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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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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9-24
Updated:
2025-12-08
Words:
43,809
Chapters: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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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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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胡马】月亮河(我的明月,我的祖国)

Summary:

苏联顾问胡桑诺夫×埃及军官马尔穆什
苏伊士运河危机
信仰、宗教与爱情
(已完结)

Chapter 1: 战争之前,暗流

Chapter Text

1.
1956年7月末的开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那是来自太阳的热情,也是来自紧握的手的热情。纳赛尔总统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的宣言如同利剑劈石,在吉萨金字塔的干热阴影下激荡起回响。街头巷尾的收音机播放着高昂旋律,学生举着“运河属于埃及”的标语涌向解放广场;来自尼罗河的风卷起某页报纸,那上面鲜明的海报风格都在向他们透露着某个明确的信息。

而在城西的阿尔马扎空军基地,这种热情却以另一种更加紧迫的方式呈现:雷达的指向已然发生变化,机库内埃及军徽散发着崭新的气味,地勤人员正用俄语手册核对战斗机零件编号。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便是在这样的热情中踏入基地指挥部的。他肩章上苏维埃的红星还残留着乌兹别克斯坦的风沙。

基地指挥塔台的玻璃窗后,奥马尔·马尔穆什上尉微微蹙起眉毛,他再一次翻看那叠资料。窗外,跑道上停着几架米格-15和米格-17喷气式战斗机,在烈日下反射着金属光芒。这是苏联援助的钢铁之鹰,也是此刻埃及天空最急需的守护者。

“上尉,”副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苏联顾问团的飞机,提前抵达了。”

这名二十六岁的年轻军官眼神一滞,瞬间收起了所有面对复杂局面的不良情绪。民族的热望,现实的危机,未知的一切,在他年轻的胸腔里躁动。他转身,步伐带着军人的职业感,走向通往停机坪的通道。他们激怒了必须激怒的人。英法军舰在地中海虎视眈眈,以边境同样不老实。这些来自遥远北方的盟友,他们的技术和装备,是此刻埃及空军必须争取的,尤其是那位即将到来的高级飞行顾问——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

他踏上停机坪,热浪和燃油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架涂着红星标志的运输机刚刚停稳,舱门打开。埃及军官们列队,神情肃穆。马尔穆什站在队列最前,目光锐利而严肃地投向舱门处走下的身影。

首先看见的是那顶端正的苏联军官大檐帽,帽檐压得很低,他又微微低着头,几乎遮住了来人的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略显柔和的下颌。肩章上,少校的星星闪烁着光芒。他穿着笔挺的苏式军装,身形挺拔,但步履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与马尔穆什预想中那种典型的、带着冰原般冷硬气质的苏联军官有所不同(尤其是结合他堪称传奇的履历)。

他走到马尔穆什面前,站定,抬手敬礼,动作标准而有力。当他抬起眼回礼时,马尔穆什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非常年轻,甚至过分年轻了,比他想象的应该拥有的面容还要稚嫩许多。柔软的黑发顺从地贴在额角,皮肤是乌兹别克人的浅麦色,面部介于亚洲式的柔和与欧式的立体之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黑眼睛,如沉静的潭水,使马尔穆什感觉得到他的不同之处:他有自己需要一步步取得的东西。一丝局促在那双黑眼睛里闪过,随即被专注的职业神情掩盖。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他的俄语带着一种不属于俄罗斯腹地的腔调,语速不快,咬字清晰,“奉命前来报到。”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您是……马尔穆什上尉?”

“是,奥马尔·马尔穆什上尉,负责与您对接。”马尔穆什同样用流利的俄语回应,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马尔穆什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长期操控飞行杆的痕迹。但此刻,那皮肤是冰凉的,甚至带着一丝潮湿的汗意。

马尔穆什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些。原来即使如同这样英雄般的飞行员,也会紧张。这个发现让马尔穆什紧绷的嘴角放松了一瞬。他引着胡桑诺夫走向队列,介绍其他军官。胡桑诺夫认真地听着,目光专注地扫过每一张脸,偶尔在马尔穆什介绍时,视线会短暂地回到他身上,带着一种安静的审视。他的回应简洁而直接,在一位试图用英语问候的军官面前,他略显窘迫地摇了摇头,用俄语低声解释了一句。

所幸在见完该见的人之后,两位来自不同国家的军官就可以安静地继续了解情况了。

“上尉,你的俄语说得很好。”胡桑诺夫用俄语低声说。

“为了读懂你们的飞机手册。”马尔穆什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回应像一颗裹着丝绒的子弹,让那层冰壳轰然开裂。

2.
苏联人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工作中。

胡桑诺夫的主要任务是对埃及空军的飞行员进行新引进机型的战术转换训练,并与马尔穆什协调飞行计划、维护保障以及战术研讨。马尔穆什少尉则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和一丝不苟的态度,他的指令清晰明确,时间安排精确而合理。

在安排下,胡桑诺夫在停机坪检查战机。他检查的方式极其专注,那份沉静而锐利的专业,让旁边协助的地勤人员不由自主地屏息。马尔穆什在一旁负责翻译和协调,看着他轻松指出一个副翼的微小偏差,并用俄语清晰解释原理时,心中那份最初的疑虑被一种敬佩取代。

胡桑诺夫主要负责将埃及飞行员送上苏联援助的米格战斗机——因为不同的仪表盘规定,苏制的座舱仪表让习惯了老式英制战机的埃及人手足无措。他的飞行技术无可挑剔,讲解战术要领时,那双黑眼睛会闪现出专注而锐利的光芒,偶尔蹦出几个精准又带着点调皮意味的飞行俚语手势,总能引得受训的埃及飞行员会心一笑。

尽管当前处于战备时期,基地的埃及同僚们却并未忘记尽地主之谊。下午,一场小型的欢迎餐会在一间临时布置的军官食堂里举行,这里充满了地中海岸特有的喧闹与活力。埃及军官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手势丰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味——小茴香、肉桂,还有胡桑诺夫叫不出名字的混合香气,与他熟悉的味道截然不同。

马尔穆什自然地将他引入军官们的饭桌,而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马尔穆什身旁。周围的埃及同僚们对他这个年轻的“苏联专家”充满好奇,问题一个接一个,通过马尔穆什或夹杂着生硬英语单词的俄语抛过来。他们拍他的肩膀,大声称赞他,甚至有人友好地捏了捏他的手臂,惊叹于他结实的肌肉。

可怜的苏联人只能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用简单的俄语词汇或点头摇头回应,那双黑眼睛里的局促几乎要溢出来,像一只误入狮群的羚羊。

马尔穆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又一次同僚热情地试图将手臂搭上胡桑诺夫肩膀时,马尔穆什不动声色地插话,将话题引向了即将进行的飞行演习,同时端起两杯番石榴汁,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胡桑诺夫感激地接过杯子,低头喝了一小口,酸涩清甜的独特味道弥漫开来,稍稍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偷偷抬眼看向马尔穆什,后者正与一个似乎跟他十分熟络的军官交谈,英俊的侧脸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他又低下头面对眼前一盘堆满的、看上去很诱人的库莎丽,有些不知所措。马尔穆什注意到了他的迟疑,拿起自己的勺子,自然地示范了一下如何将各种食材搅拌均匀。“试试看,”他鼓励道,笑容真诚而自然,“这是埃及的灵魂食物。”

胡桑诺夫学着他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搅拌,然后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复杂的口感和浓郁的味道带着陌生,却很可口。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看向马尔穆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个小小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认可表情,让马尔穆什的笑意深了一些。

3.
备战的紧张状态有增无减。8月2日,英法美共同发出的联合声明让民众还未平息的心再度沸腾起来。而在军事基地中,新来的苏联军官还在努力适应这里的一切。

一旦脱离简报室或停机坪,直接面对马尔穆什本人,胡桑诺夫那点因专业自信而滋生的轻松感便立刻消失不见。语言依旧是最大的障碍,复杂的沟通常常卡壳,毕竟马尔穆什也并非完全的俄语精通者。苏联人会在汇报飞行数据时,因为一个想不起的英文术语(记录需要)而卡顿。每当这时,马尔穆什并不会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看得出来这位少校的窘迫)。公务时间他们以职位相称,闲暇时刻却短的只够他们用代称你我。

在一次关于新型战机雷达的冗长技术会议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胡桑诺夫整理着文件,马尔穆什站在窗边,平静地望着基地外辽阔的沙漠。夕阳正沉入地平线,将黄沙染成熔金,天空则燃烧起绚丽的红色。

“像……火,”胡桑诺夫也望向窗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用的是俄语,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柔软,“很热情。”

窗边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马尔穆什没有回头,略显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松弛。他准确地重复了那个俄语词。然后,他继续补充道:“开罗的落日,总有种世界尽头的壮烈。”

胡桑诺夫感觉自己的心海因此掀起一股浪潮,抬起头,恰好捕捉到埃及人的侧脸,夕阳余晖在俊朗的轮廓边缘勾勒出的一抹暖金色。马尔穆什完全转回身,却发现那个苏联军官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整理文件,却有些捻不起纸来。

他真的很容易紧张。这是飞行员所不常见的一种状况。马尔穆什想,也许是因为他在想家吧。

4.
燥热的风卷起沙尘,马尔穆什整理完文件,走出闷热的办公室,想透口气。远处,靠近机库的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胡桑诺夫独自坐在一个空弹药箱上,背对着夕阳的余晖。他脱下了军帽,柔软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苏联人的膝盖上摊着一个笔记本,正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一截炭笔在手里,神情是马尔穆什从未见过的柔和。

马尔穆什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胡桑诺夫。他猛地抬头,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合上笔记本。动作太急,一张夹在里面的纸片飘落下来,落在满是沙尘的地上。

马尔穆什快一步弯腰捡了起来。那是一张用炭笔勾勒的速写——基地的瞭望塔,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

“画得……很好。”马尔穆什看着画,由衷地说,用俄语。他把纸片递还给胡桑诺夫。

胡桑诺夫接过纸片,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起一抹红。他避开马尔穆什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画,声音很小:“只是随便涂涂。”

这与平日里那个时而严肃时而带些调皮的苏联人不同。换句话说,此刻的胡桑诺夫要更鲜活一些,不只是他的同事(上司),他的合作伙伴,而更接近于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他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一些奇思妙想,更有因为被发现秘密的小惊慌。马尔穆什露出了一个灿烂且放松的笑容,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弹药箱上坐下,保持了一点距离,目光依旧看着那张速写:“有力量,像要刺破什么。”他指了指画中瞭望塔锐利的线条。

胡桑诺夫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马尔穆什的解读。他看了看画,又抬头看了看远处在烈日下的瞭望塔,黑眼睛里的慌乱逐渐被一种微光取代。他也露出了一个稚气而略显腼腆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他将那张速写夹回笔记本,动作轻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在马尔穆什以为胡桑诺夫不会再说什么,准备找个话题(例如家乡的美食)时,苏联人突然开口了,缓慢却坚定。

“那是我们。”

马尔穆什的目光顺着胡桑诺夫抬起的手指的方向,依旧是那个瞭望塔。“我们”这个词让埃及人内心一动。

“我们……为了国家和民族,为了那些人。为了爱。所以要到瞭望塔,要成为瞭望塔。”干热的风卷着沙粒,发出细微的呜咽。胡桑诺夫抱着他的笔记本,目光坚定。

“爱?”马尔穆什有些惊讶,“你有……伴侣吗?”

苏联人抱着笔记本的手有些无措,刚刚消去的红色再一次泛起:“没有。但是我有爱。对这个世界。”

此时马尔穆什不知道他说的爱是什么,但他明白苏联人的信仰是很不同的,或者从某个方面说,那种信仰又是很普通的。

“开罗……很热。”胡桑诺夫又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试探。他没看马尔穆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话题。

“比塔什干还热?”马尔穆什顺着他的话问。

胡桑诺夫想了想,摇摇头,黑发随着动作轻晃而更加散开:“不一样。塔什干是……干热,像火炉。这里……有海,像——”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俄语词汇形容那种闷闷的感觉,眉头微微蹙起,表情有些苦恼。

“像在桑拿房里?”马尔穆什试着补充。

胡桑诺夫愣了一下,随即看向马尔穆什,黑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脸上也绽开一个腼腆却真实的笑容:“对!就是那样!”

笑容冲淡了苏联人眉宇间常有的带着淡淡忧郁的沉静,露出青年的明朗底色,那瞬间的生动让马尔穆什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埃及人选择用大笑声遮掩心跳。

“你会适应的,”马尔穆什边笑边说,“这种情况并不总是存在。”

笑完了,埃及人远远地看着瞭望塔,似乎陷入了回忆。一种分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流经开罗的尼罗河,我喜欢叫它月亮河。因为,它在月色下最美。那比任何时候都美。是一种……能让人心安静下来的美。”

“月亮河……”胡桑诺夫重复了一边那个充满诗意和柔情的名称,黑眼睛里仿佛也映入了想象中的月光,流露出纯粹的欣赏,“是的,很美丽的名字。”

5.
为了“照顾”这位尚还年轻且初来乍到的苏联军官,马尔穆什常会多加留意胡桑诺夫在各种场景下的反应,就如他在招待宴上做的那样。他渐渐发现,胡桑诺夫对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在他的文化背景下)反应颇为有趣。如果马尔穆什的手落在他肩上,或是手臂不经意地环过他后背时,胡桑诺夫的身体总会僵硬一会儿,那双沉静的黑眼睛会快速眨动几下,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微微后撤半步。

这是一种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略带羞涩的窘迫。马尔穆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是,马尔穆什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行为。在大多数时候,他会收敛起过于奔放的肢体语言,保持一个让胡桑诺夫感到舒适的距离。

尽管偶尔会有些轻松的氛围,但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还有更沉重的任务需要完成。9月23日,英法在联合国安理会上再次要求对苏伊士运河进行“国际管制”,安理会否决了英法的提案,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可能于事无补。敌人在步步紧逼,而时间在密集的飞行训练、战术研讨和紧张的备战中流逝。胡桑诺夫的宿舍成了他们另一个重要的战场。桌上永远堆满了俄文和阿拉伯文的飞行手册、地图、零件图册。夜晚,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两人常常在这里伏案工作。

一个闷热的深夜,两人为一批新到战机的优化方案争论起来。胡桑诺夫坚持认为应优先保证低空突防时的灵活性,马尔穆什则更看重对轰炸目标的覆盖。争论到了白热化(虽然双方都很友好),马尔穆什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苏联人的手臂。

“看这里,少校!如果按你的方案,到达这个节点时,我们不足以保证摧毁效果!”马尔穆什神情严肃,声音带着急切。

胡桑诺夫没有立刻反驳。他微微侧头,目光从地图移到马尔穆什因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双眼上,又落在他几乎贴到自己的手肘。马尔穆什突然意识到两人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地想后撤。

就在这时,胡桑诺夫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退开。他抬起手,轻轻拂过马尔穆什压在图纸边缘的手肘,指尖的触碰很轻。

“上尉,”胡桑诺夫的声音很低,目光依旧停留在马尔穆什的眼睛里,“你的手……压到航线了。”他的俄语说得很慢。

马尔穆什抽回手,低头看,自己的手肘确实压住了图纸上一条代表备用航线的蓝色标记。胡桑诺夫的手指也收了回去,耳尖泛起红晕。刚才剑拔弩张(很难说有没有到这个地步)的争论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沉默。

“抱歉。”马尔穆什在心慌中生硬地挤出这个词,声音有些发紧。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放在地图上,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马尔穆什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他第一次抬眼看到那年轻的面庞的时刻。他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疲惫,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苏联人听:

“战争……要来了。”

胡桑诺夫没有回应。他垂着眼,只是将被压皱的图纸边缘轻轻抚平。那个关于方案的争论,就这样被选择性地忽视了。马尔穆什转而踱步到窗边,看见那纯净的夜空,闪烁的星星像盐粒。他没有回头,而是用一种与平日里不同的、冷静又带着探究的语气问:

“少校,您到底来埃及找什么?”

“找一颗……”胡桑诺夫的声音坚定又带着一丝柔和,“不会坠落的星星。”

马尔穆什搭在窗沿的手动了一下,随后捏紧了。 他听见苏联人慢吞吞地补了一句:

“那是红色的。”

Chapter 2: 战争中,解放与真主

Chapter Text

6.
十月最后一周,尼罗河的芦苇荡里也不复平静,带着危险的铁锈味。民众将纳赛尔的画像挂满外墙,从居民房到咖啡馆;学生把英法领事馆的办公桌劈成堆,点燃篝火。胡桑诺夫和马尔穆什处于即将应对战争的高度戒备中。

“小时候父亲说,金字塔能通到天堂。”马尔穆什站在基地大门前,望着天空,“也许是太久远,它失效了。”

胡桑诺夫认真的看着他,说:“我的天堂……在云层之上。”

埃及人想起前两天胡桑诺夫跟他一起进行飞行训练的场景。作为被考核者的马尔穆什并不紧张,那是他第一次跟胡桑诺夫驶向蓝天。苏联人自然对他们自己制造的东西了如指掌,在马尔穆什差点因为使用习惯(苏制与英制的巨大差异)而造成危险时,胡桑诺夫的手带着坚决覆在马尔穆什握着操纵杆的手上,引导他的行动。

“少校,你们苏联军官都这么教学生的吗?”马尔穆什笑着问。说实话,这种教导太温柔了。

胡桑诺夫由衷地发出带着狡黠的笑声:“只针对分不清俯冲还是坠毁的笨蛋。”

相处日久,埃及人发现这个年轻的苏联军官是个相当立体可亲的人,而不是当时他接到命令时所猜想的某个冰冷如钢铁的可怕人类。他会画速写,会读普希金的诗,也会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于有些时候还带着点小调皮。马尔穆什曾疑惑过在苏联被称为天才飞行员的他为何要来到这里,来到即将爆发战争的中心,来到遥远的北非。就像他问的,他到底来埃及找什么?

那颗不会坠落的星星,对这个年轻人来说,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7.
1956年10月29日,装甲部队的履带开始试图碾碎西奈半岛。炮声沿着尼罗河三角洲一路震荡,传到开罗的屋檐。30日,纳赛尔总统下令进行全国总动员。阿尔马扎空军基地瞬间如同滚沸的开水,警报声同样传入埃及人与苏联人的耳中。

“英法舰队在塞浦路斯完成集结,”马尔穆什的声音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登上战斗机与敌人会面,“他们要求我们十二小时内放弃运河区。”

胡桑诺夫的手指划过沙盘。他并未抬头,但背脊挺得更直了,声音中满是不可磨灭的坚定,甚至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峻:

“他们的答案会在天上得到。”

奥马尔·马尔穆什上尉看着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那一刻他才切实地感受到他们从苏联那里得到了什么。

8.
胡桑诺夫少校的变化是惊人的。那个在角落安静画画、感叹开罗风景和天气的青年仿佛被瞬间剥离。他像一柄开锋的利刃,露出了那个钢铁帝国的冷硬和锐利。少校在战争期间的指挥权是惊人的,但没有任何人质疑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少校是否有能力胜任。在基地里,他的俄语指令在塔台和作战室变得极其短促精准,并在动员会上以一种肃穆的语气,用不甚熟练的阿拉伯语告诉他们:

“必要时刻,我会与你们一同在天上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了你们,为了我们。”

那双曾被开罗黄昏燃烧的黑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专注和一种野狼般的冷酷。他大步流星地穿梭在机库和指挥塔之间,检查每一架紧急预备的战机。马尔穆什上尉紧跟着他,负责翻译和协调,同样的工作,却与两个月前的心境截然不同。

11月1日黎明,英法空军撕裂了埃及的天空。开罗、亚历山大、塞得港、苏伊士城……它们上方的天空顷刻间变成了最激烈也最喧嚣的战场。敌人“保护运河航行自由”的借口,彻底点燃了整个埃及的心,烈火在每一个埃及人胸腔里疯狂燃烧。

基地里,年轻飞行员们的眼神中写满了复仇的渴望和殉国的决绝。马尔穆什站在队列前,感受着这种灼热到令人难耐的气氛,一种悲壮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胡桑诺夫。年轻的苏联少校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紧盯着作战地图的黑眼睛深处,带着不易察觉的愤怒和冷峻;肩上的苏维埃红星,此刻在作战室的灯光下,如此刺目。

“马尔穆什上尉,”胡桑诺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与我一同拦截。”

“是,少校!”马尔穆什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浴血的热情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中涌动。

是的……他们要一起,去迎战。

9.
紧急升空的米格-17刺破天空,扑向目标空域。马尔穆什驾驶长机,胡桑诺夫坐在他身后的武器操作员位置。狭小的座舱里,被引擎的轰鸣、无线电的噪音和粗重的呼吸声充斥。机舱外,云层翻滚,硝烟在大地弥漫,运河的轮廓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目标锁定,方位270,距离15公里。”胡桑诺夫冷静的声音通过机内通话器传来。

马尔穆什压下机头,战机俯冲时的咆哮声和挤压感令他兴奋。穿过一片浓厚的云层,视线豁然开朗:下方,两架涂着英国皇家空军圆徽的“神秘”IV战斗机,正放肆地沿着运河低空飞行,寻找着投弹点。烈日在它们银灰色的机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敌机发现!准备接敌!”马尔穆什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肾上腺素在血液里狂热地奔涌。

“保持冷静,上尉。按预定战术。”苏联人的指令依旧平稳。

马尔穆什猛地拉杆,战机扑向右侧的英军长机。对方显然发现了他们,开始猛烈机动规避。炮弹在空中炸开,黑雾弥漫,战机因为爆炸气流而剧烈颠簸。马尔穆什咬紧牙关,汗水浸透了飞行服内衬。瞄准后,他按下机炮按钮,弹道擦着敌机呼啸而过。

“高度!注意高度!你被他的僚机咬尾了!”胡桑诺夫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马尔穆什从未听过的急迫。

马尔穆什心头一紧,左侧那架敌机不知何时已摆脱了他们的牵制,正高速俯冲下来!

苏联人大喊:“右满舵!加力!快!”

马尔穆什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凭着对身后那个声音的本能信任,分毫不差地执行了指令。战机在这种极致的重负下发出嘶吼,机身猛地向右下方翻滚。一串致命的炮弹擦着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呼啸而过。

“稳住,拉起。他在你三点钟高位。”胡桑诺夫的声音紧追而至,依旧稳定。

埃及上尉奋力拉杆,战机再次咆哮着向上爬升;而苏联少校操控的炮口做出了一串精准点射——

沉闷的爆炸声传来。马尔穆什扭过头,恰好看到那架偷袭的英军僚机带着浓烟坠向了下方的荒漠。

“目标击落。”胡桑诺夫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语气。

“干得漂亮,少校!”马尔穆什嘶吼出声。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并肩作战的激荡瞬间淹没了他。

战斗并未结束。剩下的英军长机见僚机被毁,疯狂地做着规避动作,试图逃离。复仇的火焰在马尔穆什胸膛中翻涌:“追上去!”

米格-17如同猎豹般紧追不舍。胡桑诺夫少校冷静地指引着,马尔穆什上尉则凭借着靠近死神所激发的全部潜能,死死咬住敌机。在数次惊险的超低空追逐后,马尔穆什在转瞬即逝的机会间,与其他队机配合将所剩不多的敌机全部击落。

返航的航程异常沉默。座舱里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和两人粗重的喘息。肾上腺素缓缓退去,留下的是疲惫的躯体。马尔穆什握着操纵杆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刚才胡桑诺夫的大喊声充斥在他脑海中。

“那是……月亮河。”他的声音带着沙哑。

“很漂亮,”胡桑诺夫回应,“即使现在没有月亮。”

想了一会,苏联人又轻轻地补充:“她养育了你们。我很高兴……她养育出……你,你们这样的人。敢于向他们抗争,守护这里的一切。”

马尔穆什绝望地听着胡桑诺夫不知是口误还是斟酌说出的“你”,他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了。心中澎湃而起的东西,不是对战友的感激,不是对上级的敬佩。那是一种更原始、更灼热也更令他恐惧的东西。他从后视镜里瞥见胡桑诺夫——他脱下了氧气面罩,年轻的脸庞苍白,额发被汗水浸湿而紧贴着,黑眼睛疲惫地半阖着,嘴唇紧抿,似乎在平复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疲惫。那一刻,那个认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不期而至:

我爱他。

我爱上了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

这个念头震得马尔穆什头晕目眩,几乎握不稳操纵杆。他发狠般地移开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灰暗的云层。

10.
英法的炸弹日夜不停地灼烧着埃及的土地。11月2日,因为电台发射塔被炸毁,全国广播一度中断,纳赛尔到古老的爱资哈尔清真寺讲坛发表演讲。基地在胜利的短暂喜悦后,迅速被这些更深的忧虑笼罩。胡桑诺夫少校和马尔穆什上尉如同不知疲倦的鹰,一次次升空,一次次拂过死神干枯的指尖。他们又成功驱赶了数波敌机,保护了重要目标。每一次默契的配合,每一次险象环生中的呼吸声,都让马尔穆什更加痛苦。

那些痛苦太过复杂,以至于马尔穆什不想去费心辨认。此刻,他只知道,那些恐惧是会一层层积累的,如同那些层叠的沙丘。

两人依然并肩工作,在作战室,在机库,在深夜的宿舍灯光下。有时,胡桑诺夫会习惯性地靠近,指着地图上的某个点,温热的气息就在马尔穆什脸旁。每当这时,马尔穆什的身体都会变得僵硬,心跳却无可挽回地加速,他只能克制住想要后退或靠得更近的冲动。

他变得异常敏感。在片刻的宁静中,他也无法做到让自己的心远离那个苏联人,只能徒劳地忍受;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他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胡桑诺夫保卫这里,就好像在保卫他的祖国。那句“为了你们,为了我们”的生涩阿拉伯语在马尔穆什的心中一次次回荡,从红海到地中海,从金字塔到月亮河,巡游过每一寸可能留有可疑痕迹的地方。他开始想象胡桑诺夫口中偶尔被提到的遥远的塔什干,那里冬日的覆雪荒原,断断续续传来的狼嚎,秋日里从壳中爆出的棉花,春日里连片飘动的杏花,慢慢地都染上了胡桑诺夫的气息,让他的狂热几乎把精神摧毁。

一个黄昏,那绚烂的落日如同在滴血,两个军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们在检修一架刚刚经历过空战的米格-17。胡桑诺夫半跪在机翼上,动作精准而专注。马尔穆什站在梯子上递工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胡桑诺夫因为汗渍而反光的脖颈上。

“上尉,”胡桑诺夫没有抬头,声音带着惯有的平静,却比平时多了一丝疲惫,“液压管线没问题,但这里……有细微变形。”他指着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

“会影响下一次升空吗?”马尔穆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灵魂从一片泥泞中拉出。

“会。”苏联人的回答很干脆,他缓缓抬起的睫毛被黄昏映照,“需要修复,时间紧迫。每一架飞机,都是宝贵的武器。为了人民。”

“为了埃及。”马尔穆什下意识地接下,语气坚定。

少校刚刚抬起的目光又从天空收回,落在马尔穆什上尉脸上。那黑如深海的眼中里似乎有东西在缓缓流动。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字句。

“是的,为了埃及,”他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但不仅仅是为了埃及,同志。”

马尔穆什一震,刚才因为烦闷的天气而渗出的汗从颔骨滴下,那些如丝线般纠缠的热潮顿时无影无踪。“同志”这个词他当然知道,但这个苏联人从未如此称呼过他。此刻,在这个滴血的黄昏,在这个布满伤痕的战机旁,这个词显得格外郑重。

胡桑诺夫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油污在脸上留下一道痕迹,让他年轻的脸庞有点滑稽,却又因为那眼神而庄重。他的俄语变得缓慢。

“你看这些飞机,”他指了指周围的米格战机,又指了指脚下,“它们来自苏联。工人,农民,在遥远的工厂里,用他们的手造出来。他们不认识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位埃及兄弟。但他们知道,这些飞机不仅是保卫自己祖国的利器,也是另一个被帝国主义者侵略的国家的紧急援助。在那里,有人民反抗压迫,保卫自己的土地和运河。”

他的声音不高,却比数月前那句“为了爱”更令埃及人惊讶。马尔穆什看着他,看着他被油污弄脏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团沉静燃烧的火焰,仿佛塔什干的风吹了过来;他明白,那是胡桑诺夫在死亡与悲痛中让他仍旧冷静的、真正的东西,他从未觉得自己离这个令他几近失去神志的人这样近。

“这不是施舍,同志。”胡桑诺夫的目光变得锐利,穿透了埃及上尉的眼,仿佛要看到他灵魂,“这是国际主义。是那些困苦中的人,跨越国界,相互支持,共同战斗;为了爱,为了一个没有殖民者、没有战争、所有劳动者都能当家作主的世界,握住彼此的手,这就是……共产主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马尔穆什是否理解。落日仅剩的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为那一片漆黑增添了一抹亮色。显然,埃及上尉的神情中更多的是沉思,于是胡桑诺夫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埃及人民的斗争,不是孤立的。你们的运河,不仅仅是埃及的运河,也是所有人民共同的希望。我们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动作带着坚定的虔诚,“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理想。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这也是我为什么……主动选择来到这里。”

那一刻,马尔穆什似乎明白那颗永不坠落的星星是什么了。他听过很多关于苏联援助的政治宣传,也感激这份援助,但从未有人像胡桑诺夫这样,向他解释这一切背后的意义。至少,在这个年轻的苏联少校的心中,这场战争援助是为了一个遥远而宏大的梦想。

他看着胡桑诺夫眼中的火焰,看着那张年轻却如此坚定的面容,滚烫的海潮冲毁了马尔穆什的心防。感动,为这份过分纯洁的、超越国界的理想;钦佩,为眼前这个年轻却如此纯粹的青年;但更深处翻涌而起的,是一股令他刺痛的悲凉。

他爱他。但这份爱,在这崇高的理想面前,在胡桑诺夫眼中的光芒下,显得如此渺小卑微,甚至如此不堪。他不懂国际主义,不懂共产主义,但他明白那是胡桑诺夫甘愿迎向死亡的号角,是眼前这个人毕生追求。因为那些,塔什干的风才百转千回地来到开罗,拂过滴血的落日,拂过月亮河,拂过清晨的海雾。而这样一份感情,是不应该有回应的,更不应该被宣之于口。他背离了真主的意志,不想眼前的年轻人也因此背离了他的星星。马尔穆什的眼眶发热,塔什干的棉花和杏花将他层层包裹几乎窒息。他猛地低下头,借检查工具的动作掩饰失控的情绪。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胡桑诺夫似乎没有察觉到埃及人剧烈的内心波澜。他见马尔穆什低头不语,便不再多言,重新专注于机翼的修复工作。只是,他在接过递上来的工具时,无意间碰到了马尔穆什的手背。那触碰带着油污的湿滑和金属的冰冷,让马尔穆什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他感觉自己要燃烧起来,不敢看胡桑诺夫,只是低头死死盯着工具箱。

苏联人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又像是困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继续工作。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炸声,远不及这沉默真切。

11.
战争的火焰在11月6日显露出退却的征兆。英法两国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终于宣布接受停火。尽管以军仍在西奈半岛部分地区盘踞,运河区的硝烟也未完全散尽,但开罗上空那令人窒息的、日夜不停的引擎轰鸣,终于渐渐稀落。

基地里,疲惫裹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胜利的喜悦被满目疮痍冲淡,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麻木。修复工作、伤员安置、装备清点、战果评估……琐碎而繁重的任务堆积如山。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依旧忙碌。他穿梭在机库、指挥室和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之间,脚步比战时更显沉重。他协助埃及工程师修复受损严重的战机,一丝不苟地核对每一份技术报告,在野战医院里,他会沉默地蹲在重伤的埃及飞行员床边,用他那极其有限的阿拉伯词汇低声询问伤势,笨拙却真诚地帮忙递水、传递家人捎来的口信。那双黑眼睛里,战争中的冷硬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悲悯的疲惫所覆盖。

一次,马尔穆什在野战医院门口找到他。胡桑诺夫正背对着门,站在一个简陋的帐篷角落。那里躺着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埃及士兵,大概只有十七八岁,脸色惨白。胡桑诺夫手里拿着一个军用饭盒。他微微弯着腰,用勺子舀起一小点糊状食物,缓慢笨拙地送到那士兵的嘴边。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专注而疲惫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简直像在发光。

马尔穆什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

胡桑诺夫喂完最后一口,直起身,似乎才感觉到门口的视线。他转过头,看到马尔穆什,眼神里有一瞬惊喜,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上尉。”他低声招呼,声音沙哑。

马尔穆什回过神来,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指了指外面:“少校,关于那批新到的发动机备件,需要您确认签字。”

胡桑诺夫点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年轻士兵,才沉默地跟着马尔穆什走出帐篷。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自那日后,马尔穆什再未听到过苏联人唤他“同志”的声音,那种震动却从他的内心一直蔓延到脚下,每走一步,脚跟所在之处便如同干枯的土壤般开裂。他觉得胡桑诺夫跟从前不一样了,自己却还是被困在那个滴血的黄昏,又或许是更早;徒劳地摸遍冰冷的墙壁,他找不到窗棂,更未触及到门框。

近日以来,短暂的喘息时刻变得珍贵又危险。马尔穆什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他会不由自主地追随胡桑诺夫的身影,看他专注地擦拭飞行头盔,看他疲惫地闭上眼,看他蹲在地上和地勤人员一起研究某个复杂的零件。每一次注视,都像在滚烫的沙子上行走,带来灼痛,又因为那轻柔而变得失魂。而更让他不敢面对的是,胡桑诺夫似乎也在回应这种注视。他反复警告自己不要这么猜测,对面的那个人是前途无量的苏联顾问,是不可以……

他只能僵硬地移开视线,或者用更刻板、更公事公办的语气来武装自己,仿佛这样就能与他划清界限,却又在每一次的靠近和接触时变本加厉地将自己出卖。

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不知道苏联人察觉到了多少,但他只能在无限的绝望中将那份爱尽可能藏匿起来。

12.
深夜,基地陷入短暂的沉寂,马尔穆什躺在整洁的行军床上,隔壁就是胡桑诺夫的宿舍。白天强行压制的所有情绪,会在这时疯狂反扑向他的心脏。他想起开罗街头那些关于“道德败坏者”被公开羞辱甚至逮捕的传闻;想起苏联顾问团成员偶尔流露出的对“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鄙夷;想起两国法律条文里那些冰冷残酷的惩戒条款……巨大的恐惧自地中海、红海和咸海袭来,将他淹没。

他爱他。这份爱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像燃烧的火焰,是开罗的落日;像丰沛的流水,是流过这片土地的月亮河。但,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知晓。它是绝对的禁忌,是必须被埋葬的耻辱,是足以摧毁一切的诅咒。

他爱他。
他不能爱他。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马尔穆什死死咬住拳头,不让任何异常声音泄露出来,但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这位白天在天空叱咤风云、击落敌机的英雄,此刻只是一个在深沉的夜色里,为一份注定无望,甚至被视为禁忌的爱恋而绝望哭泣的年轻人。

他不敢去想未来,不敢去想。

隔壁,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马尔穆什的哭泣瞬间停止。他屏住呼吸,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让他接近昏厥。直到确认那只是睡梦中的呓语,他才慢慢放松下来,脸上残留的泪痕被他抹去。他翻过身,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重的黑暗。

13.
11月8日,以方面同意撤出西奈半岛。尽管战争仍未完全结束,胜利却被全世界归于埃及。胡桑诺夫少校与马尔穆什上尉一同走在开罗街头,看着民众们充满自豪的欢庆活动。运河终于回家了,代价是一千多具裹着埃及国旗的棺木——包括他们中队几个飞行员的遗骸。

苏联人长久地凝视着那些被拖进修理厂的战机残骸,看着那些同样年轻的飞行员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或失去战友的悲痛进行训练。他参与掩埋牺牲的埃及和苏联军人的仪式,在简易的墓穴前,他挺直脊背,行着最标准的军礼,嘴唇紧抿,眼神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一次深夜,在尚需处理与以军零星交战事宜的临时作战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马尔穆什正在整理一份关于米格-17在沙漠环境适应性问题的报告,胡桑诺夫则对着运河区最新的布防图沉思。

“生命……像沙。”胡桑诺夫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长久的寂静。他没有抬头,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运河,“风吹过来就散了,留不住。”

马尔穆什停下笔,抬头看向他。胡桑诺夫的侧脸与最初对比消瘦了些许,而那双眼中的火焰似乎也被疲惫吹灭。

“但沙子下面,”马尔穆什沉默片刻,用俄语回应,声音同样低沉,却带着探寻力量的一丝坚定,“是河床。河流……会一直向前。月亮河的支流,会一起流入海中。”

胡桑诺夫终于抬起头,看向马尔穆什。他的黑眼睛里没有马尔穆什预想中的消沉,反而像被提醒到了什么而流露出浅浅的欣喜。

“是的,河流会向前。”胡桑诺夫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力量,指向地图上的埃及,“不是盲目的。上尉,同志,你看。帝国主义的炸弹可以摧毁建筑,可以夺走生命,但它摧毁不了……觉醒的意志。就像运河,它被夺走过,被封锁过,但最终,它回到了属于它的人民手中。这不是神的恩赐,马尔穆什上尉,我的同志。这是斗争的结果!”

他的话语并不华丽,甚至因为情绪的激动而略显磕绊,但那句“我的同志”却如同燃烧的箭矢刺入马尔穆什的胸膛。苏联人的眼神锐利而明亮,仿佛在这片废墟上,已经看到了一个正在袭来的势不可挡的新浪潮。

“解放。卫国。苏联。”胡桑诺夫的声音带着自豪,“我们经历过更深的苦难,更残酷的战争。但我们用斗争证明了那些。”

马尔穆什静静地听着。他被胡桑诺夫话语中的东西震撼,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感情在囚笼中暴动。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甚至开始将这里视作战场:无色无味的硝烟正从每一缕被他们呼吸过的空气弥漫。他既要保证这场战争不会引起流血事故,又要试图让双方阵营尽可能地避免接触。

马尔穆什选择到一旁泡咖啡。长久的沉默后,他将一杯咖啡递给胡桑诺夫,自己则捧着另一杯,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沙暴,”马尔穆什喝了一小口滚烫的咖啡,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清澈的星空,“春天开罗的常客。黄沙漫天,沙子拍在脸上,会疼。”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像……暴风雪。” 胡桑诺夫原本带着慷慨的声音竟然变得小心翼翼。他似乎在犹豫地选择着词汇,“风很凶,雪像沙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等。很安静,又很吵。其实塔什干也有沙暴……”

马尔穆什转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在胡桑诺夫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后又低下头:“等待,是沙漠和风雪共同教给我们的功课。等风沙散去,等冰雪落定……因为万物有始有终。”

胡桑诺夫没有立刻接话。他在想埃及人说这番话的意义何在。当他久久盯着马尔穆什故意留给他的侧脸时,他在想象不久后春日里的沙暴。也是像这样吗?如此激烈而在远处看又无声无息?一种强烈的冲动揪住他。

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走到马尔穆什旁边。他的目光落在马尔穆什握着杯子的手上,指节修长有力,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旧疤痕。

“奥马尔……” 他低唤出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口音。

马尔穆什愣住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与胡桑诺夫对视的渴望,以及如他一般,亲密地叫出“卡迪尔”的冲动。他握住杯子的手施加了更多力,以防止发抖被看出又或者失手掉落。

苏联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屏障瞬间在面前人周围竖起。马尔穆什并未后退,但整个姿态却散发出一种无声的拒绝和质问,空气骤然凝固。他看着马尔穆什冷硬而不带任何笑容的笑脸,几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慌乱地回到位置。胡桑诺夫语无伦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咖啡很好……谢谢。我、我先整理东西……”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胡桑诺夫并不后悔如此做,但他不敢回头。最终,他听到身后传来杯子轻轻放在小桌上的声音,然后是马尔穆什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嗓音:

“希望你不要遇到开罗的沙暴。好好休息,少校。” 脚步声响起,走向门口。脚步停了一瞬,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上。

原本应当被隔绝的声音从门缝中模糊地传来:

“真主保佑你。”

Chapter 3: 尘埃未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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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时间在煎熬中度过,春天要来了。

按照苏联的援助计划,随着战事结束,像胡桑诺夫少校这样的战斗飞行员很快将被轮换回国,新的技术顾问和培训人员会接替他们的位置。基地里已经开始流传关于苏联飞行员即将分批撤离的消息。

当马尔穆什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时,心脏如同被塔什干的棉花紧紧包裹住,几乎在疼痛中窒息。他应该感到解脱,不是吗?卡迪尔离开,回到他光明的未来,远离这份危险而错误的感情,一切就能回到正轨。当晚,他因为莫名而起的高热而被紧急送往条件稍好的医院,醒来时看见了胡桑诺夫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无法抑制那汹涌而出的泪水,只能任那背影无声消失、泪水划过耳旁。

马尔穆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神常常失魂地望着远方,即使在工作时,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他刻意减少了与胡桑诺夫工作之外的接触,即使必要的交流,也保持着公事公办的礼貌距离。胡桑诺夫投来的目光,总是会被埃及人迅速避开,仿佛那会灼伤他。

苏联人没有再说什么。

三月,以军已经完全撤离,而沙暴也如期而至。整个基地都被允许暂时休整,马尔穆什无力地躺在床上,从前那个喜欢露出开朗笑容的上尉似乎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消瘦的、无助的年轻人。他的耳中是紧闭门窗都无法隔绝的风沙呼啸声,绝望地明白太多事情无法挽回:月亮河的分支在汇入大海之前不会再相见。那如同焦糊味的滚烫咖啡成为他此刻唯一能够得到的东西,却因为他的身心俱疲也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温暖。敲门声响起时,马尔穆什强打精神,却听见了胡桑诺夫的声音。他缓慢而无息地贴在那扇门上,试图离那个苏联人近一点、再近一点。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开门。他开始想象风沙是如何刮过胡桑诺夫白皙的脸颊,又是如何刁钻地掉进那柔软的黑发中的;他为了那声模糊沉闷的“奥马尔”而开始咬着手臂无声哭泣,几近让他昏厥的剧烈心跳随着远去的脚步声而更加痛苦。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基地高层内部传开:胡桑诺夫少校正式向上级递交了申请,请求延长在埃及的任期,作为后续的军事技术顾问和长期培训教员。当马尔穆什从司令官那里得到确切通知时,他只觉得一阵晕眩。震惊、难以置信、狂喜,随即是恐慌和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无数个夜晚从红海、地中海涌来,瞬间将他吞噬。他要留下?为了什么?马尔穆什不敢再想下去,恐惧和冲动使他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他。

他撞开了胡桑诺夫宿舍的门。胡桑诺夫正伏案写着什么,闻声抬头,看到是马尔穆什,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某种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为什么?!”马尔穆什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甚至忘了用俄语而是直接以阿拉伯语喊到,“为什么要留下?!”他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胡桑诺夫。

胡桑诺夫放下笔,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马尔穆什,看着对方眼中翻腾的痛苦、质问和恐慌。

“工作需要。”胡桑诺夫用俄语平静地回答,语气平淡,“报告里写得很清楚,马尔穆什上尉。”

“工作需要?”马尔穆什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他向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回莫斯科!那里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前途!你会得到嘉奖,晋升!留在这里干什么?守着这些破飞机……”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再也讲不出。

胡桑诺夫依旧沉默地看着他,黑眼睛里翻涌着马尔穆什看不懂的复杂,有探究,有坚持,甚至有一丝受伤。这份委屈的沉默,让马尔穆什心中压抑已久的爱意不顾一切地冲破伤口。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冲上前,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胡桑诺夫。

这个拥抱突如其来,充满了蔑视一切的蛮力,带着绝望的气息。胡桑诺夫或许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僵住了。

“别留下……求你了……”马尔穆什的脸埋在胡桑诺夫的肩膀,泪水汹涌而出。

他带着浓重的哭腔,语无伦次地用俄语混杂着阿拉伯语喊:“回家去!卡迪尔!回苏联,你属于那里……那里有你的未来!有你的荣誉!别为了……别为了责任!别为了……该死的战友情!不值得!我不值得!埃及不值得你放弃那么多!别留下……”

胡桑诺夫僵硬的身体,在马尔穆什崩溃的哭喊和绝望的泪水中,一点点软化下来。他没有推开,也没有回抱,只是静静地站着,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颤抖,感受到那泪水透过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更感受到埃及人话语里那刻意强调的“战友情”背后,究竟所指的是什么。

“战友情……不值得……”胡桑诺夫低声重复着马尔穆什的用词,声音很轻,带着苦涩。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马尔穆什的背,但最终,那只手只是悬在半空,然后缓缓地、轻轻地收回,把马尔穆什从怀里拉了出来。马尔穆什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任由流水从脸颊滑落。

胡桑诺夫却小心地再次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侧的泪水,动作温柔得让马尔穆什几乎再次崩溃。

“上尉,”胡桑诺夫的声音依旧平和,“我留下,是因为这里还有未完成的工作。埃及的天空需要守护者,你们的飞行员……需要更精良的技术和训练。这是我的责任。”他顿了顿,语气有些颤抖,“而且,这里有……值得我留下的人和事。”

“值得我留下的人和事”……马尔穆什的内心尖叫起来,无声地沸腾。他多想说,卡迪尔,我爱你!但他紧紧咬住牙关。他不能!他不能毁了他!不能毁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和荣誉!

“马尔穆什上尉,我留下,是因为这里需要我。因为我相信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对埃及的未来,对……反帝斗争是有意义的。这是……我的选择。”

胡桑诺夫没有追问,没有点破。他选择尊重马尔穆什的掩饰,选择守护他此刻的脆弱。

马尔穆什踉跄着后退一步,依旧没有与胡桑诺夫对视。

苏联人没有再看马尔穆什。他转过身,重新走向书桌,拿起笔,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哭诉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抿紧的嘴角和握笔时指节泛出的苍白,泄露了他的压抑。

“关于新到的米格-19发动机维护规程,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和你确认,上尉。”胡桑诺夫的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疏离。

马尔穆什站在原地,他明白以前胡桑诺夫面对他时的感受了。客气有分寸的疏离,比任何语言、任何动作都更加令人绝望。胡桑诺夫什么都懂。但他选择留下,是为了他的理想,他的责任。他选择用沉默和距离,来保护这份理想,或许……也保护他马尔穆什。

他抬起手,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挺直了脊背,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是,少校。我……这就去拿资料。”他转身,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留下胡桑诺夫独自一人。

门关上的瞬间,墨水滴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深蓝。胡桑诺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近乎悲壮的坚定。他拿起一张吸墨纸,轻轻按在那滴墨水上。

至少,他们暂时留在了同一片天空下。

15.
战争的硝烟逐渐散去,并被重建的烟尘取代。人们开始清理废墟,修复被炸毁的房屋和基础设施,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令人恐惧的火药味,而是石灰、水泥和一种充满希望的忙碌气息。运河收归国有的标语依旧醒目,但街头巷尾的激昂口号已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基地里,发动机的轰鸣不再总是意味着紧急升空,更多时候是常规训练。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留了下来。他拒绝了升迁的褒奖,而是选择正式任职苏联军事技术顾问和高级培训员。他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帮助埃及空军重建和现代化上。基地的停机坪上,受损的战机被拖走修理,新的战机(虽然数量有限)开始进驻,跑道的弹坑被填平,一切都在缓慢而坚定地复苏。

而奥马尔·马尔穆什上尉因为战功被任命为少校,现在理应称他为马尔穆什少校。同时,应胡桑诺夫少校的请求,他依旧是胡桑诺夫最得力的伙伴。两人朝夕相处,配合默契。马尔穆什迅速成长,甚至开始协助胡桑诺夫培训新飞行员。工作填补了时间,也提供了一种安全的距离。他们讨论技术细节,争论训练方案,在模拟器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在旁人眼中,他们是完美的、值得信赖的搭档——一位年纪虽小却经验丰富的苏联顾问,一位热情开朗又前途无量的埃及新星。

他们一起在夕阳下的跑道边,看着新学员笨拙地操纵着教练机降落,胡桑诺夫会低声指出动作的瑕疵,马尔穆什则补充埃及飞行员常见的习惯性错误。他们一起在深夜的办公室,对着新到的雷达手册皱眉,胡桑诺夫用俄语艰难地解释一个术语,马尔穆什则尝试用阿拉伯语找到最贴切的对应词。

偶尔,胡桑诺夫会流露出一些极其细微、近乎错觉的暗示。一次,当马尔穆什解决了一个困扰他们许久的通讯干扰难题时,胡桑诺夫没有说“干得好,上校”,而是凝视着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轻声用俄语说:“你总是……能带来惊喜,奥马尔。”马尔穆什只能慌乱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这些微小的、难以捉摸的瞬间,让马尔穆什只能刻意维持层层涟漪下的平静。它们带来短暂的、近乎眩晕的甜蜜,以及不得不保持的警惕。他努力在胡桑诺夫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最可靠的同志和战友。

16.
三月的最后一天,斋月开始了。新月悬挂在开罗的清真寺尖塔之上,宣告着一段神圣的时光到来。阿尔马扎空军基地的气氛也随之改变。对马尔穆什少校而言,这是一段向内心沉潜的时光,但今年,这份沉潜里却掺杂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细微而持续的不安。

而对于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充满观察意味的时期。作为一个在无神论苏维埃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宗教仪式对他而言是陌生而遥远的(尽管乌兹别克曾经同样也信仰伊斯兰教)。他好奇地、带着尊重,观察着周围的变化。

清晨,当胡桑诺夫走出宿舍时,天空刚刚泛白。他看见马尔穆什站在不远处的水房边,正进行着小净,水流顺着他英挺的鼻梁和下颌线滴落,神情专注而宁静。胡桑诺夫停下脚步,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马尔穆什的宗教生活,一种他并不熟悉、却在此刻深深感受到某种庄严感的仪式。

马尔穆什完成小净,转过身,恰好对上胡桑诺夫的目光。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坚定的微笑。“斋月吉庆,少校。”他用阿拉伯语说。

苏联人走上前,用他还很生涩的阿拉伯语回应:“斋月吉庆,马尔穆什少校。”他顿了顿,看着马尔穆什因黎明前的起身而略显苍白的脸,忍不住低声问:“一整天……真的没问题吗?”

马尔穆什笑了笑,那笑容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温柔:“真主给予的考验,自会赐予我们承担的力量。而且,我们都习惯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去作战室,今天的工作计划需要根据斋戒时间调整一下。”

整个白天,胡桑诺夫都格外留意马尔穆什。他注意到马尔穆什少校在午后最炎热干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喉结偶尔轻微滚动,但眼神依旧清明,处理公务时没有丝毫懈怠。胡桑诺夫少校默默地将需要大量讨论和决策的工作尽量安排在上午,下午则更多地处理案头文书。他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水杯的位置放得离马尔穆什少校远一些,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对方不适的诱惑。

在一次关于飞行路线图的讨论间隙,胡桑诺夫看着马尔穆什专注的侧脸,忽然用俄语轻声说:“这是一种……很强大的意志力。”他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观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马尔穆什抬起头,看向胡桑诺夫。他从那双黑眼睛里看到了真诚的理解,而非好奇或怜悯。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日落时分,宣礼声响起时,胡桑诺夫注意到马尔穆什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基地食堂为穆斯林官兵准备了椰枣和酸奶,以便他们迅速补充能量。

那天晚上,胡桑诺夫没有像往常一样拉着马尔穆什讨论技术问题到很晚。他只是将一杯清水和一碟基地后勤部门特意准备的、符合斋月传统的小点心放在马尔穆什宿舍的桌上,然后轻声说:“早点休息。明天……还会是漫长的一天。”

马尔穆什看着那杯清水和点心,又抬头看向胡桑诺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轮廓。他没有说谢谢,因为任何感谢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无力。他只是看着胡桑诺夫,眼神复杂。

胡桑诺夫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移开视线,低声说了句“晚安”,便转身离开了。

17.
胡桑诺夫因为处理一份紧急技术报告,耽搁了下班时间。当他完成工作,走出办公室时,发现马尔穆什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去用餐,而是站在走廊的窗边。

“少校,”马尔穆什闻声转过身,神色如常,带着一丝热情又克制的矛盾感,“一起吃点东西吗?食堂准备了开斋饭。”

胡桑诺夫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不仅仅意味着吃饭。他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好。”

食堂里比平时热闹,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轻松氛围。军官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交谈声和笑声比白日里响亮了许多。马尔穆什和胡桑诺夫坐在一角。马尔穆什吃得不多,但很专注;胡桑诺夫则安静地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这一刻,所有的忧愁与疑虑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斋月的夜晚,基地有时会组织一些非强制性的祈祷或诵读《古兰经》的活动。胡桑诺夫从不参与这些宗教仪式,但他会在夜幕降临时,坐在敞开的窗边,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悠扬的唤拜声。这声音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却奇异地不让人感到排斥,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马尔穆什应当是去参加什么活动了,回来时路过窗边,恰好看到了胡桑诺夫。两人都愣了一下。他们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对方。沙漠的夜风拂过,带着微凉的沙粒。

“这里的星空,”马尔穆什上前走了两步,恰巧能与胡桑诺夫平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和塔什干的不一样吗?”

胡桑诺夫抬起眼,望向天空,随后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但……一样美丽。”

马尔穆什没有再追问,而是说:“谢谢你。”

胡桑诺夫惊讶再次看他。

“谢……什么?”胡桑诺夫少校的声音有些发紧。

马尔穆什轻轻地回答:“谢谢你……留在这里。”

胡桑诺夫少校沉默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18.
斋月结束后,一切似乎都在迈向正常的方向。但只有马尔穆什少校心知肚明,他那暂时被斋戒仪式扑弱的野火正在报复般地袭来。

深夜,基地陷入一种疲惫却仍旧带着希冀的沉眠。马尔穆什被噩梦惊醒,于是披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想透口气。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浮现起月亮河——儿时的月亮河那样美丽,自入伍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上一次看见月亮河,是跟卡迪尔一起在生死攸关的高空……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基地边缘一处已经基本修缮完毕的观测点。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开罗的灯火。

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人了。

二十二岁的苏联人背对着他,坐在一个沙袋堆砌的矮墙上,微微仰着头,望着星空。他脱下了军帽,柔软的黑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月光如水,洒在他年轻却含着一丝忧郁的侧脸上;他手里没有拿文件,没有拿笔,只是安静地坐着,像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马尔穆什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转身离开,身体却被钉在原地。这个仰望星空的侧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如包裹着棉花的锤子一般砸中了他的心脏。他爱他。这念头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绝望。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他想起那个下午纸上的瞭望塔,记得争论的夜晚他压到的航线,记得那颗红色的、永不坠落的星星,也记得斋月时的清水和点心。

不!走!离开这里!不要靠近他,你会毁了他。

不!在这里!看看他,只是看看他!这只是巧合,也并无不妥……

那颗星星,他真的找到了吗?他是在看……

也许是他的呼吸声惊动了对方。胡桑诺夫缓缓转过头。月光下,他的黑眼睛如同缓缓流淌的月亮河,映照着澄澈而温和的光。他脸上没有惊讶,只有平静,甚至是……温柔。

“马尔穆什上校,”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沙哑,“你也……睡不着?”

马尔穆什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胡桑诺夫没有移开目光,反而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沙袋:“坐?”

那邀请很轻,却差一点又让马尔穆什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逃走。理智在尖叫,感性也同样在尖叫;最终,他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走到矮墙边,在距离苏联人大约一臂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沉默再次降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粘稠。只有夜风在耳边呜咽。马尔穆什能感觉到胡桑诺夫的视线落在他侧脸上,沉甸甸的。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月亮和星星。他盯着前方刚被修补好的地面。

“战争……暂时结束了。”胡桑诺夫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着夜风低语。

马尔穆什艰难地“嗯”了一声,声音干涩。

又是一阵沉默。胡桑诺夫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几乎被风吹散。他抬起头,重新望向星空。

“你看那些星星,奥马尔,它们离我们……那么远。光,要走很多很多年,才能到达我们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斟酌词语,“可是……当一颗星星熄灭很久很久之后,它的光,还在路上,还在向我们奔来。”

马尔穆什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向胡桑诺夫。那双映着星光的黑眼睛里,满溢着原本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悲伤。

“爱……是不是也是这样?”胡桑诺夫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模糊的,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质问星空。“即使……在它被认为不该存在、必须被熄灭的地方和时刻,它的光,是不是,也会穿越所有阻碍和黑暗……奔向某个地方?”他的尾音带着十分明显的颤抖。

马尔穆什几乎想立刻抱住他。他为什么伤心至此?爱?他用了“爱”这个词!他在说什么?他在暗示什么?

不,不要越界,不要!哪怕真的……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不敢去看胡桑诺夫此刻的表情;他只觉得再多待一秒,自己苦苦维持的心防和假象就会彻底崩塌。塔什干的风令人晕眩,也令他痛苦和绝望。

“对不起……少校!”马尔穆什无法掩饰慌乱和逃避,“我、我突然想起有份紧急报告……必须立刻处理!” 他甚至没有等胡桑诺夫有任何反应,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转身仓皇逃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狼狈。

观测点再次只剩下胡桑诺夫一人。他依旧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当仓惶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中后,他才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身边那个还残留着体温的空位上。月光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那双黑眼睛里,所有刚才流露出的试探、温柔和悲伤,都化成了干枯的沙子。

19.
胡桑诺夫少校似乎更沉默了。他依旧高效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事务,但在那些短暂的、无人注意的间隙,马尔穆什常常看到他独自倚在机库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仰着头,那深海般的黑眼睛里,不再是战时的钢铁,也不再是医院里悲悯的疲惫,而是一种更复杂汹涌的东西——一种马尔穆什不敢深究、却日夜啃噬他灵魂的渴念。

马尔穆什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当他需要一份存放在高处档案柜里的旧飞行手册时,梯子被另一个小组借走了。他踮起脚,伸长手臂,指尖勉强够到那份厚重的硬壳文件夹边缘,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安全抽出。

“需要帮忙吗,马尔穆什上尉?”

胡桑诺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近在咫尺。马尔穆什指尖一滑,文件夹沉重地砸落下来,锋利的棱角划破了他伸出的手臂内侧。血珠随着他的动作缓慢渗出,如同犯禁者在斋戒月白日里无意饮下的一滴水,带来的不是解渴,而是恐慌。

马尔穆什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其实疼痛并没有达到那种地步,他也并不喜欢将自己的疼痛暴露出来。但此时此刻,他仿佛只是想借此更多地吸引那个年轻人的注意力,只是想多听两句关心的话。

“别动!”苏联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他一步上前,身体几乎贴到了马尔穆什的后背。一股来自塔什干的热浪瞬间将马尔穆什包裹。马尔穆什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透过薄薄军装传来的温热起伏,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灼热。

胡桑诺夫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身体的贴近。他一手迅速而稳固地拿过那个危险的文件夹,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叠得方正的干净手帕,小心地用手帕压住那道渗血的划痕。

“按住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完全符合年龄的青涩感,仿佛不是来自苏联的顾问军官,而只是自塔什干远游而来的青年。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马尔穆什的耳后。

马尔穆什僵硬地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了胡桑诺夫覆盖着手帕的手指上。指尖相触的瞬间,久久被压抑的渴望感席卷全身。他一颤,几乎要缩回手,却被胡桑诺夫另一只拿着文件夹的手轻轻挡了一下腰侧,那触碰短暂却如此令人无力。

“别怕。”胡桑诺夫的声音变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后响起,俄语音节模糊而温软,带着一种马尔穆什从未听过的的轻柔安抚。那简单的词语像前不久的沙暴,马尔穆什的呼吸彻底乱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一半是神经质般的疼痛,一半是这排山倒海袭来的、无法抗拒的悸动和恐慌。

胡桑诺夫似乎也感受到了掌下身体的轻颤。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马尔穆什的侧脸上——那紧抿的唇,那因慌乱而低垂的睫毛,还有额角渗出的一点点汗光。他按压伤口的动作失了力。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小小的、堆满文件的档案柜角落。空气粘稠如蜜糖,每一次呼吸却都带着灼痛。马尔穆什能清晰地感受到胡桑诺夫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以及隔着那层薄布传来的、同样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他的理智仍旧在尖叫着逃离,身体却如同石头一般沉重。

胡桑诺夫的心跳在胸腔里撞击,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害怕会被马尔穆什听见。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埃及人的存在。

马尔穆什很特别。这个认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底,清晰而疼痛。特别到让他那些关于纪律、关于立场、关于界限的信条,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特别到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教条和规训,在马尔穆什含着痛苦和慌乱的双眼注视下,变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荒谬。

他爱慕他。这爱意如同誓要毁灭钢铁的熔岩。它炽热、滚烫、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它不是为了利益交换的联盟,它是内心无法解释的共振,是在炮火中并肩时的心跳,是对于他在各处总能游刃有余的思慕,是看到他疲惫身影时的心疼,是此刻面对他的伤口时,那股本能的冲动,它是反叛——

这念头轰然劈下,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也带来一种快意。他按着伤口的手指不自觉地再次收紧,指腹下的皮肤温热而脆弱。他凝视着马尔穆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更靠近一点,想让那双眼睛看着他,想去触碰那紧抿的嘴唇,想告诉他,别怕,有他在……

“少校……”马尔穆什的声音如同呓语,带着绝望。

他看到了马尔穆什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胡桑诺夫猛地抽回了按压在伤口上的手,连同那块沾了血的手帕。

“血止住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平稳,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仿佛刚才都只是幻觉。他快速地将那块染血的手帕塞回口袋,动作带着一丝熟人才能发觉的狼狈。

他拿起那份引发事故的文件夹,稳稳地放在旁边较低的柜子上,全程没有再看向马尔穆什。

“手册在这里。伤………需要消毒。”他生硬地交代完,甚至没有等马尔穆什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档案柜的角落,只剩下马尔穆什一人。他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看着那道细长的血痕,仿佛仍旧留有苏联人指尖的余温。

Chapter 4: 分歧,红与绿

Summary:

天真总是突兀的,而他们的天真也必不能长久。

Notes:

很抱歉这么长时间没有更新,我甚至还修改了大纲。但请放心,我会继续更新。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20.
冬日的阳光褪去了酷烈,温和而明亮。1957年12月的阿尔马扎空军基地也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战争的创伤正在被慢慢抚平,日常的训练和建设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而基地之外,一股积蓄已久的浪潮正在悄然涌来。

消息是通过基地内部广播和随后下发的文件传达的。纳赛尔总统正式提出了建立一个“民主合作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口号,并决定解散原有的大会,建立新的组织——民族联盟。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政治信号,在基地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几乎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正在机库与地勤人员检查一架米格-17的检修情况,广播里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甚至没有多想,交代了地勤人员几句,便转身快步离开。埃及人的脚步如此清晰,朝着那个熟悉的办公室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马尔穆什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完全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几份图纸。他显然也听到了广播,又或者看到了文件,因为当马尔穆什进来时,他抬起头,那双一向沉静的黑眼睛里闪烁着一抹明亮的光彩,与偶尔他吃到了某种偏爱的小点心相似。

“奥马尔,”胡桑诺夫用了不常用的名字称呼他,语气里带着几乎是立刻流露出的欣喜,“你听到消息了吗?”

看到胡桑诺夫眼中的光彩,马尔穆什一路上混杂着各种思虑的忐忑消散了一些。他走到桌前,点了点头,用俄语回应:“是的,刚听到。”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向。”胡桑诺夫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确信。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那笑容让他略显稚嫩的面容显得格外真诚,“这意味着埃及正在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进步的道路。祝贺你,奥马尔。”

他的祝贺来得如此自然,而这种纯粹的喜悦感染了马尔穆什。他看着胡桑诺夫眼中那簇温暖而鲜活的火焰,多日以来被他强行冰封的心海也悄然融化。自那次档案柜旁的狼狈之后,两人很少再有这样亲近的时刻了。

马尔穆什也笑了起来,不再是平日里那种社交性的或刻意维持距离的微笑,而是一种更放松、更发自内心的笑容。“谢谢你,卡迪尔。”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用名字称呼而没有破坏掉任何的良好氛围。胡桑诺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他的心情显然很好,甚至主动站起身,走向房间角落那个小桌子,上面放着简单的咖啡器具。“要喝点咖啡吗?”苏联人回过头问,眼神里带着询问。

马尔穆什有些惊讶。但他点了点头:“好。”

胡桑诺夫摆弄着咖啡壶,动作一丝不苟。当他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给马尔穆什时,轻声补充了一句:“我放了糖,按照你喜欢的。”

马尔穆什接过温热的杯子,闻言垂下了眼,却抑制不住微微扬起的嘴角。他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糖分融化在其中,给那份厚重的气味带来一丝甜香。

“谢谢。”马尔穆什低声道,喝了一小口。甜味混合着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复杂而熨帖。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阿尔马扎基地冬日的天空,暖融融的阳光甚至有些耀眼。

胡桑诺夫也端着自己的杯子,站到他身边,沉默地一同望向窗外。两人之间隔着一点安全的距离,却又被一种无形的默契萦绕。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微妙的宁静。

马尔穆什又喝了一口咖啡。

“这条道路……会很漫长,也会很艰难。”马尔穆什望着窗台上偶然落下的一只戴胜鸟。他的声音不高,只是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戴胜鸟飞走,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身边的胡桑诺夫,想从他那里得到某种确认。

胡桑诺夫转过头,黑眼睛里那抹欣喜沉淀下来。“所有值得奋斗的道路,都不会平坦,奥马尔。就像我们的……飞行。在真正平稳翱翔之前,总要经历颠簸和气流。”他顿了一下,“重要的是方向,是知道为何而飞,为何而战。”

“为了一个没有殖民者和战争的世界?”马尔穆什看着他,轻声询问。

胡桑诺夫的眼神因为马尔穆什的话更加明亮。他点了点头,随后流露出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是的。它让我看到了埃及正在尝试走这样一条路。这不仅仅是口号,奥马尔,这是种子。”

马尔穆什静静地听着。他尚未完全理解胡桑诺夫口中那个宏大的理想,但此刻,他再次被苏联人眼中的信念打动。他想起胡桑诺夫在野战医院里照顾伤兵的样子,想起他一丝不苟地指点埃及飞行员时的专注,想起他拒绝回国升迁而选择留下的决定……也正是这份纯洁的信念感,让胡桑诺夫自始至终都在深深吸引着他。

“种子需要合适的土壤。而月亮河的两岸……土壤很肥沃。”马尔穆什最终说道,语气平和。他不再去看胡桑诺夫的眼睛,转而将目光落在对方握着咖啡杯的手上。

“是的。”最后苏联人说。

21.
基地里关于新口号的讨论渐渐平息。表面上,一切如常。胡桑诺夫和马尔穆什依旧是最佳的工作搭档。在简报室,在停机坪,在模拟训练器前,他们配合默契,指令清晰,交流简洁专业。胡桑诺夫依旧是那个有些内向但技术精湛的苏联顾问,马尔穆什也依旧是那个干练而深受同僚信赖的埃及少校。

但自从那杯加了糖的咖啡被递到马尔穆什手中的那一刻,很明显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不一样了。

但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次例行的夜间飞行训练中被打破。

那晚,马尔穆什带领一个新编小队进行飞行训练,胡桑诺夫在塔台负责监控和指导。起初一切顺利,但当机群返航,准备在复杂气象条件下进行降落时,马尔穆什驾驶的长机遭遇了突如其来且剧烈的风切变。

塔台里一片紧张。胡桑诺夫的声音甚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急切:“保持姿态!复飞!复飞!”

座舱里,马尔穆什的额头沁出冷汗,竭尽全力对抗着临近失控的飞机。他几乎是本能地执行了胡桑诺夫的指令。飞机在被拉升到安全高度后稳住了姿态,最终有惊无险地再次降落。

当马尔穆什关闭引擎,摘下头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时,塔台的门被猛地推开。胡桑诺夫快步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来得及穿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军衬衣,脸色苍白。

“你没事吧?”胡桑诺夫冲到马尔穆什面前,目光迅速在马尔穆什身上扫过,确认他没有受伤。

“我没事。”马尔穆什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他看着胡桑诺夫难得失态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双脚着地的时候被苏联人扶住了。苏联人的手牢牢地攥着他的手,指尖冰冷,如同塔什干的雪粒。

周围还有其他塔台工作人员和刚刚降落的飞行员,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险情。胡桑诺夫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眼神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脊背却仍旧紧绷。

“风切变的数据立刻记录分析,”苏联人转向其他工作人员,用回了那种专业冷静的语气,“需要重新评估。”

马尔穆什在离开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给他任何眼神,但他知道胡桑诺夫在紧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这个什么都不害怕的苏联人,竟然因为他,害怕了。

22.
1958年2月,仍未完全步入春天的开罗却再一次被狂热席卷。埃及与叙利亚要合并成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的消息,在尼罗河两岸炸响,迅速取代了之前对口号的讨论,成为街头巷尾和军营内外最炙手可热的话题。泛阿拉伯主义的理想似乎在绽放出新的光芒,一种比之前保卫运河时更宏大、更激昂的狂热蔓延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2月21日,阿拉伯联合共和国(阿联)正式宣告成立,纳赛尔就任总统。基地里举行了小型的庆祝活动,埃及官兵们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憧憬。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身处这种氛围中,内心同样涌动着民族情感的激流。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埃及的胜利,更是整个阿拉伯世界迈向团结和强盛的象征。

胡桑诺夫安静地站在他身侧,观察着他的反应,也观察着周围人群激昂的情绪。

“卡迪尔,”马尔穆什走近,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兴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这真是历史性的一刻!”

胡桑诺夫的脸上没有笑容。那双黑眼睛看着马尔穆什,不是平静,不是喜悦,而是某种审视。当马尔穆什与他对视,发现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与他设想的不同时,他高涨的情绪稍稍冷却了一些。他以为苏联人会像上一次那样对他微笑,或者祝贺他,祝贺埃及。

“是的,我听说了,奥马尔。”胡桑诺夫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纳赛尔总统的威望确实无人能及。”

“你不觉得这是阿拉伯世界走向复兴的重要一步吗?摆脱分裂,凝聚力量……”马尔穆什试图解释,语气依然热切。

胡桑诺夫示意他到外面去。马尔穆什愣了一下,跟上前去,直到他们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停下。

“力量?”胡桑诺夫转身,表情严肃,带着一种罕见的尖锐,“奥马尔,你问问街头的人,他们知道什么吗?得到什么吗?我看过那些报纸,也知道纳赛尔总统在做什么。但这令人不安。也许现在它看起来完美无缺,但……”

这一连串完全不像平日里胡桑诺夫会说出来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马尔穆什火热的心头上。他感到一阵错愕,随即是被冒犯的不满。

“胡桑诺夫少校!”马尔穆什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带着一丝被刺痛后的愠怒,打断了苏联人的话,“你也应当知道,你的祖国,苏联,并不反对我们这样做。而你在用你的尺子衡量我们的事业!这是我们的历史,我们的选择!泛阿拉伯团结是无数人的梦想!你……你根本不懂这种情感!”

话音落下,胡桑诺夫愣住了。他看着马尔穆什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鼻梁,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责备。他的本意并非全然否定,或许更多是出于一种担心。

但马尔穆什的话却让他无法接受。这一刻,眼前这个被他深深爱慕着的埃及人,将他放在了完全的、不通情理的外来者的地位上。他承认他的表达方式或许有些笨拙,有些尖锐,但他以为马尔穆什会懂他,会理解他,会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可是马尔穆什说他不懂这种情感,说他在用外来者的尺子强加在他们身上。

带着寒意的风吹动胡桑诺夫柔软而顺直的黑发。那双沉静的黑眼睛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无法抑制的水光。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抿住了嘴唇,试图阻止那即将决堤的情绪。但一滴泪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他浅麦色的、略显稚嫩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控诉。

看到他的眼泪,马尔穆什有些惊慌地睁大了眼,所有的怒火和争辩的欲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他明明知道卡迪尔是在关心他,还……

“卡迪尔……”马尔穆什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胡桑诺夫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抬起手,带着克制而坚决的力道,轻轻格开了马尔穆什的手腕。马尔穆什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那上面还沾着细小的泪珠,看着他紧抿的的嘴唇,看着他明明在流泪却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样子,难受得自己的眼角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泛红。他想解释,想告诉卡迪尔,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懂他的担忧,他只是……只是一时被情绪冲昏了头。

可是,他不敢说。

他害怕。害怕一旦说出口,那些深藏在心底的情感会就此决堤,再也无法控制;害怕那些超越一切界限的话,会摧毁他们之间走钢丝般的平衡;他害怕看到卡迪尔眼中可能出现的灼热和欣喜。那道红线,他不敢越过去,他甚至不敢在边缘试探。

这股已经折磨了他许久的的恐惧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也将他所有的勇气抛进了监狱。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流泪,看着他因自己的混账话而受伤,却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无法给予。他配不上卡迪尔的眼泪,更不配拥有他可能给予的任何东西。

难受得眼角阵阵发酸,泛起难以抑制的红晕,马尔穆什强忍着鼻腔的酸涩和眼眶里同样开始积聚的湿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最终只是从紧咬的牙关里,轻微而哽咽着呼出了一口气,带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压抑;他看见伴随着这呜咽,胡桑诺夫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胡桑诺夫的黑眼睛里满溢着悲伤。马尔穆什想起了那个夜色星空下小心翼翼的询问,当时他逃跑了;现在他没有任何理由逃跑,但是他没有勇气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苏联人低下头,快速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虽然还带着狼狈的痕迹,但眼神已经努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尽管那沉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悲伤。

胡桑诺夫看着马尔穆什,轻轻摇了摇头。

“我……该回去整理昨天的资料了。”他用俄语低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已经尽量平稳。他转过身,快步离开了这个寂静的角落,也离开了旁边喧闹欢乐的人群。

马尔穆什站在原地,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个背影。等到那个背影消失,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滑过脸颊,冰凉。他抬起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随着他艰难的呼吸而起伏。

一阵脚步声渐近,是庆祝结束正准备回去处理事务的萨米尔少校。他有些惊讶的声音在马尔穆什身后响起:“奥马尔,你怎么了?”

马尔穆什抬起手臂用力擦去泪痕,用强作轻松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回答道:

“没事。太高兴了。”

23.
春季对于开罗而言往往意味着沙暴,而那些口号和事件引起的躁动因此被憋闷在屋里,企图积蓄更大的力量。

与埃及近日以来的狂热不同,不远处的阿尔及利亚正在被一种极其肃穆且悲壮的氛围笼罩。在那里,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斗争正如火如荼,三年半的时光对于战争来说已经足够漫长,而人们还尚不能完全预见这场为独立与自由而战的反抗要持续更久。埃及对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FLN)给予了包括政治声援和一定军事援助在内的支持,并且始终如一。阿尔马扎空军基地,作为埃及空军的重要枢纽,偶尔也能看到一些阿尔及利亚人的身影,他们行色匆匆,面容疲惫却眼神坚定。

拉扬·艾特-努里就是其中之一。作为FLN一名年轻的驻埃外交事务负责人,他职位不算高,常负责一些比较基层的联络与协调工作,因此往来基地的次数相对频繁。他二十四岁,有着阿尔及利亚人常见的深邃轮廓,但当他笑起来时,那双棕褐色、眼尾微微下垂的眼睛会弯起来,配上浓密的睫毛和黑色短胡子,会透出几分略显憨厚的柔和。

努里与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相识已有一段日子,两人因工作接触而逐渐成为朋友。他们都年轻,都对未来怀有某种热望;尽管努里背负着民族解放的重担,但他天性中的乐观,以及那种对自由和安稳近乎本能的向往,带给了马尔穆什一些难得轻松的东西。

这天下午,努里又一次来到基地,与马尔穆什进行一些非正式的工作交谈——主要是关于下一批援助物资的接收和转运细节。他们没有在严肃的办公室,而是选择了基地边缘一处相对安静的休息区,坐在有些简陋的长椅上。

努里正描述着阿尔及尔某支小分队成功避开法国巡逻队的经历,他谈吐间带着阿尔及利亚人在艰难环境中依然能苦中作乐的幽默感。马尔穆什听着,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不时点头,偶尔插问一句。

就在这时,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从不远处的机库方向走来,似乎是刚结束一轮技术检查。他远远地看到了坐在一起的马尔穆什和努里。努里正说到某个暗含风趣的地方,很自然地伸手搭在马尔穆什的手腕上,发出柔和的笑声。马尔穆什也回以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

胡桑诺夫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看到马尔穆什脸上那种他很少见到的笑容,特别是在那些战争的时日之后,埃及人几乎没怎么对他笑过。他在基地里曾经也见过这幅面孔,见过这个有着浓密胡子和灵动眼神的阿尔及利亚人;而现在这个人能够与马尔穆什之间自然而亲昵地互动,一种酸涩的情绪便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让苏联人又委屈又惶恐。

他立刻意识到这种情绪是什么。这不对。他在心里严厉地告诫自己。那是阿尔及利亚的解放战士,是埃及(某种程度上也是苏联)正在支持和援助的、正义事业的同伴。马尔穆什与他交谈、对他微笑,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和友谊。自己凭什么感到不快?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难受。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垂下眼,想装作没看见,径直从旁边走过去。

马尔穆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以及某种非同寻常的气氛。几乎是立刻,马尔穆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他转向胡桑诺夫,声音带着关切:“卡迪尔?检查结束了?”

这是马尔穆什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用名字称呼他。自从上一次他们因为阿联的事情产生争执之后——尽管苏联人不愿意将那归类为争执,他宁愿认为那是马尔穆什因为长期以来的压抑而产生的情绪波动——马尔穆什其实一直在以各种方式向胡桑诺夫弥补,或者是随手带的点心,或是顺便帮他添加的茶水,胡桑诺夫从来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固执地认为既然马尔穆什不愿意戳破那层薄薄的纸,那他应该尊重马尔穆什的意愿,将一切事情控制在可以掌握的范围内。他愿意做默默守护在马尔穆什身边的那个人,他不想马尔穆什为他为难。

胡桑诺夫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是的。你们……在谈工作?”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

“嗯,和拉扬核对一些物资交接的事情。这位是FLN的拉扬·艾特-努里。”马尔穆什解释道,仔细地看着胡桑诺夫的脸,没有错过他眼中那未被完全掩饰好的别扭和委屈。这样的胡桑诺夫分外让人觉得心疼,也让马尔穆什的心底升腾起一股令人盲目的怜爱感。

努里也站了起来,他棕褐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友好地向胡桑诺夫点了点头,用带着口音的阿拉伯语问候:“胡桑诺夫少校,日安。”

“日安,艾特-努里先生。”胡桑诺夫用生硬的阿拉伯语回应,礼节性地点了点头,随即就想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不打扰你们了。”

“等等,”马尔穆什却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埃及人面色如常,压低了声音,用俄语快速说道:“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引擎有什么问题吗?”

这让胡桑诺夫的自责感更重。

“没、没什么。”胡桑诺夫避开他的目光,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声音更低了,“只是……有点累。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他感到无比尴尬,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醋意,也为自己的失态被马尔穆什如此轻易地看穿。

马尔穆什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大概猜到了原因,这让他心底甚至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甜,但更多的是对胡桑诺夫的心疼。

“回去休息一下,”埃及人的声音放得更柔,“晚点我去找你,有些数据还要跟你确认。”

苏联人胡乱地点了点头,不敢再看马尔穆什,也不敢看旁边的努里,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胡桑诺夫匆匆离去的背影,马尔穆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对上努里带着若有所思神情的眼睛。

努里什么也没问,他只是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却又善意的笑容。他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用他那柔和的声音,仿佛刚才什么插曲都没发生一样,自然地接上了之前被打断的话题:

“刚才说到哪儿了?是的……”

马尔穆什看着努里,感激于他的体贴和沉默。他重新坐下,心思却有一半已经跟着那个仓惶离开的苏联少校飞走了。

24.
暮色渐沉,马尔穆什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怀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走向胡桑诺夫的宿舍。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线。他停在门口,抬起手,指节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却听到了里面传来低低的呢喃。那不是说话声,而是吟诵。节奏舒缓,带着俄语特有的悠长而粗粝的韵律感,在胡桑诺夫的声音之下,增添了更多如同溪流般的清柔。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了门。

胡桑诺夫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身形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比平常松弛许多;他微微低着头,膝上摊开着一本封面磨损的书。马尔穆什当然认得那本书,是普希金的诗集。那时的闲暇时刻,胡桑诺夫还试图教马尔穆什朗读俄语诗,会十分耐心地一次次地纠正他发音和停顿的细微之处。马尔穆什曾经沉溺于那短暂又温馨的微光里,他想起那些黄昏,不由放轻脚下的声音。

苏联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开门声和脚步声毫无反应。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那俄语此刻仿佛拥有了魔力,仿佛杏花花瓣织成的带着忧郁和清苦的网:

“白昼的巨星已经黯淡,
暮霭降临蓝色的海面……”

马尔穆什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他看着胡桑诺夫的背影,看着他随着诗句微微起伏的肩,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混杂着吸引在胸腔里弥漫,让他指尖发痛。

窗外一声燕子归巢的啁啾让胡桑诺夫的声音顿了一下。他没有望向窗外,也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头。

斜照进来的最后的落日余晖与房顶昏黄的光线,共同映亮了他那双抬起的黑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下午的局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海面的平静,以及近似执着的专注。他站起来,转过身,捧着书,就这样看着马尔穆什。

他没有问候,没有询问。在长久的、几乎让马尔穆什窒息的对视之后,他重新将目光落回书页上,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更加清晰:

“喧响吧,喧响吧,顺风的帆,
在我脚下波动吧,阴郁的海洋。”

马尔穆什感觉自己的心脏的跳动都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呼吸也愈发困难。

“我望见那遥远的彼岸,
那南国魔幻般的土地……”

一股强烈到几乎要让他失去理智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的卡迪尔依旧专注地、深深地望着他。

“带着激动与忧伤,我向那里神往,
沉醉于无限的回忆……”

胡桑诺夫的尾音带着颤抖,消散在凝固成浓稠蜂蜜的黄昏里。他没有立刻说别的话,只是垂下了眼,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些;捧着诗集的手也捏紧了边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停顿了许久,才抬起黑眼睛,望向窗外基地缓缓沉入夜色的天际,轻声说:“我有点……想家了。想塔什干的春天,想那些杏树。”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刻意营造出来的释然。他不想让马尔穆什为难,不想让他觉得需要为那种令人烦恼的情绪负责。他觉得自己应该处理好这些,不应该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甚至觉得,承认想家,是一个安全且合理的借口。

马尔穆什看着胡桑诺夫低垂的眼,听着他那试图将一切归结为思乡的话,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卡迪尔是在责怪他吗?怪他一次次地将他推开,拒绝他的靠近,拒绝他的心……

马尔穆什想起星空下胡桑诺夫的试探,想起他在资料室里的那声“别怕”,想起他眼中无数次为他燃起又微弱下去的光芒……而现在,胡桑诺夫竟然沉默了。他没有资格问卡迪尔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但是他不想,他一点也不想卡迪尔这样。

“卡迪尔,”马尔穆什的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恳切,他向前一步,再也顾不得其他,紧紧抓住胡桑还在捧着书的手腕,“你真的……只是在想家吗?”

胡桑诺夫愣住了。他没想到马尔穆什会这样直接地追问。他转过头,对上马尔穆什那双此刻写满了痛苦和质疑的黑色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要再次肯定。他想说,是的,只是想家,仅此而已。请你不要有负担,不要为我的情绪费心。

他完全没想到,马尔穆什会将他的回避,解读为一种责怪。

他看着马尔穆什眼中那明显的受伤,一时间犹豫了。他不想让他难过,从来都不想。可是,如果他此刻说出真实的想法,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会不会让马尔穆什觉得,他是在用情感绑架他?

在这种犹豫和混乱中,苏联人最终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迎上马尔穆什带着哀求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固执的语气,认真地说道:

“是的,奥马尔。真的只是在想家而已。”

这句话如同自塔什干而来的、他从未亲身经历过的暴雪,夹杂着能够砸得生痛的冰粒, 伴随着劲风的呼啸,冻结了他所有残存的期待、所有试图解释的冲动、所有想要靠近的勇气。

他定定地看着胡桑诺夫那双认真的黑色双眼,知道自己握着他手腕的指尖在沁出冷汗,在颤抖。

最终,马尔穆什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那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几乎是趔趄着转身,忍着痛苦带来的晕眩地走向房门。门被带上,发出一声闷响。

胡桑诺夫怔怔地站在那里,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他才合上了书。

Notes:

关于这一篇的一些含有深意的地方,大家可以关注三个点:戴胜鸟、燕子和普希金的《白昼的巨星已经黯淡》。戴胜鸟可能还会出现,不过那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Chapter 5: 眼泪,爱与希望(双拉扬加入)

Summary:

我们的爱,没有错。

Chapter Text

25.

观测点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胡桑诺夫的身上和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坐在那个矮矮的沙袋墙上,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远处他看不见的、正在缓缓流淌的月亮河。

他找过了所有马尔穆什可能会去的地方,马尔穆什不在。

马尔穆什在躲着他。

胡桑诺夫不知道还能怎么办。靠得太近,马尔穆什会感到惊惧;靠得太远,马尔穆什又会为此不安和痛苦。

风似乎更冷了。

胡桑诺夫想起了马尔穆什一次次地推开他,又一次次忍不住靠近;想起了他眼中时常闪烁的挣扎与恐惧;想起了他人的目光和纪律条款。

他知道马尔穆什的苦,知道他身在其中的不得已。

所以,他选择尊重。

尊重马尔穆什的逃离,尊重他需要独自面对和消化的痛苦,尊重他在这份情感面前所有的犹豫、退缩和哪怕只是瞬间的勇敢。

苏联人静静地坐着。

他知道,有些门,不能强行推开。有些路,需要对方自己决定是否要走过来。

而他,会在这里等待。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坚定地。

夜空中的星星安静地闪烁着,如同那他曾暗自询问马尔穆什的夜晚;风依旧吹过,将他柔软的黑发拂动,也带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26.

马尔穆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意识回笼时,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丘上。白日里被阳光炙烤过的沙粒尚存一丝余温,灌进他的军靴;松软的斜坡让他几乎摔倒,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基地外围那片无人的沙丘。曾经某个黄昏,马尔穆什悄悄带胡桑诺夫来这里看过日落;滴血的残阳落在苏联人的眼里,显得温暖又闪亮。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沙地里。细碎干燥的沙粒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下陷,发出簌簌声。

一声压抑的呜咽没能忍住,从喉咙里和他咬紧的牙关里逃出,然后便是再也无法控制的痛苦的嚎啕。在空旷无人的沙丘上,对着冷漠的星空和沉默的沙漠,他不得不放声痛哭。

眼泪涌出,混杂着汗水与沙尘,在他的脸庞上肆意横流。他用力捶打身下的沙地,松软的沙子只发出闷响。

“他恨我……他一定恨透我了……他不会再原谅我了……他不会再……”

他想起胡桑诺夫那双执拗的黑眼睛,紧抿的嘴唇,试图用“想家”来划清界限的平静。

“是我……”他朝着一片寂静泣不成声地喊,“懦夫!奥马尔·马尔穆什……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勇敢一点?

为什么?

他仰起头,闭上眼时泪水更加汹涌地滑落,一路流入他的衣领。

这个世界,这个他誓死守护,甚至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为何对他如此苛刻?

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整个人瘫软在沙地上,脸颊贴着暖烘烘的沙粒,肩膀颤抖,原先的痛哭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所有的骄傲和坚强,在这一刻,不过是碎掉的伪装罢了。

他为了埃及,可以面对任何敌人,可以承受任何牺牲。却唯独,没有勇气去拥抱那个他想要拥抱的人。

27.

马尔穆什躺在沙丘上,感受着太阳带来的余温在一点点慢慢散去,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脸上的泪水与沙粒混合,干涸后形成紧绷粗糙的触感,但他毫不在意。他睁着眼,望着夜空那片盐粒密布的墨蓝色天鹅绒,灵魂仿佛抽离了肉体,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自己。

胡桑诺夫的声音,仿佛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柔软:

“爱……是不是也是这样?即使……在它被认为不该存在、必须被熄灭的地方和时刻,它的光,是不是,也会穿越所有阻碍和黑暗……奔向某个地方?”

当时他选择了逃离。而现在,他连逃离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那样的柔软,恐怕苏联人再也不会给予。新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混合着沙粒流入耳鬓。

夜风的呼啸声和与之相伴的流沙声持续不断。他闭着眼睛,听见了,也没听见,甚至连其中掺入了其他的声响也没能察觉。

直到一声柔和而诧异的呼唤声响起:“奥马尔?”

这个声音……不是卡迪尔。

马尔穆什从麻木的状态中被惊醒,睁开眼的同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撑起身体,但疲惫和沉重让他动作迟缓了许多。

他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了站在沙丘下方不远处的身影。那人有着略显凌厉的轮廓,但在夜色中,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讶和显而易见的担忧。是拉扬·艾特-努里。

努里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更没料到会看到这样的他。

“奥马尔?”努里又唤了一声,声音更轻,带着试探。他走上沙丘,在距离马尔穆什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贸然靠近,有些小心地问:“你……还好吗?”

马尔穆什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羞耻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将他淹没。他想扯出一个笑容,想说“我没事,只是出来透透气”,但最终他只是无力地重新躺回去,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努里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继续追问。晚风吹过,带着与阿尔及利亚山丘沙漠同样熟悉的气息。努里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出现在这里并非巧合。事实上,他时常在这里思念故乡,以及某个像火一样热烈的青年人。最近阿尔及利亚那边仍旧混乱,虽然形势向好,但某种直觉让他总觉得不安。

过了一会儿,当马尔穆什遮住眼睛的手臂微微放松,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时,努里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柔和平稳,但在夜风的包裹下,多了淡淡的苦涩。

“奥马尔,”他轻声说,目光没有落在马尔穆什身上,而是望向了远方漆黑的地平线,“你觉得你和胡桑诺夫少校很难,对吧?”

马尔穆什沉默了。一个埃及人,一个苏联人,都是男人,都是军官,他们之间的麻烦和困难已经近乎难以描述。

努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充满深切的无奈。“可是奥马尔,我比你们……要艰难得多。”

这句话成功地让马尔穆什移开了遮住眼睛的手臂,他侧过头,带着困惑望向努里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

努里转过头,迎上马尔穆什的目光,语气平静:“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并不热心于支持我们独立解放革命的人。他甚至认为,改良,循序渐进,才是阿尔及利亚的出路。”

马尔穆什有些惊讶地睁大了仍旧泛红的眼。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鼓起勇气说出那个糟糕又无法让他放手的现实。“他聪明,热情,像一团燃烧的火,在巴黎读书的时候,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他爱我,毫无保留。”

马尔穆什静静地听着,眨了下眼。他不明白这样听起来充满活力的爱情,为何会被努里说比他们更艰难。也许努里根本就意识不到他跟卡迪尔之间的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填满的鸿沟,不理解他跟卡迪尔之间的为难。努里没见过卡迪尔那副说着自己理想的执拗样子,也没见过卡迪尔说“只是在想家”的坚决……

“奥马尔,我认识你时间不短了。我不是有意要向你隐瞒我的感情,但是,这不一样。”努里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悲伤,“他并不热心于我们正在进行的独立解放事业。他相信改良,相信循序渐进,他……他甚至有时候为阿尔及尔的法国驻军处理法律文书。”

马尔穆什慢慢坐了起来,虚脱感让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他明白了。在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成员眼中,为法国殖民当局有合作的人,即使是移民的后裔,即使只是工作,也几乎与叛徒无异。努里作为一个革命者,一个解放者,爱上了一个这样的人,大概也因此感到蒙羞。

“他是为了我才从巴黎回到阿尔及利亚的,”努里的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更有痛苦,“可我为了解放我们的土地,一次次地奔走;而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所有人认为的那类叛徒。”

“我们经常吵架,奥马尔,”努里的语气并不激动,也许更多的是某种不舍得,“吵得非常凶。为了理念,为了立场,为了每一个被杀害的同胞……我们互相指责,用最伤人的话攻击,因为他知道我所有的软肋,我也知道他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平复情绪。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马尔穆什那只沾着沙粒、撑在身侧的手。

马尔穆什此刻完全被努里动容了。至少他跟卡迪尔,在国家层面还是合作者;而努里,在战乱中不仅国家的独立遥遥无期,大概还要时刻担忧着他爱人的安危,也会因为某些时刻谴责自己爱上了一个敌人。

努里握着他的手,声音中带了些哽咽:“可是,每次吵到几乎要彻底决裂的时候……我们又会和好。可能是把我从危险的集会地点强行带走,可能是我在他被威胁时冲过去保护他……我爱他吻我的时候那股野蛮,爱他的……一切。就像我说的,他是一团火。但很多时候,他烧得我很痛,痛得我喘不过气。记得我要来开罗的时候,我们刚吵过架,我收拾行李,他以为我不要他了,抱着我,哭着求我别走。他真傻。”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马尔穆什写满震惊和不忍的脸,带着一丝自嘲问:“现在,你还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那个人吗,我的朋友?”

马尔穆什看到努里眼中那深切的痛苦,但那痛苦之下,还有几乎称得上倔强的坚韧。他不曾有过那种东西,那种不顾一切也要一次次徒劳尝试的倔强,以及不论如何也认定一个人的坚决。他一直很欣赏某种存在于努里身上的一些特质,也因此与努里私交不错,却一直没有明白那些究竟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阿尔及利亚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害怕会给他带来灾难,会毁掉他的前程,甚至危及他的安全;你也害怕这会毁掉你守护的这片土地赋予你的信任。奥马尔,这是一种……责任感。我明白,因为我同你一样。我选择了面对这一切,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顿了一下,最后说道:“只是,奥马尔,有时候过度的保护,也是一种伤害。它会让你痛苦,也会让那个等待着回应的人……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可是……”马尔穆什摇了摇头,下意识说,“可是……爱上同性,这本身就是……Haram(禁忌)……”

努里抬起头,重新望向夜空,一钩弯弯的新月纤细、柔美,此刻正隐在云层后,却仍旧在努力透出光亮。他和谢尔基并未这样静静地看过夜空或者月亮,而他想这种情境大约更适合那个苏联人和奥马尔。

“奥马尔,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很难决定自己会爱上谁。”他的声音很轻,“心要往哪里去,有时候……由不得我们选择。如果真主因为这份爱要判定我有罪,要我下地狱……我也认了。”

他转过头,直视着马尔穆什震惊的眼睛,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我不能没有他。”

马尔穆什彻底愣住了。他一直以为努里平日里的那种乐观是来自于他对国家和民族的期许,现在想来,也许那个烈火一样的青年才是源头。一个让他无法放弃甚至无法想象失去的恋人,一个让他甘愿被判入地狱的深深吸引着他的人。

“奥马尔,”努里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理解,“爱本身没有错。我们的心,是真的。”

28.

回到基地后,马尔穆什强迫自己投入到日常工作中,处理文件,参加简报,一切都按部就班。但他却在等待着一个真正的机会,一个能够让他不再后悔,也不再让卡迪尔感到困惑的机会。

他与那个苏联人仍旧保持着密切却仅限于工作关系的接触。偶尔马尔穆什能感受到胡桑诺夫灼热的视线,等到他转头去看的时候,胡桑诺夫又往往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埃及人苦于这种折磨,甚至开始思索如何制造出某种自然合适的场合来说那些话。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努里的步伐比平时更轻快,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璀璨;他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鲜活而欢快的能量,与平日那种在重压下略带疲惫的乐观很是不同。

“奥马尔!”努里声音里的愉悦如同小兔子蹦跳着钻进了马尔穆什的耳朵,也不由让马尔穆什被感染了些许,露出一个微笑。

“怎么了,有什么好消息?”马尔穆什下意识地猜测,“是前线又有什么进展了吗?”

他几步走到马尔穆什面前,脸上是灿烂甚至有些称得上得意的笑容:“坦白说,比那个让我高兴。猜猜谁来了?”

马尔穆什挑了挑眉,带着一丝好奇问道:“谁?让你高兴得像捡到了阿拉丁神灯。”

“谢尔基!”这个名字被他带着笑意念出来,带着蜂蜜般的清甜和珍重,“他来了,来开罗了!”

马尔穆什愣了一下。这样看来努里口中的谢尔基就是他的恋人了。想到这一点,马尔穆什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但也夹杂着担忧:“他……他怎么来了?这太危险了!”他顿了一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试探,“你们……没吵架吧?”

努里闻言,发出一阵不算大却爽朗的笑声。他摆了摆手:“吵架?不算吵架!我见到他时,第一反应也是这个,气得差点想打他。你猜他怎么着?”

努里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他居然就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发脾气,一句话都不反驳!等我骂完了,他才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说什么‘想你了,就来了’。” 努里说着,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眼神飘向窗外。“他心情好得很,都懒得跟我顶嘴。”

“然后呢?”马尔穆什忍不住追问。

“然后?”努里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伸到马尔穆什面前,语气里带着骄傲和一点点羞涩,“看这个。”

那是一块样式经典大方的腕表,皮质表带,金属表壳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起来做工精良,与努里平日朴素的着装有些格格不入,却又与他此刻熠熠生辉的状态十分相配。

“他送的。”努里的手指抚摸了一下表盘边缘,“这个傻子……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想着这些。” 

马尔穆什看着那块表,看着努里抚摸手表时那珍而重之的神情,一时间由衷的羡慕从心底翻涌上来。谢尔基真的很在乎努里,而且不吝于表达这一切。而自己呢……

就在马尔穆什心底开始泛起酸涩感时,努里收回了手腕,但脸上的笑容未减。他棕褐色的眼睛闪着温暖而狡黠的光芒,向前倾身,道:

“奥马尔,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谢尔基难得来一趟,我也希望……他能认识我真正的朋友。不如你叫上胡桑诺夫少校,我们一起,在咖啡馆见个面,怎么样?就我们四个,喝杯咖啡,随便聊聊天。”

马尔穆什有些犹豫。

努里看着他,眼神真诚,带着鼓励:“就当是……朋友间的普通聚会。让一切都显得自然一点。”

埃及人最终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另外,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努里像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笑着说,“他的全名叫拉扬·谢尔基,我们是同一个名字。”

马尔穆什有些惊讶,随后衷心地说道:“啊!这是你们的缘分。”

努里带着促狭眨了眨眼:

“你们的缘分不比我们少。到时候,叫他谢尔基,别叫他拉扬,不然我可分不清你们在叫谁。”

30.

月亮河正处于枯水期,当月光洒下,水面也不再那样澄澈了。但决心一旦落定,灵魂的汛期便骤然开始,一刻不停地寻找奔流的出口。奥马尔·马尔穆什没有再给自己犹豫和反悔的时间。第二天上午,他在通往机库的必经之路上,等到了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

胡桑诺夫正低头看着一份清单,眉头微蹙,专注的神情让他那张略带稚气的脸显得十分严肃。当他看到站在路边的马尔穆什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避开。

“卡迪尔。”马尔穆什抢先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胡桑诺夫不得不停下,抬起头,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马尔穆什少校。”

这个称呼让马尔穆什心里刺了一下,但他表面上平静如常。他走上前几步,拉近了距离,确保接下来的话不会被偶尔经过的人听去。

“是关于拉扬·艾特-努里的,”马尔穆什注意到提到努里的名字时,胡桑诺夫的眼神变得局促,似乎联想到了那天下午的尴尬,“他的一位……朋友,从阿尔及利亚来看他。他想邀请我们,一起去咖啡馆坐坐,算是……朋友间的聚会。”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邀请。

胡桑诺夫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他眨了眨眼,第一个反应是现实的困难:“出去?这……假条不好批,而且……”他犹豫着,目光又落回手里的清单上,“基地最近事务也多。”

“假条的事情,我去帮你申请。”马尔穆什立刻接话,语气坚决,没有留下任何推诿的余地,“我会处理好,保证符合规定。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去。”

他看着胡桑诺夫垂下的眼睛,心里一阵钝痛,是他之前一次次的拒绝和推拒让这个苏联青年不得不思忖再三,也是他长久以来不肯面对这份情感,让他们之间困惑不已。

苏联人似乎被马尔穆什这罕见的态度惊到了。他再次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马尔穆什。也许是马尔穆什的坚决感染了他,也许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动摇了他。胡桑诺夫沉默了几秒,最终,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马尔穆什松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当他注意到胡桑的眼睛紧盯着他抬起的手时,马尔穆什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回去。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给胡桑诺夫打个预防针,马尔穆什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努里的那位朋友,叫拉扬·谢尔基,他们……其实是恋人。”

胡桑诺夫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有些紧张也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

马尔穆什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继续补充:“不过,谢尔基他并不支持FLN的武装斗争,他相信改良主义,甚至……有时候会为阿尔及尔的法国驻军处理法律文书。”

这让胡桑诺夫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下意识地说:“为殖民者工作?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尔穆什少校,我支持努里同志的选择和立场。”

马尔穆什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中一凛。他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却轻轻地感叹:

“是的,他们在政治立场上分歧很大,经常为此吵得很凶。”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拉扬说,他们吵完之后,总会和好。他们……很恩爱。”

他看向胡桑诺夫的眼神变得复杂莫测。

胡桑诺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又或者可能将事态激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最后,胡桑诺夫只是慌乱地避开了马尔穆什的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含糊地挤出一句:“我……我知道了。我……还有检查要做……先走了。”

说完,他不等马尔穆什回应,便脚步凌乱地快速离开了。

(未完待续)

Chapter 6: 不是结局的结局,爱很重要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1.

从充满咖啡与水烟气味的咖啡馆出来,傍晚时分开罗的空气带着令人愉悦的凉爽。努里在谢尔基耳边用法语快速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拉着还有些意犹未尽、似乎想继续讨论某个话题的谢尔基,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很快就与后面的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奥马尔·马尔穆什和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并肩走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上。

刚才在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让胡桑诺夫还有些无法适应。他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目光直视着前方,刻意避免与身旁的马尔穆什有任何视线接触。他在想刚刚谢尔基那个大胆的问题,以及自己当时矢口否认的话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奥马尔没有因此生气;又或者那个问题原本就是奥马尔想问的?

马尔穆什也同样沉默着。他能感觉到胡桑诺夫周身紧绷的气场,像一只受惊后强作镇定的羚羊。他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聊聊刚才的咖啡,聊聊开罗的夜晚,或者……但他发现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紧,任何寻常的话题在这时都如此不合时宜。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街道逐渐变得安静,行人稀少,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一些住家的窗户里透出暖烘烘的灯光。

就在他们即将拐过一个堆放着些许废弃木箱和杂物的昏暗拐角时,走在前面的胡桑诺夫突然停下了脚步。

马尔穆什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刚想开口询问怎么了,却见胡桑诺夫突然转过身来,面朝着他,整张脸写满了难以置信,那双黑眼睛里的羞窘和慌乱几乎要化成泪水流出来,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卡迪尔?”马尔穆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胡桑诺夫只是拼命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要往前看。

埃及人心中疑惑更甚,他顺着胡桑诺夫刚才视线的方向,小心地探身望去。

就在那堆杂物旁的狭窄角落里,谢尔基正将努里紧紧地压在墙壁上,两人忘情地拥吻着。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紧密相贴的轮廓,甚至有一缕灯光照亮了努里正紧搂在谢尔基腰上的手臂。

其实要说起来,根本无法看清楚,但偏偏这种影影绰绰的画面最让人浮想联翩;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马尔穆什甚至听到了谢尔基低低的笑声。马尔穆什迅速地缩回头,抬手捂住了嘴,震惊无措地看着地面。

胡桑诺夫依旧背对着那个方向,低着头,呼吸有些急促,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一幕中缓过神来。

马尔穆什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随后放下了手,转而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胡桑诺夫的手臂,低声道:“我们……从另一边绕过去吧。”

胡桑诺夫飞快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抬头看他。

转向另一条路后,两人之间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浓重。马尔穆什有些无奈,感叹于那对阿尔及利亚恋人的大胆与热情,也因此而心有悸动。而显然胡桑诺夫被刚才的场景吓到了,只顾着闷头走路,甚至差点被路上的石子绊倒,还是被马尔穆什扶了一把才幸免于难。苏联人下意识地把手臂抽出来,低声道谢。

就在这时,胡桑诺夫的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他吓得几乎跳起来,惊慌地回头,却见谢尔基不知何时和努里一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正站在他们身后,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强忍的笑意。旁边的努里挎着谢尔基的手臂,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容。

“走路这么专心?”谢尔基笑嘻嘻地看着惊慌的胡桑诺夫,又瞟了一眼旁边的马尔穆什,故意拉长了语调,用他那带着法语口音的阿拉伯语说道,“看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眼里都看不到别人了?”

胡桑诺夫慌乱地摆着手,用结结巴巴的阿拉伯语混合着俄语词汇解释道:“不、不是!我们……只是同志……朋友!不是那种……”

旁边的马尔穆什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清朗而开怀的笑声。那笑声不同于他平日里礼貌克制的微笑,而是真正放松的的畅快,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如同积压已久的阴云被一阵清风吹散,露出了后面皎洁的月光。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拉住了努里的手臂,将他轻轻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带着亲昵的抱怨说道:

“拉扬,你管管他……”

他话还没说完,谢尔基就就夸张地一把将努里搂紧,动作敏捷地拍开了马尔穆什拉着努里的手,佯装恼怒地嚷嚷道:“喂,把你的手拿开!谁让你碰我的拉扬了?不许你碰!”

努里无奈地笑着摇头:“等等……”

马尔穆什被他这毫不讲理的模样逗得笑得更欢了,他收回手,摊开,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谢尔基,你好小气啊!拉扬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也不行!他是我的!”谢尔基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宣布。努里撇了撇嘴。

就在这一片笑闹声中,胡桑诺夫侧头,看着身旁放声大笑的马尔穆什。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埃及人英俊的脸上,他平日里那双自战后带着或忧郁或谨慎的黑色眼睛,此刻亮亮的如同晴朗夜空中的星星。

周围谢尔基的玩笑声,努里的轻笑声,似乎都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马尔穆什的笑容。

32.

当马尔穆什带着未尽的笑意,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胡桑诺夫时,那笑声便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化为了一抹温柔的浅笑。

旁边的谢尔基夸张地啧啧两声,想要开口继续起哄。但他刚发出一个音节,努里便眼疾手快地用手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他的肋下。

“安静点。”努里低声警告。

谢尔基马上捂着被顶到的地方,表情痛苦地哀嚎:“好痛!拉扬,你下手太狠了,我被你谋杀了……” 他一边叫着,一边顺势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努里身上,脑袋埋在了努里的颈窝。努里抓着谢尔基的肩膀,也看不出来是要把他扯出来还是扶着他,脸上无奈的笑意却是遮掩不住的。

胡桑诺夫看着这闹哄哄的样子,也轻轻笑了起来。

“好了,你们两个,”马尔穆什笑着对那对黏在一起的阿尔及利亚人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基地了。”

努里点了点头,拍了拍还赖在自己身上的谢尔基:“听到了?该回去了。”

谢尔基这才不情不愿地站直身体,但还是紧紧握着努里的手,对马尔穆什和胡桑诺夫挥了挥另一只手:“好吧好吧,不打扰你们的美好时光了。”

马尔穆什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他的调侃。他与努里交换了一个带着感激与道别的眼神,努里则看上去很欣慰。

喧嚣远去,夜色重新变得宁静。他们没有再交谈,但那份尴尬和沉重被一种温和地流动着的静谧冲刷,留下了某种若有若无的欢欣。马尔穆什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此刻的开罗上空,夜色清朗,星星闪烁。

“你看,”马尔穆什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低沉柔和,他并没有看胡桑诺夫,只是仰着头,“天上的星星,好亮。”

胡桑诺夫闻言,也抬起了头。他顺着马尔穆什的视线望去,看到了那片澄澈的星河。然后,他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天际那一弯纤细清皎的新月之上。月光并不夺目,只是清清冷冷地洒下,给黑暗中的万物一点朦胧的念想。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他那带着乌兹别克腔调的俄语回应道,声音里带着一贯的宁静:

“月亮也很温柔。”

马尔穆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并肩与胡桑诺夫走着,走在星月交辉的温柔夜色里,走向那个让他们相遇相知的归途。

33.

回到自己整洁却略显冷清的宿舍,马尔穆什背靠着门板,并没有立刻开灯。黑暗中,他笑意未减,回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祝愿努里和谢尔基,祝愿那对在战火中依然勇敢相爱的年轻人,能够跨越一切阻碍,走得足够远,能够相守一生。至于他自己……只要他能看见那双深海般的黑眼睛,一切都值得。

埃及人在黑暗中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才满意地离开了今晚这场如梦般的回忆。他走到窗边,准备关窗休息。就在他伸手握住窗框时,发现隔壁胡桑诺夫房间的灯,竟然还亮着。

马尔穆什凝神看着,夜风带着凉意刮过他的脸颊。他想,卡迪尔可能还在补今天因为外出而耽搁的工作吧。那个年轻的苏联少校总是这样,对待职责一丝不苟,有时甚至会熬到很晚。

他没有多想,轻轻拉开自己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来到胡桑诺夫的窗前。他抬起手,用指节在玻璃上轻叩了两下。

里面的人被吓了一跳。透过窗帘的缝隙,马尔穆什看到胡桑诺夫有些慌乱地将桌上的纸张压在了一本书下,然后才快步走到窗前,拉开了一点窗帘。

他看到窗外是马尔穆什,愣了一下,低声问道:“奥马尔?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马尔穆什隔着玻璃,看着他有些慌乱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他放柔了声音:“我看你灯还亮着,是不是还在工作?已经很晚了。”

“没有,不是工作……”胡桑诺夫他微微侧身,挡住马尔穆什看向桌面的视线,“是在……写画画。”

“画画?”马尔穆什有些疑惑地挑眉。他知道卡迪尔喜欢画画,但耽误了休息可不太好。

胡桑诺夫显然不想让他深究,他伸出手就要拉上窗帘,语气带着掩饰性的催促:“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

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马尔穆什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将手撑在窗台上,凑近了些,隔着玻璃看着胡桑诺夫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闪烁的黑眼睛,说:

“我就是来提醒你睡觉的,卡迪尔。别写太晚,明天还有会要开。”

胡桑诺夫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知道了。这就睡。”

“晚安。”马尔穆什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直起身,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门口。

34.

第二天清晨,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在熟悉的军号声中醒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带着尚未被炎热完全占据的清新气息。几乎是同时,隔壁的窗户也被推开了。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少校的身影出现在窗后。他似乎也刚刚起身,柔软的黑发有些蓬松,带着初醒的随意感。当他的目光与马尔穆什相遇时,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清晰且带着些许腼腆的微笑。

“早上好,卡迪尔。”马尔穆什的声音带着笑意,比平时更加温和,“昨晚睡得好吗?”

胡桑诺夫点了点头:“很好。”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窗台,留给埃及人可以听到的、窸窸窣窣的收拾床铺的声音。

马尔穆什也没有再多问,听见燕声啁啾,却瞧不见燕子在哪里。一时间,他想起了那日黄昏里胡桑诺夫轻声诵读的那首诗。他并不清楚那首诗的名字,也没有再问过。胡桑诺夫真的想家了吗?可是说到底,他当初选择了留下。也许,也许真的是因为他……

这种由内而外的好心情,显然无法隐藏。在上午的工作中,无论是检查飞行记录,还是与地勤人员沟通,马尔穆什的嘴角都带着一点点笑,语气也更温和,甚至偶尔会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这种变化引起了与他相熟的萨米尔少校的注意。萨米尔比他年长几岁,性格沉稳,是少数几个能真正跟马尔穆什交心的朋友之一。上次在庆祝结束时奥马尔的眼泪令他有些无措,因为他也不清楚马尔穆什究竟经历了什么,当时只能当做真的相信了他那句“太高兴了”的谎言,但萨米尔深知绝非如此;这一次,趁着两人在停机坪边休息的间隙,萨米尔递给他一支烟,带着惊奇和打趣的语气说道:

“奥马尔,今天真是稀奇。自从战后,我可是很久没看到你心情这么好了。怎么,是收到了家里的好消息,还是……遇到了什么别的好事?”

马尔穆什接过烟,但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他望着跑道上正在进行滑行训练的教练机,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也更加轻松了。

“萨米尔,”他转过头,看向好友,“你说得对。但我们总要向前看,不是吗?”

他顿了一下,最后说:“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萨米尔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淡淡的烟雾,目光也投向远方:“是啊,向前看。如今我们泛阿拉伯的理想,不也正在一步步实现吗?成立了阿拉伯联合共和国……想想看,放在十年之前,我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很多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都慢慢成真了。”

马尔穆什静静地听着。

至少在此刻,在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蓝天下,他愿意相信,无论是。那些看似宏大而遥远的理想,还是方寸之间的思绪,都如同他的月亮河一般,拥有着奔流向前又纯净温柔的力量。

35.

送别谢尔基的轮船在亚历山大港的晨雾中缓缓驶离,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努里站在码头上,回想着这些天以来这个烦人精令人啼笑皆非的种种事情,一时间红了眼眶。直到那艘船的轮廓模糊在灰蒙蒙的海天交界处,他才压下心头的惆怅和担忧,准备返回。

他刚回到FLN在开罗的临时办事处,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一个面色凝重的FLN联络员就找到了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努里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消息确认了吗?”

“基地内部传来的,应该……应该没错。马尔穆什少校听说以后,晕过去被送到了基地医院……”联络员的声音也很沉重。

努里再也顾不上其他,跳上吉普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阿尔马扎空军基地。他直奔基地医院,心跳加速,更多的是一种让人作呕的恐惧感。他不信,可是又不得不信。

显然消息在基地内部蔓延得很迅速,所过之处,留下的是震惊、惋惜和沉重的寂静。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连带着更加压抑。他在一间病房外看到萨米尔少校正靠在墙壁上,低着头。

“萨米尔少校!”努里快步上前,“奥马尔呢?他怎么样了?胡桑诺夫少校……”

萨米尔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角泛红,沉痛之情显而易见。他看着努里,呼吸稍微深了一些,说道:

“奥马尔在里面……他晕过去了。今天上午,我们正在交接工作,突然接到紧急通报……胡桑诺夫少校他……就像你听到的……”

萨米尔痛苦地闭了闭眼,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搜救队,确认了。飞机残骸在北部海域被发现……坠海,冲击力很大。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而且,很多东西……可能也打捞不上来了。”

努里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了所有理智和定力强迫自己冷静。

萨米尔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我们……我们都不敢想,奥马尔他醒过来……该有多伤心。他们,他们平时感情那么好……”

努里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他甚至不忍心看马尔穆什的脸,只能轻轻走到床边,慢慢地坐下。他伸出手,握住了马尔穆什身侧冰凉无力的指尖。他想起了奥马尔在天空,在沙丘,在办公室,在长椅,在咖啡馆和小巷;那个苏联人带着执拗却纯净的双眼,看向奥马尔时被隐藏的迷恋……卡迪尔,你昨天还说要帮我好好学俄语的……悲痛撕裂了所有的理智,努里试图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一点,却无济于事,眼泪积蓄在眼眶中随后不受控制地流下。

明明……

奥马尔,奥马尔,我多希望你不要醒来。

36.

阿尔马扎空军基地的悼念仪式在沉重而肃穆的氛围中进行。低垂的旗帜,整齐列队的官兵,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尘土混合的气味。广场前方,没有遗体,没有棺椁,只悬挂着一幅照片。

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站在队伍的最前列,穿着平整的军装,面无表情;努里站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扶着他的手臂。

苏联军事顾问团的代表们上前致哀。他们穿着正式的礼服,神情肃穆,说着格式化辞令的话,表达了对胡桑诺夫少校英勇牺牲的哀悼和对埃及空军的支持。为首的是一位神情冷硬的上校,他走到马尔穆什面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请节哀,少校。胡桑诺夫同志是为共同事业牺牲的英雄。”

仪式在压抑的哀乐声中结束。人群缓缓散去,低声的交谈和叹息失落在这常常出现沙暴的时节。

努里搀扶着马尔穆什,随着人流慢慢往回走。马尔穆什的脚步有些虚浮,身体大半倚靠在努里身上。阳光炽烈,照在基地或新或旧的建筑和跑道上,又被众多脚步扬起的沙尘笼罩。

沉默地走了一段,经过几株无人在意也无人打理的金合欢树时时,马尔穆什忽然停下,开口了。

“拉扬……你知道伊西斯女神吗?”

努里也跟着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马尔穆什的目光望着前方被热浪扭曲成一团团的空气,并没有看他。

“伊西斯……”努里轻声回应,“古埃及神话里,寻找并复活她丈夫奥西里斯的那位女神?”

“是的。”马尔穆什的声音十分平静,“她的丈夫奥西里斯被兄弟杀害,尸体被分割成十四块,抛散在尼罗河两岸。伊西斯……她走遍了整个埃及,寻找她丈夫的碎片,用她的爱和魔法,最终将他拼凑完整,暂时复活……”

他的语速很慢。

“当时奥西里斯的棺木被金合欢树枝保护……”

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泪水浸湿了他的睫毛和脸颊,身体晃了一下,努里连忙更紧地扶住他,搂住了他的肩膀。马尔穆什低低的哭声让他的心都要碎了。

“可惜……我不是神灵,拉扬。我没有魔法……我甚至……我救不了他……”

“我救不了他,拉扬……”

努里紧紧抱住他,抬头望着埃及湛蓝的天空,那里只有太阳,没有星星和月亮。他想起了谢尔基离开时的背影,想起了胡桑诺夫沉静的黑眼睛;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咬紧牙关,试图通过自己的怀抱告诉他至少他还在这里,他不是一个人。

在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被烈日炙烤的路上,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终于在数日拒绝承认真相后,面对了现实。

37.

上级的命令下达时,马尔穆什十分平静。

马尔穆什推开门。一切都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床铺平整,书架上的书籍和资料码放有序,桌面上没有多余的杂物。那本普希金的诗集也因此在桌面上十分显眼。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最终停留在诗集下方,露出一角信封的边缘。他几步走到桌前,伸出手,慢慢抽了出来。

信封是普通的军用信封,没有署名,但封口被仔细地粘住了。在信封的正面,用清晰而略显稚嫩的俄语笔迹写着:

“奥马尔·马尔穆什少校亲启——若您允许。”

是他的笔迹。是卡迪尔的笔迹。

马尔穆什带着急切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的信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颤抖不止的双手,目光落在了那开头的标题上:

“我的星星,我的开罗”

“我的奥马尔,”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完成了新型号的高空测试,或许刚刚跟您分享完飞行的感受。但愿一切顺利。”

38.

写这封信的念头,我也不知是何时产生的。但我明白,催生它的,是我对您,要让我丧失所有理智和纪律的爱。

请允许我,用我写起来不算漂亮的俄语(希望您还能辨认),向您坦白这一切。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大胆的行为,但面对您,奥马尔,我乐于这样做。

一切始于阿尔马扎基地那个热浪翻腾的下午。我经历了漫长的空中旅行,心里塞满了对一个陌生国度和一场可能来临的战争的紧张。然后,我看见了您。

您站在队列的最前面。阳光晃眼,我最初只注意到您严肃锐利的眼神,那属于一个肩负重任的军官。但当您说,学俄语是为了读懂我们的飞机手册,您笑了,那笑容里的东西,与莫斯科或者塔什干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害怕食堂里过于热情的拥抱和拍打,是您不动声色地为我解围,递来那杯番石榴汁。那一刻,我想,开罗的灵魂,或许有一部分,就藏在您这样的笑容里。

我注意到您对工作的全情投入,也注意到您对这里,对这片土地的眷恋。您向我描述月亮河时的语气,是那样温柔,带着诗意,让我仿佛看到了月下流淌的银色梦境。也是那一次,您捡起那张瞭望塔的草图,说画得很好。您看懂了我的线条里那点幼稚的渴望。您当时问我“爱?你有伴侣吗?”我没有承认,而是谈起对世界的爱(当然,您明白,我的确爱着)。那时我不敢说,我对这个世界的爱,因为您,而有了最具体的模样。

是的,我爱上了您。

您曾问我,来埃及找什么。我回答,找一颗不会坠落的星星。那是真的。在遇见您之前,我心中的星星是那个红色的,关于解放与理想的遥远信念。但遇见您之后,我找到了另一颗星——他不在遥远的苍穹,他就在我眼前,在阿尔马扎,在开罗。他有着黑色的卷发,英俊的脸庞,笑容下藏着一颗敏感而善良的心;他为了守卫自己的土地和月亮河,敢于冲向任何危险。

所以,当我递交延长任期的申请时,那些理由真实不虚,我坚信我们的事业。但在那之下,在我内心最坦诚的地方,还有一个无法写入报告的理由:我不想离开您。我不想离开我的奥马尔。

我想每天早晨推开窗,能看见您也推开窗,互道一声早安;我想在工作会议上,继续因为一个术语和您讨论,然后偷偷享受您专注思考时的侧脸;我想在黄昏时分,或许还能有机会和您一起,看看开罗的落日;我想在斋月的夜里,默默为您递上一杯清水,看着您虔诚宁静的眼睛;我想……我想有很多很多“我想”,每一个都与您有关。

我知道,我的爱对您而言,可能是负担,是危险,甚至是违背您信仰的毒蛇。同样,我看到了您的挣扎,您的逃避,您眼中深切的恐惧。但我理解,奥马尔,我真的理解。

我知道您在害怕,害怕真主的目光,害怕世人的口舌,害怕毁掉我的前程,也害怕毁掉我们之间的情谊与默契。您用您的方式在保护我,也在保护自己。我全都明白。

正因为明白,我才更加确信我的爱。它存在,如同塔什干的杏花到了春天就会绽放,如同开罗的太阳每日照常升起。请原谅我的反复,允许我再说一次:我爱您,奥马尔·马尔穆什。爱您作为埃及空军少校的忠诚与勇敢,也爱您作为奥马尔这个人的全部——您的热情,您的细腻,您的疏离,您的痛苦,甚至您那让我心疼的、对于感情的怯弱。这份爱,让我觉得来到埃及,是我生命中最正确的航程。

请不要为此自责,我的奥马尔。爱没有错。就像我说的,爱很重要。错的并不是我们。但爱本身,像尼罗河的水,像塔什干的春风,它存在,它流动,它无法被真正禁止。

另外,我也感激来自阿尔及利亚的两位拉扬。是他们让您的态度有了真正的转变,我很开心。也正是因为这种转变,我今日才能够下定决心写下这些。

无论您如何回应,或者是否回应,都没有关系。知道我爱着您,而您知晓这份爱,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和勇气来源。不过我想,您会像那次得知我要留下时紧紧抱住我吧!只是这一次,请您不要让我回去,不要让我回莫斯科,也不要让我回塔什干。

您永远是我不会坠落的星星。

您是我热情又温柔的开罗。

我爱您。

您诚挚的,

阿卜杜卡迪尔·胡桑诺夫

(又及:下次我画速写,如果您再偷看,也许我可以考虑画一张您的肖像?不过,那可能需要您坐着不动很久……而您总是那么忙。)

39.

在战火的灼热下,

在纪律的围栏里,

我认出了您。

奥马尔!

我的灵魂告诉我,

是您。

沙漠教会天空沉默,

冰雪教会花草等待。

而您的目光教会我——

有些火种注定要燃烧!

我想烧穿!

烧穿教条的荆棘,

烧穿世俗的冰层,

烧穿地图上的边界!

只为,

能与您盛满夜色的双眼对视,

能拥抱您真实的温度,

感受您的脉搏,

感受您的心跳!

奥马尔!

奥马尔!

我手捧这颗心——

它为您燃烧!

若世俗要将这光芒定罪,

就让它审判我的姓名。

他们说:服从!纪律!

为了那永不坠落的红星!

我抬头,我信仰它——

它的光是冲破黑暗的火,

是唤醒沉睡者的钟。

可是奥马尔,

若这星光

不能温暖一个爱人的手,

不能照亮两个灵魂相拥的角落,

那它的意义,

又在哪里?

看,新月升起来了,

温柔地悬在月亮河上。

它古老的光,

说着历史。

它多像您眼中的光——

都指向善良与公正的远方。

当镰刀不再收割仇恨,

当锤头不再铸造锁链,

当新月不再划分你我,

它们真正的力量才会降临——

守护爱的所有权力。

别哭,我的月亮河。

看,那颗不落的星星正注视我们。

它懂得:

真正的解放,

始于两颗心的靠近。

而我将锻造钢铁的羽翼,

不只是为了飞越敌人的领空,

更是为了——

载着属于我们的自由,

飞过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高墙。

40.

1959年春,阿尔及尔,某个僻静的公寓。

“拉扬,”坐在沙发上的谢尔基放下手中的报纸,看向正在拿着一份文件慢慢踱步的努里,“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去一次开罗?我记得那里的番石榴汁味道很好。”

努里停下了脚步,不过并没有看他:“现在可不容易,形势不同了。而且……”

谢尔基不满努里的冷漠(在他看来),直接站了起来,随后不管不顾地从侧面抱住了努里,把脸颊贴在努里肩膀上:“说起来,上次去开罗见你,见到了奥马尔——还有那个年轻的苏联顾问……叫什么来着?胡桑……对,胡桑诺夫!那个乌兹别克小伙子。”

努里闭上了眼。

谢尔基想着想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喝咖啡,我还跟他为了阿尔及利亚的斗争方式吵了起来!好吧,我承认,可能是我更激动一点?你跟奥马尔差点拉不住。最可怜的是奥马尔了,他还要帮着翻译,又要防止我们打起来,哈哈……”

“那小子,年纪不大,但眼睛里有火。虽然观点不同,但他很真诚,不是那种死板的官僚。奥马尔当时看着他那个眼神……啧啧,爱到能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他了吧?就是磨磨唧唧的,看咱们亲下嘴都脸红。说起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那个苏联小子回国了吗?还是继续留在埃及和奥马尔并肩作战?” 他用了点调侃的语气,还带着点好奇。他记得前些日子奥马尔似乎来过信,只是他当时忙着处理一起委托,没让努里读给他听。

努里沉默了几秒,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牵起谢尔基的手,声音低了下去:“胡桑诺夫少校他……已经不在了。”

谢尔基抬起头,眨了眨眼。

“不在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调回苏联了?”

努里摇了摇头,避开谢尔基的目光:“不是调回……是殉职了。去年,就在你走的那天……他的飞机在地中海失事……坠海……没能生还。”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殉职?他……死了?”

努里点了点头,轻轻推开了他。

谢尔基不再说话了。眼泪从他总是热烈到几乎要灼伤人的棕黑色眼睛里涌出,落在地毯上。

Notes:

本篇完结,感谢支持与喜欢!敬请期待姊妹篇双拉扬《烈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