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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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始木检察官,因调查过程中出现严重违纪行为,危害当事人安全,造成恶劣影响,现作停职处理,暂停一切工资及补助发放,回收工作证件及办公室,待检察厅纪律委员会审议后宣布最终决定。
失去身份的黄始木带着车后座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再次流离失所。
车开到高速上的服务区,已经接近下午三点。手机屏幕上那条没有点开的信息后面显示的时间戳是四十分钟前。他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
站在服务区里长长一条声称来自世界各地的食物贩售窗口前,黄始木的眼神里流露出空洞的敬畏。在众多选项里,他选择解锁屏幕。
“那正好回家吃饭吧。”
前后都没加她惯用的表情,也没有让他困惑的动图,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黄始木回到车上,手里只多了一瓶水。他回头看了一眼无处安放又摇摇欲坠的书堆,镇定地大口喝水。
韩汝珍警监一边看局长脑袋后面的钟,一边三言两语地总结了工作报告,“——相关案件数据附在材料最后。”
局长点点头,没再提出什么意见。其他组也顺利走完了流程,各自暗暗松了一口气:能准点下班了!眼看胜利在望,宣布散会之后,韩汝珍才站起身,就听见局长说:“韩主任,留一下。”
韩汝珍认命地翻开刚刚合上的笔记本。
黄始木轻装上阵,单手拖着行李箱轱辘轱辘滚到门口,按了密码进门。
房间里的一切都并不陌生,局部家具有移动,生活必需品有增减,不过总体上来说,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仍然有些拘谨地在沙发边缘坐下,目光顺着两道明显的滑轮轨迹,从门口看到自己身边——是行李箱留下的。黄始木起身前往另一个房间,似乎非常确信自己要找的东西及其所在的位置。
他手里拿着布,正要半蹲下去,感觉手臂好像被牵制住了,于是他脱掉大衣。
韩汝珍回到家的时间比预计晚了一小时,跟局长谈完之后,正赶上晚高峰。汤饭店老板忙得脚不沾地,差点漏了她的单,她只好多等了一会。
一开门,她还以为走错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沙发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像是台断了电的机器人。这是什么案发现场吗?韩汝珍梦回重案组。
“我开灯了。”她通知对方一声,随即解释道,“抱歉,临时被拖住了。”
韩汝珍打开灯,真的感觉自己走错了。尽管她周末不加班时也会打扫整理,但今天家里这地板,也太干净了,光可鉴人。
“只带了衣服回来,书放在那边的宿舍了?”
“在车里。”
“吃完饭我们去搬上来吧。”她自然而然地接着说,“书柜里还有位置。”
黄始木点点头,继续吃饭。
“……你不会又没吃午饭吧?一路饿到现在?”
“没觉得饿。”
“至少回来之后先吃点,不用等我。”韩汝珍现在有点后悔,以前两个人约着吃饭,对面的人是会单独点菜单独开吃的,她还半真半假地调侃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非要等她一起不可,“别自虐啊黄检,冰箱里还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黄始木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道:“我现在不是检察官了。”
韩汝珍险些咬到舌头:“……始木?”
“嗯。”
她不是没有这样叫过他,不过那都是在情难自已的时刻。他们平时还是多以职业称呼对方,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始木,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你……”她轻踩脚下的地板,“所以这里就是你家。”
二
事实上,两个人登记结婚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搬进新家也将近三个月,然而由于黄始木特殊的工作轨迹,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同居——像大部分夫妻那样在共同的家里一起生活,只是两个人都空闲的周末或者公休日时,他会从偏远的工作地点回到首尔,跟韩汝珍一同度过。
偶尔赖床,先起床的人做饭,轮流洗碗,午后逛超市,夜跑,然后沿着夜跑的路线散步回家,天气不好时也会各自占据沙发的一头看书,或者聊聊工作中相互交叉且不涉密的部分。平淡稳定,只是多了一层法律身份,聚少离多,也没有什么吵架的余地。
如今事发突然,两个人不得不开始姗姗来迟的婚后同居。那天黄始木把自己带来的行李分门别类地放进家里各处渐渐填满那些空间时,心里还是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书太多,把书柜的空档塞满之后仍然有一些委屈巴巴地摞在地板上,韩汝珍没多想,动手把上层的手办拿到了外面,给他腾了位置。
黄始木对人类投向他的各种视线早已免疫,此刻却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他转头,对上被迫迁居的手办的眼睛。
“昨天睡得不好吗?”韩汝珍咬了一口三明治,指指自己的眼睛,“做噩梦了?”
“没有。”工作使然,他们睡眠都很浅,她应该是听到了他后半夜的辗转反侧。黄始木重复了一遍,“没有做噩梦。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些了。”那些与他脱不了干系的死亡,那些间接被他害死的人,那些狰狞的血迹和一去不回。
韩汝珍点头,郑重地说:“我知道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正式谈论过那个令他停职的案件,晚间和早间新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些,看起来骇人听闻,但都没有涉及实质问题。他在会议厅和审讯室里重复了数遍经过,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认识那不是我。他越说越客观,越说越抽离,好像他不是在说自己的事,而是偶然经过什么地方,恰巧目睹的一连串事件。人们相信或者不相信,又或者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装作不相信。在他们面前,黄始木即使一直说下去也不会感到疲惫,但是在她问及噩梦的时候,他早已烂熟于胸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套陈述连同自己多年的检察官生涯突然变得无比乏味,令他困倦。他期望她不要问起这些,至少不是现在。
尽管这种期望既缺乏理智,也不合逻辑。
接着他听到她说,我知道了。于是他知道,她是相信他的。
“你会做饭?”韩汝珍回到家里,再次大吃一惊。
黄始木挑着眉,“早饭也是我做的。”
“不,不是,那不是一回事。”她先点头,然后摇头。先前两个人在一起,黄始木确实也做过饭,但那都是早中饭之类的简餐,最多用用微波炉,或者煮个泡面,大多数正餐他们都是在外面解决。眼下他可是正经做了三菜一汤,还有炒年糕。烟火气扑面而来,韩汝珍一下子没法把他跟锅铲和油烟联系在一起,牛仔围裙穿在他身上,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像是要进出厨房,而应该往返于艺术家的画室。
“不是吗?”他给她摆上碗筷,看到她盯着菜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又说,“放的番茄酱。”
韩汝珍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确实不吃番茄,但可以接受番茄酱——等一等,她又回到问题的原点:黄始木竟然真的能做饭,还做的像模像样???
“网上有菜谱,学起来也不复杂。”他坦然道。
抱歉,忘记你是天才了。韩汝珍在桌边坐下。
“洗手。”前任检察官真的很严格。
在黄始木没能入睡的后半夜,他躺在韩汝珍旁边,一直在思考自己脱离了检察官身份之后能干些什么。他的结论很简单:从饮食起居开始。
三十后半,婚后第七个月即将到来的时候,黄始木尝试成为家庭主夫。
三
他做得很好。
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超市采购,即使是先前没有涉猎过的领域,他也能迅速学习掌握,在实践中总结经验,于短时间内精通。家里多了些没见过的料理机器,还有相应的配件,比如厨房秤和烤箱手套。
焕然一新。韩汝珍有几天下班回家的时候踏进门里,第一感觉就是这四个字。连放在电视柜上的手办都被特制软布擦得纤尘不染。而且,黄始木虽然是靠着菜谱自学成才,在做菜这件事上却并不呆板,跟对待法条时的严苛不同,他会根据她的微妙反应和爱好忌口灵活修改。韩汝珍有时候觉得恍惚,这个人真的曾经是那个一丝不苟的黄始木检察官吗?
她想起在结婚之前,他们谈过各自选择目前职业的理由。她说到一些模糊的童年回忆,说到自己为了成为警大那百分之一的比例而付出的努力,说到警大的四年,说到自己毕业后在派出所和交通班轮转的经历,也说到自己进入和离开重案组的原因——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而黄始木则在开了头之后出现短暂的失语。他垂着眼睛,想了很久,最后说:“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十四岁手术后,他失去了感受热爱和梦想的能力。可是人人都要证明自己存在于世的必要性,他所能找到的唯一方法,唯一不变、只要遵守就不会出错的,就是法条法规,从此以后,那就是他人生的方向,风筝的引线,是他生存的重心,沉下的船锚。
检察官是我的天职。黄始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丝骄傲和自豪,只有理所当然的执着。
这样一个人,被剥夺了履行天职的权利,断送了追寻“我之所以是我”的可能,他的心里该有多动摇?
韩汝珍没有办法,只能在黑暗里握紧他的手,亲吻他午夜梦回后失眠的眼睛。
其他时候,黄始木的变化就没有那么突兀,基本上保持了过去的一致性,堪称有迹可循。
比如即便她问:“我最近是不是胖了?”也是绝对无法从对方嘴里听到什么漂亮话的,只是从第二天起,她的午餐便当里多了蔬菜色拉和水煮鸡胸。
又比如她偶然提到新开的面包店很好吃,听说是用了天然酵母。过了几天,她才发现冰箱里多了一个玻璃罐,里面是小半瓶新养成的酵母菌。没过多久,她吃上了家里现烤的天然酵母面包。
还有一次,韩汝珍看到他在桌前整理票据,把当天的采购金额和油费记录在账本上——对,这人甚至开始记账了——然后对照了一下这个月的其他支出,面无表情地用笔盖点了点那个结余的数字。韩汝珍凑过去看了一眼,“剩这么多!明天去吃烤肉吧?”
黄始木抬头,“不是不行。”
“……但是?”
“月底要还贷吧。”
平时看不出来,检察官这人还挺贪财的。韩汝珍再次腹诽。她发誓,自己在结婚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未来出现的可能性。
当时怎么就答应了他的求婚呢。
那天他们一起吃过饭,在她家楼下道别,韩汝珍走到楼梯最高处,回头看他。那时的黄始木低着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他的侧脸被路灯照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只盒子,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踌躇的样子。她想,如果他现在抬头,无论说什么,她都无法拒绝。可是黄始木没有。他手里捏着盒子,站在原地,好像那不是他想要给出和请求的某种承诺,而是路边捡到的一件并不属于自己的遗失物品。
提问,路边捡到失物怎么办?
“黄始木小朋友,你在找警察吗?”
四
黄始木早就看到他了。不过金正本是十分钟之后才发现的。他叫他的时候,黄始木正在看冷柜里一排牛奶的生产日期。
“始木,黄始木!”金正本一下没收住,腰侧撞了一下购物车。
黄始木退开一点,“你好。”
“什么‘你好’!”他一脸无奈,“虽然确实好久不见。”
“确实。”黄始木选中一盒牛奶,放进购物车里。
“买了不少啊。”他说,“你家在附近?”
“不是。”黄始木边说边往前走。
金正本追上来:“我看了新闻。那是诬陷吧!只要是认识你的人,都不会相信的。”黄始木皱眉,继续往前走。金正本仍然跟着他:“因为你根本不屑于做那样的事。”
黄始木脚步变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呢?”他的语气平淡,话却刻薄。
金正本被他问住,愣在当场。
黄始木从他身边走过,准备结账,“你挡住我了。”他的眼神越过他,像越过前方路面上一块毫无难度的障碍物。
“啊……正本发消息问我知不知道你的情况。”晚饭的时候,韩汝珍随口提了一句,“你这个同学还挺关心你的。”
“在超市遇到了。”他不假思索地承认。
“他也搬到这边了吗?有机会可以一起聚餐。”
黄始木没说话,也不表态。韩汝珍知道,这代表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必要,但她可以随意安排。
“还有,我爸妈叫我周末回去一趟,晚饭就不用等我啦。”
他见过韩警监的父母,一面之缘。对方是很好的人——这一点他早有预料,不仅是来自韩汝珍平日提起父母时的只言片语,更明显的是,她的成长环境一定拥有温暖恒定的爱的供给,才能塑造出这样健全的人格。
“我爸妈会喜欢你的——”她信誓旦旦。
黄始木没有这样的乐观,他知道自己从许多方面来说都不是令人满意的人选,更知道自己的性格从来与讨人喜欢无关。
“——因为黄检你是我喜欢的人。”
如果孩子发生问题,父母就会互相埋怨。
不是应该更互相扶持吗?更互相体谅。
那个时候的韩警卫在电话里这样问他。当时他说什么了?
应该也有那种夫妻吧,在某个地方。
见到她父母时,他又回想起这段对话,明白“某个地方”也许就是这里。黄始木把打好的腹稿说完,其实手指都攥得僵硬了。好几次,他几乎说不下去,都被对方轻巧地接住,自然地带过。那种亲切中保持着距离的态度,说不上对他喜爱不喜爱,准确地说,那种态度甚至不是针对他这个人,那是源于良好教养和富足生活的一种习惯。黄始木敏锐地察觉到,其实韩汝珍无论带谁回家,都会得到和自己差不多的待遇。对方并不寄望于一个陌生人带给他们的女儿童话般矢志不渝的爱情,也无意从他口中套出那些华而不实的空头支票,但是他们都能看出来,现在的韩汝珍是快乐的,他们也愿意配合,延续她眼下的这种快乐。如果有一天她不再爱他,也不再感到快乐了,那么他们依然是她永远的退路。
有没有他,是不是他,都只是她的选择。或者说,其中一个选择。
我们汝珍就交给你了。从始至终,他们谁都没有说这句话。
黄始木很感激,同时茫然。
她把一切都摊给他看了,人品、事业、家庭、未来,件件光明磊落,样样拿得出手,相形之下,黄始木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韩汝珍握着他的手,“怎么弄的?”
“……不疼。”他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指,轻描淡写地说。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旁边完工的双层玻璃柜,边缘处的木刺都被仔细打破平整,她难耐好奇地把玩了一会。
“准备放什么?”她问。
黄始木用下巴指了指无家可归暂居电视柜的手办们,“他们瞪我。”
韩汝珍被他逗笑,“那我要把这个搬到卧室里去。”
他没说话,抱起手站在旁边。韩汝珍笑眯眯地过去,一边亲他,一边牵住他受了伤的左手,然后迅速拉起那只袖子。
他用力吞咽了一下。
“始木,”她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警察?”
他的手臂暴露在赤裸的灯光下,上面潦草地贴着一张更大的医用创可贴,斜斜地盖住了大约一半的小臂,深色的血液沿着一道扭曲的轨迹从敷料背后透出来,好像是一根倒长的树枝钻出了血管,血迹已经有些干涸。除了这个新鲜的伤口以外,在创可贴没有盖住的地方,黄始木泛白的手臂上还遍布着许多陈年的旧伤。尽管那些伤口经过成年累月的修复和愈合已经不再有表面的凸起,在光照条件更暗的情况下也几乎细不可察,但是——
“真的不疼。”
韩汝珍眼睛红了,像是愤怒又像是想哭,“我看看。”见他不为所动,还用了力攥紧手想要抽走手臂,她加重语气:“黄始木,你让我看看。”
他慢慢松开手。
五
韩汝珍警监见过许多场合里不同着装的黄始木检察官。工作服正装和法袍,在外的风衣和室内的衬衫,后来是休闲居家的毛衣和卫衣,当然也有没穿衣服的样子。同居之后,有一天她看着衣柜里检察官没有带走的衣服,发觉自己从来没见过他穿短袖,他好像也没有这一类的服装。即使最热的天气,他也只是卷一两叠袖子,堪堪露出手表下一小截的程度。
她知道原因。
永检出事后,黄检晕倒被送到医院那次,韩汝珍不单得知了他脑岛手术的情况,也看到了他隐藏在手表下面,常年被衬衫袖口遮盖的手腕和小臂上纵横蔓延的伤疤,因为伤及真皮层,所以在皮肤表面永久地留下了白色的疤痕。这种疤痕,韩汝珍曾经在经手的校园暴力案件和相关的卷宗照片里见到过,那是精神饱受折磨的受害人自残和试图自杀的痕迹。后来统营溺水案时,被审问的大学生嘲笑黄始木是从文学上理解的霸凌,检察官神色如常地说:“我也记得。虽然感觉已经消失了。”他的身体比大脑更忠实。
那些被他悄悄藏起来的伤口,她后来再看到时,他不主动说,她也没有问。她身上也有执勤和训练时留下的伤,起初两人在床上,黄始木总会细心避开那些地方,生怕弄疼她。有一次她来了兴致,一条条把那些伤口的来历数给他听,黄始木越听眉头越紧,又想到那次她睡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嘴角带着伤,还被他盘问“爱情会不会让人痛下杀手”,耳后的血管突突直跳。韩汝珍看他沉着脸,不知道在生什么气,于是她蹭着他说:“始木,你亲亲我。”黄始木仿佛受到蛊惑,低下头一寸一寸地轻吻那些可见与不可见的伤痕,听她呼吸逐渐破碎,发出动情的声音。
所以韩汝珍从来不相信,黄始木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检察厅那边的消息,韩主任听说了吗?”韩汝珍手里拿着重新打开的笔记本,刚在局长的示意下坐回沙发上,就听到对面这样说。
“是鸟尽弓藏还是祭天投诚……”他慢慢喝了口水,“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由于情报局性质特殊,情报警察的婚姻对象也必须经过背景调查,于是她的这位上司也就成为了为数不多的知道他们婚姻关系的人。当时他就曾经拿着黄始木的调查报告找她谈过话,可是她很坚决。
“韩主任,这句话我不该说,但是你的档案,到目前为止,是完美的。你可以比之前的人走得更长远。”
“在犯错之前,他们的档案也很完美。”韩汝珍吹了吹咖啡冒出的热气,把它放回桌上,“可是该出事的还是出事了。我的档案到底如何,我是不该知道的。我知道的是,加上您手里的那一条,我出错的概率会无限接近于无。”
“这是你的威胁吗?”
“这是我的承诺。再说,案件是案件,生活是生活嘛。‘让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她看到对面的上司叹了口气,知道他不会再阻拦了。
“再多想想吧。”这一次他又劝她,“你还年轻。崔炳当年坐上这里的时候,丈夫只是公司中层。至少,韩主任,你还没有孩子。”
“你们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啊。”张健刑警嘴里还塞着海鲜饼,但是刚刚从韩汝珍那里听说的消息让他太过震惊,所以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什么罗密欧朱丽叶,说点好话!”韩汝珍不满地鼓起嘴,“不然给我把今天这顿吐出来!”
“……黄检察官和你,”张健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挺平等的。”
“这还算是人话。”
“我说身高。”
“闭嘴吧你!”
张健刑警明目张胆地又吃了一大口,然后说:“你爸妈心真大。如果是我家孩子要跟黄检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很心疼。”
韩汝珍翻了他一个白眼,“‘黄检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正直聪明,不屈不挠,坚持真理,”他戳着筷子说,“是我见过最优秀的法律人,检察厅的一把好刀。作为警察,我很庆幸有这样的同行。但是在生活上,你不觉得他像是活在真空里……”
“‘但是’后面就不用说了!不听不听不听!”
张健几次想张嘴接着说,都被韩汝珍瞪着眼堵了回去,最后他趁对方喝水的机会一鼓作气地说完想说的话:“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们都能开心。”
作为朋友。
韩汝珍想起她刚刚调进重案组的那天,整组的男性同事,有的叫她警花、高材生,还有的说,这么漂亮的脸蛋来重案组有点浪费了吧,被其他人起哄职场性骚扰,那位同事再装模作样地道歉。她被开过许多次这样的玩笑,经验告诉她,让他们闭嘴的方式只有一个——这里是实力高于一切的地方。于是她拉开椅子坐下,没有理会那些混乱的调笑。
“韩汝珍刑警,我叫张健,是你的搭档。”坐在她旁边隔间的人递给她一沓卷宗,“这是我们手上在办的案子,你看一看。”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投入卷宗。
午休的时候,她的新搭档探过头:“我得先问问,你有什么忌口吗?晚上聚餐。”
“我不吃番茄。”
“跟我家小孩一样。”张健刑警宽厚地笑笑,回到自己桌边。
作为朋友。
第二次警检协商会议提前结束之后,张健收拾东西,准备回龙山署,在门口的自动售货机前面刚好遇上匆匆跑过来的韩汝珍。
“太好了,我没带钱。”她没头没脑地说,“借我点。”
“你欠黄检察官多少?”
“……买可乐!”
张健拿出钱包,“唉,哥哥请你喝吧。”他边投硬币边说,“黄检还好吗?”
“好多了。”
“哦,你进男厕所看的?”他调侃她。
韩汝珍蹲下,从机器下面拿出可乐,顺便踢了他一脚。“一会回龙山署还你。”
“快去吧。”张健挥挥手,看她踩着高跟鞋跑远,脸上露出老父亲的表情,“韩汝珍刑警,你完蛋了。”
作为朋友。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们都能开心。因为有很多人和我一样,知道也期盼黄检察官永远是不会生锈的那把好刀,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等着把他折断。”
“但是你,韩汝珍刑警,你想让他当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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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不是生气。”在沉默中重新处理过伤口之后,韩汝珍终于再次开口,“我很害怕。”
他碰了碰她的手,额头上还浮着薄薄一层冷汗,“还不如你打我疼。”
“那最好是。”她又开始气呼呼的,“等等,始木你刚才是在撒娇吗?”
“没有。”
“是吧!”
“不是。”
“绝对就是撒娇了!”
“绝对没有。”
他们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吵闹,黄始木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迷恋地看她,心里却沉了下去。刚才她亲他的时候,他闻到她的衣服上有陌生的香水气息。
那天晚上,很久没有做噩梦的黄始木,梦到自己拼命清洗一双洗不干净的手,手上的血迹粘稠赤红,分辨不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醒过来,手臂上的伤口滚烫,疼得厉害,他脑子里炸成一片。她靠过来,微凉的手心贴在他的皮肤上,迷迷糊糊地吻他。他在忍耐中平复。
之后一个星期,韩汝珍几乎都以加班和朋友聚餐为由,在外面吃过饭才回家,到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到了最后终于彻夜不归。
离开检察厅整整一个月后,黄始木又像是回到了停职以前,或者更久之前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跑步、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开车、一个人睡觉,没有那些浩如烟海的卷宗,没有那些备忘事项亟待他完成,他原本用于工作的能量再次失去落点。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除她以外,他的感情经历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亲身经验以供参考,但是通过多年的人类观察和检察生涯,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系列反常在当代婚姻关系里是很常见的现象,而且绝大多数都指向一个结论。
——他不想说。
周五下午,他接到通知,检察厅纪律委员会已经审核完所有材料,审议会定在下周一早上,他被要求出席作陈述。
他挂断电话,在家里坐了一会,然后穿上衣服,开车去超市。
“请稍等一下,这边的商品快要临期了,我们正在清点贴签。”货架前的工作人员抱歉地说。
黄始木于是换了条路,看到新摆出的情人节专柜,各种粉红色包装的巧克力搭建出一个立体的爱心,很有摇摇欲坠的压迫感。原本占据中央位置的圣诞和新年礼物现在被压缩在不起眼的一角,黄始木拿起一份花花绿绿的圣诞糖果——明明保质期还没有过,却已经无人问津。他想到她口袋和抽屉里永远不会断货的梅子糖,有时也会神奇地出现在他车上的角落里,舌尖涌上一阵酸意。
说起来,他们去年年底的时候各自忙得不可开交,连着节日都没能一起过。他本来没有过节的习惯,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和韩警监在一起以后,原先不在意的许多事情,他也开始在意了起来。比如可以共度的节日,比如他的生日。也不是在意那些悬浮的仪式感,只是觉得,那么多值得庆祝的日子,过去都平平无奇,现在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变得与他息息相关。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被那些节日忘记了,现在才发现,他早就收到了那些礼物,只是要等到恰当的时机,才能打开。
可惜凡是礼物,大都有个限定期限。
“今天是……”夏天的暴雨又急又猛,她发梢上滴着水,犹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偏僻检察厅简陋的宿舍玄关,“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一天,特别好特别好!”
他把毛巾递给她,看她像只快乐的小狗一样甩甩脑袋,“……好在哪里?”
“好在这一天让世界上有了黄检!”
究竟是这一天的功劳,还是他父母的误打误撞,黄始木不想争辩了。他向来自持,习惯了漠视自己的欲望,可是这个瞬间,他只想抱抱面前湿漉漉的恋人。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爱她,是他给自己的奖励。
他又想起与前任情报局长的那一次密谈。“韩警监虽然很容易对他人敞开心扉,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轻易接受所有人。”那时的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他对于韩警监而言,是否也在这一视同仁的安全圈内。神爱世人,说的是cosmos,是世界,也是宇宙,归根到底,和韩警监口中的“我们之间”一样,那是一个虚指。天台上说完海岸线的那天,他走下楼,眼前不断回想起韩汝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他几次回头,徘徊半晌,直到天台灯灭,到底没有再按响门铃。就算他曾经有过机会,那也是他亲手错失的。
假如现在的他有机会跟当时的自己对话,他要告诉他,今天他这样轻易地放弃,到了未来真正分离之时,必定后悔。
黄始木不相信长久的感情。他遇到的人一个个离开自己,视他如异类,将他远远地推开,父母为他反目分离,同龄人从未与他交好,他仰望的那些背影纷纷倒塌,并利用自己的离去把沉重的希望托付给他。他亲眼见证过太多支离破碎的关系,也亲身探查过那些关系导致的龌龊与罪恶。有时他觉得自己走在面目模糊的人群里,他停下脚步,想看看他们的脸,可是他们都像流水一样漫不经心地滑过他身边,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面镜子,没有一双映出他的样子。而她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陪了他很久。他一直明白,总有一天她也会离开。或早或晚。
他说服自己甘心呆在那个安全圈内,等待那天的到来,他告诉自己,应该满意。直到后来一次约饭时,韩警监比平时多喝了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就叫了下一轮酒。
“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个世界一直如此,”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睛说,“但是没有韩警监这样的人,会变得更糟。”
韩汝珍愣了愣,然后笑:“没有黄检,才是真的不好了。”
“也许吧。”他没有避开她的视线。
“不是也许,是一定。”韩汝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那就敬这个世界一杯,敬这个没有你我,会变得更糟的世界。”
他们喝完杯子里的烧酒,有那么一会,谁都没再说话。
黄始木在这个瞬间惊觉自己对于韩汝珍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他所预期和能控制的程度。特别是她像眼前一样,喝了一点酒之后,适度清醒、舒展、自在,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还能呈现出这样交织的三种状态。在这种时刻,黄始木觉得,哪怕是自己,也能被什么人接纳。他想把“我们之间”变成确定无疑的实指,就是你我之间,没有他人。
出乎意料的是,韩汝珍先告了白。他知道她没有喝醉,也看得出她很认真。她已经给了他友情,如今又准备交付出更多。黄始木坐在她对面,心跳得很快。他的表情和大脑一样出现短暂的错愕,然后他说:“你喝了酒。等你完全清醒以后,如果还需要我的答案,我会回答你。”
她会走的她会走的她会走的。黄始木终于不能再用这句话压抑自己,但它仍是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他一次次借她的光芒驱散阴影,试着相信那些真心能坚持得更久一些,又一次次在低头时,被自己脚下的影子绊住,他无路可逃。恋爱时他知道,求婚时他知道,结婚后同样知道。在这段感情里,他别无选择,只能徒劳地爱她,而且在他可以预见的有生之年里,将会永远如此。
即便她决定与他分开。
七
黄始木醒的时候,吊针还扎在他的手上。他摸到手机,看到一条未读消息。
“来龙山署。”
又是这样,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在他们两人的聊天框里显得格格不入,尤其孤单。
他拔掉吊针,血液从细小的创口渗出来。黄始木在医院门口拦了车,刚落座就感到头晕眼花,他说了地址,闭上眼睛养神。
韩汝珍站在白板前,焦虑地来回走动,不时拨打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最后转身离开房间。刚下楼梯,她险些迎面撞上什么人,站定之后她看到面前的黄始木,脸色还没有恢复,嘴唇也有点病态的苍白,还是勉强挺着背。
“买了什么?”她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便利店的袋子。
“家里止疼药没有了。”
韩汝珍伸手摸他额头,他侧开一点,躲了过去。
“不是我。”他轻声说。
韩汝珍想了想,“是这两天吗?”她自己都忘了。
“你们两个,”楼梯上方传来声音,“赶紧上来。我可没有一整晚跟你们耗。”
黄始木抬头,徐东载检察官手里捏着文件,不耐烦地敲着栏杆。
“是他吗?”
隔着双面镜,黄始木的视线依次扫过审讯室里一字排开的几个人,然后说:“第三个。”
徐东载按下通话设备,让里面的警察带走其他人,留下了中间那个穿着超市员工背心的。
“不打算谢谢我吗?”徐东载转过身,颇有些得意地邀功。
“谢……什么?”黄始木提问。
徐东载笑脸僵了,冲着旁边的韩汝珍说:“他是不是想死啊?”
“是不是应该先固定证据?”韩警监指着里面的人。
“你在教我做事?你们一个两个的,真是,”徐东载检察官无声地骂了句脏话,“怎么就派了你来指挥他们?”
“我也是服从命令。”韩汝珍不卑不亢。
“等我完事再找你。”徐东载对他撂下狠话,又拎起文件,开门走进审讯室。
夜里七时四十分,审讯结束。
嫌疑人对包括伪证在内的多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这可真是条钓大鱼的虾啊。”徐东载摸着脖子仰了仰头,关节发出可怕的声响,疼得他吸了口气,缓了一会才恢复正常,“工伤,这是工伤。”
“一开始那么强硬,后面一旦找到突破口,简直像喷泉一样往外吐。”韩汝珍看着电脑上的记录,“难为他们,还特地找了这样的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诬陷他。”
徐东载在刚打印出来画了押的文件上“负责检察官”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纸面还是烫的。他似乎因为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而松弛下来,饶有兴味地问:“你们两个,是不是……”
黄始木被安置在一间空闲的会议室里,从窗口看出去,能看到韩汝珍过去的座位。现在已经有新人坐在那里,桌上相当凌乱。他不由得发了会呆,用回忆和想象拼凑起她在这里工作时的样子。她曾经倔强地说:“我还是龙山署的人,只是暂时借调。”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再也回不去了。他也是。
夜渐渐深了,署里依然忙碌,各组成员步履匆匆,接待桌前人来人往。黄始木知道也曾见证过他们的工作,但那时他是行使指挥权的检察官,他们调查的是他手下的案子,如今他只是个失业的民众,却能安然坐在这个相对安静的空间——这难道就是前官礼遇?
中途张健刑警来了一次,给他拿了杯咖啡。
“你别多想,”他说,“外面都是喝酒闹事的,还有案情分析,特别乱。韩警监说你下午刚从医院出来,最好能休息一下。”
黄始木不太自然地道了谢。
“她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还在跟我们蹲点,已经好几天了,就没休息过,算好了今天收网。”
“张刑警,我现在算是无关人员。”黄始木提醒他。
张健挠挠头,“家属的话,还是可以透露一点的。”
徐东载进门的动静特别大,大得像是恨不得全韩国都听见。
黄始木条件反射地站起,然后想到自己已经不是检察官了。他又坐回去。
“你个兔崽子。”徐东载咬牙,“你这副样子去了那边也别说认识我。”
“那边?”
“黄始木,你给我适可而止。”徐东载瞪大眼睛,“公调处成立的事,你不知道?”
“知道。”他一脸与己无关的超然。
“那么拙劣的伪证手段,你们地方检察厅就算从上到下都是草包也该看得出来,但他们还是装作没看见,理由还不明显?”
黄始木对上他的视线,毫无波动地说:“您说。”
“开除一个犯了事的检察官,不过就是上面动动嘴皮子的事,这么多年你还见过谁被开除的时候要兴师动众地成立纪律委员会,而且把日子定在现在?下周就是提名截止期限,这可是十年,不,二十年一遇的机会啊。”徐东载要被他气笑了,“汝矣岛上鹿死谁手,结果看的就是你的那个审议会。”
黄始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确定他真的说完之后,眨了眨眼。
“我知道。”他说,“可是,徐检自己也很想入选吧,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可没有帮你啊,黄始木你说话小心点。”徐东载赶紧截住话头,“我查的是其他案子,其中一条线正好落在这里了。”
“其他案子。”
“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们原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黄始木没有接话,又过了一会他说:“那我谢你什么?”
徐东载终于被彻底气笑了,他深呼吸,仿佛回到了西部地检的那几年。
“黄始木,我们扯平了。”
八
黄始木是在出租车上接到那个电话的。那边的声音很陌生,相当不客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把要求的材料交给委员会。
“纪律委员会的审理材料吗?”他问。下午的时候明明已经说审核完成了。
另一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响动,随后回答他:“这里是公调处提名委员会,隶属青瓦台。黄始木检察官,你被提名了,相关材料要求一个月前我们就发往了你所属的原州支厅。”
“抱歉,我没有接到通知。”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目前处于停职期间,应该不能担任检察职务。”
又一阵键盘声,“我们现在查到关于你的情况,是下周一上午九点参加检察厅纪律委员会审议对吗?”
“是的。”
“请你在下周一下午六点之前提交材料,材料清单我已发送至你的工作邮箱。”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有些发呆。
司机好心地提了一句:“最近诈骗电话很多,要当心啊。”
黄始木点点头,转头看窗外,龙山署已经很近了。他叫停司机,在便利店门口下车。
一个多月前,高级公职者犯罪调查处提案通过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法律系统。从上到下,人人眼红,人人自危。很快,新的传闻四起,说检察总长一改多年的巡查路径,向部分检察厅单独下发了巡查通知。
首尔圈内的几个检察厅很快接待了下访的检察总长。据传,因为突击情况不尽人意,总长在东部地检的会议室里大发雷霆。于是检察官之间的氛围更加紧张起来。
满城风雨中,黄始木俨然一个局外人,在暗流汹涌的目光和背后议论中照常工作,把杂音隔绝于外。也有同事按捺不住好奇,向他打听情况,黄始木如实表示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他多,然而对方并不相信。
又几天后,他手里的一个案子因为当事人突发疾病入院而陷入僵局。他几次前往医院,都被拒绝会面。案件暂时搁置,黄始木重新梳理线索,试图找到其他突破口。他再次检查了当事人先前留下的录音录像,排查了重点人物的社会关系。这一次,他加上了几个更加熟悉的名字。次日,他被单独叫到上级办公室,上级痛心疾首地说,有人指认他与当事人发病有直接关联,你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在哪里?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即使在人际上钝感如他,也察觉到了一点诡异。
黄始木最后一次从原州支厅的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的纸箱是半空的。他的案件卷宗都被转交给其他检察官,其余文件也被一一仔细检查,再三确认属于个人后才允许他拿走。他的私人物品寥寥无几。磨损严重的工作指套,大大小小的创可贴,特检时的照片,还有几张漫画而已。
站在检察厅的台阶之上,黄始木想起三天前他得知自己被人指认时,外面在下雪,办公室里的事务官大呼小叫地趴在窗前拍照,说照这样下法,一定能积起雪来。转头看到他进门,事务官自觉地收起手机,回到座位上。黄始木什么都没说。
三天之后,他的“嫌疑”已经人尽皆知。雪渐渐停了,事务官早就没了当初的兴致。他走下台阶,发现地面上白色的粉末并不是积雪,而是用来化雪的盐粒。撒过盐粒的道路干燥,踩上去有很强的摩擦感,路面很干净,没有一点雪水,好像那场席卷全城的大雪从来没有存在过。
十一年检察官生涯,和这场雪一样,如同春梦了无痕。
他回头,看到门前悬挂着“欢迎检察总长莅临原州支厅”的横幅。系长隔着玻璃门目送他,他微微弯腰,算是回礼。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深海里的利维坦选择使用这样愚蠢且破绽百出的方式对付他,无异于是一种碾压性的羞辱——他在这庞然大物掀起的风浪面前,只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是一个笑话,对于骑士精神的讽刺。利维坦在测试自己的能力,他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黄始木明白,维护正义的过程就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不知疲倦,永无休止。他的一生原本应当就这样度过。他也没有想象过除此以外的生活方式。
如果他的生活是一部讲述理想如何破灭的现实主义电影,黄始木很有可能开着车去撞桥墩。但是他没有。原因有两个:
第一,黄始木不喜欢那些电影。他平时看到的比那残酷多了。他这辈子看过最多遍的电影是《教父》。在美国那一年,他爸爸养成了去街角录像店租影碟的爱好,也带着他看了不少,其中就有《教父》三部曲。后来他爸爸离开他和他妈妈的时候,家里还有三部曲的影碟没有还。他一边等着手术,一边把三部曲看了无数遍。手术后他找不到那些影碟,他妈妈才告诉他,他爸爸就是跟录像店的女人跑了。黄始木感觉不到那些应有的背叛、欺骗和愤怒,他超常的头脑却记住了其中的每一句台词。比如他在特检成立时就引用了迈克尔·考利昂的话:“朋友要保持亲近,敌人更要放在最近的身边。”可惜无人发现罢了。
第二,黄始木死后不属于他自己。他签了遗体捐献协议。美国的生活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他父母为手术和住院费用焦头烂额,即便他们已经变卖了能变卖的一切。手术前,主治医生把他母亲叫到办公室面谈,详细地告知她手术风险和术后可能的后遗症,并且在她多次请求之后,颇为为难地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如果,我是说在您和其他监护人的同意之下,如果手术失败了,而你们愿意捐献遗体,供院方调查研究,我们可以减免部分费用。”他妈妈一开始不同意,劈头盖脸地骂,凶猛地哭。第二天早上,主治医生查房,黄始木沉默地接受检查,然后问:“如果可以解剖我的大脑,是不是就能治好其他出了问题的人?”
那天中午,他一边吃饭,一边给母亲转述医生叮嘱的术前事项:“后天下午护士会来备皮,就是要剃光的意思,第二天早上还会再剃一次,然后就进手术室了。打过麻醉之后,会在手术中途唤醒我,让我根据指令说话或者行动,确保切割部位不会影响其他功能。”他想了想,“还有,遗体捐献我自己签了,但是到时候可能还要再跟监护人确认一遍。”他妈妈一下站起身来,手高高扬起,像是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最后她捂住嘴,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干嘛不签,好大一笔钱呢。”黄始木轻轻地说。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协议不仅提到了手术失败的可能,也全面地包含了术后恢复期的器官衰竭和其他正常非正常死亡的可能。简单来说,有了这份协议,黄始木活着,是为了体现死后的价值,无论他死因为何。既然如此,还是应该尽量让自己的遗体——主要是大脑,看起来体面些,方便医学解剖。他不抽烟,很少喝酒,算是尽力。
第三,在高速上,他收到了她的短信。
他得回家吃饭。
利维坦可以等。
九
“人怎么能一点都不变呢。”韩汝珍走进来,把洋甘菊茶放在桌上,换走了他的咖啡,“隔着走廊都能听到他大吼大叫的。”
黄始木喝了口茶,“还要忙吗?”
“本来以为要结束了,现在雪球越滚越大。”她转动手里的纸杯,“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他安静地看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且打算接受。
“不过今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总算能回家了。”
黄始木云淡风轻点点头。
“始木,杯子都被你捏变形了。”韩警监伸过手,指尖点了点他手背上的止血贴,他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们离开龙山署的时候,重案组一度很安静,谁都没有抓着张健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在一起,因为流动在两人之间的温情有目共睹。
“让他们知道了,不要紧吗?”黄始木坐在副驾座上,被她触碰过的手背还在发热。
“原来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啊。”
“他们会谈论。”
“反正他们总要谈论的,不是这个也会是其他。”韩汝珍满不在意地说。
女性在职场逃不过各种凝视,外貌、恋情、婚姻、子女,都是众人的谈资,何况龙山署的各位还是她过去的同事,双倍的谈资。在这些排名之下,或许还有家庭情况和学校学历,最后的最后才是个人的能力。
黄始木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他被议论惯了,他身边从来没有停止过窃窃私语和含沙射影。他在乎的是,他的存在,是不是让韩警监的处境更艰难了呢?
他很明白,在同一个法律系统里工作,一旦他们的关系超过了查案的同事和普通朋友,就意味着他们要避嫌,要回避,更多敏感的情况下不能再合作。而他们是最合拍的搭档。他也很清楚,韩汝珍在职业生涯中要遭受的质疑和风险原本就比他要大,不仅是因为与崔部长的前史,连她本身的性别都是阻碍。但是她出色到让人可以暂时忽视那些。她必须出色到那种地步,才能让人忽视那些。他知道她的目标,那是一条艰难孤独的路,只有万分之一或者更微小的可能,她从来义无反顾。他也是。他们应该踏上不同的道路,在终点相聚。他们应该是一生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知己。至少,他们不能成为对方的拖累。
他们应该。他们不能。
可是。
她扶他到楼梯间里那次,他的耳鸣声还没消失,太阳穴内部依然隐隐作痛,他勉强分出的神智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可能面对的更糟的情况,而是——眼前这个人也会遇到病痛的时刻吗?最好是没有。如果有,他希望有人能陪在她身边。
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甚至比那更早,他就已经无法克制地注视着她了。
黄始木隔着袋子,摩挲那盒止疼药尖锐的边角。
漫长的静默里,韩汝珍再次开口:“始木,如果你……”她迟疑了一下,“你不想做的事,总是可以拒绝我的。”
瞧瞧,黄始木,瞧瞧他把他明媚开朗的爱人逼成了什么样子。
最初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还是保持着和以前差不多的联系频率,有时候一方忙起来,早上的消息要到半夜才回,另一方顾虑到状况,也就不多打扰,以免分心。结果,因为两个人都在考虑对方,联系竟然越来越少,等韩汝珍发现不对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两个月没有见面,上次跟对方发信息也是一周以前。
正常情况下,这就是默认分手了。
但是在黄始木的事情上,似乎就没有什么“正常情况”。于是韩汝珍计算了一下时间,择日启程。她出发的时候天气很好,广播里放的全是她喜欢的歌,一路畅通无阻,比计划中还提前了一些抵达,地址很精确,位置很好找,楼下也有足够的停车位,停完车之后才开始下雨,而且——她隔着窗玻璃看外面如注的暴雨,想到,对了,今天是黄检的生日啊,幸好她来了。
她雀跃地打开车门,雀跃地跑进雨里,雀跃地按响门铃。在她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心血来潮之前,黄始木打开门。
她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和犹豫的时刻。在那条连接两座城市的高速路上,道路是如此平坦空旷,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从首尔往原州方向开去,逆众人而行。韩汝珍想到张健的那段话,人人都盼着他是那把刀,但是她想让他当人,内心不免顺着想下去:有没有一种可能,黄始木自己就想当一把刀呢?她是不是,也把自己的感情强加给了对方,并且让他感到困扰?毕竟,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过什么,甚至第一次牵手、拥抱、亲吻,都是她主导的,他只是……从来不拒绝她。
韩汝珍本性积极乐观,过去的交往对象也大都热情外向,像黄始木检察官这样的,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也许他不联系她,是因为他不想联系她。也许她不该表白,让他们从朋友变成恋人。也许从最开始,就不该动心。
也许。
可是。
那天打开门,黄始木看到她时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睛,让她把这些都忘了。
该说什么呢?如果他真的能拒绝她。
你不要……
我不想……
——请不要离开我。
——我不想失去你。
十
他转过头看她。路灯快速地掠过她直视前方的面孔,一道道光柱轻盈地抚摸她熟悉而美好的轮廓。这样好的人。
“那么,”她感应到他的目光,“你打算说实话吗?”
黄始木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他闭了闭眼,好像耗了极大的力气才问出口:“你呢?”
车厢里光影斑驳,语静声息,仿佛时光流转,他们又回到当初壁垒分明的立场。
韩汝珍露出一个怀念的笑,“老规矩,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先开始。”
“你今天晕倒,有什么原因吗?”
他们在一起之后,黄始木的状况明显好转,他抑制的情感得以释放,已经很久没有突发耳鸣,更没有再晕倒。直到今天。
“通知出来了,审议会定在下周一九点。”黄始木早有准备,在龙山署会议室里,他就已经排演过无数次现在的情景,“你怎么会参与这个案子?”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始木。”她在红灯前停下,对上他的视线,“我告诉过你,‘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警察’,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参与了。徐检介入得更早一点,除此以外,我不能多说了。”韩警监的目光下垂,扫过他受伤的手臂,“到我了——只是因为审议会吗?”
黄始木像是陷入思考,然后他说:“如果我不当检察官了,你……怎么想?”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全是。”
“这是耍赖。”韩汝珍的脑袋凑过来,对着他不服气道,“说了要说实话的。”
他正要开口,交通灯变绿,她立刻坐正,专心开车。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继续做检察官。”
“回答你的上一个问题,你当不当检察官,我都爱你。”她接着说,“始木你这样,是害羞吗?”
停职检察官黄始木,盯着自己摊开的手出神,耳朵红得快要滴血。“那是一个问题吗?”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很挣扎。
“是啊。”她耸耸肩。
“下一个问题。”
“难道,你是觉得自己只有作为‘检察官’的价值吗?”
“对。是的。”他一口气回答了两个问题,并希望她能听明白。
韩汝珍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那请问,我是跟一个职业结婚了吗?抱歉,应该是你问。”
“你想说什么?”
“这么快就学会了啊……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她轻快地说,“始木,你还记得我们说到过选择职业的理由吧?当时你说,检察官是你的天职,因为你没有选择。但是现在你有了。”
他当然是记得的。
他记得在与老师商量升学方向时,被问到未来理想的哑口无言;他记得第一次接触法律书籍时,如溺水者在绝望关头抓住了浮木;他记得考试时所向披靡的流畅,仿佛那些答案并非来自他的苦读,而是天生刻在他的身体里,随手流淌出来;他记得实习期间在法庭上听得李彰俊前辈那一番激情壮阔的辩护,那是他感到被照亮的少数瞬间之一。想成为那样的检察官。他抽象的理想从此有了具体的形态。
他同样记得那些碰壁、那些白眼、那些敬而远之。他记得利维坦身上剜不尽斩不断的腐肉。他记得自己眼睁睁看着神像落地,血花破碎。他记得自己重新定位自己的坐标,不想机缘巧合,她也来到了与他相同的位置,他看她接近真相,他看她备受煎熬,他看她推翻偶像。他想,他要拉住她,他们要一起守卫海岸线,她答应过了。于是他去见崔炳,去说那一番话,并且在她面前只字不提。
检察官这个职业,是他前半段人生唯一的目标和值得一提的标记点,像是和他的名字永久地粘在了一起,如同脸上的面具。黄始木检察官。一个即兴喜剧中的固定角色。鞠躬谢幕。掌声雷动。同样,也是因为这个职业,他才与她相识,才发觉自己也会有想要与人同行的时刻,才明白黑暗宇宙之中,也会有另一颗星星的光,愿意跋涉无数光年,投射进他的眼中,融化童年时落进他眼里的魔镜碎片。而他,也想回应那束光。
他害怕的是,揭下检察官的面具,她会发现那下面是一片虚空,又或者是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已经在面具下太久,忘记了自己的脸。
她不知道他脑中浮现的种种,但是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只好又说了下去。
“如果说我父母给我树立了什么正面榜样的话,那么有一点,家应该是一个提高容错率的地方。
“假如我们只是朋友,我当然可以劝你不要浪费你自己,因为你的煎熬我看不见。可是我们是爱人,我只希望你能得偿所愿,轻松自由。就算不当检察官,就算是家庭主夫,始木你也可以做到完美。只要你想,其他事也一样。从现在开始也一样。
“你在我这里,永远有选择。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爱你。
“我说过吧,走错也不要紧,不要陷得太深,虽然我会想办法把你拉回来。”
黄始木听着这些话,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中途像被车窗外的灯光刺激到了,轻轻用手遮住了眼睛。细看之下,他微微蜷起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韩警监,总有一天你的目光会转向其他人,比我更合适、更正常、更安全的人。”
“黄检,为什么你觉得那些‘更合适、更正常、更安全’的人都是天生会爱的呢?在这世上,没有做过脑部手术,却同样缺乏爱的能力的人,比能够普通地接受爱和付出爱的人多太多了。”
黄始木定定地看她,像是不舍得移开目光,也像是要探究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我在等你的答案。你答应给我的答案。”她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叹了口气,在视线的短兵相接里败下阵来。
“请你教我。”
“尽我所能。”
短暂的沉默。
“现在轮到谁了?”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话题转换太快,韩警监歪着头想了一会,“那个证人,一开始不是我们的重点调查对象。是你的行动太可疑了,才让我觉得,他知道的或许更多。我们家所在的一公里范围内有三家超市,但是根据账本记录,始木你常去的却是三公里以外的一家,而且每次去都是星期一到星期日中不同的一天。你这种行为,很像在踩点。
“其次,你和金正本有一次在超市偶遇,你对他的态度……相当差。我知道始木你很不擅长应对别人的热情,但是就算是你态度最恶劣的时候,你也没有对他这样。据他回忆,你说他‘挡住了’,如果是正常情况,有人挡路你也不会特地对他说‘你挡住了’,你会绕开,因为比起无谓的纠缠,你更注重效率。那么是挡到了什么,让你这么急迫,又这么激动,以至于要告诉正本呢?我查了那天的超市监控,正本挡住的方向,有几个超市员工在整理货架,除此以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我们比对了员工名单,发现那个证人就在其中。你当时——看到他了,是不是?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给老板们跑腿的小角色,怎么轮得到他担当陷害你的主角呢?”
黄始木向后倒在椅子上,长长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想,他爱上的这个人,说不定比他更聪明。
“我可是警察啊,始木,从我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开始,我就是警察。我怎么会错过这样显而易见的线索。你送到我眼前的线索。我知道你们研修院喜欢说‘正义是法务人士永远的迷恋,是最终的理想’之类的漂亮话,但是我们警大比较务实,第一节课告诉我们的是——‘小心灯下黑’。”
“你不说话,我就再问一个问题。”她说,“给你提供证人消息的,是原州地检那边的人吗?”
“我不能说。”
“是……金系长吗?你提到过,他也调到了那边。”
“我不能说。”
“是徐检和我在查的案子的那种不能说吗?”
“……我不能说。”
“保密协议,多少信任毁于一旦!连我们之间都……”她换了个档,开始倒车。黄始木也回头看着。等她停了车,熄了火,他问:“你车后座的巧克力是给谁的?”
黄始木,巧克力过敏患者。
十一
“啊。”
黄始木的目光先是单纯的好奇,然后渐渐领悟,最后变得危险。他想起她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亲他那次。
“‘连我们之间都’?”他学着她的语调。
“是为了感谢人家上次送我的香水。”韩汝珍不打自招。
“香水。”黄始木重复关键词。
“最近大家都在送巧克力啊。”
“最近。”他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情人节快到了吧。”她一本正经地推测。
黄始木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情绪涌现出来。凭着他少得可怜的恋爱经验,他条理清晰地罗列出前几次感受到这种情绪的时刻:她带着醉意表白时,她浑身湿透地来找他时,她去而复返问他要戒指时,还有她毫无自觉地展示身上伤口的时候,她抓着他受伤的手,要哭不哭的时候,更多回忆纷至沓来,他觉得目前的数据已经足够他分析了——
他混杂着占有欲和性冲动的爱意,全部指向她。那些伴此而生的痛苦、嫉妒、自卑、彷徨、羞耻和渴望,也如数在他的大脑里复苏。
我爱你,连同我不堪回首的过去和自惭形秽的阴暗面一起爱你。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1]
在签遗体捐献协议的时候,他问医生,捐出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就能治好其他人?
医生很诧异,但也诚实地告诉他:你的病例很特殊,而大脑的研究还在发展之中,他无法保证一定能有结果。可能会有重大突破,一举解决关于脑岛的许多问题,但更有可能,一无所获。爱因斯坦的大脑经过解剖和半个世纪的研究,人们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他是天生的天才。
那么,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呢?他迫切地问。
变化。一切都在发展,都在变化,这是确定无疑的。所以你也不用着急,你的大脑不只有作为研究对象的价值,还有属于你自己的价值。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们接收到来自黄始木的大脑,那是一颗经历了完整人生的、有许多故事可讲、充分利用过、努力生活过的大脑。
可是,我会失去情感。
理论上来说,是的。但是,就像我说的,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脑科的魅力和未来一样,也包括了那些未知。
“是送给正本他女朋友的。”韩汝珍看他面色不善,终于解释清楚,“她是化妆品牌的代理,上次见面送了我香水,我觉得至少应该回一下礼吧。”
黄始木被新加入的人物关系弄得忘记了生气,“什么时候?”
“我找正本问你们在超市见面情况的那次,他女朋友也在。听说我们以前认识,就约着喝了次咖啡。她还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弹琴了。”韩汝珍觉得委屈,“我总不能跟她说,是我家那位害的吧。”
黄始木噎住。
“所以金正本在学校的时候有什么趣事,你赶紧想一想,下次见面我才能告诉她。”
“……我能想起来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闷闷地说,“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吧。”她很想摸摸他的头,但是忍住了,“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连自己没有陪在对方身边的日子都想了解,会遗憾没能参与吧。”
就在她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她听到黄始木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句——“你也会吗?”
“这是额外的问题。”
“汝珍你,也会想要了解我的过去吗?”
“当然啊。”
“该你问了。”
韩汝珍想了想,“那——始木你愿意告诉我吗?”
紧接着的周末,韩汝珍加了两天班。
黄始木去龙山署门口接她,回家路上她累得倒头就睡,到了家门口还睡眼朦胧。黄始木很想发个消息骂徐东载一顿,但是随即想起,他去原州之后就把对方号码删掉了。
周一早上,两个人都醒得很早,拉开窗帘时,太阳还压在厚厚的冬日云层里。韩汝珍自告奋勇地准备早餐。煎蛋时她听到黄始木在储藏间里翻箱倒柜的动静,不过没有去看。早餐上桌,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个旧玻璃瓶,睡衣袖子卷到手肘上,头发翘着,站在她面前的样子看起来有点窘迫。
很像求婚那天。她不知为何这样想到。明明场景和着装都完全不同。
这一次,韩汝珍打算等他开口。
“我小时候很喜欢海边。十岁那年我父母带我去海边度假,我玩得太开心,以至于第二天因为风浪预警,海边被拉了管制线,我还是悄悄跑进去了。当时我把捡到的东西都装进了这个瓶子里,瓶子装满了,海水已经涨潮到我的小腿,而且还在涨,速度非常快。浪由远及近,最高的能直接淹没我。瓶盖早就被冲走了,还有我的游泳圈。海水很冷,很咸,很苦。我看着一道浪朝我打过来,觉得到此为止吧,反正我平时也不开心,爸妈刚刚还因为我在酒店吵架。
“有人从后面一把拎起我,把我从水里提出来,放到安全的岸边。沙子落进我眼睛里,看不清。只记得那个人身上的衬衫裤子都湿了,也不管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往管制线那里跑,一直在骂人。有穿着制服的人来问我情况,我说不出话,医生叫我,小朋友,你家人在哪里,能听见吗。看到我有反应,能说话,知道我没有溺水。穿着制服的人说,小朋友,你把手松开,拿了什么,让我看看。
“我手里捏着这个。”
他把玻璃瓶放在桌上,推到她手边。
那是现在已经停产的一种牛奶瓶,瓶子里面放着捡来的贝壳、彩色的石头、被海浪冲刷得像绿宝石般的绿色玻璃块,还有所剩无几的海沙颗粒。瓶盖早就丢失,是用塑料袋简单封住的。绑塑料袋的橡皮筋都因为年岁久远而褪色了。
“是……要送给我吗?”她用手指小心地擦了擦瓶身。灰蒙蒙的瓶身上出现一条清晰的痕迹。
“如果你愿意收下。抱歉。”他说完,两个人都愣了愣。那是他求婚时说的话。当时她也和现在一样,两只手拢住那份礼物,像是握住一团光,认真道:“我收下了。”
所以守卫海岸线,并不是一个比喻。至少对黄始木来说。
但那是一个承诺。是对海岸线外的芸芸众生,是对他邀请的同路人,也是对童年的自己。
能守住海岸线,把顽劣懵懂的十岁孩童从海里拉回岸上的,不是轻飘飘的管制线,而是肉体凡胎以命相搏的活生生的人。黄始木不是没有感受过梦想和热血,至少有些经历在他心里塑造了一点雏形,以供未来遇到机会,再次激活。他十岁时无意中收到的礼物,在往后幽暗寂寥的岁月里,一次次被打开,被遗忘,再次被打开,又再度蒙尘,如今他把那些偶然串联起来,才发现一切都是早有预兆。
他做出了选择。一遍又一遍,他的选择都是一致的,甚至在他以为自己没有选择的时候。
海怪利维坦曾经向他露出獠牙,于是他挺身而战,不灭不休。这是黄始木不为人知的英雄主义。
“对了,这个给你。”她递给他一张笔触眼熟的画。
“这是什么。”他和画里的人相对,同时皱眉。
“始木你先回答我,你上周五下午之所以晕倒,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没告诉我?”
“你还要接着玩吗,问答游戏?”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有事瞒着你?”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
“你是不是在吃飞醋?”
黄始木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把画放在远离食物的桌面,伸手拿了番茄酱。
“原来我们始木也会有这种心思呀。也到了中年危机的时候。”她指着画上的人说,“画的就是这个。”
黄始木心里一抖,洒了满手的番茄酱。他打开水龙头,两只手在水流下冲洗,揉搓,鲜红的番茄酱像调制失败的假血,黏糊糊的。
“始木。”她走到他旁边。
他闻声抬头,见她手里拿着番茄酱的瓶盖,眼睛亮晶晶的。她挤在水池边,抢着他的水洗干净那个瓶盖,然后擦干,揭开他刚刚送给她的那个牛奶瓶上的塑料袋,把瓶盖拧了上去。
严丝合缝。
两个人都为这一早上的小小奇迹震惊了一会,在安静中默默消化了几分钟。
到了大检察厅门口,黄始木一反常态,没有立刻下车。
“怎么了?”韩汝珍问他。
黄始木实在说不出口,他觉得这一切像是他做的一场梦。他从来没做过这种好梦。虽然面上不显,但是现在他的心情高涨到顶点,总觉得快要醒来了。
醒来之后,黄始木又会是孤身一人,行走在迷雾之中,在黑暗里以身殉法,最终寂灭。
他再看了驾驶座上的人一眼,他想,他要记住现在,记住这个瞬间,她关切又温暖的样子,她的眼睛看向自己,露出笑容的神情,这个瞬间足以安慰他醒来后空旷荒芜的一生。
“你今天这一身,也很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说。
“并不是同一件——”
“不是说衣服,是你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大喊:‘我是检察官!!!’”韩汝珍心有余悸地说,“震耳欲聋,吵得让人头疼。”她握一握他的手,“快去吧,黄检。”
[1] 引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Notes:
*斜体字均出自剧本或剧中台词。
*牛奶瓶出自剧本情节:第一集里黄检做手术时闪回的海边玩耍回忆,剧本里说是十岁的他;第七集永检去黄检家的时候,黄检进房间换裤子,永检在黄检家小房间里发现了储藏箱中间的这个小瓶子,把玩了一番,然后因为太慌张弄倒了。剧里没拍,但是挺可爱的。
*节日快乐!
Chapter 3: 番外
Notes:
没想到吧.jpg
Chapter Text
1.
韩汝珍把牛奶瓶放在了手办柜里。
每次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她都会隆重介绍:“这个柜子从里到外都是我的宝贝!”
但是如果有人提出,能不能近距离看一看摸一摸,她都会带着热情的微笑拒绝。
2.
一众超英私下讨论,这个新来的到底什么来头。
复联众:新的宇宙魔方?
死侍:漫威是不是又搞了个新设定出来圈钱?
3.
“至少,韩主任,你还没有孩子。”
已经有了哦。韩汝珍心想。那一书柜的漫画,都是我的孩子。
那混合了两个人藏书的书柜,就是他们的孩子……吧。
4.
黄始木其实并不对巧克力过敏。
只是他父亲当年离开的时候,给他买了一整板巧克力,然后带他去了公园,告诉他,会在他吃完之前回来。
他当然没有回来。黄始木留下最后一小块巧克力,一直到走回家都没吃。
巧克力很甜,他很渴。回家之后他喝了很多水,最后嘴里留下的却是苦味。
后来,又遇到那些离别时刻,黄始木嘴里总能尝到可可的苦涩。
5.
如果韩汝珍的巧克力是送给他的,那么她要离开他了。
如果韩汝珍的巧克力不是送给他的,那么她也要离开他了。
6.
交结婚申请的时候,黄始木第一反应:很好,他死以后,她的名字会出现在遗体捐献的家属知情同意书上。
他希望她不要哭。
他揉揉眼睛。
然后他意识到,即使是自己,在某一刻也是想过永恒的。
7.
搬进新家的前半年,两人各自的邮件会从原住址转寄过来。
比如他们各自订的法律杂志和漫画期刊。
这天韩汝珍到家的时候收到转寄的新邮件,里面有一封信,没有寄件地址,看邮戳来自美国。收件人确实是黄始木没错,但收件地址已经改了两遍。
信不算厚,里面大概有两三页纸。
黄始木回家之后看到信,随手扔掉了。
“不看看吗?”她下班前就饿得不行,一到家就顺手拿了个早餐剩下的餐包,已经咬了几口。
“你很好奇吗?”
“连寄件人都没有,但是却坚持要交到你手里——”
“是我父亲。”黄始木说,“他在美国的家庭住在那里。”
韩汝珍想了想,还是说:“转了两次,也许是想说什么重要的话?”
“可能是身体不行了吧。上次他回国时,听我母亲是这样说的。”他洗干净手。
上次回国……也没有见面吗。黄始木很少提及父母的事,她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反正是不大愉快的回忆。也许会在信里说些善良温柔的话呢,如果真的到了生命尽头的话。但是看他手起刀落对付食材的样子,韩汝珍觉得还是到此为止比较明智。
“饿了。”两只手在料理台上忙碌的人看她一眼,“给我吃点。”
韩汝珍走过去,他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这是巧克力的!”她急忙要去药箱里找过敏药。
黄始木咳了一声,她的心跟着一颤。
“没事——”他说,“你回来。”
韩汝珍半信半疑地转过身,看到他确实安然无恙,没有任何过敏症状。
“我不是对巧克力过敏,”黄始木耐心道,“不然刚才进门亲你的时候我就该发作了。”
“但是因为他,我才讨厌巧克力的。”最后的那块巧克力已经过期二十年,融化在少年黄始木的手心,“所以我不需要他再给我的人生提出什么忠告和建议了。”
8.
有一次两人去墓地时,韩汝珍突然拉住了检察官。
“等一下再过去。”她说。
黄始木抬头,和曾经的教授对视一眼。永一材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扶了一把红着眼圈的妻子。
“为什么要避开。”黄始木干巴巴地说。
因为你没保护好永检察官,还在她的葬礼上对她爸爸出言不逊。你挨打都是应该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她并不舍得。韩汝珍深呼吸,把手里的花交给他:“那你过去好好说话。”她拍拍他的手臂,“我去那边看望一下警大的前辈。”
永一材和黄始木两个人隔着一米多远站在墓前,谁也不说话,就像两个表情严肃的镇墓兽。
“有心了。”夫人接过他手里的花,仔细打量了几眼,又看了看他,“每年都来。”
黄始木不知道。他第一次来。
“是他就怪了。”永一材一眼看穿,“如果真的这么愧疚,就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对她好一点……”
“好了。”夫人制止他,“讲好了不说这种话。”
韩汝珍默默把前辈墓前的落叶捡干净,又看到碑上的刻字:她已经从比前辈小三届,活到了跟前辈一样大。
“好难哦,前辈。”她使劲拔起一棵扎根的杂草,“真的好难。”
没有人回答她。这是当然的。
她侧了点身子,从墓碑后面看到稍远处的黄始木低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永一材夫妇站在另一边,双方情绪都很稳定。这是好事。说实话,连她都不知道遇上他们该说什么。这种时候只能相信黄检了。
“但是,能和这样的人一起,”她收回目光,声音飘散在风里,“感觉就可以坚持下去了。”
9.
黄始木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整理完最后的文件交到指导检察官桌上,获准下班。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朋友发消息,讨论周末的安排。就在这时,她听到检察官接起一个电话,以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琐碎的日常。
“是,我也下班了。”检察官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旁边夹着的画上。
实习生猜测,对面就是那幅画的作者,与检察官关系匪浅。
说不定是女朋友。她跟朋友八卦道。或者男朋友。
啊你们指导检察官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查案机器吗,竟然有对象!
谁听了不说句羡慕呢!我也想有对象,乌乌。
“……又忘了喂吗?”检察官说,“第二次了吧。”
震惊!他家好像有小孩了!
什???
他家那位好像是个迷糊人设,原来检察官的口味是这种。
“长大之后越吃越多,本来就快养不起了。”黄始木低头在文件上签了个名,又从头到尾地确认了一遍内容。
害怕.gif
怎么了?
……不对,虐待小孩是知法犯法,难道是……养了宠物?
你在说什么,我开始害怕了。
天呐太可怕了,我们检察官不可能这么变态……吧?
“等一下,”检察官叫住在桌前踌躇的实习生,“这里日期写错了,要改。”
实习生战战兢兢地接过文件,看到上面用水笔画的圈。她立刻道歉,重新打开电脑。
人呢人呢人呢怎么了?
你没事吧?
再不回我报警了!!!
她赶紧回了一条:没事,他让我改个文件,很快就好。我是垃圾.gif
黄始木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交谈:“……死了?那就扔了吧。”
实习生打字的手微微颤抖,一个日期输了三四回才改好。她胆战心惊地打印出来,提心吊胆地走到检察官桌边:“黄黄黄黄黄检。”
黄始木抬头,没有理会她的结巴,把文件重新浏览一遍,再次签了字,然后对她点点头。
实习生快速鞠了一躬,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门外跑。
“那个。”检察官又叫住她。她回头,窗外夕阳西下,把背对光源的黄始木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检察官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之中,一双眼睛睥睨地看过来。
实习生捏紧了手机。
“之前那份文件,记得粉碎。”黄始木叮嘱。
实习生像被人抽了一鞭的陀螺,急速地在办公室里旋转,眼看着文件的最后一厘米也消失在碎纸机的刀片里,她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
“反正酵母养起来很快。”他关上电脑,转头看外面的落日,其实神情是柔和的。
对面的人听到他这边的动静,有点好笑地问:“你是不是又把办公室里的小朋友吓到了?要对别人好一点啊,人家也是和你一样加了一个星期的班。”
黄始木微弱地抗议:“已经很好了……”听筒里传来意料之中的笑声,震动的声波让耳朵有点发热。
“那么,晚点家里见?”
“家里见。”
END

hagstrom on Chapter 1 Sat 13 Feb 2021 10:3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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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ya Sean (Guest) on Chapter 3 Mon 20 Sep 2021 02:3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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