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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蜘蛛在修补自己搭在树根附近的蛛网时无端感到一阵心悸，它感觉精神领地里有其他精神体的气息，当它抬起头的时候，它意识到有一只鹰落在它面前的树上，歪着脑袋打量着树洞的口径，然后满意地扑棱着飞进去。

胡利安就是这时被他的蜘蛛精神体紧急呼唤到精神图景中的。小蜘蛛爬到他的肩上，委屈地向它的主人哭诉不速之客鸠占鹊巢，而年轻向导扒拉开树干表面新盖上去的枯枝，一下子与漆黑树洞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面面相觑。

“你是谁的精神体？”胡利安谨慎地问道。精神体闯入不属于它主人的精神世界这种事情并不多见，通常来说向导们的精神屏障足以将绝大多数的异物拒之门外，而且这次胡利安竟然没有先收到屏障被冲击的警报，这只小鹰就已经自来熟地在他的地盘里选址造窝了。

小鹰歪了歪脑袋，眼睛眨了眨，没有回答胡利安的问题，这让胡利安有些难办：“这里不是你的家，小家伙，你不知道你的主人吗？”

精神体只有哨兵或者向导会拥有，所以这只小鹰显然是有主人的。但是精神体本该是主人思想的延展，胡利安不知道为什么它看起来那么迷茫无助，心中一软，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他的手刚刚碰到鹰的瞬间这只小家伙炸毛了一下，但瑟缩渐渐随着有节奏的顺毛平复了下来，小鹰似乎很喜欢被胡利安抚摸，最后胡利安抽开手前几乎是仰着脑袋去贴胡利安的手。这引发了小蜘蛛的不满，它顺着胡利安的手臂爬到树干上，快速地用蛛网编织出了一道“封条”，横亘在树洞口上。但是小鹰只看了一眼在蛛网上蹿下跳宣示主权的小蜘蛛，把蛛网整个儿用嘴尖轻轻挑下来围在脖颈的绒羽上。小蜘蛛在晃动中拼命抓着蛛网，最后稳稳降落在鹰颈侧时，晕头转向的小蜘蛛和转向这侧的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对上，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呆呆地挠了挠鸟儿的细密绒毛，小鹰咯咯笑起来。

很好，现在轮到胡利安盯着自己的精神体小蜘蛛扶额。没救了，还不知道人家的底细就被拐跑了，胡利安痛心疾首地想，好吧，既然小蜘蛛喜欢它，那么短暂收留几天也不是问题。

————

胡利安成为一名正式向导还不过一年，虽然他很早就展示了自己精神共感的天赋，但在凝聚出精神体之前他和其他塔里具有向导潜质的少年一样只能被称为“共感者”，住在塔底层的双人宿舍里。他的舍友是一位与他一同入选的共感者，恩佐·费尔南德斯，虽然小他一岁不到，看起来来却老成得很。他们总是一同去上向导培训课，但恩佐很少认真听课，他热衷于用他自己摸索出的精神触角去戳弄胡利安照着培训老师的指令手忙脚乱搭建起的精神屏障。一开始胡利安会下意识抗拒这股外来精神力量，后来架不住恩佐锲而不舍的“骚扰”，干脆让屏障对恩佐的精神触角默认打开，放任自己的脑海里时不时流窜过一些“缸中之脑”或者“小径分叉的花园”之类的奇怪思绪。再后来，他不刻意感受都不能确定恩佐的精神触角是否停留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偶尔没有，但更多时候会在胡利安用精神力探查时欢快地从某个角落窜出来，热情地扑进这张精神力编织的大网里，就像和胡利安的灵魂行了一个贴面礼。

胡利安喜欢和恩佐的相处，但是他们同宿舍的时光从他的精神体觉醒开始被迫戛然而止。觉醒的向导不再和共感者一起居住，胡利安搬进了塔更高层的单人间，他唯一的伴儿就是他的小蜘蛛了，他们上的培训课也不再相同了。

临走的时候恩佐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神晦暗，却说不出话，胡利安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安慰道：“恩佐，成为向导就可以来更高的塔里找我了，我等你。”

恩佐低着头，然后飞快地在胡利安的侧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没等胡利安反应过来，塔里的导员就敲门催促他是时候走了。

胡利安快要关上房门前才发现他的小蜘蛛没跟上来，于是又把门微微张开一条缝，在小蜘蛛荡着一根长蛛丝落在他身上时，他看见恩佐摸着脖颈，一枚蛛丝绘制的唇形标记在门口的漏进的光线中反射着微弱的银光。

——

胡利安每个月都会去向导中心查最新登记的觉醒向导，但每每失望而归，他想要寻找的那个名字从未出现在登记册上。他对重逢的场面幻想了很多次，但从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再遇到恩佐。

当他踏入白噪音室前，导员叮嘱他：“这个哨兵天生有缺陷，他没有随着觉醒伴生一个精神体，因此一旦遭受强烈的外界刺激容易崩溃，这次是出任务之后失控了。如果他想要伤害你，实在不行就用机关把他电晕得了。”

胡利安低声说是，但是心中有些跃跃欲试，这是他成为向导以来塔交给他最大的挑战。安抚一个失控的哨兵和例行做情绪疏导完全不一样，向导们有时需要和比他们强壮得多的哨兵们肉搏来争得精神压制的机会，但这次不到万不得已，胡利安不打算用导员说的那些辅助工具。

他抬起手，小蜘蛛爬到他的掌心，向他传递了一个愉悦的念头。他微笑着和小蜘蛛意念交流着，小蜘蛛告诉他它和小鹰相处得不错。它现在和这只夜行的鸟儿住在同一个树洞里，有时小鹰会载着它在胡利安的精神世界里兜风，小蜘蛛挂在鹰脖颈下松软细长的羽毛里，它们用精神体的方式交流得也很愉快，但是小鹰仍然说不出它属于哪一位哨兵或者向导。大部分胡利安独处的时候小蜘蛛会和鹰一起出来透透风，但今天有塔的导员盯着，突然出现一个未被登记的精神体太冒险了。

但当他推开门，坐在床沿的人猛地抬起头，这张过分熟悉的脸让他吓了一跳。

“恩佐？”

被他的导员描述为“暴躁易怒”和“精神不稳定”的哨兵看起来平静得很，但是他放空的眼神反映他确实处于胡利安接受的教育里典型的哨兵迷失在五感中的混乱状态。

胡利安顾不上思考“为什么我的共感者室友会觉醒成哨兵”或者“老天啊恩佐到底遭遇了什么”，向导培训的本能反应让他张开精神力缓缓向哨兵探去，像一张蛛网轻巧地包裹住哨兵的皮肤，向身体深处渗透下去。他的蛛网触碰到了哨兵的精神世界边缘，晶黑屏障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纹，这让胡利安的蛛丝毫不费力地探了进去。然后他眼前一暗，沉入了恩佐的精神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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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安在暴风雨的肆虐中勉强控制住方向降落在一块平面上，小蜘蛛被他稳稳当当地护在掌心，落地之后胡利安谨慎地看了一周，但视线范围内几乎是混沌的黑暗。狂风裹挟着泥沙和被卷起的杂物无差别地冲击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胡利安艰难稳住身体蹲下来摸了摸脚下的平面，当一道恢弘的闪电从天际劈落至远方的地平线，胡利安看清他正在一块礁石上，而四周是嘶吼咆哮的大海。

这不是一个好预兆。小蜘蛛伏在胡利安的手心，递给他一个担忧的意念，一人一蛛发愁地望着汹涌的海面，在陌生的精神图景中行动很容易迷失自我。胡利安顾虑着让自己过于小巧的精神体出去探路是否太过危险，这时一只小鹰突然降落在胡利安的肩上，鹰嘴轻轻梳了梳他被风雨搅乱的发丝，然后在胡利安的面前画着小圈盘旋，它身上传出了一种焦虑的情绪。

“你怎么跟来了……你想去看看？”胡利安惊讶地看着鹰的黑眼睛，这双锐利的鹰眼只有在注视胡利安和小蜘蛛的时候才会流动着温柔或者活泼的小情绪，此时它眼中是难得急切的情绪。胡利安吞下了疑虑，再次对着那双眼睛妥协了：“好吧，小鹰，我知道你比小蜘蛛更适合做这个，只是请一定不要冒险……记得隔一段时间要回到这里跟我报平安！”

小鹰扑棱着双翼，却没有立刻飞走，它向胡利安的手掌伸出了一只爪子，胡利安愣神的时刻他的小蜘蛛已经欢快地吐出一根蛛丝顺着爬到鹰的小腿以上的羽毛里了。

我需要小蛛跟着我一起走，它能及时与你共享情报。

胡利安犹豫了。如果精神体离自己太远，或者遭遇严重的伤害，他们之间的精神联系很可能发生不可逆的断裂，甚至会让向导精神崩溃。

相信我，我会用生命保护好它。

小鹰郑重地望着胡利安，这是它第一次以人类说话一般明确的意念和胡利安交流。

我相信你。胡利安在心里清晰地念到。也保护好你自己，你的生命也同样重要。

他抬起手顺了顺小鹰被雨水打湿的背部羽毛，凑上去亲了亲它的黑眼珠。小鹰始料未及之下结结实实地挨上了那片温软的嘴唇，它感觉到在刚刚接触的地方有一种微痒的链接正在破土而出，但是它来不及细想，那股遥远处召唤他的神秘声音越来越微弱，它朝着胡利安拍拍羽翼，展翅飞向黑云蔽日的天空。

——

恩佐的思维从模模糊糊的呼啸声中浮出潜意识的深海，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死去的躯体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浑身剧痛，他在试图严密证明自己生或者死均未取得结论后败下阵来，杂乱的念头像潮水一般漫过了他乱石嶙峋的意识荒滩：“有没有一种可能，精神体是模拟出来的产物，在死亡中我们真正醒来，而我们只是漂浮在精神图景里的脑电波。”

他慢慢眨了眨眼，五感逐渐恢复，几乎漆黑的环境让他很容易睁开了眼。他似乎身处一个狭小的洞窟，尽管四面狂风猎猎，但洞窟勉强挡住了暴雨倾泻，给他留了一小片还算平整的地面。突然，在风雨的白噪声中哨兵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两声特别的鸣叫，他不自觉地放开听力感知的触角向外扫去，联系上了这只在低空盘旋的鹰。当他的精神触角碰触到鹰的双眼，宛如电流突然窜过全身，其他的感官都被暂时封闭了，只剩下被无限放大的听觉，定向聚拢在这只显然是精神体的猛禽身上。它嘶哑着鸣叫了一些句子，恩佐没有学过与精神体交流的方式，但他竟然听懂了意思：鹰说，有人在寻找他，它需要到他身边来。

来吧。他张开嘴，但嗓子刀割般哑得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努力用精神触角传出关于他所在位置的大概信息。而他的思绪也无法集中，大概是送去了一段充斥着大量杂音的语句，因为小鹰发出一声痛苦的嗷嗷叫，恩佐对它感到有些抱歉，但也不敢再用精神触角传话了。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刚才交换信息时建立的临时连结里悄然探入了另一种精神力：它与属于鹰的那些很不同，鹰的精神力就像严格错叠的羽毛，每一片张开时都以攻击姿态威慑着来敌，组合在一起却精密地构建出了武装到只露出双眼的甲胄；但这种全新的触觉来自一抹仿若无物的精神力，它像风一样掠过灵魂的外沿，但是能让人感到有什么留了下来，摸起来轻柔薄弱，却是一片完整而坚韧的网，像是蛛丝结成的大网。

恩佐想起了胡利安，那个与他匆匆告别的时候在他脖颈下用蛛丝回赠亲吻的朋友，他记得胡利安期盼地对他说快点成为向导就可以再见了，但是年长一岁的向导在这方面傻得可爱。成为向导只会意味着他和胡利安再也没有机会建立真正稳固的关系，因为塔不会允许稀缺的向导们与同类人交往，他只有成为哨兵才有一线重逢的机会。

而且，必须是最好的哨兵。

他舍弃了他在共感方面初有成效的训练，转而偷偷尝试用精神力刺激五感和机能的成长。这条路充满了异想天开，也没有过往案例可参考，但是执念于此的恩佐决心进行到底，最终他竟然真的实现了逆转分化方向，在一个湿冷的雨夜正式觉醒成为一名哨兵。

觉醒的那天恩佐没有感应到本该伴生的精神体，他一度揣测是不是他人为调节生长的方式让过度消耗的精神力不能凝聚成型，而他的精神图景也一直是这片永远乌云密布暴风骤雨的海洋，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找到其中的安全岛。哨兵医院对他的特殊情况检查了很多次，但仍然判断不出为什么他没有精神体。没有精神体领航和安抚的哨兵就像随时可能爆炸的雷管，塔不允许恩佐像其他哨兵一样与向导搭伴出任务，也并不重视这位天生缺陷的哨兵。

这次他费劲口舌恳求到了一个外出任务的机会，虽然成功完成了任务，但他为了侦查逃犯全力放开的五感收回来的时候遭到了扰乱——塔立刻给他注射了镇定向导素，但是他的意识已经迷失在了自己混乱的精神图景中。

可真是糟糕，他离再次见到胡利安又远了一点。恩佐沮丧地想到，他想尽快恢复对精神力的控制，如果能只靠他自己就更好了。这些时间里，他已经学会了用胡利安留下的蛛丝吻收束过分敏锐的五感，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颈侧时他可以更自如地控制感知力，那里残留的微弱痕迹里有让人安心的气息。

现在他在精神链接里再次触碰到了熟悉的气息，这让恩佐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无意识地飘过了胡利安的笑容和那枚吻的触感，脑海中“吱嘎吱嘎”的杂音慢慢弱了下来，就这样又陷入了睡梦。

石窟外的暴风雨似乎减弱了些，一只湿淋淋的鹰盘旋降落在洞窟口抖了抖羽毛上的雨水，从它的颈羽中爬出一只兴奋的小蜘蛛，挥舞八条腿比划着。小鹰凝视着小蛛，微微点头，于是它们一同向洞穴内走去，走向等待着它们指引出路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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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再一次从昏迷中转醒过来的时候，最先意识到的一件事是他的眼前倒吊着一只蜘蛛。他眨了眨眼，凝神再确认了一遍没有眼花，而此时被细微的动作惊扰的蜘蛛顺着吊丝晃动的方向转过半圈，八条腿一下子扒拉在了恩佐的鼻尖上。

恩佐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条件反射把这只小东西从脸上用力扫开，他潜意识感觉到这小家伙太有灵性了，不像一个普通的活物——然后，他的记忆慢慢恢复了色彩——这里是他的精神世界，除了他自己和属于这里却失联已久的他的精神体，本来就不该有任何活着的生物。

就在这时，他感觉脸颊上拂过一阵裹挟着湿气的风，然后扑棱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片阴翳拢过来，暗哑地鸣叫了一声。他认出了这是不久前与他联系的那只鹰的声音，努力抬手试图抚摸它的羽毛，但是鹰只是沉默地停在肩头，并没有应和他的主动示好。

恩佐福至心灵地预感到和它沟通的突破口就在目前还在他眼前晃悠的那只小蜘蛛，于是他试探性地抛出一个精神触角，碰了碰蜘蛛的小脑瓜，小蜘蛛也欣然回应，快步爬到他的额头正中，开始飞快地爬来爬去，时不时有微痒的触感附着在皮肤上。恩佐猜测它在吐丝织网，但是具体编织什么不得而知，他的另一部分心脏也在隐隐害怕伸手去摸会搅乱小蜘蛛的工作成果，于是干脆闭上眼，在小蜘蛛的忙碌施工中逐渐安定下来，直到额头细微的触感停下来，另一种精神层面的触碰悄然在他的脑海中点出一片涟漪。

你是怎么失去意识的？

是五感。恩佐想。它们太强烈，太混乱了，像冰和火在指尖翻滚，像在眼前炸开的炽白烟火，像酒吧后街混杂酒精、香水和呕吐物的气味，像工地与道板的破锣烂鼓多重奏，追踪逃犯的时候我想获得更多信息，于是我让它们完全展开，延展向城市的尽头，从哨兵塔尖迎风飘扬的蓝白旗帜到纵横城市下水管线路的恶臭气息，我的意识穿行在熙攘嘈杂街道上，我能听清每一个行人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发出尖锐的笑声或者喊叫，当千千万万的信息蜂拥过来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脑袋要爆炸了——

嘿，恩佐，嘿！那声音柔和地萦绕在恩佐的脑海边缘，但是恩佐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一刻的回忆中。

太吵了，我简直不知道什么样的哨兵才能受得了那么多信息的轰炸，好吧也许有精神体的哨兵可以，但是我他妈的没有，我需要做到比他们更好，我必须能——

别这样逼自己，恩佐。那声音软软糯糯的，有点熟悉。恩佐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他头脑中关于哨兵、向导和塔的一切缠绕在一起，和全面展开五感反馈回来的庞杂信息混合成了一团泥潭，小蜘蛛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的理智在随波逐流中顽强地争夺着思绪的主导权。

胡利安。我该怎么说服自己只是一个残缺的哨兵？而我甚至不是天生的哨兵，我愿为此付出一切，但也换不回我想要的东西。胡利安。胡利安。如果我接受了向导的治疗，我就会被塔盖章认定是个废物了，我该怎么办？胡利安胡利安胡利安。虽然他没有回应我，但是那些精神力凝聚的蛛丝之吻摸起来该死的棒极了，我好想念那一天那一刻。要是胡利安没有觉醒就好了。要是时间能停在那一瞬间就好了。好想他。但是胡利安应该成为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向导，他值得这个，幻想他只属于我是不公平的，这是我的错而不是他的。我为什么不能是个天生的哨兵呢。胡利安，我爱——

恩佐刹住了思绪，因为小蜘蛛突然开始在他额头上焦急地转圈，它波动起伏的情绪直接投射到他脑海中的精神链接上，带动他的意识流也被暂时搅起了涟漪，他才悚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和这来自某位向导的精神体一直是精神连结在一起的，他意识跳跃时闪现的念头不知道有多少被它读到了。

恩佐在慌乱中主动切断了连结，努力退回到更深层的自我中捋一捋刚才他意识是否飘到了什么不该被塔知道的东西。他自作主张强行转哨兵是绝对不能为塔接受的，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而他更不想泄露的是他对前舍友超越友谊的感情，塔的向导们没有义务为他保密，而这事抖出去会对胡利安造成不必要的影响——不过，胡利安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已经有配对哨兵了吗？

恩佐拒绝细想后一个问题。事实上自从胡利安离开以来他就一直害怕直面这个问题，他会在训练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和其他哨兵聊起关于配对的小道消息，在闲言碎语中尝试对号他的胡利安。没有消息应该是最大的好消息，但恩佐几乎要被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逼疯了，他多么害怕下一次在其他同伴嘴里听到胡利安的名字时会是“一个已经配对的年轻向导”。他的胡利安那么优秀，塔很大可能会给他指定一个强大的哨兵，要求他们结合；如果他有幸再遇到胡利安，如果他的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结合伴侣，恩佐很怀疑他会不会当场疯掉；退一万步说，即使他能在胡利安结合之前找到他，他能用什么打动他的爱人呢？用残破的精神能力，还是平凡的身材天赋？他能保证用这些在激烈的战斗中守护他的胡利安吗？

嘿，Enzito，你思考得太多了，对你超负荷的大脑不好，放松，让我把你带回家。

如果我的精神世界还不是家，那么我的家在哪里？恩佐烦躁地想到，全然没有注意到精神触角已经不知不觉间探进了他本该竖起防御的戒备圈。它如丝如缕地包裹着蜷缩在自己世界里的恩佐，清凉的气息缓缓安抚着疲倦的灵魂，而恩佐的精神屏障对此毫无反应。Enzito，Enzito，真像是胡利安会对我说的话，他总把我当成弟弟，但他自己明明才是更天真更需要保护的那个。

你真的能在这里得到安全感吗？声音继续说道。Enzito，你明明不喜欢缩在这里，只是因为在这里才能抓住过去的影子，你在找一个虚幻的梦；既然你内心深处存在极度的渴望，为什么不走出这里，去现实里追求呢？

恩佐终于惊觉这个声音的穿透力，猛地睁开眼，小蜘蛛已经从额头上移动到了他后颈的腺体上，但他依然没有从这个小东西身上感到威胁。恩佐再次选择相信直觉，绷住没有动，直到他感觉腺体被轻咬了一口，然后温暖的向导素从刺痛中渗透进来，在他血管中奔腾涌动，热流熨帖得恩佐想要大叫或者流泪，耳边叨扰鼓噪的杂音偃旗息鼓，他的意识被这股暖流归拢到理智的正轨上。

只是一个临时的精神结合，请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和你连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小蜘蛛悄声说，现在他们的思绪对双方都开放透明了，恩佐从这个结合里读到了这只小蜘蛛的自主意识。你灵魂栖息的家园应该在能让你无条件安心的地方，Enzito，你该去找你的胡利安，他也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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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安趴在礁石上，手脚并用地牢牢扒拉着风雨飘摇里唯一坚固的地面，小蛛和他的精神联系越来越微弱，迟迟没有回应让胡利安不禁担心起来。他想呼唤小蛛，但又抱着一点顾虑：要是自己主动放弃为恩佐迷失的灵魂做引导，他一个人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该怎么办呢？塔会舍得花力气救治一个资质不突出的哨兵吗？

有那么一刹那，胡利安以为自己是迷失了：嘈杂的感官反馈纷至沓来，把他的脑袋撑得晕乎乎的，但是这股庞杂的信息流在疯狂冲击了几秒钟之后逐渐缓了下来。他慢慢眨眨眼，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来到这个精神世界之后从未如此清晰：他能看见乌云内部的气流翻涌和分崩离析，雨声不知不觉间小了许多，轻风从他湿透的发间穿过，带来了一点微凉。胡利安愣怔地看着海平面上升起一道从绛紫过渡到橘红的光芒，刺破了死寂深蓝统治下的波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精神世界里的日出，绚烂壮阔得宛如画卷。迎着朝日升起的方向，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在冷雨中蜷曲而微微发颤，一片小小的黑影在橙金的光辉中放大、靠近，他的小鹰回来了。

你们找到他了吗？胡利安伸手接住了鹰，小鹰收敛翅膀稳稳停在他的手心，但是胡利安立刻感觉到他的小蜘蛛并不在这里：他们之间精神联系还是那么摇摇欲坠，尽管经过刚才虚惊一场后胡利安发现他和小蜘蛛的纽带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增强了，但并不代表他的精神体回到了离主人更近的地方。小蛛呢？他猛地心跳漏跳了一拍，恐惧扼住了他的心脏，但是他想起来小鹰对他发了誓的，努力深呼吸一口气稳住了剧烈的心跳。拜托，请告诉我——

小蛛没事。小鹰活动了一下脑袋，精神波动意外地有些烦躁。我们找到恩佐了，但他潜意识拒绝接受疏导，小蛛就与他建立一个精神结合，所以它现在还留在恩佐身边互相适应刚刚形成的结合，你跟着我走就能和他们会合，然后一起从精神世界离开。

精神结合？胡利安听到这个词，大脑宕机了一秒，良好的向导教育让他很快从脑海里捞出了这个知识点。在哨兵和向导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建立一个短期的精神结合，具有和正式结合相似的效果：结合双方向另一方敞开精神屏障，向导可以在任何时刻介入哨兵的精神世界做梳理，而哨兵可以把一部分五感的信息共享给向导，如果双方的认可度够高甚至会发生一部分精神力交融。但是如果后续没有实质结合来巩固，精神结合会在一个月后慢慢消散。

但是惊讶之后，不安的情绪逐渐占据了胡利安的心神：他的小蛛怎么自己去和昏迷的恩佐精神结合了呢！恩佐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束缚吗？胡利安的印象中，恩佐就像一只桀骜的鹰，他不会甘心被任何世俗的（特别是来自塔的）规则约束。在他们相伴生活的那段时光里胡利安其实敏锐地观察到恩佐一直在故意压制自己感知力的发展，胡利安不知道这是恩佐对塔的无声抗议还是另有他意，但恩佐确实并不在乎旁人对他糟糕成绩的指指点点。但这个精神结合——它蕴含着某种强制效力，现在恩佐不得不把他的大部分思想暴露在胡利安的注视下，并且它会驱使着被连结的哨兵和向导情感上靠近对方，胡利安不知道这会不会给他挚爱自由的朋友造成困扰。

而且胡利安暗暗担心着另一件事：如果要他的灵魂对恩佐赤诚相见，他该如何藏起他对恩佐日益炽烈的情感呢？

小鹰适时啄了啄胡利安的手掌，让胡利安想起还有一人一蛛在等着他。他刚刚站稳脚跟，又迟疑了脚步：“可是小鹰你能飞，我该如何穿过这片海域呢？”

小鹰刚刚腾身而起，听到这话又折了回来，递过来一个错愕的意念。

胡利安，你已经和这片世界的所有者结合了，你也就是这里的主人了，这里的一切都任由你调遣。

胡利安小小地啊了一声，羞红了脸，试探着往海面迈出一步，海水自动承托起他的重量，海浪细密地亲吻着他的脚底，于是胡利安不再犹豫，快步跟着小鹰的飞行方向跟了过去。

——

白噪音室之外的监控警报响起来，检测到一个并不在预期频段的精神波动正在逐渐活跃并达到峰值，在外等待胡利安的导员皱起了眉头。但不等他下令打开监控探头，白噪音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胡利安扶着晃晃悠悠的恩佐从门里走出来，马上有工作人员接过恩佐把他送入观察室，而胡利安晃了晃脑袋，坚定地朝他的导员走过来，不等导员询问他就开始说：

“我和恩佐——就是那个哨兵——精神结合了。因为他无法自己走出精神世界，只有用临时结合的方式才能强行梳理他的意识。”

他的导员想到了刚刚响起的陌生精神波动警报，于是一切有了解释，但他对胡利安说出的这番话感到不可理喻：“阿尔瓦雷斯，我一直说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向导，本来塔准备在这次任务之后就给你安排配对，如果你和这样一个普通、残缺的哨兵结合，这是塔不允许的。你必须尽快断开精神关联，我担心那个哨兵会不顾一切地希望用永久结合留住你。”

胡利安本来打了很多腹稿，他想说精神结合只会临时存在，只需要等恩佐状态稳定之后让精神链接自动弱化消散；他想说即使发展成永久结合他也不介意；他想说他其实喜欢恩佐，他想和他一同搭档出任务，像塔里的单身搭档一样慢慢磨合，也许终有一天他能打动恩佐这颗独来独往的心。但是就在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恩佐叛逆的灵魂也开始影响到胡利安的神智，他临时改变主意，推翻了以上所有说辞，对他的导员比出一个略带挑衅的露齿笑：

“那么，如果我能证明他是一个不亚于我的优秀哨兵呢？”

小蜘蛛在他的颈侧蛰伏，思量着这张全新的蛛网该如何布局，第一根悬垂丝已经搭定位置，而胡利安和他的小蛛都从不害怕接下挑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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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从舒适的黑甜乡中悠悠转醒，浑身轻松的感觉让他口中忍不住逸出一声叹气，几乎不愿意睁开眼，但是随着意识苏醒一同被唤醒的触觉提醒他，他正卧在冰冷岩石上。这个闯入脑海的认识让恩佐立刻警醒起来，强迫自己撑着地面坐起来，打量着他的周围。

这是他的精神世界。这片地方也正是他在精神图景掀起风暴时会自动循着潜意识躲入的避风港。

发现自己在精神图景里醒来对恩佐来说通常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在清醒的时候都尽可能避免进入这片狂风恶浪的海域，而每一次从这个洞窟醒来多半意味着他可以调用的精神力量已经被汹涌的五感压倒，只能凭借意志力冲出风暴回到现实。

但是恩佐没有感受到往常伴随的头痛欲裂，相反，他甚至有一种现在能如臂使指地控制五感延伸的直觉。头顶发旋传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恩佐抬起头，被窟顶漏下的阳光晃得花了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精神图景里日夜不息的暴风雨消失了。

他沿着记忆中的洞穴曲径走出了洞口，眼前倏然展开的景象让他震惊得几近失语，他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海面，粼粼波光映着正午高阳，冲刷着岛礁和岩滩的浪潮也温柔得很，海风带着清新的咸腥味扑面而来，恩佐望着这片美好得陌生的海洋，不确定地揉了揉眼睛。

“这是我的精神图景？发生了什么？”他朝着大海试着喊了一嗓子，海浪没有回应。他转向来时的洞窟，终于注意到洞口有一幅蛛丝织成的歪歪斜斜的字：

你的结合向导在外面等你。

结合向导？

恩佐喉头一哽，一个可怕的猜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确实记得有个轻柔的声音告诉他他被赋予了一个临时的精神结合，这当然可以解释他现在精神图景的安宁，因为一个结合之中释放的精神力量足以抚平绝大部分混乱的灵魂。

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与他结合的向导是谁。

恩佐紧张起来，如果是来自一个什么陌生向导，他宁可永远不要结合，哨兵天然对结合伴侣会产生依恋之情，他不知道究竟是塔担心他这个不稳定哨兵哪一天自我爆炸还是别的原因，但他现在被这个结合牢牢地圈住了。

那个陌生的向导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像蒙着眼被命运推着走上海盗船的跳板，梦里在他胸腔中萦绕的胡利安的气息甜蜜地蛊惑着恩佐在这里多流连一刻，但理智催促着他闭上眼，从意识的世界潜回到现实。

……如果是 胡利安 就好了……

恩佐通常认为自己是个过分乐观的小子，但睁开眼发现胡利安歪靠在他的床头还是超过了他最胆大的美梦，他呆呆地盯着胡利安宁静的睡颜，脑瓜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竟然是他大概在一个多重梦境中。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捉住胡利安垂在被单的手，但被子细微的牵扯惊动了睡梦中的男孩，胡利安倏地睁开了眼，双眼瞪圆了下意识地拽住被角，就像一只小跳蛛紧紧攀着它的垂丝，恩佐觉得可爱极了。

“Enzito...Enzo...什么——”胡利安眨着眼扫视了一圈，发现动静的来源是恩佐才放松下来，“你醒了，你感觉还好吗？”

胡利安，别自乱阵脚！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小蜘蛛不是说了么，只要结合存在，他就不会再被感官垃圾干扰了。

恩佐眼神一凝。他刚刚听到的是什么？

哎，那恩佐好起来之后，会不会不愿意和我……

恩佐眉毛上扬，难以置信地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了胡利安通红的脸蛋。胡利安的声音？他说话了吗？

胡利安猛地刹住了目光，畏畏缩缩地瞟了一眼恩佐的头顶，恩佐刚刚听见的清晰语句变成了一串低声嘟囔，然后最后一点声音也消散了。恩佐盯着胡利安的脸由晕红转向苍白，怀疑他的心思也被觉察到了，于是他破罐子破摔地开口了：

“我醒来之后，好像能听见你的，呃，心声？”

哎呀，好像忘记回答了胡利最开始的问题了。但是他如果也能听见我的心理活动，肯定也知道了。别管这些！胡利安到底能不能——

“我是能听见你的心理活动，”胡利安眨了眨眼，“小蜘蛛，就是我的精神体，它说我们已经精神结合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啊啊啊为什么我的小蜘蛛会自作主张和恩佐结合，小蜘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对话。恩佐想。明明我们都可以听见对方的真实想法，可我们还在努力措辞用声带交流，仿佛未出口的心声无论多么真切都决不能作数。而且如果胡利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精神体的行为，岂不是说他并不是自愿和我结合的……

他摇摇头，试图甩开混乱的思绪：“Juli，我梦见有一只蜘蛛……它似乎说我应该从图景里离开，去……”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找我的 胡利 。 小蜘蛛是不是那时候就提到了你的名字？ 我 早 应该想到 它与你有关。 我应该早点醒来找你 ， 胡利，你会原谅我吗？这个结合是属于我们的吗？ 我会有这样的好运吗？

胡利安盯着恩佐，欲言又止，恩佐在这灼热得有些诱人的目光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和头脑无意识地疯狂转动：“然后它咬了我的后颈。我感觉……”

被咬的时候躯体变成了一朵软绵绵的云，阳光在血管里流淌奔腾，熨帖的温度从头顶穿透到心口，在肺部流窜的海风的咸腥中捕捉到林中雾霭裹挟的草叶芳香。

恩佐沉迷在回忆那个瞬间中，几乎忘记他其实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是胡利安屏气凝神地望着恩佐，他的思维和他的嘴唇一样紧紧抿着连最细微的嗡嗡声都停滞了，然后恩佐想，管他呢，反正胡利也知道了。他撑着床坐起来，把懵懵的胡利安抱进怀里，摸索到向导的后颈，隐秘青涩的青草露水气息飘进他的鼻子里，他几乎需要绷紧理智才能不去用牙齿磨蹭那块甜美的软肉。

胡利安在他怀里闷闷地出声：“恩佐……”他挣扎了一下，但其实没用什么力气，只是把自己挪到一个更舒服的角度，“我的小蜘蛛确实没问过我就咬了你，但是我从没说我不喜欢这个；恩佐，那你喜欢吗？”

“喜欢！唔——你刚刚在想什么？”恩佐听到胡利安的承认立刻长出了一口气，但是胡利安的心思在胸口流窜中摩擦出高亢尖锐的电流声，几乎一瞬间让他们两人松手去捂住耳朵，胡利安满脸通红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闻到你的哨兵信息素有点晕头转向的。”

“那我离远点？”恩佐体贴地拉开了距离，但胡利安看起来更懊恼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隐秘地扫了一眼恩佐的嘴唇，眼神中热烈的渴望慢慢消退下来，“塔的课程里说过，拥有精神结合之后的哨兵和向导的近距离相处很容易产生进行永久结合的诱惑激素，这不是奇怪的事。”

所以，胡利是不排斥精神结合，但不想要永久结合？恩佐猜测着胡利安失望的表情，嘴角也不自觉地撇下来。但能和胡利拥有一个精神结合也已经是他过去不敢梦想的了，他还有什么别的可求的呢？

他意料之外地落入一个用力的拥抱，胡利安的心跳隔着胸口的皮肤砰砰地撞着他的脉搏：

“恩佐……”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想要你

“我只是害怕……”我真的能完成塔都没能解决解决的问题、让你的精神体恢复正常吗？

“塔认为我们不合适，他们认为我们应该在精神结合消散之后就分开，”但是我会搞定这些，恩佐，不要和我分开；

“不过我们还有至少一个月可以维持这种……状态。”如果我失败了呢？不行不行，胡利安，你肯定可以成功，而且必须要成功。

恩佐一偏头，那只曾经短暂造访他精神图景的小蜘蛛正吊着蛛丝在门框上注视着他，他一时失语，但他悸动的心脏已经把所有话语冲动地说出：

胡利，我们会成功；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要知道这正是你的所求，我付出生命也要为你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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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胡利安拥有一个月的精神结合曾经是恩佐每次被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时才允许自己遐想片刻的美梦，但现在他深深痛恨一个月仍然太过短暂。

几乎是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和胡利安一起站在导员面前接受塔对这段节外生枝的处理方案，他就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紧密牢固的联系正在一丝一缕地削弱。明明他十分钟前还能清晰地听到胡利脑袋中最模糊的呢喃自语，可现在恩佐恐慌地感觉他已经有些不确定胡利听着处理方案的情绪究竟是怎么样的，年轻向导在初次感知到结合的慌乱后很快就学会把课本上教的收敛思绪的技巧应用起来，巧妙地把自己收拾成和之前无二的专业状态。他几乎有些不确定之前他在床头和胡利拥抱的时候，听到恋人脑海中划过的那些“我想要你”“不要和我分开”的表白，是否也是他精神紧绷之下的幻听。

嘿，Enzo，你的念头吵得我脑瓜都要爆炸啦，我能听见你的想法，我……只是担心你刚刚恢复的精神承受不了两人份的思绪，才暂时把思维圈在自己脑海里的。和他一样、在导员面前低着头挨训的胡利突然递过来一个精神触角。

触碰到他的胡利安蛛丝一样的精神力让闷闷不乐的恩佐猛然精神一振，他很高兴地发觉这只小触角似乎把他们因拉扯而紧绷的灵魂连结重新拉近了一点。他连忙用自己的精神触角戳了戳胡利安，惊喜地发现向导的头脑果然没有对他有任何抗拒，他轻松进入了向导头脑的意识层中，裹挟着他跳跃的思绪一路窜来窜去，偶尔闯进各个存放回忆的房间，在快要打开其中之一的房门时胡利安本人的脸突然红起来，恩佐的意识被突然在门口从天而降的长得和胡利安一模一样的人形意念推了出来。

别看别看别看——恩佐探出的精神触角几乎能在胡利安的脑瓜里听见年轻向导用他一贯绵软但气急的声音尖叫到。恩佐有点想为他的向导恼羞的可爱样子发笑，但好吧，也许他确实也做得有些过火，于是他用触角轻轻抚摸了两下这个意识凝结成的“胡利安”以示抱歉。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他的恶作剧只是出于他对爱慕之人的一切都极端渴望了解，胡利安就全身颤抖起来，整个意识层的房间都发出了低沉轰隆的嗡鸣，欢欣和渴求的情绪漩涡像一阵风席卷过回廊，吹撞开了每一间屋的门，也从呆立在门前的“胡利安”和他自己的精神触角身边呼啸而过。恩佐从触角尖尖传递回来的力量能大约感知到那股涡流的疯狂，但他只能在混乱中努力让精神触角缠住胡利安，他疑心胡利安的脸更红了一点，但胡利安迅速低下了头，恩佐从侧面并不能看得真切。

胡利！我是不是弄伤你了？恩佐连忙放开触角的缠绕，试图从向导的脑海中撤出来。大脑和意识是人类最复杂难解的迷题，恩佐平日也从没有接触过把意识完全向他敞开的向导，而他自己也才从迷失状态安定下来不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慌。

没，不是，只是——胡利安纷繁的思绪还没归拢出一个明确的念头，但是恩佐感觉到这片意识空间在努力挽留他的精神触角。躁动的风平息了，现在房间过道中仿佛涌入了承托起他们意识的水流，但比恩佐所熟悉的精神世界的海浪更温顺，更温暖。胡利安的声音似乎在水下对他说话，有些闷闷的：你刚刚抱住我的时候——你的念头环绕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很好，有点……太好了。

恩佐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他，胡利安此时也正看向他，湿漉漉的黑眼珠闪着温柔的光芒，正好在这时候导员把塔的指示说完了，最后允许他们各自回宿舍。强行打破精神结合对哨兵和向导双方都可能带来不可逆的影响，在胡利安的恳求和高层的权衡下，他们最终没有被勒令立刻断开结合，只是被警告这段关系“不应在精神结合期满消失后继续”，他们也不能像其他的结合伴侣搬到一起住。不过，最终他们被允许在结合期间出任务可以一起搭档，不能说不是所有糟心事之后的一个好消息：有相处的机会，他们还可以努力尝试为恩佐修补精神体的宏伟而疯狂的计划。

“Enzo，你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没有精神体呢？不管怎么说，无论你曾经预备哨兵或者向导，都应该拥有产生精神体的基础才对啊。”胡利安抱着一堆文件和恩佐一起往宿舍区走去，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交换些情报。恩佐向他透露了他强行逆转属性的经历，尽管恩佐含糊地遮掩了一部分他坚持成为哨兵的原因，但胡利安能猜到一点儿。他拉起恩佐的手，这时候小蛛已经从他身后探头，顺着他们牵手的地方一路滑到恩佐给自己文的花臂上，给一朵玫瑰花上吐丝编织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露水。

恩佐被这一簇痒痒的触感惹得咯咯笑起来，但是他也一时回答不了胡利安的问题。他慢慢回忆着塔关于哨兵向导的意识世界的解释，塔说哨兵和向导的意识世界是多层的，所有普通人和哨兵向导都有的是“表层意识层”，这一层是人清醒时个体意识活动的空间，同时存放着记忆，具象化是堆放记忆的房间和“人形态”的自主意识，这片区域完全由清醒的个体意志掌控，通常来说模拟成动物形态的精神体不会来到这层；第二层是只有哨兵向导才拥有的“精神世界”，具象化的场景反映着主人的潜意识和深层精神状态，是精神体诞生和活动的空间，因而精神体依托于潜意识有一定自主性，但在意识清醒时也部分受到本人意志的控制。所谓哨兵和向导能支配的精神力就是来源于精神世界的能量外溢到第一层，被检测到精神力外溢就会被认定为潜在的哨兵/向导，而他们在觉醒后将学习主动将第二层的力量调动到第一层供他们使用。普通人昏迷时，自主意识无处可去，只能在第一层的某处等待修复；哨兵向导们如果昏迷，就会自动将意识从第一层送到第二层保护起来，而精神体会提供意识具体位置的指引，因此只有哨兵和向导之间可以互相深入精神世界里把迷失的意识捞出来。

无论如何，他曾经有向导的共感潜质，他的精神世界虽然一年到头狂风骤雨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当胡利安稳定住他的精神世界时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让他想要亲近的联系，这联系并非全然来自他可爱的向导，而是熟稔得仿佛他自己四肢的延伸……他的精神体或许并不是因为残缺而从未诞生，只是他的精神世界环境太恶劣，所以把自己藏匿起来了？可是，恩佐茫然地想了一转，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精神体，如何才能在比现实世界更嘈杂的精神世界里认出它、把它呼唤回来？

并肩战斗的诺言已经许下，可实操是另一回事——如果先天缺失精神体的问题有这么好解决，那恩佐也就不会觉醒伊始就被塔视为弃子了。

嘘——不要东想西想啦，Enzito，我已经听到你想的那些了，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一下小脑瓜。

恩佐刚想反驳，脸颊突然被一双手托住，然后一个害羞的吻落在了他的嘴角，他下意识捉住那双唇咬了回去，但在舌尖触碰的一瞬间他的胡利又像蜘蛛一样弹开了。恩佐委屈地撅起嘴，抬头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向导的住宿区。

再见啦，Mi vida，辅导员说我们下一次外出任务就在两天后，这次我们就能一起搭档行动了！

再见，Amor。恩佐想着，小蜘蛛恋恋不舍地从他身上爬回到胡利安指尖，又停在指尖给恩佐编了一圈蛛丝指环。他向胡利安挥挥手，尽力忽视胡利安身上突然爆发出的叽叽喳喳的思念和害羞的碎碎念，转头往上继续向哨兵住宿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