克!马利克!你能听见吗!”

“阿泰尔,我在这里!”宣教长扬起头四处张望,仿佛同伴会从天而降。

“好,你认真听着!我已经触发了水下斯芬克斯的机关,但是甬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岩石堵住了,我这边变成了封闭的房间。现在池水在不断升高,我怀疑在把我淹死之前它大约不会停下。”

阿泰尔当然不是夸大其词,站在安全地带的马利克能清晰地听见激烈拍打水面的声音,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的胸腔之下激烈的心跳。

“我找不到水流涌入的口,感受不到河水流动的方向,这么多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该死的斯芬克斯谜题有很大可能性只解开了一半。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马利克!”

黑发男人已经猜到了一二,阿泰尔猜得没错,他们并不是毫无缘故地被困在两端,这是一道双向的谜题,近似于古老的墓穴中遏制盗墓的机关,如果不是同时触发机关,通道反而会变成致命的陷阱。需要更多的光线来帮助眼睛找到线索,于是马利克手忙脚乱地掏出好几根备用蜡烛,然而因为只有右手可用,男人不得不把蜡烛们立在水池边缘,再一根一根点燃。慌乱之中,他的袖子无意中抚倒了其中一截刚点燃的蜡烛,脱口而出咒骂的马利克突然停下了伸手去打捞的行动,随即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呼。

原本应该遇水熄灭的蜡烛,被施加了诡秘的魔法,安然地在水中燃烧着。它缓缓坠下,甚至能够让马利克看见因为水的阻碍而被拉长的焰光残影。短短的蜡烛滚落到水池的底部,照亮了狮子强壮的趾爪和丰满的胸脯。明明斯芬克斯的头部隐藏在水下阴影织就的面纱之中,耶路撒冷宣教长却清晰地感受到怪兽锐利的目光犹如出鞘的长剑,划破池水的阻隔,直抵自己的眉心,不由地令他产生了后退的冲动。

那只是水下的石雕罢了,只因为水波荡漾的关系,看上去像活物。马利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皮,朗声通知隔壁的同僚,“我找到另外一扇门了!在我这一边也有一头斯芬克斯!”

双脚已经够不着任何支撑物的感觉,冲淡了新进展带来的兴奋。黎凡特刺客导师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镇定,“也是在水里?”

“你猜得很对。”

马利克·阿塞夫简单地讲述了发现过程,忍不住感叹:“真是诡异的事情,悬空的水池从外面看上去只有一掌半的深度,蜡烛却下沉了最少十五肘的深度,里面竟然还能藏着一座石雕!它是怎么做到的?”

阿泰尔重复着踩水的动作,保证自己不至于沉下去,精疲力竭和紧张导致脚趾头有抽筋的趋势,他口气急躁又恶劣地催促道:“也许你看到的只是幻象,是障眼法。好了,别磨蹭了,赶紧打开那扇门,我觉得自己离被淹死不远了。”

黑发男人习惯性地低头看向自己左边,像是被人一拳重击在腹部。

“但是……我……”

绞痛的疯狂蔓藤张开了带刺的枝条,填充在胸口,狠狠地扎中了心脏的位置。

“我没有能够开门的钥匙,我没有袖刃!”

趁机跃起的水花,一口吞掉了阿泰尔擎举的最后一缕火焰。

黑暗和绝望再一次同时降临,它们本应该像高悬在头颅上方的岩顶,在视野所及之外崩塌,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坠下,将被困在其中的任何生命如蝼蚁般挫骨扬灰,毁灭殆尽,然而崩溃并没有如预料地来到男人跟前。目不视物反而去除了多余的干扰,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清醒,他几乎是在马利克发出绝望宣告的同时,解开了名为绝望的死结。

“马利克!马利克·阿塞夫!”

他的双臂拍击着上涨的水面,就像雄鹰即将起飞前对风的试探。

“没有时间跟你详细解释了,你必须仔细听我的命令,水马上就要没过我的脖子了。斯芬克斯的……”

潜藏在暗处的恶魔打算彻底封住男人的嘴,短短两句话的时间里,水已经触及了阿泰尔的下巴,他被呛了好几口水之后,竭力喊出了最后一句。

“跳下去,你就会找到答案!”

池水彻底填满了原本狭小的空间,水下的怪兽掣住阿泰尔的脚踝,将他不断拉向死亡之天使的怀抱。

与此同时,黑发男人丢下了火把,毫不犹豫地翻身滑入了水池。没有溅起半点水花,也没有池水满溢到地面,白色的贝壳也许联通着巴拉达河或者更为遥远的海洋,不带半点抗拒地接纳了马利克的贸然闯入,唯有从海豚口中喷吐的水柱依然在散发着神圣而静谧的气息,仿佛刺客们的冒险活动仅仅是神明酣睡中的一次小小侧身。

流水的永恒和弦被一粒极为细小石子的加入搅乱了。大理石海豚翘起的鱼尾尖崩落下了一小块,线条优美的鱼身像在一呼一吸之间经历了急速的风化,裂纹满布表面,它不再是悠然自得的海中精灵,变成了一条困在渔网中央的大鱼;紧接着是白色的水池从正中位置,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而且在不断地扩大,就像是依附在岩石表面的树根,又像是擘开红海的长矛,直抵原本坚不可摧的岩壁。海豚雕像不断地分解,腐朽,掉落,直到最后一块大理石掉进水池,原本横陈在中间的岩石完全崩塌下来,积蓄在阿泰尔那一侧的河水顿时获得了勃勃生机,它们化作白色的有翼狮身魔兽,冲破禁锢于前的所有障碍和阻隔,在地下世界中昂首吟唱出千军万马厮杀疆场的雷鸣。

 

 

法拉杰对着脚边的色拉子旧地毯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满脸的倦怠和忧愁。马利克进入地道后,他几乎整宿没睡,即便是躺下一小会,也会被浅眠的梦境惊醒。每隔一笼香薰燃烧的时间,大马士革分部负责人就会跑到中庭的窟窿跟前探头张望,希冀着能发现或者听见某些征兆。

于个人感情而言,秘密的正义信仰将他们这些原本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男女女紧紧地拴在同一根丝带上,法拉杰早已将组织当作自己所属的部族,把每一名刺客视为血亲,无论马利克如何决绝,他也不愿意做不出放弃兄弟姐妹的决定;但是站在领导者的高度去思考,他同样明白阿泰尔出发前的计划部署、马利克离去时的言辞交代都是多么冷静而正确。

理性与感性,个体与世界,凡人的烦恼自出生以降,永无终止。

当下可不是思考哲学感叹人生的好时间,随着地毯上最为细小的金雀花纹从清晰可见变得越来越模糊,白天已经越来越短,在黑夜悬挂至屋檐之前,法拉杰必须做出选择:是趁入夜立即封闭地穴,明早就能解除周围的怀疑,还是继续关闭刺客分部,直到迷宫里的两人归来。

抱着自己跟自己打赌的心态,法拉杰咬咬牙,决定再熬一个晚上,即使真的要封闭入口,也必须等到后半夜。

水钟滴滴答答,盈满又置空,罄尽又涨溢,如同月亮在天空中的圆缺变相。时间就像跟凡人开玩笑一样,转眼就逼近了法拉杰给自己设下的极限。每一次站在窟窿边缘,中年男人便赌咒发誓下一次便是最后一次探查,不断地把行动时间往后拖延。

连续两日不眠的困意从葡萄藤架纵身跃下,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中年男人的感官变得越发迟钝。不同寻常的风潮一股接着一股迎面扑来,他却昏昏沉沉地考虑是不是该多披一条毯子。手脚冰冷,让大马士革负责人不怎么利索地在中庭里搓手跺脚,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蜡烛。蜡烛滚得飞快,在窟窿边缘来回试探了好几次之后,终究是躲过了法拉杰的手指掉了下去。火光在空中只划过了一小段高度,便被下面涌动的漆黑物质熄灭了。

法拉杰用大马士革方言小声咒骂了几句,还没有意识到三步之外的空穴里发生了什么,直到两只明显力道不同、湿漉漉的手臂突然抓住他的左右脚踝,似乎要把他拖下可怕的坑穴,中年男人吓得被自己的陶罐子绊了个趔趄,笔挺挺地后仰倒地。

“呼……还好有一道光闪过,否则我们肯定没办法及时发现分部的出口。”

“闭嘴,我受够了你的大呼小叫,先把我推上去。”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的左手死命拽着法拉杰的裤腿不放,右手撑在马利克·阿塞夫的后腰上,努力把独臂的同伴托高一些,方便同伴能凭借右手拉住法拉杰小腿的姿势爬出洞坑。两人上半身挂在地上的模样以及苍白的脸色,在大马士革分部负责人眼中形同恶鬼,于是他求生欲极强地往后挣扎,一边一脚踹在了两名同僚的正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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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意识占据主导的霎那,马利克·阿塞夫知道自己刚刚滑入水中。水和空气的交界处就在后脑勺一肘之上的位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波的动荡,像有一双沾了香膏的手指插入头发里,宠溺地按压、梳理。
他漂浮在意识的浅层水域,他需要坠入底部找到那扇能够离开梦境的“门扉”;他腾挪了下身形,带出一连串月白色的水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根射出箭矢,剖开绵软无形的阻碍,朝着深处游去。
水下模糊的一大片,在男人的眼中渐渐能够辨认出轮廓,黑色的粗犷线条勾勒出与水色有别的区块。马利克一度以为自己在仰望不可测的深渊中扎根生长、高耸挺拔的山峰,那片阴影似乎像黎巴嫩的山岭一样雄浑壮观,又像火炉前吟唱的传说一样古老悠久。他想起在马斯亚夫藏书阁里的那些诗歌、历史、战斗和杀戮,然而那些早已沉睡在卷轴中的怪兽或者神明,从来不会像面前的这头魔兽一样,真正转动头颅,以回应人类探求和渴望的目光。
壮丽的斯芬克斯在世界的深渊中张开了金色的眼睛。

就连抬起眼皮这个动作都让耶路撒冷宣教长感到疲惫不堪,躯体和灵魂尚未完全重合,以至于无法随心所欲地摆布自己的躯体。一些细碎且无法组成语意的词语碎片像是从梦境里尾随而来,又或者是自己的呓语,缥缈而模糊。直到他终于意识到有三只金色的眼睛正从天花板的方向朝俯瞰自己,紧接着鼻子突然痒得太厉害,男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震得胸口生疼。
“喵!”
半举半抱在空中的黑猫被马利克搞出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在阿泰尔怀中挣扎起来,而后者笨手笨脚哄猫听话的样子很难令人联想到这位是黎凡特刺客的伟大领导者。
“你在搞什么?”很难得地,黑发男人躺在被窝里没什么精神地发问,现在他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更别提把阿泰尔推开了。
“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如是回答的时候,阿泰尔捏住猫爪肉垫在马利克的鼻尖上短暂摁了一下,短暂放弃了抗拒心的宣教长连脑袋都没偏转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我们从水坑里第二次爬出来再次把法拉杰吓了个半死的次日下午。”
“……我头疼,说简单点。”
“晌礼结束了。”
年轻刺客导师说话时微微前倾,遮蔽了从窗户流入的强烈光线,男人下意识地往阿泰尔那一侧挪了挪,让朋友的影子在自己头顶支撑起一片安心的阴凉。他阖上眼帘,重新侧卧蜷缩了起来,口齿不清嘀咕了两句,阿泰尔没有听清楚,只好低下头。
“别乱动菜鸟,我叫你坐直。”
隔着毛毯,阿泰尔分明感到马利克偷偷给了自己一拳,然而怀里承担了一只猫的重量让他无法有效反击。
“好好地给我挡住光,我想再睡一会。”
停顿了一下,耶路撒冷宣教长伸出手搭在朋友的胳膊上,口气坚定地命令道。
“还有一件事,把猫给我,现在。”

马利克再次醒来的时候,笼罩在城市上方的热气刚刚退至中庭的葡萄叶表面,跳跃着金色的光芒。
虽然再次睡眠的时间不长,黑发男人明显感到精力恢复了不少,如果不是起身的动作牵扯出一连串的疼痛,他甚至能误会这只是个偶尔睡过头的普通日子。
阿泰尔背向着起居室站在葡萄架下,黑猫坐在他脚边不远的位置上,用灵活的尾巴在地面恣意勾画,蜂蜜色的光斑落在他们之间,像一只只扇翅的蝴蝶。因为一人一猫之间太安静,也太和谐,马利克不由地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阿泰尔的灵魂已经化成了黑猫,或者是黑猫真正操纵着阿泰尔的肉身躯壳。
耶路撒冷宣教长没有打招呼走到同僚身边,黑猫站起来,一边轻声叫唤,一边在马利克的双脚间绕起圈,努力把猫毛蹭到每个人类身上才心满意足。已经经过简单遮蔽处理的地道入口就在距离脚尖三步远的地方,像是躲在破烂地毯下偷窥着两人一猫的独眼怪兽。
相比没有做包扎的马利克,阿泰尔才更接近经历大战之后应该有的样子——固定伤口和膏药的布条在脑袋上缠绕了几圈,盖住右眼,以保护已经缝合过的眼皮,宽松的便服领口隐约能瞥见绷带的痕迹,至于扭伤的脚踝和小腿则被具有韧性的树枝牢牢固定,男人只能把身体的重心全部压到另外一侧,站得歪歪扭扭。黑发男人低下眼帘看了男人的伤腿一眼,不动声色地再绕到阿泰尔的左边,这样在必要的时候阿泰尔就能抓住自己的胳膊,分去些负担。
“这条秘道的入口,应当尽快封闭。”宣教长郑重地建议。
“法拉杰也这么认为。只要有一天没有关闭它,法拉杰兄弟就无法安心入睡,坚信我们会从里面再爬出来一次。”
说着轻松戏谑的话,阿泰尔却无法完全忽视身体上的疼痛,于是他像麻雀一样单腿蹦了两下,往马利克的身边挂上去。“他说只要一天没把窟窿堵住,我们就别想离开大马士革。”
“那么法拉杰人呢?”
“处理他的‘私人’事情去了。”
“私人事情?在这种日子里?”疑惑的话语堪堪滑过舌尖,黑发男人便醒悟了朋友口中的“私人”是指的什么。“你指的是阿尤布家族的书记官,苏丹宫廷里的纳迪姆*,贝赫·阿丁么?先前你利用法拉杰跟他之间的关系,送了只鸽子过来……”马利克仔细端详阿泰尔的侧脸,揣测着他的话外之音,“然而个中的过程应该是相当复杂,对吗?”
“在地下的时候,我说过我的经历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没有办法细讲……”
下一个心跳的时间,马利克发现阿泰尔已经把手肘自然地挂到自己的肩上了,即使霎那间有不情愿的念头,他还是抬起肩,支撑住了同伴倾斜过来的重量。这时,阿泰尔主宰着方向,马利克亦步亦趋。
“不过现在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在能够顺利离开大马士革之前。”

“圣殿骑士已经跟阿尤布家族的实权统治者联手,你为什么还要让法拉杰现在去见贝赫·阿丁?这种行为在我看来,与自投罗网没什么差别。”
马利克没有见过萨拉丁的书记官,对其了解仅仅停留在他是法拉杰的朋友这一层次上,直到阿泰尔简单地描述过自己在圣寺里的经历,黑发的宣教长才意识到刺客组织在敌人的刀锋刃口上惊险万分地走了一遭,也重头评判起法拉杰的“私人”朋友在这场大事件里究竟扮演了怎样关键的角色。当着法拉杰的面也许难以说出口,马利克打自心底认为在集体的利害关系之前,必须除去一切可能带来隐患的诱因。但是蹒跚的阿泰尔似乎并不担心他正忧虑的事情,反而拉着他的袖子、强行把人拖进了储藏食物的房间,还在背后发号施令,务必把锡盘装得满满当当。
“我知道你的脑袋里正在盘算什么。如果真的想要除掉他,我有很多次下手的机会。”
马利克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对背后传来的话不置可否。
“贝赫·阿丁也问过我,为什么没有动手杀他。”
黑发男人沉吟了片刻,“至少在大马士革清真寺里,出于对法拉杰的担心和愧疚,他把你拉进密室算是救了你的命。一命交换一命,当时你没有动手,从道义上没什么问题。”
“贝赫·阿丁也许是比阿迪勒亲王还要关键的角色。他与刺客为友的同时又是圣殿骑士的引路人,但是跟我交谈的时候,他表现出来效忠的对象既不是刺客也不是圣殿骑士,而是阿尤布家族。站在这个立场上,阿迪勒亲王的想法倒是跟这位书记官的信仰非常相似。”
马利克转过来直面自己的朋友,迎上对方的目光,满脸严肃,“阿迪勒亲王已经跟圣殿骑士们联手,你怎么能轻率地保证和亲王有相同想法的人,在某一天不会为了与之相同的利益,将大马士革刺客分部的秘密暴露给我们的敌人?”
“我只是说了他们的目的相似,不意味着他们会采取相同的方法。”
“阿泰尔,你这是在为自己做出的判断狡辩吗?”
“不尽然,说不定是为了拖延时间,防止你冲出大门去找法拉杰?”
跟上来的猫咪被两人暂时冷落一旁,不耐烦地喵喵叫唤,试图用挠衣服下摆的办法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不堪骚扰的马利克只好弯腰摸了摸黑猫脑袋,顺手也掰了点食物喂猫。抬起头的时候,褐发的男人夹了块粉红色的粗糙糖块,刚好塞进了正准备抱怨的宣教长嘴里。
“喂猫。”
偷袭成功,刺客导师笑得很开心。作为报复,马利克想也没想直接抬脚踩在阿泰尔受伤的脚背上。
不过玩笑终归是玩笑,无论两人的伤病状态还是考虑到身处大马士革刺客分部管辖,他们都不可能真的外出去干涉法拉杰已经在进行的任务,于是两人还是回到了葡萄蔓藤和茉莉花树共同编织的阴影下,坐在食物的跟前。阿泰尔随手抄起颗柠檬准备剖开,却迎上了对面人投来的不悦目光,不得不停下动作。
“如果不把话讲清楚,看起来无法安心地填饱肚子。”
面对男人的调侃,耶路撒冷宣教长不为所动,于是前者只好把水果和工具递给对面的兄弟,自己在衣服下摆擦擦手指。马利克伸手接过,没有立刻下刀子,柠檬在掌心滚来滚去,像是在掂份量,又像是在威胁如果阿泰尔胡说八道,也许果子就会直接砸中他的鼻梁。
“在整个事情里,我们始终是处于被动的那一方。”
正了正脸色,于是刺客导师开始逐一弯曲手指。
“从那一页秘密契约,耶路撒冷到大马士革,被困在圣寺,与阿迪勒亲王和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谈判,到现在刺客们在城内行动受限。敌人在一步步进攻,我们却看上去像是在一步步被迫后撤,为什么会陷入窘境?”
男人的眉头微微挤推,眼神略微黯淡,那是人类陷入忧虑和反省时的表情。倒退回去几年,深沉的表情鲜少出现在意气风发的阿泰尔身上,不过现在的马利克已经越来越熟悉于这种,于是他给了对方一点时间安静思考。
“是我的想法和手段太软弱了吗?是我自身产生的迷茫影响到了兄弟会吗?”
虽然受了伤,其中一只眼睛被遮盖在棉布下,独臂男人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提问者灼灼的目光。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尤其马利克时常在对抗中最终站到阿泰尔的一侧,做出公正的评判不是一息一念的事情。他斟酌了下用词后,反问道:“当初你出现在耶路撒冷刺客分部大门口时,也是满腹的问题。你跟我抱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刺客导师,会把兄弟姐妹们领向何方。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还是没有找到能够指引自己的路标么?”
阿泰尔很轻地摇了摇脑袋,目光飘向庭院里的其他方向,仿佛是一小戳被风卷起的蒲公英。
“我不是预言家,也不是占卜师,某一项选择一定是正确的,在未来绝对是有利于兄弟会的发展……无论哪一项,应该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年轻男人小声嘀咕着,“阿迪勒亲王提出的联手邀请,表面看上去当场拒绝就是变相壮大敌人的力量,为了阻止他们,我就应该接受吗?无论是在当时,亦或者在现在,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不管多少次我也会拒绝。”
“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熬,阿泰尔。”耶路撒冷宣教长把水果凑到鼻子下,用力嗅了嗅,继续说道,“不光是大马士革,也许所有的刺客分部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必须重新调整策略,隐蔽情报网络,甚至不得不进行防御性地收缩。只要阿尤布家族还是叙利亚和密昔尔的统治者,圣殿骑士团就会拥有比我们更大的优势。”
“所以,身处劣势会让你感到害怕吗,亲爱的马利克?”
“身为刺客早就习惯于行走黑暗,而站在日光之下、明晃晃的家伙们,将会是我们最好的刺杀目标。”
刺客导师戏弄着在身边绕来绕去的黑猫尾巴,长而柔韧的尾巴与他的胳膊纠缠不清,“与最有权势的人结盟,就像是直接把胜利捧在手心,这项诱惑实在太大,太甜美,也太危险。”
黑发男人冷哼了一声,“不是没有跟世俗合作的先例。”
“你说得没错,是‘合作’,不是‘结盟’。马利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词语与词语之间的细微差异。”
男人轻轻地推开黑猫,把双手交结在一起,又张开。阳光把葡萄须藤的卷曲花纹印在他的掌心,犹如从身体内侧析出、浮现在皮肤表面的神圣海娜。
“‘合作’是一个短暂的概念,但‘联盟’是属于长期。所谓的合作,是信步走入市场,看中一篮子新鲜的扁豆,我掏出破旧的钱袋,对方把货品打包,之后依然进行自己的生意,互不相干。可是掌权者的联盟索要的东西太多了,权力,金钱,忠诚,友谊,情报,生死。就像是被用铁链牢牢捆绑在一起的两艘船只,也许起初的目的地是双方共同的期望,但是在不久的未来,刺客将会被权力和野心卷入更为凶险的世俗斗争,与苏丹头衔、王国王冠共同沉浮,届时刺客组织只能要么臣服于权力,要么刺客取而代之,变成绝对的权力本身。”
马利克若有所思地抚过下巴整齐的胡茬,喃喃低语道:“……就像阿尔穆林曾经走入的歧途吗?”
“直到今日,我仍然不认为他是会被欲望和野心迷惑住的人,也许只是我们从未真正读懂过他的想法……但是不代表我们没有权力对他选择的道路提出质疑。”年轻的刺客导师耸了耸肩头,眼底的光芒却没有半点动摇,“刺客们行走在黑暗中,不是为了成为贵族炫耀的鹰鹞,而是为了日光之下的普罗大众。我们难道不也是人群中的一员吗?代替人们做出选择是统治者的权力,然而刺客兄弟会理应更为谦逊,我们完全可以迈下高台,走向人群,给予他们火种,和他们一起点燃火炬。”
耶路撒冷宣教长必须承认,阿泰尔的论调对于他而言可谓算得上新鲜,如果说得严重些,足以扣上离经叛道的帽子。长久以来,刺客们即使散居在人群中,也鲜少考虑过自己与世间人们的关系是否存在新的模式。他们被教导为怀揣真理经卷的传道人,是无冕的牧者,是站在悬空绳梯上的预言家,他们与众不同,他们理应知道前方的道路。可是,现在就在他的面前,黎凡特刺客历史上最为年轻的导师却想要抛弃神庙台阶。作为组织传承的捍卫者,马利克·阿塞夫完全有理由开口怒斥或者放声嘲笑阿泰尔的新想法,不知道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开口驳斥的念头,即使在当下他并不清楚在自己的思想旷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严肃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提问:“假如——假如刺客需要与人们建立新的契约关系,你打算怎么做?难道要解散组织,像扯断的项链一样分散到大地上吗?当握紧的拳头变成松散沙粒的时候,我们与圣殿骑士团的对抗能力将被大大削弱。”
“呃,我还没有思考到你所说的那么深远了。”
阿泰尔尴尬地笑了笑,就像个干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
“到现在为止,我只是在把自己对这次的所有想法逐一摆出来,讲述给你听。这些想法都是在跟书记官分开之后,我在地下行走时想到的。干掉贝赫·阿丁非常简单,而且我当时已经潜入大马士革清真寺,即便是刺杀阿迪勒亲王也并非不可能,后来我意识到我始终在心底有一道屏障,它就像皇陵墓道前的石雕,凝视着我,阻止我采用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困境。究竟什么样的人是刺客真正的敌人?”
两人之间瞬间的安静,仿佛是他们身处的城市也略略屏住了呼吸。
“有人挥舞剑、扬言要把我砍成两段,我必然杀死对方,他威胁到了我的生命。然而苏丹的书记官并不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从他的言辞中,我能感觉得到,他把忠诚献给了阿尤布家族;他既属于世俗权力的一部分,又与地下的力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我们造成实际的威胁,与此同时也试图拯救法拉杰。人是复杂的造物,因为尘世中建立起来的关系而拥有太多面,利于我们就是正义,反之就该立即被除掉,是一种以神审视角看待世人的傲慢暴力。”
过了好一会,马利克发出长长地叹息,就好象有几千年没有呼吸过那样。“所以,你认为贝赫·阿丁并不是刺客真正的敌人,或者说他拥有能够与我们相通的一面。”
“无谓的杀戮,只会带来一时的平安。贝赫·阿丁究竟是如何知道并且联系上圣殿骑士团,能为我们开辟新的情报渠道。倘若他真的想要顺从,认定圣殿骑士才是阿尤布家族需要的力量,阿迪勒亲王或者吉尔伯特·伊拉尔早就拿到想要的信息了,我们也不可能安坐在这里聊天。苏丹宫廷里的人物夹在中间的特殊身份和摇摆的态度,也许不是骑士团想象中针对刺客的缺口,说不定会更像一把双刃剑。”
言即到此,受伤的男人已经把想说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从口袋里抖落出来,悉数交给了同伴。接下来他伸长胳膊,舒展了下酸痛的四肢,嘟囔着“具体要怎么做,就全交给法拉杰了,自己的朋友嘛自己搞定”。虽然马利克紧板的脸在诉说着依然不满意放任自流的解决方案,不过他终究还是选择要相信比年长同僚的智慧和经验。
没什么力度的抱怨几句后,他们的注意力和话题被短暂地转回到了食物上。黑发的男人切开柠檬,把汁水挤进稀薄的骆驼奶里充当蘸肉的汤汁,刺客导师捣碎一些香料也撒了下去,新鲜的果酸和轻微的辛香味撩拨起男人们慢慢放松的神经。一时兴起,阿泰尔沾湿手指吮吸了下,因为意料之外的难吃而皱起了整张脸,面对坚持认为应该把剩下半个柠檬也一起挤了的马利克,他只能再把食指在酸奶汁里扒拉两圈然后递给朋友。
“不信?你自己试试。”
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让猫儿远远地躲开,不愿意凑近。顽固的耶路撒冷宣教长硬着头皮尝了一小口,不得不吐了好几次舌头。不过他认为如此超越常规的难吃必然是因为阿泰尔把肉蔻和小茴香弄错了。
最终,他们只能把冷肉和干面饼沾上很少的汤水,咀嚼上很长时间后,干巴巴地咽下喉咙。阿泰尔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活像只吃了太多橡子的花栗鼠,不过坐在他对面的马利克也没好到哪里去,腮帮子鼓起一边。两人就这么眼神凶恶地对瞪着,这顿饭吃得如此艰难全是对方的错。
“每一次跟你一同行动,总是有灾祸发生。”黑发的宣教长揉着因为过度咀嚼而酸痛的脸颊,恨恨地抱怨,“真想尽快回到耶路撒冷,积压的事情肯定已经堆满了整个庭院。”
“说起来,麻烦的源头,那份契约、契约的内容以及相关的人都指向耶路撒冷,那座城市就像纺线的中轴,无论事关战争、王冠、阴谋还是奇迹。”
黑发男人的语调立刻透出紧张来,“喂,你又联想到了什么么?”
原本松懈的表情怔了怔,阿泰尔赶紧摆了摆手,“不,我只是好奇,阿尔穆林任命你为耶路撒冷宣教长的时候,是不是有透过伊甸园碎片预见到了今天一连串的变故?”
马利克没好气地回答:“如果伊甸园碎片能够预言未来,我相信他不会只在金苹果的幻象里杀死你,而是会实实在在地捅上一刀。”对话勾起了一些回忆,男人的眉眼之间重新勾画上了严肃的色彩,“对了,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抱有很大的疑问。”
“你是指那份秘密契约吗?”
“嗯,准确地说是关于阿尔穆林和雷蒙德伯爵,除了一纸契约,没有更多的实际记录,可是当事人们都已经不在了,也许我们永远没有办法获得真相。”
刺客导师张开双手,“不过如果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猜测下,就当作是饭后的聊天娱乐。”
马利克·阿塞夫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到盛满冷水的罐子上,里面漂浮着几只青橘,蹲坐在跟前的黑猫歪着脑袋埋在罐口,像是在欣赏水里的倒影,又像是在偷偷喝水。
“在法拉杰回来之前,倒是也不错,打发下时间。那么第一个问题——”

杰拉德·德·里德福特端坐在议事桌后的模样,总是令人联想起嶙峋的岩石在月光下的影子,异乎寻常的高大。修剪极短的须发给人以削瘦的印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默背后是强烈的压迫感。作为圣殿骑士团第十任团长,他有义务必须参与每一次内部会议,即便是骑士们的行动被刺客彻底挫败的消息,也无法跟比此时此刻的糟糕心情相提并论。
杰拉德收到了宫中传出的明确消息,年轻的鲍德温四世可能撑不过这个春天了。作为拉丁王国的臣民,他理应为国王遭受的病痛祈祷和哀悼,但是作为掌握着耶路撒冷王国军事实权的男人,浅薄的情感只是一件穿戴给世人看的外衣。
麻风国王没有妻子,更没有子嗣,三重王冠搁置在空荡荡的王座上,单薄,脆弱,一箭设之长的色拉子地毯铺陈台阶,深红色印染在金属表面,像焚城的火焰,又像静置的血液。第一代圣墓守护者留下的根系在黎凡特的大地上日益凋零,为数不多的血脉分成两派,互相博弈与倾轧,生活在圣地的人们惴惴不安地猜测接下来站在幼小皇子背后、手持权杖的究竟是西庇拉女王,还是雷蒙德摄政王。
雷蒙德三世,的黎波里伯国的统治者,在暗中也是圣殿骑士团的内殿成员之一。他理应成为圣殿骑士团最佳的人选,然而现任的大团长在各种场合与雷蒙德伯爵针锋相对,意见相悖。他们的矛盾之深,可以追溯到数十年前杰拉德刚刚抵达黎凡特之时,有传说正是伯爵拒绝了初到圣地的杰拉德与自己家族联姻请求,从而引发了两人旷日持久的对峙。
俗世的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表面的市井传言,而遗忘地下暗流的汹涌澎湃。
杰拉德眼神阴鸷地盯着墙悬挂在礼堂四周的武器和装备,白色披肩上的红色十字架在褶皱间若隐若现,更像是墙壁上渗出的血液悄无声息地浸润了布料。他正在等待圣殿骑士团其他重要成员的前来,今晚他们将要在这座厅堂中秘密地选出未来耶路撒冷统治者,而在杰拉德·德·里德福特的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前前一任的圣殿骑士团团长么?”
耶路撒冷宣教长微微蹙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对于他们而言拗口的法兰克人名字,刺客导师轻松地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在哈丁角一役里,被苏丹处死的那一位,罗贝尔·德·萨布莱的上一任骑士里德福特的杰拉德。他与雷蒙德伯爵的不合由来已久。哈丁角战役的时候,你我还是学习中的学徒,对外界的情报和变化知之甚少。但是翻阅历年的情报以及阿尔穆林留下的日记手札,阿尔穆林很早就注意到那些同为圣殿骑士团的重要成员之间矛盾颇深。”
黑猫抬起爪子,像对待毛线团那样快速出击,橘子们在哗啦啦的水声里翻滚了好几次,水滴如同散乱的银丝线头落在男人们的脚边。马利克慢慢地薅着猫背上的毛,一边回忆道:“内部分裂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沙漠里的日头无法毁坏一颗脆弱的鸡蛋,却能轻而易举地让有裂缝的岩石整个裂开。我们也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危机,所以能够理解那种摇摇欲坠的恐惧。”
受伤的男人跟对面的同伴保持镜面对称的姿势,歪歪扭扭地托着腮,“无论是私人理由的仇恨,还是权力上的纷争,面对组织整体利益时内部无法统一,出现很大分歧,并且放任新仇旧恨干扰判断,将会是致命的。”
独臂的刺客意识到对面男人的目光刻意黏附在自己身上,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手掌拢住了般,奋力挣扎了起来。
“杰拉德拒绝支持雷蒙德伯爵,转而选择拥护西庇拉与她的丈夫盖伊。不管他究竟出于怎样的原因,无论哈丁角的胜负甚至耶路撒冷被萨拉丁夺回是否与之有直接关系,他的行为实实在在地分裂了圣殿骑士团。”阿泰尔那只露在包扎之外的眼睛连眨都没眨过一次,明丽的日光下眼睫毛像是被一同晕染成了金色,“我很庆幸,在马斯亚夫城堡的门前你暂时搁置了对我的恨,选择了站在我的这边,还有这次的行动。啊,假如细细地数下来,我欠你的不计其数,亲爱的马利克。”
完全不按照套路、意料之外的真诚告白,耶路撒冷宣教长反而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来回应。“数,数不清楚就算了,为什么要去计算那些玩意……”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立刻转移话题,才能找回平常心,“所以,嗯,啊……所以你认为是骑士团团长的行为促使雷蒙德伯爵与阿尔穆林的联手?”
“只是猜测罢了,也许是伯爵主动找上了刺客,也不排除是阿尔穆林嗅到了机会的气息,别忘了……”
阿泰尔郑重其事地指了指马利克。
“秃鹫是为此而存在的。”
黑发男人因同伴的话语而产生了明显的动摇,“难道你的意思是……!等一等,你的推论实在是太惊人了!”紧紧揪住长袍的下摆,马利克分明打了个哆嗦。
“在法拉杰找人解读出那几句拼凑的契约谜语之后,就像幽灵般在我的心底挥之不去。”

下旋楼梯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打断了杰拉德的思绪。从足音的节拍和轻重,他已然知晓来者何人,所以当那人尚还在门廊外的阴影里踌躇的时候,骑士团长便起身,恭敬地叫出了对方的名讳。
“雷纳德阁下。”
雷纳德·德·沙迪永,外约旦的领主,克拉克与蒙特利尔两座要塞的军事统领,同时也是圣殿骑士团里最富权势的内殿行动者之一,跨进了骑士团的秘密会议厅。他那高大壮硕的身形与蓬松虬立的红色须发相得益彰,令人下意识地联想到末世景象中肆虐大地的怪兽。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外约旦的领主粗鲁地东张西望,“是我到的太早了,还是会议已经结束了?”
“您到的是正好的时间。”
与夸张的外表成鲜明对比,雷纳德的脸上刻写着深入纹理的精明。他上上下下打量杰纳德一番,再认真地环顾了一圈,代表骑士团内部权力的长桌上空荡荡,没有地图,没有书卷笔墨,没有骑士们议事投票时使用的陶罐,像是在无声地暗示什么。
骑士团的第十任团长缓慢地解释道:“国王陷入昏迷状态,已经一天一夜了。无论他是不是还能够苏醒,他的侄子都将会被宣告为下一任耶路撒冷圣墓守护者。圣殿骑士团必须要对此做出相应的选择。”
“掌握圣地实际权力的如果真是女人,恐怕会被撒拉逊人耻笑我们躲在女人的裙子下战斗,真是让人丧气。”即使贵为一方领主,雷纳德的出言不逊与毫不掩饰的粗鲁在黎凡特贵族中间出了名,不过他也每每能切中问题的要点,“女人是非常精明的动物,尤其是拥有皇族血脉的女人,她们会聪明地依靠联姻来稳固自己的继承权。接近和影响一名女王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拉拢女王的丈夫就像接纳一头孤独的公狼进入狼群,很容易赢得对方的好感。”
“如果阁下您指的是男人更容易为大众所接纳……”骑士团长微微扬起下巴,傲慢地朝绣着的黎波里伯国家族纹章的骑士斗篷点了点,“我们已经有了一位。”
“雷蒙德?”行动大师爆发出响亮的大笑,“他是靠小伎俩活着的老狐狸,根本不算勇猛的狼。再说了,你能把项圈套在狗的脖子上,却没办法困住一条老狐狸。”
杰拉德眨了眨眼睛,突然提高了声音,“今晚的会议,我邀请了您和雷蒙德伯爵出席。”
“光是看名单,他就不会来。他既不喜欢你,更不愿意见到我。”
“不过这是圣殿骑士团内殿的正式会议,重要事务需要大团长、内殿长老和行动者的三方决定。雷蒙德伯爵作为内殿的一员,在明确收到召集后却无法参加,只能被视为放弃自己的意见主张。雷纳德阁下——”
杰拉德手按在胸前的十字架上,严肃地望向面前强大的骑士领主。
“圣殿骑士团决定全力支持西庇拉女王及她的丈夫吕西里昂的盖伊,届时耶路撒冷将会完全置于我等的控制之下,请问阁下对此的意见是?”

颜色深浅不一的橘子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滚动,黑猫顿时变成了一道活泼的影子,躬起细长的身躯在橘子周围跳来扑去。阿泰尔心情愉快地弹了一下最近的橘子,猫咪立刻欢叫两声追了上去。
“圣殿骑士团的结构跟刺客的差异并没有达到天上地下那么巨大,大团长不是国王,所有的事务必须通过全体骑士的表决,即使在特殊时期,最低限度必须经过三人决议。很明显,杰拉德拉拢了与自己想法相同的外约旦领主雷纳德,以此来对抗世代生活在黎凡特的法兰克贵族们,声望很高的雷蒙德伯爵正是那些世袭者们中间的首领。世俗的权力争夺,恰好造就了一道裂缝。”
掰开其中一只橘子,摆放在马利克跟前,刺客导师微笑着提出问题:“假设你是雷蒙德,你会对此作何感想?”
马利克口吻坚决地说:“是侮辱,更是罪大恶极的背叛。”
“所以?”
“嗯,所以。”
黑发男人若有所思地拣出了橘子果肉中出现了些微腐败的那一瓣。

即便潜入帐篷的一方通过“审判者”这一称呼表明了身份,的黎波里的领主仍然震惊不已。
“你是……!”
深蓝色缠头巾下语调冷漠而平静,“以鲜血召唤死亡,死亡有九百九十九种,你又怎么可能分辨得出盘旋在头顶上方的秃鹫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一只呢?的黎波里的雷蒙德,我是为了刺客与骑士之间古老的盟约而来,不要把你的注意力放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削瘦的中年男人恪守着警惕和怀疑的态度,而留出了短暂的沉默。耐心静候了片刻后,缠头巾下苍老而睿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后悔召唤秃鹫了吗,伯爵?”
“不。”雷蒙德快速而坚定地回答,“唯独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丝毫的动摇。”
“那么,请说出你的要求,同时我会告诉你所需要交换的代价。”
雷蒙德伯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攥紧了拳头。
“我希望除掉骑士团的大团长里德福特的杰拉德与行动者沙迪永的雷纳德。”

“停一下,阿泰尔。”
马利克出声打断的时候,黎凡特的刺客导师正在把橘子塞进嘴巴,后者故作无辜地看着前者,然后把咬了一半的橘瓣伸到同僚的鼻孔下。马利克的脸上分明露出了要揍人的表情,然而对人类情绪毫无察觉的猫咪表现出了对果肉的极大兴趣,它站起来,前爪搭上宣教长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咬了下橘子后,又怯生生地舔了舔马利克的胡渣。在朋友爆发出大笑之前,黑发男人板着脸把猫儿再次赶走了。
“现在你的假设是法兰克人在哈丁角的战败与那份秘密协约有关……”
“不,不是。”受伤的刺客导师费劲地摇了摇手指,“无论是秃鹫,亦或者是审判者,兄弟会与骑士团的古老盟约目的是在最少的参与人数以及最小的影响范围内,实现对彼此的制衡。左右一场战局,大大超出了阿尔穆林和雷蒙德伯爵的个人力量范畴。对雷蒙德来说,他希冀的多半只是除掉政敌,净化骑士团内部,而不是为法兰克人的王国带来毁灭。”
就在马利克开口准备再次插话之际,阿泰尔眼疾手快地塞了三瓣橘子堵住了同僚的嘴。又气又好笑的宣教长立刻操起橘子皮,正中导师的脑门。
“喂,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黄绿色的薄皮贴着阿泰尔的鼻梁滑到下巴,在年轻人的脸上构成了一幅俏皮有趣的图案,“还有两个问题是我们无法解释的,阿迪勒亲王是在何时介入这场阴谋,以及密函里提到的耶路撒冷陷落。”
酸甜混杂的橘子味道冲淡了黑发男人的怒气,他认真咀嚼着果肉,就像是在消化先前一系列的大胆猜测。“兄弟会里没有人参与那场战斗,对其中的细节和经过没有办法还原了。激烈的战斗,阿尔穆林或者是他派出的人很难在混战中自保的同时,再袭击刺杀目标。如果是我,我会在法兰克人大溃败的时候出击。”
“萨拉丁的人率先一步抓住了目标,因为其中被俘虏的有大批法兰克贵族,戒备森林,任务变得难以继续。马利克,这个时候换作你会怎么行动?”
过于认真的性格,让马利克·阿塞夫陷入了沉默的思考。线索犹如看不见丝线,在思维的旷野中自如穿梭,一幅幅的片段画面或者微小细节像珍珠,又像是宝石,被明暗相间的细线串联起来,固定在刀光剑影厮杀震天的大历史背景上,一层层,一串串,最终指向了一个无法确定的虚幻方向。
男人犹豫着,话语音调平稳:“贸然采取行动太不明智,没有相应的人在萨拉丁的营地或者帐篷里提供线索或者方便,基本不可能完成任务。被俘虏的贵族通常是重要的赎金人质,一旦被押解到大马士革或者阿勒颇的监狱中,将更难以接近。所以……”
“所以。”阿泰尔将话头接了过来,“也许阿迪勒亲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介入了那场复杂的密谋。”
长长地叹息,黑发男人的手指灵活地敲击着锡盘边缘,仿佛在娴熟地弹拨乐器,而粗犷的乐章似乎即将迎来高潮。“法兰克人出征的贵族几乎全军覆没,唯独雷蒙德伯爵以及与他关系极为密切的领主逃离了战场,有传言说,正是萨拉丁的其中一名侄子奉命为他打开了一条生路。”
刺客导师意味深长地嘴角上翘,“你别忘了,还有伊贝林的贝里安,雷蒙德伯爵之后的下一任秘密‘审判者’也在逃脱之列。后来贝里安从提尔返回耶路撒冷,组织起圣城的防御,依然是他用耶路撒冷交换了城内所有尔撒信徒可以携带财产和平离开,其中也包括驻守在所罗门神殿里剩余的圣殿骑士们。即使在光明之中能够清楚地看到两枚信印,然而在不透光的纸卷背后,阴影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力。”
拇指习惯性地抵在嘴唇上缘,轻柔而有节奏地挤压,细细的犬齿尖扫过指关节,年轻的宣教长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跟黑猫玩得不亦乐乎的男人身上,光影把超然的神圣与世俗的狡黠同时涂抹在金色的眼眸之底,它们流溢融合却从未浑浊,即便是在大马士革的市井巷内也熠熠生辉。所以黑发男人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给逗得轻笑起来,“喂,阿泰尔,蝎子的尾巴,毒蛇的獠牙,现在我服了,你可真能胡说八道。”
“有吗?我们难道不是在随意聊天么?”
“你的想法也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年轻的刺客导师拖着伤腿,顾不上姿势难看,把自己硬是挪到了朋友的那一侧。黑猫发出不满的抗议,跳过锡盘跑到庭院的另外一端。男人笨拙地撑起上半身,毫无忌讳地贴靠到宣教长的身上。马利克察觉到对方的鼻息擦过自己的鬓发耳际,想要推开的时候却已经被对方用于支撑的胳膊所禁锢住了行动。
阿泰尔在黑色的发丝中捻出了不知道在哪里沾上的一朵茉莉。他重新跌坐回马利克旁边,把细碎的白花在宣教长的鼻尖前晃了晃,有着雨后阳光的香气。
“即使如此,你始终会陪我到底的,不是吗?亲爱的马利克兄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