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Closed-Eye Hallucinations/视觉后象
Chapter Text
我喜爱沙漠,烧毁的果园,破落的店铺,泛味的酒。我步履艰难徜徉在恶秽发臭的小巷,我双目紧闭,在火之神太阳下曝晒。
——兰波 《谵妄 Ⅱ》
1983年夏 丹佛,科罗拉多
Jensen在踩下刹车的瞬间闭上了眼。
他很疲惫,相当疲惫并且困惑失望,因为这与他年幼时和哥哥妹妹挤在后座玩宾果游戏的公路旅行完全不是一回事。说真的,谁会疯狂到在1983年冲着油价暴跌来一场毫无计划的公路旅行?就连凯鲁亚克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而他在一口气开出两个镇子之后才想起该买张地图——Jensen努力不去回想自己离开时父亲暴怒的模样。
他倦怠地睁眼,车的右前方有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那是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废弃轮胎与卷边铁皮围起的器械堆里。铁锈红得滚烫,背心白得刺眼,棕发的长度盖及后颈,肤色比尚未被沥青覆盖的沙地更加黝黑锃亮。Jensen目不转睛地盯着——尽管烈日让人感到眩晕——男人侧身转向自己,一阵刺痛让他皱眉。他借着肌肉记忆摸到按钮,把车窗降到最低。那男人发现了他,正毫无遮挡地顶着阳光和他的目光走来。污痕遍布贴身的背心,布料堆褶在肌肉线条起伏之处;深浅交叠的机油渍装点着紧实肌肉,融着汗水,反射阳光。来人绕过了车前盖,在驾驶窗几步远处停下,弯腰。
正午空气的热浪涌进车里。
“需要帮忙吗,先生?”
眼前的男人很高,Jensen得把头稍稍往窗户靠去才能看见他的脸——比预想中的要年轻,模样让他想起高中橄榄球场上总喊他Jenny的高个子四分卫,想起杂志广告上戴棒球帽的模特男孩,想起卢克·天行者,想起——这念头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自己剧本里的男主角。意思是,如果这辈子真有机会当上导演的话,他会很期待看到这样一张脸出现在自己的镜头前。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Jensen无意表现得无礼,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跳跃,直到对方尴尬的挥手让他回过神来。
哦,这儿只有个六英尺余的,稚气未脱的年轻男人,在脏乱且明显不缺客户的汽车修理店,在一堆散发着机油、锈腥和尘土味的破铜烂铁里。没有模特。没有主角。
“......家庭生意?”他试图认清那屋檐下刻得自由粗犷的木质招牌,换来对方像某种犬科动物般朝他眨眼,“是的,汽修、冷饮、折叠床。进屋里休息?车停这里就好,两边房子都是我们的。”Jensen把视线从对方右颊黑兮兮的污渍上移开,“我很乐意。”
炎热与饥渴在双脚落地的瞬间裹挟了他,刺眼阳光逼人再次阖上眼睑,红得发亮的视野中心只剩下一抹白色亮光。气温早已随日升走高,风把沙土卷起到膝盖的海拔,向上,向四方,卷过手指、门槛和窗沿。随意摆放的桌椅与吧台后林立的瓶罐让这里看上去像个酒馆,但无论谁是经营者都显然没想通过它们赚上什么钱。年轻人拿下挂在门边的抹布——Jensen猜那可能是件旧背心——擦了擦手,裹着浑身热气打开冰箱。
“我们有,呃,柠檬水、冰咖啡以及……”
“柠檬水就好,”他指了指店门口的车,“尽管我更想猛灌上一打冰啤。”
Jensen开始有些头绪了。一户住在公路边的汽车爱好者,对外开放了修理仓库——出于某种盈利或者社交目的,假如他真的有幸在八十年代撞见嬉皮士的话,即便他绝对不会承认这大概算自己开车上路的荒诞原因之一。坦率来讲,这甚至是原因之首——他真的很想亲眼见见自己十二岁那年在报纸上看见的伍德斯托克疯子们,那些渴望一切、从不打哈欠的、燃烧的黄色吐珠烟花[1]。
年轻人很快端着盛满水的杯子走过来。
“长途驾驶?”
“差不多,”Jensen猛灌下一大口,“到处走走看看,你懂的,公路旅行那一套。”
“从德克萨斯?”
“从德克萨斯。”Jensen有些诧异地挑眉,“我以为我的口音没那么明显了。”
“当然,但你逃不过另一个德州人,”年轻人的咧嘴笑能露出一排整齐白牙,“我在奥斯汀念大学。”
“我……刚从家里逃出来。”他不确定这么说是否合适。
“那我猜你至少有个兄弟?”
“怎么,你是缉毒警还是什么FBI的便衣么?”
“我在学院的逻辑推理大赛上拿过冠军。”
“好吧,我以为会是最佳刑侦警犬勋章之类的。”
“真有这东西?”
“猜猜看呢,小子。我也不知道。”
预想中的尴尬或争执没有到来——只是沉默和笑容同时降临,流连彼此身上的眼神在猝然交汇后默契闪开。“好吧。我该去看看车了。”年轻人从极其短暂的发怔中回过神,甩了甩有些汗湿的头发,它们盖在他脑袋上就像犬科动物耷拉着耳朵一样。
Jensen抬手抛出车钥匙,对方稳稳接住,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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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油滤清器该换了,”突然进到屋子里的脑袋和声音把Jensen从浅眠中惊醒,“其他部件都运行得很漂亮,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她一身泥土的话。”
“噢,”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男孩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好的。我不介意,照你说的办。”高原的夏季阴凉处相当宜人,Jensen试图弄清楚自己打了多久的盹——他似乎就这么坐着,靠在吧台边睡着了。
“轮胎什么的没问题吗?”
“得到恰当休息的话。至少三小时……我猜?”
“谢谢。那么我能在这里睡上一会儿?”
“多久都行。”年轻人指了指靠墙的折叠床,转身给Jensen续上一杯水。待他提起门边的木桶走出视线、回到那片铁锈红里时,Jensen才端过玻璃杯坐在床上。冰块很小声地叮当作响,他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发呆。
稍长微卷的头发,大学生的年龄,薄唇,狡黠的话语和眼睛。Jensen看着筋脉从年轻人的黑色手套下蜿蜒爬出,攀附在古铜色的紧实肌肉上,覆着汗水,反射阳光。警犬,他想——年轻人蹲在门边翻找工具,垂下的头发盖着半边脸。Jensen从没见过那么大只的警犬。他们还没交换过名字,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比自己强壮高大的男性身上感到丝毫威胁——那些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你得有个男人该有的样子”,贴满力量、威权和过度自尊的标签,像他的父亲一样。
像他的父亲一样。
警犬甩了甩汗湿的头发,起身,弯腰,打开车前盖。他弯下腰的样子让Jensen想到十六岁时从朋友家里偷偷顺走的录像磁带,他看见那封面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会是个很好的恶作剧——尽管他不能在十年后还清晰记得那两个男人的姿势。
他只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天下午,沉寂得空气都要坍缩似的房子,他的好奇,以及屏幕噪点里翻滚交缠的躯体。曝光与清晰度都很低,旅馆的房间很小,背景音乐里的吉他推弦听上去比那些喘息还要令人痛苦。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听着,一动不动,直到在影片结束的时候察觉到裤子变得潮湿。他不记得自己是把那烫手山芋偷偷放回还是直接丢掉了,但他可以发誓——这东西在手里多呆一秒,自己被父亲打断腿的可能性就高上一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很少去想这些问题。改变在世界的一些角落悄悄发生,起初他难以看见,后来则是视而不见,在自我欺骗中安然度过十几年。
但他都知道。
他知道人们都是怎么咒骂那些异类的,他也知道那些异类如何向警察竖起中指并丢出酒瓶和石头,他知道尽管报纸上没有写,但1969年发生了很多事。他知道许多州的人们已经争取到了法律的保护,但仅仅是法律的保护,因为大众的无知与仇恨并不随之减少;他也知道,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为了家事之外的目的离开德克萨斯,作无意义的流浪;而对一个传统的南方农牧家庭来说——对他的父母来说,这与成为异类一样意味着背叛。
德克萨斯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年轻人在起身的某个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神,于是腼腆地笑笑,脸上的污痕与汗水在光里泛出细密热烈的亲近。
Jensen努力回以相同的笑,尽管他们还隔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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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从门外走进来的年轻人赤裸着上半身,只有一条长毛巾披挂在肩。洗去了皮肤上的油渍污痕,湿发滴答的他整个人散发着水汽和青年学生气,开朗,清爽,又或者只是因为高原的傍晚开始刮风。
Jensen一觉睡到了下午四时过半,被吱吱呀呀的门栓声吵醒时正以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侧躺在折叠床上。玻璃杯在桌上,车钥匙不知何时被放到了枕边。他觉得渴,他当然觉得渴,他在短暂却清晰的梦里被困在荒草地,战斗机从头顶轰鸣而过,牛群四散奔逃,他跪在地上,寻找水或者任何能够给他生命的东西。炮弹落下来了,或者没有,只有火烧一般的干燥从喉咙灼到胃里,痛痛痛——然后他醒来,看见顶着湿发的年轻人向他递来玻璃杯。
结过账回到车里的时候,Jensen舌尖还残留着些许做梦般的麻木,只剩手里方向盘的皮革触感能让他感到真实。年轻人送他到门口就停下了,抬起小臂搭着门框向他挥手时,毛巾滑到宽肩靠近脖颈的那一边。Jensen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在踩下油门前向对方点了点头。
事情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样有趣。
很明显这个青年人并不来自1969年的白湖草地,而他自己也遭遇了社交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滑铁卢:所有引以为傲的诸如俏皮话和长睫毛之个人魅力一齐罢工,能拿出手的只有笨拙的真诚,不,严格来讲只有笨拙,因为在见过那样一双眼睛之后他无法说自己拥有真诚——像在森林里撞上某种漂亮的、从未见过却也不惧人类的野生动物,譬如麋鹿,好奇并温和地打量着你,丝毫没有感到被侵犯领地,假如真的有生灵友善到会这么做的话。
Jensen叹了口气,手在方向盘上握得更紧。这种胡思乱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正逐步接近伟大的落基山脉,在州际公路上追着日落向西。他努力往窗外看,努力记忆,田野景色逝去得飞快,一切都很快,只消更换一张磁带的时间,太阳就跌到他左前方的山脉之后,磕得天边一片血红,'Lĕh-'nérd 'Skin-'nérd[2],他跟着雀跃的音符念叨,德州口音也回归得很快,而这让他一下想到了很多。
临走前在二楼窗口挥手的妹妹,俄克拉荷马城郊近乎干枯的麦田,深夜街道上嚷嚷着光复牛仔精神的醉鬼,路灯下等着搭车的流浪汉,推干草车的一家三口,窗缝里的尘土,太阳光,机油,柠檬的酸涩,正午闭眼后的白色亮光。
踩油门加速前,他降下几公分窗户,让音符同柔软矫健的晚风一齐舞蹈震动。但这感觉很好,比躲在房间里抱着磁带机和耳机的日子要好上一千倍。他摇晃着,试图迷醉地,幻想有人在空气中打碎了一整瓶的威士忌佳酿,只是天使不该以空难的方式坠毁人间[3]。看见城镇的时候Jensen意识不到自己开出了多远,音响里的鼓声咚咚哒哒敲进心里,又就着远处房子里的喧哗人声跳出来,从他笨拙的心里跳出来。
它们说,回去找他。
Jensen对自己笑。是的,这很荒唐。你甚至都没问过他的名字,而开着检修完毕的车回去显然缺乏充足借口。但你知道你已经开始想念他——不信的话就这么开下去,开进随便哪个酒吧,你还是会在嘲笑自己的木讷和懦弱中一杯杯喝醉倒在路上。
一时晃神让车偏离了公路方向,等他反应过来时半个轮胎已经碾入田野。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看一切有条不紊地沉进暮色,在街灯亮起的瞬间心脏揪紧。高原空气在日落后很快褪去热情,而血液里却像有火在烧。谷仓剧院里赤裸的疯子点燃了杂草,没命地狂奔,眼看就要把整个木头房子摧毁至散架——
Jensen调转方向,把油门踩到底。
他想,或许他只是要在自己心里点上一些黄色吐珠烟花。
[1]引自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2]Lynyrd Skynyrd乐队的专辑名称。
[3]指的是1979年Lynyrd Skynyrd乐队包机空难事件。Jensen曾经在早年杂志问答采访中把该乐队的《Free Bird》列为自己最喜爱的歌曲,家喻户晓的《Sweet Home Alabama》也是该队的代表作之一。
Chapter 2: Texas Flood/德克萨斯洪流
Summary:
他们尚不清楚自己会怎样期盼这个夜晚,任由笑声加入酒吧嘈杂音响的同时把周围人声拉远,隔绝。餐桌极小,让彼此坐得很近,近到仿佛有些东西正在他们之间建立,隐匿,安全,无需言明,欲盖弥彰。Jensen依旧有些局促,视线在眼前人卷翘的发梢与窗外轰鸣而过的摩托帮之间穿梭;Jared感到全身的细胞因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而颤抖,随着血液流淌汇聚成为不安——事实上,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六七个小时了。
从他走向那部黑得发亮的雪佛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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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sen再次踩下刹车时才找回些许冷静。
他谨慎地停在店铺五十米外,等着一个穿着碎花布长裙的中年女人走进店里去。一切都镀上玫瑰金,暗着,暗着,沉下去,一抹白色幽灵闪出门框。过路汽车高扬起沙尘和胃的绞痛,音乐早就停了却还是响在耳朵里——Train roll on, on down the line,Jensen熄火下车时年轻人恰好走到了侧墙的转角。
风是冷的,而他手掌汗湿,心跳如雷。
你得主动,你不可能指望如此轻易就遇上嬉皮遗民,大笑着尖叫着把你拥抱着拖进他们的快乐帐篷。像在嘲讽他一贯以来都准时降临的过分谨慎——Jensen拒绝把这种迟疑称为懦弱,又一辆越野车叫嚣着驶过,尘埃刮在皮肤上,痒痒的,让他无法继续呆在原地。
“……先生!”
“叫我Jensen,”他很快地说,“Jensen Ackles。”
“就像,J-e-n-s-e-n?”
“嗯哼。”
“喔!很高兴认识你。我是Jared,Jared Padalecki,”他手足无措地挠挠,散落的头发被别到耳后,“我没想到……是车出了什么问……”
“不,Jared,”Jensen不自觉地笑起来,没法在乎自己笑得有多怪异,“我来请你喝酒。”
J-a-r-e-d,Jared,这个名字自从敲在鼓膜上之后就一路窜到了Jensen肋骨下方,由自己的唇齿念出时又有种诡异的亲密感,就像已经认识好多年。
“什么?”
“我是说,想去喝一杯吗,等你在这忙完了?我没来过丹佛,也不认识……操,抱歉,你今年几岁?”
“我刚满22岁。我可以喝酒。”
“好的,好的,那很棒。”
沙尘在风和心跳鼓噪里旋转。
“什么时间适合你?”
“……我猜,现在?”Jared的表情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接受了一个在夜里外出的邀请,而这让Jensen感觉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几千个脑细胞,直到对方再次开口,“呃,我的意思是……我很乐意去,但,”Jared不安地捋了捋着头发,曲着手指移到唇边又像触了电似的放下,“你懂的,我现在寄宿在长辈家。倒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宵禁,只是,不想在深夜回来时打扰……”
“别担心,”Jensen努力不把这视为一种拒绝,尽管在他看来已经过分接近,“我们可以早点回来,或者根本不回来——所有人都知道这假期是属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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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驾上多出一个比自己高半头的男人算不上什么压力,Jensen对自己的驾驶和社交技能起码怀有百分之八十的信心。但他确乎是有些慌了,手紧紧抓握在方向盘上,甚至一拍脑门交出了车载音乐的选择权。
年轻人的兴奋外边套着谨慎和胆怯,说实话,若非依靠他突然变得复杂且频繁的肢体语言,Jensen甚至无法判断对方此时的心情有多雀跃。临走前Jared慌慌忙忙地回家拿了件牛仔夹克,冲出店门向他快步小跑过来。
“我知道城里一家很好的酒吧……哇哦,你买了最新的!”Jared从一堆专辑里挑出了Texas Flood[3],把磁带放进播放器的动作紧张得有些笨拙,“叫‘猎人俱乐部’还是什么的——别担心,我记得位置,姨夫常在那里喝到不省人事,但他今晚不在……他去山里了。名副其实的猎人。”
喔,Stevie Ray Vaughan,很好的选择——Jensen在心里说,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分一些给方向盘和前方逐渐密集起来的车流,“那很酷,你来指路好了。或者你觉得饿吗?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吃晚餐。”
“喔,谢谢,我大概还不需要,”如果能说实话,Jared会说此刻他紧张得吃什么都会吐掉,“但,我是说,完全没问题,如果你想的话。”
“好吧,好的,”Jensen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像条搁浅许久后终于游回水里的鱼,“不过现在去酒吧不会有些太早吗?你不会想在那群臭烘烘的醉鬼中间呆上一整晚吧?”
“不想,”Jared很自然地接过话,像是没试图考虑过它背后的含义,“下一个路口右转。”
Jensen发誓他们两个都蠢得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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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们发现这是一家附带餐点的音乐酒吧,在尚处于僻静之中的小巷里,门廊掉了漆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小乐队演出的传单——天知道那些昙花一现的梦究竟有多诱人。饭点的生意红火得令人咋舌,穿行在满座宾客中间时Jared向他抛来一个“我就说吧”的眼神,于是Jensen想起妹妹在恶作剧得逞时的坏笑,或是赢下什么逻辑推理比赛冠军的大学生。
“我以为你说你不饿。”坐下后Jensen双臂交叉,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对方。Jared几乎是在餐点上桌的几秒内就进入了大快朵颐模式,他故作严肃地思索品味了几秒,嚼着满口面条,“我只是没想到他们做得这么好吃。”
“……这是你第一次来?”
“来过几次,但都是在天亮前把我姨夫扛回家去,”他又露出那种腼腆的笑,“我并不是每年夏天都会在丹佛。”
Jensen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今天是我这个流浪汉的幸运日咯?”他还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从脑子里的哪个部分偷溜出来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抛出疑问语气,坐在餐桌对面的人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悠着点Jared,我是在流浪,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和你抢食物,”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尽力表现得像个真正的混蛋,“我的意思是,能通过你的介绍,来到这家店……很幸运。就好像,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正蹲在路边吃凉透的卷饼。”
“无意冒犯,Jensen,”年轻人平复了呼吸,鼻尖呛得有些红,“再这么聊下去,你的意面也会很快凉透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他们尚不清楚自己会怎样期盼这个夜晚,任由笑声加入酒吧嘈杂音响的同时把周围人声拉远,隔绝。餐桌极小,让彼此坐得很近,近到仿佛有些东西正在他们之间建立,隐匿,安全,无需言明,欲盖弥彰。Jensen依旧有些局促,视线在眼前人卷翘的发梢与窗外轰鸣而过的摩托帮之间穿梭;Jared感到全身的细胞因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而颤抖,随着血液流淌汇聚成为不安——事实上,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六七个小时了。
从他走向那部黑得发亮的雪佛兰开始。
“嘿,”Jensen从酒保手里接过杯子递给Jared,紧张却快活似翩跃起舞的鱼——酒,新朋友,凉爽的高原夜晚,他无比庆幸自己听从了那些声音,“这杯敬‘幸运’。”
“敬幸运,”Jared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请酒。”
“认真的?你看着一点也不像那种愤世嫉俗的派对仇恨者。”
“不,我当然喜欢派对——我他妈的爱死它们了。我只是,从没被这样,”他笨拙地用手势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你懂的,通常我才是那个……”
“我知道了,”Jensen抿了抿嘴角溢出的酒液,“我打赌那儿绝对有一打的姑娘等着要吃掉你。”
Jared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挑起眉毛或上扬嘴角,而是垂下了眼睛,“或许吧,但我总是很迟钝,总是搞砸。我猜她们恨透我了。”
“怎么会?”
“说实话,是我应得的,是我总弄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还总是出意外。比如——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约了人,你可别笑我,Sandy,她叫Sandy,我努力了一整晚试图留下好印象,然而结局是她指挥着我的兄弟们把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扛回公寓。他妈的,Chad那个混蛋,”讲故事的Jared才像个彻头彻尾的大学生,表情丰富、言辞热烈,“我过了好几周才知道!他在派对的酒里放了——放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他们都嗨上天了,只有我对那该死的东西过敏。”
“我该认为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Jensen把鼻尖和下巴抵在交叠的十指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Jared佯作愤怒地投去哀怨眼神,“我们现在是死党了,我和Sandy。”
聆听者的喉咙里跃出几声轻快的笑。
“Jared,说实话,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
“嘿!大学生不都是这么过……”
“实际上,我没有念大学。”
“噢,我还以为你已经……”
“一路上的所有人都有各种‘以为’,”他没打算让Jared说下去,“可我不打算瞒你——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不知道,就只是,一种直觉。或许我之后会知道的。”
“就像,幸运日?”
“可以这么说。”
Jared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便装作听到什么响动一般四下张望,“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
“我今年26岁,”Jensen又一次开口,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如你所见,我们家有个农场,不大不小,现在我哥掌管着大部分事务而我……这个典型南方家庭里的,自命不凡的叛徒,想要——你也别笑我——想要做导演。”
沉默,而Jared很快冲散了这短暂的沉默,“Jensen,我能说直到刚才我都一直在猜你是不是某个我不认识的电影明星吗?——天哪!说真的,你都不知道,走到车旁边的那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我长得像某个我不认识的电影明星吗?”Jensen的眉头似皱非皱。
“不!就只是,天哪,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多好看吗?”
对方似乎并不知道如何对此作出回应,而Jared很快察觉到溢满空气的局促,“认真的,我没在夸张。假如你出现在片场——我是说,以导演身份的话,我打赌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把你当成主角。更何况你谁也不像——说实话我从没见过——”
“谢谢,”Jensen有些错愣。突如其来的赞美让他无法承受更多,以及,究竟谁是谁眼里的主角?
“实际上我也……算了,没什么。”
“什么?”
“这么说可能会有些好笑,但我也觉得你会很适合——适合我剧本里的某个角色。嗯,实际上是男主角。”
“不用这样把赞美还给我。”
“不!我也是认真的,”再次被紧张攫取的Jensen一口气喝到酒杯见底,险些呛到,“我很少表露不完善的想法,也从不做没把握的承诺。也就是说,剧本,这个,我甚至没怎么向别人提起过——至少在我无法保证把它实现的当下。”
“可你告诉我了。”
“是的,我告诉你了,”Jensen开始疑惑紧张是否能让人变得健谈,“说实话我原本没对它报以什么期望,但你突然出现在那儿,公路边,完美地融入却又完全不属于这片土地。该死的那一刻我就像是——‘噢天哪那就是我想要拍的人’!”
“可我甚至不会演话剧。”
“而我甚至没摸过摄影机?”
“毕竟你更适合出现在镜前,”Jared像是很认真地要说服对方这一点,“并不是对你的导演生涯不抱希望!只是,没把镜头对准你,对那些完美基因来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浪费。”
Jensen突然笑了,谨慎地,冒着星星——
“大学生,我能说你比我更敢幻想吗?”
目光无数次对撞之后,两个人又跌进那些断断续续的笑声里头。Jared的腿很长,在狭小的桌下空间伸展时总会不小心擦过对方;Jensen假装没有很在意,转头招上侍者续杯,一杯接一杯,从未在触碰发生时逃开半寸。
他试图逃开过很多事情,比如发怒的马蹄,比如父亲的鞭打,比如异类生活向他堂堂敞开的门。他不停地在牛群和铁轨之间奔跑,在高高跃起的单车上幻想自己能飞,飞过田野和大山。他逃跑得太多,以至于当他真正抓住自由时却感到迷茫无助——你该如何确认一个答案,当它的问题都无法被说清?只是压抑地,麻木地,绝望地横亘在模糊理想与清晰现实之间,说走就走并不意味着对一切都了然于心,或许他只是无法再忍受下去。
无法再忍受下去。
强烈的脆弱与依赖感从麻木而未死的心渊里爬上水面,或许是烈酒饮得太急,或许是酒吧灯光太暗,或许眼前青年笑得实在过于灿烂热情且自然——像野生动物将温润的鼻息轻喷在你面前,他只能站着,站着,心头鹿撞却又惴惴惶惶,乞求着席卷森林的洪水或山火晚一点,晚一点到来。
他没法去渴望更多,只是虔心祈祷这神圣时刻的无限延长。
[3]《Texas Flood》是布鲁斯摇滚吉他大师Stevie Ray Vaughan与Double Trouble乐队在1983年6月13日发布的首张录音室专辑。这是一支1978年成立于德州奥斯汀的布鲁斯摇滚乐队。
Chapter 3: Turbulent Indigo/湍急靛蓝
Summary:
鳄梨绿的橱柜里永远无法够到的那罐花生糖,每个祈求着父母晚一点睡醒只为能多看会动画片的周六早晨,偷偷聚在朋友家院子里玩的埃维尔·克尼维尔飞车大赛,弯折并连接易拉罐扣环做起的项链……所有同龄人该有的童年回忆对他来说都有些遥远,就好像在某些时刻他并不属于这群簇拥在自己身边喧哗打闹、嬉笑怒骂的人们,尽管他们都喜欢他。
他尝试过寻找答案。
Chapter Text
我们将在夏夜从丹佛眺望的
山顶短叶松间消磨一宿
森林散发出超然光影
将使山顶遍布光明
——艾伦·金斯堡
当你找不到目的时,公路通向城区还是山野其实并无区别。Jensen拒绝承认自己是颓废、懦弱并且逃避现实的,毕竟他在反抗,只不过以一种相当滑稽但力所能及的方式。而在反抗途中携上一个将近六点四英尺高的大学生?完全不在计划内。就好像人总是这样在枝节旁生中长大,而你永远无法说出自己身上的哪片叶子更渴望阳光一点。
而Jared,在再次坐进副驾的那一刻,就重新拥抱了紧张与不适。他开始担心自己会在开出去五十米之后跳车逃跑。那会很糟糕,因为胃开始下沉,跳车会导致呕吐,他感到眩晕,感到Jensen在车里随意搁置的旅行用品变成了无数色彩鲜艳的按钮和碎片,大声提醒着这一切有多荒唐。
他们只是一起吃了餐晚饭而已。
或许还有一些触碰和酒精。
以及一些尴尬得算不上高质量的互恭,有些人会称之为调情。
总之,不论按照哪种道理来说,事情都不该这么发展的。
傍晚的风借着没关紧的窗缝呼呼奏乐,车速快得像是担心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突然后悔。Jared很少后悔。迄今为止,他总能在弄清楚自己要什么之后才行动,除了坐上这辆车这件事。
面对全然未知的兴奋如蛇般爬绕过他的脊椎,如果他足够坦诚,更多的原因是来自好奇——对此刻距离不到半米、在某个烈日下走进自己生活、离开、又在黄昏时折返的男人的好奇。这很珍贵,因为他似乎正在告别那种会对他人产生足以挂齿之兴趣的年纪。人们管这叫成熟,但这所谓的成熟有时候并不让他享受。
Janis Joplin,Jared认出了音响里那个声音;风声大得他听不清歌词,只觉得那沙哑的嘶吼替他喊出了一些自己从来没想过会拥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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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抛出一句话让你做决定是很不负责的——很抱歉我不记得我有多醉……”Jensen说着下车,堪堪倚靠在滚烫的门上,“我不是个擅长提前做计划的人,至少截至目前。”
“你想跟我走吗?”——在两次把扳手拧反、三次弄错套筒尺寸并且险些打碎一个玻璃杯之后,Jared才不得不停下自己和脑袋里声音的对抗。而此刻,那句话的主人正在第二天的烈日下试图将这一切收回,假如他没猜错的话。
来人似从杂志封面上走出,半张脸被斜阳映红,表情严肃得有些陌生。虽然不至于判若两人,但明显多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Jared依旧怔着,手还在机械地把玻璃碎片扫进废弃物堆里。
毫无疑问昨晚并没有尽兴,出于一些骨子里的谨慎保守或是珍重时的胆怯犹豫,就好像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夜晚,而是新的白天、更长久的默契。狭小的舞池满溢燥热,Jared清晰地记得他们在成双舞侣间穿行而过,Jensen下意识压低眉眼的方式让所有目击者都情愿为他献上腰肢——或者占有他的。这很奇妙,对于一个年满二十二岁不到一礼拜,迄今为止只追求过姑娘的男性来说,他并没有任何理由被对方吸引。
“听着,那确实是一时兴起,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牛仔上路的浪漫冒险故事,所以你可以——随时退出或者干脆拒绝,”Jensen语无伦次,“我没有目的地,擅长的技能也仅限于打理农场、搬家和开罐头,所以,没法保证路上的舒适,安全。但我只是在旅行,别无他意,我想这一点不需要过多证……”
“你听上去像是要进山打猎。”
“不!但我确实想去看看——能路过的话。你知道,我只是觉得,或许多一个人会有意思些。假如你有空。”
“我该带多少钱?”
“……你确定你考虑好了?”
该死的他已经考虑了几乎一整个夜晚加白天了。
“不,我加入。以及,如果你需要猎枪,我刚好有两把闲置的。还有很多罐头,警告是它们都甜得要命。”
“嘶,”Jensen若有所思地撅起嘴,“认真的,我是说我们可能会露宿郊外,或者在不得已时干些违法……”
“Jensen,”他再一次打断对方,把玻璃渣扫得哗哗作响,“我想去。没有抱怨,没有担心,没有半途而废。”
说实话,这个念头给他带去的兴奋比以往任何的重要时刻都更加汹涌澎湃——和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大自己四岁的逃跑牛仔一起上路旅行?很难说这种对流浪的渴望是萌生于对方的突然闯入还是早已根植在心,但Jared此生最狂野的梦都不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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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佛市中心的夜晚像任何一个大城市中心那样热闹,明亮,现代化。道路笔直,楼宇的间隙里偶尔有鸟飞,Jensen总觉得它们飞错了地方,出于某些戏剧化的原因,比如暴风雨,又或者毫无原因——人们总认为鸟儿该生活在山林里,正经一些的说法是自然,但没人知道那些羽翼的误入歧途是否出于自由意志。
总之人是会倦的,倘若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的话。
在一个人身边也是如此,至少从Jensen目前的经验来说。新鲜感——主要是对生活的——在某些人身上绝非永动机般的存在,而当一个二十六岁的人以押上几乎所有的赌注为代价来寻找它的时候,你甚至无法从中品出任何“新鲜”。
活着罢了,Jensen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鳄梨绿的橱柜里永远无法够到的那罐花生糖,每个祈求着父母晚一点睡醒只为能多看会动画片的周六早晨,偷偷聚在朋友家院子里玩的埃维尔·克尼维尔[1]飞车大赛,弯折并连接易拉罐扣环做起的项链……所有同龄人该有的童年回忆对他来说都有些遥远,就好像在某些时刻他并不属于这群簇拥在自己身边喧哗打闹、嬉笑怒骂的人们,尽管他们都喜欢他。
他尝试过寻找答案。
哥哥会敷衍着用问题回答他的问题,你还小你不用想太多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个Rachel或者Chloe,随后偷溜出去和他的Rachel或者Chloe奔赴迪斯科滑冰之夜。
而喝醉的父亲会摔掉酒杯,大声嚷嚷着男子汉不该那么敏感——以你们的父亲为榜样,明白吗?像个男子汉一样活着!
活着罢了。
没有任何戏剧化的事情发生,没有半路抛锚,没有劫匪或是醉醺醺的乞丐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一路没停地开到了能看见崎岖山脉的城市边缘。Jared坚持要订下汽车旅馆的房间,当然是双床,“我开车很烂所以你为了明天的路必须好好休息”,他努力不把这句话重复太多次。因为每说一次,他就必须摆出那种没有任何人能够招架得住的眼神;诚挚、柔和、充满期待。那样的眼神注视会让Jensen想要伸出手去揉揉对方脑袋,假如自己更高一些的话,假如。
只不过有些问题还没到能问的时候。
Jared总是起得很早,他喜欢清晨,城市开始喧嚣之前的寂静,鸟鸣,天气宜人时的朝霞。这意味着他必须在足够早的时间入睡来保证自己的健康,意味着,当他躺在床上听着渐弱下去的城市喧嚣时,Jensen还倚在半开的窗边向外眺望。
他像是怕窗户破碎那样小心地推开窗,于是天空的靛青色很小心地落进来。
Jensen很安静。
醒着的大多数时候,在车上、路边、或是房间里,都很安静;没有无意义的哼唧,没有碎碎念和鞋跟摩擦过地面的砂砾声,举手投足并不如刻板印象里的南方务农者那样豪迈而不修边幅。他放下玻璃杯的动作很轻,就连呼吸都很轻,像是在努力让自己无声地融进任何背景里。
但Jared并不认为Jensen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高傲者,因为他礼貌且不轻佻,动作轻但稳定,握手的力度也恰到踏实处,除了他看上去总是在躲避——大抵是因为那张脸吧。他敢打赌,一旦那张脸出现在人群里,就没有人能够忽视他的存在。
想着,Jared在烟灰落在窗台上的同时落进了睡眠。
他是被洗手间反反复复冲水的声音吵醒的。
窗户关了,Jensen不在床上;门廊和顶灯都还睡着,只有那扇米白色的塑料门后透出微微的亮。
凌晨两点半。
“Jensen?”
“Jensen,你在里面吗?没事吧?”Jared掀开被子下床开灯,右脚踢倒的瓶子在被光照亮之前滚进了床底。
酒。
他甚至不需要蹲下确认就闻出了空气里并不清淡的酒味。
“Jensen,”他大步迈到门边,“你喝醉了吗?”
无人应答。
他下意识动手去拧门锁,没拧开。
才认识两天就当着对方的面破门而入无疑是个坏选择,但Jared此刻甚至没法去想别的,救人——无论什么人——于水火之中的某种责任感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再者,经验在先,他确信视而不见才会给自己带来最大程度的后悔。
砰!
无论如何,他还是后悔了。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Jensen曲着双腿坐在墙角,头恰好靠在洗手台的边缘,皱眉,双眼紧闭。鼻尖和眼圈的微红显示出他也许经历了一场波及五官的情绪波动,或者只是生理性呕吐,因为他的右手——在离门更远的那一边,还握着一小瓶喝到过半的威士忌。
倒不是Jared从没照料过喝醉的同伴,Chad毫无疑问是给他提供这方面经验的最佳助手,只不过——Jensen?他昏迷的样子比起大学啦啦队的领舞还要让人心跳漏拍,尽管Jared说不上究竟是画面中的哪一点过分美丽。
这点尴尬难不倒你的,对吗?打起精神来,安全要紧!
Jared毫无必要地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乱成鸟窝的头发。
“Jensen?”他打开水龙头,把那瓶酒没收到一边,用洗湿的手掌在对方下颌边轻拍,“你还想吐吗?”
昏迷的人皱了皱眉,右手在Jared没注意到的地方握紧。
“毛巾……该死的,热水……”他站起身打开窗户通风,光污染下的夜空从漆黑里翻滚出汹涌的靛蓝与绯红。
他只在毕业派对的那几天喜欢过凌晨。
恍神间Jensen已经开始左右摇晃着脑袋,胸膛的起伏预示着更多胃容物的上升。Jared眼疾手快地架起对方上半身,在Jensen用呕吐物攻击浴室地板的前一秒把他扶到了马桶旁边。
随后他被肘击了。
Jensen条件反射般从他的钳制下挣开,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试图吐出更多郁积在胃里的东西,却只吐出了酒气。Jared靠在墙上揉着自己被无意中痛打的肋骨,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些跳车逃跑。干呕过后的Jensen鼻子哼哼喘着粗气,半睁着眼回头看他,表情从不明所以到恍然大悟只花了两秒,随后又转为懊恼和愧疚,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扶着Jared对面的墙,又在经过时顿住了步子。
“不用道歉,”Jared抢先,“吐完了就到床上去,好吗?开车的事可以交给我。”他深呼吸着说。
+++
车在自己组成的车流中穿行而过,Jensen斜斜地靠着椅背,前方山脉的青绿让他想起Jared今早随意搭在椅背上的牛仔夹克衫,或者眼睛,潭水般的,点缀着鹅黄与草绿;那样的一双眼睛是属于自然的,属于某些阳光透过密叶间隙落进林地的瞬间。
想起早上Jared买回在他床头放的一碗粥。
他记不得自己昨晚是怎么突然喝得那么多的,也不记得最后Jared是怎么像个护士那样把他半哄半抬到床上去的,只记得吐到胆汁苦涩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湍急的靛蓝。
像他所有试图抓住却永远没能拥有过的河流。
[1]埃维尔·克尼维尔:Evil Knievel,美国知名飞车特技演员。
Chapter 4: Children of the Sun/太阳之子
Summary:
快点,再快点,再快点就能抓住滑翔的鸟,再快点就能让恐惧与兴奋一同颠簸,让他颤抖着抓住你的衣角。好像太阳的碎片又聚集着钻进胃里燃烧,Jared从未离开过它们而那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血液一般,岩浆涌动。
Chapter Text
I think I might be sinking.
Throw me a line if I reach it in time
I'll meet you up there where the path
Runs straight and high
我想我正在下沉
抛一根绳索给我吧,如果我能及时抓住
我会在路途笔直攀高处与你相会
——Going to California, Led Zeppelin
按理说沉默是很容易被打破的,天气,半首歌,一句冷笑话,或者只是单纯俗常的挤眉弄眼。此时此刻车在自己组成的车流中穿行而过,Jensen斜斜地靠着椅背,Jared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沉默着平坦,变窄,消失在山脚下。
直到Jensen从卷了边的纸盒里翻出几盒磁带。
“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还是史密斯飞船(Aerosmith)?”
“什么?噢,我都可以,随意吧——”Jared紧抓着方向盘,他当然不会在翻见ZZ Top、Johnny Winter、The Allman Brothers之后还有勇气和这个无疑非常老派的布鲁斯摇滚乐迷分享自己的品味,“因为我更像是个迪斯科狂魔。”
“就像,‘我在夜里戴墨镜’[1]?”
“不许嘲笑我!”
“拜托,男孩!”Jensen爆发出一阵笑声,“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嘲笑你?”
Jared给了他一个故作幽怨的白眼,“明知故问。”
天知道遇见一个不把鄙视链挂在嘴边的老派乐迷该有多难。
“好吧,无论如何,齐柏林飞艇统治一切!(Led Zeppelin rules!)”Jensen眨眨眼说。
“这确实难以反驳。”
“那样的话——你喜欢迪斯科就可以原谅了。这他妈可是豪华版,”Jensen晃了晃手里的磁带推进去,“摇滚吧,宝贝!”
Jared在心里回了一个更大的白眼,“我以为宿醉的人通常心情不会太好?或者相反你酒劲还没……”
“噢,那你可大错特错了,”Jensen挑起眉,“这玩意可比酒来劲得多。拜托,老兄,那可是Jimmy Page和Robert Plant!”
“嗯。”安静的Jensen一定是被这两个人杀死的。
但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很可爱——甚至这么形容完全不够,因为Jared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在保有客观意义男子气概的同时,透露出少许……可爱。毫无疑问他很漂亮,只是身上混杂的气质过于浓烈:让你感到某种通常近似于女性的精致与柔和,又无法坦然将其戏谑为花瓶、洋娃娃或漂亮女孩。不同于王子公爵们的矜贵,也不同于变装皇后高调描摹的妖冶,那是一种矫健、张扬又温柔的生命力,一种实实在在属于雄性生物的俊美——而这让Jared在某种程度上感到新奇,宛若目睹一只金钱豹从他身边飞奔向旷野。
前路还长吗?
Jared很少去思考诸如前路在何方的问题。他几乎是像棵向日葵那样热情地生长,功课认真、待人友善,太阳总是照着他而他几乎从不抱怨那些对他期待过高的诉求。他很积极,像是体内有消耗不完的热望与力气,像是生来就把命赎给了世间,把太阳敲碎,装进琥珀,揣在兜里作行夜路时的光亮,一路磕磕绊绊走着,走着,直到自己变成太阳。
直到Jensen在那个玫瑰金色的黄昏停了下来,黑色的车刹在暗处,几乎要与夜幕融为一体。
于是他开始看见一种无法被照亮的黑,一种在态度上近似自己又在行动上大相径庭的生活选择,一种皱起的眉头下怯弱发怔的眼神,倏尔显现后又像黑蝴蝶般闪身飞走的慌乱,在光亮与黯淡中都无法安栖。Jared发誓他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某个人——尤其是男人,但他确实已经开始好奇对方的瞳色。
“那么,”Jensen打了个哈欠,“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哪个之后?旅行之后还是假期之后,还是……”
“随意。”
“说实话……都还没想好。这取决于我们返程的时间,还有我下个学期实验课的绩点。总体来说,做点对人们有帮助的事?”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答案。”
“当然。好吧,我原本想过要做医生,结果却在这拧了两年的螺丝钉,我是说,机械设计什么的。可是当坐在一台亲自修好的发动机前面时,我又觉得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谁知道呢,或许人永远没法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毕竟是‘想要’。有时候人就永远都没法满足。”
“是啊……所以我大概,很幸运吧。你懂的,不止在这方面。”
“以及?”
“以及……”Jared一晃神,车胎立刻擅作主张地撞倒了两个道路维修锥形桶,“Padalecki生存守则第三条,永远别对着自己的‘幸运’沾沾自喜。”
“前面的两条是?”
“齐柏林飞艇统治一切,以及别在晚上戴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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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red的车技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坏,无论是盘山的崎岖公路还是跨越平原的大道;眼力自然也不坏,他在日落前就找到了一处看上去能留宿的小镇。看上去。
云在下午的山谷里聚集又散开,沉闷着;钟声响在雷声的间隙里,夹杂着稀稀落落的汽笛与摩托轰鸣。雨滴渐衰,落进横穿小镇的溪流,街边公寓的楼顶传来朦胧乐声,小孩追着猎犬跑过街道。一名老牛仔低头从他们车前的微弱阳光里走过,他的烟已经抽得很短。
“很适合居住的小镇。”Jensen边说边走进屋檐下。
“对,”Jared锁好车,“很适合你的安静。”
“Jared,中情局没有雇佣你是他们的损失。”
“中情局可没有那本事让我……”他的声音渐弱,“咳咳。”
“什么?”
“拜托,”他转头看向街的另一边,“我很难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认真。”
“噢。”
这会儿轮到Jensen说不出话了。
“嗯,顺便一提,昨晚多谢了。很抱歉我没……”
“拜托,老兄,”Jared想搭上对方肩膀,又在抬手的前一秒将其否决,“永远别为喝醉道歉,该道歉的是让你喝醉的原因!但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为了我的肋骨道歉。”
“什么?”
“好吧,没什么。”
绞痛从胃里传开,Jensen花了五秒钟来拼凑出他早就破碎的记忆,又花了三秒钟来阻止自己崩溃到原地蹲下。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他毫无逻辑地抬手——不受控制地——摸了摸Jared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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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有很多理由,不同人对极乐世界的追求往往也大相径庭。压抑者借它壮胆以抒胸臆,苦闷者借它沉醉以逃避伤痛;有些人只是喜欢和三两好友一起陷入乙醇星云,有些人则习惯用它展开一场美妙的追求。但无需辩驳的一点是,没有任何一个摄入者会对酒精毫无期待。
他们期待随便什么事情变得不同。期待变得鲁莽,悲伤,不修边幅,期待从愤世嫉俗变为玩世不恭,期待从沉郁的幻象里燃烧出癫狂。在酒瓶里冲撞激荡,与呕吐的欲望彻夜拥抱,所有的过往与现在都朝你涌来,打碎一切恼人的蝉鸣和骄阳。
Jensen盯着举起的酒杯,墙角的煤灯光亮在玻璃里扭曲,畸变,旋转成酒精碎片。
“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我,”他大着舌头说,“一口气喝了21杯Shots。不同种类,全部干掉。”
“哇老兄,那可真是……”
“愚蠢。”
“胆大。”
Jensen笑了,起身放下酒瓶,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毫无意义的胆大[1]。”
“但至少你有胆![2]”
“喔哦,你没有么?”
Jared笑着走出屋檐,抬头看天,晚霞里的云在远山外炸开。
“我可没这么说,”Jared眨了眨眼,“而且说不定我胆比你大。”
“嘶,看来我们的德州男孩想较量一下?”
“为什么不?”
“好。”Jensen挑起眉毛。“择日不如撞日,”他顿了顿,四下张望,“那边那辆摩托车。”
“什么?”
“我注意到它的主人刚才就坐在我们隔壁桌,来的时候就已经神志不清,现在已经喝得七倒八歪,彻底的。”
“所以你想要我骑上它?”
“对。”
“Jensen。这是盗窃。”
“你说你胆大的。这不难,而且我猜他忘了拔钥匙。”
“那你呢?要是我敢骑走,你敢不敢坐在后座?”
“挑战开始。”
毕竟他们只是暂时借走一个老醉鬼的摩托车而已,而这整件事听上去甚至有些诱人。
八月雨后的山谷潮湿闷热,在绯红与靛蓝的稀释里黄昏无限延长;高速旋转的太阳甩出琥珀碎片,裹着光落在路灯杆上,生长着,沿着野兽奔跑的反方向。以情愫滋生的速度刮过,风由热转凉,在心跳、蝉鸣和发动机的咆哮外咆哮,在夹克的砖红、青绿与白衬衫之间发芽。
快点,再快点,再快点就能抓住滑翔的鸟,再快点就能让恐惧与兴奋一同颠簸,让他颤抖着抓住你的衣角。好像太阳的碎片又聚集着钻进胃里燃烧,Jared从未离开过它们而那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血液一般,岩浆涌动。
“嘿——”Jensen凑在他耳边喊,“再快点——!”
“操!”Jared没来由地喊了一声。
“操什么?”他的声音在裹在风里颤抖。像十六岁。
“我不知道,”Jared差点想要闭上眼,“这太他妈爽了!”
“我听不清你——”
“太他妈爽了!”
世界好像只剩下风里的引擎声,男孩的发丝被吹得漫天乱舞,刮在脸颊上像童年时打滚于青草地,痒得刺痛。过急弯时Jensen下意识用手臂环住身前的人,胸前却还本能地与对方控开一寸距离,直到他开始感到眩晕。
Chapter 5: Amerigo/新大陆
Summary:
是的,大地正孤单;独自说话,歌唱,
声音太过微弱天空触不到它;
唱出微笑或羽毛横越空间
沙地上反射一个焚毁的太阳
——路易斯·塞尔努达
Chapter Text
“警告,房间隔音一般,但至少床够大,”戴圆框墨镜的房东老太太从散乱的纸页中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至少够你们两位男士……睡觉。”
“双床房已经订完了吗?”Jensen有些焦虑地用手指敲打柜台。
“嗯哼……”她把卷了边的纸页翻来翻去,“好消息,还剩一间。四楼角落,观光套房,三倍价格。”
“你他妈绝对是在开玩……”他低声咬牙。
“实际上,”Jared拍拍他肩膀,“我好像不太介意睡一起。我是说——假如你也,我们不如就凑合……”
“我不知道。”
“你从来没……?”
“该死的是的!”Jensen没来由地开始烦躁,“算了吧。再换一家。”
“Jen,这已经是我们问过的第三家了。再往前走是公墓,你可以去睡坟。”
“那我打赌你绝对会撞鬼。”他向Jared丢出一个白眼。
“噢,那样的话,我会好言劝祂别来和我们比谁胆大。”
“操,算了,”Jensen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便吧。那张床最好真他妈有她说的那么大。”
“我会努力不把你挤下去的。”
“大脚怪。”
+++
Jensen是被闷醒的。
确切点说,是被梦给闷醒的。
梦里他似乎要去某个地方,很长很长的一辆火车震耳欲聋地向他开过来。风很大,天要下雨,铁轨碰撞的声音连绵不绝地敲着,敲成某首歌曲的鼓点。他很慌张,像是在等什么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很高,戴着牛仔帽,脚边的行李袋上溅满了黄泥。他正向那人伸出手,一切就被风给瞬间吹散了,同时吹来了暴雨,伴着炎热得像火山喷发一般的气流。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把小臂搭在了Jared胸前。
男人健实的身躯平躺着,平稳的心跳一下一下传递到他皮肤上,铁轨碰撞。
把手拿开,他告诉自己。然后尽量躺着不动。
这是座非常安静的小镇,或许是因为它真的足够小,小到Jensen似乎能听见山间的风吹过树叶,吹进窗子,吹走他们的行李袋和火车,轰隆隆,哗啦啦。缺月的亮光过于微弱,他看不清Jared的脸。
他又想起十年前那张劣质的录像磁带,和他此生所有的欲言又止一同下落不明的录像磁带。他开始好奇Jared是否了解这些另类的生活方式,是否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是否愿意接受那样的自己,而自己又是否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去提起那样的话题——他的前女友难以计数,而好兄弟却始终都只有那么一两个。好兄弟,对他来说是加引号的。
十七岁时没有主动提起,二十二岁时也没有主动提起,二十六岁又会有什么不同?或许他永远都不会主动提起。或许他会像个正派的男人一样活到老,活到死,家庭美满,妻孩相伴;或许他会明天就死,一纵身跃进山谷,落地时最好能像朵黄色的吐珠烟花。
Jared睡得很安稳,安稳得像一头冬眠的熊,熊有些吓人,他不知道Jared喜不喜欢它们,或者说,喜不喜欢这个比喻。
Jensen再一次沉沉睡去。
+++
Jared总是起得很早,他喜欢清晨,城市开始喧嚣之前的寂静,鸟鸣,天气宜人时的朝霞。
现在这清单上又多了一项:熟睡的Jensen。
醒来时他看见Jensen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薄薄的被单只剩一角还盖在他身上。蜷缩的猫。或者松鼠。或者一个男人。
Jared觉得任何时候都该屏住呼吸,因为画面中的每一点都过分美丽。尽管他不害怕吵醒对方,就像他并不担心这个漂亮的男人破坏属于他的寂静黎明一样。因为莫名地,Jensen就像是整个图景中自然的一部分,和谐地处于构图中最恰好的位置,乐章中最恰好的段落,无论清醒还是睡着。
他睡觉的时候也很安静。
并非Jared没有遇见过喜爱安静的人,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头一次开始为对方思考怎样的相处环境才合适,尽管说到底是自私的——就好像,只要Jensen在安静状态下呆得足够舒服,就会在某些时刻展露出喜悦、柔和甚至是兴奋的一面,而那些时刻的Jensen会让他的心跳加速。
是时候思考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了。
Jared在中学时的某个夏令营与几乎陌生的男孩同床睡过觉,尽管他早已忘了缘由,只记得对方醒来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恐。
他从未有机会去探究。
人类与其他动物逐渐回到街上,生息劳作,老醉鬼的摩托车还停在街角的酒吧门口,吹笛者从顶楼推开窗户。Jensen的眼光果然犀利,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小镇——对于旅客等外来者来说。而倘若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Jared不敢保证自己和那个老醉鬼谁喝得更多。
他不仅仅是乐于尝试新事物,他是痴迷于尝试新事物——甚至以此为生。新的朋友,新的学校,新的城市和生活。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旧的,但却能给他带来无尽的喜悦与刺激。可Jensen不同。Jensen不像是新事物,更像是素未谋面的老朋友,性格,喜好,行事方式,人生追求,一切都契合得恰到好处,一切都让他喜悦,之后是某种安稳而非疲倦。Jensen就像是那种可以在派对结束后和他一起共享沙发、沉默与冷笑话的人。
而他从未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人。
他也从未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渴望电视机里描绘得五光十色的雅皮士生活⑦。
+++
再次上路之前,他们打包了两份当地人做的牛肉卷饼。摊位旁边,一个金发的小男孩坐在干枯的树墩上。
“他很漂亮。”
“Jared,”Jensen大口嚼着,“尽管你看见老鼠也会说漂亮,但我无法对你刚才的看法提出异议。”
“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小时候的你。”
“为什么你听上去像是已经认识我几个世纪了?”
“我倒希望。”
时间线性流淌,而空间则自由得多。一定要去某个地方吗?就像一定要在某个时间点认识彼此吗?或者你只是想要前进在路上,活在探索的某种可能性之中,好避免自己感到疲倦?Jensen重新坐回驾驶座的时候,花花绿绿的地图模糊得他双目眩晕。
如果你总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会碰见什么,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Jared,”他转向正在系安全带的男孩,“我在想,考虑到我们都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就一直朝着西边开下去怎么样?就像是,交给运气,看看会遇到些什么?”
“听起来不错。”年轻人侧过头看他,薄唇开开合合欲言又止。柔顺微卷的头发在脑后翘起来,眉骨在眼前投下一块小小阴影。
你也很漂亮,Jensen在心里说。
祝我们好运,Jared在心里说。
炎夏总是走得太过匆促。一阵雨,一群鸟,一朵在昏暗天幕边炸开的嫩黄色的云。在这样浓郁的时节遇见的人往往也沾染着与之同频的色彩,Jensen忍不住去幻想告别后的自己将会如何把这段日子频繁回看。
会告别的,他对自己说,你从来就没有抓住过什么人或事物。你懦弱多疑,固执敏感,普通得总是在被人观赏后遗忘,更别提还内向得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你总干些疯狂的事来反抗、好让自己与过去不同,可说到底它们就只是疯狂的事而已。
你还是你——并且始终会是你。这年代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疯狂到让你改变自己。
但愿遇见一只麋鹿可以。
“和我说话。求你了。”Jared突然很小声地说。
“真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开下去。”Jensen脱口而出,随后看向Jared——而他已经歪着头,抵在车窗上睡着了。
+++
午后他们遭逢了一场大雨。彼时Jensen正靠在车窗上抽烟,车熄了火,刚睡醒的Jared则去了不远处加油站的卫生间。
雨点在几秒钟内变得密集,子弹般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毫不客气地砸灭了Jensen刚点上没多久的烟,砸湿了他的手表、衬衫袖子和后视镜。砸在皮肤上的感觉就像被宇宙轻轻咬了一口,疼,却意外地疼得舒服。天色几乎是在半分钟之内变暗的,他猜Jared可能不会喜欢在这样昏暗的地方淋雨,更何况对方已经离开将近十分钟了——他开始思索这是否是他们上路以来离开彼此最久的一段时间。
他开始思索所有开始与结束的可能,所有随好运而来的悸痛和想念;所有幼稚的冲动,无理的妄想以及所有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情感哲理。他开始思索牵手,亲吻,拥抱,所有再平常不过又罕见如奇的爱意表达。爱是什么,依赖是什么,失去又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这一切不仅仅关于欲望,不仅仅关于他被压抑的、麻木的、始终都在逃离的生活。
因为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正在重新诞生于这世界。
关窗,点火,Jensen正打算把车开得离公用卫生间近一些的时候,灰白的雨里倏尔冲出一个身影:一如那晚抱着牛仔夹克奔向自己的男孩,匆忙而喜悦,席卷着大地上玫瑰金色的空气。Jensen的视线在千分之一秒内模糊,没来得及熄火就跳下了车。
而男孩却停住了——笑了起来,就那样在马路中间——在瓢泼大雨里,停住了。
他张开双臂。
有那么几秒Jensen以为这是某些 “回归自然”的仪式——他略有耳闻,就像嬉皮士当年在泥地里摔跤、打滚那样,与非人造的自然物质亲密接触。可Jared没有。他只是定定地看着Jensen,任由头发被打湿,贴在前额与脖颈。淋雨的狗。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Jensen停在了几步远处。
“听歌。”
“什么歌?”
“雨歌。”⑧
Jensen哭笑不得。起初他是想笑的,但很快那就变成一种扼住咽喉的刺痛。于是他开始流泪,脸部肌肉在雨滴的捶打中疼痛而扭曲,他希望自己看上去不太糟糕,至少不会笑得太过丑陋或绝望。
“你在哭吗?”Jared大喊。
Jensen摇头,水滴从下颌滑落在衣领。
“我可以抱你吗?”
Jensen依旧摇头。
“那你可以抱我吗?”他依旧张着双臂。
于是Jensen很快地走过去。
“我很想你。”
“我知道。”他感到Jared的手指嵌进自己肩胛骨的凹陷处。
“你比我想象中要强壮。”
“我知道。”
“刚才我梦见——”Jared的呼吸擦在他耳边,声音颤抖,“梦见你和我,我们,”Jared,“我们的车从断崖冲了出去。像鸟那样飞起来,不停地飞,不停下坠,落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岛上。”
“二十世纪的哥伦布?”Jensen抑制不住声音里的笑意。
“不,不。天啊,车窗碎了,你昏倒方向盘上,到处都是血,怎么也喊不醒……我急得都快哭了。”
“没事的,我在这,我在,”Jensen感到胃有些痛,但依旧故作轻松地拍了拍Jared后背,“然后呢?你醒了?””
“不,然后,”Jared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黑色的鸟——我想大概是渡鸦,停在我肩膀上。偶尔飞着,我走到哪就跟到哪。”
“看来新伙伴对你很忠诚。”
“我祈求它和我说话,就像我在车里祈求你一样。然后它说,它说……”
“说什么?”
“它用你的声音说,‘家庭生意’——我们见面时你说的第一句话。不停地重复。”
“看来我下辈子旅游用不着攒钱买机票了。”
谁也没想过这次拥抱会结束于一阵胃痉挛般的大笑。Jared笑得跌倒在地上,便顺势躺了下去。
“天哪,老兄,”Jensen喘着气在他身边跪下,“我就说你绝对是个疯子。”
“说实话,见你第一眼我就这么想了。”
“为什么?”
“你坐在那不说话,盯着我,又像没看见任何人一样……”
也有可能是看见了很多人——Jensen没说出口,“当然。我确实是个疯子。所以你后悔认识我吗?”
“什么?当然不!”Jared猛地坐了起来。
“认真的,毕竟你都吓得做噩梦了——我下辈子会缠着你不停地谈论‘家庭生意’。天杀的惹人厌的疯子。”
“Jen,”他哭笑不得,一阵刺痛哽在喉头,“首先这不是噩梦,其次我……”
“所以你下辈子想做什么?”Jensen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Jared皱起眉,“如果能选的话,一根树枝吧,我猜。窝里离你最近的树枝。”
Jensen站起来,向坐在地上的男人伸出手。
不知是谁先靠近的——或许同时,雨落成碎玻璃,两个世界同时坍塌,臂膀缠绕着彼此跌倒,退后,撞上车窗,撞进滚滚雷鸣,撞上飞驰而来的火车头,冲出悬崖,飞,下坠,坠进暴雨里起舞的鸟群。
雨依旧很大。他们在拙劣的步态里蹒跚靠近,在亲吻的同时忘记着亲吻,在呼吸的时候忘记着呼吸。
直到一切都被忘记。
Chapter Text
“我总觉得我该离开。”Jared把下巴搁在Jensen的肩窝里。
“而我会努力不强迫你留下。”
“我总觉得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忘记了它怎么开始——”
“七天。”
“七天。我从来没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一个人。”
“我不会认为你真的爱上我了。”
“好吧。我也会努力不强迫你相信的。但至少我们都玩得挺开心的不是吗?”
“但你猜怎么着,”Jensen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烟,“离开或许并不是坏事。”
“……嗯。至少我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太会发生好事。”
“为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的运气是有限的?”
“我只知道我除了接受命运别无选择。”
“不。你有得选。”
“我没有。你不是我。”
“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
Jensen终于点着了烟。
“而且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咳嗽起来,“我是说,同性恋或者异性恋什么的。毫无疑问我们也会吵架,也会流于世俗——当然这并不是说世俗就坏得彻底——毕竟没有人能逃得开。”
“所以呢?”
“所以,”他把烟灰掸到酒瓶里,“如果你决意要走的话。动起来,打包行李,回到你的雅皮士生活里去,找个漂亮姑娘,组建家庭,然后忘掉我。”
“你知道我不可能忘掉你。”
“我知道。”
“好的回忆封存着就会维持到永远吗?”
“我不知道。”
“你会忘掉我吗?”
“我不知道。”
Jensen自然是不知道的。紧密得肋骨都要融化进彼此的缝隙里的拥抱,容不得一丝氧气甚至是光的入侵,完全拥有和被完全拥有——他不知道这感受是否能被分享。被剥开,撕裂,填满,他无端想起十几岁时得过的一场肺炎。他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把腐烂猩红的血涂满自己全身,让路过的人讨厌的人都吓得远远避开,避开,直到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好像那样就可以少疼一些。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生病会那么疼,就像他现在也不知道一样。
他像在最炎热的酷暑里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Jared还把左腿缠在他的右腿上,粗实的手臂很轻很轻地环在他胸前,轻得好像根本没有实体存在,只有肌肤间稀薄而凝滞的温度。Jensen又听见了战斗机轰鸣而过的声音,牛群四散奔逃,他跪在地上,大地颤抖。咚。咚。咚。呼吸是风,心跳是剧烈的爆裂的共鸣。
而他知道自己将死于这场共鸣。
“七天,”他把烟熄灭,“你根本没法了解我。”
“那就再给我时间让我了解。”
“但你会失望的——我是说,”Jensen翻了个身,于是Jared便一头撞进了挂满了宝石的棕绿色树丛里,“你根本不知道我会怎样对待你——甚至对待我自己,是,我们是可以像对爱情鸟那样绕着彼此飞一辈子,缠绵到彼此都面目全非,但也有一种可能是我们最后会厌恶对方到永世不相往来。因为我他妈的绝对是个疯子,而这会让我们恨……”
“你害怕我恨你吗?”
“不——不。说实话,我害怕我恨你。”
“你看上去总是在拒绝。”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哪样?”
“我总是在被拒绝。”
“不,我指的是主动的。就像你现在拒绝我一样,你倾向于拒绝所有事情,好的,坏的,他妈的一切。”
“你他妈非要逼我说出来?”Jensen有些恼怒,“我不想总是等着别人来拒绝我!”
“我没法想象什么样的人会拒绝你。”
“操,我不知道,抱歉——我无意对你发火,”他闭上眼,“只是感觉我从小到大得到过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甚至我自己都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空壳,一个被他们需要而塑造的,受制度指挥的木偶。就像你没法——你没法拥有一个你不能失去的东西,因为那该死的就不存在,”他翻了个身,面对着Jared,“只有当它们很遥远的时候我才能看见。”
“那我呢?我是‘得到过’的还是‘遥远’的?”
“都是。也都不是。”
Jared吻上来。
+++
火车轰隆隆地开过了,惊动雀群,冲进山洞。辛辣的蒸汽蔓延着席卷大地,沸腾升空的金鱼濒临窒息。遇见彼此的时候,说话就像吐泡泡,短暂跃出水面偷一个吻,随后逃遁。去成为流浪汉,成为企业家,去撕碎鲜亮矜贵的皮囊以换得野兽钟情,去建立起没有人在生活的生活而暴毙于麻木的幸福。吐泡泡,吐泡泡。秋天还没有来,阳光洒进来的瞬间他们都没有留意,每一个泡泡都和太阳同样耀眼。
对他这种人来说,有些人是注定要远在群山之外的——Jensen努力回以相同的笑,尽管他们还隔得很远。所有令他震颤的美丽事物都被他放置得十分遥远,以至于在肌肤紧贴、汗液黏腻时他们也隔得很远。他们看向对方眼底而不是任何其他地方,Jared看见爱而Jensen看见死亡。
他将死于这场共鸣,死于人们拥抱彼此的方式,死于经济危机,死于飙车超速,死于年幼睡醒时母亲落在前额的吻、黑夜,以及生存的欲望。
得不到似乎总比得到更好;这样他起码就会一直想要得到。
“对不起——我觉得我像喝醉了。我很难过,但又没有什么时刻能比现在更快乐。有没有可能它们根本就是一回事?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幼稚冲动的Jensen从来就把握不好分寸,从来就——要么不认识我,要么彻头彻尾地认识我,很没道理的吧?你要走开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认识我自己。”
“你爱我吗?”Jared捏住他的下巴。
“什么?”
“我说,你爱我吗?因为在我身边你就像个十六岁的青少年。你会没有什么顾虑地打开情绪,会疯狂,顽皮,怂恿我从去一个两拳就能把我们干趴下的醉汉身上偷钥匙。这是你,”Jared的语速快得像是已经把话憋了一辈子,“哦,你当然也像个二十六岁的迷失的年轻人——我猜你和我们学校那帮玩乐队的家伙一定很聊得来,而天知道我该死地有多么被疯子感染和吸引吗?天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的勇敢?随节拍摆动的,谈起喜欢的音乐时兴奋的,眼睛亮亮的,这也是你。安静睡着的你,喝醉的鲁莽的你,礼貌局促的,努力镇定又藏不住恐慌的,都是我看见的你。你不想认识你自己,可我想,并且我可以。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能接受我在这里。”
“我只知道我无法接受你不在这里。”
“七天,他妈的七天,早就超出我上路时的预期。从一上路我就想把每秒都放慢,好像这样我们就能开进他妈的永恒。”
“你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分开。”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也以为你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你看我的眼神总是结束在恍惚和恐惧里。”
“对不起,你不该经历这些的。因为我绝对不值得你去……”
“你他妈在说什么?”Jared捏住他的双肩而这让Jensen几近窒息,“任何人,我是说对任何人,只要他们不伤害我——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观察和理解人们,就像某种和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旁观者的爱的方式。我以为它不会伤害任何人——直到遇见你。”
“你害怕会伤害我。”
“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我们可以是朋友,恋人,兄弟,仇人或者他妈的从未认遇见过的陌生人,”Jared的眼眶在一瞬间变红,“我只是无法忍受你以任何方式离去——因为我从未允许自己与别人走得这么这么近。这绝对会伤害你的。”
“那就伤害我。”Jensen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Jensen,无论这段路还有多长——我还能陪你多久,无论你是否会恨我,你要在哪里把我抛下车,我们以后是会变得如胶似漆还是反目成仇,我都愿意和你走下去。别问我为什么或者该怎么办——求你了,我现在他妈的没法思考这些。我只知道我爱你,我想要你,我想要看见你在这里。我只知道我爱你,即便我们明天就告别,即便我们永远不再见,”Jared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十六岁的青少年,“你只要记得我存在过就行。因为我绝对他妈的会记得你。我发誓。”
“我知道。”
“你他妈的都知道。你爱我,你知道的。”
Jensen又再一次惊讶于Jared捕捉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话外音的能力,就好像他偷偷在自己的大脑里住了很久很久,久到许许多多遗忘的碎片都能被他翻找出来,擦净擦亮,拼合完整,拼凑出一个坚实、鲜活而独立的Jensen。
之后他会很轻地抱着你说,裂痕也很漂亮,它们是你美丽的一部分,如果你没法爱自己,就让我来爱你;如果你无法独自面对人群,就让我始终站在旁边陪你。
尽管Jensen没有真的这么听见,Jared也不用真的这么说。
Down by the seaside
See the boats go sailing
Can the people hear
Oh, what the little fish are saying?
Down in the city streets
See all the folk go racing, racing
No time left, oh no
To pass the time of day
The people turned away
The people turned away
So far away, so far away
See how they run, see how they run
Do you still do the twist?
Do you find you remember things that well?
I wanna tell you
Some go twisting every day
Though sometimes it's awful hard to tell
Out in the country
Hear the people singing
Singing about their growing
Knowing where they're going
Sing loud for the sunshine
Pray hard for the rain
And show your love for Lady Nature
And she will come back again
——Down By The Seaside, Led Zeppelin
Notes:
① 引自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② Lynyrd Skynyrd乐队的同名专辑名称。
③ 指的是1979年Lynyrd Skynyrd乐队包机空难事件。Jensen曾经在早年杂志问答采访中把该乐队的《Free Bird》列为自己最喜爱的歌曲,家喻户晓的《Sweet Home Alabama》也是该队的代表作之一。
④ 《Texas Flood》是布鲁斯摇滚吉他大师Stevie Ray Vaughan与Double Trouble乐队在1983年6月13日发布的首张录音室专辑。这是一支1978年成立于德州奥斯汀的布鲁斯摇滚乐队。
⑤ 埃维尔·克尼维尔:Evil Knievel,美国知名飞车特技演员。
⑥ 英语为“Got balls for nothing”,俚语“got balls”意为“有种”,“balls”又可指男性睾丸,与后文所提处皆含双关义。
⑦ 雅皮士:俚语,Yuppies,起源于美国80年代的惯用词组“the young, urban professional”,意为年轻的城市专业人士。他们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婴儿潮一代,通常有着收入丰厚的工作和昂贵的生活品味。
⑧ 雨歌:Led Zeppelin乐队的歌曲《The Rain Song》,此处意为Jared谐音引用。

Ezekiel_Emrys on Chapter 1 Sun 08 Oct 2023 03:2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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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gyishi on Chapter 2 Thu 11 Jul 2024 09:2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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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ijirl5150 on Chapter 4 Tue 03 Oct 2023 03:2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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