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Additional Tag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12-25
Completed:
2025-09-13
Words:
36,341
Chapters:
4/4
Comments:
21
Kudos:
27
Bookmarks:
3
Hits:
648

【岚鸣】春日负暄

Summary:

*十四行诗后续 私设海鸣被治好了没死
阴暗病娇年下疯狗朔微岚 × 施爱天神训狗大师岩海鸣
建设一点小狗发疯咬人强制爱文学

Chapter Text

雨季过后,城市上空的积雨云却怎么也散不去,东一块西一块地砌在天边,一朵朵白绒绒的,像蓬松的飞絮。若在晴朗的日子,天光倾泻,云絮又像被搅散在澄汤里的鸡蛋花,打着圈儿沉降,沉到底就酿成了雪。

 

有一日开窗,眼看三月风把雾沉沉的天撩开,枝头绽开的不是雪花,而是桃中带紫的海棠,我才恍然发觉,过去两年刮不尽的风雪已经离去很远——现在是1943年的春天了。

 

不怪我迟钝,毕竟真正的春天早已被我留在身边。人一旦在美梦里沉沦太久,感知外界的触角也会不灵敏。我是时候该把锈涩的神经磨亮些,否则被老师发现“不思进取”,稿件总写到一半就魂不守舍,那我的写稿时间恐怕要水涨船高,再也不可能无所事事,动辄就黏上他大半天。

 

“微岚——”

 

“你过来。”这声音在耳畔响起的时候,我立刻就改变想法。

 

再多不思进取几日……想必也无伤大雅。

 

“来了——先生。”我把厅堂的窗户合上,遮阳拉起一半,然后转身向卧室走。

 

我们如今住的房子在汉口路上,离申报馆大楼不远,我刚到上海时常来附近闲步,一来二去便发现了。

 

这是一栋红砖修筑的洋楼。样子有些旧了, 像被西北漫天的风沙笼着,哪里都蒙上黄土的壳。但如果有了光影——那就大不一样。

 

夕阳是很懂艺术的。每到晨昏更替,尘土被夕晖洗刷干净,红墙碧瓦、白石圆柱、雕花拱门——就砌成一鼎玲珑剔透的琉璃樽。赭红的身,翡翠绿的顶。窗框是四方形的浮雕纹饰,露台像朵飞天的祥云,椭圆形状,旁逸斜出地烧制在琉璃壁上。

 

银白的玻璃则是曙色的和声曲,光影折射时两者就同奏,乐章往四方奔淌,划下的颜色瑰丽又灿烂,那景象像极了春天。

 

这些天马行空的色彩和线条在作家眼里,该像林谷中此起彼伏的鸟鸣,因风而起的树叶波浪,还像一首悠扬的小提琴曲——洋溢着自由和浪漫的花园净土,我想他一定会喜欢。

 

于是我用自己的私产买下了这幢房子。

 

购房的钱并不依靠我父亲公司的股份,而是我个人经营所得。早在一年前拿到第一笔分红开始,我就陆续用手上的现款去投资房产和银行,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实业厂。收入一部分存了下来,一部分被我用来开办自己的商务印书馆——规模当然不大,不过经营状况一向不错,利润也可观,一幢房子的钱款如今对我而言,并不算太昂贵。

 

因为他原先住的小公寓实在过于敝旧,那种夏季湿热,冬天却冷得刺骨的地方,连正常居住都勉强,怎么适合养病?我是绝不可能同意他继续住的。

 

所以我买下这间房子,打算请他出院后就搬来这里静养。当然……如果说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一点私心,那是骗人的。我当然想和他住在一起——他的身体没人时刻照料我怎么放心。说句再私心一点的话,我都恨不得把他藏进温室里,就捧在手心养着。如果他愿意,不要说穿衣吃饭不用他自己动手,就连日常走路——我也乐意一并效劳。

 

虽然他肯定不会愿意……

 

拿定主意后为免夜长梦多,我不敢拖延,一早就把购房的所有契约全部签好,又依照他的喜好改换装璜,添置新的家具——万事俱备,只缺一句坦白和他的应允。

 

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先不说以郑微岚的身份提出同住的请求,有多越轨和冒犯,就说这个请求本身——它本身就是一道陈年的伤疤。再说出口等同于重新揭开,怎么能不让我心痛?

 

一年多前我用夏光的身份让他住进那间工作室,同室而居,朝夕共处,这八个字足够把我努力粉饰的温暾脸孔全然焚尽——我已经无法再忍受。

 

凭什么我只能藏在信件背后、藏在情感错位的缝隙里无望地爱他?为什么那些本该只属于我的爱却统统旁落他人?分明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他——也绝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

 

他要非凡的创作灵感,要燃尽自己书写到生命终结的前一秒——我可以献祭我的一切成全他。也只有我,只有我能成全他。

 

夏光做不到的。她没有诚心,更没有立场,她只是我一手虚构的藉口,劝慰我的老师、我的海鸣……心甘情愿来到我身边。让他的眼底只有我,只能是我,让他爱我的文字——但更爱我。

 

我要一个只有我和他互相成全的文学世界,绝不可以出现第三人——绝不可以。

 

可我一时放纵的结局犹在眼前,如此惨痛。

 

我差一点失去他。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爱能让懦弱者生出天大的勇气,也能把他锤炼得更加懦弱,更加胆怯犹疑。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对我的老师生出如此强烈颤栗的渴求,从倾慕到挚爱,然后每一分秒都更贪婪,贪婪地想要更进一步,又害怕自己种种隐秘且疯狂的念头会再次伤害他。

 

我如此矛盾,又如此痛恨。痛恨自己的爱从始至终都是崇高的反面,痛恨自己沾染晦暗的灵魂和思想,更痛恨自己,爱人为何总有私欲?

 

可他和我不同。他对我实在太好。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亏欠他。

 

但我知道,我只有亏欠他这一条路可走了。到如今这个地步,金海鸣离开我或者不爱我,任何与这两项有关的征兆,我都根本承受不起。仅仅浮想一瞬,躯体都像正在坠崖,更贴切一点,那是尸首在崖底独自腐烂的感觉。

 

我别无选择,只能把往日的伪装重拾起来,情感再难克制也要克制,至少在众人面前,我必须是一个为常情所容的人——为了能长久地留在他身边,我可以把一个和善可亲的少年扮演到登峰造极。

 

于是我再三斟酌,反复组词又推翻,终于能尝试开口劝他乔迁。但在我甫一陈说购置新居后,他就全然领悟,把我难以启齿的请求轻松脱口——

 

“让我和你一起吗,就像……之前那样?”

 

像之前那样……

 

那些日夜里,他的身影离我不过咫尺之遥,我可以用眼睛亲吻他的额发,抚摸他的眉眼,勾勒他鼻尖的弧度,连点成线、由分及寸地,触碰他唇珠的纹理,描绘他唇角和唇峰起伏的温婉波浪。我曾真切地揽过他的肩背,贴紧过他腰际,每一夜等他熟睡后卧在他枕畔,听他的心跳,和他鼻息相缠,额面相抵。然后他颈窝间慢慢只能嗅到我的气味,眉梢眼角也只留我让渡的体温——所有不为人知的夜里,另一个人的影子从他体内被慢慢剥离,而他灵魂与躯体空缺的另一半,则全部由我补齐。

 

我们多像爱侣。

 

这些事情禁不起回忆。

 

潘多拉那方魔盒不必完全打开,只要撬开一线裂纹,滔天的欲望立时卷成明火,我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滚烫的油,火油交融处,我的太平粉饰就此烧成灰烬,覆水再难堪收。

 

我分明千方百计在他面前克制那些不堪入耳的私欲,却总在这个时候,偏又想千方百计疏漏阴霾一角。

 

可如果他看见我走火入魔的另一张脸,会像往常那样体谅但不免心怀芥蒂吗?会因为我炽烈的占有欲而无所适从吗?甚至……会认为我的感情太像重担,爱我反成受累?

 

甜蜜与痛苦,希望与绝望,这一刻在我脑海里交织又相抗,我在他床边把自己窝成一小团,又伏下身去,用侧脸去蹭他的掌心,小声地,甚至有些凄弱地问他——

 

可以吗?

 

他掌心严丝合缝地抚上我的脸,拇指贴着我的颧骨缓缓摩挲,太阳的温度,月亮的光,樱花的气味,瞬间融化成水,从我的眉骨到下颌涓涓地流,自喉管经过,就这么流到我心里去了。

 

他的答案藏在这样盛大又磅礴的温柔里,我能懂得,但绝处逢生的惊喜太大,总让我忍不住求证:“先生,您答应我了,对不对?”

 

“是,”他说,“我答应你,微岚。”

 

“其他任何要求也都可以,我都可以答应你。”

 

“嗯……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要先回去一趟,书柜里放了存折,哦……还有剩下的稿费,这些都要拿走。”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耳廓,“以后这些东西——我就全都交给你了。还有今后的稿费,也都交给你。”

 

“先生!不用……”

 

我们之间哪里还需要计算这些?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一定要做……我只希望他能依靠我。完全依靠我,越肆无忌惮,越心安理得越好。

 

我为他长出的羽翼足够丰满坚强,不必再受任何人掣肘,我自己就可以保护他,成为他的依靠和后盾。有我在,他可以随心所欲,任何事都不足以成为他的担忧和顾虑。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微岚,”——老师叫我名字的时候在笑。嗓音也柔和,像缓慢流动的、细细的热红豆沙。它蒸出一团甜美的香气,就热乎乎地烘在我颈边,“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不关你的事,这是我自己的心愿。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很多了,真的够多了,我只是想……把我能给你的东西全都给你而已。”

 

“就当是实现我的心愿,不要拒绝它,好不好?”

 

旧日影片放映到结尾,画面却忽然扭曲虚化,像倒映在水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渺茫,回声荡了一圈圈。我再也看不清什么,只能看见光,好几团——傍晚的光线晃得太轻柔。黏乎乎、暗幽幽几团麦穗黄,光点集中起来,左右变换着,咕嘟咕嘟地闪。

 

等散漫的光团都被驱开,我才看清楚,这里分明是我们共同起居的卧室,而他坐在我身边,整个人被台灯的暖光包围——他明明那么真实。可为什么我时常还会患得患失,总觉得灯影下他的轮廓全是虚线,模糊到仿佛下一刻就要离我而去了。

 

“微岚。”

 

“微岚?”

 

我回过神,“先生?”

 

他在看我。

 

好美的眼睛。那双瞳仁像材质特殊的琉璃珠子,烈酒该有的金褐色,天生蒸在水雾里,湿淋淋滴着水珠。人的指尖将将挨上,它就消融出一个缺口,融化的水汽贴合肌肤——湿热的感觉,恰如他潋滟的眼波。

 

他对我笑得些微无奈,琉璃珠的水汽一股脑闷在我额面上,热得我昏沉。

 

我的老师……他拥有一张宛如月神的脸。他脸上的所有颜色都流光溢彩,所有神情都楚楚动人,每一部分丰匀的骨肉都起伏得如此漂亮——这是酝酿艺术的天然沃土,无与伦比。他是位无与伦比的佳人。

 

他的面孔那么近,我的眼睛还是半寸都移不开,他大概以为我还在出神,抬手又在我发顶揉了一下,温声细语:“是我啊,微岚。”

 

我的心本来是一片断茎的枯叶,北风里吹得飘摇不定,怎样也落不到地上。他的话却是一弯静美的河,从我心底漫过去,那么踏实地,把落叶的躯干托住了。

 

我不由自主牵上他抚摸我的那只手,心里默默地纠正过一个错误。

 

我从前以为,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天地不改,日月仍然轮换——我会一天比一天更爱他。

 

可原来不止能这样。

 

时间的尺度远比我想象的精细,它并非平稳且绵长地与日俱增,而是细分到每一时刻,在每个微小的时隙里,分别构建一整篇宏大史诗——那是掺着火星的火柴,离弦的箭一样,倏然射进深茫茫一片粉尘中。然后世界炸得天毁地陷,金山推倒,玉柱塌将,数以万计的火花次第绽放,霎时金光缭眼,烟尘四射,还伴随鞭炮似的霹雳巨响。

 

那每一朵焰火……或是他的眼光,或是笑——各种各样的,是掌温、私语、拥抱、晨吻;是他柔软的发、耳垂、腰腹、小臂内侧……或是什么都没有,只是我脑海里的剪影,我能想象的,他的一切。

 

就是这样的焰火,数以万计、马不停蹄地,一朵接一朵地绽放,时隙一次比一次更短——

 

而我一刻比一刻更爱他。

 

“先生……”我忍不住叫他。

 

“嗯。”他点点头,仍旧耐心地回应我,“怎么了?你觉得我刚才有哪里说的不对?”老师一手握紧我,一手从桌上拿起我前几天写的段落,开始不知道第几回的研读。如此静默一阵,才沉吟道:“唔……这一句这样修改不太妥帖吗……”

 

我生怕他误会,赶忙说:“不是!当然不是。”

 

“先生,您说得对,这句话这样改很好。”

 

“‘三月风把雾沉沉的天吹开’,‘吹’这个字显得太生硬,如果改成‘撩开’,读起来就生动多了。”

 

我如此说完,就看见他的眼睛在一片醺黄的、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月亮一样亮起来。乌金纱幔底下蒙的小夜明珠,亮得出离温润又有光彩。

 

他把稿件轻轻放下,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又激动地朝我坐近三寸长,“是啊,我一贯这样想……总觉得风和云层的关系应当是很亲近的。就像……纺纱的神,和她手里还没有编织的纱绢,云是自然赐予风最有灵气的材料,怎么会有哪一阵风舍得吹开呢?”

 

他的手心好烫。快把我的心烫化了。

 

“微岚,”那意气风发的天才作家继续对我说,“如果作家的描写,能让几行文字变成银屏中演绎的场景,投射到读者脑海里,所有东西总是动态的,能听得到也能触摸到——这样的文字读起来,会是多么美妙的体验?”

 

我坐在对面痴望着他,又觉得眼前这幅场景不太真实起来。

 

此情此境……我最爱的小说家,他脸上洋溢着对文学创作的饱满热情,那理想和信仰辉映的光芒,简直璀璨得让人错不开眼。这不长不短的年月——我认识他的年月,赐予我的是脱胎换骨,仿佛沧海桑田轮转过几世,连天地都变了。可时光如此锋利,居然从没能在他的灵魂里,留下哪怕一点点缺憾。时光赐予他的东西——是熠熠的永恒。永恒的文学,永恒的艺术,永恒不变的、青春又干净的他。

 

我在这份永恒里回想起童年,我第一次亲手写成一篇文章的时刻,彼时的情感在此刻重现。那种从足底蹿起的,滚烫澎湃的感觉,就像把初升的太阳吞进胃里,太阳滚作一团,是浴着火的绒毛地毯,从地平线向上涨,涨到能包裹我的心脏,隔绝供血,让内里密不透风地烧。

 

这样的心境下,想跟他说的话有太多了。可大多都是杂乱的、碎的词语,连不成线,像奶油一样粘堵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写作的初学者并不善于运用文字,言语有时艰涩是很寻常的事。但总有一句话,是他刻在骨髓里,永远铭记,绝不会磨损褪色的。“先生——”我说,“文学……真是一门伟大的艺术。”

 

我话音落地,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他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他只要坐在我面前,笑容像海上的圆月亮,银灿灿的。银亮亮的海水在月亮里流,宝石蓝的海水在底下流,海与海交汇,整个天地都绽放出一片浅银蓝色——那颜色再温柔不过了。

 

我就轻而易举地明白。我的月亮和我心意相通。

 

“先生。”我手指活动起来,擦着他的指骨,在他皮肤上慢慢地、一点一点挪,他大约觉得痒,身体极细微地颤了一下,像星星在毫秒之内晃了一线光。

 

他却没有要躲。只问我:“微岚,做什么?”

 

我把手搭上他手腕,食指和拇指轻轻拽一下他袖口,“先生,想……亲亲你,可以吗?”

 

他眼睛一弯,另一只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我眉心处点了两下——好柔软的……雨滴的力道。微妙的浸润感,温的触觉,隐隐带点清凉。

 

“小说家先生,”这几个字他咬得略徐缓,混了点雨雾的黏气,是一种雨意迷离的感觉。“总这样不专心,眼看稿件一天拖过一天,你说——这篇小说什么时候才能完稿?”

 

我答不上来。

 

不能怪我迟钝。因为此刻我的整个思维世界,四方的壁,从里到外,一处角落不留,刹那间全部刷满乳白的漆。那城墙一样厚的白,是我与外界的障碍和隔膜,膜外所有一概不知,而内里——只被我密不透风藏了一个金海鸣。

 

“先生,”我艰涩地开口,“我也不想拖延。可我离你太远,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他的眼眶汪着一潭好清的水,本来不起波浪,只泛着光。但当我这句话出口,就像是谁的手指在水面戳了一下,一潭水跟着晃荡,水中央泛开涟漪,碧波的柔情,水光的绵意,数不尽多少圈,一圈圈就漾个不停。

 

“老师。”

 

他似乎觉得我音量太低,在我说话间又贴过来半寸,“嗯……怎么了?”

 

我们实在离得太近了。这句话几乎算是耳语,有一种极其狭窄的、幽闭的暧昧。

 

“我现在写得还不够好。”我话音暂停,手掌又慢慢从他小臂往内侧滑,最后错开,转去环他的腰。然后我小心地搂紧他,刻意学他惯常的柔和语调,音量仍不必高,属于恋人的耳语——我要它绝对私密。

 

我说:“请老师,教教我。”

 

“不会打扰老师很久的……就教教我吧,好不好?”

 

他听了忍不住笑。低下头笑出声,又抬起来,说:“郑微岚小朋友——你这样耍赖是不对的,知不知道?”

 

我的整具身体彻底化为山林间的一团雾了——从心尖儿开始化的。化的是水雾而不是水,比水要软,还要轻盈,上能到天顶,轻飘飘地悬飞。

 

仔细想来,我这些天提心吊胆地耍了不少无赖,却从没有一个落了空,这应该不止是我技巧逐渐娴熟的缘故。率真纯净、乖巧可怜的年轻人——他是格外喜欢的,对吧?所以总会心软,妥协到连写作这样的事都可以暂且搁置。

 

想到这里,我胃里似乎翻上来一股又暖又充盈的欣喜,直翻到舌尖去,香草冰淇淋的味道,幸福在味觉里轻易具象了。

 

既然这是他喜欢的样子……那就一直这样好了。就当个孩子讨他开心,让他怜惜——只要能让金海鸣一直喜欢郑微岚,没有什么面孔是我不能装扮的。

 

“老师……”我继续叫他,“对不起,我保证明天一定会好好写的。”

 

“额……但如果、如果老师不愿意的话,今天不教也没关系,没关系的……”我眼皮耷拉下来,小声向他强调道。

 

“好——”他自己应当不知道,每一次说到“好”这个字,他总喜欢把尾音拖长,拖长一点再上扬。那音调像他眼角迁延出的一条浅浅的、纤长的纹路,很细很美的一道,岁月的吻痕,爱神的指甲印。无尽的温柔岁月沿着那里流淌,流成一钩悲悯的淡金色。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到底有多想吻他。

 

不待我从沦陷的漩涡中临岸,他一双澄清的笑眼又对我轻轻一眨,“那你说,怎么教呢?”

 

“先生,”我攥紧他的衣摆,“先生亲亲我,好不好?”

 

他下眼睑那一圈像道金色的海岸。我的话说完就有海浪扑过去,慢慢积少成多,在岸边堆成很高一弧软白的浪头。直到睫毛也压下去,压得中央的光点更凝聚,更莹亮剔透,我才恍惚从那光芒里,读出一捧温柔疼惜的钟爱来。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究竟有多想吻他。

 

“好。”他很快回答,“亲亲。”

 

我不再迟疑,抱着他往前贴,他在对面迎。我们同时靠近,让最后一厘间隔全然消弭在我们之间。

 

他吻我的习惯一向是很好的。先浸湿,轻轻地吮,慢慢捻,进而向里一点点温暖包裹,轻柔地翻卷,绵密地厮磨。可我吻他的习惯实在没有很好。

 

虽然我已经努力到了极致,日常里尽量做到不吓着他,但习惯这种事往往浸在骨子里,浸得最深,想要完全压制真的比登天还难。

 

我总会有隐瞒不住的时候。

 

当我们灵魂共振,丢盔弃甲,就在当下——

 

我无法自控,吻他吻得浑身浴火,感官却在蒸腾的热潮中变得出奇灵敏。我唇舌之间他的唇舌像热的蛋羹,身体想要侵吞它,可心太颤,总害怕它太过脆弱,经不起揉折。他的鼻息和气喘好像连天的风雨,接二连三拂着我的脸刮过来,又刮过去,山顶的风,树林的雨,西北的风,江南的雨——一刻不停环绕着我的耳朵,一齐“呼啦啦”地刮,声响无限放大。

 

风雨大得离奇,整个房间、整个世界都乱,满满当当响的全是他的声音。

 

我在浓烈的白热气里半睁开眼睛,迷蒙间就看见他的背后,那晶蓝的天,有月亮升起来了。

 

“先生,有月亮,月亮出来了。”我边说边用拇指摩挲他的唇角。

 

他微微侧过头,嘴唇抵着我的手指,“好看吗?”

 

“你最好看。”我短促地说完,接着又凑上去亲他。

 

他身形似乎不稳,渐渐晃着往后倒,我搂着他的腰和他一起倒——

 

背后是一轮月亮。我们慢慢地,一道跌进月亮里去了……

 

月亮是一艘小船。在夜晚的潮水里飘啊飘……载着我们一道飘啊飘,飘了好远的路,好长的时间。

 

那细细的、棕黄的窗子边真像画框,框着天边一副紫夜白月的画,月亮飘走了,紫色就淡了,一转眼再看,画布淡成浅蓝色,还添上了白云和金太阳。一日一日如此地画着——半个月的光景就悄悄乘船飘走了。

 

得益于他的教导,半月以来我的创作灵感几乎源源不绝,小说顺利完稿,我仔细整理出删改后的版本,循例送去主编室给丁宁先生阅览。丁宁先生收到稿件后十分高兴,他正在为新一期《朝华》将要刊登的文章发愁,我这篇小说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依照主编的意见进行细节修改,最后敲定刊印的具体安排后,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今天去编辑部终于不是全无贡献的应卯。这间屋子,这个小小的编辑室,终于留下了独属于作家郑微岚的痕迹,借助文字,永恒地被纪录下来。

 

现在的我不会再害怕纸了。也不会再有任何文字能够将我划伤。因为那个人愿意给我慈悲,因为他活着,真真切切地在我眼前,所以不止我的爱,连我的理想也跟着活了过来。从今往后,所有的文字都只代表它原本的意义,只会让作家感到久违的幸福。

 

从前怎么敢梦想这样的日子呢?

 

从丁宁先生那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这几天入夜后风总是很大,我只怕再晚一些,冷风不识趣,会扑着我好不容易才照料安稳的宝贝,因此匆忙地小跑,赶着去劝他回家。

 

回去时大约不太巧,却也算很巧,在他和我的办公室外面,遇上了编辑部新来的实习生。那少年刚过十六岁,还一副中学生模样,人挺开朗,也很勤学好问——这时候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浑身雀跃地站着,像是准备敲门。

 

——已经是这个星期的第二回了。

 

如果再加上之前的几次,实习不到一个月,这好学的高材生已经过来请教了整整六回——到底从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我一边腹诽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而他仿佛是刚看见我,神情颇为意外,“郑先生好。”

 

“不敢当。”我慢慢扬起笑脸,“我也没比你大几岁,不用这样称呼我的。”

 

“你是来找……”说到这里,我眼皮微微垂下,过了一刻掀起来,又道:“来找海鸣?”其实我从不会在人前这样叫他。人后也没有过。总觉得这样叫少了一些珍重与敬爱的意义,人后尚且如此,人前就更是了。

 

十六岁的一张脸藏不住什么东西。我不过轻轻念了一句他的名字,那张脸的瞳孔就一下子瞪得溜圆——虽然这反应持续时间不长,但只要存在,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是、是的。”实习生回答,“这篇文章有些地方太晦涩了,我读不懂,但如果换成海鸣先生的话一定可以!所以我今天是来请教的。”

 

他当然可以。但为什么要教你?

 

“你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我又问。

 

“是啊,您怎么知道?我出门的时候不仔细,书本拿错了,所以又回家取了一趟,刚回来。”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哦,你可能不知道。海鸣之前生病,治疗休养了将近一年,最近两个月才稍好一些。现在虽然是春天,但到了晚上气温还是很低,你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都是风寒,直接进去会让他受凉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我在这里等一下再进去……”

 

“真是抱歉。”我不耐烦和过于耿直的人纠缠,索性打断他,“时间不早,海鸣该回去休息了。”

 

“如果有问题的话,主编他们都在这里,请教他们也是一样的,你说对吧?”

 

“哦,那、那好……真对不起,打扰了。”

 

又是这类懵懂单纯的话。还有那张圆而白的脸,真正干净到透明的瞳孔。那一切像面镜子,堂而皇之地立在我眼前,镜子有多干净,镜子里我的面孔就有多晦暗。

 

我终于笑不出来,只摇摇头:“没关系的。”

 

“不过——”实习生的个头比我矮上两寸,这两寸距离足够让我像如今这样,由上而下,自然地摆出一副审视姿态,“海鸣曾经对我说,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自己多写,多思考才最重要,光靠请教前辈是行不通的。”

 

“啊?不是的不是的,您误会我了,我平时也有……”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再次温和地打断他,“只是觉得偶尔问上一两次是好学,太多就难免有一些取巧和偷懒的嫌疑。而且这样做对于作家的文字来说,不也是一种轻视和伤害吗?”

 

“……是。您说的对,我这样确实不妥。”

 

“既然如此——”我正对他走近两步,站定,然后微微昂起头,“那以后就少来几回吧。海鸣的身体不能太耗费精神,你少问些问题,他也能多一点时间休息,你这么聪明——我这样说,你应该能理解吧?”

 

“哦……今天本来应该送一送你,不过没办法,海鸣还在等我,就只能失礼了。不好意思,再见。”

 

“没关系……那、那郑先生再见。”

 

碍眼的人走了。可我面对近在咫尺的门扉,却仍然迟疑着,久久没有勇气推开。

 

总觉得那道门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活人。一个佝偻的、死气沉沉的人,黑色的鬼影子一样,无时无刻不躲在角落,怨恨地凝视着我。凝视我的虚伪、诡计、恶意、锱铢必较,还有胆怯和自惭形愧。

 

“微岚?是微岚吗?”——这一瞬间,心脏向里紧缩的感觉是很真实的。整个左心房皮肉连着胸骨完全成了一处海底漩涡,不断绞着、旋转着往里吸,吸得紧了就带来一种窒息感。

 

我骤然抬头,发觉眼前哪有什么黑影,只有一道不透明的玻璃门,推开门就能看见他。

 

“是我!先生。”——到他身边去吧。只要到他身边去,那些阴暗低劣的、不断折磨我的东西——就都可以暂时忘记了。忘记那些东西的我,他口中的“微岚”,仍然是足够与他相配的人。

 

开关门是一条极短的环形道,走完一圈花不过几秒。整个过程只有轻微一声“磕嗒”,水过无痕地响——他应声朝我望来,笑盈盈地问:“人都走了?”

 

这句话直接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说的人……是谁?刚才的事他又听见多少?全都听见了?那他会怎么看我?这样问难道是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我心中忐忑极了,表面却不敢露出一点端倪,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祈望他不要再深究下去。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有意免我难堪,但无论如何,他的确如我所愿,仅仅点了点头,并没再多说什么。半句——连表示语气的虚词也没有。

 

“怎么样,”他很快话锋一转,“和丁宁兄谈得还顺利吗?”

 

我从沙发上拿起他的外套,走过去熟练地替他穿好再扣紧,“嗯,很顺利的。主编说,会在下一期《朝华》刊登我的小说。先生——”我顺势牵住他的手不放,如此仍不满足,又改成十指相扣才肯罢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在做梦对不对?”

 

他摸摸我的头,“当然是真的。”

 

“微岚,你要相信,一旦看过你的文章以后,没有人会不喜欢你。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作家,值得所有人的爱护和支持。所以……不要有任何顾虑,大家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一直写下去的,明白吗?”

 

不,不是,我没有在顾虑这些。我也不需要很多人爱护,很多人支持。我只要……我只要一个人,一个人就足够。

 

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明白。海鸣,你不明白。

 

“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一面说着,一面安闲地倚坐到桌边,高挑的身量低下去一点,恰好和我齐平。

 

“不是……”

 

我错开他直视的目光抱住他,像抱住一泊上天无意倾洒的疏影月华——迟早要从我怀里收回。好残忍,可留不住也还要抱。“明白……我明白先生。那、那先生也要在我身边,如果没有先生,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笑着摇头,“傻话,怎么会没有意义……”

 

“就是!就是没有意义!”

 

“好好……我知道,”他像哄三岁孩子一样拍拍我的后背,“我都知道了,微岚。我也和所有爱你的人一样,会一直爱你,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微岚是最好的孩子,能够喜欢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不止是我,也不止编辑部的大家,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读者、更多的人认可你,真心地喜欢你。不要再担心了,好不好?”

 

“……先生。”

 

“我不是小孩子。”

 

他听了笑得更加开怀,“好,你不是小孩子。刚过了二十岁,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对不对?”

 

此刻的心情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大概像极了一场暗恋。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心里已经把三辈子的“喜欢你”都说透说尽了,可真到了开口,自己的喜欢就只敢说给自己听,而能够对那个人说的东西,有且只有一句“别来无恙”而已——

 

酸甜的郁堵,苦涩的满足。

 

算了。就这样吧,这样不是很好?糊里糊涂也罢,自欺欺人也罢,总之什么都不要再提,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反正我拥抱的躯体是温热的,反正不管盲目耽溺的结局是什么,我都绝不可能放手。

 

我认命服输,屈从地阖上双眼,不再申辩,任凭自己靠在他肩头无底线沉沦,“先生……我们回家好不好。”

 

“天很黑了,我想跟你回家。”

 

“好,”他的手从我背后慢慢滑下,莫名带给我一种惶恐的错失感,“那就回家。”

 

今晚意外地没有起风,只是看不见月亮。

 

没有月亮,只有街灯,稀稀疏疏的几盏,光线都白濛濛的。这样的光照不开路——宽阔的沥青马路,可供行走的却只有一窄条灰白带子,像细独木桥。桥下照不亮的一片奔流的全是海水,深黑的颜色——谁又能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海面上呢?

 

一路这样走着,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原本不至于拖延到这个时辰,只是路上恰好碰见一家还点着灯的水果摊子,那儿卖的雪梨看着很水灵,一个个裹着光黄灿灿的,很像小圆灯笼。我挑走了最大最圆的几个,打算晚饭后煮梨汤给他喝。

 

他不爱喝太甜的梨汤,冰糖要少放,但也不能太少,否则盖不住水果炖煮后的涩味;红枣能养气补血,可以多放几颗,也不能过多,红枣味如果太浓他吃不习惯;还有……煮的时间要久,梨块煮软一些比较好,他会喜欢吃。还有,还有……

 

水在炉子上煮着。煤炉底下有声音,听起来是“沙沙”亦或“咝咝”,或是二者糅合的,一场绵长、辽远又飘渺的声音。那声音可以模拟半夜突发的耳鸣,“铮”一下响起的时候,这偌大的世界,简直每一处都让人烦闷得作呕。

 

我今天不该那么冲动。既然从前已经忍了那么多回,而今再忍一回又能怎么样?

 

炉子上几瓣蓝火围成一圈,幽幽地浮着,晃着,像野外的磷火。有时候晃得扭曲形变,有时候直接缩成一个点,肉眼完全看不见了。人的瞳孔跟着火苗一起晃,晃久了便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除了感情失控,这一次我什么事都没能办到。可那些厌恶和嫉妒的情绪,所有丑陋以及虚伪的东西,根本不配传进他的耳朵,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咕噜,咕噜——是锅里的水在响,听着好像人的心脏在跳,咕咚咕咚,一下接着一下,那么快又那么沉重……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厨房里起雾了,好浓的雾——好深阔的白色森林。人走进去就被吞没身体,最后连魂魄也走丢了,再也出不来。

 

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我叫了他的名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然在那样的情形下,还是为了那样的目的。我简直罪大恶极……

 

“呜呜——!”什么声音?像蒸汽火车发车前的汽笛声。——是水!水沸了。

 

“微岚!快点躲开!”那潮黏又燥热的白色世界,被他的声音和躯体硬生生撕开一个好大的豁口。他身影浮现于我瞳孔的那一刹,我突然觉得,这满室灼人的白热气,似乎是从熙攘的闹市中升起来的,有一种格外温情的人间味。

 

炉灶上乳白的瓷锅这时候特别像一块白色的大雪糕,头顶往上丝丝冒着白气,往下淅淅沥沥、密密麻麻地淌水。只是如今它淌的不是寻常的水,而是大瀑布,或者山洪——沸过头的开水稀里哗啦地从锅边不断往外涌,泄洪一样的架势,把锅盖掀得老高。

 

这场景实在有些骇人,但他一派浑然未觉,脚步直冲向危险的中心,还直挺挺地伸手想将我拉开。

 

“不要过来!”我失声大喝,与此同时抬起右手,毫不犹豫深入水蒸汽最浓最白最烫的地方——再这样下去他也会有危险,关火,必须立刻关火!这一刻,空气与空气紧紧绞着,拧着,人的气管堵塞,呼吸停止,肺叶拼命胀大,煤气的火苗仿佛病患发了病,不断颤抖,狠狠痉挛,刹那间“啪”的一声——

 

齐齐折腰,灰飞烟灭了。

 

“已经没事了,先生。”危机化解,我故作镇定地转头望着他笑,言语间一派轻描淡写。

 

“先生!水汽很烫!你先不要过来……”

 

“你也知道烫。”他没理会我的话,下一秒几乎是扑到我跟前来,“知道烫为什么不躲开?”

 

“告诉过你的……做事要小心,不要莽撞,不要逞强,遇到危险要先保护好自己,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水如果真的都泼在你手上,你这只手以后残废了怎么办?”

 

我有的……你说的哪一句话我没有放在心上?

 

但我确实没想过。管它烫成什么样子——什么样都可以,我才不关心。

 

我只知道我现在幸福得要命。

 

他或许认为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疾言厉色?但这张脸……分明连眉峰上挑的时候都如此温柔。他或许认为自己下压的唇角、严厉的话语、气恼的神情,每一条都在表达对我的严肃批评,该教会我反省己身,知过必改——可是要怎么办?我只觉得他美丽。

 

“对不起……先生,我下次会小心的。”

 

再让我多看一会。不,让我看一辈子。一辈子也不够,每一个他在意我的瞬间,都让它无限延长……这一场永恒的美梦,谁都别叫我醒过来。

 

“手怎么样?疼不疼?快让我看看……”他一面絮絮地说,一面低头,慌乱地捧起我的右手——双手捧的。捧得好郑重,像捧着一只水晶玻璃罐子,力道太重了怕碎,太轻了又怕摔。

“没事的先生,就是一点小伤而已,抹点药就好了。”

 

“胡说八道,都已经肿起来了怎么会是小伤。”从我的角度看,他的两扇睫毛现在迎着灯光,很像两片柔嫩的银杏叶子。那金色叶片随着他低头、眨眼、视线迁移、急促呼吸……时快时慢地颤着,轻盈地扑闪扑闪——他的睫毛是不停翻涌的金色波浪。

 

“烫得好严重……很疼是不是?”

 

说出来太过荒唐。但如果心动也可以用文笔优劣做度量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我就是本世纪文采最斐然的作家。

 

“一点点,先生。”

 

右手被他捧着动不了,我就抬起左手去抱他,“先生抱抱,抱抱就不疼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闹。”他抵着我的手腕轻巧地把我拂开——即便是抗拒,他也抗拒得如此温柔。

 

“先生……”

 

“不许撒娇。”

 

“走,要快点上药,再拖下去会更严重的……”我没有说话,乖乖被他揽着从厨房往客厅走。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在我心里……其实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源于那只想要抓牢却落空的手。那种感觉……就像人突然失忆了一样。

 

突然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人际,没有情感寄托。又突然来了好多好多人,每个人都长着相同的脸,乌泱乌泱冲进你的世界把你围在中间。他们每个人都说和你相熟,一人一句讲的全是你的过往……可你根本一丁点都不记得。世界那么吵,那么无助,那么空。

 

我一路走,一路空,最后被摁着肩膀跌坐到沙发上——之后他说要去书房拿药,必须离开一会儿,嘱咐我在这里等他。我就坐在那里等着,等啊等啊……等得越久,失忆的感觉就越强烈。我也被好多不认识的人围起来了。他们一人一句,那么激动,那么痛心疾首,可我真的不认识……我真的惶恐又不安。

 

“还好家里有治烫伤的药……微岚,微岚?”

 

“……嗯?”

 

“你、你回来了先生?”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他走到我身边坐下,凝望我的神色关切极了,“是不是伤口太疼了?”

 

“失忆”的后遗症还是太严重了。我尚且没从刚才的失魂落魄里挣扎出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有默然。他大约把这种反应解读成了默认,马上安慰道:“乖……再忍一忍啊,等一下就不疼了。”他说着就低下头,小心翼翼将手里浸过凉水的毛巾贴在我手背上,“别动啊……乖,先敷十分钟才能上药,上完药就没事了。哦……还有,过几天如果觉得伤口痒的话,记住千万不能挠,知不知道?”

 

“先生,我……”我低低地叫他。

 

他抬起眼睛,“怎么了?还有别的地方烫到了?”

 

“不、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了。我就是、就是伤口疼……”

 

“没有别的地方就好。”他没有多想,很快拉过我蜷在身后的左手,裹在掌心里轻轻地捏一捏,再慢慢地揉,“好了……再等一下就不疼了,我跟你保证,好不好?”

 

“……好。”

 

不能再等了,先生。我的心脏和呼吸早已如同脱轨的火车,一个跳得横冲直撞,一个沉得像从天而降的铁皮车厢,压在胸口,已经让我不堪重负,快要窒息气绝了……

 

我吐息着闭了闭眼睛,想尽一切办法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可那绵长的分秒……时间……它好像一条蛇。——时间是一条绕着脚踝盘曲的长蛇。

 

它从我的脚踝,顺着小腿蠕动到膝盖花了多久,我就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中坚忍了多久。

 

已经够了吧……时间已经够长了。更何况……那分明是我的海鸣,我的老师,我一个人的先生——为什么还有顾虑,为什么还要隐忍?

 

“疼,先生……”

 

“真的很疼。”他担心碰到我的伤处,此刻并没有和我离得很近。不过没关系,我去靠近他就好——我微微偏头去贴他的脸,“先生亲亲我吧。就亲一下,好不好先生?”

 

“微岚……”

 

“你别闹了……”我看见他把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抬起来,慢慢抵在我心口的位置。说是抵着,可他掌心贴得并不很实,手指也乱动,隔了衬衣那么薄的一层,几乎是黏着我的皮肤又抓又蹭,力道还用得很轻——幼猫就是这样的。一小团,睡着了还会磨爪子。

 

那么热乎乎的一个小东西,现在肚皮朝下,正窝在我心口毫无防备地熟睡——太让人心软。

 

我情不自禁伸出右手去抚摸它的皮毛。

 

“诶……”

 

“小心!”

 

——我的小猫睡醒了。

 

它好像胆子很小,醒了就害怕,先是四只脚在我胸膛很重地蹬了一下,然后整个身躯像一束白色流星,擦着我的衣服,笔直地一溜烟儿滑走了。

 

流星一闪而过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他在推开我。

 

他推开我了……

 

我失衡的躯体……似乎在那一刻,整个地被塑化成一尊倾倒的木头雕像。僵化的心口因为他的推挤燃起一簇火,从前胸烧到后背,一下子烧穿了,留下一个崎岖且焦黑的空洞——如果痛彻心扉这个词能在人眼里具象,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他又推开我了……

 

一年前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向他坦白身份,他也是这样抗拒,也是这样把我推开。这些事情分明已经过去整整一年,连最冷的冬天都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释怀,已经不会再那样痛苦……可原来不是这样。不管是怎样的过往,那也都是我们的过往——我根本没有一刻能够真正走出去。所以……所以根本不需要相似的情境,相似的对白,只需要一点点往日痕迹,一个相似的动作就好——就足够让我再次循着轨迹重回我们的过去,画地为牢,煎熬自毁。

 

“微岚,你啊!”他没有察觉我的异样,将我推开后立刻低头,一手托着我掌心,一手轻飘飘地半覆在毛巾上——刚才因为我一时忘形,它差点滑下来。“你真是的……伤口疼还乱动,不许乱动了,听见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几个月他从来都不会这样,他明明连拂开我的手都舍不得用力……不,他之前从来不会回避我。不会拂开我的手,更不会推开我。

 

今天……为什么恰好就是今天?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感觉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没那么疼了?”

 

因为我今天做了那样的事,所以即便他话语间选择不戳穿我,但心里还是介意的对吗?

 

“听话……不要动啊,我现在给你上药。别害怕,我会轻轻的,不会很疼。”

 

可他不止没有戳穿我,甚至从头到尾连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为什么?为了给我留一点余地,让我主动认错吗?

 

 

“……先生。”他应声抬头——“微岚!”

 

“你做什么?”——当然是吻你。

 

我要吻他。——现在,立刻,一秒都不能再等了。

 

 

这个决定在当下看来无比荒唐,不仅荒唐,而且偏执、疯狂、不管不顾。但现在这种时候,除了荒唐,其他任何事,我一件都办不到。

 

此情此景,我们之间的距离看似只有他刻意推远的一小截,仿佛只要我不顾一切地前倾,就能轻易将它缩短。可我知道不是这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还有我的敏感、猜测、忧惧、深思极虑、做贼心虚——这寝食难安的感觉有多深重,想吻他、想占有他的念头就有多迫切。

 

因为我急于捕风捉影,急于无中生有,急于得到哪怕一点点证据,就为向自己证明一件事情——

 

他还爱我。

 

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我望着他的唇线,迅速在脑中构建出了一个暴雨如注的幻界——深黑的天、下凹的地、紧凑的一道道雷电之间,挤挤地塞进白墙、大框的窗子、流苏帘子、棕红色沙发、姜黄的柜子,还有琉璃台灯、台灯底下的白蕾丝布……暖调的客厅扩展成上海这一整座孤城,那么宏大,我们是城市里最渺小的一对爱侣。

 

“……微岚!”恋人在街心相遇,各走路的一边,隔着雨的瀑布远远相对,渐渐靠近。

 

“你做什么?”——在我的脑海,暴雨中的恋人已经相逢不识,擦肩错过,而他……他在没有暴雨,没有雷电的温情现实里……第三次避开我。

 

我认识他几年来唯一一次豁出一切的接近,被他言谈间轻轻一偏头,完全地,彻底地——下意识躲开了。

 

“微岚!你这孩子,跟你说了要乖乖上药……不许再闹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我无声无息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时觉得刚才虚构的雨全成了真。真切到把我整个人从皮到骨全浇透了,直浇得我喉头酸哽,肩背一阵一阵发瑟,浑身哪儿都冷得要命。

 

也许是我通身的委屈和凄惨实在太过分明,他看了心软,所以慢慢坐近一些,很小心地把我搂进怀里,像安抚淋雨的小动物一样揉揉我的头发,“好了好了微岚……我不是真的要生你的气,乖……不委屈了……”

 

这是你自己抱的。不能后悔。不许你后悔。我一面默默地这样想,一面把自己变成一块湿淋的绸布,潮乎乎地黏在他身上,连头骨也要服帖地嵌在他肩窝里。

 

“微岚。”

 

他静静地抱了我好一会,见我情绪平稳一点,才贴着我耳朵轻柔地开口:“你好像从编辑部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先生……”

 

“嗯?”

 

“其实你今天都听见了吧。”

 

“……什么?”他似乎愣了一下,“我……听见什么?”

 

“就是……”我下意识张嘴吸进一口气,再从齿缝里慢慢地推出去,“就是我今天在办公室外面,跟那个实习生……说的那些话。他原本打算来找你的,但是后来、后来他就走了……”

 

“哦……”他沉吟片刻,“是这样啊。”

 

“这样说的话,我的确听见了一点。”意料之外——他这句话接的十分轻松,态度也很坦然,没有一点为难或者介怀的意思。

 

“不算什么大事……我都知道,我们微岚没有恶意,那些话一定都是无心的。一点小事,下一次我替你解释一下就好,不要在意了,嗯?”——话至此处,我终于明白,他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不是为了引我认错,而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全赖我敏感过头,联想太多,以至于在他跟前没头没脑地乱闹了一通,如今冷静下来细想,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即便他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还无意间帮我编造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我仍旧觉得郁闷。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他对我的别有用心一点都没察觉,所以我才郁闷。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矛盾。正因为我费尽心机,我不择手段,而这样不堪的面目如果被他看见……如果被他看见……我连想都不敢想。谁会喜欢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所以他现在看见了,却丝毫没有怀疑我居心不良——他这么相信我,把我想得如此纯良,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我应该无比知足,因为在他心里,我晚来他整整十年,有贫瘠的年齿,单薄的肩骨,是他名副其实的小恋人。年少的恋人尚未长成,还需要他悉心呵护,需要他珍惜地抱在怀里哄着、宠爱着——这难道还不够吗?我还奢望什么?难道还要奢望他看到我真实的面目后,依然如此温柔地爱我吗?

 

 

“不,先生。”

 

“我是故意赶他走的。”

 

 

tbc

Chapter Text

 

“不,先生。”

 

已经够了,的确已经够了。我不该再贪心了。

 

“我是故意赶他走的。”

 

那就当我疯了,当我无事生非。

 

我宁愿他得知真相后难以置信地将我痛斥一顿,骂我心术不正也好,无礼刻薄也罢,都无所谓,说得越狠,我越心安。

 

于是我一息也不歇,一句接着一句讲,前一句是刻薄,后一句是无礼,每一句起的唯一作用就是往明火上再添一把油——

 

“不是无心,我就是故意的。”

 

我刻意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咬得铿锵有力,“先生,我一点、一点都不喜欢他。不仅不喜欢,而且讨厌,简直讨厌极了。”

 

“我讨厌他看你,讨厌他跟你说话,讨厌他向你请教文章,最讨厌他叫你先生。明明、明明一直以来,在编辑部,只有我一个人能这样叫你……他凭什么跟我抢……”

 

“每一次他这样叫你的时候,我都恨不得立刻把他从编辑部赶走,让他这辈子再也不能踏进这里一步……不,他直接离开上海最好,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面前,这样我最满意……”

 

“微岚……”

 

“海鸣。”

 

他背脊一僵,瞬间不再出声了。

 

“海鸣……”我不敢停下,像个成天输钱却绝不戒赌的赌徒,发疯一样继续口不择言:“如果只有这些事的话……我可以忍,可以让自己不要介意,每次他叫你先生的时候,我也可以捂住耳朵装作从没有听见过,可是,可是……他上个星期给你写信了……”

 

“上星期五……你恰好不在办公室,他来找你,说写了一封信要当面送给你,我说你去了出版社短时间内回不来,他才把信给我,托我转交。”

 

我收拢双臂,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我怎么会让你看见别人写的信呢……”

 

“接信的时候,我甚至想跟他说以后不用再写了,反正不管写了多少封,送了多少封,都一定不会有回信的……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让你看见半个字。”

 

“我当初都没有这样给你送过信,他凭什么可以?那样的人……既看不懂你写的文章,又不了解你,更不体谅你,连你生病不能受凉这么大的事他都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给你写信?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分走你哪怕一点点关注?一句话,不,连一眼都不可以。”

 

“谁都不能从我身边把你抢走……谁都不可以……”

 

其实那些掩饰的说辞,什么“无心”,什么“没有恶意”,这一套于我而言当然易如反掌,他既然给我递了台阶,我大可以顺水推舟装作清白无辜——甚至还可以演得更可怜,更情真意切。他那样心软的人,倘若见到我这幅模样,怎么还会舍得苛责。

 

但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不止如此,我还非要把话说得阴暗自私,说得尖酸刻薄,非要把自己本来就无耻的行为说得更加无耻,更加惹人嫌恶。我非要把那些不能见光的恶意分条分点、清清楚楚摆在他面前,让他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的疯子。

 

我就是妄想一个人独占他。

 

“微岚,不会……”

 

“你放心,不会的。”

 

“好了微岚……没事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你先……”

 

怀里的人是我的爱人。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他的心,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的身体。我抱他抱得这样紧,他的呼吸、心跳、体温、每一块骨肉移动的轨迹,我全都体会得一清二楚。我当然明白,这个时候,我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当下,他在慌张,他在局促,他不再习惯我们之间如此亲密,却又不忍心推开我。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忍心为难他。

 

我整个人很快萎缩成一张老树的枯树皮,幽幽地从他怀里飘出来。然后我抬头,直直深望进他的眼睛,“先生,我现在这样,你会不会害怕。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

 

他立刻很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微岚,我没有这样想……”

 

“真的么。”

 

他捧着我的脸又点点头:“真的,我不会这样想你。微岚……你先不要哭……”

 

“微岚!”

 

海鸣。如果我这样做……如果我非要吻你。像个从冰潭里爬出来、死了十万年的水鬼一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纠缠你,你还会觉得我没疯吗?

 

“微……唔……”

 

如果我非要吻你,仿佛人类末日践踏着大地的脊梁即将降临,仿佛这个世界从湖泊到海洋,从平原到山脉,无一幸免全部冻结成苍茫雪原、巍峨冰川——永夜的死寂中,万物的凋亡里,我像胸骨簇拥心脏那样拥抱你,在肉身尚未泯灭之前最后一次亲吻你,直到死亡将我完全吞噬为止。如果是这样,你还会觉得我没疯吗?

 

“微岚,你手上有伤……小……”

 

“唔——”

 

最后一次亲吻……我就会和刚才一样,像只发狂的狼犬决绝地扑到你身上,右手护着你的头颈,左臂环抱你的脊背;我会像现在这样把你压在身下,从你的唇腔一路绞缠到喉结,湿吻到锁骨心房;手掌从你的枕骨摩挲到蝴蝶骨,再滑到腰椎、腰窝……我会感受你的急喘,包裹你的颤栗,咽下你眼眶氤氲的热气,和你舌根挤榨的破碎音节……如果我这样做,你真的还觉得我没疯吗?

 

我是疯了,海鸣。从读完你文章的那一天起,我就疯得彻彻底底,道德无法约束我,命运无法阻止我,甚至连你……连你也不能让我回头。

 

但是,但是……海鸣,你不可以……不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不可以劝我回头。无论我做错什么,无论你有多生我的气,你都不能劝我回头。

 

你明明知道,你一定知道……就算我这样吻你,就算我如何偏激,如何癫狂,如何一意孤行,但只要你不愿意,只要你有一点点厌恶,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可是海鸣,如果可以……你不要讨厌我。我只是太喜欢你,只是太害怕,所以才要在你面前虚张声势,装作凶狠,装作无坚不摧。但实际上……你一点点不适的反应就能刺破我的伪装,轻易让我心如刀绞。

 

所以,所以……

 

海鸣,你不能讨厌我。

 

不是“尽量”,不是“如果可以”,是不能,你不能讨厌我。

 

——这一场闷湿的缠绵,这个吻……真让人绝望。

 

我那么绝望,那么多胡思乱想,越想就越是绝望。想起这些的时候,浑身上下也都是冰凉,冷得每一条肌腱都紧缩起来,还打寒战。

 

但热的时候也有,我昏昏胀胀地又想,他胸口的皮肤好凉,出了汗吗?湿凉的。但又柔软极了,好容易揉出波纹。那波浪在我指肚底下溜来溜去,有时候从指缝溢出来,无法无天地泼出去,泼得我满身都是——还泼进皮肉里,骨髓里,每一节筋脉血管里,那每一处……每一处填满的,都是他的身体……

 

 

——又热又冷。凉一阵,又烫一阵。瑟缩又舒缓,舒缓又瑟缩,循环往复,往复循环。这样的折磨,这样温暖的绝望,到底有没有尽头……

 

 

不要有尽头。哪怕是折磨,我都不希望它有尽头。可是……谁又能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海面上呢?

 

昏暗的路灯底下,独木桥断了。我一脚踏空,失重入海,沉到底时,一大股海水狠狠倒灌进我的口鼻——好苦。好咸涩的味道。

 

不对……那不是海水。那是眼泪。跟海水一样冰凉。

 

是他的眼泪?他哭了吗?怎么办,我又把他惹哭了……我该怎么办……

 

“不哭了微岚,不哭了。”

 

不是他的眼泪?是……我的?

 

“没事了,不哭了……”

 

是我的眼泪。原来是我在哭。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大半张脸都埋在他肩窝,上半身和他的贴在一起,就这样无知无觉哭到昏天黑地、泪水飘散成河。

 

上海的天气似乎比别处更懂人情,却实在不近人情——窗外面真的开始下起雨了。突然下得好大,一片哗啦啦响。

 

我听见雨点在用它苍白嶙峋的掌骨拍窗,起先声音不大,窸窸窣窣的,直到碧亮的电光像跨海一座钢桥,横陈在我面前,很快又“轰”一声坍塌——这一掌拍得好重。声响大得吓人。整座城市都倒地晕厥,喧嚣的十里洋场,顷刻间静得像棺椁里的尸骸。

 

“微岚。”他声音哑得好厉害。若在平常我一早便能察觉,只是刚才理智全盘崩溃,许多残忍的臆想更如蛛网,密密匝匝糊了满脸,非要闪电惊雷煌煌降下,蜘蛛触角才投鼠忌器,一只一只仓促遁逃。蛛丝应声脱落,我的神志得以回笼,再没有一丝借口能够逃避沉迷。可谁说残酷的清醒比自欺欺人的沉迷更好呢?

 

“对不起。”我低低地又重复道:“对不起……”

 

雨已经下得很静了。当然并不是无声的,只是声音太低闷,像收音机里播的英语新闻,男播音员的嗓子太黏糊,说单词像念经,听不懂。这样的寂静有声,比全然无声还要令人窒息。

 

落针可闻的世界,我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没有回答。可我分明瞥见,他喉结往上提了一提,脖颈两侧的骨骼随之凸起,连着皮肉,看上去像两扇晶莹的蝴蝶翅膀——曲折紧张地往里扇动一瞬,继而渐渐隐匿,直至完全消散。

 

我与他……我们之间,试探拉扯有过,痛苦对峙有过,雷雨暴风、连生离死别都经历过,唯独这样欲言又止的缄默,这样两败俱伤、相顾无言的倦怠,从未有过。

 

他想对我说什么?我忍不住逼迫自己猜尽所有可能,还非要自我凌虐一样,反复模拟他说话的语气,他每一句话使用的措辞,我想……他也许会语气复杂地对我说失望,会叹息着说不必道歉,他一点也不想听;也许他对我根本无话可说,只是回忆起刚才蛮横的强迫,觉得抵触和恶心而已……也许,也许……

 

 

“我没有怪你。”

 

 

……什么?

 

“我没有要责怪你,微岚。”

 

我猝然从他怀中抬头,微微张开口,不可思议地凝睇他。泪眼中我的爱人是沐浴着晨曦的观音像,因为遥望所以五官模糊,又因为顶光而折射了满身柔和的浅金色。

 

泪光扰人,我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下意识抬起右手就要拭泪,他却轻握住我的小臂,用温厚的手掌一点点按下。我毫不反抗,手臂卸力,完全顺着他的力道迁移,同时眼皮垂坠,目光像一段绳索系在他指骨上,他向下牵拽,我穷追不舍。

 

不只是目光,连眼泪也要纷纷夺眶,像云层倾覆后的雨珠,一颗连着一颗滚落,却不会归尘入土,而是浸着他的指缝往下滴,最后搁浅在他掌心里——他两只手都转去托捧我的脸,虎口衔着我的泪珠,再用柔软的掌侧轻轻将它擦去。

 

眼泪一滴一滴落,他就一滴一滴擦,我害怕弄脏他的手,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挡,小心地不让他碰到。

 

他没有像刚才一样阻拦,我抵抗,他就退开,等我把手放下,再耐心地贴上去。我舍不得再挡,只能惊惶扭头去躲他的手指。

 

他这次没再坚持,顺势放下了手。我侧头闭目,不敢看他放手时的神情。

 

“微岚,”他沉默几息才又开口,说话像猫在围墙上踮着脚走路,语气又轻又怯怯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碰你?”

 

“我没有!”我立即转头正视他的脸,手臂箍紧他的腰腹,所有动作一概干脆直白,“我……”

 

他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可这时候想要说话好像也做不到了。因为……他吻了我。在我甫一正对他的瞬间。

 

他吻我时的鼻息像受惊的雏鸟的翼,颤抖着在我脸上扑来扑去,零乱地一直扑个不停。气息如此羞怯,亲吻却格外安宁。

 

虽说是亲吻,但这个吻,更像一种温存又亲昵的依偎。他吻得不深,也不乱动,只是静静贴着我的唇瓣,仿佛打算就这样,和我一起相爱到宇宙尽头。

 

我抱着他很轻很浅地回吻,唇瓣张开一点,只敢磨着他的唇缝往深处陷入一毫厘,再多就嫌不够庄严,谈不上视若珍宝。

 

他的手渐渐顺着我脊背上下摩挲,我的心跟着他的动作一起,也渐渐安宁如一个月光澄明的午夜——星群闪烁,霜雾悠悠,乌绿的树影轻轻飘,一路飘过去,染绿大半边天。树上有栀子花开得香气袭人,风一吹萧萧落下,残雪一样铺了满地。月光一映,雪白花瓣泛起浅蓝的荧光。

 

可他的眼波比现实与幻想中的任何光源都更明澈清亮。他一睁眼,用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含笑将我凝望,我识海中的所有图画便都被撕扯着剥落,扯得视线也跟着上下震颤,直到眼前平静如水,清明如镜时,才算庄周一梦,恍然梦醒。

 

“还要躲我吗?”

 

他掌心结结实实又抚上我的脸,贴紧了就不放。我实在幸福得有点脑筋打结,太阳穴一跳一跳,灼灼地发着热。那热浪烘进颅骨,在骨架里头窜来窜去,还丝丝地从耳朵眼喷出气来,“先生……”我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眼睛的形状更弯,眼角像绽开一朵热烈的鸢尾花,每一瓣花的尾羽都飞扬着缠绕过我的心脏,“做梦啊……”

 

他说完捧着我的脸又亲了一下。“啾”一声,响在耳旁好清脆。

 

“现在呢,现在还是梦吗?”

 

我足足愣了半刻才抿起嘴唇,细细体味那上面还没散去的他的温度,越抿越觉得热。唇面热,脸颊热,心里更热,像满满盛着一锅奶油浓汤,刚烧开的,还咕嘟咕嘟冒泡。

 

接着我把脸埋回他肩窝,在他侧脸和侧颈一会亲亲一会舔舔一会蹭蹭,又哭又笑地闹个不停。他一边笑一边说痒,却从始至终躲也不躲,最后还同我一起笑闹成了一团。

 

“好啦,”陪我折腾过大半晌,他才喘着气拍拍我的背,“快起来了,贴这么紧也不嫌热。”

 

我拽着他袖子仰头,浑身上下只有手指和颈椎动了一动,其他地方连挪也不挪。

 

“还要亲。”

 

他倾头先在我唇上轻轻碰一下,再重重吮一下,笑道:“好了吧?”

 

我心满意足地晃晃脑袋,忍不住用鼻尖又去蹭他,“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先生。”

 

“你啊,还说自己不是孩子。”他语气无奈极了,却还是挨近一点以便我贴贴蹭蹭,“快起来,看你一身的汗。”

 

我垂下头正欲起身,如此才瞥见他衬衣扣子居然亮堂堂地被解开大半,半敞的衣衫下不止锁骨和胸膛,连腹部上方一小片柔软凹陷都展露得一清二楚,似乎再往下解开几颗,就能看见肚脐和小腹了……祸闯到这里还不算最严重的,当全然看清他脖颈、锁骨还有左边胸口遍布的吻痕和齿印时,我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刚才居然放肆到这种地步……他怎么都不推开我的……

 

如果这世上存在一种法庭,专门用来审判和约束每一位恋人的私欲与言行,那我如今便该手戴镣铐坐于庭前,眼前的一切就是揭发我犯行最直观、最确凿的证据。

 

可当我的罪证一星一点呈于他肌肤,当那些斑驳的印迹与他的身体交合、交融,我又不能不在认罪伏法的同时,知罪难改,甚至隐隐庆幸。

 

他暖白中绽放出绯红的肌骨一经入眼,我简直快分不清当下身处的是仙界还是凡间。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美丽,就像光亮的象牙色缎面上洒了一簇一簇合欢花瓣,清波逐红浪,纷飞两相映……原来这就是“合欢”。

 

我鬼使神差地低伏下去,用舌尖最尖端最软的那一寸,浅浅舔舐他脖颈——靠近喉结,最殷红的一处齿痕。

 

那一瞬他在我怀里吸着气打颤。

 

应激一样,猛地一颤,深重又急促地往口鼻里抽气,又颤抖着呼出来。

 

我们同样濡湿温暖的呼吸彼此交织,凝重而缓慢地织出一个世界。那幽暗逼仄的世界将我们囚困在一起,我也因此能够感受他身体的幽微再幽微处——唇舌滑过皮肤,那里是一处米粒大小的凹槽,很浅,很烫;将离未离的关头,他侧颈的绒毛似乎一下子竖了起来,轻轻扫过舌尖,是一种柔软纤弱的触觉。

 

再抬头时,他眼睛阖着,睫毛沾了一点晶亮的东西,上下微微发抖,看着像紫金冠顶颤动的珠片。

 

“先生,痛不痛?”

 

他很轻很轻地回答:“没关系,你用力很轻。”

 

“先生骗我。”

 

“不骗你,真的。”

 

我当然很清楚他在说假话。虽说无论什么情形我都不可能真的伤害他,但这一条已是我给自己设下的最底线。素日里就算再失控,我也计算好分寸,坚决离这条线十丈远,可这次不同——我几乎把除底线以外,所有想做又不敢做的全做了一遍。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发一回这样的疯,力道又能收敛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他不愿我内疚,这样说完全是为了宽慰我,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拂逆他的心意——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纠结不放。

 

“微岚……”他声音很低缓地叫我,“起来吧。”

 

我实在忍不住,眷恋地亲亲他眼角,之后才爬起来,手指也跟着动——自觉替他整理衣襟。他在家里一般只着衬衣,外穿一件西服马甲,不系领结。我从上到下把衬衣的衣扣系好,眼看再将那件马甲的三粒纽扣一一扣上——这回闯的祸便也算在明面上翻过一篇。可指腹滑到衣扣那里,却冷不丁摸了个空。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三粒纽扣实实在在被我扯断了两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打眼一瞧十分萧瑟凄惨。

 

我顿时动也不敢动,一口气都要分成好几份,断断续续地才能完全呼出来。

 

“看来你的伤确实没什么妨碍,”不同于我的窘迫,他笑得眉眼弯弯,一边笑还一边随意扯过我手中的衣摆,瞥一眼,再随手丢开,“这下我总算能放心了。”

 

“……怎么躲这么远?”

 

“坐过来。”

 

我缩在沙发角落很羞赧地望了他一眼,半天没动。

 

他直接笑出了声,出口每一个字都被笑声搅出一个小漩,“看我做什么?过来。”

 

我仿佛蚂蚁搬家一样磨磨蹭蹭挪到他身边,腿贴着他的腿,“先生,我……”

 

 

“手伸出来。”

 

 

我立即缄口,悻悻地照做。

 

 

他又道:“坐好了,不许乱动。”说完用棉签取了点药膏,再牵了我的手开始上药——他只将四根手指拢在掌心握紧,这样可以将手背的伤口完整暴露出来。可如果换了我这么牵他,我大概会顺势亲吻他的手背,或者……向他求婚,把戒指推到他无名指的指根。

 

可惜我的梦幻遐想并没能一直延展,在最真切的时候忽然终止了。

 

“……那封信呢,你把它丢掉了?”他一边涂药一边还在与我闲谈,原本谈的是小说刊登前的诸多调整,改名删减之类的,可不知怎么,谈着谈着就问到了这个。

 

“诶……弄疼你了?”应当是我的吸气声一瞬间重得不太寻常,他停下来看我一眼,再低头很小心地吹一吹,“我再轻一点,马上就好了。”

 

我不说话,他也没催促,仿佛这问题只是无意间顺口提及,我是否回答并不那么重要。

 

但他既然问了,我又怎么能不回答。

 

“先生,我没有。”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发音的位置,“我没有丢他的信,就是……就是藏起来了而已。”

 

“好,”他把棉签扔掉,药瓶拧紧放在一边,然后凑过来亲亲我,“微岚做的很好。藏到哪里去了,可以对我说吗?嗯……不想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开心。”

 

“……客房。”

 

“嗯?”

 

“客房……床底的地砖下面……”

 

“你、你把客房的地板……也撬开了?”他睁大眼睛望向我,望向他举动稚拙的年轻恋人,神情有一种说不明的“长者”意味。

 

即便那不是责备,更没有居高临下,反倒很纯真温和,温和到可以包容一切,理解一切,但我仍然在这样的神色底下,难堪狼狈到说不出一个“是”字。

 

因为我讨厌做一个总被他包容的爱人——一个二十岁的爱人。人性就是这样,越做不成、得不到就越要介怀,越介怀就越想让自己更强势,在来之不易的爱人面前更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于是我咬牙闭目向前一扑,像犬类护食一样抱住他,“先生不许笑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通无赖过后,他反而笑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哎呀先生!”

 

“好了好了……”他似乎连手也笑得发颤,因此揉我头发的时候动作很不成章法,像在搓幼虎的后颈毛,“不笑你了……先松开,你快抱得我喘不过气了……”

 

“你呀,你这件事可不能让李灵兄知道,”他笑出泪花的眼睛简直像块水润润的年糕,泡在汤里绵绵软软的,感觉随时要融化了,“他如果知道了,准要作出一篇文章来笑你。”

 

的确,我对此深以为然。

 

“那、那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

 

他终于忍不下去又笑起来,笑得肩膀微微耸动,连腰背都弯了下去。

 

虽然在他面前犯傻丢脸——还接连犯了两回,这实在算不得什么高兴事,但见他因为我的缘故这样开心,我居然也莫名其妙跟着开心起来。

 

“先生……先生不喜欢我了对不对?”因而我很快把那点不舒服完全抛开,伸手再一次往他腰上缠,“不然为什么总是笑话我。”

 

“喜欢,”他很自然地回抱我,仿佛这个动作已经练习过几千几万遍,再重复的时候,肌体反射已经能够超越意识,“喜欢你,当然喜欢你。”

 

“那先生亲亲我。”

 

我如愿再度收获一枚温热的亲吻。

 

 

“不过微岚……”

 

“如果那孩子一直没收到回信,亲自跑来问我又该怎么办?——你一定能想到这一点,是不是?”

 

我心虚地垂下眼皮,“嗯……所以我模仿了你的笔迹,然后给他回的信……”

 

他笑着“唔”一声,显然早有预料,只是留了些余地让我自己承认罢了。

 

“先生你……要看信吗?”这话一出口我就千万分的后悔。既然他半个字都没提过要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万一他心血来潮真的想看呢?

 

天知道我到底有多不情愿他看那封信。

 

但只要一想到也许能听见他亲口说拒绝,说一句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不看”,我还是难以自抑地想要试探。即便在空等答案的时隙里,我会万分煎熬,心窝深处像被蝎子尾巴勾了一下,那滋味一开始是痛,后面是又痒又痛,简直能把人折磨疯了。

 

“如果先生想看的话……”

 

“不看了。”他语气很干脆。

 

“既然你已经替我看过还回了信,那我还看它做什么?”

 

真是一句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拒绝。

 

“先生,”但我还是贪心,还想再听一遍,“真的不看吗?”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似乎拿我很没办法,“真的。你不喜欢,那就不看。”

 

我根本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便笑得唇角都绽出花来。那势头压也压不住,一朵绽开便有万朵盛放,开到最后脸上见不着孔隙,漫山遍野堆的全是桃粉的笑花。

 

“就这么高兴?”

 

“高兴。先生,你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好,”他见我笑也跟着一起笑,“只要你高兴,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过信还是要找出来存放稳妥,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不好总藏在那种地方,道理不用我讲你也明白,嗯?”

 

我将笑容收敛,认真向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先生,那我现在就去。”

 

“诶……等一等,”他拉住我,“不着急,伤好了再去。”

 

 

 

 

tbc

Chapter Text

 

 

 

寒雨滴空阶,情绪萧索,长夜难眠。

 

 

今晚的雨下得很有一点“才子多情”的味道,总落了又停,停了又落,几番暧昧踌躇,从没有狠下心抽刀断水的时候。江南的雨从来都是这样,就像人的感情,过于刚烈就容易催折,只有学会哑忍,做到牵扯不清,虚实不分,恨与爱都不纯粹,谁欠谁多也难讲清,才有跌跌撞撞把缘分延续下去的机会——哪怕那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孽缘。

 

 

我知道江南的雨从来都是这样,今夜的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也不相信所谓的“良缘”与“孽缘”,我只信我自己。信我的爱能让我们所有缘分都成良缘,信我们结发同心,一生恩爱,直至白首相庄,黄泉也不分离。可又是为什么……即便我把一切都思虑得清明通透,面对小雨潺潺,却还会如此难眠呢?

 

 

雨点似乎一直顺着房檐滴下来,滴到窗台。寂寂的夜一整个像座凹下去的空岩洞,滴水的声音回响其间,一声声响得格外清晰。一时间活脱脱的,就仿佛有只铜的刻漏在耳畔计时,隔一阵滴一滴水——“嘀!”;再隔相同的一阵——滴下去,砸进窗台积了一小捧的水泽里——“嘀嗒!”

 

 

也不知道数了多少声“嘀嗒”,总之数到最后就连耳神经都有了记忆——不必再留心去听,声响会自发地传入脑皮层,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跳动。听觉被最大限度开拓的结果,是人会出现心理上的触觉——那是一种柔软又光滑细腻、凉津津、湿润润的感觉,仿佛真的有水珠沿着鼻梁滚到唇珠,将落未落地悬挂着。

 

 

还有点像嘴唇贴在发潮的丝光绸缎上。

 

 

……水珠?亦或是丝绸?

 

 

都不是。

 

 

现在是我在吻他。

 

 

“睡不着?”

 

 

我正在撤离的上半身一下子完全僵滞。

 

 

偷吻被爱人发现的感觉其实是一种别样的羞涩。因为羞涩里往往还带着一点成功后的得意,又因为这样的吻和堂堂正正讨来的不同,有些禁忌的色彩,越是禁忌,越为伦常所不容,我心中就越痴迷,以至于痴迷到欲罢不能。而看到爱人的双眼被宠爱纵容的笑影盛满,又会觉得我朝思暮念、想亲想吻的人,同样也在期盼我吻他。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每一次偷偷亲吻之后,我都能等到它轻车熟路地找上门来,可这一次却没有了——我满心满脑只有懊悔。

 

 

他夜间睡眠向来很浅,稍有一点响动便容易惊醒,有时候醒了甚至辗转到天亮也睡不着——这些我分明再清楚不过。即便有再多需要亲吻抚平的不安定又如何?我那些本不必要的多思忧虑,难道能比他一夜安眠更重要吗?

 

 

“先生……吵醒你了?”我环抱着我的宝贝轻轻拍着,一下一下哄他继续睡。这样的事做过太多回,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他没说话,而是先凑近了,嘴唇浅浅贴一下我的额头,“不是你,是雨声。”

 

 

“睡不着么?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我张开喉咙想说些什么,可干涩的喉管间只有凉风“咝咝”的,在来回剐,字音却连半个也出不来。

 

 

“要不要抱抱?”他没有急于追问,接下去抵着我额角悄悄地耳语,说完就来吻我的眼睛,“亲亲呢,亲亲好不好?”

 

 

哪怕仅有三言两语,我大约也能听出来,他把我撒娇耍赖专用的语气和措辞学了九成像,唯一一成不相像的地方,是我绝不会甘心只吻到眼睛。

 

 

一触即分的吻固然能给人一种初雪落眉间的心动,但我更喜欢我们唇与舌与齿混乱纠葛,纠葛到让对方的血肉也溶入自己的血肉,对方的骨节也钉进自己的骨节——爱是铭心刻骨,吻像彼此憎恨。还要像走投无路一起去卧轨殉情,火车呼啸而来的前一瞬更须加倍拥吻,这样就算从生前缠绵到死后——倘若如此,往后百世千世轮回,讲缘劫深浅,论牵连多少,他轮回中遇见的所有生命,哪会有谁能够同我相较?

 

 

这念头冒得太猝不及防,又太自然,就像呼吸的时候会自然察觉到鼻腔的存在——它简直像天生就长在我身上。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心里觉得恐怖,又批判自己病态,烈火焚城,万红凋敝,凡人清淡平常的一生,无数个等闲度过的年月,怎么去承负如此极致的爱恨?

 

 

思绪到这里是该停止了。

 

 

可我莫名地就是知道,再竭力去批判与遏制它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归根结底……我喜欢这样的念头。

 

 

当下还是不要吻他——那和带着满身汽油去自焚没什么分别。倘若不能亲吻……抱紧他也是安慰的。

 

 

屋里没点灯,四下暗得幽深宏阔,紫黑色蔓延无际,很有一番宇宙的浩渺感。灰浊的星云团大片大片全弥散于天顶,底下是绵延无尽的旷野,蓬草落花一堆——很乱又柔软的一团丝绵被,我们陷在里面拥抱,两具身体没有间隙。

 

 

“先生不要学我,好丢脸的……”我枕着他肩膀,腻歪歪地同他咬耳朵。

 

 

“乱讲。哪有丢脸?明明很可爱的。”

 

 

昏恹恹的黑暗环境自带一股香氛,一种腻人的厚重檀香味,闻不见反而没那么多反叛的遐想,一旦闻见是戒律也不管,清修也不理,一心只想知戒犯戒,那才配做一个真正的疯子。

 

 

“先生说我可爱?”我错开他鼻尖去含他的上唇,像品一小块果冻一样,来回地又吮又吸,“那先生是喜欢我这样对不对?”

 

 

“是,是喜欢你,”趁着接吻停歇的间隙,他轻声道,“也不对,不仅是喜欢你,是爱你。”

 

 

“我是爱你,微岚。”

 

 

“先生……说什么?”我刹那间仿佛魂魄从肉身中抽离了,灵魂飘在一边干着急,肉体却是死物,连眼珠都不会错一下。

 

 

“是在说爱我对么,是你爱我对么?是不是先生?”

 

 

爱人的面庞陷于一片曚昧中看不分明,我只能依稀辨清他似乎在笑,眼睛弯起——一对小金月牙。“是。是爱你,是我爱你。”

 

 

我又抱紧他,两条手臂扑簌簌地抖,“那、那如果……我以后还会像今天这样犯错呢?如果我以后还会忍不住做一些不好的事呢?

 

 

“如果我又像这次这样对你隐瞒,又对你做出很过分很恶劣的事情,让你生气,惹你伤心难过呢?”

 

 

喉咙里一时堵的全都是水。汪汪地堵满了,堵出一种胶黏又酸楚的感觉。“如果……”我忽然猛地哽一下,一小股涩液被推上咽管溢出去,酸呛味直冲鼻子。

 

 

他在这时候吻了吻我的鬓角,微凉的唇压在上面,力量又重又很坚稳。

 

 

“先生。”我缓过一阵,慢慢地又能继续说下去,“……海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真的是个坏人。你发现我的图谋,我的所求,我的妄想,和不成熟的孩童任性索要他喜欢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半大的孩子或许会心血来潮,不假思索地随意发作一通,即便最后不能如愿,只要顺着他的心意稍哄一哄,他也可以轻易满足。可是海鸣——”

 

 

“我爱你,我不是孩子。”

 

 

“如果我是这样的人,并不仅仅不像夏光而已,我甚至是这样的人……海鸣,”我几乎用叹息的方式将接下来的话轻轻呵出去:“你还爱我么?”

 

 

“……我就知道。”他的叹息几乎是紧接着我,热热地洒到耳廓,每一缕像细雪纺丝穿绕在肉里,拉扯一下便带起一波温柔的牵痛。

 

 

“你一定还在在意今天的事。”

 

 

“微岚,如果……”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在苦恼于如何措辞,“如果你还有这些疑问……还会觉得不安,还会害怕,那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先生!不是的,你没有做的不好!”

 

 

“你没有做的不好……是我不好。所有的问题都来源于我……是我自己的感情,我的性格。”

 

 

表面镀金的铜器再如何与金相像也都不是金子。就像我和夏光分明是同一人,可一个脱胎于纸笔,理想又浪漫的人,和一个具体的、真切在现实中生活的人再相像,其本质也绝然不同。我没有她身上那种坦然洒脱的勇气,没有那么多明媚又直率的感情,而她作为一个在期盼与爱中诞世的完美化身,一个幻想中的缪斯女神,也绝不会有我身上所有不畅快的、属于人的特质,譬如阴郁、敏感、优柔和怯懦。

 

 

可终其一生,郑微岚……他也只能是一个凡人。

 

 

“先生,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我感到自己无声息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微茫,“我知道自己不对,知道自己没有道理……可我就是忍不住讨厌他们,讨厌所有想靠近你、妄图和我分享你任何情绪的人。哪怕我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把这些卑鄙的想法全数扼杀,但下一次……再见到你对除我以外的人露出笑容,我还是嫉妒得快要发疯。”

 

 

“我想……你只对我一个人笑该有多好?只跟我待在一起,只喜欢我一个人又该有多好……”

 

 

“当初在工作室和你一起写小说的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自欺欺人,我想我机关算尽把你留在身边,一直瞒骗你绝不说出真相,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为了写出由金海鸣与夏光共同创作的小说,让它的名字和我们的名字一起永世流传……可事实真的仅仅如此么?我没有一点点额外的私心么?”

 

 

“海鸣,”我闭上眼睛又慢又凝涩地偏头,唇落到他肩颈,黏黏地一吻即分,“我可以欺骗所有人,甚至是你,可唯独骗不了我自己的心。”

 

 

“写作当然不是假的,但我爱你、妄想瞒天过海地永远占有你更不是假的。”

 

 

“哪怕创造一个仅有我们两人朝夕共处的机会,要使用我最不想使用的身份,要对你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与借口,我还是这么做了。无论如何,即便彻底放弃郑微岚的身份,即便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我,我也非要、一定要同你有一点属于情人的牵连不可。”

 

 

“我这样的人……如果我们一直相处下去,有一天你会不会觉得后悔?或者、或者……”我说到这里稍作停顿,“你会不会……讨厌我?”

 

 

虽然终于把这问题问出了口,但我根本拿不出一点勇气听他的回答,“先生!先生求你……”

 

 

“求你,求你,别讨厌我……我、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

 

 

“为什么要改。”

 

 

我猛地抬眼望他,无所适从间连呼吸也差点忘了。他一双眼睛蒙着将破未破的光壳,不稳,时而颤动,黑暗中清灵灵地微微亮着。光致洁净的两枚银丝镜片,镜光流转得有点神秘,还异样的理智与沉着,一点也不像他。

 

 

“什、什么?”

 

 

“我说……”他很慢很慢地弯起眼睛,声音很小地,像梦呓一样道:“为什么要改?”

 

 

我一下子像被一把举起高抛到九天之外,在最顶点不受控地下坠——失重,晕眩,呼吸梗阻,头脑空白,手足瘫软,心脏跳得几欲穿胸,人就这么全无依托地沉下去,好像永远都沉不到底。

 

 

窗外突有阵风“呼咻呼咻”地在吹,梧桐叶刮地“喀喀”作响,风带雨连天。

 

 

房间里静悄悄的。

 

 

“先生你……你都不觉得我这样很可怕、很恶心么?”极力调息后,我仍旧觉得眼前还闪着些白花花的雪点子,虚虚实实地到处乱飞。“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止最近几个月,不止一年,两年,更不止三年五载,未来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

 

 

“往后几千上万个日子,四时八节,朝暮晨昏,生命的每一时每一刻……你都要这样和我待在一起,先生——你真的……真的可以接受么?”

 

 

“漫长的一生……”他没回答,只是口唇轻微翕动,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好像在偷偷念心上人的名字一样,一个美丽又危险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念着念着自己就幸福到心悸了。

 

 

他又怎么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数不清楚,过去无人在意、无人知晓的无数个角落,我究竟把他的名字念了有多少回。

 

 

正回忆间,他浑身毫不遮掩的愉悦与憧憬竟仿佛变成烟气了,梦幻的、轻薄的紫烟气,有股雪花膏的清香味,一蓬一蓬漫出来,兜头把我淹没在里面——

 

 

而我只会比他更愉悦、更憧憬。

 

 

我们走了多久多远的路,又各自在各自的泥沼里挣扎过多少回、剜心地痛过多少回,才得来如今这一个耳鬓厮磨的夜晚,能作为爱侣光明正大地亲吻、夜话,安静又漫长地相拥,就这样一起浮想我们同样漫长的余生。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想到这里,心里又难免冒出点说不清的酸楚来。

 

 

“微岚。”他定定地叫我的名字。“如果我说不能……你会怎么做?”

 

 

“你会就此放弃吗?”

 

 

我斩钉截铁:“不。我不会。”

 

 

“海鸣。”

 

 

“嗯?”

 

 

我用嘴唇浅浅吻一下他的鼻梁侧面,睫毛软软地抵着他眼皮,“我宁愿你恨我,也绝不要你离开我。”

 

 

“当初……如果早知道你离开工作室的那一天,差点就是我今生能见到你的最后一天,那我即便是强行把你关起来,也绝不可能让你走。”

 

 

我这一边活像宣誓,甚至有点奔赴刑场之前,“视死忽如归”的庄肃感;他那头却像和心上人办理完结婚登记出门来,外面天高云淡,风是香的,圣洁的白鸽子“呼啦啦”飞起一片,和脚下的草坪一起,又宽又广地飞过一泊烟青水湖,直直地——飞到天尽头去了。

 

 

天气这样好。

 

 

仿佛整个世界都怀揣善意在祝福他和他的恋人——真是一种恨不能普天同庆、明黄色的快乐。

 

 

尚且不明白他这充盈的快乐到底从何而起,他已经边笑边来亲我。我瞬间满脑都是空白,下意识闭眼——又是“啾”的一声。

 

 

他身上的味道一向是很香的。因为常常腻在一起,日常亲吻拥抱、睡觉时耳鬓厮磨都能闻见,这自不必说。即便有时我们各有庶务分开来,傍晚归家不见他,心中也不会太过难捱,至少家里连空气也浅浅沾着他的气味。可刚才他亲我的时候,那股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些。不仅如此,他身上馨香的味道似乎是蒸腾着热气的,一下子全扑过来,人就像被一床很厚很香的棉被捂住,口鼻透不过气,简直要燥热到发晕了。

 

 

“微岚……”这种关头……他还来摸我的脸。那一层烫一层凉像两块互斥的磁铁,中间隔着点排斥力的样子,非常变扭,怎么贴都贴不到一块去。

 

 

“你所说的一切……你的图谋、所求、妄想、私心,我全都接受。”

 

 

“不仅在最近的一两年,或者三年五载,还在我们漫长的一生,未来四时八节,朝暮晨昏,生命的每一时、每一刻——我全都接受。”

 

 

同样的一番话,原来由不同的人说差别会这样大。这些字句由他的嗓音、他的语调一点点倾吐,再被耳朵一点点吸纳,听的时间越久,人的神经便越像陷在午后一个浅粉色的、毛茸茸的盹里。这个盹如果被《山海经》记载的梦貘吃掉,味道该很类似于玫瑰甜酒,就算不喝,光闻也能醉人。此时这番光景,整个世界再炮火连天的地方都没有攻击性,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又迟缓从容。

 

 

他絮絮地说完一段,接着又道:“微岚,你要明白。一个绝对光明磊落的好人——是不可能会存在于人间的。毕竟连君子都尚且论迹不论心呢?你理想中完美高洁的人物,一个值得别人喜欢的好人,那是儒书里的圣贤,或是庙里的菩萨,神龛供的佛祖,唯独不是我会钟爱的、具体的凡人。”

 

 

“我并不需要你去做一个高尚的假人,一点都不需要。”他的拇指缓缓从我的眉心滑到鼻梁,滑过整个鼻梁骨到鼻尖移开。忽然想起古时候,长辈替将要出嫁的新娘梳头,就是这样一滑到尾,而他的指尖刚才整整滑过两个来回——一梳梳到尾,二梳,要梳到白发齐眉。

 

 

海鸣……知不知道?我们会白头到老的。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仍旧继续说着,“……我更不需要你像那些满嘴仁义,满腹道德的好人一样,学着大方、豁达,非要把所有讨人喜爱的品格全武装在身上不可。”

 

 

“我只希望……你是永远鲜活和快乐的。”

 

 

“我希望你明白,你不必费尽心力去改变任何事情——因为爱你的人自然就会爱你。”

 

 

“爱我的人……自然会爱我?”

 

 

“嗯。”他点点头。

 

 

“还有……你想,如果两个人相爱到最后,居然会爱到彼此秋毫无犯、坦荡清白的地步,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怕而且悲哀的事情?即便是相敬如宾,但这个词语的重点应该在‘敬’字上,无论如何也绝不能是‘宾’。”

 

 

“当然……或许会有人喜欢这样的感情吧,可是我不赞同,也不喜欢,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别人或许不理解,但是微岚……”他停下来向我眨了眨眼睛,眼波流转间显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神气来——

 

 

“我偏偏喜欢你的私心。”

 

 

当下的想法实在是很难讲清。要说感动那太轻太浅,说震撼又不够复杂幽微,但左右忍不住,无论如何一定要亲亲他。我闭上眼睛细细地舔了两下他的唇角,再无比珍惜地亲一亲,多的就再没有了。这时候觉得,人与犬类或许在上古真有些亲缘,否则当要表达一份忠厚、原始、纯净、不带任何情欲的喜爱时,第一反应怎么都是一样呢?

 

 

他一时把呼吸都放得轻了,似乎生怕重一点,会惊扰甚至吹散这个吻。等我一言不发地退开,他才摸摸我发顶,笑道:“其实……即便是那些你自以为卑鄙的想法,我也很喜欢。而且我真的希望你也要喜欢它,因为……那其实是很珍贵的东西。”

 

 

“悄悄告诉你,微岚。”他把一只手作小喇叭,放在唇边掩着,再神秘兮兮贴近我耳朵,整个人像年画里嬉笑怒骂的莲藕娃娃,浑身哪一处都蓬勃可爱得要命。

 

 

我也学他的样子低声道:“什么呀先生?”

 

 

他说:“在我心里,我把它们视如珍宝。”

 

 

……爱我的人,自然会爱我?

 

 

怎么会呢,先生。我异常平静地这样想着。

 

 

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人会爱我。夏光的确拥有万众瞩目的很多份真挚的爱,可郑微岚从头到尾只有金海鸣而已。即便把整个地球、整片宇宙一块块翻覆拆解,找上一千年、一万年,最终也只有一个金海鸣而已。

 

 

终我一生,我又到哪里再去遇见第二个金海鸣。

 

 

“海鸣。”我一只手拢着他头发,嘴唇贴上他侧脸,柔濡地吻了又吻,简直像在吻我安置在体外的另一颗心脏。滚烫的血涌,细微膨动的外壁,碰到一丁点,心窝最深处都会泛起一阵本能的触动,一种说不清的感应,像在吻我自己长出来的心一样。

 

 

“你相信我吗?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我可以比现在更理所应当、更顺理成章地站到你身边去。”

 

 

“只要两三年的时间,我不仅能够做到足够与你相配,还能让所有人都信服,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哪怕喜欢你的人有那么多,但郑微岚区别于其他人,甚至区别于夏光,他是独一无二的。郑微岚……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和你并肩、和你一起在文坛青史留名的人——”

 

 

“只有我可以,别人都不可以。”

 

 

他听罢望着我笑道:“你不是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做到了吗?”

 

 

“而且微岚……从头至尾,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你借以成长的代价换来和我相配,而是只要你愿意走到我身边来,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一直以来,最幸运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虽然这个比拟有些不太恰当,但如果我们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师生,那么……你一定不是我众多学生里最有资格被偏爱的一个。”

 

 

“那老师……”我问他,“我会是您怎样的学生?”

 

 

窗帘似乎在这时候被筛进来的风丝撩开一条缝,外面院子里挂着风灯,帘幕撩起,灯影像是柔黄的、濛濛的香水雾,一股一股喷洒进来,到处弥漫的都是。那微光正托举于他肩头,辉耀在他侧脸。

 

 

他于交错的光影之间慢慢笑开,说:“你会是我唯一的学生。”

 

 

我一下怔住,“……唯一的?”

 

 

他点头,手指又一寸寸抚过我的眉毛,缱绻又爱怜地,一路从眉头抚到眉尾。仿佛岁月悠悠,如今已倏忽过去好几十年,他在数着我眉梢鬓角的白发,心里有一点情动,又有一种天荒地老、此生不算虚度的感觉。

 

 

“……是唯一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微岚。”他说。“自相识起,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信件到现实,从初遇、分别再到失而复得,除了你就再也没有别人。”

 

 

“你一直都拥有我完整全部的爱。”

 

 

 

“先生……”我静默几秒,接着直勾勾盯着他开口,“抱歉。”

 

“什么……”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一时之间,简直像被鬼迷了心窍,我三魂七魄统统飞走,嘴里念念有词地低喃:“抱歉……”

 

 

 

“诶……微岚……”

 

 

“微岚,微岚……等一等……”这个吻来势太迅猛,他没有预备,只来得及把两只手搭到我肩膀,指节似乎是曲起来扣在上面,随着呼吸时而松缓,时而又揪紧。在我厮缠得过分,忍不住用犬齿一下轻一下重又咬又磨的时候,他还会无意识地,用中指和食指敲敲我的肩胛。这细微的动作几乎不可查,很像金鱼在嘴巴里鼓泡泡,一个接一个地鼓出去,即将弹出水面又一骨碌弹回来——是很柔韧的、来去轻快的小圆泡泡。

 

 

我太喜欢他情迷意乱时不自觉做的这些小动作,那是一种完全不设防的依赖与亲昵,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比接吻更温情,又比拥抱更多了一些微妙的情感流动,一点酥痒的皮肉粘连。气氛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如今便是一时半刻也难等了。我一边吻一边顺手解开他睡衣扣子,繁琐的衣褶、层叠的被衾、虬结凌乱的丝线织锦底下,他的身体像一张素白的云笺纸,缠花映月,漂洋过海,从一切束缚中挣脱出来,一下子跃进我的掌心。——干燥的、微温的胴体,摸起来有种旧棉布、柔软针织品的温存感,特别亲切家常。

 

 

“先生,我们不等了好不好?”我用拇指来回摩挲他的锁骨安抚着,“再等天都要亮了。”说完接着亲他。

 

 

“你……唔……”

 

 

“你别乱碰,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没有乱碰呀,先生,”我嘴唇从他下颌到脖颈滑了一路,最后移到锁骨窝亲了一下。那里的香气最浓酽,有一种黄油奶酪刚刚融化,搅起来尚有阻力的感觉。“这里是我精挑细选的。”

 

 

“郑微岚小朋友,”他眼皮柔婉地垂下去,目光也随之下移,不知道是在看我的下巴还是喉结,“你从前可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我正有些疑惑,就见他用两根手指搭上我胸骨处的衣扣——丝质浴袍的一条腰间带,琳琅波动的模样,松垮又随意地缠在上面,时不时还顺着边沿刮刮蹭蹭,要掉又不掉的,很危险。让人悬心吊胆之余,又难免有些被魅惑的感觉。

 

 

被抚摸的是衣扣,麻痒的却是我的心。

 

 

“因为我现在知道……”我拢住他的手指,触到他的指腹、指尖和光滑硬韧的指甲边缘,全都细细地抚摸过一遍后,再牵着那只手,借他的手指从上往下、一粒一粒解开我自己的扣子,“因为我知道,先生你最喜欢我。”

 

 

“嗯……但如果先生现在亲我一下的话……”

 

 

他把我衣服的最后一颗扣子解开,笑道:“亲你一下怎么?”

 

 

我又牵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说:“如果先生现在亲我一下,那就说明……在先生认识的,还有即将认识的所有人里,在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除了文学之外——你最、最、最喜欢我。”

 

 

他听得眼尾上扬,笑容从眼睛里像蜂蜜一样汩汩地流出来,眼眶根本含不住,流了满脸,亲我的时候也粘在我脸上。湿润黏糊的触感,舌尖一舔可以尝到甜味。

 

 

“天不是要亮了么?”然后他拉过我的手摁到自己腰胯的位置,直到我指尖勾住他腰窝那一圈松紧绳,他才不紧不慢地松开。

 

 

“海鸣?”

 

 

他笑着向我点头,而后轻轻启唇——

 

 

“快点,微岚。”

 

 

 

 

 

 

 

 

 

 

 

 

tbc

Chapter 4: 春日负暄(end)

Summary:

高情商: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低情商:干了一夜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雨势渐急,外面翻山倒海的动静,稀里哗啦响个没完。有种文章写到最高潮时,灵感爆发的紧迫和亢奋感——

 

 

一墙之隔,房里房外同样情势正紧。

 

 

风吹进来雨的潮气和轻微的腥气。他躺在我身下,搁浅在我怀中,浑身香气被体温熬煮得很浓,再混着雨雾的闷湿气,整个的房间像刚洗完澡的浴室,满屋子都是潮热幽香。

 

 

床是浴缸,周围包裹我们的温水是汗——大多是我的。他向来出汗不多,肌肤摸着烫手也只有一层薄汗,是羊脂玉起雾了。

 

 

我们浸在黏稠且温热的水波和蒸汽里,彼此四肢都像糖浆,软化融合在一处;唇舌像两条鱼的尾巴,津液淋漓间交尾一样接吻。

 

 

“微岚……”

 

 

“嗯?”

 

 

他在我习惯性向下吻到心口,含住乳尖, 绕着乳晕一圈圈舔舐的时候,小口喘着气叫我,“你开灯做什么?”

 

 

“先生,”我手掌又滑过他的小腿、足踝,一路感受他优柔的小腿线条,纤瘦的踝骨,还有踝骨到脚背鼓凸的筋脉——慢慢地、一点一点爱抚,最后将已褪到脚踝的衬裤彻底脱下,顺手扔到一边。“不开灯的话,我看不清你。”

 

 

说完换到另一边,埋头吸得爱不释口。手指溜进股间,缝隙中不知何时已然濡湿,水泽渗沥不绝。

 

 

“微岚。”他简直敏感得过分,碰一下就挺腰,乳粒在我口中微微鼓胀,叫我不敢施力,生怕他疼。

 

 

“好……我不碰。”掌心移去大腿内侧,轻轻拍了拍,“那先生放松,让我进去,好么?”

 

 

“你……”他伸手将我推远些,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如今还问我这些做什么……”

 

 

“就是想听先生答应我嘛。”

 

 

“先生……求求先生,让我进去,好不好?”我缠着他不依不饶,明知道他听不得这类狎昵的私话,还非要多说上几遍,叫他多听,让他应许。

 

 

他叹息一声,不多时便依从我的力道慢慢将腿分开;我乘机磨着腿根一点点往上,挤到会阴最软的深处,最后隔着皮肉抵上他的耻骨,感受那里像瓷一般平滑坚硬,这才肯暂时罢休。

 

 

高背的床头屏紧挨着床几上的台灯,整个边沿被镀上一线极细长的光,像清晨的地平线,光丽且柔婉。它并不霸道,漫射不了很远,就辉耀在房间一角,一处能容纳两具交叠胴体的方寸之地——这世界只有这一角,是充满着温暖的蜜色光的。满了也溢不出,就在里面饱胀着,这一个天然的光的屏障,狭小而安全。

 

 

“你上来些,微岚。”

 

 

没过几息,他迎着光伸手,那只手也像束光,牵着我的小臂,轻轻把我往上方拉。我顺从贴着他前移,两只手在他腰臀分别环绕半圈,搂得很实很稳。

 

 

“先生?”

 

 

我们云雨交欢时,他每到神思迷蒙或者极其情动都喜欢握着我的小臂,高潮后还会不自觉摩挲上面凸起的血管,一边轻抚一边闭目平复。每一次……当他对我做出这些细小亲密、甚至隐隐透出脆弱的动作,我都恨不得把他绑在床上白天夜里一刻不停,从此世情不理,春秋不问,什么对错黑白、公理伦常统统不管,只管两人两具身体倒凤颠鸾,就这样疯狂地消磨掉一辈子。

 

 

“我在这里,先生。”他眼睛一直望在我身上,随着我的移动先低垂再抬升,最终落在我眼里,是一对似睁非睁的烟水眸,眨眼都很疏懒。好半天才迟缓地翕动一下,过后又归于沉凝。我亲亲他的眼睛,亲完觉得不够,又亲亲鼻尖,才说:“怎么了,我弄疼你了么?”

 

 

他摇头,“不是疼。”说着又把我拉近,很慢很慢地一寸寸拥紧我的身体。我们自然而然交颈,胸口感受的心跳是对方的,后颈吹拂的呼吸也是对方的——真正水乳交融,悲喜共通,全然不分你我。

 

 

“海鸣,”我依偎着他的侧脸柔声唤他, “怎么了?”

 

 

他的头此刻枕在我肩窝,有一些向侧边倾靠的力道。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抱着他左右摇摆,昏昏又慢慢地晃,像躺在摇篮里。时间变成半凝固的流质,一瞬有一世纪那么浓稠和漫长。他在一瞬的时间里抬手抚摸我的脸,侧过头,半睁的、迷离的眼将我凝望到更昏。

 

 

我于是低下头去吻他。

 

 

他大概早料到我会这样,眼眸弯起,笑着来迎接我的唇。这一番你来我往,像在彼此嘴里抢东西,抢也是抢着玩儿,没点什么目的。两三息后,他从我唇舌抢出几缕晶晶亮的丝,再将额面贴紧我的,轻声道:“微岚,你这样抵得我不舒服。”

 

 

“对不起……先生。”

 

 

“那先生等等,我很快让先生舒服,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似笑非笑对我挑起一侧眉,又微微歪了点头,神色间有种很精灵的少年气,闻起来是清新的柠檬汽水味道。

 

 

他这时候一点也不像先生。

 

 

可他本来也并不是“先生”,不是吗?

 

 

他只是金海鸣而已。是创造文字的天才,是我的神;也是人间漫长的平凡岁月里,我命中注定的、平凡的爱人。

 

 

想到这里,我一双眼紧咬着他,松不开。空余一只手伸进床几下的抽屉,摸索里面一个小琉璃瓶。

 

 

那是装雪花膏的瓶子。他的手生过冻疮,从前寒冬腊月伏案赶稿落下的毛病,必须每日早晚各搽一次,仔细地将养,否则天一冷又该难受了。

 

 

“要不还是……别再用这个。”正要启瓶,手腕却被人轻轻勾住,“这东西太贵重了,不要滥用的好。”

 

 

“滥用?”我放下瓶子,翻腕握紧他的手,“先生怎么这样讲。”

 

 

“要说贵重,先生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说着,凑近在他唇面飞快地“啾”一下,“明明在这里呢。”

 

 

他难得被我亲得发愣,甚至于懵懂无措。

 

 

我一手抱稳他,一手取下两指宽油膏,食指和中指乘机滑进股缝,指腹吸在穴里轻柔翻搅,一点点向两边扩张。

 

 

油膏在里化得很急。匀抹着便觉得触手是一片胶脂的、酥烂的黏物,烫倒不烫,温热的,有种微妙的着肤感。这感觉是通过指尖的皮肤直腻到心里去的。

 

 

“先生,放松一点……”估量尺寸已经得宜,手便转去托住他腿肚,引导他的左腿整个横勾住我的腰;自己两腿岔开,小腹在他侧腰抵压,下肢围的三角区域紧咬住他的右腿根;一条腿伸直和他的厮磨纠缠,另一条随着他左腿抬高顺势曲起,膝盖连着大腿做藩篱,把那一侧臀肉和腰窝完全蜂拥起来。

 

 

——仿佛十指相扣一样。我们的下身也像指缝彼此交错相嵌,再没什么姿势能比这样连结更充分、更紧密了。

 

 

“海鸣……”

 

 

“你好漂亮。”随后我低喃着,在他穴口撒娇一样蹭了两下,头部拨弄着缝隙顶开,率先没入那眼西子湖心、江南烟水乡。

 

 

“你……说什么?”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用这种词语来形容他,一时错愕极了。杏仁眼瞬间张大变成汤圆,感觉嘟嘟地冒着热气,看上去可爱又可亲。

 

 

“好爱你,海鸣。”怕他不喜欢,我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不自觉去吻他微张的口唇,吻一下往穴里深入一寸,“真的好爱你,好喜欢你,好想你……”

 

 

“嗯……”他低声回应,喉结轻微翕动,像个小心脏怦然了一下,“我知道。”一面说,一面屏气抬臀,无声地迎合我。

 

 

——我逐步挺进、他咬合容纳的过程是极为缓慢的。倒不是我不急,只是慢也有慢的益处。这是一种和猛然插入不同,痛苦、折磨但又让人无比迷恋的过程。

 

 

我胀硬滚烫的器官可以尽情流连他私密园的任何地方。可以知道他穴壁褶皱随着我的填盈而被逐渐展平,从柔韧绷到紧涩;可以感受这缓慢而美妙的过程中,他脊背的瑟瑟轻颤,甬道的细微收缩、扭绞,还有穴肉时不时的,像在耸肩抽噎一样的跳动——他每跳一下,含在他体内我的部分也跟着颤一下。

 

 

“海鸣……”多时后我伸手,捧过他昭耀在灯火下莹润的脸,缓而沉的吻压在眉心,“我在你里面了。你有感觉到吗?”

 

 

“微岚……”

 

 

“是我,是微岚。”我像昏迷一样阖眼,任凭感官体验完全支配认知。这时候他里面的一切,韧膜、穴肉、肌束、腔壁……所有软而滑腻的东西,全都蠕蠕地一齐翕动,裹挟着我慢慢往更深处吞。

 

 

无数双手……母亲的慈爱温厚的手,无数的母亲、父辈、师长、爱人、缪斯,伸出他们的手,炽烈的一场性交中铺天盖地向我而来,于是这雨声朗朗的世界,今夜漫山遍野——全部都是我感受的他。

 

 

海鸣,仅仅是你的身体……今晚也在疯狂地深爱我,对吗?

 

 

“你有感觉到我,是么?”我不禁在他耳畔不断低语,手指颤抖着摩挲他的脸,“是么?你也在感觉我是么?海鸣……”

 

 

“嗯。”他将自己的手覆上我的,偏头亲吻我的掌心,“我知道你在,微岚。”

 

 

——不必再多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我环着他腰的手臂猝然束紧,完全是箍着那截腰线往自己身上撞;同时下身猛地往里戳捅,劈竹破浪一般的狠厉与迅疾,一下直来直去地捅,一下又故意斜插到极深,几乎每个角度都能刮到里面最软最敏感的那个点。到此便慢下来,抽离给他一息缓冲,下次还是掐着腰整根插送;贯穿;顶动;抽回……顶得激烈,做得酣畅淋漓。

 

 

“微岚,微岚……嗯……”如此来回数次,他已然忍不住伏在我肩头哼吟深喘,眉目紧蹙,隐有痛苦,“微岚,你……太深……”

 

 

“什么?”

 

 

“先生说什么?”我字字句句都是轻柔呢喃,下身却对准那裹软团又凿又捣,动作一记重过一记,像在里头搅得上了劲,拉出点距离就被强力吸回去,“啪嗒”一声,脱不开。

 

 

“你……太深了……”这几下的确太重太深,可他在我怀中躲避无门,欲火熬煎之下被逼得张唇引颈,短促呜咽一声,小腹更往里紧凹,浑身剧烈打着颤。他颤得让我感觉这身体渐渐没了形,是飘忽的、闪烁不定的魂体,一丝一缕渗进我皮肤下,附身了我,从此是我沸腾的骨髓和涌动的血。

 

 

“太深了?”

 

 

“但先生……你难道不舒服吗?”

 

 

他没说话,或许顾虑出口就是呻吟,但忍过须臾终究忍不住,细弱地嘤咛一句,绵延到尾音,已然成了哭腔。

 

 

这一声是他尚未消弭的自持,也是我完全被他击溃的理智。我实在难忍,自他身上翻下,嘴里哄着,手上拨弄着让他稍翻过点身;自己则拦腰抱好他,确认他腰下有了支撑,倚靠稳妥便不再拖延,直接在后单刀突入。

 

 

侧躺着后入也是一种很美妙的体位。用臂膀完全将他圈占,胸腹贴紧他后背;两双腿,连两双脚踝也彼此勾连,交来叠去,缠得难解。抱着人一下下抽插,不拘于纯粹的顶或者凿,而是乍快乍慢,乍浅乍深,有时塞满了、顶中了还不够,一定要上下勾挑,左右磨碾,嫩肉里四处扯着、剌着……

 

 

——新的姿势带来新的体验和一片新的天地。

 

 

又几度鱼水纠缠,他喘声渐重,珠汗遍体,快慰与痛苦交融的极端刺激下,分明几次三番想要出声,却还紧抿嘴唇强抑着。到如今实在受不住,也只是仰面枕着我肩膀,小心低叫一声,生怕旁人听见。

 

 

“嗯……”尾音仍然是嘤咛,颤得很。像有琵琶弦在喉咙里颤出了音,曼妙的音转,古韵很浓。他叫一句,画像里古典的美人便睁眼活了过来。

 

 

“先生,真好听。”我知道他此刻一定懊恼,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起必然惹他更难为情。可心里实在喜欢,就是忍不住,不仅要说,还要夸奖似的亲一亲他。

 

 

“微岚……”他被我亲得眼眶更发红,一种被萃炼到很浓的鲜粉红色,鲜得直滴水,“不要说了……”

 

 

的确快要滴水了。就在眼角悬着,要落不落的一颗水晶珠。那是他体内泌出的,除一切理性和温雅持重以外的东西,因我而起的失控,从生到死只属于我。

 

 

“好……我不说。那我亲亲先生,先生喜欢吗?”我将那颗珠子衔去,吞入腹中就此珍藏。然后探身迫近,后侧方往前压住他舌吻,如此感受他鼻息纷乱,眼角湿润滚烫,喉间时有呜吟。“宝贝……喜欢我亲你么?”

 

 

他尚在我吻的潮水中沉浮,口中和我互相搅弄出水响,身下同我缀连着,又开始一送一颠的好似摇船,也摇出一池噼啪水响。因此神智想必更昏沉,反应不及,被压着吻过半晌才后知后觉,望向我迷蒙道:“你叫我什么?”

 

 

我特意凑近,一字一停:“宝、贝。”说完自己也觉得甜蜜,得寸进尺地不停舔他,从唇角舔到颧骨、眼窝。舔吻间再轻唤道:“宝贝……”

 

 

他随即抽吸一声,看我的神情非惊非喜,有点奇异的感觉。被一个年少十岁的孩子这样称谓,即便对方是恋人,或许也难免觉得荒唐。他如此端详我片刻,忽然摇着头笑了,“你胡闹。”

 

 

“可先生就是我的宝贝。”我偏要胡闹到底,罕有地反驳他,“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么,先生?”

 

 

他不回答,我便接着追问:“海鸣……真的不喜欢么?”

 

 

奈不住我用软语声声痴缠,他别过脸去,终于开口,“……只许在家里叫。”

 

 

“听先生的。”我强忍笑意,立时应声,生怕他羞得反悔,“先生说在家里,那就在家里。”

 

 

说完起身跪立,两膝分开,一下跨过他半侧的身体,将腰腹挟在腿间。再跪着低伏下去,上半身整个将人拢紧,没有一点余地的,抱得我自己都觉出一种勒束的痛楚。

 

 

“微岚?你、你这是……”

 

 

我笑道:“是想让先生更舒服。”

 

 

老师在我身底下伏枕塌腰,人半趴半侧的——侧躺做了太久,他难免腰酸。

 

 

不欲叫爱人多等,我指骨紧接着去掐他臀尖,掌根箍拢臀侧,用些力向外拨,手心便蜂涌入一大团柔弹饱满。

 

 

如此角度下的进入完全是直贯,先正对从外面的小孔塞进,再往内里,直直地又钻又挤。越进越勃得发痛。可又担心他受伤,行动不敢猛烈过激。

 

 

或许这一次太过堵胀难受,进入时他会轻轻用力向外排斥我。我蠕蠕地进,同时他也于吞裹的情状下,不自觉蠕蠕地推挤,像在吐哺,两瓣嘴唇柔软,粘液温热缠绵。

 

 

我们都逆着彼此施压发力,可进入倒并不太艰难。他的温和容许我逐步逆进,我也配合他穴口的一张一翕,时而缓攻,时而锐取,渐渐的,两股力量居然达到一种微妙又默契的平衡。

 

 

这玄妙不可方物的滋味让我在彻底插入后仍然反复品咂,一时连动也忘了,光黏糊糊地抱着他回味,一边还没忍住在他耳畔压着声低笑。

 

 

他遂伸手揉了揉我的后脑勺,“笑什么呢……嗯?”我摁住那只手不让离开,他便顺势搂住我脖颈,扬起下颏亲了我一下。

 

 

“先生……”这声唤得含糊,因为嘴里正噙着两片软唇,像他身下噙我一样噙着,不同的是有些若即若离,宽松的,但无论如何不会让他走脱。“宝贝……”

 

 

“嗯。”他的唇在我门齿和舌体之间抻展上扬,“做什么?”

 

 

我这才抬头,贪恋地凝望此刻灯下的一切,我爱人的眉眼、鼻梁、嘴唇,手掌不自觉缓缓抚摸他的头发,“宝贝……我的宝贝……”

 

 

另一只手从腰间移开,手腕和小臂一齐发力,顷刻间抬高他一条腿。

 

 

“你……呃——!”

 

 

这次是往下直劈的角度。朝最下方、那个位置最刁钻的孔隙去的,顺势一插到底,嵌在里面,紧得一时拔不出。

 

 

怀里满抱的腰身随着我的突击猛一前弓,整个的反折起来。这一贯一折,瞬息之间,他失声惊喊,转而仰颈呻吟,同时臀瓣抽搦着夹紧,穴肉回缩,向内绞动不止。

 

 

——恰似是“雨打梨花深闭门”。

 

 

人间天国的境界,连他兴之所至的呻吟都已经离我远去了。那柔肠百转,声声唤,像越淌越辽远的河,迤逦,看不见尽头,只有单一回响、匀净的水的回声,潺潺流进我飘邈几欲登仙的潜意识。

 

 

即便如此,仍有些事是可以知悉的。比如他暗涌将出的关头,发出的凄美的、渲染着哀调的长吟;他灼热、蓬勃,能摸到血管鼓动,血液激流的身体;还有痉挛的双腿,矗立的乳尖,以及他与我同样的情热冲动,回归到纯粹肉体性欲下的勃举,他的汁液满胀,沉甸如硕果,崩溃只差毫厘。

 

 

“呃……微岚!”仓促间又寻到我的小臂,他覆掌而握,口中惊惶地唤我。精露渗出一点,溅到我腿上,沿路游走时像在爱抚我。

 

 

“海鸣,”我覆上他的手,与他头靠着头,紧紧恩爱相依,“等我一起,好吗?”

 

 

“等一等微岚……我……呃!”

 

 

等不过一刻,海水倒灌,浆雨倾盆。屋里的雨比屋外来得痛快,一通急雨银珠四射,终了满地梨花碎沫,乳色迷人眼。

 

 

他两条腿都淋得湿透了。

 

 

 

 

擦洗时人还在高潮里,难受得很,双腿合不拢,敞开来颤,如此更显得两条腿纤长,骨和肉没有一处不漂亮。

 

 

韧腰长腿的美人,素体无遮卧于灯下,看着是汗滢滢、泪濛濛;喘得轻,吟得浅。加之眉宇若有似无的几分痛楚,更完全是一副春情美人图了。

 

 

我将他身体各处擦拭干净,轻柔扶起他背,抱揽着一口一口喂水。

 

 

喜欢一个人到了极点,便连这个人安静喝水的模样也觉得漂亮。他停栖于我怀抱的模样那么柔软,毫无防备,额发是低而顺地垂着,睫毛也是低坠的,眼皮下投映有清浅阴影,特别温柔的影子,悠悠然歇落在那里。

 

 

小半杯喝完,我又添了些水,低头问他:“先生,还要么?”

 

 

他点点头。

 

 

“我说的是……唔……”

 

 

口唇相接,脂与肉彼此濡染——我慢慢给他渡了一口水。“我也说的是水,”将他唇畔的水迹都吮干净,便抬头笑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灯下的美人望着我一时发怔。“你……”须臾缓过神来,檀口方开,言不及尽,眼泪便率先漫涨。

 

 

“海鸣?”他的反应叫我始料未及,“你别哭,是我说错了,是我错了,海鸣……”很快见他侧首闭目,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我伸出手,手掌裹着那张脸不停揉抚,又去吻他,鬓角、眉尾、鼻梁,几处地方来回绵绵地吻。

 

 

他陷在我手掌心流泪,低低啜泣,断续地悸颤。他所有与美丽同生的脆弱,俱在我一掌之间,被我感受着,让我既想抚慰它,又想更长久地占有它。

 

 

“海鸣……”

 

 

那被我捧入手心的脸上睁开了眼,一双泪眼秋水粼粼,含情不知几多。他如此将我望着,须臾后轻声道:“你不能捉弄我,微岚。”

 

 

“对不起……”

 

 

“我以后不会胡乱说话了,先生别生我的气,好么?”

 

 

唇面是贴着他脸的。说话时翕合,拨蹭他肌肤上洇湿的绒毛。他不言语,只泪眼婆娑地对我点头;抽噎声渐缓,只是气还促,呵出一口,我颈窝里便有暖热的一团湿。

 

 

耳鬓厮磨、呼吸也交换的间距,接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含住他上嘴唇像含乳尖,时不时啜饮,又吸又舔地掀起骚乱,不肯规矩地吻。

 

 

“好了,微岚。”他没多久便来推我,“我如今受不了……”

 

 

“再亲亲嘛,先生。”

 

 

“你……”他先是回吻,抚慰地、柔和地吻,见我一直不肯罢休,这才偏头去躲——这次恰好亲到唇角。“你再这样下去,我明早该怎么去编辑部?”

 

 

我将人环得更紧,言语间再不情愿遮掩:“那先生明天在家里陪我一整天好不好?哪里都不要去,一整天只看我一个人。”

 

 

“哪天不是只看你一个人?”他回应道,“好啦,你听话,快放开我。”

 

 

“不要放嘛……”

 

 

这话并非说来玩笑的。这是我的宝贝。如果可能,我当然不肯旁人看他、触碰他,连一眼一指也觉得被威胁。将人永远留在我可以掌控的领域之内才最安全。

 

 

我可以做到每日每时每刻除了“金海鸣”三个字,除和他拥抱、接吻、行房,脑海里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在意,从前觉得自己恶劣,可经他开解,如今倒想通了许多。我喜欢他,就想腻在他身体里,日日连在一处永远不分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否则怎么叫喜欢得要发疯?

 

 

这想法就不要讲给他听了,怕被疑心成失心疯。毕竟他大约也想不到,我居然可以荒唐到这种地步。到时他若羞愤,将我连人带被褥赶去客房,那又该怎么办?

 

 

不过偶尔央着他放肆一回,想必他心软,不会拒绝。

 

 

是因为我如今撒娇的功力已然大成,也有他对我一贯纵容的缘故。但最重要的缘故当然是因为……谁叫他这么喜欢我。

 

 

“海鸣,我们今天换个地方,可以么?”

 

“……什么?”

 

“你还想……唔……”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窗台前侧,丝绒窗帘布厚沉沉坠着,红底面上龙飞凤舞,绣满灯的亮线。

 

 

“微岚!不行,这里不行……”

 

 

“先生,”老师腿软得站不稳,少不得我要多用些力气拥抱他,“抱稳我,当心些。”

 

 

主卧室格局极宽绰,因此隔成两间。里间作卧房,外间安置书桌、书柜,作书房与会客室。两室之间一道镂花月洞门,月亮洞在中,花枝两旁簇拥,叫作“满月醉卧雕花丛”。

 

 

手掌护好他腰,便同他一起抵着书桌沿坠倒。他向后仰躺,我欺身压上,两人两具交合身体,一朝倾覆,陷入那满桌面的典雅文明、端庄秩序中去。书桌与月亮门相对伫立,这时抬头,视线跃过他额发,从圆洞口朝里间望,灯已熄了。是一个圆的玻璃球泡在海水里,整颗球泛幽蓝光,蓝水影与光棱交缠,彼此模糊,说不清的奇丽与梦幻。

 

 

视野再由宽阔变得逼仄,无界限变有界限——低首旁顾,那光棱的源头在我们身边。略伸展手臂能触及的地方,书桌一角,台灯荧荧亮着。

 

 

太易使人忘情的氛围……我自己也没意识,居然什么时候已经将人后背整个托起,抱在跟前,扣住后颈,逼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同我舌吻。简直像在求生似的,人在濒死时迸发的求生欲望有多热烈,我亲吻他就有多热烈。

 

 

腰背岌岌悬空,总倚不到实处,人都有本能的不安定,于是他手松开我的腰,伸去撑扶桌面。

 

 

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截下,牵着引回自己腰间。“今天只碰我一个,好不好? ”

 

 

“海鸣,”顿一刻又唤道,“我抱得稳你。”

 

 

他手臂搂住我,下意识就收紧了,再没松开过。只是嘴唇仍在仓皇躲闪,双腿也乱动,时不时轻轻蹬踢。他一双腿不停蹭着我的腰,我便免不了下顾,看他腿间。那很像欧洲教堂会出现的场景,白的浮雕、旧的壁画中,是象牙色丰满的人的肉体, 半裸的、全裸的男女,天地为席,轮番倾轧,姿体各异。画的是生育、性别与生命起源。再袒露也神圣的。

 

 

可我更愿意用别的比喻,去描述我们肉体接合的图画。那腿根连着肉穴,眼看白里透红,水痕红痕杂糅。而我连根尽没,他团团包裹,是霞光四散时,江水流红去,“鱼入浪痕圆”。

 

 

哪怕急欲走脱,可老师连站立都困难,腿软腰也软,几次三番挣扎,头尾内外也皆逃离不得。大约实在情急,再次不由分说入侵他口腔时,舌尖被中途阻截,他唇齿联合,奇兵突上,合围后张口便咬。

 

 

我们鲜有如此针锋相对的亲吻。

 

 

其实这种时候,不要说唇舌,即便是颈边动脉处被撕咬,我也不可能后退半步。可方才唇齿冲撞,鏖战不可开交,一切刺激历经太短,滋味尚且模糊,他牙齿给我留下的东西,不该只有痛觉、畅爽和快慰才对, 该有更多、更美妙的余韵,亟待我逐一回味与珍藏。

 

 

因此我终究松了口,退离大约半指距离。他喘得太厉害,但这方空隙已足够呼吸,实在不必太远——我不情愿。

 

 

如此静静退开,静静看着他喘。看他唇面晕染着我的血,亮润的唇泛红肿,微启,露出点瓷白牙尖,整张脸宛如是“玉雪映梅光”。

 

 

单单看他便觉得幸福。而他吻我、抱我、咬我、与我推拉纠缠,哪怕打我、责备我,诸如此类的事——甚至能让我更幸福。

 

 

“……放我下来。”缓和好些时辰,他方才开口。说话时手臂圈紧我脖子,身体依靠我,整个人软洋洋,气弱,咬字又轻。他分明只是被吻得有些力竭,因此气息虚弱些,可在我听来,这几个字被他说得温柔似水,入耳连心肝都要跟着化了。

 

 

“先生,”我装作没听见,一手往下移,稳稳垫在他后腰底下;一手缓缓摸他的背,是爱抚,也是替他顺气,“你说什么?”

 

 

“你快放我下来。这也是可以胡闹的地方么?”

 

 

的确不是。

 

 

但我对这礼义廉耻俱全的道理全然充耳不闻,“可是先生,你也胡闹。”

 

 

“你刚才都亲我了。”

 

 

“……什么?”

 

 

“你刚才亲我了,先生。”他茫然时瞳孔圆圆的样子简直太可爱,我没忍住,“啾”一声在鼻尖亲一口,“我好高兴。”

 

 

他怔怔地任我又摸又亲,片刻后大约领悟了,可没来及说什么,也顾不上窘,拇指尖便抢在一切之前,自发去碰我的嘴唇。

 

 

眼看走过半途,他又将手撤了回去。

 

 

“再胡说八道。”收回后落到我后背,在那上面掴了一掌。“你找打是不是?太不像话。”

 

 

我被他温厚掌心掴得浑身发汗。脸烫,脖子也烫,眼眶甚至烫得浅浅涌泪,耳朵却感到冰凉。耳朵眼冒冷气,眼眶又冒火;烫的极烫,凉得极凉,既割裂又浑若一体。体验如此极致,真要逼得人痛哭着大笑着发失心疯。

 

 

从未有过的……他从未如此鲜活地向我发过脾气。真想压着他,继续从今早天亮做到明晚天黑;想从此刻开始再也不放他下床。

 

 

硬生生把急涌的泪忍了回去,我急切拽着他手贴紧自己的脸,“先生骂得对。虽然是因为真的好喜欢你……但我实在太不像话,先生……”

 

 

他的神色顷刻间松动几分。因为实在心软惯了,不舍我委屈。而这时最温柔且明确的安慰,便是顺水推舟摸我的脸——我察觉他拇指很轻微地颤了颤。过后一发不可收拾,从摩挲变成全然爱抚。

 

 

“打疼你了?”

 

 

哪里会疼。倘若我方才稍有些睡意,如今恐怕已经躺在他怀里,轻易被哄得酣然入梦了。

 

 

“一点儿也不疼。”说着,用力摇摇头,握紧他手自顾自回味。最初只是浅笑,后面忍不住,脸睡在他掌心做美梦一样,垂眼笑得痴痴的。

 

 

“微岚?”

 

 

“先生还要打吗?”再抬起眼,首要的事——便是将他掌心往自己脸上摁结实些,“打这里好不好?”

 

 

“你说……什么?”

 

 

他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去,未果,只得双眼直勾勾盯着我看。神色说不太清,困惑、惊诧都不太像,更像用眼睛将我整个人左翻一翻、右转一转,再三确认我如今兴致勃勃要做的大事,千真万真的确是找人讨一顿打。

 

真是端详大半天都不知怎样措辞的好。

 

“你……”如今好不容易启齿,说到一半,他自己反而笑出声来。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太阳穴,道:“你脑筋里每日究竟在想些什么?”

 

 

“先生怎么问我这种问题?”我略有不满地皱起脸,同时蹭蹭他手心,“当然是想你。”

 

 

“是么?”他又笑问:“那你都想我些什么?”

 

 

“嗯……”我沉吟着低头,鼻尖抵着他鼻尖,很轻声说:“想你亲我。”

 

 

他听罢仍是笑,脖颈些微前倾,先左后右地,轻碰一碰我的鼻尖,“今天都亲了你那么多次,还不嫌够么。”

 

 

“嘴都被你亲麻了。真是。”

 

 

“哎呀……真是的。”

 

 

“那我不要想这个了。”我佯作懊恼,实则唇角根本一点也藏不住,方才压平便不服管地上扬。有点像他的眼睫毛一样,纤美而浓密的,眨几下眼,睫毛一颤一颤地往上翘。又想了一想,继续说道:“亲爱的缪斯先生——我要向您许愿。”

 

 

“可以允许我换一个愿望吗?”

 

 

“这样啊……”他煞有介事地思索半刻,而后笑说:“好吧,我允许了。你可以说说看。”

 

 

我遂收起嬉笑,低头缓缓执起他手,阖眸亲吻他的手背。抬头后与爱人执手相看,他的眼眸专注而莹澈。

 

 

“我想……”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二十岁而已,怀着无匹诚心向他的缪斯许愿。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永远和海鸣在一起。”

 

 

他凝望我,一时缄默。可又仿佛已经讲了很多很多。讲我们相识的两年时光,二十四个旬月,七百三十轮日夜,无数封往来的信件,案头堆起,中心难忘;讲我们朝夕相处的点滴,无言的默契,我们心意相通的前半生,相爱到老的后半生。——若是如此,想说的话,要如何表达。

 

 

终于他开口,很轻很轻地对我说道——

 

 

“亲爱的,缪斯会实现你的愿望。”

 

 

台灯的鹅黄色光温柔照耀于他面庞,在我眼前,他的眼球细闪着熔熔的鎏金色。

 

 

“海鸣……”想说的话,该如何表达?

 

 

“你知道吗?微岚。”

 

 

我一愣,“什么?”

 

 

缪斯先生盈盈向我微笑,“如你所写下的,你所希望的一切……”他略停半刻,接着说道:“最终一定都会实现的。”

 

 

凡人……当然没有“永远”可言的,我知道。再永远的时间也不过百八十年,少一些五六十年,可相爱的人一万年也嫌短。若再联想时局,“永远”便显得更不可靠。可这个时候,缪斯降临在我怀中的这一刻,我的愿望其实早已经实现了。

 

 

——永生永世,和他一起走下去。

 

 

 

 

 

“海鸣。”

 

“嗯?”

 

“……我们做吧?”

 

 

 

 

 

 

 

 

end

Notes:

这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大家的阅读和评论!!!
其实春日负暄应该在23年写十四行诗的时候就一起写完的,但是我居然到24年底才开始动笔,拖拖拉拉地写了一年,终于写完了()
后续还打算写一个if线,也是23年第一次看粉来之后就想写的,到现在还没动笔(谴责我自己 太懒了),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剧情和梗欢迎在这里or绿白or小红书(同id)给我留言呀~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希望大家都能在这间文字与戏剧造就的理想屋里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