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Chapter Text
魔鬼无声的醇酒。₇₀
乱世。
肖恩听着电视里传来的尖叫,下意识把杯子攥在掌心,直到被烫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咖啡是买咖啡机送的,刚煮好没多久,连泡沫都没撇去,廉价的苦味儿顺着杯沿流上来溢满鼻腔,带来恰如其分的焦虑症状。
“我们已彻底解决了危险人士,经查明这是一种特殊的恐怖袭击,但政府一定会保证每位公民的安全……”时间回到十分钟前,市长站在市政厅最高一阶台阶上面对铺天盖地的麦克风,最近的一个几乎怼到他的领带上。但这些长枪大炮并不影响他露出惯有那种严肃而略带悲悯的表情,只可惜过于官腔的发言让真实性打了折扣。
“恐怖袭击?”历史学家扯扯嘴角,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能走上讲台发表半小时讽刺演讲,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就着咖啡把所有话咽了下去。
瑞贝卡抱臂站在沙发另一边,闻言看他一眼,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多说一点——这种发言有多蠢,什么的。”
“谢谢你的赏识,女士。”肖恩对她举起咖啡杯。“唯一值得说的,就是他们确实希望把事情压下去。”他皱了皱眉,起身去拿咖啡壶给自己续满,“但不代表他们确实可以。”
嗡——
从后面能清楚看见他的小臂跟着这噪音抖了一下,壶被磕在桌面上,发出不雅的碰撞声,但瑞贝卡却没有心思笑他。在那一瞬尖锐而不详的电流声过后,摄像喝醉了似的打了个晃,接着就是惊声尖叫!一种粗粝的嘶吼从屏幕那段响起,完全属于非人类的嚎叫,只是几息,逃窜已变成新的主题,原本往前挤的人群相互踩踏着争先恐后远离中心,那里只剩一只棕毛野兽昂首站着,被撑烂成破布的高定西装还挂在身上,痛苦地死死捂住头顶长声哀鸣。
枪声紧跟着炸开,频率高得满怀恐惧,也确实制造出更大的恐慌。血的味道显然刺激了这头凶兽——人的血,它的血——它俯身,前冲,从台阶上一个猛扑,咬断了第一个人的喉咙,转头又是一爪,那颗脑袋就像熟透的石榴那样裂开,迸射出鲜红糜烂的果汁和白色的籽。
尖叫,尖叫,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混乱和惊惧总是相携登场。不知谁磕上支架,镜头随着一声巨响被撞倒,最后一个画面是恶兽把捕到的食物咬在利齿间,仰头咔嚓嚼碎,大量的粘稠的液体因此流到它脸上,将吻部涂抹成一种微笑的表情,那笑容如此奇异而又餍足,邪恶得令人心惊。枪声中怪兽抽搐着倒下去,尸体压倒在更多的人类尸体上,变成一座血肉筑成的不规则金字塔,仿佛寓意着某种不祥的未来。
溅出的咖啡孤零零在桌上淌开,肖恩伸手把它抹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掌根也被刚才那一下烫得微红。“……这是第几起?”他咽了口唾沫才能维持声音平稳,尽管它听起来依然轻微发抖。“七。”他迅速回答了自己,整个过程像癔症发作的自言自语,“这不是意外,是被精心设计好的表演。”
“这是宣战。”
“准确说朱诺要以此为突破口撕碎政府公信力,建立她自己的王国。”另一处地方,伯格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呈现出过度劳累后的沙哑。他的脸色也显得十分疲惫,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清醒,几乎让那双蓝眼睛冒出幽幽的火一般的光,让人想起独狼或是老猎人,能为了捕猎花费可怕的精力,最终一击必杀。“我想我已经展示出足够多的诚意,所以你们,或者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确实展现了诚意,但显然她的目的并不是消灭人类吧,伯格先生。”另一边等待的人恐怕谁也想不到,戴斯蒙·迈尔斯穿着一身连帽衫坐在那儿,皱着眉,努力把两只手固定在桌上而不是兜里。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家游戏外设店的后台仓库,货架上堆满了纸箱,完美地把他们挡得严严实实,也避开了容易猜到的那些选择。但同样的,空间被缩到恨不得脚跟碰脚尖的地步,压迫感也就随之放大。
伯格用他的蓝眼睛略带探究地观察着对方,似乎在思考什么:“这不影响我们的合作,没人希望她继续下去。”
戴斯蒙偏了下头,暗中咬咬牙才继续说下去:“我们开诚布公一点吧,朱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又希望我做什么?”
这回伯格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差异了,他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半晌放下手敲敲桌面:“我可以告诉你这些,迈尔斯。但你又代表哪种身份向我要求进一步情报共享?刺客,你自己,还是你和你正在对话的这位?”
屋子里的沉默持续了几秒,然后他们身侧的其中一个箱子嗡地震起来,戴斯蒙站起身,从它侧面的开口中拿出一个手柄放到桌上。现在它已不再震动了,但从中传出第三人的声音:“克莱·卡茨马雷克,刺客新人。总之,别让我影响到你们的对话。”
伯格微挑起眉,脸上浮现出一种了然。但不知怎的他没说什么,比了个请的手势,向后靠在椅背上做出倾听的姿态。
“我是在以戴斯蒙·迈尔斯的身份同你对话。”戴斯蒙吐出一口气同他对视,“你所拥有的额外记忆是一种优势,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些事是你自己做不到的。”
“你说得对。”伯格坦然得过分,他甚至抢了戴斯蒙的话,“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的理由。”
戴斯蒙加重了语气:“我需要知道更多。”
“关于?”
“关于朱诺的目的,以及抗衡和杀死她的办法。”
圣殿骑士的声音低而平静:“我想前半段内容卡茨马雷克就可以告诉你。虽然他是个‘新人’。”
“好吧,谢谢你这周目的举荐,伯格。”手柄说,被插嘴了一句“客气”,“长话短说,朱诺正在做并且一定会完成的,是成神。”
戴斯蒙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奇怪。他当然不是不惊讶,但不久之前他还对什么正义与邪恶的千年之战嗤之以鼻,所以突然蹦出来的同类内容让他本能觉得排斥。“成神?她觉得自己还不够神吗?”他轻微向下撇嘴,“我看我父亲早就把她当神看了。”
像是感到非常好笑似的,克莱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他很快又正经起来:“至少以后不会了。”
“总之,如果你听说过 FSN——没听过也不重要,现在朱诺就是那个万能的许愿机,把信徒的欲望变成现实。”
任何一个人都能从戴斯蒙脸上读出 WTF 三个词,他用嘿和啊哈组织了半天语言,那样子活像活了三十年才发现自己生活在巫师世界的大龄麻瓜:“那她为什么不对自己许愿?而且,我是说,万一有谁许愿她去死呢?”
克莱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懒洋洋的欠揍:“是啊,那怎么办呢?”
戴斯蒙专注地看着手柄等他解释,而伯格干脆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垂眼去看手表,仿佛能从表盘上看出花来。最后他只能清清嗓子:“只有付得起等价的能量才能实现愿望,我想现在还没人有这个能力。”
“好吧,既然如此,那些兽化者应该都是她的许愿人吧?”戴斯蒙想了想,“等没人敢信她,她就做不了神了。”
“他们确实是信徒变成的,我们称其为异化。但很不幸,你说的那些不会发生。”伯格露出形式化的微笑,或者说只是轻微牵动嘴角。戴斯蒙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被轻视了,但那表情又隐含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前倾:“只有神才能杀死神。”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克莱就像是消失了似的再没有声音,而戴斯蒙本想追问什么,却突然刹车陷入思考,伯格则回到原位,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刺客低头读完,捏着手机紧紧抿住嘴。明显陷在某种剧烈挣扎中,伯格看到他颌骨附近的皮肤呈现出极为用力的紧绷感,随后他开始深呼吸,最终平静下来——至少表面平静下来。他伸手把手柄关机,摘下了自进店就一直戴着的兜帽,那双眼睛第一次露出如此坚定的光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现在,告诉我怎样才能成神。”
“你决定了。”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大男孩回答:“告诉我。”
大他两岁的圣殿骑士向他颔首:“合作愉快。”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肖恩又看了一遍屏幕,上面是他刚发给戴斯蒙的短信,概述了一下现在的情形,并且转告他速归——当然是威廉说的。怎么说呢,虽然大家已经很熟了,但叫他主动去发关心人的消息未免太奇怪了,他可想象不出自己会有做这种事的一天。对面还是没有回复,也没有回拨以证明可以通讯,于是他把窗口最小化,转而重新看向新鲜出炉的实时报道,上面用加粗大字写着“黎明教会——全人类真正且唯一的救赎”,配图是一轮黑色的太阳¹。
瑞贝卡头也不抬:“你指什么?”
“一切!从最开始!”英国人像表演舞台剧那样张开双手向上抬,“虽然我加入没多久,但至少那群奉行天主旨意的家伙²一定不是真心递橄榄枝。他们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光那一份名单就像提前预见了十年,但他们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不去提前干掉朱诺反而找我们合作?我们——好吧,至少我看起来可不像平白给人冲锋陷阵的傻瓜蛋,他们应当知道这一点!”
名单。瑞贝卡无声叹了口气,接了声敷衍的“嗯哼”。圣殿的说法是他们动用安提基特拉³计算出结果,这些人将在多数世界线里加入刺客,并且“慷慨”地把结果交给了刺客,但无论是哪方其实都不相信这份名单会被直接使用。退一万步说,就算里面没有安插间谍,这些人也一定被直接或间接接触过,而圣殿只赚不赔。好在刺客也挖到了几个人才,并且某种程度上足以抗衡名单带来的未知性,最重要的是,他们提前找回了戴斯蒙,不过对他自己来说,这就不一定是件这么好的事了。
“你觉得是什么让他们非得合作不可?”肖恩显然不想就此停止讨论,“怪物?还是这个至少十年精神病史才能想出来的名字的教会?”
“我很乐意和你猜测这些,但我们大概没时间继续关注理由了。”她快速敲击键盘,把邮件发来的地名根据卫星进行定位,然后把屏幕转给对方看。
肖恩瞳孔一缩:“哥伦比亚也出现怪物了。”
“不,目前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失踪案,但如果其中包括了两名刺客四名圣殿——”
“那就不普通了。”英国人捏着眉心,“比尔是什么意思?”
“收拾东西,我们四个先过去。”说这话时瑞贝卡已经合上电脑开始装第一个箱子。而肖恩坐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也开始打包行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发问:“露西和你还有联系吗?”
足有一分钟瑞贝卡没有出声,直到肖恩刻意咳嗽一声,才暂停手上的动作,对他微微摇头。“肖恩,她是个圣殿骑士。”
“我知道!我知道。”肖恩从没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他肯定她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也并不反对,只是不会去做,“但毕竟……她什么也没做。”
“好了,联系那两个就交给你了,如果来不及,那他们的行李也……”瑞贝卡把帽子往上推了推,又恢复到平常的语气,这回话音未落肖恩就跳起来,抓过手机开始打电话,连往外走的背影都充满了急迫。
胶带发出一声刺耳的呲,瑞贝卡把第一个箱子封上,表情慢慢变得沉重。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平静日子了。
> 1.黑色太阳:萨图尔努斯被占星术士成为黑色太阳,也有黎明之意,在AC设定中是朱诺的父亲。
> 2.天主的旨意:"God wills it", 史向圣殿骑士团口号之一。
> 3.安提基特拉:安提基特拉机械,古代青铜模拟计算机,黑旗中提及,是“眼”的一部分。
Chapter 2: 第二章
Chapter Text
我们曾在认知的渴望与获得认知后的绝望间无所适从。蜂刺不会放弃它的灼痛,我们也不会放弃我们的希望。₃₉
“所以你们在哪儿?”肖恩尽量保持耐心,尽管它们本来就不多。
“我们在费城。”克莱说。
“我们在——对,费城。”戴斯蒙说。
“这是刚对好的答案?嗯?”肖恩几乎被气笑,又发不出火,愤愤用鼻子喷出一口气,下了最后通牒,“我不管你们在哪儿,总之天亮之前回来,否则你们屋里的那些宝贝全都会出现在回收站里,懂了吗?”
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留下两个大男孩听着占线声面面相觑。“呃,你还好吗?”戴斯蒙显得有点不自在,一种本来几乎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局促。这实在有点奇怪,虽然他们还没熟到无话不谈,但也是是绝不是认识第一天,更何况他面对生人也不会这样:“我是说,你刚刚突然消失。”
“那应该是他让你关掉的。”克莱耸耸肩,“——那个我,他走了。”
戴斯蒙隐晦地松了一口气,这让克莱探究性地看了看他,没有发问。这家伙实在很难隐藏什么秘密,但当他决定不说,就算看出来也问不出什么。总之保证一起行动终什么大问题。
“我们回去吧,不然他大概真的会把游戏盘全扔出去。我买票?”戴斯蒙显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往前走,两只胳膊僵硬地插在衣兜里。
“建议你把它们收好,比如,避光避热。”
他短暂地啊了一声:“这次任务会持续很久?”
“其实还好……只是后面还会有很多任务。”克莱努力搜刮脑海里出现的碎片,巨大的叶子、雨与河流、吼猴的脸从树上闪过,然后是一具类人的尸体,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他*走过去,花了大力气才掰开,看到一个怪异的圆形小球,上面一道细长的裂纹状黑色印记。那是……他在隐隐约约的水汽中感到头疼了起来,是什么……
“克莱?克莱!”同伴的声音撕开幻觉把他拽出来,他定了定神,看到戴斯蒙表情担忧:“你看起来好像……”
“做了噩梦?”他勉强笑笑,重重抹了把脸,试图让脸色看起来好一些,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依旧低得有些虚弱,“应该是其他世界的记忆,我没事,走吧。”
戴斯蒙想了有那么一会儿,拍拍克莱的肩膀:“好吧,但如果感觉不好一定要告诉我。”
克莱没说话,抬起手和他对拳碰了碰,在对方肩膀上回以轻轻一拍,示意他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克莱看着他的背影随着走动轻晃。慢慢地,视网膜上的一切逐渐变暗,就像在傍晚的浓雾中行走,茫茫的云雾般的雪从天上飘下来,又或者是灰,因为它们并不冰凉,反而有种微妙的热感从皮肤上掠过。仿佛陷在一个迷离的软绵绵的梦里,那背影反成了光源,晕开一片白蒙蒙的莹光。
这幅景象几乎称得上神圣,他却从心底感到莫名恐惧。这恐惧不断膨胀着,促使他张开嘴:“戴斯蒙!”然而下一秒一切断电般瞬间消失,视觉、知觉、思想,他被推进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怎么了?”戴斯蒙转过身投以疑惑的眼神,看到克莱稳稳站着,一只手插在兜里,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他,表情已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急促。
“有些事不要一个人去做,”他说着微笑起来,“记得告诉我。”
戴斯蒙不禁退了半步,心里打起鼓来。他知道了?不等等,这不是克莱。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克莱。然而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这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已经这样做了?那么他还瞒得住吗,这个人知情就意味着克莱也会知情:“你要告诉他吗?”
“不是现在,但也不是永远不会。”另一个克莱给他一句含糊如谜语的表态。
戴斯蒙看了他一会儿,忖度他的用意:“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那要看你问什么了。”克莱指指自己的嘴比了个拉链的手势,示意他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解释一切。
久违地,那种对抗一种既定命运,从中寻求一条生路的疲倦感又涌上来将他笼罩。不愿救世又最终会选择救世的弥赛亚叹了口气,意识到时间大概不多了:“有没有办法……保下他们?至少少受点伤。”
克莱向他耸耸肩,然后整个身体缺乏力气向下垮了一截。“我只能说,小心真正的眼睛。”他该走了,一天强行跨越位面两次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上限,“还有,别放弃。”
他像是用尽全力那样笑起来,捏住戴斯蒙左肩压了压:“一切都会好的。”
戴斯蒙没有说话。他一把撑起克莱的身体,平静地等了几秒钟,对着面色茫然,刚从一场梦境里苏醒的同伴露出了相同的微笑。
情况比他们想的更严重,不只是派去的人失联,两天后一切芯片等能用以定位的电子设备都被暴力损坏,包括圣殿植入人体那种最微型的型号。彼时他们刚到达马提尼克附近,远远能望见模糊的海岸线,只是分辨不出它究竟属于哥伦比亚还是委内瑞拉。
原本预计同时到达的圣殿方中途取消了计划,他们的一支小队被团灭,或者说全员异化,因为一切显示他们仍具备生命特征,却没有一样和人类相同。这次紧急事件意味着圣殿将退出这次雨林调查,而他们四个要在这里呆到新的指令下达。瑞贝卡含糊地听到他们在争论到底是“重组”还是“新建”,但直到临走前也没有结果。
“那我们怎么办?”问这问题时戴斯蒙还在戴他的微型耳麦,歪着头冲耳朵一阵捣鼓,配着这个问题看起来傻透了。
瑞贝卡忙着给每个人发手套,他们很有可能要进入雨林,而且目前还不知道直接接触某些东西是否会造成异化,所以每个人都得带上全套防护设备:“按原计划,先去信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看看。”
“然后建个营地和各种昆虫动物一起开篝火晚会。”肖恩皱着眉把线头拽断,那脸色可不像他嘴上说的那么愉快,“我真是期待极了。”
“也不用这么期待,我们驻扎不动的时间恐怕不多。”因为嘴里正叼着药品密封袋双手扣袖剑皮带,克莱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头发还翘起来一撮。肖恩看着他忍了又忍,最终伸手夺过袋子放在一边:“鉴于药物袋和你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把它放下!”
戴斯蒙和瑞贝卡都笑出了声,克莱则半点不尴尬抬起头冲着他笑,直笑得肖恩别过头去。他看起来比前几日更沉稳了,以至于连戴斯蒙有时都分不清在这里的究竟是他本人,还是那个更年长些的灵魂。等到一切分配好,船已正式进入哥伦比亚境内,轮到法属小岛化作海雾里朦胧晃动的虚影,那火山仍沉默着自顾芬芳。
“我还以为我们走进一本书里了。”重新踏上结实的土地后肖恩喃喃道,他环顾四周,身上的肌肉绷紧了,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的紧张。因此戴斯蒙把话接了下去:“书?哥伦比亚自驾旅行指南……这种吗?”
肖恩翻了个白眼:“就算你没看过也不用这么直接说出来。”
“我猜是马尔克斯的。”瑞贝卡把护目镜拉下来,拍了把戴斯蒙的左肩。“我猜是族长的秋天。”克莱拍了右肩。
“好吧,又是你们的共同话题。”戴斯蒙猛地耸肩把两只手抖下去,用抱怨缓和气氛。
但谁也不能因此而轻松起来,因为这个国家似乎在短暂的和平后重新陷入内乱的泥沼,就好像这些哥伦比亚人的基因里嵌着独裁与被独裁的因子,只能蛰伏片刻,却注定会在某日爆发。港口已没有人会检查他们的护照,两位将军的军队打得正激烈,留在这儿的无阵营人士除了他们就只剩下尸体。将军们一个刚上任三天,另一个则是三个小时,当然,是由不同政权进行的册封。好在开战地点离他们登陆地还有七八公里,能让他们不被发现偷偷转陆路进入腹地。
信号是在西经71.674南纬1.149消失的,米拉弗洛雷斯和卡鲁鲁镇之间,意味着他们要从西北侧深入亚马逊森林。因为绕开了交火区,沿路的鸟兽虫蛇多得令人头皮发麻,好在车性能不错,一路又几乎没停。越往南走空气就越湿,并且水汽增长速度快到不正常,简直像下了几重结界,同时鸟兽声渐少,等他们最终抵达时,哪怕是蚊虫振翅声也听不到了。
历史学家不得不开始做生物学家的工作:“没有自然生物痕迹……因为人为活动?辐射或者有毒化工制品?”
“还有一种可能。”克莱在捣鼓汽车保护外套,和日用那种,不同重点防止野生动物破坏车头和玻璃,经过特制可以紧急情况下从前面打开,直接开走,“这里已经被更强大的动物标记,并且它的占有欲很强。”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并且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完成绝大部分驻扎工作。肖恩关上工具箱,一抬头就看到戴斯蒙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对着掌心发愣,于是他走过去:“发现什么了?”
戴斯蒙摊开手给他看,一颗似圆似扁的珠子躺在那里,呈奇怪的蓝绿色,上面的纹路有着枝叶脉络似的质感,一道橄榄核形黑色细线贯穿中央,像一道无声的闪电,把球体劈成正反两面。肖恩碰了碰它,明显感觉到比人的体温要低得多:“这是什么?”
“不知道。”他抬头朝某个方向看去,肖恩顺着他的眼神一起寻找,却什么也没看到,“但那里有更多相同的东西。”
珠子被很快传看了一遍回到戴斯蒙身上,现在每个都看着雨林更深处陷入思考。“这简直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但我们不得不踩。”克莱苦笑。
“你从他那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吗?”瑞贝卡问。
“……抱歉。”话音未落他就被按了脑门,这回那撮头发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上。“你道什么歉?你是义警吗?”肖恩向下撇嘴,明明说着关心的话却气势汹汹,“你有什么义务必须知道一切?”
克莱静默了几秒钟,把脸上复杂的情绪收拾成一个叹息般的笑:“好,但我还记得几个场景,我去看看,你们做好接应。”
“我也——”戴斯蒙的声音被克莱小幅度摇头打断了,他用眼神示意戴斯蒙去看肖恩和瑞贝卡,经过长途奔波和潮湿环境的折磨,他们两个的神态都显得有些疲惫。后者相对还好,前者在海上刚晕过一轮船,现在就差把萎靡不振四个字写在脸上。*你留下来保护他们。*戴斯蒙读出他的意思,跟个小孩子似的咬着唇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方案坚持:“不,还是我去,你留下。”
“但你不了解雨林里的情况!”
“嘿,倒也不比你知道的少太多。”
“先生们,能劳烦你们听一下其他人的意见吗?比如说我?”这场短暂的分歧很快就被纯正的英国式发言打断了,然后他停下,直到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安静做为答复,这才继续说下去,“考虑到马上入夜需要有人留下,那为什么不两人两人行动保持联络呢?一小时后不论有没有发现都折返,保证不会出现意外,天亮再一起行动。”
“我和戴斯蒙去,你们留下。”瑞贝卡突然走出来,潇洒地把随身包往肩上一背,一扬眉表情得意:“别忘了这里到底谁才是野外生存能力最强的那个。”
这一次没有异议,于是荒林求生二人组带上轻便的工具出发:袖剑、枪、手电筒、备用电池、指南针、紧急止血和解毒的药物,还有事先早已系好的绑带,以及最重要的联络设备。本来备用电池并不在列表里,因为最多也只有两个小时,但老练的极限运动爱好者坚持要带,这才加进了口袋。事实证明,这是个极为正确的选择。刚刚他们所在的位置虽然已称得上深入雨林,但依然在城镇边缘,植被密度相对少些。而这一次,鹰眼视觉下的奇怪小球显然将他们诱向最为晦暗的地方,即使是正午,高大浓密的树冠也足以把阳光挡的严严实实,更遑论是在傍晚。很快,除了手上散射出的灯光,周围再无一丝光亮,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沉重紧张起来。
“营地一切正常,Over。”肖恩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来,带着些许电流音的丝丝拉拉,让人不禁皱起眉。瑞贝卡冲着戴斯蒙点点头,伸手在耳麦上轻扣三下,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用来在不确定能否说话的情况下表示平安。
又往前走了十分钟,戴斯蒙包里的怪球变成了六个,他停下来和瑞贝卡核实了一下目前为止行进的方向,对着下一个目标的方向皱眉。“怎么了?”小贝压低声音问他。
“你不觉得,这个方向太斜了吗?”戴斯蒙在手机上比划了一下营地到这里以及继续向前的路线,确实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东南朝向,远离河流,但他们的驻扎地并不在亚马逊河附近,引到这里又能有什么意义?
“离下一个还有多远?”瑞贝卡想了想。
戴斯蒙眯着眼估计了一下:“全速前进的话,五分钟。”
“那我们核实一下他们的情况,去下个点看看,然后返回。”她说着,确认了一遍依然是加密频道,发送了语音,“我们一切正常马上返程,侯复。”
“营地一切正常,Over。”依然是肖恩的声音,只是变得比刚才更失真,简直像是附近有一台大型信号阻隔器似的。但那确实是他的声音,因此两个人一点头,加快脚步一前一后继续出发。周围安静得吓人,树影被手电一照都成了鬼气森森的畸形剪影,从每一个缝隙里一动不动监视着他们。
突然,戴斯蒙一个急刹车,把瑞贝卡挡在身后。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肌肉绷紧,呈预备攻击的姿态。后者立刻伸手拔枪,上膛前却被拦住了。
“不,不是敌人。”他声音艰涩。“是……尸体,或者说一滩烂肉。”
Chapter 3: 第三章
Chapter Text
如果我承认这一将生命引向其怯懦的恐惧,我会立刻在这个世界上置入许多明确的友谊朝我驰援。₆₆
一切都透着诡异:已经高度腐烂却没有强烈恶臭味的尸体,至今仍隐藏在暗处的猛兽,还有奇怪的路线。瑞贝卡把备用电池换进手电里保持警戒,戴斯蒙则上前检查尸体。
其实没有太多可检查的,他们不是法医,而且破坏的太过严重。就像有什么东西把人撕得稀巴烂,却又堪堪维持住外在的大概形状,血肉皮肤就像一条条不规则的绷带拧在一起,包裹住剩余的骨头。几道血迹以尸体为起点向数个方向迸射出去,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残留在泥土和叶片上干涸的黑褐色长条诉说着当时的惨象。
“有什么发现吗?”瑞贝卡问了句没什么意义的话,用这种方式缓解紧张。显然她的经验在这片堪比糖果屋中的女巫森林里并不起太大作用,但她知道血和灯光是最能吸引野兽的两种东西,而现在他们两者皆有。
戴斯蒙正对着尸体,只有一点侧脸暴露在灯光下,他皱着眉,把一次性手套戴上,摸向颈骨的位置。有那么几秒他隐忍着偏了偏头,大概是为了压下恶心感。随着那种滑腻的血肉被搅拌的声音叽咕作响,米粒大的金属碎片被他捏着拎出来,明摆着毁了个彻底。
是圣殿惯用的定位芯片。这就是他们失踪的原因,一种暴力的摧枯拉朽式的摧毁。野兽真的有这种能力完成这么精细的破坏吗?但人为又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血腥肢解,费这么大力气只为了伪装成野兽真的有必要吗?
瑞贝卡把这枚碎片放进样品袋里封好,又拍了几张照片,把顶到喉咙口的恶心感用一声咳嗽咽回去。虽然没有腐肉的臭味,但一种强烈的腥气野蛮地在这片区域泼洒开来,某种程度上让人更加难以忍受。戴斯蒙还蹲在那里,又一次把手伸了进去,这一次花的时间更长,看起来不止一处。
倒计时突然嗡地震起来,瑞贝卡把它关掉,看着前方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吸了口气:“没必要集齐所有碎片,我们该返程了。”
“不是碎片。”戴斯蒙这才低低出声,右手攥拳举起,然后摊开——是四五个沾满血色的球状物,其上歪歪斜斜角度各异的漆黑裂纹在那一瞬间活过来似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凝视感盯住了她。在最高亮度的手电光下,强烈的阴冷感冷冰冰滑腻腻地蹿上人的脊背。不好!瑞贝卡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瞬间不祥的预感直冲顶峰。这就是陷阱!她一拉戴斯蒙,沿着来时的路转身就跑:“没时间了,带着东西走!”
“东西给我。”条件不允许再分批行动,戴斯蒙用空的那只手接过背包往背上一甩,几步就加速到对方斜前方,控制在她刚才的速度奔跑。这是最安全的办法,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快速前进,风险只由一个人承担。
瑞贝卡边跑边打开通讯,内心祈祷还来得及:“肖恩!听到回复!报告你的即时坐标!”
“营地一切正常,Over.”还是那句话,音调却变得低沉又古怪,混杂着嗡鸣声,像是蚊虫聚合在一起的噪音,又像泥潭里的蛤蟆咕咕作响。这声音停了一秒,然后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似的,突地一个上扬,高频率重复起来,配着丝丝拉拉的电流音,尖锐得让人想捂住耳朵:“营地一切正常Over! 营地一切正常Over!”
瑞贝卡吸着气关上耳麦,又加快了速度。离营地还有八百米左右的距离,如果戴斯蒙先赶过去汇合……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戴斯蒙刚好在这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考。“相信他们。”他的声音也被颠得有些喘,“还有三分钟我们就到了。”
雨林里看不到枯干的落叶,一切都被这片土地大口吞噬了,变成它的一部分,变成营养,再给予到新的生命。脚步声也在这湿润感中陷落下去,变成软绵绵的森林的一部分,逐渐分不清彼此。
直到散落的人类造物出现在视野里,几乎有些晕眩的塌陷感才彻底结束。来不及清点物品,两人直奔越野车的位置,看到原本的护布被扯成两截,只剩一半还挂在车尾上,地上那半则溅满了黑色的污渍。
“肖恩!克莱!”戴斯蒙冲过去敲车窗,“你们在吗?”
驾驶座传出肖恩的声音,充满了焦躁不安。“我在,克莱被带走了,我在用无人机跟着他,但距离快到极限了。”他的手几乎在键盘上打出残影,身体和声音一样紧绷,“三点钟方向,3.3公里。”
“我去。”戴斯蒙看了一眼屏幕,扭头就往外冲,然而刚刚跑出去十米,他就猛然刹车,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再返回时神情已经平静下来:“拿上必需品,我们一起出发。”
“该死!”肖恩猛地捶了下座椅,喘着粗气推开车门下来,戴斯蒙看到他眼睛都有些泛红,“要是把最新的无人机带来——”
“就能再撑五分钟,那也不够我们赶到。”瑞贝卡从后排车座底下拎出来背包扔给他。她也看到了最后的场景:无人机一路噼噼啪啪撞过芭蕉叶和榕树树须,剧烈晃动的镜头里只能隐约看到有东西在左突右撞,随后一个俯冲撞断一棵树,随后被惹怒似的到处胡乱攻击,被打碎的树枝树叶四下飞溅。已经到了极限的无人机无力快速拉升,被一截不知什么东西刺啦一划,歪着一头撞上旁边的望天树,屏幕一阵模糊后再没了信号。
戴斯蒙把周围的东西捡起来扔回车里,一个人抓起两个包在身上固定好,“那是蛇,对吗?”
“蛇群。”肖恩的精神简直差到一定程度了,他强打精神抹了把脸,又干咳了好几声,这才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不知道品种,战斗发生的第一时间那混账就把我推进车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怪物,至少据我所知绝大多数蛇不会集体行动。”
这时戴斯蒙已经蹲在地上查看打斗痕迹,他不懂生物分类,只能看出这些蛇身体很细,鳞片也较软,因此才能被匕首直接斩断。但怪异的是这里没有一条蛇是全尸,而是碎成一段一段,好像它们只要还保留着相对完整的形态,不管受了多致命的伤都能跳起来继续攻击。这种猜想被他简单转述给其余两人,于是现在三个人都不适地绷紧了后背,对抗这个不幸得有点恶心的可能。
五分钟后他们终于出发,戴斯蒙打头,瑞贝卡断后。本来的决定是避开水域直奔最后坐标,但很快他们发现一路的血迹已足够直接。中途他们收集了一小块蛇尸作为样本,洗去血渍后它变得更怪诞了,蛇皮上凝固着沥青似的黑色光泽,油腻得晃眼;本该光滑的身体被顶出不明显的弧度,说不上是皮下的肿块还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没人想在这时候解剖探究,所以它被真空密封塞进包里,安分地做一块研究材料。
三个人捆绑行动的速度即使马力全开也追不上一个单独的刺客,还是单独被追杀的刺客,更何况他们出发前就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差。很快时间就跑向了十一点,追踪再一次被迫终止。一是入夜的亚马逊雨林足以成为任何人的噩梦,二是前方马上就是一片水域,无论横跨还是绕过都不适合现在进行,而再往前不远就是原住民的村落。
“他会去那儿的。”瑞贝卡这么说。
戴斯蒙和肖恩都没有接话。他是会进入村子,除非他判断蛇群会咬伤当地人。他会尝试着摆脱这些蛇,或是利用他们的驱蛇道具,可一旦这些都没有用,他就会放弃求助,一个人面对黑暗、寒冷、一切未知的危险,和一群无穷无尽的冷血动物。
瑞贝卡把水质检测仪的数据记下来,再抬头看到戴斯蒙依然蹲在那里,专心研究地上的尸体。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收起手头的装置走过去:“有什么问题?”
戴斯蒙声音压得很低:“所有的蛇都只有一半。”
瑞贝卡想了想:“有没有可能那个位置是它们的弱点?”
“只有前半段。”
两人一起看向肖恩,他脸上一片平静,手上神经质地捏着酒精瓶子转,瓶颈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仿佛在代替他本人深呼吸:“这些已经不是蛇了,虽然这听起来不科学——总有些事件在当时听起来荒诞不经,事后却往往被定义为一段历史的关键时刻。”
“还有一件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靠着树坐起来一点,终于拨开酒精瓶塞子,朝着左手倒去。血污和碎肉被冲刷掉,露出它脏兮兮的蓝绿本色。
瑞贝卡的呼吸停了,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充满邪性的黑色闪电将它一劈为二,冷冷地审视地盯紧她。这东西就是蛇群的一部分,蛇经过的地方就有它。“……这是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Snake eyes."
"Snake eyes."
戴斯蒙叹着气摊开手,属于怪物的竖瞳在他掌心也立起来,黑夜中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睁开眼,对他们发出无声的讥笑。
尽管毫无胃口,理智还是逼迫他们吃了点压缩饼干,搭起简易帐篷轮流休息等待天亮。肖恩-戴斯蒙-瑞贝卡,这样的休息顺序能保证体力不支的历史学家最先休息,同时最危险的后半夜戴斯蒙能醒来守夜。他们就这么每人勉强睡了两个小时,直到世界变成朦胧的、柔软的灰色。在过盛的树叶下,天空是支离破碎而静止的海:只是远远地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宽阔的鼓荡,在海上掀起一片朦胧的水汽,朝着亿万片叶子和他们三个渺小的生灵肆无忌惮地漫去。
瑞贝卡其实没有真的睡着,她猜那两人也没有。而当她睁开眼爬起来时,戴斯蒙和肖恩脸上是一模一样的隐忍的喜悦。那感觉活像是他们被告知彩票中了五百万,但是兑现前只要说一个字就会作废。她抽了抽嘴角,掏出自己的通讯器:“克莱说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戴斯蒙。
“说他没事,然后报了坐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消息。”然后才是肖恩。
意思是还是联系不上,但至少他平安无事。她把传回的数字记下,轰两人去检查物品,然后吃过早饭重新上路。这回他们明显胃口好得多,甚至考虑了一番有哪些可食用水果可以就地取材。
树林里还是死一样的安静,但他们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安静了。天色由含混转为清澈,石英表也慢吞吞逼近六点,一切物品回到背包里,只待继续出发。肖恩正把自己的东西背上后背,突然被抓住猛地一拉,拽进戴斯蒙身后,那力道大得他整条胳膊隐隐作痛。
“干什——”发怒的话到了嘴边又转了一圈被他咽下,他瞪着眼四处寻找危险,可左右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任何东西,“到底在哪儿?”
“树上。”回答他的是瑞贝卡,同时戴斯蒙已经举枪填弹,视线就没离开过前方高处的某根枝桠。肖恩随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在那棵望天树上蹲着只活物,身上覆着一层蓬乱的褐色杂毛,像个人一样静静望着他们。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们见到的第二种活物,没人知道它究竟是怪物还是怪物的附属:至少现在它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动物。
气氛突兀地僵在这里,他们就像灰白晨光下的四具石膏像,长久地凝望着彼此,努力用眼神击穿对方身上的硫酸钙壳子读取内心的想法。这僵局最终被它结束了:毛茸茸的家伙顺着树干呲溜滑下,迈着足以成之为慷慨赴死的步伐朝他们走来。
肖恩这才看清这是一只猴子,而且是几乎不会在地面见到的吼猴。它用怪异且不熟练的步伐越走越近,直视枪口,那张巴掌大的面容平静得不可思议,在它眼里巨兽举起的黑色金属块和一端枯枝、一片落叶没有什么不同。
一切诡异得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这只猴子虽然表面上一切正常,行动间却僵硬得像木头,让人不得不怀疑它已经成了僵尸。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神,无波无澜如两块茶色的玻璃珠,无声无息地映照出人类的模样。
戴斯蒙朝天开了一枪,用噪音呵止它继续前进。看他接下来的瞄准方向,下一枪就会是吼猴的心脏。
哑巴吼猴真的停下了。它在原地坐下,伸手指向他们,然后四肢着地转身,指了指它来时的方向。
“它想让我们跟着它走?”肖恩用不确定的语气说。
戴斯蒙也侧了侧脸:“那方向有什么?”
瑞贝卡在地图上查看,语速飞快:“如果顺着这个方向直线前进……”她的声音卡了一下。
“是克莱留下的坐标,那个原始村庄。要跟着它走吗?”
不约而同地,肖恩和瑞贝卡都看向了戴斯蒙。大约从某个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起,这个原本只会听从指令的年轻人也变成了下达决定的一方。
“准备好你们的袖剑,但是不要通电。”他的表情还有点犹豫,语气却已经显出一种稳重感,“我们按原定路线走水路,看它会不会跟上来。”
密密匝匝的树冠被风晃出一个缺口,阳光就这样洒落一地,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为他冠以圣洁的冠冕。年轻的国王穿着一身黑色卫衣,手里是他少了一发子弹的权杖,眼神依然清澈如昔:
“充好塑胶艇,我们出发。”
Chapter 4: 第四章
Chapter Text
我不恐惧。我仅仅有些眩晕。我必须缩短敌我之间的距离。水平地向他迎战。₄₈
那猴子果然跟了上来,它安静地注视,等一切准备完毕就用毛茸茸的细长胳膊抓住粗藤蔓,一荡就上了小艇,像一段轻飘飘的木头那样落向船头,一系列动作几乎称得上风度翩翩。它背对前进的方向,并不惧怕未知的水面和一切能胁迫到它生命的存在,用忧郁而温顺的眼睛对准人类,就那样蹲了下来,仿佛它正是船首的雕饰。
这视线太过灵性,以至于三人把它也当成了个人似的没再说话。后来的事太过迅速也太过惊悚,它在戴斯蒙转述的版本中是这样的:
*我得说,有些时候人不得不相信万物有灵的说法,至少这猴子带来的被洞察感比一队圣殿骑士加起来都强。它简直——我说不上来,但它并不让人感觉是个间谍,更像是来赴约。
总之,它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划船,只在岔道口的地方转头去看水面,就像怕我们走错路。它真的很友善,但有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头晕,有什么东西飞快从我眼前划过。
我对自己说,“老天啊,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出血效应!”,然后努力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打手势让他们准备好武器。我猜瑞贝卡看出来了,她扶了我一把,告诉我还有三百米就是对岸,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苦笑。
*然后那只吼猴的头像炸弹一样突然炸开了,溅得到处都是血,但它的身体还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肖恩和瑞贝卡都在后退,我感觉整个船都在缓慢倾斜,只有我能在这时候上前。然后我看到它的脖颈切面凸起了一块,有东西在往外挤,那些“东西”……那些……蛇,就朝我扑了过来。
是,就是你遇到过的那些。我确实被吓到了,不是因为害怕蛇,而是那个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告诉我:
是的,你见过这个场景。它就是你见到的样子。*
一秒钟里枪响了三次,戴斯蒙的袖剑也弹出来直没入一只蛇的眼眶,同时他矮身往船头一滚把猴尸踹下了水。但还是晚了一点,剧烈的移动让塑胶艇斜着侧翻下去,混着泥浆的浑浊河水立刻吞没了他们。
这洪水似的架势也像烧开了冲进他胸口,撞得他一阵发慌。先找人。他努力挣出水面长吸一口气,一头扎回水下,看到塑胶艇末端已挂好了两根绳索,另一端顺流而下系在两人腰上。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他先游过去托着肖恩出水,在他咳嗽的时间里确认了瑞贝卡一切安全,然后把船重新翻过来。钩绳被他甩到岸边的树上拉停塑胶艇,又下水摸了一圈东西。
幸运的是,蛇和尸体早就被冲得没了影,因此没有敌人,还找回了几样防水包装好的设备。坏消息是,他们的弹药被毁了大半,日用补给也将在几天后面临短缺。
最后一次浮上来时肖恩已经不再咳得快断气了,他湿漉漉地趴在小艇上,眼镜早就不翼而飞,因呛水的后遗症而眉头紧锁。任何震动现在对他的嗓子都是负担,因此他捂着喉咙一个字也不愿说。戴斯蒙刚把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就猛地睁开眼,眼白因为刺激呈现出淡淡的红。
“你要不要……我们要不要稍作整顿?”戴斯蒙提议,把瑞贝卡递来的压缩毛巾拆开转交给他。
肖恩只是摇头,勉强跪坐起来指了指对岸。他试着说点什么,可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得像锯木头:“先去……咳咳,别管我。”
戴斯蒙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表情无奈地看了他几秒,见他没有改主意的意思,把毛巾一把按到对方脸上胡乱擦了两把,因为太过粗鲁被肖恩手忙脚乱抓住毛巾,推开他的手,用动作强烈要求换自己来。还没等肖恩擦干净水,他就愕然地看着戴斯蒙拉开拉锁,把外套整件脱下,上半身只剩一件湿透了的白T恤,被水打得紧紧绷在身上,显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等等!这是干嘛?”他几乎把手里的毛巾扔出去,也顾不上说话难受不难受了,唯一让他定在这儿的是他不清楚自己该先闭眼还是先叫戴斯蒙穿好衣服。
而美国人压了半天嘴角,最后还是憋不住扭头笑出声,抖了抖衣服在水面上拧干,走过来披在肖恩身上,还拎了下领口。“你觉得我刚才要干嘛?”他这么问,额头几乎顶到肖恩的,声音和弯起的眼里一样盛着蜜似的,带着静电被水汽一路导过来,电得英国人张口结舌坐在原地,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以为你要给我们看点花钱才能看的!”瑞贝卡在后面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说真的,要不然你把身上这件也拧拧水再出发,毕竟我们确实‘花钱’了。”
戴斯蒙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手已经抓住了衣服下摆,一对视就看到肖恩满脸紧张直勾勾盯着他,活像看见蛇的青蛙,只等对方一动就落荒而逃。他拄着膝盖低头笑了一会儿,抬头回瑞贝卡个微笑示意玩笑结束,站直身体回到船头,把绳索重新解开:“上岸之后一起用火烤干吧,这里不太方便。”
他和瑞贝卡一人抄起一支桨,留肖恩独自承担队友的嘲笑:“懂了,方便的时候单独给他看。”
肖恩这时候才像缓过神似的,用鼻子发出一声极为明显的呼气声,气哼哼地把脸埋进领口里不吭声了。
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回到了陆地上,塑胶艇被放气叠起,肖恩也终于拿到他的备用眼镜。由于河边的土壤不适合生火,三只落汤鸡跟着瑞贝卡重新搞定的定位器直奔坐标汇合。
目的地是罕见的小片平地,只有几棵目测十年往上的望天树,远远地能望到原始茅屋的屋顶。也或许不是茅屋,只是用了草叶铺屋顶防潮。还有几十米距离时候戴斯蒙就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表情,让他们知道克莱已经在那儿了。
他确实在那儿,背靠一棵树两条腿叠在一起,微微低头把手上的东西送进嘴里,因为感受到动静侧过脸,自然地弯起嘴角,对他们略一点头。他也脱了外套拎在手里,从胸口到肩膀还有裤腿上都染着血,任谁都能看出他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杀,然而他的神情里看不出疲惫或活下来的喜悦,反倒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在预定的轨道上无声无息疾驰。
“克莱?”戴斯蒙探究地看着他。直觉告诉他这确实是他们的克莱,但他和前一晚看起来又不太一样,“……他来过了?”
克莱无可无不可点点头,站直把外套甩在肩上,逐个看过他们三个,说话时带着轻微咀嚼的气音:“先生火吧,这里暂时不会有野兽来。”
“你把蛇血洒在周围了。”瑞贝卡第一个反应过来,毫无怀疑地直接撂下包准备生火装置。肖恩则努力地吞咽了几下,还是难以发声,放弃了问候和解释,摇摇头也去帮忙,留给他们单独的谈话空间。
“你在吃什么?”戴斯蒙挠着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虚,现在他快能确认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但他也不能在这时候拉走人说悄悄话,直接问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的打算。
克莱显然是看出了他的目的,带着那种令人害怕的浅笑又上下看了看他:“烟草。你不去烤火吗?”
“……也给我一点。”戴斯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嗯,你饿吗?给你开个罐头?”
“你确定要嚼这个?”克莱把手里撕开的半截烟递到他眼前,故意陪着他漫天闲聊,就是不给他想打听的答案,“不用,我随身带了点吃的。”
戴斯蒙简直想捂脸,他快撑不住了:“那不嚼也可以,我是说,你拿着吧。啊……对了,周围都是血的话你杀了多少条蛇?你没受伤吧?”
克莱脸上的笑更大了,他把烟揣回兜里,慢悠悠钓他:“是挺多的,但物理层面上没受伤。”
意思是精神层面受伤了呗。戴斯蒙沉默了一会儿,收了尬笑和克莱对视,从他眼中捕捉到笃定的信号,然后他叹了口气,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直奔主题。“你知道了多少?全部?你……”他迅速转头看了一眼其余两人的位置,压低声音,“你要阻止我吗?”
“我看到了一些,也猜到了一些。”克莱思考了一会儿,表情也变得正经,然后猝不及防卡在最关键的地方结束了话题。面对戴斯蒙以眼神询问的“然后呢”他伸手拍拍对方肩膀,推着他转了个方向面朝搭好的火堆:“先把衣服烤干——不能一直你问我回答吧,一会儿讲完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再说。”
好吧,如果到这时候都不懂这是对他的惩罚,那戴斯蒙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他拖着两条腿走回去,还要粉饰太平表现得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他没看到克莱在他身后指了指他,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瑞贝卡和肖恩才收回了目光。
“你不过来吗,克莱?”他最后不带什么希望扭头喊了一句。
“这就来。”克莱说。他又掏出那半根烟摊开烟纸,把剩下的碎烟草倒进嘴里,闭着眼品味这种极苦极涩的滋味,半晌叹了口气。
他提前看到了,所以一部分责任和选择就转嫁给了他承担。这不公平。但好在他并不靠公平走到现在,他们都不靠,因此在九十九条指向死亡的路中间,他们必须选中唯一的那条生路。
但打破命运或许也是命运的一部分,预见未来或许也是未来的一部分,更何况他得到的不是什么未来,而是别人的过去。他需要更慎重地使用这种本不属于他的能力,直到希望降临。而在此之前,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收起所有情绪,睁眼重新露出笑容,抓着衣服向大家走去,他们已默契地给他留出了空位,只等他加入。戴斯蒙终于复述了吼猴和塑胶艇的经历,瑞贝卡也补充了几句,然后问他们几时出发。
“我们还有点时间。”克莱大咧咧敞着腿坐下,笑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接触了一下土著,可以用肢体语言沟通,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或许能问问他们见没见过其他人,或者蛇眼。”
“说不定也会有来避难的哥伦比亚人。”肖恩终于能说出来话了,就是听着还有点哑,正在逼自己小口小口喝纯净水。他的手指在瓶子上状似随意轻轻敲击,然后瑞贝卡的脸色就变得有点奇怪起来。
..-. .. -. . ..--.. (Fine?)
都是队友在这里敲什么摩斯密码?她想说,但看了看戴斯蒙半裸着坐在那儿,自顾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一副一看就不对劲的反常样子,把这句话又咽了回去。
克莱对着这句问询只轻轻点头,无意识地摩挲自己左手手腕,片刻后摸了摸几件衣服,起身熄了火,伸到戴斯蒙眼皮底下打了个响指。“走吧!”他的语调显得别有深意,“早点结束早点回家。”
戴斯蒙梦游似的跟着站起来,被这个响指打得一激灵,顿了几个呼吸才如梦初醒,像终于浮出水面的人那样吸了一大口气,眼神恢复了清明。
“清醒了?”克莱笑眯眯问他。
戴斯蒙有点难以置信地问:“我们一起回家?”
“当然。”克莱挑起眉,单指勾着戴斯蒙烘干的外套一把盖到他头上,揉了两下,“我看你只听到回家了,快点,待会儿有你出力的地方。”
瑞贝卡一眨眼的功夫就收拾完毕,第二个背着包路过,顺手在上面也撸了一把:“惦记回去还是惦记回去打游戏,戴斯蒙?新买的碟有Animus2.0好玩吗?”
“没惦记游戏,而且也不是我买的盘!”等肖恩走到旁边的时候就正对上一只喊着话奋力从衣服底下钻出来的戴斯蒙,头发乱糟糟翘着,脸上却笑得开心。他维持着衣服堆在脖子上的姿势和肖恩打招呼,被英国人翻了个白眼径直走过,边往身上套边追过去。
克莱放慢了脚步,拖着音调开玩笑。“放心吧。”他说,“有那么多宝贝等着,他不管花多长时间,爬也会爬回去的。”
Chapter 5: 第五章
Chapter Text
太晚了。你们的癌症已开口说话。故乡不再有任何权力。₂₂
事情果然没有那么顺利,他们前脚刚踏进村子——或者说部落,就有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警惕地慢慢围过来,和传统印象里一贫如洗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们腰间和胸口的兽皮被打理得像欧洲市场最新高定,一眼看去能认出鹿毛和豹纹,耳边别着树燕的羽毛,手上带着一串装饰:精巧镂空的手镯、鸽子血般的珊瑚珠,还有多得让人瞠目的金珠。
肖恩眼神发直,慢慢飘向克莱的方向,声音飘忽:“他们不像经历过十六世纪的奇布查人。”
“是啊。”克莱轻咳一声,“所以他们不会西班牙语——虽然我也不会。”
瑞贝卡吸了口气:“打手语。”
几柄矛尖和吹箭筒指向了他们,有几支的尖头汪着层蓝盈盈的颜色,不管成分是什么,总之一看就有毒。不太友好的氛围让他们绷紧了身体,戴斯蒙和克莱上前把其余两人挡在身后,对这些印第安人抬高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为首那个衣服用了最多豹皮的土著压下武器,对着他们就是一通叽哩哇啦的本地语,听得人眼前发晕。戴斯蒙扭头跟克莱对了个眼神,还没等商量出方案,肖恩就清了清嗓子,伸手指向对方:“Güechas?”
这回轮到剩下的三人眼神发直,沉默着看历史学家一会儿拍拍自己,一会儿双手上托。看起来这种方式确实有效,因为印第安人又用奇布查语回了起来,依稀能听出有一个iraca的音节被重复了好几遍。几次尝试后他从包里拿出了蛇眼,托在手上给他们看。
几位土著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刚刚相对和善的态度荡然无存,长矛被重新架起指向他们。眼看就要爆发冲突,远处突然传来了喝声,一个头带金饰和一根棕色大羽毛的奇布查人匆匆赶来,和战士低声耳语几句,然后一行人就把他们押进了另一处独立建筑,留下两个守卫和一扇紧闭的门。
“怎么回事?”戴斯蒙困惑地问,他刚刚被肖恩拉住了袖口,这才没有动手。
“简单讲就是,我们进监狱了。”肖恩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叹了口气,“给我口水——谢谢——这是穆伊斯卡人的部落,刚刚那些是他们的武士和军队,güechas。Iraca是酋长,刚刚传话的就是酋长的仆人,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克莱收回递给他水瓶的手,仰着头看墙上的纹路:“黄金国?”
“看起来是的,传说中的黄金国。”
“所以核心问题没有任何进展对吗,先生们?”瑞贝卡拍了拍手。
“也不能这么说,还是有进展的。”肖恩摸着下巴忖度,“至少我们知道了他们对蛇眼非常忌讳,而且酋长应该想和我们说点什么。总之最好先按兵不动。”
戴斯蒙举手:“既然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出去,我还想听黄金国。”
肖恩靠在墙角保持自己腰背挺直,闻言一抬眼皮指指对面:“我渴了。”
克莱耸耸肩接过话题:“El Dorado,传说中南美的黄金之国,其中一个说法就是在哥伦比亚瓜塔维塔湖湖畔。”
“西班牙语?”瑞贝卡提问。
“你不是不会西语吗?”戴斯蒙跟上。
“只是几个词不算会吧。”他摊开手,“就像肖恩也‘不会’奇布查语一样。”
他对着两人鄙夷的目光轻咳一声:“总之传说中,黄金之乡的部落族长会在自己的全身涂满金粉,并到山中的圣湖中洗净,而祭司和贵族会将珍贵的黄金和绿宝石投入湖中献给神。所以西班牙人才狂热地来寻找黄金,事实上他们也找到了不少,比如黄金船,但更多人死在这里却一无所获,因此到现在它依然是一个传说。”
“现在看起来,他们真的变成黄金之国了。”戴斯蒙顺着这个思路接了下去,“你们之前还提到十六世纪?现代的奇布查人应该没有这么封闭吧,被殖民……一类的。听起来有些奇怪……”
“看来你确实变聪明了——什么人?”克莱脸色猛地一变,拔枪瞄准最远处黑漆漆的角落。那堆破烂似的布堆轻微晃了晃,在所有人警觉的注视下咳嗽了起来。
戴斯蒙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进屋前就用鹰眼看过一遍,相信克莱也这么做了。而现在他们两人加起来都没看出这里躺着个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可能已经不是个人了。
**他**以一种快要把肺呕出来的架势咳嗽了一阵,忽然放声大笑,边笑边坐起来,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眼窝深深凹下去,一层皮紧贴在骨头上,活像一具会说话的骷髅架子。“El Dorado? 哼。”随着他完全坐直,可以看清他身上脏成黑色的衣服并不是土著人的风格,而是更偏现代化。他用讥讽的语调把黄金国重复了几遍,又神经质地颤抖起来,只有他咧开的嘴显示出这是一个笑。
"So who are you, sir?"肖恩换了种语言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Quién eres tú?"
"¿Yo? Soy un moribundo sin nombre. Mi patria no me necesita, moriré en estas tierras salvajes. (我?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垂死之人。祖国不需要我,我会死在这些野人的土地上。)"
(以下对话皆为西语。)
“所以你是个哥伦比亚人。你在前政府的军队干过?”
“没必要讲已经不存在的东西。”他沉沉喘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现在跑吧,趁你们还能走。我要睡了。”
“最后一个问题。”肖恩打断了他合眼躺下去的动作,用肯定的语气把蛇眼给他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吗?”
男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他的胸口没有起伏,眼神空洞,就像在那一秒猝死了一样。良久后他的眼珠轻微动了动,像冬眠被打破了似的忽然扶着墙慢慢站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戴斯蒙和克莱第一时间就挡在他面前,但他混不在意直盯着那颗珠子,发出一声乌鸦般嘶哑的低笑:“看来你们也要留下来了。”
肖恩加重了语气:“**这**是什么?”
“神的记号,诅咒,降祸前的启示,随便你们选哪个称呼。”他的声音越来越哑,喉咙里像积了痰,伴随着说话发出嗬嗬声,连身体也有些打晃。“你们最好现在就跑,不然你们都要……”他捂住头,痛苦地弯下身子,呼哧呼哧地喘气,过于危险的姿态让两个外勤纷纷举枪瞄准。
“——死!”
一声古怪到无法形容的闷响炸开,七八条蛇猛地从血浆后扑来。克莱反应极快地一个滑步,袖剑变成匕首滑进掌心,狠狠砍向尸体的脖子,同时戴斯蒙冲着蛇头三发点射,只几秒就结束了这场战斗。现在只剩下溅的到处都是的鲜血,一具无头尸体,和满地半截蛇尸。
“我们先走。”克莱把马格南也上了膛,屏息听了一会儿,猛地踹开门打头冲了出来。幸运的是,守卫不知何时离开了,但随着他们向村落外一路狂奔,每一个路边的奇布查人都伸长脖子看来,身体僵直,眼神空洞,哪里还像是活人?更像是装满了蛇的会说话的容器罢了。
顾不上奇怪为何他们没有进攻,他们举枪一路狂奔,直到再也看不见村子,这才重新规划了路线往营地返程。感谢克莱一晚上的踩点和瑞贝卡提供的方向,让他们一路呼哧带喘地逃跑却没有迷路,总之几人成功返回了昨晚的出发地。这里还是一片狼藉,好在有剩下的武器和弹药作为补充。
肖恩简单讲完之前的对话内容,把脸埋进手心用力抹了抹,声音因此闷闷的:“到底多少人被异化了?现在看来这个黄金国并非隐居幸存下来的那些,而是后成立的。”
“同时他们出现了一位神。”克莱耸肩,“有点巧了不是吗?”
戴斯蒙犹疑地开口:“等等,这个神帮他们建立黄金国但是把他们变成了怪物?可是这里除了我们还会有谁来?他们总不能杀出去绑架活人吧。”
所有人沉默了几秒。然后肖恩叹了口气:“很高兴你的分析能力确实有目共睹地提高,但很不幸你说的两种情况都有可能。第一,他们等的就是我们。第二,他们会杀出去,在不远的未来。”
“等的就是我们?我们身上有什么可图?”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也意识到异化的源头并非这群印第安人,而是朱诺。
“所以,是朱诺给了他们这么多黄金……也造成了他们的蛇化,那些蛇之所以只有一半,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下半身。”戴斯蒙边喃喃自语边略显茫然地看向同伴,希望他们做出反驳,告诉他可能事情没这么糟糕。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最后连他自己的声音也空荡荡地融化在风里。
最后瑞贝卡从箱子上跳下来,用写报告的电子笔敲了敲边缘,打破了沉寂:“我们的任务只包括确认小队成员死亡和调查原因,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你们怎么看?现在返程?”她从每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克莱看起来很犹豫,但保持了沉默;肖恩欲言又止最终低头默认了她的说法;只有戴斯蒙固执地皱紧了眉,脸颊两侧的咬肌一点点绷紧,两手攥拳,像是在同什么无法被看见的敌人战斗。
“如果我们真的走了,他们会怎么样?还没有异化的这些人?”他最终还是问出这个问题,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如果连刺客都要转身逃走,又由谁来保护那些普通人?”
肖恩抿紧了唇。你看,他已经成长为这个模样了。当初那个男孩懵懂得叫人来气,被那么多条人命换出来,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死,却依然不肯做个刺客,就因为他在叛逆父亲指定的老路。现在那个形象早已淡得快要消失,就像那个幼稚的家伙从来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像历代导师的责任心和保护欲,他开始站在所有人最前面,开始用剑和枪保护所有人,开始在意无辜者。但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如果这种成长意味着杀死过去的自己,并且背上别人的影子?
他抬起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惶恐。不知怎的,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又或许那个男孩依然在这里,只是埋得更深,更不引人注目了。
“……我很抱歉,戴斯蒙。”瑞贝卡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一些,“但有些时候,我们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骤然僵住的气氛让肖恩很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份尴尬,但就像被迫围观父子吵架时一样,他在脑海里连换了几句话都只能加深尴尬,只好和当时一样放弃调停,偷偷凑过去碰了碰克莱,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但克莱也没有说话。他显得满腹心事,甚至没感觉到肖恩的暗示似的,用复杂的神情看着一切发生,那种犹豫盘旋在他的眉眼间挥之不去。肖恩这才想起来他经历过一段想要撤退却无法撤退的时光,这让他带着些微心虚和歉疚乖乖坐回去,不再动作了。
“不,你说得对。”分明只有几秒的时间漫长得可怕,戴斯蒙深吸了口气,拳头松开,头疼似的捂住一边额角。没有人看见他的眼神,只有僵硬的下颌线条显示出他并不平静。“是我的问题,你们……我们走吧。”
这下瑞贝卡也说不出话了。她就想做这个恶人吗?但在这个环境里一切都是未知,而他们只有四个人,任何牺牲都是不被允许的,包括她自己。生活不是童话,理想化的善良和意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早已清楚这一点。最后她无声叹气,又一次拿起通讯设备:“我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威廉。”
“嘿……”克莱突然带着点笑意开口,“其实我们还没确认*所有人*的死亡,不是吗?”
“但我们不可能在雨林里玩集邮——”肖恩把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你有什么发现?”
“只是猜想。如果这是一场上位者的游戏,而污染和异化不可逆,人类却没有任何手段,实在不太合理。毕竟她还需要信仰,而不是所有人的尸体。”
肖恩本能地嘲笑:“我倒觉得她挺期待那副场面的——哈。”
“你的意思是人类也会进化?”瑞贝卡提问。
“唔,差不多。”他以略显含糊的口吻回答,“但快到时候了。”
“从历史层面看这充其量叫突变而不是进化,不过……我不说了。”像是要弥补刚才的说不出话,英国人抓住一切档口插嘴发言,“你说的也有道理,没道理只有怪物能力这么强,还能快速传播感染。意思是可能有人因为这个活下来?”
“不。”克莱却摇摇头,露出微笑。
不待他解释,一直沉默的美国男孩突然浑身一震,像潜水者刚刚浮出水面那样大口喘着气,满脸疲惫地放下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睁开眼,瞳孔微微涣散,散发着一种奇异而圣洁的银白色光芒。他看着前方,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在看,那双眼睛里倒影着远比现实更深更远的东西。
“我看到了。”他说。
“——是我们会因此活下来。”

Axie on Chapter 4 Mon 03 Jan 2022 07:57P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