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深水相逢
Summary:
他所见的。他所做的。
Chapter Text
“拂晓诞于黑夜。”
— Leo Jozef Suenens
***
或许出于下意识,也或许是为了透透气,Valjean探出身子,将头伸向了窗外。这条街并不长,灯笼的光亮从街头照到了街尾。
让他惊诧的是,外面竟没有人了。
Javert已经离开。
Valjean呆立着,一时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回想时,他也不确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他只觉得某种奇特的东西攫取住了他——像是某种怀疑,某种好奇。一时间他没法用理智思考。
他感到身边围绕着一股几近不祥的气息。幽暗空寂的街道,凝滞厚重的空气,漆黑无光的夜空,以及那个本该等在这儿,却不在这儿的人。那种缺失仿佛化作一只徘徊的鬼影,无声地召唤他走进夜色深处。
他就那么昏昏沉沉地走下楼,重新打开门,无视了身后门房的询问。他走上街道。
他的眼神落向四周。处处关门闭户,静谧无声。
没有任何目的,甚至不带任何意愿地,他抬脚走向了一边街口。
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听见近旁的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是那种特制的靴子才会发出的声音。
Valjean眨了眨眼,想也没想地就跟着那脚步声走进了夜幕,仿佛一个迷失旷野的旅人循着远处的光亮。
他跟着那个男人,距离保持得相当安全,脚步也尽可能地放轻。
Javert垂头丧气地走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本人了。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沿着一条条僻静的小巷,走向未知的某处。
他看上去并非闲逛,Valjean心想,可也不像急着赶去哪儿。
他们走到了榆树河沿,沿着河沿,穿过格雷沃广场。Javert停在了圣母院桥的一角。那儿距离夏特雷广场的哨所很近,塞纳河在桥下奔涌,形成了一个有急流经过的方形水池。那里正是河流的险处,河水冲刷撞击着桥墩,搅动着、翻腾着。近些天的几场雨让河面又涨高了一些。
Javert就站在那儿,双肘撑着栏杆,两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Jean Valjean也说不准的地方。
Valjean的内心争斗了起来。更强烈、更理智的那一边说他没有理由留在这儿——不,是有太多的理由不能留在这儿——他应该回家,回到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女儿身边。可另一边,那个微小的声音却渴求着答案。这渴求即便无法驳倒他赶快离开的冲动,至少也是旗鼓相当的。那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留下,他应该搞清楚当下的状况;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是确认安全的一种方式。两个声音互相否定着对方,一时间,他完全失了主意。
甚至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开始要跟过来。他精疲力竭,饥肠辘辘,身上又湿又脏。而且他真的太想见到Cosette了。
然而。
这件事很不对劲。也许对来他说有益无害,但谁能确定呢。他想要确定这一点。他想要知道他在巴黎是否真的安全了——他们是否能留在这儿,就像Cosette早些时候恳求他的那样;也不用再担心终有一日他们的生活会被执法者们捣得粉碎。
这可能吗?Javert会用这件事作为报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Valjean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吗?Javert可没有慈悲心肠,甚至不通人情,他深知这一点。而这样的事,这种违背他本职的行径,对他来讲根本是不可思议的。
可Javert却离开了。
当他终于能用法律的铁腕扼住Valjean的咽喉时,却又放了他自由。
或者,他是吗?
他真的放过Valjean了吗?还是仅仅给了他一次逃跑的机会,一个象征性的恩惠:仅此一晚。天明曙光之时,便会带着全警署的人手来捉捕他归案?
他给予Valjean的自由究竟是暂时,还是永久?这并非Valjean胆敢去问的,可每当他抬眼看一眼警探,这个问题就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折磨着他的神经,慢慢把他逼疯。他的内心一部分想要逃跑,另一部分想要干脆直接走上前去问出来——像个合法公民会做的那样——他到底会面临什么。
最终的最终,他还是决定继续观察。如果有必要,就一直观察到清晨。一个人的举动多多少少总透露出会一些端倪,他也许能判断出Javert是否打算在第二天逮捕他。
可Javert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似乎已经站上好几个钟头了。Valjean在他身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那个男人的手指胡乱绕上了自己的鬓须——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这是Valjean未曾见到过的。可除此之外,他既不说话,也不行动——Valjean对此毫无头绪。
突然间,Javert直起了身子。
出于紧张和过度反应的本能,Valjean立马远远跟了上去。
当瞧见Javert朝着夏特雷广场一角的警署走去时,他一下变得面无人色。门口的灯笼依然亮着,他把自己藏在近旁一座房子的角落里,恐慌地看着Javert走进了门内。
完了,一切都完了,Javert就要去告诉他们了,他本该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可且慢,他会不会只是去完成交岗前的日常文书?而那份文书,会不会刚好那么幸运,只字未提某位长年在逃的犯人?
冷汗顺着Valjean的颈背流了下来。
怎么办?如果Javert确实在此处宣判了他的命运,他现在跑回家,还来得及带着Cosette逃掉吗?街垒和下水道里仿佛永无尽头的黑夜已经模糊了他的时间感,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去摇醒他可怜的女儿,编造一个绝不会让人满意的理由说服她远走高飞,再收拾行装制定路线?甚至,他如今还能有勇气向她开口吗?
想想她对Marius的爱!她绝不会同意的。他又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天各一方?在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男孩能不能活下去的时候?
这些念头折磨着他,让他脑袋发热,身体发冷。
十五分钟后,Javert离开了警署。一个人。
出乎Valjean意料的是,他回到了他先前站着的那个地方,分毫不差。他依旧站着,像之前一样下巴托着手。
Valjean皱起了眉头。这究竟在搞什么鬼?
Javert又一次直起了身子。可这次他仅仅垂着头,眼睛望着脚下的河水。他就那么站了一分钟或者更久,然后取下帽子,把它放在一旁的栏杆上。接着他撑起身子,一脚踏上桥身边缘,垂眼看着河水的深度。
Valjean身体一僵,呼吸滞住了。
Javert瞪着脚下的深渊,甚至朝前倾了倾好看得更清楚。然后他直起身子,肩膀却垮了下来。片刻过后,在Valjean惊恐的目光里,他笔直地朝前倒去。
他就那样消失在了河水里。没有留下一句话。
Valjean骇呆了,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毫无警示,毫无预兆。那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掠影——一个一闪而过的深夜幽灵——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一项真实行举。
是他的眼花了,还是某种陌生的梦魇?或是压力终于把他逼得精神失常?那当然不可能是Javert,不可能是他多年认知中坚拗到非凡的那个人,他根本不会——
水花溅起的一声闷响突然让他回过了神,下一秒他便直直地冲向了河。
他甚至没来得及考虑湍急的流速,远处的漩涡,和跳下去时的高度。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惧让他猛地越过桥栏,一头扎进了塞纳河。既无任何考虑,也绝非出自理智。
急速冲撞的压力挤走了他肺里的空气,而冰冷的水温又灼烧着他的每根神经。他奋力挣扎向河面,一边喘气一边咳嗽。他发狂似向四周搜寻着,可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有那么一瞬间,水浪中折射出了蜿蜒如蛇的银色光亮,所照之处却依旧空无一物,只让他的感官更加混乱了。
“Javert!”他一面叫道,一面挣扎着保持在水面之上,不停地转换着方位。然而传回耳朵的,除了湍急的流水声,只有自他喉咙钻出的愈发粗粝的喘息声。“Javert!”
依旧一无所获。他咬了咬牙,埋进了水下。而水下更无依靠肉眼的可能,河水仿佛液态的晚空,带给了他一种毛骨悚然的幽闭感。
他一次又一次地下潜、上浮,下潜,顺循着河水的流向。每一次喘息,疼痛都更剧烈了。“Javert!”他不停地叫着,声音变得沙哑。河水刺痛了他的双眼,也慢慢消耗着他的体力。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潜入水中。他下得越深,世界便吞没他越深。
他像个盲人般在黑暗中摸索着,无意间,手指扫过了某种类似羊毛质感的东西。他吃了一惊,接着全力够向了它。流水已经快要把那个东西冲走了,而他努力抓住了一角——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一件大衣。他挣扎着继续向上摸索,直到手指碰到了衣服包裹下的躯干。他用胳膊尽力环住它,然后试图循着来路浮出水面。
可那沉重的负担几乎让他纹丝不动,Valjean开始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不是他自己也要葬身在这看上去永不见底的深渊了。浸湿的羊毛大衣的重量,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累赘,可他不敢浪费时间去尝试脱下它。除此之外,任何企图解开纽扣的举动都是无济的:既笨拙,也徒劳。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肺部的灼烧感,一边用尽全力蹬腿,一边用他的另一只手向上划动着。
当他最终奇迹般地浮出水面时,夜晚的空气随着他贪婪的呼吸,悉数钻入了胸腔。
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他开始气喘吁吁地朝前游动,挣扎着逆流而上,划向最近的那座桥。
他的身体几乎被逼向了极限,而水浪似乎比之前更加迅猛,一次次地将他推回水中,远离得救的希望。他知道如果他停下哪怕一秒,就会立马被冲走。于是在黑暗中,他竭力伸展着身子,勉力支撑着呼吸。
终于,随着最后一次猛冲,他抓住了圣母院桥一侧的一截梯子。他的脚踏上了坚硬的石头,他开始一截一截地朝上爬着。每变换一个角度,那具伏在他背上的滴着水的躯体都会随着他的动作一动,压迫着他的脊背。
当Valjean终于爬上桥梯时,几乎是立刻侧滚向一边倒了下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肩膀摔得有多重。他没法再动弹了。
他就那么精疲力竭地躺在卵石路上,边咳边喘。
再一次触碰到坚实地面的巨大解脱感,麻痹了他的意识片刻,几乎要让他忘掉周边的一切。可仅仅几秒后,他便猛地睁开双眼,双手撑地匍匐起来。
“Javert,Javert——”这声音如今已轻微得好似呓语了,堪堪能从他的喉咙里钻出,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俯在探长上方,恐惧如野火烧遍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又扼住了他擂鼓般的心跳。
“Javert——”
他拨开男人脸上一缕湿漉漉的黑色头发,露出了那双深陷而紧闭的眼睛。
Valjean的手掌拍向他湿滑的脸颊,拼命地摇动着他的头颅。
探长一动不动。看上去,这副被水浸透的躯体,已再无生命的火苗。
他的声音破碎。“Javert……”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找到Javert,也不知道他们在塞纳河上漂浮了多久。那个念头开始蚕噬着他——太晚了,Javert已经不在了——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即使理智上完全说不通。
他不愿放弃。
他匆匆朝四周扫了一眼,再次确认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无望,是啊,没有一个人帮得上忙。Valjean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始了动作。早年在土伦时,他曾无意目睹过一场对一个溺水水手的施救;如今他只感谢那场际遇,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
Valjean按压了几下Javert的肋部,然后偏过头,嘴唇贴上他的,把空气压进他的肺。接着继续按压,继续对嘴吹气。他的动作逐渐固定成了模式,断断续续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纷乱着——
No,
Javert.
If you die,
after all of this,
I do not know
how I can forgive myself.
Why;
why
have you done this,
Javert?
Why?
I do not
understand
Javert,
live.
胸部按压,空气;按压,空气——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周遭一切失去了感知。他的脑海里此刻什么也不剩了,他没有绝望地自问这努力是否徒劳,是否该放手。事实上,他的心中是存有这种恐惧的,然而这种恐惧却只让他加快了动作。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了多久。突然,手下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Javert的腹部起伏着,身子痉挛得厉害,河水从嘴里呛到了卵石路上。然而他并没有恢复意识,他的咽喉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窒住了。他的身子依旧哆嗦着,河水顺着脸颊一侧流了下来。
Valjean气喘吁吁地坐直身子,情绪如巨浪般冲撞着他:解脱、喜悦,以及不安。他盯着这个男人,看着他的咳嗽逐渐平缓,胸膛开始一起一伏——这让他感觉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毫无畏惧地注视着Javert。不再为了他自己,不再是了。仅仅是为了这个人。
Valjean抱着Javert贴近自己,忧虑地注视着他,让他低垂的头颅能枕上自己的臂弯。
心在胸腔中狂跳着。
他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怀中透湿而沉重的重量,感受到了Javert冰凉的皮肤,以及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颤抖。他的身体正尝试从河水中恢复。
Valjean以一种庇佑般的姿态弓起身子,仍在试图喘过气来。他的额头贴上了Javert的,无声地祈祷着。
Chapter 2: 黑暗中的柔声与恶语
Summary:
Javert惊讶地发现自己醒了过来——以及,活着。他很不高兴,争吵随之而来。
Chapter Text
Moi qui me croyais l'hiver
Me voici un arbre vert
(以为生命入冬,
怎料树仍青葱)
——Luc Plamondon, "Tu Vas Me Détruire" (出自音乐剧《巴黎圣母院》)
***
Javert并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因此当光亮重回视线时,他困惑了一会儿。他眨了眨眼,脑子暂时无法运转过来。
借着幽暗的灯光,他看出自己是在一条巷子里。两堵老旧砖墙之间满是腐泥和废弃物,他的背正挨着其中一面。
当他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周身上下涌动着的极端不快的感觉就再难忽视了。
不知为何,他浑身透湿,而夜间的冷空气只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的衬衫和裤子难以忍受地贴着皮肤;大衣重得跟套了件铠甲似的,而闻上去又像只倒霉透顶的落水狗。皮靴里灌满了水,浸泡着袜子。几缕头发粘在了脸上。
而他的肺部仿佛有火苗在烧噬,口腔里也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还有他的前胸——天呐,那感觉就像在哪家的酒馆斗殴中被人痛揍了一顿。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肋骨火辣辣的痛楚。
Javert虚弱地咳嗽了几声,靠着双手和膝盖撑起身子。
困惑中,他开始努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隐约记得,自己向着桥下的黑暗虚空坠落下去。河水立马吞没了他,钻进了他的肺,这就解释了他的衣服为什么是现在这副样子。然而,他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还能上岸,怎么还能在那样惊险的河道处生还。
Javert挣扎着坐直身体,整个重量都依托在背后粗砺的墙上。
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又怎么会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依然活着?
他缓缓看向左边。
就在隔他几英尺远的地方,还坐了个人。那个人靠着巷墙,身上裹了件满是泥污的国民自卫军制服(没有外衣和帽子)。那张过分熟悉的脸让他的内脏都拧缩了起来。
Valjean的头垂着,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呼吸轻浅——很明显,他睡着了。
更重要的是,他同样浑身滴着水。
此间暗示对Javert而言不啻一道惊雷,震颤着他的胸腔。
当然了。当然会是他。
可这只让一切变得更加骇人。
Javert猛地抓紧了自己的脑袋,牙关紧咬。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一个隔绝于世的执法者——或者他是这么认为的——可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连那个位置也没有了,周遭一切变得全然陌生。就好像飘浮于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他失掉了方向,而海浪之下船锚已解——再无挽回的可能。
Valjean怎么敢对他做这样的事,怎么敢在他自愿放弃时还救他一命!——他怎么敢就这样把他拽回这个无法容身的世界,用那一套仁慈困住他,毫无意义地把他置于如今的境地!
在街垒时也许是一回事,可现在……
他发起了抖,一边抓扯着头皮,一边压下了一个介于低骂与呜咽之间的声音,夹杂着阵阵咳嗽。他的每寸灵魂都在挣扎着。
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轻轻响起。“Javert……”
Valjean的声音让他全身突然绷紧了,身子在愤怒和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下抖得愈发厉害。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吼道,猛地抬起头,眼神似乎要把Valjean戳个洞。
Valjean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但旋即平静了下来。他眨眨眼,探询地看着Javert。“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愚蠢至极!这个人是在主动寻求他的追捕吗?
“你这个老傻瓜!”他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不知是冲着对方还是自己。
Valjean的脸上布满了困惑和忧虑。他伸手碰向Javert的胳膊,但Javert把他的手拍开了。
“你用不着管我!”他吼道,“你管我干什么?”
Valjean像被烫到似的一缩,看向他的表情中多了一丝惊骇。“可你会死的!”
Javert拽过他的领子,声音由发笑变成低吼。“正当如此!”
Valjean银色的发卷下瞪着一双眼睛望向他,那眼神中毫无反抗的意味,却有太多Javert不想看到的天真。“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你想让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Javert摇了摇脑袋。“你还真是个傻子,Jean Valjean,”他轻声说,往后退了一点儿。“我怎么能这样活着?跟你——活在这个世界?”
Valjean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眉头深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又是为什么?”Javert厉声道,“为什么要去救一个明知会逮捕你的人?”
“为什么跟这件事有关吗?”
Javert怒不可遏地摇了摇头。“息息相关!”他吼道,手掐上了对方的脖子。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Javert?”
话音刚落,Javert便暴躁地一把将他摁在了地上,深色的长发垂过脸颊。“我是全巴黎唯一知道你是谁的人!如果你不来,你就可以——你可以——”他的声音渐渐失去了力气 “——远离这一切。”
Valjean的双眼在他的紧扼下睁大了。“你究竟在……?”
“没人会知道,Valjean!你大可以扭头离开!”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又瞪着眼睛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变成了低声的哀求。“离开就行了。”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巷尾跑去,仿佛暗夜河流下的塞壬之歌在召唤着——可一只强有力的手立马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没法动弹。
他几乎预料到了这个。然而,紧握着他手臂的这只手——这只把他从濒死之境拉回来的手——却只带给他加倍的痛苦和折磨。
Javert皱起脸,脑袋低垂,眼睛紧紧闭上了。愤恨的眼泪从脸颊滚落。
在河边徘徊时他不曾哭;迷失一切,独自面对死亡时他不曾哭。事实上,自他很小起,小到无法记事的时候就没有哭过了。他已经忘记了眼眶灼烧的感觉,和嘴唇上湿咸的滋味。
四十多年来,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究竟是什么让他的灵魂深处轰然倒塌?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此刻?
“为什么?”他嗫嚅着,声音浮在破碎的边缘,却不肯转过身去。“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寂片刻后,抓着他手腕的手似乎松了些,几乎称得上温柔。
Valjean的声音很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责备。“如果你要问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你怎么会觉得我不会来阻止你呢?”
Javert咬紧了牙关,那股粗暴又回到了语气中。“你究竟想让我怎样,Valjean?你想让我抓你回监狱吗?你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可——”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这跟我想怎么样毫无关系!你应该知道这点。这是关于你!”
Javert打了个颤。一想到有人在怜悯他,认为他需要拯救,他就感到厌恶。尤其还是出自这个人。
可是,即便不愿承认,他也知道这个人强壮得他根本无法挣脱,那只扼在他手臂的手仿佛铁铐一般,只要他想逃跑,便会抓住他。“放开我,Valjean。”
“我不放。除非我弄明白了是什么让你产生那种想法。”
Javert轻蔑地盯着脚下的地面,不再说话。
他听到了一声叹息。“你……不打算逮捕我了,是吗?”Valjean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收到回答。“可是,”他继续道,“职责却与你的意愿相违背。这就是你矛盾的原因?”一声怀疑的嘲弄溜出了他的嘴唇,“不,不会是那样的,不会仅仅是那样。你怎么会为了——”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再次响起时,那声音变得更轻了,带着好奇和担忧。“你会吗?”
Javert依旧没有回答。即便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虽然并没有——那几个字也会哽在咽喉,仿佛他的气管上打了个结。
“不,我不相信你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就为了我这种人,”Valjean继续道,“你不会,尤其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是有别的问题,或者说更多的问题困扰着你,是吗?”
对于Javert来说,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强撑着不要逃跑。他的所有力气都集中于如何保持着不动。要让他再转过身子,抬起眼睛与另一个人对视——根本毫无可能。
他不习惯被这样对待,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了,他不是没有被捆绑被束缚的经历,可没有哪一次的原因是……为了他好。这显然超出了他的所有认知。
And god, how he hated it.
“说话,Javert。”那声音里分明尽是哀求。
Javert紧握成拳的手颤抖着,连修剪平整的指甲都陷入了掌心的皮肉。“你指望我对你敞开心扉?对你?”他冷冷地说,语气比想象中更冷酷。
“从你先前的行为看,我猜你也没有别的听众,”Valjean还击道,“至少现在没有。”
Javert的头垂了下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乎,我不明白你干嘛要做这些事。”
“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Javert!”
“我知道,”他恼怒地承认,“可为什么 ,为什么在你眼中,这么做是正确的?”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你以为我恨你吗?”他问,“因为法律指派了你来成为我的劫数?我害怕你,是啊——理所当然——但恨?不,不是那样。我怎么能恨一个行使职责的人?就因为他遵从法律?”
Javert绷紧了身子,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直到能再次发出声音。几个字从他的唇间溜出,沉重而苦涩。“法律是会出错的。”
那抓着他的手忽然一松,他几乎能感觉到另一个男人的惊讶。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会这么认为!难以置信!——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它本意是带来正义与公平,”他继续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人说这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只关乎罪行,无关你是谁。我曾经一直认为这是件好事,合理且正确。”他猛地挣开了束缚,拳头握得更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眼神鄙夷地低垂着,“然后你出现了。”
即使没有转身,他也感到那个男人正直直地盯着他。
Valjean似乎在等他继续,但他不再出声了。
他们就这样站在巷子里,其中一个盯着另一个人的后背,而另一个人对周遭一切都视若无物。沉默,冰冷。
最终,Javert听见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听上去非常疲惫。
“跟我回武人街,Javert。”
他几乎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Valjean——他怎么敢说出这么荒谬的话?“什么?不,绝不可能。”
Valjean的表情似乎在某种痛楚中收紧了,所有的抗争和决心都变得无影无踪。“Javert,拜托。我们都湿透了,而且累得要死。”
“我有家可回。”Javert断然拒绝。
“我知道,可是……”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觉得你今晚不应该一个人呆着。”
Javert怒瞪着他。“我不是要你收留照顾的小鬼,别以为我需要你。”
“别以为在这件事后我会留你一个人,”Valjean反驳道,“就这一次,放下你的自尊心吧,Javert。你不好受,而我想帮上忙。”
“我用不着你来可怜我!”Javert吼道,扬头怒视着他。
Valjean往后退了几步,步子中透着几分谨慎。然后他绷直了身子,双手握拳垂在身侧。“无论你今晚要去哪儿,我都会跟着你。”
Javert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那我去警署。”他恶狠狠地说。
Valjean看着他,不为所动。他的双眼直直盯着Javert,像在搜寻着什么。“不,你不会,”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会以这副样子去的。”
这个男人的态度让Javert大为光火;他从前的那股威严片刻间在盛怒中重现了。“我可以现在就让他们把你抓回去!”
Valjean无视了这一威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神色肃穆而坚决,仿佛立于巷中的一块磐石。“我对此保留怀疑。”
“Valjean,如果你不立马给我走开,我发誓,我会以法律的名义——”
“我不怕你,Javert. ”
Javert突然住了声,双眼微微睁大了。这个男人的放肆和厚脸皮实在让他吃了一惊。
可除去恐吓,他如今还能掌控什么?
一旦虚张声势被戳破,他便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了。何况他本就不擅于此。
“我早告诉过你,”Valjean平静地开口,“我心甘情愿跟你走,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你现在再用逮捕来威胁我——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的眼神徘徊着,“在我看来,我早就是你的囚犯了,现在依然是,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但是我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说什么,今晚我都不会留你一个人。要是你想,大可以用死来威胁我。没关系,死算不得什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如果你要带我去警署,我不会反抗,可同样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老老实实地告诉你的同事们。我猜你不想那样,我也不想。我不希望看着你受罪。所以求你了,就跟我回家吧。你要是不跟着我回家,我只好跟着你回家。不过我猜你大概不想让一个罪犯知道你住哪儿。”
Javert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咬紧了牙齿。
他没法靠威胁吓跑眼前这个人,也没法用强。他打不过他。最后只剩下一个令人烦躁的事实:无论今晚去哪儿,都没法甩开他了。
他当然没真的想去警署,也不打算回自己的住所。事实上,除了回塞纳河,他的确不知道该去哪儿了。而显然Valjean是不会让他回那儿去的。
他的嘴角垮了下来,眼睛半阖,挫败地站着。
“你夺走了我的尊严。”Javert嗫嚅。
Valjean垂下头,懊悔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很抱歉。可我的确没法让你一个人。所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Javert的目光飘向街道,河水声依旧在远处咆哮着。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
极不情愿地,他埋下了头。
***
此刻大约是凌晨两点,所经之处的街道两侧,看不到一点儿窗内的烛光。唯一的光亮来自于街头几盏零星的灯笼,那让蓝黑色的夜空柔和了些——可灯笼实在太少,又隔得太远,更多的仍旧是寒栗和晦暗。
“我得说,”当他们艰难地走在漆黑一片的街道时,Valjean突然开口,“我很高兴你答应跟我回来。本来还以为要在冷风里跟你争论到不知什么时候。”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耐心。”Javert咕哝着。
Valjean挑起眉毛。“耐——?啊!不,不,你误会了,”他说,有些尴尬地抬眼看着Javert,“我是打算在那儿说服你,多久都无所谓,只是——只是我已经好些时候没吃过东西,也没睡过觉了。我背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在下水道中穿过了半个巴黎——然后又是河水,还有这温度……我都不清楚这双腿还能支撑多久。”
他的表情中几乎带上了歉意。“本来之前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就打算把你带回武人街,可是……我实在走不动了。毕竟比不上年轻时候了。”
他越解释,Javert的脸上就越多惊骇。而他的最后一句话,让Javert在怀疑之余,还升起了一种被罪恶感煎灼的疼痛。
这个人!这个荒唐的家伙——在街垒战斗了一整晚,然后背着另一个人穿过数里的下水管道,把他送回安全的地方——这个人在一天之中面临的绝境,比无数人一辈子都要多,差一点就不能活着回来——之后又跟着他跳进了塞纳河里,竟然还有力气把他们一块儿拽回岸上,还打算背着他穿过整座城市!这完全是疯狂!他的意志力——不,应该是他的胆大妄为——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疯狂、愚蠢、圣人作派的白痴!他是怎么还能站起身子的?光想一想,Javert就大感怫然。
“你是个傻瓜。”最终他开口,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Valjean仅仅是伤感地笑了笑。“还好不是更糟的。”
Chapter Text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日记,想写一个故事,写出的却是另一个。而人最卑微的一刻,便是他把这一生的故事,与他立誓要作的那一个相比较的时候。”
——James M. Barrie
***
“谁在哪儿?”
Valjean疲惫地眨了眨眼,门房手中的灯笼光晃到了脸上。
“我的天,Fauchelevent先生,是您吗?”
“打搅了。”
他们正站在武人街七号的大门口,突然亮起来的光线让人瑟缩了下。
“之前我听到您回来了,”门房解释道,“可我那阵睡得迷迷糊糊的,后来您又走得那么急,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可这究竟是怎么了?看看您,浑身都湿透了!”
“我知道,”Valjean叹了口气,手指按揉上了太阳穴,“没什么大事,别在意。”
“那位先生是谁?”门房问道,扬了扬手中的灯笼,照向站得老远的Javert的身影。
“一个朋友。”
“那快进来,快进来吧,”他催促道,领着两人走进屋,“天主在上,这个时候外面可太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关上了大门,又取出灯笼里的蜡烛,点燃了门厅茶几上的一根。“我这就去叫醒您的仆人。”
“别,”Valjean立马转身开口,一只手扬起。“没必要,我也不想让她瞧见——”
楼梯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让他把后面的话咽回了喉咙里。
“啊。”他叹了口气,看着Toussaint出现在视线中。
这位妇人可着实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一只手过于戏剧化地揪住了胸口——让人有些轻微的不悦。她立马连珠放炮似地问个不停(都是门房之前问过的问题),诸如他的衣服为什么会这样子啦,这么长时间他都去哪儿啦,同行的这位先生是谁啦。Valjean只得不停地朝她嘘声,恳求她冷静下来,不要惊醒了Cosette。
“请务必告诉我Euphrasie小姐正好好睡着。”他说,努力压低了声音。
“她是在睡觉,”Toussaint回答,“但睡得安不安稳就不一定了。街上这么个情况,您却偏在这个时候出门,可把她给急坏了。”
“我明白,但还是不要去打扰她吧。等明天一早她就不会担心了。”
“如您所愿,先生。”
Valjean又转向正打算离开的门房,“你没把那晚上的事告诉她吧?”
男人果断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说。她是问起过您,但我没告诉她当时您是怎么出门的。”
“很好,”他点了点头,“那么晚安。”
门房也冲他点点头,却道了句“早安”,然后回到了他的房里。
Valjean转过身子,发现Toussaint正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困扰。
“怎么了?”他问。
“先生,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您这身制服——您衣服这个样子……是和起义有关吗?”
“某种程度上,”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虽然我更倾向于不要谈论这件事。”
“啊,我不是想打探什么,我只是担心您的健康。”
“有劳挂心了。”
“您看上去真累,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吗?”
“Oui, 谢谢你。如果不麻烦的话,能热点儿东西给我们吃吗?”
Javert愤恨又羞赧瞪向Valjean,“我不用——”
Valjean抬起一只手让他安静下来,皱了皱眉头。
“我们两个都要。”他继续说。
“当然了,”Toussaint忙不迭地点头,“晚餐还剩下些没吃完的面包和炖汤,我马上去热一热,然后……”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上下瞧了瞧Valjean满是泥污的衣服,皱起了鼻子,“我再去给您打盆洗澡水。”
“Dieu, yes, 那再好不过。”
她点了点头,抬脚走向厨房。
Valjean端起烛台,朝楼梯走去,而Javert走在他的前面。趁他上楼之际,Valjean立马抓住了Toussaint的手臂,朝她耳边低语。
“Toussaint,仔细听着,然后把这些话也转达给门房——无论那位先生给你什么理由,请千万不要让他离开,除非我跟他在一块儿。他的状况不太好。”
Toussaint探询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然后继续去忙活。
Valjean走上楼时,Javert正等着他。
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也不肯直视Valjean,但Valjean觉得自己能看到那个男人嘴角挂着讥讽又疲惫的微小弧度。
“Fauchelevent,”他嗤声道,“认真的?”
Valjean的脸红了,咧嘴笑得有些难为情。“事实上,是那位先生自愿让我用这个姓氏的。”
“哦?”
Javert听上去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但既然他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Valjean就继续说下去,也是为了能找点儿什么来说。
“是这样,”他继续道,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自从他摔断腿后,就没法继续驾车了。”
“我记得。”
“所以我替他在一间修道院谋了份差事,就在巴黎。”
一丝好奇的火花闪过那双漠然的眼睛。“巴黎?”
Valjean察觉,Javert那探长的本能又浮现了出来。即便再怎么冷淡疏离、心烦意乱,他的脑子也会自动琢磨着话语间的蛛丝马迹,然后联系线索,解决谜题。
而如今告诉他这些,对Valjean来说并无妨害。要是能帮助他恢复些理智,倒是非常值得的。
“是啊,那时我被你追得无路可逃,刚好跑到了小比克布斯修道院。其实我已经完全忘记他在这儿干活这回事了,说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翻过那堵墙后等着我的是什么。所以当我听见大晚上的花园里,一个声音竟然叫我‘Father Madeleine’,那简直是个惊喜。”
“他不知道滨海蒙特勒伊发生的事?”
“修道院大概是个不通世事的地方,”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悲伤而愧疚的笑,“他依旧当我是市长先生。”
“而你滥用了他的信任。”Javert说道,声音听上去恍若梦中——他的语气不带情感,仿佛这句话并不针对任何人。
Valjean的笑容消失了,只留下愧疚。“我别无选择。”
Valjean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他的卧室,一边说话,手里一边忙着。Javert拖拖拉拉地跟在他后面,眼睛时不时地打量四周。
“他非常乐意帮我在那儿找处庇护,作为多年前的报答——甚至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兄弟,Ultime,”他一面解释道,一面坐在他床脚的长凳上,脱掉湿透的鞋子,随意扔在了凳子下。“实际上,他的确有个兄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死了好多年了。”
Javert的声音里浮起一丝嫌恶。“所以你躲在一间修道院里逃避法律,还冒用了一个死人的名字?”
“被你这么一说,听上去似乎十恶不赦了,”他回答,又脱下了长筒袜。“相信我,我也不想欺骗那些修女,只是……形势使然。简言之,这也是你从那晚后就再也没找到过我的原因。”他走向衣橱,脸上显现出一种怀念般的神色,目光飘忽,心事翻涌。“我们在一块儿劳作,一块儿照看花园,而小Cosette,就在那儿读书,’Crickets’,他们这么叫她。那可真是一段平静的时光啊。”他伤感地叹了口气,“老Fauchelevent现在已经走了,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是脸上带着笑离开的,过完了心满意足的一生,现在终于能跟天上的兄弟团聚了。” Valjean刚挽起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就听到了一声敲门声。虽然门开着。
“Excusez-moi, ”Toussaint说,手里端着一个空水盆,“你们是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我可以现在就去烧水,但要稍等一会儿。”
Valjean先转头看向她,又看向Javert。“你先。”他说。
“恕我冒昧,”Javert说,对着仆人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我想我今晚已经够湿了。”
“洗个澡会让你舒服点儿的,”Valjean坚持道,“再说了,你也没法穿着这身衣服,得晾在火边烤干。还得把你身上这股泥味儿洗掉。”
Javert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Valjean拒绝让步。
“好吧。”最终他说,双臂交抱在胸前,眼神飘向别处。
“需要我把洗澡水给您烧烫一些吗,先生?”Toussaint问。
“不用了。”他粗哑地回答。
“照您吩咐。”
趁她去准备水时,Valjean从衣橱和窗边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堆东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一条褐色长裤,一双亚麻长袜,还有一床羊毛毯子。他把衣物递给Javert(后者不情不愿地接过了),把毯子铺在床垫上,又把床框拆了下来拖到了大厅里去。
Javert站在门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过很快Toussaint就打好了最后一盆水,然后给Javert拿了一张毛巾一块肥皂。
在Javert打理自己的同时,Valjean把床垫移到了起居室的壁炉跟前,稍微靠左一点,右边搬来了平时靠着墙的那张沙发,又把另外一床毯子铺在了上面。之后他从黄铜架子上捡了几块木柴扔进壁炉里,生起了火。
当Javert再次回到卧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Valjean把火烧得正旺,点点火光在暗色的墙纸上投下了阴影。整间屋子都暖和了起来。
Javert看了一眼家具位置的变动,然后目光落回Valjean身上,只吐出了一个字,“No.”
“Yes,”Valjean坚定地反驳,站起身子。“把你的外套给我,我好把它晾起来。”
Javert微眯起双眼,转身大踏步地走到门厅,一把抓过他的外套。接着他走回Valjean跟前,脸上带着反抗的意味,手中的外套像一袋湿面粉般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Valjean回望他的视线中带着种懊恼的无奈。他捡起地上的大衣,把它挂在了刚搬到壁炉边的衣架上。
接着他抱起床垫上的毯子,一股脑地塞进了Javert怀里,然后转头走出卧室,自己去取Javert剩下的湿衣服。
当他回来时,他看见探长正蜷坐在床垫上,双腿弓起抵着胸口,整个人缩在毯子中。他的脑袋低埋着,垂散的头发遮住了面孔。唯一Valjean敢确定的,恐怕便是这个人紧皱的眉头。
Valjean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湿衣服都摊放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突然掉出来的一个东西让他愣了下神。
他捡起那个小玩意儿,借着火光打量起来。那是夹在两片圆形玻璃间的一小片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了,墨迹被河水浸得浅淡,在纸上晕染开来。
“这是什么?”他问道,递给了Javert。
Javert接过那个东西,瞪着它。那似乎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他看了许久。可他看得越久,双眼就越黯淡。
最后,他将那个东西扔进了火里,没有一句解释。他看着火苗烧噬它,玻璃片变得焦黑,然后脑袋又垂了下去。
Valjean好奇地注视着一切。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Toussaint手中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两碗炖汤和一长条面包。
“来了,先生们。”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放在桌上,“既美味,又暖和。”
“多谢,Toussaint。”Valjean点头致谢,“这下就行了。真抱歉这么晚还麻烦你,去接着睡吧。”
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她点了点头,在向一旁的探长送去忧心的一瞥后,离开了房间。
Valjean本来打算用刀切开面包,但他突然停住了,他的手徘徊在小刀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缓缓从闪着冷光的刀锋,移向身后的人影,眼神却不敢多作停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刀子,塞进了自己的腰间,用衬衫下摆遮了起来。
最后他用手把面包掰成了两半,碎屑落在盘子里。他拿着一碗炖汤和半条面包,递到了Javert跟前。
Javert一动不动。
“吃东西。”Valjean说。
“我不饿。”
他皱起眉头。“是吗?你今天吃过什么了?”
“I am not, ”Javert重复道,语气尖锐,“hungry. 我没说过我要吃东西。”
“你现在在我的房子里。你得吃。”
Javert抬起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我不记得我表达过任何想到这里来的意愿。”
Valjean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瞪了他一会儿,然后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得给你。拿着。至少你可以端着暖和一下。”
Javert仍然抬眼瞪着他,意志坚决,不为所动。
Valjean把盘子搁在他脚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他回到桌旁,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自己的那份——这没花他太长时间,毕竟他都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最后他起身,准备把自己洗干净。
那留在身上的塞纳河的味道(还掺杂着轻微的下水道味儿)逐渐被薰衣草味的皂香代替了(这其实是他买给Cossette的,也许Toussaint挑这个给他是故意的)。Valjean擦干了他一头银色的发卷,换上了一条新的长裤和一件条纹衬衫,以及他常穿的棕色马甲。这个时间点他本不用穿这么正式,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在Javert跟前穿睡衣。
他回到房间,发现Javert动也没动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令他满意的是,身边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了。一丝得意的微笑浮上嘴角,但他在走近之前收敛了起来。
他站在房间正中,隔着一点儿距离观察Javert。
他们极少见面,而每一次面对面时,之间的年岁都弹指般消融不见。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个猫捉老鼠的老游戏。
而此刻,在逾十年的光阴之后,他第一次在灯光下注视着这个人,才发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上一次他这样好好注视他,还是在滨海蒙特勒伊的时候。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这个男人的深栗色头发——深得看上去近乎黑色——已经夹杂了几缕银灰。同样如此的还有他两颊的鬓须,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更显花白。
他的眼睛依旧是冰冷而锋利的蓝色,只是浸染上了一些疲惫——那眼周的阴影可不仅仅是缺乏睡眠的缘故。
那股威严又挑衅的气质还在,没错,但掩埋其下的,还有某种极轻微的惶恐与不确定——这倒是很新鲜。
而他的神情,在Valjean看来仿佛一个任性的孩童在生闷气,但又远不止如此:分明还藏着空茫和惊愕。
Valjean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他该做什么,问题是该怎么做。
显然,这个男人需要某种慰藉——或许是某些叫他安心的保证——但Valjean实在不知道如何能在不让他逃得更远的前提下给予这一切。
Javert是个严苛的人,从不自怜,也极少允许自己享受欢愉——这点在滨海蒙特勒伊时Valjean就一清二楚——以至于任何向他展现友善的企图,都能让他汗毛倒竖。而这个问题,不出所料地成为了帮助他走出这场困境的最大阻碍。
同时Javert还是个过于自负的人,总认为自己站在正确的立场。他似乎毫不关心自身,既没有虚荣心,也没任何嗜好。印象中,Valjean完全不记得他参与过任何休闲活动,一次也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Valjean第一次觉得Javert是个人类——至少是一副血肉之躯,而非某种高大庄严、超脱尘俗的旁观者,就像圣母院里的石雕一样——还是他踏进市政厅要求解职的时候。Valjean意识到,那是他头一回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同属于人类的某些东西。而第二次(印象过于深刻的一次!),就是Javert站上塞纳河桥栏的那一刻。
那时,Valjean被太多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包围,根本无心去想当他看到Javert自寻了断的瞬间,心头涌上的究竟是什么情绪。但现在他有的是时间思考。
甚至在街垒由人宰割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没有失掉他的冷静。依旧坚定、泰然,仿佛根本不属于周遭的一切。他丧失了掌控,却完美维持着自身的威严——不为所动,毫不畏缩。没有任何事能够影响到他。
然而,仅仅几天之后,在他最该下定决心的一刻,他却迟疑了。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犹豫不决。这位探长——这个坚硬如石的阴影从不外露于人前的一部分——陷入了困境。他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他的头颅中有暴风雨在怒号,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将其平息——而跟随这场风暴而来的,是怀疑,是自我厌恶,是悲伤和无助,直至他的神智被淹没殆尽。
而这一切对Valjean来说似曾相识。
虽然一直独来独往,Javert看上去却从不孤独——这当然挺荒谬的,因为他明明没跟别人在一起过(除了巡逻时跟他的下属们)。
直到此时此刻,Valjean才真正察觉到一个事实:他从没见过Javert接触过职责范围以外的另一个人类。
至少,他肯定有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家人吧。这两样他总得拥有其中之一吧。
可Valjean却想不出有谁。
这可能吗?难道他……?
Valjean走过去,垂眼看着Javert,眉头沮丧地皱起。
这个男人甚至拒绝抬头看他。
“Javert……”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好让他们处在一条水平线上。双手搭上男人的双肩。
“你得跟我说话,Javert,求求你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
Javert依然没抬头,整个人蜷得更紧了。
“你总不能假装一切都好,我们都知道那是假话。”他的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你的自尊不值得如此,Javert,不值得搭上性命。”
“你什么都不明白。”Javert咕哝着。
“那就告诉我。告诉我,也许我就能明白了。”
但Javert一言不发。
“对人们来说,时不时地寻求帮助并没有错,”Valjean继续道,“不必因此羞愧。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恼,而其中一些光靠自己的力量是解决不了的。天呐!那真的不会让你显得软弱,那只会让你更像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的手沿着Javert的前臂滑下。他想握住这个男人的手,但那双手死死地攥着毯子边缘,像是盾牌般保护着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见过你有过半分自怜。你的所有时间都服务于公民。可你不觉得,你也该对自己稍微客气一些,哪怕就这一次?这不是你欠自己的么,Javert?”
他几乎已经看见了这个男人头发遮盖下的痛苦表情。
Valjean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他的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神更清亮,也更坚决。
“Javert,”他开口,“我不能假装自己完全明白你在遭受着什么,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他的视线移向了地面,“曾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跟你现在的状况也差不多。那时我刚从土伦拿到黄护照。”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失焦,像是看到了很久远的景象。“我一无所有,只有身上穿的那身破布,和兜里远远不足我十九年劳动应得的微薄薪水。没有别的出路,我几乎一出土伦就开始寻找正当营生。”
“我到了格拉斯的一家提炼厂,工人正在卸货,因为工作吃紧,便同意我加入他们。我问他们一天可以赚多少钱,他们说‘三十个苏’,于是我就干了。可到了晚上结账时,厂主只付给了我十五个苏,我拒绝,可他说‘这对你这种人已是够好的了’,还威胁我要是再纠缠,就把我送回苦役船上。我只能离开。”
“一个罪犯是没有地方肯收留的。我从一座小镇走到另一座,只为了填饱肚子,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可就连这些也是奢求。人们只要瞧见我的黄护照,就赶着与我撇清界线,哪怕我毫无害人之心,哪怕我身上有钱。他们压根儿不考虑这些。”
“甚至我路过监狱时,我问看守能不能让我住一晚,就一晚。‘监狱又不是客栈’,他说,‘叫人先逮捕你吧,这门就会替你开了。’我只能继续朝前走。我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可依然没有哪户人家肯敞开门。我只不过想讨口水喝,对准我的却是黑压压的枪口。他们管叫我‘偷东西的野猫’。”
“一天晚上,阿尔卑斯山中已经起了冷风,我累得抬不动脚。我看见街边的花园里有个茅棚,看上去是草墩搭起来的,我以为那是某个筑路工歇脚的地方,晚上没人住。其实那是个狗窝。我才刚躺下,就听见一阵凶恶的犬吠,我只能招架着那条恶狗,赶快跑回街心。那时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对自己说,‘我连狗也不如了!’”
“后来到了深夜,终于有个人收留了我。我去敲门时是完全不抱希望的——毕竟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吃闭门羹——可他却邀请我坐到餐桌旁,用上好的银器盛食款待我,还同我聊一些快乐的琐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自嘲,“可我几乎没听他说了什么,我的脑子一团乱。”
“那晚是我二十年里第一次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可半夜我醒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过陌生。”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在我这一生中,我从没像那晚一样孤独过。一无所有,无处可去——也没有人在乎。我那样迷茫,”他轻声道,“即使是那个人的仁慈善意也无法让我从绝望中抽身。”
“现在回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是出于某种冲动,疯狂的冲动。既然我在船坞十几年的辛劳,只换回了一次次的剥削,那么这么做也是公平的——甚至,正义的。当然了,我内心某个角落知道那并不是,但我依然做了,做了最坏最坏的一件事!我偷偷溜进主人家的房间,偷走了他的银器,他用来款待我的每个盘子。”
“那是我犯下的最大的罪恶。他是第一个施予我善意的人,我却背叛了他的信任。他选择无视我的外表,去看我身上好的一面——我却只加重了坏的一面。那样的背信,那样冷血的行为,是我永生所不能弥补的。”Valjean顿了顿,陷入了思绪中片刻。
“我趁夜逃了出去,背上背着他仅有的值钱东西,”他继续说,“可没过多久就招人怀疑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警察就逮住了我。”
“我怕极了,”他轻声说,“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知道就凭这一个愚蠢的举动,不仅会把自己送上断头台,更会落入罪恶的地狱。他们盘问我银器的来路,我只敢说那是主人送我的。而他们把我拽回那个人的住处,要去询问真假,我怕得发抖。”
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自轻的嘲弄感。“那时天刚亮,那人一打开门,就看见我被揪着衣领,脚边是一袋子银器。”
嘲弄感消失了,阴影重回Valjean的脸上,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稳而徐缓。“我恨不得去死。要是我有一把枪,我一定马上射穿自己的脑袋。那种羞耻太难以承受了——我真的宁愿去死。”
“我不敢抬头看他,我听见警察叫他做‘我的主教’,我大吃一惊。‘我的主教!’我说,‘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你得理解,那人根本就没告诉我他是谁。他过着与他地位远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把他的大宅子给了附近的小医院,好让他们能腾出更多的房间。他的房里毫无装潢,衣服也毫不华丽。他的食宿朴素得让我以为他连位助理牧师都算不上,更别提神甫了。‘闭嘴!’那个警察说,“这是主教先生。”我怕极了,只能跪在地上哆嗦,等着这位神圣之人的谴责和宣判。他理应如此,我也毫不怀疑。”
“可主教,他——”Valjean轻声笑了,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他看着我,说,‘可我把那对烛台也给您了呀,为什么不一块儿带走呢?’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为我担保,为我撒谎——可为什么?他对我并无亏欠,是我亏欠了他。他却坚持要他们放了我,说我是无辜的,一切只是误会。他让我带着那对烛台走,他叫我做‘我的朋友’。‘您可以放心走了。’他说,‘还有一件事,您再来时,不必走园里。您随时都可以由街上的那扇门进出。白天和夜里,它都只上一个活闩。’”
“等警察走后,他又看着我说,‘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用这些银子是为了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他唤了我的名字,又说,‘您已不再是恶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来,交还给上帝。’”
“我就这么逃过了一劫,既没有被开罪,包里还多了一小笔财富。我迷惑极了,完全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我云里雾里地沿着路走,最后终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整理思绪。我的脑子里仿佛正有一场风暴——可又出奇的平静。整个世界对我来说恍若无物,我就在那儿呆坐着,全然不知周围是什么。”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那阵,一个穷孩子走了过来,手里抛掷着一枚硬币。他经过我时,正巧手滑了,那枚硬币滚落到了我坐着的地方。我想也没想就一脚踩了上去,也不知是为什么。大概是种本能习惯吧,我猜——在土伦时养成的。钱在那时总是来之不易。我就那么踩着那枚硬币,一开始,那个孩子还礼貌地请求我还给他,可见我无动于衷后,他便发怒了,冲我叫嚷难听的话。我一定是回了些威胁的言语,因为他马上就跑走了。”
“等到寒冷的晚风吹来时,我才恢复了一点儿神智。我起身准备离开,然后发现了脚下的硬币。我惊讶地盯着它,在想这是从哪儿来的。接着我突然想起发生了什么,恐惧笼罩了我。我又犯了一次罪,可这次完全是无心之举!去偷一个穷孩子的钱?天呐,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那一天里我都是满心的愧疚和自责,我发疯似地找那个孩子,山上山下翻了个遍。我甚至请求了一位过路的神甫逮捕我,我太崩溃了。”他伤感地笑了起来,“可那个人被我的样子吓跑了。直到入夜,我都还在找那个孩子——声音也吼得嘶哑。但我最终还是没找到他。我什么也做不了。没想到在我得救的片刻后,我又再次毁了自己。”
“啊!我还能怎么活下去!我跪在地上开始痛哭,心想着自己变成了怎样的一个恶人。在土伦的十九年里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一次都没有。自从他们把铁枷扣上我脖子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也变成铁了。可那时我实在没法控制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就好像一个沉睡多年的人刚刚睁开了眼。我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那让我害怕。我以前只是个修树枝的工人,老实谋生,日子单纯,万万没有恶的念头——我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这个残暴凶狠、心硬如铁的罪犯?我认不出他,我怕他。我从不想成为这种人!我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终于,在我认清自己的那一刻,主教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照拂着我。他怜悯这个罪人,给了他庇护,又在他应得惩罚之时,给了他慈悲!我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从未感受过这样大的善意。对我来说,这个人就好像世间所有公义与良善的集合,而我便是所有的错误与罪孽。”
“我知道我必须得为今后做出抉择——做恶魔或是天使——没有中立的余地了。如果我情愿为善,我就要做到极致;若我甘心为恶,我便要做最坏的罪犯,做这世上最恶的人!可我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之前所做的一切已经够叫我害怕了,我实在没法再犯下一件这样的罪行。所以我做出了选择,我听从了主教的话,并以之为誓。”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然而……那一晚的所作所为,让我永世也无法偿还。我用尽一生去弥补,依旧不够,永远不会够。是啊,仅仅是一瞬的疯狂,就造成了这么多的后果。”他的嘴角垮了下去,“这么多。”
他张开双臂环住了Javert,将他拉向自己的胸膛。
Javert的身体僵硬了起来,还发着抖——但他挣扎得并不剧烈,几秒后就静止不动了,就像是某种落入猎人手中的幼兽,觉得装死才是唯一的缓刑。
“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Javert?一天之内,我毁了自己两次——两次,得救全凭上帝垂怜。绝望让我失去了控制,落入孤独的深渊中越陷越深。那个瞬间我做出的愚蠢决定,代价是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某种意义上,还有现在拥有的一切。”他的一只手摸索着向上,停留在Javert的后颈,安抚着他。“别犯同样的错误, Javert。你是比我更好的人。”
他怀中那如石雕的身体又变成了血肉之躯,Javert在颤抖。他犹豫地把头埋在了Valjean的一边肩膀上。
Valjean几乎吓了一跳,眉毛高高扬起。他把这个男人搂得更近了——轻柔,却紧密——然后阖上了眼睛。
Javert什么也没说。既没哭,也没动作。他的痛苦看不出端倪,除了这缄口的沉默和僵硬的肌肉。
过了一会儿,Valjean松开手,坐直了身子。他用一只手拍了拍Javert的肩膀,以替代那些他组织不起来的言语。
“你得休息。”他低喃着站了起来。
然后他背转过身子,才踏离沙发旁一步,就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耳朵。
“你不该管我的。”
Valjean停住了脚步。那声音击中了他,既无愤怒,也非斩钉截铁。只有一种痛楚,一种乞求——和令人心碎的哀恸。
他的胃部拧缩了起来,脸孔也因某种巨大的精神痛苦扭曲着。他的双眼紧紧阖闭,好像一个人在面对太过悲剧的场景时不敢睁眼那样,只能任由自己沉漩进某种更惊涛骇浪的情绪。
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低着头。“为什么?”他轻声问。
“你知道为什么。”
Valjean的目光在地板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重落回Javert身上。郑重地、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棕色的瞳仁里写满悲伤。
“我真的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Javert对上了他的目光,但马上又逃开了,好像那其中的沉重与诚恳令他颤抖。他又回到了那个似乎能给他庇护的姿势,缩成一个球,脑袋低垂,脸埋进那抱着双膝的的手臂间,裹着毯子。
Valjean忧郁地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他觉得——至少在今晚,在他如此强烈的恳求下,那个男人才终于肯说几句话——此时此刻也没法再做更多了。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倒向对着壁炉的那张沙发,踢掉鞋子,又把床单铺在粉色的沙发垫上。
裹好毯子,他在翻身之前最后看了Javert一眼。
“晚安, Javert。”他小声说。
他祈求仁慈的主安抚那个正受煎熬的灵魂。
过了一会儿,炉火渐渐熄灭,睡意侵袭,Valjean侧过脑袋又瞧了一眼。
Javert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垫上。他把那床毯子裹得很紧,从这个角度,Valjean只能瞧见绿色的羊绒,但那遮盖下的身体正平稳地一起一伏着,这让他感到某种安宁。
他注视着,眼皮渐渐耷拉下来,然后沉入了久违的酣眠。
Chapter 4: 假承诺
Summary:
Javert试图摆脱目前的尴尬处境,但只成功了一半。
Chapter Text
“我们回避令自己害怕的东西,是因为害怕面对时的不幸。可真正的不幸来自于我们本可从中受益的回避本身。”
—— Shakti Gawain
***
Javert在踩过地板的吱呀声中醒了过来。他皱了皱眉头,昏昏沉沉地抬起脑袋,朝出声的走廊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姑娘正赤脚站在那儿,有些凌乱的栗色发辫垂在一边肩膀。当她看到Javert时,她猛抽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蜡烛闪烁着。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轻,藏着恐慌。“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Javert直起了一点身子看她,眨了眨眼想驱走倦意,但没能成功。
他的脑袋依旧没清醒过来,于是回应也有失惯常的威严。“Valjean让我来的。”他嘟囔着,又倒回了枕头。他的眼睛阖上了,却听见那女孩回答说——
“Valjean是谁?”
一开始他只皱了皱眉,不确定这姑娘是不是真这么傻,连她资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什么叫‘Valjean是谁’?”他嘀咕着,“他不就在——”他突然住了声。
这个女孩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了。Valjean怎么可能告诉她?
“我是说,Fauchelevent,”他改口道,又闭上了眼睛。“Fauchelevent让我来的。”
“Papa?”她轻声道,“他在——?”她拿着蜡烛往屋里照了照,“噢!”她的畏惧消散了,立马走进屋子,绕过Javert躺着的床垫,蹲身在Valjean跟前,蜡烛放在了沙发前的地板上。“Papa。”她柔声道,摇了摇他的肩膀。
“让他睡吧。”Javert一面拉上毯子,一面听到自己这么说。“他需要睡眠。”
而那女孩一定是相信了他,因为片刻后,他就听到她的脚步声退回了门外,又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
***
“先生……”
Javert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倏地睁开,吓了跟前的老妇人一跳。她立马往后一退,像是怕Javert会抓住她似的。
Javert皱眉看着她,昨晚的事涌回了晕乎乎的脑袋。
“P-pardonnez-moi,我不是故意吓您,”她惊呼道,一只手揪着裙子,“我只是想问问,您今、今天准备出门吗?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Javert双肘撑着床垫,气冲冲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究竟能去哪儿?当然了,若是平常,他早在警局写完了文书,已经出发巡逻,或者去完成指派给他的其它日常任务——可这不是平常。事实上,一想到要回警局继续工作,他就烦躁不安。
不,他怎么可能回去——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在他所做的事,又或者没能做的事之后——在这一切之后?他怎么敢再露面?
“我知道您昨晚不好受,”仆人继续道,“所以我就没叫醒您……也许我还是应该稍微早点儿过来叫您的。”她低下头,“真的很抱歉,如果我让您迟到了的话。”
“不,”Javert开口,一边盘起腿,“用不着。你没让我错过什么,我现在没地方要去。”
“噢!那就好,那,呃——”
她似乎有点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看上去Valjean不常招待客人。又或者是他昨晚的那副模样让她有些糊涂: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屋子壁炉前的地板上,活像个流浪汉。
“先生现在吃早餐吗?小姐之前说要等你们都起来了再吃。”
“小……?”他晃了晃脑袋,“哦,那个女孩子,我想起来了。她叫什么名字?”
“小姐大名Euphrasie,不过大家一般叫她Cosette。您要我去请她过来吗?我马上就可以把桌子收拾好。”
“什么?不,我不——我不用——”他垂头叹了口气,“随便吧,这不重要。”
Toussaint扬起脑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您真的没有需要我准备的?”
Javert一只手搭在脸上,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嘟囔着,“没有。”
“Tout ce que vous préférez,”(“一切如您所愿”),她耸耸肩说,“那么我去准备早餐了。
等她离开之后,Javert偷偷瞥了一眼Valjean,后者仍沉沉地睡在沙发上,看上去显然没被这场对话打扰。
看到这个男人睡得像根木头似的,倒在意料之中,想想他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吧。他能睡个好觉,Javert却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真的睡着。那些狂暴又喧嚣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了大半晚,直到榨干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才肯罢休。
他一下子又倒回了床上,双臂交叉,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辈子也没法再找到比当下更尴尬的境况了。他皱眉瞪着天花板,然后又闭上眼睛。
Cosette,他想着,Cosette。这个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下一秒,他的眼睛便猛地睁开了。他记起他之前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那个孩子!那个Valjean从孟费郿的客栈偷走的孩子!她就叫Cosette。
Valjean还留着她?真奇怪,他以为这个人早就——
“您真的醒了吗?”一个声音传来。
他看见昨晚的那个姑娘正朝他好奇地打量着,双手背在身后。她穿了身漂亮的白裙子(让他觉得有几分像某种小饰巾),腰间和袖上都缀着浅蓝色的缎带。如今已梳理整齐的发辫上戴着顶相衬的女帽。
“Bonjour,”她扬起唇角,藏不住的笑意在眼中满溢,“我想我们还没有恰当地互相自我介绍过。”
“你叫Cosette,不是吗?”
“没错。”
“我叫Javert。现在我们介绍过了。”
她笑了起来。“才算不上。来,过来坐吧,Toussaint正在楼下准备早餐。我们别吵醒他。”她说道,冲着Valjean示意了一下。“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那最好让他接着睡。而且我们就能单独地聊会儿天啦,肯定很有意思。”
“哈,那还真好。”Javert跟着她走进相邻的餐室,拉过了一把椅子。
“Javert先生,”刚一坐好,她就开口了,“您是爸爸的朋友吗?”
他微眯起眼睛,移开了视线,嘴角向下扯了扯。
“噢!”她笑了起来,“看您的表情!您准是他的朋友了。”
Javert重新看向她,一边眉毛挑了起来。
“他没什么朋友,”她继续道,像是没注意似的。“说实话,我现在一个都没见到过。以前在修道院时倒是有一个,一个老爷子,其实是他的兄弟,所以我不知道算不算,可他已经过世好多年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papa跟其他人待在一块儿过。不是说他不友善,先生,您得理解——可他就是没有朋友——或者至少没有我知道的朋友。但看看现在,您来了!啊,我真高兴!”
“我想您误解了我们的关系。”Javert回答,抱起了双臂。
“哦?”
“我不是他的朋友。”
她惊讶地盯着他,片刻后,小脸儿垮了下来。“哦。”
女孩的表情让他升腾起了一股内疚感——这算是他新近发现、还未习惯的一种情绪。这让他坐立不安。他以为他毫不在乎这个女孩儿怎么看他,又或是她口中称作父亲的人怎么看他——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确在乎,即使全然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是说,我们是——”探长支吾了起来,“我们的确不是朋友,但也许算得上……”他皱了皱脸,“——熟人。”
她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哦。”
“这个字你用得太频繁了。”
她眨了眨眼,被这话逗得笑了起来。“有吗?我可没注意到。”
这场对话(万分庆幸!)被Valjean仆人的出现打断了——Toussaint,他记得这女孩儿这么叫她——端着满盘的食物走上楼来。
“来咯,来咯!”她插嘴进来,仔细地摆好盘子,手指灵敏地避开了瓷器最烫的地方。她把咖啡壶和配套的东西放在桌子正中——奶盅,一小碗糖,里面放着根小勺子,当然了,还有两个茶杯待在各自的茶托上。咖啡两旁分别摆着一碗白煮蛋,一碟草莓,一盘厚切的面包,以及碟子里的一块黄油,上面搁着各自的刀具。
“啊,太棒了,我饿坏了,”Cosette叫道,开始往盘子里添东西。
“还不是因为你昨晚什么也没吃。”Toussaint轻声嘀咕着,给他们一人倒了杯咖啡。
女孩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我那时没胃口嘛,你又不是不晓得为什么。”
“我一直跟你说,孩子,别为了你父亲的原因饿着自己,那只会让他更难过的。”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而且我有自己的考量。”
“唉,”老妇人叹了口气,“我的姑娘哟,你这么懂事,有时也该多考虑考虑自己。”她一边说,一边走下了楼,也许是不想再争论下去了。
“别听她的,她就爱小题大做。”Cosette说。她丢了一颗草莓放进嘴里,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埋怨地闭了闭双眼。
Javert看着这些食物,几乎是严肃地考虑起他是否得吃点儿——毕竟这儿准备了两个位置,份量又大得远超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胃口。他并不怎么饿,甚至没有吃早餐的习惯。然而,拒绝提供给你的食物是一种极其不得体的行为,那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尴尬。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拿起了一片面包,咬下第一口。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女孩停下了手中涂抹黄油的动作,只盯着面包片发愣。
“您知道吗,”她说,语气中带着一丝郁闷的嘲弄,“Papa过去都不肯吃这种面包。他只吃那种黑面包,您知道的,又糙又没味儿。我求了他好久,让他对自己好一点,但他不肯,说根本没必要。直到后来我威胁他说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才开始吃白面包。”她那双闪着光的蓝眼睛像是看到了很遥远的景象,脸上浮起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您知道的,他总是那个样子。什么东西好就给我买什么,但从来不给自己买一件。住另外一边时,他甚至跟我们分开睡——就睡在屋后的那间小棚屋里。只要一个人,他就干脆连火也不生,所以我经常陪着他在那儿。只有这样,至少为了我,他好歹会把屋子弄得暖和一点。”她摇了摇脑袋,“有时候他真是很奇怪。”
“嗯。”
她从碗里拿了一小块白煮蛋,切成片后放到盘子里,用叉子一下一下地戳着,也不吃,表情有些茫然。
“您真的不是他的朋友吗,先生?”
“不是。”
女孩叹了一口气。“啊,那您一定是受他资助的人了。”这似乎本该是个疑问句,但听上去笃定得很。
“当然不是。”他反驳道,一边脸抽了抽。
“可是,您会在这儿,不是因为您需要地方过夜吗?”
“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来这儿绝非出自我的意愿。相信我,我和你一样不高兴。”
“那说明您也没那么不高兴嘛,先生。”她轻快地回答。
Javert咕哝着翻了个白眼。
Cosette心不在焉地小口吃着鸡蛋,一只手托着腮。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屋子另一边的Valjean。
“昨天发生了什么?”她问道,转头看着Javert。“他看上去糟透了。噢,您必须得告诉我!”
他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挫败的声响。“还是不了。”
“嗯?”她冲他扬起脑袋,“为什么?”
“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
“S'il vous plaît?”(“Please?”)
“No. ”
“哈。”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然后倾身向前,眼睛里闪出一丝调皮的光彩。“如果我让Toussaint做好吃的给您呢?”
Javert皱了皱鼻子,眯起眼睛瞧她。“我不接收贿赂。”
Cosette眨了眨眼,表情迷茫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您太有意思了,先生,”她说,“虽然您这么油盐不进,但我觉得我还挺喜欢您的。”
他僵硬了起来。“在陌生人面前,您应当更注意言辞。”
“Well……”她的声音逐渐变小了,一只手轻敲着脸颊,眼神朝上游荡着。“我的确是不认识您,但既然papa都让您进来了,那一定没什么问题了。”
一时语塞,Javert双臂交抱在胸前,又偷偷瞧了眼Valjean。那人依旧睡得很沉,脸埋在枕头里,手臂垂在沙发两侧,看上去就像个在外狂欢了一宿回到家中宿醉不起的醉汉。
“你叫他父亲,”他冷淡地开口,“他真的是吗?”
女孩沉默一会儿,Javert偷偷打量了她一眼。
她的脸红了起来,眼神躲闪着。“他当、当然是我的父亲了!”她忧虑地看向Javert,“您为什么这么问?”
Javert观察着她的表情,谨慎地斟词酌句着。“没什么,”他说,眼神移向一旁,试图让自己显得漠不关心。“只是他年纪这么大了,孩子却这么小。我有点儿惊讶。仅此罢了。”
Cosette看了他一会儿。“嗯哼,我猜是有点儿奇怪,但那又如何呢?我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过很小的时候他就接走我了,对我说他是我的父亲。那么,他就是我的父亲。就这么简单。”
Javert没作声。
女孩防卫性的态度,让他看出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为此不好受了很久。
她问过Valjean这个问题吗?
Javert看向那个熟睡中的男人,看向他银白的头发和沧桑的脸庞。
他是她的父亲吗?
Javert不确定。这件事本应更好判断的。
这个女孩有一头棕色的头发,而她的母亲是一头金发。
Javert想起了曾经在蒙特勒伊当地人口中听到的一些传言:那个自称Jean Madeleine的男人最初来到镇上时,灰色的头发间还夹杂着棕色。这就很迷惑人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船坞上的Jean Valjean有着一头深褐色头发。
Javert琢磨着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Cosette叹了口气,开始摆弄她的银餐具。“我一直问他关于我母亲的事,”她说,“问他俩以前是怎么样的。可他总说谈论这件事太让他痛苦了。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明白了,可——还是想知道。他从不对我说起他的过去,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有时候他看上去很困扰,永远忧心忡忡的样子,可就是不告诉我为什么。我真的很伤心,难道他还信不过我吗。”
Javert移开了目光。“他有他的理由。”
“哦?”好奇的火花从她声音中迸了出来,“这么说来,您知道他的一些事了。”
这回轮到Javert脸红了。他瞪着地面,“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您确实知道?我的意思是,关于他过去的事?”
“这不该由我——”
“求求您了,先生,难道您不肯告诉我吗?我可瞧出来了,您的确知道一些事情,就不能信任我吗?再怎么吓人,也总不会比——”
“我去叫醒你的父亲。”Javert打断了她,有些恼火地起身。“他总该睡够了。”
他飞快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感觉到那双眼睛仍然在背后盯着自己。
“Valjean。”他轻声嘟囔着,晃了晃男人的肩膀。
Valjean的眼皮颤动着,表情很不舒服。
“Valjean。”
男人抱怨了一声,眼睛依然紧闭着,又翻了个身,一边嘀咕着“Cosette,还太早了”之类的话,一边搓揉着脸。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坐直了身子,睁眼看着上方,嘴巴张开像是要说什么——但他猛地闭住了,眼前的高大黑影让他瞬间脸色苍白。他的眼睛大睁着,看上去不可不谓像一只野兔一觉醒来,在自己地洞里发现了一只黄鼠狼。
直到片刻后,他想起了昨晚的事,脸上的畏惧才消失,肌肉也随之松弛下来。他把脸埋在掌心,颤巍巍地吐出了一口气。
“Javert。”他轻声道,好像在用这个词确认他安全与否。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眼看着Javert。
“那孩子问题太多了,”Javert说,“烦得很。”
Valjean眨眨眼,探头朝Javert身后瞧去,才发现他的女儿正坐在桌旁望着他。
“Cosette,别打扰探长先生。”
“探长先生!”她惊呼道,“我不知道他是警察!他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穿着你的衣服?”
“看见没?”Javert咕哝道,“问题太多了。”
Valjean捏了捏鼻梁。“他——”又叹了口气,这次更深沉,也更疲惫。“他昨晚遇到了些状况,Cosette,需要个过夜的地方,仅此而已。”
女孩皱起脸,双手交抱。“你们两个都在瞒着我,我可不喜欢这样。”
她的父亲一只手撑着脑袋。“Toussaint。”他求救道。
妇人从门口探出了头,“先生?”
“我需要你去趟集市,给餐柜补充些东西。”
“恕我多嘴,先生,可之前我清点时,还——”
“晚餐添些好东西吧——买只鹅,或者买只猪崽。”
妇人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他。“如果您要求的话。”
“Cosette,你能一块儿去吗,帮着提一提。”
“可这不公平!”
“怎么说?”
“你只是找个借口把我支走,好留你们两个在这儿!然后谈些不想让我听到的话!”
“可Toussaint得有人帮着提篮子呀。”
女孩撅起嘴,扬脸瞧着他。“好吧。”
“这孩子正在叛逆的年纪。”等她们离开后,Valjean解释道。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真想知道那孩子挺过来没有,”他若有所思地说,“可是,”他喃喃道,“现在也帮不上忙……”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抬头看着Javert,“你吃过了吗?”
“没法不吃。”他干巴巴地回答。
“那就好。”Valjean站起身子,一只手抓了抓头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呃,你知道的。”
Valjean朝着盥洗室走去,Javert叫住了他,声音中透着一股恼火。“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干嘛。”
Valjean停下脚步,回头看着Javert。那双眼睛中的平和与从容叫后者一时十分泄气。“因为我请求你留下来,”他说,“我很高兴你留下来了,而且我希望你留得更久。”
Javert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只能无言地站在那儿,愈发感觉到自己外来者的身份。他斜靠着墙,双臂交抱,研究着地板上的图案,直到Valjean出来。
“你睡得好吗?”那人问。
“我睡了。”
“但是不好?”
Javert不屑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觉得我睡得好?”
“我没有,所以我才问。”
他嗤声道,“有什么重要的。”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我比平常起得要晚,一睁眼看到你还在这儿,有点儿惊讶。”
“我也挺惊讶的。”他咕哝道,“但某些‘状况’不让我走。”
“我并不想你离开。”
Javert咬了咬口腔内侧。
“不管怎么样,”Valjean继续说,声音谨慎而低沉,“如果你要走,之前我想确定一件事。”
“确定什么?”
男人皱起眉头。“你知道是什么。”
Javert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微微埋头,不是出于尴尬,而是出于烦躁。“啊,那个。”
“没错,那个。”他叹了口气,“我得知道。Javert,你是不是还想……?”
“想自杀?”他坦率地说。可即使他面色如常,这几个字也像刀刃一样划得内脏生疼。“你不用担心这个。”
“我得听到你说‘不’,”Valjean坚决地说,双眼直直盯着他,“而且我希望你说到做到。”
Javert沉默了。他的目光落回地面,被散落的长发遮住。“不。”最后他说。
他之所以能这么说,是因为他此刻的确没想着那件事,所以并不算扯谎。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之后不会再生出这个念头;他内心也没否认这一点。但可以这么说——此时此刻,他心中完完全全被另一种惊慌占据了——这才是实在的事实。至于这个事实能延续多久,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要他说出来的那一刻是真实的,就已经足够了。因为他此刻最想逃离的,无非是当前这个横亘于他俩之间的,宛若地狱的尴尬处境。
他站直身子,不再靠着墙,而是径直走向壁炉。他的大衣还挂在衣架上,他的衣物也还摊晾在地上。
“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占用你卧室一会儿。”
Valjean困惑地望着他,脸上挂着一种怀疑的神情。
门关上了,这带给了他一种安全感。Javert脱掉那人给他的衣服,换上自己的。他有条不紊地扣上颈周的皮领,打好领带藏在下面;又重新系好腰带,佩剑和警棍依旧牢牢扣在上面。
最后穿上大衣——到了这会儿差不多全干了——他重新戴上那双Valjean之前放进他包里的皮质黑手套,双手一张一握了几次,好适应它们重回手上的感觉。
当发现帽子不在身边时,Javert心中暗咒了一声,这下他没法把脸藏进阴影中了。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不踏实,仿佛赤裸着。
他拍掉了衣肩上残留着的河岸边的泥屑,然后才走了出来。
出于习惯,他拍了拍大衣内侧空荡荡的那只口袋。
“该死。”他出声道。
“怎么了?”Valjean问。
“我的手铐和鼻烟盒,它们肯定落在——噢,算了,”他说,犹疑地吞回了后半截话,“没什么。”
“你还好吗?”
“好得很。”他吼道。
Valjean瞪着他,脸上透着隐约的忧虑。
Javert看着他的表情,撇开了脸,然后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想把它绑起来,才发现手上并没有能绑头发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咬着牙关。
“我想我可以离开了。”他说,朝着楼梯走去。
“哦?”Valjean开口,语气半是疑惑,半是反对。“你去哪儿?”
Javert停在楼梯中间,手抓紧了栏杆。
“你要去哪儿,Javert?”
“去警局。”最终他说,继续走下楼。“我得去做日常汇报。”
Valjean顿了一会儿,看着他走到前厅。“你确定你——?”
“我要迟到了。”Javert打断了他。
“Javert……”
“感谢招待。”他说,打开了门。
他正要踏出门口之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扯着一根牵狗绳似的绊住了他。
那力度又缓缓松开了,Valjean的手顺着滑落,碰上了他的,又把他的拳头展开,像对待一个孩子的手似的,握在了自己的双手中。
他的声音沉静而真诚。“照顾好自己,Javert。”
Javert抖了抖,像是被火灼到一般挣脱了自己的胳膊。他的手重回身侧,微微颤抖着,拳头下意识地握起,又张开。
沉默片刻后,他倏地埋下头,然后大步离开了。
Chapter 5: 囿中之狼
Summary:
为了让事情简单点儿,Javert又尝试了一次。可他完全失败了。
Chapter Text
“知其不知,大知也。”
—— Benjamin Franklin
***
Henri Joseph Gisquet年纪未及不惑(正差一个多月),可迄今已经被卷入不少政治丑闻了——虽然其中大部分并算不上他的过错。此人气度庄重,一张圆脸上生有一双深邃肃穆的眼睛,薄唇边却常有笑纹。一头灰发稍有卷曲,因此额前刘海也是朝向一边卷起;除了双颌留着鬓须外,下巴和脸上其它地方都刮得干干净净的。他左臂腕部以下被截除了,因此常年藏在紧扎的衬衫袖子下面。
他今天看上去闷闷不乐,心事颇重,部分原因可能是他的支持者Périer先生三周前感染霍乱过世了。另一个原因则是,起义平息尚不足一天,无数关于盗窃、财产损失、口角争端和逮捕工作的文书亟待处理——更别提Gisquet需要独自面对的政治后果,那简直是一场灾难。Javert实在一点儿都不羡慕他这个官职。
正如他所预料的,直到Javert进门后,Gisquet也仍然埋头于文书工作。Javert站在这个男人的桌前,带着一种庄重自持的谦卑,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站姿和神情都如一个纯粹的军人。
“署长先生,”他开口道,“我必须请求您一件事。”
“哦?”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我请求立刻您革我的职。”
署长的表情瞬时变得严肃起来。“什么?”
“您非得开除我不可,先生。我犯了罪,我触犯了法律。”
“触犯了——”Gisquet审慎地皱起眉头,声音压低了。“上帝,Javert,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Javert用同样严肃的语气回答,“我什么也没做,这正是我犯的罪——在我应该做一些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做。”
“没做什么?”
“没能坚守我入职时的誓言。”
“你这是在打哑谜,就直白点儿告诉我吧。”
Javert面露羞愧地低下头。“我发现自己没法完成某个法律要求的任务。应当完成,我却做不到。”
“什么任务?又为什么做不到?”
“逮捕某个犯了罪的人:这是任务。至于为什么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他胡乱地扯弄着衣袖,陷入了思绪里。“可那不重要。总之,我必须被革职。”
Gisquet观察着他。“那个人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
“朋友?”
他垂下头。“不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无法逮捕他?”
Javert盯着地板,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这个动作能帮他找到恰当的字句似的。
“义务。”
“义务比坚守法律还重要吗?”
Javert皱起眉头,嘴角垮了下来。“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犹豫,正是我必须被革职的原因,署长先生。对于警方来说,这种犹豫是不可容忍的。”
Gisquet背靠向椅子,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吧。可我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你看法上的如此剧变?这可不像你啊,探长。你说这个人并非你的亲朋?”
Javert只是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那么,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
“我……不确定。”
“对于你有所保留的事?”
“对于法律。”
Gisquet挑起了眉毛,随后眉头又蹙起。他沉默了一会儿,皱眉思考着。“你是不是想说,你发现某些法律条文一旦放在这个人身上,在道德层面就变得不恰当?”
Javert几不可见地吃了一惊,抬起了脸。
听到署长说出这些话——还是用这样一种轻松的语调——既让他沮丧,也叫他兴奋。因为这个人,这个法律的代言人,话语间透露出了在坚守法律之外,的确还有应当考虑的问题——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多么奇妙又令人胆寒。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无解的谜!他当下身陷的困境也并非从未出现过!
可真是如此吗!其他的执法者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即便如此还能继续履职?
他感觉到,他所熟知并遵循的司法系统,在那一刻尽数崩塌了。
“你与那个人的关系,或者说,你看待这类人,又或是看待他们罪行的方式出了变数,有更复杂的东西在里面了,所以你才犹豫,是不是?”
“不。我是说……算是吧。”
“啊。那么,究竟逮捕他们是让你个人感到不舒服,还是说你觉得根本不该逮捕他们?”
根本不该?不对。且慢,也对?不全对?可反对一半?警察这个职业是不能存有模棱两可的判断的。所以他现在该说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了——他没法把自己对于道德和法律的观点区分开来——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署长异常严肃地观察着他,身体靠向桌子。“Javert,”他说,声音突然变低了,“我相信你会诚实地回答我。这件事跟叛乱有关吗?”
Javert踌躇了。“您指哪方面,先生?”
“我的意思是,它牵扯政治立场吗?”
“没有。”
“跟叛乱毫无瓜葛?”
他摇了摇头。“毫无瓜葛,真的。”
虽然Valjean的确出现在街垒,也的确帮助过叛乱者,但这都不是让Javert陷入困境的原因。Valjean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是把Javert推入怀疑的深渊的元凶。
Gisquet注视着他。“我相信你。”
“这件事确实发生在街上正乱的关头,”Javert解释道,“可跟叛乱本身没有半点关系,先生。”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继续回到这件事上。啊,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呐。你是理智上觉得根本不该逮捕这个人,还是单纯的个人感受问题?”
Javert的目光落在屋子的墙角,沿着木质的边缘游荡着。他张开嘴好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蹙起眉头,整张脸都在某种惊愕中皱了起来。
Gisquet长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吗,Javert,你不是这警署中第一个对某项法律的合理性感到矛盾的人。”
Javert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可署长先生,一个人是不应当对他的职责感到矛盾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法律应该泾渭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它的判断应该毫无转圜——这也是对执法者的要求!”
“没错,是这样。”他说,“应该如此。但那是一种理想境界,而事实并非总是非黑即白的。法律没法完完全全地适用于每一种情况。我们的确用不着质疑法律,那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希望它能平等地适用于每个人,得出公道的判决。可法律永远有可能滞后于它的设立初衷,所以我们才要不断重审既定条文。如果没有这一过程,那么也谈不上所谓的司法革新了。”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Javert?你告诉我这些,我并不生气。你用不着为自己的质疑而感到羞愧。这是每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经历的。一个人的确应当不时地抽身看一看,用自己本身的正义感,去审视自己的行为。”
Javert瞪着他,惊讶得忘了掩饰脸上的不解。
“你也知道,”他继续说,身子靠了回去,“在我们这个职业里是有一些小人的——没胆的蠢货,只会故作聪明地曲解条文,好图他们自己的利益。要么就只会欺软怕硬地躲在官府背后,手上的权利都成了儿戏。你从来不是这种人,你此时此刻的行为也不是。”
“你说你对法律感到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法律要求你有所行动时,你的内心却倾向于另一边。你知道大多数人会怎么做吗,他们既不会做这件事,也不会说出来——可是你,Javert,你来找我坦白了一切。在这一点上你是诚实的,坦荡的,这再好不过。你不想违反法律——宁愿被革职也不愿给你的同事们抹黑,在这一点上你是谦卑的,这更好了。你追求公正甚于一切——追求真正意义上的公正——即使那让你苦恼。这是你最好的地方。”
“不,我不会开除你。像你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可太珍贵了,我的天呐!我宁愿我手下有五十个偶尔质疑的好家伙,也不想有一千个对自己职责毫无想法,只晓得服从命令不长脑子的蠢材!”
Javert的眼睛睁大了,脸颊也烧了起来。他移开了视线。
“那现在,关于困扰你的那个问题,我猜你是不会告诉我那个人的身份了。那罪名是什么?”
他又一次沉默了,表情很是纠结。
“噢,不是吧,连这个也不能告诉我?”
Javert愁眉苦脸地摇了摇脑袋。
“嗯……”男人的手指轻敲了敲桌面,又摸了摸下巴。他惊奇地叹了口气,目光徘徊着。
“如果那个人对社会是个祸害的话,我相信你早就把他抓起来了。所以我假定你判断他无害?是这样吗?对周围人不构成威胁?”
Javert轻轻抽了口气,然后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叹息。他点点头。
“所以这件事并不紧急咯?”Gisquet问道,“如果要采取行动,也用不着马上?”
他又点了点头。
“那你有时间好好斟酌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Javert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男人打量着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会耽搁你的其它案子吧,对不对?”
“是不会,可是——Gisquet先生,问题在于我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再多时间也没用。更何况,这也没有意义,我怎么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擅自决定这样的事情!我只是一名警察——服务于司法,而不是司法本身!”
署长抬头看着他。“那么你是说,如果没有法律,只有你自己一人,你就不会去追求公正了?”
“我……”他一只手抓着头发,陷入了自省中。“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公正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藏着一种耻辱。“没有了法律,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Gisquet下巴抵在桌面上。“我来问你个问题,Javert,假设你已经觉得不作为才是合适的办法,即便那违背了法律。假设你已经决定什么也不做。你还会来告诉我这件事吗?”
“当然了!”他回答道,惊愕于这点竟然会被质疑。“我会马上告诉您,然后请求革职,因为我没能履行职责!”
“那么,”男人倾身向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我刚才描述的,不正是你站在这里的原因吗?”
Javert浑身绷紧了,恐惧席卷而来。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闭上嘴,眼神又落回了地面,脑袋里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真是如此吗?他已经得出了结论?在他的灵魂深处,早已不知不觉地逾背了职责?
这种无法容忍的背叛!
“那就开除我!”他抬起眼,叫道。那声音中的绝望与哀求,是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
Gisquet一动不动地坐着。“不,”他说,“我不这么想。”
Javert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脸,又惊又骇。
“三天后,你在平常的时间过来报道。”他冷淡地说,开始整理起了桌上的物件。“——你需要时间整理一下自己。就这样吧,我的探长。”
Javert僵硬地站着。他浑身发着抖,一只手胡乱地抓上脑袋,眼神飘忽,眉头紧锁。
下一刻,他做了个令自己不齿的举动——他的脸像烙铁一样烫——他鞠了一躬,然后飞一般地逃出了房间。
***
在Javert离开办公室后,署长拿开了桌上的一叠文件,一张字迹工整的信笺露了出来,落款署着:六月七日,凌晨一时许。他心事重重地偏过头,大拇指轻轻扫过那小心书写的文字。然后他把这封信折了起来,放进最角落的抽屉里,又用笔蘸了蘸墨,开始写自己的信。
***
Javert像是被人追赶似的逃出了警署,一路上都躲避着同事们的目光。他逃得越快,步子就越笨拙。大衣下的皮肤烧灼着,领口下渗出了汗水。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震颤着鼓胀的血管,浑身每一处都渴望摆脱那因愤慨和尴尬带来的热度。他的脸颊通红,脑子一团浆糊。
他一把推开那扇大木门,匆匆穿过狭廊,冲上了街。
他本以为外面的新鲜空气能给人些解脱,可他发现,即便逃出了那间屋子,逃出了他上司质询的眼神,他也无法再镇静下来了——也许还比不上之前。那股出逃的冲动依旧在体内冲撞着,怂动着他向前,好像这样就能甩掉他的耻辱。
他跑到新桥和圣米歇尔桥之间的区域,停在了隔开金银匠河沿与塞纳河的矮墙边。他死死攥着墙沿,垂着脑袋,气喘吁吁地盯着脚下浑浊的河水。在他看来,这翻腾的水浪似乎也比不上他此刻脑中的汹涌暗潮。
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烧化了,颅骨里掀起了一场风暴。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了下巴。
这样混乱的脑子是生不出任何一个想法的。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以及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相互叠加相互纠缠。他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太多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搅动、碎裂,逼他疯狂。
他被困住了,被逼到了墙角,被缠结被捕扼。他呼救,他拼命想要逃出去,可就连这个举动似乎也冒着风险,渺茫非常。
不,他怎么能在这个时间跳下去。
太荒谬了。
首先,现在是大白天——行人来来往往,那必然会引起恐慌。其次,可能会有人跳下去救他,而他并不希望如此;这水实在太急,即使是年轻力壮的健康小伙子也不见得能上来——Valjean昨晚能把他拖上岸并且毫发无损,纯属运气。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那就是:结束生命实在不是一件能当着别人面做的事。这样的事从来都属于夜晚,属于四下静默无人,思考不被打搅时候。纠缠在这个念头上是无益的——至少不是此时此地。
不是在经过了昨晚以后。
这些念头并不是有意识地呈现在他的脑中;而是跃动的暗中阴影,勉勉强强绕过了意识,再钻进脑海。他不是来这儿做这个的——这就是他所知的全部了,虽然他的身体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它渴求着深渊,只为了逃离那耻辱。
至于他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河水看,是因为他心中觉得,这翻滚蜿蜒的水浪——你争我斗地跌撞着,又同归于尽地消失——不正和他此刻内心所经历的一样吗。
他呼吸不稳地朝下看,头发没了平日里的绑缚,全都垂散开来遮住了脸,隔绝了周围好奇的眼神。
离他差点溺毙不过过去了几小时(至多半天),而他几乎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了他的灵魂最恐惧、最痛苦、最受折磨的状态。除了周边的一切都笼罩在阳光中,看上去是那么不同。
之前的天空是愁云惨淡的,整个世界都包裹在漆黑的阴影里,而远处街灯若隐若现的红光,一如地狱之火的回声。在那时,他可真像站在命运的最绝境处——等待着神判和永罚。
而此时,世界的色彩是明亮的,头顶天蓝如洗,阳光毫不吝啬。小鸟儿站在屋顶的水槽和排水管上,愉悦地叽喳叫个不停。
多么不同的一天啊!一丁点儿阳光,世界就成了新的。
不,在这样一个地方,围绕着这样的一切,人是不能去想自毁的。他开始渴望起了那些阴影,渴望起了夜的庇护。
他的内脏以一百万种方式拧搅在了一块儿,好像有人点燃了整整一火盆的煤炭塞进了他的肚子。他的脸颊滚烫。
河水引诱着他。
就在这时,身体一阵往后拖拽的力量打破了思绪,他被拽停在了码头。他感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衣背,像只虎钳般揪住了那厚重的羊绒料。
Javert并不吃惊——这个动作也来得并不突然,循序渐进得够让他回过神了。
他用不着转过身去,用不着去看身后来人是谁;他当然知道那只手是谁的。
他的嘴巴苦涩地咧开,一阵低沉的、好似魔鬼的轻笑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回荡在胸腔。这笑声,是那种刚被命运开了个残忍玩笑的人会发出的,他禁不住对自身的处境发笑,即使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当然了。”他对自己说。
“你没去警署。”Valjean说。
Javert发出了另一声自嘲的轻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你觉得我要跳下去,是吗?”
“如果我的怀疑是错的,我会很高兴。”
“那么,”他讥讽地说,“高兴去吧。”
“我会,如果你没走到那边上去的话。”
Javert沉思地望着河面,就好像一个单纯途经此地的游人一样。“也许我只是欣赏这儿的风景。”
“也许我该敲昏你的脑袋把你拖走。那对路人来说倒是一道风景。”
“没错,”他笑了,“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在警署大楼前袭警。”
Valjean的声音却是粗粝的,毫无笑意。“再朝河走一步,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他的薄唇抿起一个冷笑。“嗯,对此我毫不怀疑。”
“那就免去我们彼此的麻烦,转过身来。”
Javert一动不动。
“你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常,“今天我来做什么吗?不是到塞纳河,我是指——到这岛上来。”
Valjean没有回答,可Javert察觉,那个男人拽着他衣背的手犹豫了一瞬。
他回过头瞧他,露出了一只冰冷的蓝眼睛。
只瞧了那张脸片刻,Javert就明白这个人是怎么理解他话里的含义了。
可Valjean怎么能在以为他已经申请了一张逮捕令的同时,还这样抓着他,不让他走回河边,就好像是在保护自己的小命似的?事实上,这个男人抓着他的手还更紧了——好像是在说:即便是面对地狱的永罚,我也要阻止你。
这种愚蠢而拗犟的热情软化了他几分。他重新看回河面,没法再去瞧那个男人的表情。
“不,”他说,语气沉了下去,“不是为了那个。”
Valjean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那,是什么?”
“我来请求革职。”
他感觉出那个男人吃了一惊。
“什么?你为什么——?”
“我想这是唯一的办法,”Javert说,“除了那条路以外。可是,”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知道署长怎么回答我的吗?我对他来说‘太珍贵了’,他不会让我走。显然,他跟我多年前遇到的某位市长观点一致,觉得我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转身面对着Valjean,脸上浮起一种介于冷笑和愤怒之间的表情。
“你说这可不可笑?”
男人放开了他的衣服,往后退了一步。“Mon Dieu,”他叫道,“你看起来糟透了!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Javert难以置信地笑着,“你是说,除了昨晚差点淹死这件事?除了失去人生目标,分不清对错这件事?除了被一个罪犯施救,颠覆世界观这件事?除了被从河里捞上来,还不得不跟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共进晚餐?眼睁睁地看着尊严一点点粉碎?除了这些?”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到最后几乎成了咆哮。
“你究竟在问什么,Valjean?你究竟想对你从我这儿偷走的以上哪一件评头论足?”
Valjean的脸色变白了。“你不太好。”他嘀咕着,一半是在对自己说。
“不太好?”Javert重复着这几个字,迸发出另一阵笑声,“不太好,对吗?哈,可看看我!”他展开双臂,“健康的化身,权威的标杆!怎么,你这就忘了署长大人的话吗?我对他可太珍贵了,警察中的佼佼者!他宁肯要一个头晕脑胀,既掌控不了生活也不想再活的警探,也不要一千个明明知道该怎么该死地工作的大老粗!可不是吗,整个城市都想来救我,在我不值得被救,也不想被救的时候!在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时候!”
他怒气冲冲,险些掐上了眼前人的脖子。“我他妈当然不好!”
Valjean仰起脸,震惊地看着他。
“That is it!”他突然叫道,一把抓过Javert的衣领往前一拽,“现在跟我回家去,我们两个,然后我们好好谈一谈!你不能拒绝。你病得不轻,得看看医生!”
“收起你见鬼的同情!”他暴怒道,拼命想挣脱开,“我不需要医生!我什么也不需要,尤其是从你那儿!”
“你需要的是一剂罂粟花奶[1]和一个长觉!”
“我不需要,放开我!”
“停手,你脑子不清醒!”
“你再不放开我,Valjea——”
“我说到做到!”男人朝他吼道,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扳过他的脸对上自己的,好让他不得不直视那双冒着怒火的棕色眼睛。“我说我会使用强力,我就说到做到,Javert!如果非要一闷棒敲昏你才肯接受帮助,那就这么做!要么你就别再挣扎,安静地跟我走,除非你真的想被打坏脑子!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Javert面色惨白,肌肉僵硬。
这副惯常温和的外表几乎快让他忘了,Valjean比他矮,比他年纪大,却要比他强壮得多——在恰当的动机下,他能做出任何可怕的暴力的举动。只要他愿意。
“Do I make. Myself. Clear?”
Javert的表情慢慢地缓和了下来,落入一片阴影中。他垂下头。
Valjean仍然抓着他,打量了一会儿他的脸。“Good.”
最终Valjean放开了手——像是一只鹰隼或狮子般移开了爪子——但仍然抓着他的手腕。
他们开始朝前走;或者说,是Valjean领着Javert离开了河坝。Javert跟着他,仿佛不幸的鬼魂正被迫迈向它的命运。
在脑海尚清醒的零碎记忆中,他想起他被放了三天假。所以和Valjean的这件事并不会影响工作。不是说他现在想跟这个男人有什么关联,甚至不是说他想回到岗位——只是,至少不会给警署造成麻烦了。而且,说实在的,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反正也不重要了。”他喃喃自语,头发垂在脸前。
“什么?”Valjean问,转过头看他。
“没什么。”他低着头,轻声回答。
没什么重要的了。再没有了。
走到一半路程时,他晕了过去。
[1]:一种乳白色的液体药品。由罂粟花提炼而成,颜色纯白,因此命名为“罂粟花奶”。通常用于止痛或镇静。
Chapter 6: 狼狈与贬损
Summary:
Javert不得不承认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可他绝不愿平和地接受帮助。
Chapter Text
“有时我们会放下自己的烦恼,去擦拭别人的眼泪。”
——Seneca
***
对Javert来说,时间的流逝不再是连贯的。
只有飞快闪现的模糊片段:画面、声音,以及一大堆令人恼火又糊涂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被拖回了Valjean的家,可之后的事就不清楚了。
虽然他有些奇怪——这个人如果有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之前带他去的是间公寓?为什么他还用得着公寓?为什么他的女儿和仆人住在那边,不住这边?
不过不重要了。反正他烧得糊里糊涂的,无心于此。
可是Valjean——还有现在跟他在一块儿的另一个人——是医生?——他们实在让他心烦。他讨厌这两个人在场,还忧心忡忡地诓哄他,当他是个可怜的小鬼似的。为什么他俩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呢?他又不需要这些。
起先他还会徒劳地反抗,却连最基本的平衡都保持不了。整间屋子都在天旋地转着,像被困在了一圈该死的转盘正中。在他终于朝后一跌,脑袋撞在墙上后,他放弃了。随后黑暗就侵吞了他的视线。
恼人的是,他仍然保留了那么一点儿对周围的知觉。他能听见Valjean和那个医生在走廊上用担忧的语气交流,虽然那声音听来时大时小,好似潮汐。
“……给他喂水?我担心他呛着……”
“……就目前来看。如果你能让热退下去……”
“……肺里呛了水……”
“……得开窗。”
他想赶走那噪音和太阳穴里的突突声,可没能成功。这声音又是什么,是他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吗?显然不该那么大声的。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和床单纠缠成了一团。
这该死的高热!难以忍受!快让他发疯了。
最后,他在折腾和发怒中耗光了所有力气,只得瘫倒在枕头上,焦躁半分未减。
他无助地发现,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意识的掌控。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昏沉沉的冲动、极度的不适,以及绝望。
医生一定是在某个时候离开了,因为Javert没再听到他的声音。至于是何时离开,又或是何时来的,他都全无察觉。
唯一剩下的只有Valjean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他身边,轻声低喃着想来是安慰的话。还有一些不时的触碰,落在他的肩上,他的手上。
周围看上去更暗了;他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他在这儿躺了多久,又或者他干嘛还要在意这个。
可是,这样……这样毫无尊严地被关在这儿,呆在一个罪犯家的床上——他实在没法不反感。
要是Valjean出去就好了,要是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就好了。
可他眼下甚至没法抗议。他连周遭发生了什么都几乎弄不明白。
他只感受到烧灼、抽痛,绝望的受苦与折磨。
当他的意识终于肯沉入深渊,他张开双臂迎接了这一刻。
***
浓艳的落日余晖透过窗帘,在简朴的木质地板和墙壁上投下阴影,纤长而柔和。
Valjean坐在他的藤椅上。这间屋子在二楼,他们住在卜吕梅街时,这里通常是Toussaint的卧室。他在大腿上垫了一本书,信纸搁在上面,拿起笔无声地书写着。
他停下来思索,转头看向右边,Javert依然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额头上搭着一块湿巾。
那张脸完全失去了血色,只有鼻尖和深陷的眼眶周围泛着病态的红。皮肤上布着一层汗水,既是因为高热也是因为痛楚。身子偶尔会在床单上微弱地扭动,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哼声。
Valjean叹了口气,又回到信上。
“我亲爱的Cosette,”上面写道,“请务必原谅我。我知道今早对你太严厉了,也不公正。当然了,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只是想找个借口让你出门,好跟那位先生私下谈话。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知道这不太合适,尤其是之前我还不在家(对此我万分抱歉),可探长先生病了,似乎又没人照顾。那晚他跟我回来时状况非常不好,又是大半夜的,我俩都狼狈极了,关于这个你可以去问问Toussaint。后来他又跟我吵,我也觉得该留点空间给他,可现在看来这根本是个错误。这会儿他高烧不退,神志也不清醒,天晓得是不是还染了其它病。
尚不清楚几时能回,不过应该要不了几日吧。别担心我,一切都好。之前本以为会遇上些麻烦,所以叫你们搬了屋子,现在看起来已经无妨了。
亲爱的,我想你很乐意听到这个——我们不用搬去英格兰了。
噢,请记得替我向Toussaint道歉,我不回来吃晚饭。她用不着特意准备什么,当然,除非是你想吃。
若有需要,可到卜吕梅街找我,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还是尽量等过这几天。
此致。献上所有的爱。
附:我知道Marius,你不用再对我保密啦,这没什么。
再附:关于那个孩子,我可不是有意偷看的。你的吸墨纸放在台上呢。”
他从头读了一遍信,确认无误后,才把它折起来封好,写上他在武人街的地址。然后他走出门外,去找一两个肯挣几个苏的野孩儿,替他跑腿送信。
***
Javert在深夜醒了过来。
他右手边就是窗户,透过丝质窗帘,月光流淌在屋子里——不太亮,但足以让他看清四周。在月光中,所有陈设都氤氲着一层寂静而厚重的蓝。
他眨了眨眼,脑袋依旧抽痛着,但不像之前那么糟了。他苍白的前额大汗淋漓,上面搭着的那块折叠的湿巾,早已不如刚才冰凉。
昏昏沉沉中,他发现自己的衬衫被人脱了下来,上面只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换作平时,这冒犯早让他警铃大作,但他现在发着烧,即使盖着薄薄一层也还感觉热得难受。他觉得自己不如想象中介意。
窗户半开着,有轻柔的微风吹进来,舒缓了他的燥热。
透过窗帘隙间,他还看得到天上的星星。这也不坏。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朝左边转去。
床边坐着Valjean。他的脑袋埋在胳膊里,看起来是睡着了。由于脸朝着另一侧,Javert只能瞧见他银白的发旋,但他的姿势看上去疲惫极了,显然是实在没撑住才睡过去的,而且睡着了好一会儿。
他应该惊讶这个人的存在,可他发现自己并不。
这人身边的矮桌上放着一个水盆,一个空茶杯,几支小玻璃管,一根小银匙。床头柜上还放着一盏铜烛台,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无用的成串蜡油。
Javert叹了口气,躺回枕头上,闭起双眼。他吞咽着。他的喉咙发干,却无计可施。要是他试着起床,Valjean就会醒,接着就会开始跟他“好好谈谈”——Javert现在可没有还嘴的心思。
他甚至都不晓得自己在这儿干什么,虽然此刻他也真的无处可去。
他在想旁人无事时,会一个人做些什么。读书,他猜——他讨厌读书,虽然会时不时地逼自己读。剩下的无非看戏、酒馆、妓院,甚至格斗。
Javert一样都没兴趣。他完全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在以上任何一项活动中感到快乐。当然了,正常人也许不会整夜耗费在生存或毁灭的危机上,也不会被罪犯拖来拖去。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帽子到哪儿去了。他记不起来。过了这么久,估计已经被哪个流浪汉顺走了。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双眼,重新看向Valjean。
因为他无事可做,他就看着这个男人的胸膛,在熟睡中平稳地一起一伏。
有一种奇特的安慰。
他看着这个人,心中感觉不甚分明——但有一样是肯定的,那就是:既非仇恨,也非轻蔑。
不,他不知道此情此景在他心中激荡起的是什么——如果确有此事的话——那毫无参照可言。之前他从未有过半点类似感受。
最后,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又朝向了星星。不久后,他再次睡了过去。
***
Javert在第二天清晨醒过来——或者是傍晚?——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要好一些。
又或者,是他自己感觉好些了,直到他滚下床来,想要站起身子。
他摔了下去,慌乱中摸索的双手还掀飞了桌上的烛台,哐当落在地上。楼梯上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Valjean出现在门口,屏着气,眼神发亮。
“Javert!”男人叫道,立马上前想扶住他。“啊,你醒了。”
呕,他厌恶地想。他听得出那语气中的释然。
令他心烦的是,下一秒,一只强壮的胳膊就环在了他的背后,穿过他的一边肩膀下方,支撑着他站起来。
“你还好吗?”Valjean问道,眼神担忧地上下打量着,看着他坐回床上。
Javert只恼火地咕哝了声,揉了揉脸。
“有没有受伤?”
“没有,”他嘀咕道,“我好得很,只是还得缓缓。我的平衡感——”
“你得躺着。”Valjean打断道,在他又想起身时把他推了回去。“你还没好,又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你饿不饿?”
“我……”
他想回答说“不”,他不需要吃的,尤其是来自这个人的施舍。可事实是,他的胃里空空如也,还发疼。嗓子也火烧火燎。
“实在不幸。”最后,他只能从牙关挤出这几个字。
Valjean的神情雀跃。“好极了,我这就给你端些东西过来,坐这儿别动。”他走到门口,又停住,手指点了点Javert,“也别想趁我不在时起来。”
“嗯哼,”他含糊地回答,“现在几点?”
“四点半左右,我猜。”声音从走廊传来,人已经走到楼梯了。“别做傻事,今天我哪儿也不会让你去的,就算你真有什么计划。”
Valjean是决心要把他“关”起来了,那语气几乎称得上愉悦。
Javert怒吼了一声算作回应,虽然Valjean根本就听不到。他不情不愿地重新躺回床上。
他是真的打算逃出去吗?他倒是想,可办不到。他仍然晕得要命,像是被抛掷在看不见的水浪之上。更糟的是,他先前以为退了烧,可那股热度又回来了,仿佛在嘲笑他的逞强。
事实上,他也的确无处可去。至少今天没有。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他放任自己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也没法变得更糟了对不对?这就是一个死局,一个绝境,眼下不过冰山一角。伤口再多撒几把盐又如何?他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在Valjean端着茶和满盘甜面包回到房间时,他甚至没有开口抱怨,任由前者把杯子塞到自己手中。
“匆忙之间只能弄这么多,”他说,“仆人这会儿不在。之后我会出门买点儿肉和蔬菜,炖一锅汤什么的。”他一边说,一边忙着把面包切半,然后抹上黄油和果酱。“有助于恢复,我想。吃些浓郁的食物,力气也回来得快些。你至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也可能一天半,这对你可没好处。给,”他说,递给了他一小块,“吃吧。”
Javert接了过来,但眼睛始终不去看他。咬下几口后,他发觉自己是真的很饿,可他绝不会显出狼吞虎咽的样子。因为如果这样,那就证明Valjean是对的了,好像他很感激似的——他并不。至少大多层面上不。
好在Valjean也坐在一旁吃了起来。任何注意力的分散此刻对Javert来说都有如天眷。要是这个人就这么紧挨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吃下去了。他已经发现自己没法多直视一刻Valjean的目光。
他一口喝干了茶,然后伸手拿另一片面包,假装没有看到Valjean在他倒茶时藏起的笑意。毫无疑问,他在为Javert食欲的恢复高兴,可他对Javert健康状况的过分上心又实在让后者心烦。
好像这个人会读心、想让状况更糟一点似的,他突然挨了过来,把自己的手腕内侧贴上Javert的额头,估测温度有多高。
Javert差点被半咽下去的东西给呛死。他以一种极克制的嫌恶忍受着这个男人的触碰。
“嗯,”Valjean皱了皱眉,拿开了手,“还是很烫,不过……你吃了东西,说明在好转。”
Javert只能怒冲冲地嘟囔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挡开他的同情;他知道不会,可他绝不愿停止反抗,就此屈服于这双援手,像个凄惨的老弱病残一样。不,他是猛兽,是让人又敬又怕的强大生物——他会确保Valjean牢记这一点。
可他感到出奇的困倦,甚至在他对自己说这些话时——也是晕眩而麻木的。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皮沉重无比。
“我觉得……我的头——”他的脸和眉毛都皱了起来。
那感觉像是喝醉了——或者说,和他记忆中醉酒的感觉类似,虽然那基本上没发生过。
他摇了摇脑袋,想把思绪间的那团雾气给挤掉。但没有成功。每一秒,他都感觉自己滑入更深的迷雾。
那几乎就像……
他突然想起了床头柜上的几支小玻璃管。
他眯起眼睛。
“你在我茶里放了东西,是不是?”
“鸦片,”Valjean毫不掩饰地说,背靠着椅子耸了耸肩,双手交抱。“是医生建议的。之前也服用了一些,但依你那时的状况看,多半是不记得了。”
“不,”Javert皱着脸呻吟,脑袋在枕头上挪动。“我不想……这不对。我不——”
“小剂量没有害,”Valjean以一种抚慰的姿势碰了碰他的手臂,“能镇静神经。”
“你给我下药。”他咬牙道,一把甩开胳膊。
“是不得已!”Valjean反驳,“天呐,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你差点把那位可怜的医生扔到窗外!”
“大概他活该。”
“当然不是!好了,现在停下你的抱怨,这药对你有益。”
Javert发出了一个介于咆哮与咕哝之间的声音。“它只让我发昏,”他抗议道,“我不喜欢这些……这些东西。打不起精神,还会变蠢。”
“那就睡觉。”Valjean说。
“我不困。”
“这样啊,”他叹了口气,“那我们可以来谈谈,或者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睡觉。哪个你更——”
“睡觉!”Javert立马叫道。
Valjean笑了起来,去他的。“我想也是。”他说,收拾起了空盘子。
他走向门口,脸上的表情却出奇认真。“可说真的,好好休息吧。我希望你好。”
Javert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冲着他离开的背影嗤了一声。
Chapter 7: 些许理解
Summary:
真相终现。
Chapter Text
“我们必如兄弟般活在一起,否则就像傻子一样同归于尽。”
——Martin Luther King Jr.
***
满月从云层中探出头,高悬在天空;如梦似幻的月光辉映而下,将这座小城夜里的阴霾镀上了层层叠叠的蓝色。夜空中缀着成千上万个如针刺般的银白小点,这是银河;街道的灯光太暗了,根本无法掩没其光辉半分。遥远的银河高高在上,就像某种满溢而出的超量奶油似的,偏偏被人遗忘了。
卜吕梅街55号的二楼,既没有烛光也没有炉火。相反,壁炉是空的,窗户也大开着,好让微风吹进来。却是月光抢先溜进了室内。
兴许是鸦片起了作用,Javert睡了很久。
Valjean为此高兴。
固然,他没跟这个男人交流成功——关于那些真正重要,需要谈论的问题——可好歹身体有了起色,哪怕只有一点儿。
Valjean看着他的睡颜。他动也不动地躺着,比起前一天来说睡得可沉多了。也许他的烧退了点儿。那很好,再好不过。
Valjean需要他清醒。他还得跟他谈谈。
从外表看,这个男人冷酷又坚忍,没错,可Valjean不再相信他的精神状态也是如此。眼见Javert跳下河去,这着实让人惊骇——而他恰在那之前的短暂举动,正泄露了几分脑中所想。他的身体和灵魂之间,似乎有根线断了。
也或许……
会不会仅仅是他不擅于理解这个人?Valjean琢磨着。他从未了解过Javert——就算现在比以前要好些,他仍感觉知之甚少——也许这个人的神情举止中有他遗漏掉的线索,毕竟这些都是他不熟悉,从未留心注意的东西。是了,可能是这样。
他不了解Javert。这个认知逐渐清晰起来,缓慢又疼痛。
Valjean从未问过自己,这个男人在私下是什么样的——在他那冷峻的外表之后,是否还有更多的东西——他开始担心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Javert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好像……好像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没什么可顾虑的,好像他并不觉得他的死亡会影响到任何人。
这会是真的吗?
他的死,真的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Valjean感到一阵寒意蹿过。
过着这样孤独的生活……
他很难相信这样的事竟会是真的,可某种东西告诉他——在他看着这个人的睡颜时,那种沉入脏腑的可怕感觉——这是真的。
他徐缓地呼出一口气,靠进椅子里,身子弓着,两只手垂在腿边。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咕哝,以及床单的窸窣声。
他抬头,看见Javert正揉着脸,想要坐起来一些。
男人也看向他,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双臂,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你这么喜欢看别人睡觉么?”他嘟囔着,一只手搭在头上,按揉着太阳穴。“变态。”
Valjean没有出言反驳。他只叹了口气,转过脸来。
“被你这么监视着,你倒说说我该怎么休息。”
他依旧没作声。
“Javert,”最后他终于说。他的声音很低,却郑重非常,无需开口要求便能让人提起注意力。Javert只得生生压下了正要脱口而出的反驳。他们就这样坐在黑暗中,无声而严肃。
他的视线游荡在房间内。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顿了顿。
“什么意思?”Javert迟疑地回答。
“朋友,家人,”他继续道,眼神仍然飘忽着,“总之就是关系亲近的人。一个也没有?”
“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那就是真的了。”他自语道。
“什么是真的?”
他没有回答。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你在这世界上是一个人,”他轻声说,任由这几个字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从来没想过吗?”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恸,“甚至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被爱?”
Javert沉默了。
Valjean坐着,目光在黑暗里徘徊。他把脑袋埋进了双手。
一声低语溜出了嘴边。“可怜的家伙。”
“我不是什么可怜的家伙,”Javert怒道,“别那样叫我。”
Valjean抬起头,重新看向他。“你怎么会——?你甚至都没意识到!”他摇了摇脑袋,“你根本……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没错。”
“难怪了。”他摸着下巴,把脑袋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这么多年来,我曾以为——可我没有意识到,你……”他的眼神又飘忽了起来,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难怪你……”
“你在胡扯些什么?”
Valjean满脸惊骇地坐在那儿,啃咬着嘴唇。他只是坐着,眼前好像并无一物。然后他摇了摇头,移开了视线。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喃喃道,“必须做些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已经够孤独了,可天呐,至少我还看见过别人的善意,至少还有那么几个人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帮助我,至少——最起码——还有人把我当作一个人看待。”
Javert看向他。“你是在说我不是人?”
“不是!”Valjean甩着手叫道,重新朝向他。“我是说——我是说你从未……”他的眉头拧起,“——被当成一个人对待过。”
“我又不想被那样对待,”他粗声粗气地说,双臂交抱着,“我想要的是尊敬。”
Valjean恼火地摊开双手。“我不是说——!”他突然住了声,身体靠着椅子,“不,我猜你根本没懂我的意思,是不是?”
“你是什么意思?”
他挫败地摇摇头,“算了。”
“你知道吗,Javert,”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冷静了一些。“有时候我在想,虽然我有几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或者,至少能叫好心肠的熟人吧。他们对我的过往一无所知,对真正的我也一无所知。我们之间从未亲近到那种地步。所以,其实……Javert,我在想……过了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认识我的人。”
男人嗤了一声,“这不是很讽刺么。”
“的确。因为,说起来,你也从未了解过我。”
那人顿了顿。“我想我开始了解了。”
Valjean抬眼看着他。“真的?”他无意识地低语出声。
Javert没再说话。
最终Valjean又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去请求革职?”
Javert沉闷地笑了一声。“你真的一个原因都想不出?”
男人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是因为我?”
Javert又嗤笑一声,“我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难道还能做什么事吗?再说了,”他直白地说,“我违了誓。”
“因为没逮捕我?”
Javert没作声,像是默认了。
“你不该为这个就被开除。”
“你当然这么觉得了。”他冷笑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
Valjean皱起眉。“可是,真的,在警察中你是最优秀的。你的直觉敏锐得可怕。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坚定的人。”
“谢了,这几天我听过够多赞美了。”
Valjean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他看向另一个方向,移了移身子,叉起双臂。
“可说实话,我是——?我是唯一的原因吗?”
“你,以及你对我做的。”他回答。
“我对你做了什么?”
“你……”像是一时找不到词汇,“——让事情变得复杂。”
Valjean困惑地看着他,“因为我救了你?”
“因为你证明我是错的。”
“错判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错判了……一切。”
他安静了一瞬。“也许吧。如果在你眼中看不到善——看不到改变的可能,或者最基本的人性,那么证明你的错误也是值得的。”
“也许。”Javert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Valjean前所未见的认命感。
他们无声地坐着。
“我想谢谢你。”Valjean平静地说。
“谢什么?”
“因为你放我走,保守我过去的秘密。因为你的仁慈。”他看着地面,“这些都不是我敢想的事。所以我要谢谢你。”
“别,我已经受够你的同情了,感激恐怕能直接杀了我。再说,我不是有意为之。就那么发生了而已。”
Valjean半是好笑半是自嘲,“我明白。”他的脸沉了下来,“可还是要谢谢你。”
“Don't mention it.”(注:有“不用谢”之义)
一时沉默。
“我的意思是,字面上的,Don't mention it. Ever.”(注:“别再提了”)
Valjean没能藏住笑声。
“这不好笑。”
“好吧。”
Javert吐了一口气,然后倒向枕头,怒冲冲地阖上眼。
“别以为我就不厌恶你的做法了,我宁肯你把我一个人扔这儿等死。”
“胡扯,”他说,“这病又死不了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Valjean又郁郁地长叹了口气。“我就不能让你放弃这种思考模式么?”
“不能。”
“可为什么?”他问,声音中既无轻视也无沮丧——只有无限的疲惫。“为什么会这样?”
“你夺走了我存在的意义。”
Valjean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怎么做得了这种事?”
“你——”男人的脸因为某种痛苦而抽动着,“我没法——你重写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怀疑自我,怀疑我的所作所为,怀疑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继续活着?我没法活在这个世界里——你的世界,这个罪犯能变成圣人,像你这样的人也能存在的世界!”
Valjean吃了一惊。他背靠着椅子,脸在某种惊愕中皱起。“像我……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Javert的声音低了下来,“人心不是一种能改变的东西。那些灵魂中满是黑暗的家伙,他们是没法改变的。已经烂到了根里,又怎么能开出花来。”他的声音颤抖,“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存在的。”
“你不相信改过自新?”
“我只信任遵守和服从。我不相信改过自新。”
“从不?”
“从不。”
Valjean垂下眼,“我明白了。”
这个念头让他发怵。不相信有救赎的可能!无论追寻多久,又付出多大牺牲!那该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世界啊。一步错,步步错,除了灵魂的永罚再无其它。那希望何在?意义何在?
联系过去与这个男人相处的经历,他不该惊讶Javert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亲耳听到他这么说,即便在现在,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Valjean仍不禁感到徒劳而羞耻。好像他所有的惶恐都回来了,他又戴上了那个耻辱的枷锁。
然而,Javert不是另眼看他了吗?不是认为他是不一样的吗?不是在应当逮捕他时,放了他走吗?
“那么,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他问。
Javert看向黑暗,脸上浮起了一个悲伤的表情。“痛苦。”他说。
Valjean皱起眉头。他的臂肘撑在扶手上,手托着下巴,思索着。“可为什么,改过自新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以接受?”
男人的表情发起了颤。他咬着牙关,眉头紧锁。“因为我曾经……!”他收声收得如此之快,看上去几乎就像无心的脱口而出。而Valjean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中的确有着某种畏惧。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寂静笼罩着房间。
最终Valjean开口道,“所以,这就是你真正的矛盾所在,那么……你发觉这个世界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你质疑你的生存方式。如果要继续活下去,你就得成为另一个人,你必须重新审视你所依照的一切信条——你害怕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可你真的要丢弃这样的机会吗?这样轻率地结束生命,抹杀掉所有成为善的可能,让这一切昭醒都变得毫无意义?你看到了他人的不幸,看到了这个世界深重的苦难,却宁肯就此作别也不愿背上良心的负担?”
他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Javert,对我说真心话——在你认识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不幸,在你成为了少数能看见本质的一员之后,你就这么快想从一个本有力量使之改善的人手上夺走它吗?你会这么做吗,Javert,你会忍心窃走一个这世界最为需要的好人吗?”
Javert的眼睛大睁着,眼周满是阴影和病容。表情十分痛苦。
“你真的想当一个懦夫,在看清这个世界——看清它的不公与悲惨后——说上一句‘总归无用’,然后就此抽身?你是这样贬低自己的?你就真的那么害怕?畏惧——这不像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目睹过你面对那些必败的境况,面对你的死亡,可从没有如此退缩过。”
“那么,这启蒙的曙光,这崭新的发现——真能逼得你垂下双手,高喊一声‘一切都完了’?你就没有那种力量,去适应这一切,活在这个新世界中,做一些好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轻声说,眼里沁出了泪水。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灵魂仿佛在这折磨中扭曲了,羞耻而痛苦。“我不知道。”
Valjean的眼中同样泛起泪光。他仿佛又看到了同一个人,刚从船坞和主教的眷怜中脱身,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流泪。那个人眼看着自己曾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他挣扎着,渴求重生,却又在这个世界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Javert,”他哀求道,倾身上前,“你信任我吗?”
那个男人的内心正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震动中,仅能点一点头,即便这个动作也显得勉强而纠结。
Valjean握住他的胳膊。“那么让我来指引你。”
Javert咬紧了牙关,肩膀因为这触碰本能地畏缩着。
“我不是说,一个警察得由一个罪犯来替他思考,”Valjean解释道,“那当然不合适。但如果你觉得,你想找一个人讨论精神层面的问题,我十万分乐意于此。如果你发现自己踌躇了,发现那些不好的念头又带给你侵扰,我恳求你,以所有爱和神圣之名,请务必前来找我。如果你在摸索中需要一根拐杖,我会是那根拐杖的——只要你允许。”
他抓着男人的手,握住自己的,声音已近乎低喃。“好不好?”
Javert发着抖,别开了脸。
“请允许我。”
Javert只是垂下脑袋。
Valjean哀伤地看着他,同样低下了头。
“我会在这儿的。记得这个就好了。就算没有别的……求求你,”他低喃道,“记得这个。”
那个动作轻微得如此难以察觉,以至于难说是否来自于想象,可Valjean觉得,他看见Javert点了点头。
Chapter 8: 屈服
Summary:
Javert试图重获独立,但最终失败了。
Chapter Text
“但凡生活中我们确实拥有的,都会经历变化。所以苦难必将成为爱。这便是奥义所在。”
——Katherine Mansfield
***
经过那勉强能称之为交流的一晚后,两人谁都不愿再开口了。
Javert疏离,Valjean严肃,只有沉默倒是一致的。甚至连眼神接触都变得不自在。
那场谈话后,Valjean留Javert一个人在屋子里休息。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各自花在了睡眠上——Valjean是因为之前太过劳顿;Javert则是因为身体还没好,即使轻微的精力消耗也让他疲惫异常。
到了早晨(实际差不多傍晚了),Valjean起床,给Javert端去简单的早午餐,顺带几句简短、又不得不问出口的客套:Valjean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问他还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接着又提到之前出门买了些更营养的食物。
在发现Javert的确没有谈话的心情后,Valjean只能再三告诉他如果有任何需要,自己就在隔壁屋子,然后便留他一个人休息了。
Javert想着,Valjean自然和他一样明白眼下的窘境,所以才这般既给了他限制,又不至时刻监视。他留给Javert空间,也就免于了去面对这个男人刺人的态度(那的确很难让人愉快)。是了,Javert现在稍稍有了起色,他也就该缓慢地收手了。加之他想必也对昨晚的谈话有些许尴尬,所以此刻才留了Javert一个人。
又或者,Javert想,会是出于信任么?
若果真如此,他值得起这信任?
为何Valjean现在变得一言不发,隐匿回了阴影中?是因为他害怕事情变得更糟,才住了声?
Javert终于成功摆脱了这个男人?
不重要了,探长最后对自己说;没什么重要的。他应该高兴自己解脱了出来,不用再面对那个男人无休无止的烦扰,和像对待小鬼似的过分关怀。
他想继续睡觉,因为没什么其它可做的。结果是,他只能对着空气干瞪眼,根本无法再重回那虚无却平静的睡眠。
一方面因为他之前才睡了很久,另一方面,是他仍然感到相当焦躁。很难说清具体原因是什么,最终他将其归结为了对个人当前处境的极度不满。
哪怕并没有一开始那样强烈的冲动,他总归还是得……做点儿什么。
他努力尝试去思考,他的思维仍然不够连贯清晰。唯一所知的是:他必须重获掌控,他得摆脱目前这个惨兮兮的状况,摆脱那踌躇不定的内心斗争。
可怎么做?
他望着窗外,脑子转动着。他又盯着墙,盯着天花板,陷入愁郁的沉思。
就这么过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才把他猛地拽出思绪。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了方才萦绕在脑子里的话——
“你有刮胡刀吗?”
Valjean手上拿着干净的床上用物,看向他,明显吃了一惊。也许是这要求的出乎意料和其中的暗示让他踌躇,也许还因为这是Javert头一回用如此随意的口吻主动跟他说话。
探长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冒出胡茬的脸,满脸嫌弃。“我讨厌这个样子。”
Valjean凝视了他一会儿,最终垂下眼,点了点头。
等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套刮胡工具和一张干毛巾。Javert伸手要接——但Valjean犹豫了。
“我来。”他说。
Javert眯起眼睛,盯着他。
“你还没好,手不稳,要是划伤你自己——”
“别找借口了,”Javert闷声打断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怕给我刀片。”
Valjean嘴角垮了垮,皱起眉头。某种程度上,他显示出了一副既挫败又毅然决然的样子。“那你就不能拒绝我这么做。”
“随你的便吧,”他怒道,“但别以为我会下贱到在你的床上把自己划出血。就算是你,也该承认我还是比那种人要有尊严些。”
“也许,可我还是不想冒险。你明白的。再说了,”他叹了口气,一只腿跪在床尾上,“就实际操作来看,让别人来总比自己来好些。你又瞧不见你的脸。”
“把手镜给我不就行了。”
“两只手都拿着东西,那太不方便了。现在,坐着别动。”
Javert气呼呼地瞪着他,在男人靠近的一瞬间,肌肉绷紧了。
Valjean慎重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小玻璃瓶油,又把毛巾浸湿,轻轻抹在Javert脸上。
刀具“喀”地一声,打开了。
Valjean轻柔地握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高,小心翼翼地让刀锋贴着皮肤,刮掉这几天长起来的灰胡茬。他时不时地停下来,清理干净刀片,又重新涂上油脂。
Javert全程忿恨地闭着眼睛。
维持表情的平静是件难事。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这样亲密地触碰过他,这太让人心神不安了。而他此刻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唯一原因是——他似乎别无选择。刀片的刮擦声被这房里的寂静托衬得大得出奇,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呼吸吹拂过皮肤,让他不禁汗毛倒竖。他开始半认真地怀疑起来,Valjean是不是故意拉长这些动作来折磨他的。
Valjean把他的脸抬得更高,突然间,刀锋滑过了他的咽喉。Javert自脊椎骨升起一阵哆嗦,他绷紧身子,双眼倏地睁开,皮肤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一声惊恼的吸气溢出了嘴唇,他浑身僵硬地坐在床上,陷入了某种恐惧中。
一个罪犯把刀放在了他的喉咙上!还是他允许的!
只需轻轻一挥,这个人就能结束一切——割开他的颈静脉,当场做个了断。
可是他不会,他知道他不会,Javert告诉自己——然而!的确有一把刀落在他的咽喉上,而握刀的人,正是他该死地追捕了十余年的人!他有太多理由那么做!
Javert全无力气,任由宰割地坐着,直到他的脖子重新变得光洁,剃刀收了回去。他颤巍巍地吐了口气(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屏着呼吸),吞咽了一下,又紧紧闭上双眼。
毛巾揩干净了他的脸,但随之就被刀片再次贴上皮肤、以及之后一连串头发直立的悚然感觉取代了。
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他开始安慰起自己,这触碰是温柔的,背后的目的是无害的。
Jean Vajean是个罪犯,可明显的是,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性命在此人手上很安全。
Javert想起,这个人还愚蠢非常,选择了救他,而不是确保自己的自由——甚至为Javert自己为后者做的努力感到气愤。
“行了。”Valjean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子,揩干净了刀片。“看着好多了。”他合上剃刀,放回箱子里。
Javert睁眼瞪着他,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不会感谢你的。”他说。
“我又没让你感谢。”
他哼声道,“你烦死了。”
“反正你不是头一回这么说了。”
“嗯哼。”
“吃晚餐吗?”Valjean问,收拾起他带来的工具。
“别来问我。”
“那我端点儿汤来。”
***
等到确定Valjean睡着了后,Javert才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在地板上。
之前脑袋里的那股晕眩已经缓解了许多,只要集中注意力,他就能保持平衡,无需再扶着墙走。
Valjean把Javert的衣物折好放在了床对面的小长凳上(真是缺乏先见),大衣和其它东西则挂在床头板的竖栏。
Javert一边穿着靴子,一边想着,多亏了过去几晚的凉爽夜风,他才能好了这么多。他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随着重新穿上一件件衣服,扣好一颗颗纽扣,他又找回了那种自尊感——他雪白的宽袖窄领亚麻衬衫,领口带着平纹布的褶边装饰;他藏蓝色的制服,锃亮的银扣子;他双排扣的大衣,温暖厚实的羊绒料和宽阔的衣领。他又紧了紧腰上的皮带,佩剑挂在身侧。接着他系好领结,戴上皮手套。这身行头让他感觉更完整,更像自己了。虽说不多,但总归是有些帮助的。
可即使穿上这熟悉的衣服,他仍感觉自己像在行骗。他不再是那个正义的施行者,那个正直与威严的无上代表。他已不是曾经穿着这身衣服的那个人。原本该是他真实面貌的一切,此刻竟变成了一副面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觉侵扰着他。
仿佛仅存有名为Javert的皮囊。他的外表未变,内里却已是空洞洞的一团。
Javert偷偷溜出了屋子,有点儿惊讶房门竟然没锁。
已是深夜时分,但夜空中有星,月光也透亮,所以Javert不费力气就能看清去路。空气凝滞但清冷,偶尔传来蟋蟀的叫声。巴黎在沉睡。
街上空无一人。好像即使过去了这么些天,那起义的余音仍在回响着——那些叛逆灵魂流过的血仍然鲜活在每个市民的脑海中。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出门。还不敢。
这是Javert自那之后第一次深夜独行在这座城市——自从他在下水道口蹲守着Thénardier出来,却等来了Valjean;自从他几乎被塞纳河吞没,冰冷的河水灌满他的胸肺,却在最后一刻被拽离了深渊,被迫重新张口呼吸。
空气中似乎浮动着一丝惶然,一种不祥的诡谲——仿佛这座城市已然知晓他做过什么,他将要做什么。
仿佛正凝视着他。
审判着他。
他经过一座花园时起了微风,树叶被吹拂得沙沙作响,像在低喃着他的不堪。
当他穿过西堤岛时,已经明显感到身子吃不消了。但他决心无视这一点,继续前行。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他就必须得完成。
他走近那铁锻的高栅栏,似乎在自省中被逐渐压垮了。
那是一座位于塞纳河岸边的古堡式高大建筑,高耸的塔尖只让他感觉自己更加渺小。
他的出现让哨兵吃了一惊。也许是步子太轻了,直到快走到跟前时,那人才发现了他。哨兵举起步枪,正欲瞄准又停了下来。
可能是Javert走进了刚好能被灯光照见的区域,那人认出了他。
枪管重又朝下杵在地上。哨兵略一点头,“探长先生。”
Javert颔首,声音压得很低。“请知会主人。”
哨兵眯起眼睛。“现在是半夜。”
“我知道。”
“他已经睡下了。”
“当然。”
男人皱了皱眉。“最好是顶紧要的事。”
“用不了五分钟。”
“不能等到明早吗?”
“我想不能。”
男人有些恼火地叹了口气。“请稍等吧。”他命令道,扛起步枪,消失在了花园中。
Javert焦躁地站在那儿,胃部拧缩着。他感觉衣服下的皮肤再次滚烫得难受起来。
河水在他身后歌唱。
这是个布置华美、打理得宜的花园,树枝全都精心修剪过了,地面也扫得一尘不染。左边墙壁大面积地装饰着漂亮的日式漆画,走廊两旁排列着小巧的雕塑和花朵。
Javert却对此视若无睹。想当初,他是如此欣赏这些精妙的建筑,这些能工巧匠手下的作品,虽然他知道单靠他的薪资是绝对消费不起的。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终于,那个哨兵折返了回来。
在他身后跟着另一个人,穿着长睡袍,外面的大衣一看就是匆忙披上的,只扣上了几颗锃亮的扣子。走到花园中央时,他摆摆手又摇摇头,支走了哨兵。
他走近门栏。“Javert,”他咕哝着,揉了揉睡眼,“这见鬼的大半夜叫醒我究竟是要——”话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手在半空中僵停了一秒,眼睛微瞪。
Javert只能将此归结为自己乱蓬蓬的模样。毫无疑问他的长官会生气,被搅扰了隐私,又从睡眠中被拽了起来。可眼前这个侵扰者狼狈的样子让他一时忘记了生气。
但Javert不能再等了,他得让一切有个了断。
“请开除我。”他垂下头,声音哆嗦。
没有士兵的姿态,没有强撑的尊严,没有残留的威信,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了,他实在提不起半分力气。他感到精疲力竭——不仅是在骨子里,还在灵魂深处。
“我恳求您。我没法再履职了,如果您不开除我的话,我就辞职。”他的声音更低落了些,“但最好还是开除我,那是我该受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我违背了当初的每个誓言。”
警署署长迷惑不解地盯着他。
突然,“哐当”一声响动从左手边的街道传来,他们猛转过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夜色漆黑,只有稀疏的街灯发出光亮,却仍足以分辨出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人身材中等,肩膀壮阔,整个人都隐匿在阴影中,本应是Javert无法辨认的。可他震惊地注意到了那头卷曲的银发,月光映照其上,像是在头顶形成了一个光环。
那人惊愕地盯着一只猫,看样子是从邻窗跳出来的。很显然那只猫把一个金属材质的桶撞翻在了石板地上,同时也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处。那人抬头看向Javert,嘴唇翕张着,眼里写满了和他一样的惊恐。
Gisquet眯起眼睛。“谁在哪儿?”他厉声问道。随后他转向Javert,声音平静了些,“那是谁?”
可Javert根本没听到他的话,Valjean的出现让他浑身都充满了惶恐。“No, no——”他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Not you, not here……”
他咬紧牙关,发着抖,冷汗涔涔而下。
然后他转身逃入了夜色中,一个字没说,也没听到Gisquet在身后困惑地叫着他。
他没想过要跑去哪儿;那地点似乎已不由他来决定。高热在他体内翻滚着,但皮肤却感到冰冷黏湿,他似乎没办法吸入足够的空气去平缓他那灼痛的双肺。他的五脏拧搅着,几乎摔倒在地。
由于脚踝常年扣着沉重的枷锁,前罪犯的右腿有些跛,尤其是在跑起来的时候。
然而,此刻Javert正病着,远达不到平常应有的速度。
也许这就是在穿过一半码头时Valjean就追上了他的原因。
“Javert!”他叫道。如此靠近河岸的情景无疑把他吓坏了。
Javert却没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眼看男人就要翻向那隔开步行区与河流的墙,Valjean一把抓他的衣肩,硬生生将他朝后拽了回来。
“放开我!”Javert尖叫出声,与Valjean扭扯到一起。
“不!”
“我受够了!”
他仍然拼命挣扎着,想爬上那座墙,可男人却把他按在墙边,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
“我做不到!”Javert尖叫道,“我跟你说我做不到!放开我行吗,这对我俩都好!”他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哼声,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声音听上去骇人极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
“你知道是为什么!”Valjean吼道,强迫他看向自己的双眼。“因为你是个好人!因为你不值得就这样去死!”他暴躁地摇着头,“因为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罪,没办法再看另一个人受这种折磨!就在我的面前,在我明明可以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声音几近破碎,“因为我不能,你明白吗?我办不到!”
“去你妈的,Valjean,你再怎么拽我的手我还是要跳到河里去!”
“那么我就跟你一块儿淹死!”Valjean低吼着,死死地把他按在墙砖上,扳过他的脸。“我不在乎代价,我就是不能让你这么做!要死我便死好了!但我不会放开你,我绝不会放开你!Javert!”他的声音变成了尖利的咆哮,“哪怕到地狱门口,我也会跟着你,听清楚了吗?”
Javert在他手下哆嗦起来。这些话,这个男人说话的表情,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骇呆了。
可真是如此?即使是死也无法摆脱他?
如果他现在跳下去,如果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Valjean只能跟着这么做,那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能承受的——这个男人明明知道这点!他利用这个来威胁他,来逼他活!这实在可鄙,令人厌恶。丧失自由,丢掉性命,为自己的敌人做到这个份上!难以置信,荒唐至极!可他该拿这个人怎么办,这个甚至不晓得自己放弃了什么,却不肯松手的人?
就没有一种既能毁掉自己,又不毁掉他的办法吗?就算堕入深渊,也无法摆脱那人的追逐吗?永远跟命运,跟这个男人绑在一起?
没有出路了吗?
“Damnit!”他崩溃地跪了下来,“Damn you, Valjean!Damn your pity, damn your mercy, damn your kindness!Damn you!”
随着最后一声近乎尖叫的悲鸣,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没办法再这样,”他轻声说,身子靠着墙壁蜷了起来,“我办不到,办不到。”
Valjean松开了他的手腕。Javert抱起双臂,死死抓着自己的外衣料子,哆嗦着。
“I can’t live like this.”
他发现眼前年长的男人张开双臂,将他带进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他内心的一部分咒骂着,想要推开这个男人,挣扎着站起来。可事实上他太虚弱,太疲倦,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会挺过去的,我会帮你挺过去的,”Valjean喘息着说,手指纠缠在他的披肩里,“我向你保证。就让我帮你吧,求求你,”他焦灼而绝望地哀求着,“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帮你。”
Javert的脸抽了抽,牙关紧咬,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他把自己又蜷起来了一点,头埋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因为紧贴着衣物而显得发闷。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有尊严地去死呢?”
Valjean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把他抓得更紧了。他双手扣着他的脸,将嘴唇贴上了他的额头好一会儿,又揉了揉他长长的黑发。然后他再次抱住了Javert,安抚性地前后轻摇着,手搭在他的后脑勺上。
“对不起,”他哀声道,“对不起。可是你得活着,Javert。你必须活着。”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沉痛的哀求,重重地撞击着Javert的心口。
从他的举止,和几乎听不到呼吸声的样子来看,Javert发现Valjean也在哭泣。他不指望自己明白是为什么,也不想明白是为什么,可他发现自己明白——他恨这个发现,他恨自己,他恨这世间万物。他迷失了。
一声呜咽钻出了他的喉咙。
最终,他的双臂耷拉下来,他屈服了。他没有力气再去斗争,也没有意志力再去抵抗。连他的自尊也调动不起足够多的厌恶去促使他行动。
Javert已经精疲力竭,没办法再继续了。
他甚至没法像刚才想的那样,让自己站起来,然后跳到河里。绝望和愤怒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儿,缩进另一个人的怀抱,啜泣着,颤抖着,任由泪水从眼眶里落下。
Valjean没再说什么,他不需要说。他们了解彼此。他仅仅是抱着他,将他埋向自己的胸膛,承受着他的哭泣。
等Valjean终于再次开口,Javert已经失去了时间感——显然他们已经在那儿呆了很久。他基本平静了下来,啜泣变成了粗重的呼吸。
“来,”Valjean说,“我们该回去了。这个时候街上不安全,你也需要躺一躺。”
Javert没有反驳。他累得无法反驳任何事。
“你能站起来吗?”
Valjean直起一点身子,一只手臂扣在他肩下,帮他站了起来。等他站稳了,Valjean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腕——却在半空顿了顿,转而小心翼翼地牵起了他的手。
Javert任由他这么做了,没有出声,也没有反抗。当男人的手指交扣起他的,领着他离开码头时,他甚至没觉得被冒犯。
事实上,握住他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几乎让他感到安全,虽然他全然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无意识地紧紧握了回去。
他发觉自己走得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
他一点点地靠向他。等他们回到卜吕梅街时,他根本没法再支撑住自己。他的双腿就像打湿的黏土,脑袋里天旋地转,完全失去了平衡。
Valjean只能拽着Javert上楼。最终他倒在床上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起来了。
他的意识在缓缓消失、下沉,沉入灼热的梦境。Valjean在他身边轻声呢喃着,安抚着他。
Javert听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他的脑子被疼痛和疲惫搅得一团糟——但他既然已一无所有,便只好把那声音当做救命稻草了。
他仿佛挣扎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中,命悬一线,咫尺天地——而那个男人的存在,是他可以抓住的东西,是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牵绊,是狂风暴雨中的锚。
而人生中第一次,他从中感受到了安慰,而非焦灼。
***
Javert的头阵阵抽痛着。他太热了,没法思考,没法关注别的。他所渴求的一切只是闭上双眼,坠溺在沉睡的虚空中,好隔绝开周围的一切。
然而,睡眠已成了奢望——至少这个字眼里本应有的平静与放松消失了。他正经历的并非睡眠,而是半昏迷状态的往复循环。烧灼的痛苦将他从清醒的世界推进又拖出。
那感觉,就像是某种强力擒住了他的颅骨,再一点点把它压碎;又像是有人丢了一整箱的蜜蜂在他脑子里。身体则像躺在炭床上。
他陷入了巨大的折磨。
他几乎无法直起身子舒缓片刻——要么摔倒在走廊上,要么直接晕过去——更别提吵架的心思。
一半时间里他甚至不能睁开眼睛。数小时只在眨眼一瞬,同时又慢得出奇,因为疼痛而无限拉长。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床单上辗转扭动,发出苦恼的呻吟声。
最后,Valjean连最简单的事都得代他做了。
他甚至没力气抱怨。
事实上,他并不怎么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有时候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落在皮肤上的力量,转瞬即逝的温暖——那便是所有了。
看上去,那触碰似乎是把他从昏迷状态拽出的元凶,然而,在他绝大多数尚存神智的记忆里,Valjean占据了全部。那个男人似乎一直挨得很近。把冷湿巾搭在他的前额,测量他的体温,拨开他垂散在脸颊的头发,拍松他的枕头,抬起他的脑袋,把一玻璃杯水送到他唇边,让他小口小口地啜饮。
大多数时候,他都感觉有一只手握着他的——要么就放在他的肩膀,或者放在头顶。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只没人要的碎布娃娃:丑陋而廉价,缝线处已经崩开了——再没有别的用处,只能等着被销毁。
可Valjean待他,像是对待什么精致的瓷器似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而谨慎,生怕弄碎了。
Javert从未想象过这个男人的触碰竟会是这样的,他也不关心——可他发现自己有些惊讶于这么一双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动作竟可以如此温柔。
可这触碰依旧是他个人苦难的根源。既是烦恼的,又是抚慰的。Valjean一刻不停的存在,既折磨着他,又让他感到诡秘的安心。
“为什么?”他嘶哑地嗫嚅。除了额头上湿毛巾的轻触,这声音成了酷热深夜里的唯一动静。
“什么?”
“在乎,”他哑声道,“为什么要?”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为什么。”他低声回答。
“我不知道。”
“你知道。”
Javert把头靠回枕头上,像是撑不起了。“我真不懂你。”他抱怨道。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头侧,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太阳穴。
“我没法无视他人的痛苦,”Valjean说。他的语气不像解释,更像自白。“尤其在我有能力阻止的时候。”声音更轻了,“是谁并不重要。”
在此之前,Javert从不知晓会有人在他跌落时抓住他,他不需要这些(可以说仍旧排斥这个念头)——可知道有人在留心他,在必要时能够依靠,那感觉……竟有了些微的释然。并不是说他就适应了这个,可的确也未觉不安。他不确定该如何界定这种感觉,便将它归置到了一种客观事实的地位:冰冷,强硬,毋庸置疑。Valjean只是在这里。再无其它了。
他不需要他。
他不该需要他。
可他就在这儿。
***
在Javert高烧不退的梦魇间,他想起了他是如何愈沉愈深。水灌满了他的肺。在本能的驱使下,他扑腾着,挣扎着渴求空气。最终,他的努力和镇静全然消失,活像一头临死前痛苦哀鸣的野兽。
就在那时,就在他的身子已停止抽动,失去力气,冰冷死寂的黑暗就要占据他灵魂的当口——就在他滑落深渊的边缘——他感到了一种力量,一种温度。有人张开双臂环住了他,将他拖了上来。
他曾以为那是天使。
如今,他也很难说那是错的。
Chapter 9: 赦罪
Summary:
Valjean照顾病中的探长;Javert反思自我。
Chapter Text
“受苦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Napoleon Bonaparte
***
Javert的脑袋抽痛着。他猛蹬着腿。他被捆在桌上,胳膊和小腿都被绑了起来。捆着他的绳子又粗又重,像是那种拉船的绳索,嵌得很深,根本无法动弹。越是用力挣扎,越只能勒伤皮肉。
周围黑漆漆的,透着暗蓝色的光,他只能隐约看见那损毁的街垒和成堆的破烂家具。远处的枪声在墙上回响,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味和血腥味。徘徊不散的烟雾遮蔽了视线,他瞧不见星星了。
那群学生马上就会回来。他们会杀了他。他知道他们会杀了他。既然输了战斗,在离开这个世界之时,就绝没有理由不拉上他垫背。
——这也是他们最后仅有的、微小的复仇。
他希望死个痛快。等待……实在太难承受了。越早动手越好。
然而,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偷偷摸摸地溜到了他身边。
Javert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他知道那是谁。“你……”
所以,就是这样了。倒也更合适。这种死法竟给了他一种解脱。像是一个讲了太久的故事终于来到结尾,久远的冲突终于得以化解。
“动手吧。”他说,“完成你的复仇。”
“嘘。”那人影冲他噤声道。他们同时回过头去。
Javert感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接着便是一股蛮力——那人的手径直穿过他的胸腔、他的肋骨。当Javert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铺天盖地的惊恐随之而来。他徒劳地扭动挣扎,可绳索死死绑着他,就像屠夫手下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
他感到那双手捧住了他的心——那是一双有力的大手,轻易便可将他的性命揉碎。他在恐惧和痛苦中哆嗦着。“N-no, what are you——?”
“Shh,”那人恳求道,将心脏一点点拿出他的胸腔。“Please.”
他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将他的心活生生地取出来而不杀了他?即便被拿走了,那颗心仍然在跳动;他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男人的双手是如何包裹着它,仿佛捧着一只娇嫩的幼鸟。
Javert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声骇极的呜咽。这种感觉!这种脆弱!
将这个悲惨的、软弱的、可鄙的东西从他所建造的外壳中取出来。像这样全然坦露!恐慌让他全身瘫软。“不,停下,停——”
“我很抱歉,”那人轻声说。Javert瞥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副悲伤、畏惧,又充满懊悔的表情。“我只能救下你这么多了。”
“什么?”Javert吃了一惊。他明白了这个男人打算做什么。“不!”他大叫起来,“不,你不能——”
叫喊声从街垒另一边传来,接着是脚步声。他们愈来愈近了。
那人惊慌地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再次朝向Javert。“我很抱歉,”他一边说着,一边贴着桌沿慢慢后退。
“不,你不能这么做,”Javert挣扎着。可极度的痛苦麻痹了他的身子。“你不——”
脚步声更近了。
那人绝望而疯狂地最后看了他一眼,猛冲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不!”Javert尖叫起来。他依然被紧紧捆着,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带着他最小心守卫、最柔弱的一部分灵魂,逃走了。
他应该杀了他,而不是——不是……!
“你怎么敢!”他尖叫出声,“你怎么敢!谁给你的权力!Valjean!”那群叛乱者出现在了视线里,通身都是由鲜血和荣光浇注的殷红。他的声音破碎了。“Valjean!”
他们走近他,目光如锋刃般冰冷。
而他仍然尖叫着,诅咒着那个恶贼。“你这混蛋!”力气逐渐消失,他颤栗地躺在那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Valjean……”
“我们没子弹了。”一个学生说。
他们围着他。Javert抖得厉害。他所有的镇静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大开的胸腔,仿佛一张黑洞洞的巨口,毫无遮饰,肺腑可见。他们一眼便可望穿他的最深处,那咄咄逼人的怒火叫他无处可藏。
他们把他一个人丢在了销烟弥漫的街道上。在血泊中支离破碎。
绑着他的绳子消失了,但那马颌缰连同脚踝上的枷锁都还留着。他没力气去解开它们。他只能残喘着躺在巷子里,在成堆的尸体中奄奄一息。
终于,他又听见了脚步声。这回更整齐,也更缓慢。他知道那群学生已经离开——不管是永远地离开或是什么。所以现在又会是谁?
黑暗中走来一群模糊的人影,在经过他身旁时停下了。
“啊,是Javert。”其中一个人说。
原来是警察,是卫兵——是他的同事和上司们!他们来巡查这平叛的最后时刻。
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并没料到他还活着似的。
一丝希望的曙光升了起来。他们能给予他帮助、治疗,以及拯救。
可事实上,他们仅仅是站在在那儿,阴郁地盯着他。每个人的脸庞都隐匿在黑暗中。
Javert望着他们,满眼哀求。某种恐惧在他的脑海深处收拢。
“多可惜啊。”他听见一个人说。
“谁说不是呢。这么优秀的警官。”
“没办法了么?”
“你瞧瞧他,”一只手朝他血迹斑斑的胸膛比划着,那本该安放心脏的位置如今空无一物。“有人偷走了他的决心。就在这儿,直接从胸腔扯走了。他现在毫无用处。”
Javert惊恐地哆嗦起来。“不、不,那不是——”他想抗议,想辩解,想藏起那处伤口。可他们已经瞧见了,无从抵赖。“不是我的错,”他哀求着,身子缩到了角落里。“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要这样的……我没想——没想——”
“他心中的法律已死,”另一个人说,“他的灵魂已经被触碰了,再无回归原样的可能。不如就此了断他的痛苦,以免堕落更深。”
“不,不,”Javert哽咽着,“求求你们,我可以解决,我能——只要我把他带来,只要我拿回他偷走的——”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已经被污染了,覆水难收啊。来,别趴在那儿,保留住你最后的一丁点尊严。我们会很快的。”
Javert颤抖着,双眼鼓胀,呜咽声钻出了他的喉咙。他扭动着想要逃走,可没有用。成堆的破烂桌椅和掀翻的马车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围着他,越走越近。投射下的大片阴影遮蔽住了天空。
那胸口上的黑洞在一双双审判的眼睛下震颤着、抽痛着。如此空洞,如此脆弱。
“真可怜。”有人说。
“别出声。”Chabouillet低喃道,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铡台上。“不需要旁人知道。”
“不。”Javert哭泣着,泪水灼烫了他的脸颊,颤栗和低泣击垮了他的身体。“不……”
他抬眼,看见悬于头顶的刀光,绝望地抽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举动,他的脸立马被压在了那冰冷无情的石板上。他听见金属滑过金属的声音。在铡刀落下的一刻,发出了一声哀鸣。
那哀鸣像是要回荡至永久。最终它消散了,只留下他漂浮在一片虚空的、漆黑的无限空间里,挤压着他,碾磨着他。
这是折磨。他既没有活着,也没有真正迎来死亡。不知为何,他仍旧被某样东西绊在此处,仍有一根细线牵系着尘世。
他听到了某种微弱的砰砰声,那声音发闷,却很稳定。渐渐地,声音变大了。他被那声音给拉了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闪而过的模糊触感。
某种布料质地的东西正摩擦着他。
地上的脚步声,疾速跑动着。
凌乱的喘息。
随着一声低吟,他意识到了那砰砰声是什么。那是他心脏的脉动——在经过一切后,仍然跳动着、紧紧地贴着Valjean的胸膛。Javert束缚于它。那是他最后的残迹,是他唯一活下来的部分。然而他痛悔它的存活,即便他与它相连。
他在黑暗中哭泣着,孤独又绝望。他已经被征服,被打败了。他想要挣脱存在,想要消失于死亡宽宥的怀抱。
可那人甚至不让他如愿!
为什么他要救下那一部分,救下那丑陋而可怕的东西?为什么他要如此保护它,不让它受任何伤害?
Javert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可男人的体温渗透着他。他无从抗拒。
某种程度上,这种无法理解的善意所带来的疼痛,更甚于他此生任何一次感受。
Valjean最终甩掉追兵,停下奔跑,弓身跪了下来。他平复着呼吸,随后捧出了那颗如婴孩般被他搂在臂弯间、奔逃了无数路途的心脏。他好奇又担忧地盯着它,像是在检查它有没有受伤。然后他喘着气,解脱般地把嘴唇贴在上面。
就在这一刻,巨大的痛苦贯穿了Javert。他尖叫着,他的心脏蹿起火苗,他的身子燃起火焰。他想要撕碎自己,撕碎他的灵魂,撕碎那个从他胸膛取走的邪恶的、跳动的器官——他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结束这折磨——可他只能眼见那火愈烧愈烈。
他感觉Valjean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做了什么?”Javert咆哮道。那火高蹿着,将他卷入阵阵烈焰中。“你做了什么?”他发出另一声痛苦的哀嚎,拼命挣脱那人,往后踉跄了两步。
可男人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把他按向自己的胸膛——他想要安抚Javert,哪怕火苗已经蹿上他的衣服,蹿上他雪白的头发。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就要被活活烧死了。而Javert早已震骇得无心在乎。
最终,火焰吞噬了他们。Javert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尖叫。
***
Javert状况堪忧。他的体温高得出奇,心跳疾速上升,不时的痉挛让他身体发僵。他在床上哆嗦、扑腾,紧紧地揪扯着床单,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其它某种不为Valjean所知的绝望。他的双眼会偶尔短暂地睁开,瞪得大大的,那神情活像直视着死神本身。但大多时候他都痛苦地紧闭双眼,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牙关紧咬。他喘息着、呻吟着、呜咽着,仿佛一只垂死的病犬。
他的神志混乱。睡梦中他会哭叫出声,有时是因为害怕,有时是愤怒,有时是哀求。多数时候他咕哝着胡乱的法语,但Valjean觉得有时听起来又完全像其它东西。
那能听懂的只言片语,让Valjean心碎。
“让我去死。”他一直说着,间或伴随着惊怒的尖叫,余下的便是痛苦异常的哀求,听得Valjean落下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又低泣起来。“我没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
有时他仅仅叫着男人的名字:“Valjean。”有一种渴求在那沙哑的声音里。可他渴求的究竟是帮助,还是亲手赋予的死亡,Valjean就无从分辨了。
他只能坐在床边,试图用温柔的话语,和同样温柔的触碰去安慰Javert。他把他的衣服都脱了下来,只剩衬裤。他用一条冰凉的湿毛巾替他擦去汗水,又尽可能频繁地把水杯递到他嘴边。
可还不够。
Javert的高热更严重了。生命慢慢从他身上流失,神志愈发胡乱。
Valjean想再把医生叫来。可无论他们开什么药,他都担心会耗掉Javert最后一点力气,然后陷入永远也没法醒来的深眠。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绝望中,他从楼下端了个大木盆上来,然后从街头的井里打了一桶又一桶水倒进去。
他歉意地皱起眉,双臂伸到不省人事的探长身下,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到了木盆上方。
“我很抱歉。”他说着,小心翼翼地让怀中的躯体慢慢沉下去,最后全部浸入水中。
Javert一个激灵,双眼猛地睁开,呆滞而茫然。随后他急促地呼吸着,挣扎着想逃出来,脸上显出一副恐惧的神色。
Valjean用两只胳膊箍住男人的身子,按着他,试图让他安分下来以免受伤。“It’s all right!”他叫道,死死地抱着Javert。水花溅到了身上和地板上,他只能跪下来按住男人的剧烈挣扎。“Javert!Javert,没事了!别动。”
那人依旧发着抖,可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无法逃脱的处境,反抗弱了下来。
“嘘,”Valjean哄道,“嘘……”他拨开挡在男人额前的湿漉漉的头发,柔声安抚着。嘴唇凑近头顶。
Javert只冷静下来了些许。他依旧痉挛般地哆嗦。那双冰蓝色的眸子空茫一片——也许正盯着脑海中的某些东西——沁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一边喘,一边害怕地呜咽着。
Valjean紧紧搂着他,力度足以压下几分那震动胸腔的抽噎。
“你安全了。”Valjean向他保证,并不确定他能否听见。“我就在你身边,d’accord?我不会松手的,躺下来吧,会好的。对,就像那样。”
男人垂下头,蜷起身子。
“听话。”
Javert靠向他,呼吸凌乱而紧绷。他缩在Valjean怀里发抖,牙齿打战,就像一个快冻死的人寻觅着热源。
Valjean之前曾听说过,高烧严重到一定程度时,病人就会发冷。但他没想过会这么糟糕。
对Valjean来说,这盆里的水不过常温。可对Javert而言,准像是从阿尔卑斯山的冰川上直接取下来的。
Valjean轻柔地前后摇晃着他,想要平缓他的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喃着,额头抵向男人的头顶。“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我不知道……”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你活着。”
Javert闭上眼睛,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哆嗦着,然后就像那样坐了好一会儿。
最终,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随即无力地靠向Valjean,沉入了睡梦中。
Valjean摸了摸他的额头。
仍然发烫,但不像之前那样烫得吓人了。这水起了作用。
他微微舒了口气,嘴唇贴向男人的前额。
他在心中感谢起了上帝。
Valjean缓缓地把Javert从盆里抱起来(尽力不要搅扰他的睡眠),把他放在地面铺好的一叠毯子上。然后用毛巾擦干他的长发,手指轻轻地梳理,小心翼翼地松开那些缠结。那深栗色的发间夹杂了些许灰色,让他一时有些出神。
他等着男人的衬裤干了后,才重新把他抱上床。
“睡个好觉。”Valjean轻声说,替他拉好了被子。
这些天里头一回,Javert睡了个好觉。
***
火焰燎灼着一切。他的灵魂亦着了火。活下去的痛苦太过深重了:他要坦露内心;他要从一个最该憎恨他、最不可能成为善的人手中,去接受仁慈善意,甚至去接受爱。这些都是他难以承受的。这个人,连同他所做的一切,把Javert扔进了火海;那火焰吞噬了他,将这世间万物都焚毁殆尽,只余下苦难与折磨。
可突然间,火被浇灭了。他瞬时沉入了冰冷的水中。
那推挤着他的一片漆黑……
塞纳河?
是Valjean把他推下去的吗?是他自己跳下去了?还是他们一块儿掉进了河里?他不记得了。他所能感知到的,只有那刺骨的寒冷包裹着他的身体,冻结了他的血液。
火焰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副真实的、活生生的躯体。他的身体远离了地狱的毒燎虐焰,又变回了血肉之躯,在冰水中直挺挺的、湿腻而沉重。他在下沉、下沉、下沉,离光线越来越远。唇齿间吐出的空气变成了水面上的气泡,一个个漂浮着。
所以——火烧不死他,寒冷却会冻死他。可事到如今,死亡已成了解脱。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了。最好让河水带走他的意识,再慢慢带走他的生命。
可是,可是……这生命流失的分秒同样叫他痛恨。他的肺部烧灼,他的胸口发疼——他不得不反抗。他扑腾、抽搐,无力地抗拒着落入深渊。这样狼狈的结局,他甚至不能带着尊严去面对死亡。他的呼吸被掐灭,水是密闭的,他根本喘不过一口气来。
不,他不想活,可也不想死——不想像这样……
像这样……这样……
他哽住了,嘴唇上尝到了泥沙的味道。
随后,他感到一双手臂环绕住他,把他拉了上去。水和气泡在四周搅动。
他破出水面,想要吸气却做不到。他的肺里灌满了水。窒息让他干呕,他呛喘着,空气——新鲜甜美的空气——终于进到了肺里。他旋即咳嗽了起来,拼命地呼吸着。
他的身子在水里重极了,只靠Valjean一人支撑着。寒冷消耗了他肌肉的每一寸力量。除了呼吸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呼吸本身也是一件难事。
可天呐,那可真冷,太冷了。Valjean却是暖的。
Javert一边哆嗦着,一边贴向他。
他并不想活,那太难了。可这个人不让他死。而且,说真的,死也同样不容易。
他的心里想着要死,身体却想要活。而他此刻并没有力气或决心与之抗衡,或者说,与Valjean抗衡。世界变得可怖,他怕它,也怕他自己。所及之处皆是无边阴霾,除了喘息和哭叫,他什么也做不了。
所有景象都是灰蒙蒙的,不清不楚,令人悚然。他已跌落得太深了。可仍有某种东西让他漂浮着,免堕于最后的深渊。
不知为何,这世上唯一毁灭他的东西,竟也成了他的堡垒。Valjean就那么支撑着他,让他的头浮在水面上,允诺自己绝不会放手,允诺他一切终会好转。
而Javert没来由地相信着他,不计代价。他无力地呜咽着,沉向那人的怀抱,阖上了眼。他太累了。他所渴求的只有睡眠。
渐渐地,男人的体温重新渗入他的身子,驱走了河水的寒冷。世界依旧漆黑一片,但那黑色变得慰藉,变得宽容。
胸腔之中,血管所指之处,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声音占据了他的脑海,像是从后方传来的顿挫的鼓声,催促他向前,向前……
“你会挺过去的,”那人的声音在他心中回荡。“我会陪你挺过去的。”
“I promise.”
***
转机终于随着一场暴雨的到来而降临。夏日的酷热消散在了乌云四布的天空和雨丝中,远处轰隆隆的雷声低沉。雨滴争相落下,敲打在二楼小卧室的窗户上,又汇作一处。Javert能听到雨水自屋顶檐槽满溢而出、溅落在街道水洼中的啪嗒声。
过去几天里持续侵蚀着他的高热开始消退了——虽说速度缓慢,像是并不甘愿放过他似的。
他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脑袋里的抽痛磨成了钝痛,神志也清醒了一些。他又能连贯地思考了,而非任由那狂躁的怨气在疼痛的肆虐中,一遍遍彰显自己的存在。
如今,Valjean似乎愿意留他一个人呆着了。
到了这个份上,Javert很清楚,Valjean会这么做是出于信任,甚至是出于一种相互的理解。那个男人是真心想要他好起来——同时也知道,自己在场所带给Javert的困扰,是同于甚至大于宽慰的。因此,他留予他空间,留予他安静、平和与尊严。
当然了,他仍然会时不时地进到房里,带来食物和饮用水,测量体温,询问恢复状况和需要。有时他也会试着寒暄几句,鼓励Javert表达想法。他的语气温和,却毫不踟蹰,若Javert没有心情继续话题,他也就不会勉强了。
Javert仍然睡得频繁且长,可他渐渐发现自己会盯着天花板,或是看着窗外。头脑里的躁动压过了身体上的。
他的性命如今不再悬于一线——当然,还是比恼人的小病要严重——但除此之外,他的状况在过去一周内(从他被救回来算起)并没有显著改变。
他苦恼地躺着,脑海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一个词语:赦罪。
与之前相比,他的斗志已经消失了。他太累,以至于根本没法去施行任何自毁的行为。他屈服了,任由生活把他抛掷到陌生的浪头;而他不再想着去抵抗这洪流——即使那么做本是他心之所愿。
所以,这便是他的命运了。事实已明摆在眼前:他得活着,他必须活着,因为他别无选择。看起来,即便这世界之于他已然破碎,即便他的信念瓦解,道德罗盘摇摆不停,他也得找个方式继续下去。
他无法自杀。
甚至他试都不能试。在经过了这一切以后。
事到如今,自杀又能得到什么呢?之前,他想要平息冲突——想要让脑海中那些不和谐的声音、那些左右撕扯着他的矛盾永久消失。他想要保有尊严。
可他的尊严已被剥夺殆尽,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自此之后,就算自杀也得不到什么。现如今,自杀这个行为本身对他而言已不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懦夫行径的逃避——一种他根本无力去贯彻的逃避。
可一想到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仍然倍感疲惫。
他的上司既不准他辞职,也不打算像他希望的那样,革他的职以儆效尤。某种程度上,他并非完全不理解这种做法。他是一名资深警官,有着极丰富的经验和近乎完美的业绩记录。他对警方可太有用了。而他的离职势必会造成亟待填补的空缺。
那会带来不便。
然而,即便他们准允他的迟疑,即便他们不计后果地让他回到岗位,他也只觉得自己会辜负他们的期望,达不到职责的要求。他觉得自己无论对谁都不太有用了。至少不是以现在这副模样。他同样质疑自己继续伸张正义的能力——在他甚至不能完全确定“正义”意义为何的时候。
他的力量到哪儿去了?还有他的铁面无情,他的精神抖擞?他坚定的信念去哪儿了?毫无疑问,它们被一块儿淹死在了河中。在他看来,他不可能再适合履职。
可他无法用这个去反驳他们。如果说,他还有一点儿未曾改变的地方,那就是对权威的尊重。而这权威屈尊纡贵地要求他:Javert,继续留任探长。
他愿意吗?不,也许不。他有其它生路吗?也许没有。无论如何,他都会接受警方指派的任何工作,倾尽全力完成。他不能违抗他的上司,即便他质疑他们的判断。
正是在这么一种听天由命的悲伤中,他想到了那个词。——赦罪。
他并没有深思过上帝的存在,也不曾觉得那对他个人有何要求。直到那一晚站在河边,他新生的道德感迫使他承认了,于法律之上,还有某种更高的权威。他在那位新长官面前瑟瑟发抖,既不能理解,也无法认同。鉴于此,他选择用他唯一知晓的方式递上了辞呈。
也许那是个错误。
也许,正如他警署里的上司们一样,这位长官也不希望他辞职。
也许正是如此,Valjean才会知道他在那儿,才会正好赶上目睹他的坠落,才会在那样一个没有星光指引的夜晚,在黑漆漆的水中找到他——甚至于才会搏斗过迄今无人能生还的浪头,将他的身体拖举到干燥的陆地上。
太多的巧合了,Javert琢磨着。
会不会,他们不过是某个宏大构建、精心布局的安排中的一部分;在那里,他,Javert,这个铁石心肠的探长——应当走上另一条路?
他几乎要嘲笑起自己拥有这种念头了。
这样的事情听上去更像出自一个牧师或者修女之口,而非一名警察。虽然他从未质疑辩驳过他们的信仰,但也从未真正地、站在个人层面上去考虑过那些东西。
然而,他发觉自己回到了那个命题,笨拙地审视着它。
不对,他想着,假使真有上帝——真有那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为什么要费心在他身上?这世上不是有更多人值得留心吗?——那样多的圣人和殉道者,那样多贫苦、凄惨的遍地饿殍?他的存在究竟有什么重要的?
啊,可是!这儿不正有一个圣人吗?看起来,这个人不总是与天恩同在吗?一个徘徊在殉道边缘,为他人牺牲自我福祉的人?而他,Javert,不正是追逐着他、导致他受苦的元凶?
所以,是为了这个?上帝插手此事,是为了Valjean的缘故?
不,他意识到,他的幸免于难对Valjean来说有什么好的?非要说的话,那似乎只会愈发妨害他。
假使某种超自然之力是出于Jean Valjean的考量,不正该灭绝掉他那咄咄逼人的对立面——Javert,这个男人最主要的敌人?这不正符合逻辑吗?
可是,若相信天主照拂着这个男人,岂不是同样承认了他的苦难——那些饥饿、放逐、牢狱之灾、无穷的折磨——都被瞧在眼中,任由其发生了。
为什么?主岂非能变换命运?岂非心存怜悯?
悬于人类之上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人们的一举一动,有多少是出于自身的意愿,又有多少是出自上帝?所谓的自由意志,究竟存不存在?还是说他们不过都是蓝天下被操控的木偶?
假使那全能的上帝果真存在,为何要让他们一开始就受苦?这苦难遍地可见的人间,不正是主本身一手造成的?
还是说,人类要为自身的苦难负责,因为那本就是自由选择的代价?
那么,上帝是不在乎他们做什么了?不在乎他们经历了什么?
啊,可若是这样,上帝究竟还存不存在?又为什么要敬奉?
他陷入了思绪中。
之前他从未生出这些念头,也是有道理的,他想。太多没有答案的疑问,太多逻辑上无法自洽的矛盾了。真要去考虑这些问题,无疑会迷失在存在主义的浪潮中,进而怀疑起整个宇宙——那还怎么活得下去呢。他远离这岸边总归是有理的。
接着,他又回到了刚才的思考中。他再次琢磨起来,若真有上帝,如果确实想帮助Valjean,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在明明知道,他,Javert,是这世上仅存的可能有损于此人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
这说不通。
除非……
回头再审视这一切,几乎可以解释为他的确受惠于某种冥冥之中的安排。到目前为止,他不是从必死之境被拉回来了三次吗?
在街垒时,他是铁定要被处死的。毫无悬念,也符合逻辑,甚至说可以理解。可Valjean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他要求接手他,把他从俘获他的人手里带了出来,然后割断了绳索,放了他自由。以上这一切,都出自于一个最该杀死他的人之手。但事实就是如此,尽管他们有那样的过往,Valjean却并未对他怀有恨意——甚至把救人当作习惯——而且又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与地点,手中恰好握有能让Javert幸免于难的筹码。
接着是河边那晚。Valjean实在没有理由跟着他;事实上,还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不该跟着他。可他就是在那儿,目睹他坠落,把他拖上岸,又让空气重回他的肺。
最后,第二次,也是他的上一次尝试。Valjean怎么知道他出门了?是离开屋子的时候把他惊醒了吗?不,Javert出门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不会吵醒他的。那就是说,Valjean真的是刚好在那时醒来,刚好发现了他出门,又追上了他。
即便如此,在找到他后,Valjean也大可以放手。他可以任由他淹死,承认救助他不过是一个错误,让一切顺其自然。毕竟,他,Javert,可一点儿也不懂感恩。他只会倨傲地事事回绝他、抗拒他。可这个圣徒偏如此顽固,就是不肯放手。哪怕他多一点点的冷漠,多为自己考虑半分,事情就不是这样了!可他就是不那么做。他强迫Javert坐下来,在他耳边说着温柔的话,在他彻底丧失冷静时抱着他,带他回家,回到他的床上。
这一个个小小的奇迹,全然依赖于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世事竟会如此运转吗?Jean Valjean莫非是上帝的代理人,一如Javert之于警方?他会是某种无上之力在人间播撒天恩的工具吗?
想到这些,再想到世上的确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看起来几乎像上帝本身想方设法地不让他死了。
可为什么?他能有什么用?他对这世界还有何益处——尤其是在如今这样破碎而挫败的时刻?
他不明白。
他躺在那儿,这些念头无休止地侵扰着他。
如今,他已经明确了好几个不能自杀的理由:会给警署带来不便;会惹恼他的长官们——不论是尘世上的,或是其它什么。在近来被人目睹跟Valjean在一块儿后,还会给这个化名Fauchelevent的男人招致过度的关注——那很可能会引起警方不必要的怀疑。
而最糟的也许是,那会像打了Valjean的脸。
在这个男人为他做了这么多之后(虽然并非他所愿),再一股脑地丢弃这些努力,好像它们全无价值,实在过于冷血和忘恩负义了。他也许是个无情的人,但他不是个恶人。
不,问题在于,他不是要找不去死的理由。而是无论Javert多努力,也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除了一个。
赦罪。
这个词……他其实从未真正考虑过其意义。对一周以前的他来说,想到一个人可以被救赎,可以在道德世界里行差踏错,之后又超乎寻常地补救、重塑——这个念头太蠢了:说得好听叫观念相悖,说得难听就是异想天开。
可一周以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已经淹死在了塞纳河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即便他自己认为那只是一副皮囊,一个躯壳,也总归是不同的。他至少会生出以前那人从没有过的念头;从未深思,就更遑论接受了。
就算没有其它的想法,“赦罪”也令他好奇。
他的一生所求不过是诚实谋生和行善。而他行善的方式就是维护治安,这再单纯不过。他怀念那种简单,怀念那种无可指摘、自信满满地为社会服务的感觉。那时他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他回不去了,他没法再用以前的目光去理解这些事。可或许,他能找到另一条路,重新找回一切。
为了重获这自信,他又有什么不愿意给的!
如果他还有可能为这世界做些好事——即便这“好”的意义与他曾经理解的不同——他也很满意了。
所以,也许他之前把事情太过简单化。也许还有那么点儿盲目。一些东西渐渐在他心中明朗起来;即便那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至少有了点儿头绪。
那么他终将去往何处?他问自己,久久没有答案。
行善不作恶:这是他人生的首要志向。若他驻足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发现,这更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志向。其它一切不过都指向这个终点。
这不依旧是他的目标么?去行善事?
即使他对一个人如何达成“善”的理解,有了无可避免的改变,他不仍然志在于此么?这并非一条愉悦轻松的道路,需要时间,需要慎行。可是,如果他想继续存活于世,他知道,这是他必走的一条路——也是他唯一看得见的一条路。
之前,这条路在某一时刻分了岔,让他束手无策。遵循法律,那自然是善——或者报答恩人,那也是善。这便是那条路的岔路口,而这矛盾险些将他逼上生命的终点。
但现在他对“善”有了些理解——仅仅是一些:将散落的碎片重整归位。没错,这么做会让他痛苦、困惑、疑虑,但如果他能重建善的体系,如果他能寻得实现途径……
如果他致力于此,也许——仅仅是也许——他就能得到赦免。
法律和道德不一定等同,如今他明白了。他需要更进一步去了解,它们是如何区别的,又该如何界定其界限。
如果他能这么做……
如果,一个失掉了对人性和善意所有希望的罪犯,还能脱胎成为圣人,一个潦落的老警察就没法救赎自我,弥补曾经的过错和误解吗?
也许这便是为何命运要让他活着。
他注视着自己的手,目光沿着掌心的纹路移动,逡巡在那生命线上。
他从未真正注意过那有多长。不奇怪,他想着,因为自孩童起,他就没研究过这些纹路了。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记得这些事。他从不信这些。
可看起来,的确有某样东西让他活着——就好像命运有一只操控的手,那只手救了他,为了某个目的。
也许,他想着,目光徘徊在那线上。也许会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阖上双眼,倒在枕头上。双臂交放在腹部。
是啊……也许。
那晚他睡得更好了。
Chapter 10: 仁善与正确的不同
Summary:
Javert收到了来自他长官的一封信;Madeleine的阴影重新笼罩着他。
Chapter Text
“至刚则惑,至智则悲。”
——Voltaire
***
Javert闭眼躺着,听着窗外鸟鸣啁啾。
这会儿看起来不太像清晨(虽然鸟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因为雨已经小了很多,零星而细碎,可依然把太阳挡在了乌云后。窗户上漫着水雾,几乎没有什么光线能透进来。
他听见卧室门被打开了——动作小心又缓慢,好像来人以为他还在熟睡,不想惊醒他。然后门又合上,仅发出一声“咔嗒”的响动。
Javert并不好奇来的是谁。他呆在屋子里这几天,Valjean是唯一会过来查看的人——看上去也是这儿仅有的住户。
另一处公寓里的那位老妇人大概是他唯一的仆人,而他决定让她留下照顾那个女孩。Javert当然没法责怪说,这个男人优先考虑了自己的女儿,而不是某个惨兮兮、病怏怏又坏脾气的警察;这毫无道理,更别提后者还是他多年来的头号敌人。除此之外,自己这副有失脸面的狼狈样,也越少人看见越好。
Javert睁开眼睛,表明自己醒着,但没转过头看他。
“你感觉怎么样?”Valjean轻声问,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好一点了,我猜。”他勉强回答道。他实在没有理由去回绝一个毫无妨害的问题,即使他想这么做。
“烧退了吗?”
“差不多。”
“啊,是吗。太好了。”
Valjean清了清嗓子,走向床边。“呃,Javert,”他开口道,声音中有一丝惶恐,“前几天邮差捎了封信过来,可你那时候的身体状况……读不了,我就没来打扰你。我猜你现在想看看。”他移开目光,“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寄到这儿的——怎么知道你在这儿——不过……”
Javert莫名其妙地从他手上接过信封,拆开红蜡,好奇地展开信纸。
“我……”Valjean轻轻退回门口,“我就不打扰你读了。”
信上印着公章,上写着“警察署署长办公室”。
Javert畏缩了一下,寒意陡生,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看。
“一级警探Javert,”信上是署长那无可挑剔的笔迹,“看起来,是我低估你目前的精神压力了。
上回你来我办公室要求辞职,听你说出这种话,我的惊诧自不用说。可也许我没有足够严肃地对待此事。鉴于你向我汇报的问题,我的确认为你对待自己过于严苛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我对你的个性判断正确的话),更不至革职请辞,尤其是在当前这个艰难时刻。因此,我以为纠正你的想法,要求你留在岗位,是恰当的做法。然而,我似乎犯了些错误。
如果你实在如此纠结于这个问题,又或者,有其它一些不愿透露的困扰;如果这些当真让你无法继续履职,我不会再阻拦你辞职。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开除你。鉴于你过去杰出的工作表现,你实在不应蒙此耻辱,而我也不会枉作恶人。无论你在我面前如何妄自菲薄,你也是本署最出色的警员之一。你的勤恳和奉献精神,是许多人远不能比的;你对于各项犯罪活动都有着十分敏锐的直觉。说实话,眼下如此严峻的形势——叛乱余波未平,霍乱又闹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太需要调动每一位能人了。
因此,我万分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你的立场。你的同事们也许没有表现出来,但如果你离岗,无论是对警署还是城市,都将是一个重大损失。我或许能找人填补你的职位,但替代不了你本人。
在你肯屈尊回来之前,我暂准你停薪休假,你的任务会移交给Mullins。若有书信说明,请直接递交与我。我不希望你再像上次那样通过哨所转交了。
祝愿你早日好转。
你真诚的,
Henri Gisquet”
读完后,他长久地盯着这封信,皱起眉。最终,他叹了口气,把信折起来,放在床边上。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被革职(他应得的)是一回事……可出于个人原因请辞?他能做这样的事么?
不,他猜,他不能。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因为他的长官希望他留下来,虽然那不是个命令,但感觉上像是——或者说,至少是一项义务。
他仍然能听见Madeleine的声音,对他说他不应当被革职,对他说请回到岗位,因为他是被需要的。职责使然,Javert只能勉强接受,但在革职一事上仍不肯让步,Madeleine便打发他出去了。
不,他提醒自己,摇了摇头。不是Madeleine——是Valjean。
Madeleine从未真实存在过。
或者——不,他存在过,可Madeleine……他已经不在了。这里只有Jean Valjean。一直都只有Jean Valjean。
那人的确是不太把革职辞职当回事的,Javert心想,浮起了一个苦笑。他自己,Fauchelevent,那些穷人,那些愚民……甚至还有街上的那个可怜女人——他仅仅是不想放弃这些人。
Javert没法再把这种行为完全归于愚蠢——尤其考虑到Fauchelevent那件事带来的好处——可也许,在他这件事上,是……不必要的。
不,他还不能回到那些念头上,那对于虚空的渴求——不是现在。他们看得到Valjean的选择如何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他无法抹杀这一点。
可这又让他回到了当前的困境——他该怎么做?
他该如何以这副模样重拾职责?
在目睹了他那一晚的举动后,Gisquet究竟为什么还会觉得留下他是明智的?
他大可以无视Madeleine希望他继续任职的愿望——考虑到他们的关系,考虑到自己看他的眼光。可若要无视Gisquet这般诚挚的请求——要知道他尊敬这个人,不单单是作为长官,还是作为人本身……不,他不能这么做。警职是他毕生的根本,是他所知的一切,他怎么能不顾及警署署长的感受。
可他现在怎么回得去?他怎么能再穿上那身制服,走上街头,代言他已不再确信的东西?
他沮丧地反复思量。
过了一会儿,Valjean出现在门口。他端着一个茶盘,所以进门来是有理由的——可他还是在门边停顿了片刻。
“那是……那里头写了什么?那封信。”
Javert转头注视着他。
男人的表情透露出,他正强压着巨大的不安。他肯定是注意到了信上的公章,进而担忧起自己的安全。
Javert眯起眼,皱了皱眉。“不是关于你的。为什么你还在怀疑我?”
Valjean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他看向别处。
那眼里是内疚吗?Javert想。
“不是怀疑,”他平静地说,目光却不愿转回来。“至少,我不想怀疑。我觉得用不着了。”他的声音低得难以听清。“反正……反正都不重要了。如果你要逮捕我,我不会反抗。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一直都是你的犯人,只要你一声令下。虽然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做,”他补充道,“——现在不会。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我只是……”他哆嗦了一下,“我现在总是这个样子,”他的语气哀伤,好像在对自己说话。“我很害怕。我一直非常、非常害怕。”
Javert好奇地打量着他。
心中升起的那种感觉是什么?是同情吗?同情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不用怕,”他开口,试图将他惯常语气里的粗暴放柔和些,但不幸失败了。“至少不用怕我。”
Valjean垂眼盯着手中的茶盘,皱着眉头,眼神有些恍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听上去像是释然。或者,Javert想着,是某种更忧郁的东西。他把目光转回Javert,神情肃穆而郑重。
“谢谢你。”他说。
Javert只跟他对视了片刻,就看向别处了。
他无言地盯着窗户,但眼神并没有落在窗外。
“为什么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他轻声问,“明知道会失去那么多,为什么不拒捕?”
另一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你是对的。法律的确要求你逮捕我,我总不能怪罪这个。”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反抗?你有赢过一打警察的力气。”
“那……”Valjean的声音里带着懊悔,“那不是我的本性啊,Javert。”
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他的心口淌血。
“不是,”他喃喃自语道,“我猜也不是。”
Valjean沉默地把茶盘放在床头柜上,又拖了把椅子过来。他把茶水倒进精美的瓷杯中,杯身上绘着粉色、紫色、绿色的花朵。Javert看了一会儿认出那是蓟。
如此一双沧桑的大手握着茶杯那样脆弱的小玩意,似乎是一副奇怪的景象。那双手应该是粗笨的,Javert心想,粗笨而有力,为劳作而生,而非精雕细琢。那种精细的花纹、雅致的风格,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Valjean倒完第二杯茶,递给了Javert,没去看他的双眼。Javert接过杯子,也没去看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说话。Javert盯着手中茶杯上自己的投影。“你刚才那种表情……别再那样看我了,”他说,转而看着床被。“我不是犹大。你没什么好怕的。我既然那么说了,就说到做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Valjean盯着他,目光迷茫了一瞬,随即转动起来。他挑起一边眉毛,开始扳起手指。
Javert脸红了。既是因为Valjean如此把他的话当作儿戏,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还因为他惊骇地意识到,他的确骗过他,远不止一次——虽然也许当时并非有意为之。
他回想起了那些谎言,而Valjean两手指尖轻敲着:“‘我在这儿等您’,‘不,我没在想自杀了’,‘我要去警署’……”
“Oh, stop that, will you!”他叫道,“我没开玩笑!”
Valjean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他,调皮地咧嘴一笑。
这是他头一回在Javert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他的整张脸都显得暖洋洋的,那神情中带着一种活泼,一种真心实意的快乐;而Javert不确定自己是否看人露出过那种快乐,尤其是在他面前。
他试图讨厌这个男人的表情带给他的感受——像是突然步入了一片阳光中——但没能成功。他恼火地嘟哝了声。
“如果我真想逮捕你,那晚我就会动手,”他继续道,瞥向一边,试图平静下来。“可你知道我的选择,你知道我不会抓你。”
Valjean打量了他一会儿,咀嚼着他的话,然后低下头。“我想是的。”
“那就别再怀疑我了。”
Valjean只能盯着自己的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吭声。
“Javert,”最终他开口,声音很轻。“你曾经说过,你觉得做好人容易,做正确的事难。可你错了,正好相反。”他叹了口气,“我不拒捕,因为那是正确的。在法律眼中,我就是一个苦役犯。这不是错事,却也不是善事。”
“只要你想,那时你就可以逮捕我。你完全有理由那么做,可你没有。你说做好人容易,要我说,不是这样。我猜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你没有逮捕我,你没有选择那条容易的、正确的路——而是选择了那条艰难的、却意味善的路。这就是你做的事,Javert。你以善意待我,而我明白那要付出多大代价。所以我必须谢谢你,Javert,真的,我打心底感激你。”
Javert的脸涨红了。他垮下嘴角,目光扭向一边。
“我不是说过吗,”他嘀咕着,不太确定心中的感受是气愤还是尴尬,“我说过别再提了。我说过你要感激还不如杀了我。我说过——我没有故意要放你走!只是……就那么发生了。”
Valjean又叹了口气,比方才那声更长。“Javert,那种事不会‘就那么发生了’。”
“别说了,别说了。”他轻声道,表情有些痛苦。
“无论是不是刻意的,你都决定要——”
“我没有做什么决定!”他吼道,猛地转头瞪向Valjean,眼中怒气勃然。“我没有!我绝不会放走一个罪犯!永远不会!”
Valjean吓了一跳,像是被打了一下似的弹回座椅。椅子晃了晃。
Javert瞪着他,呼吸急促,气得哆嗦。可当那股怒气渐渐消散后,他只能僵坐在那儿,心底升起一股内疚感——为他说的话。
Valjean看上去很震惊,可眼中却没有畏惧。虽然一开始微微抖了一下,但他马上平静了下来。他坐在椅子里,身体略微朝前,双手交扣抵着下颌。他凝视着Javert。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Javert,”他开口,“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你真该为你的良心发现自豪了。”他的表情严肃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忍俊不禁。“呃——我是用了‘自豪’这个词,不过嘛……”
Javert的眉头抽动着,手指攥紧了床单。“别嘲笑我!”他吼道。
“我没嘲笑你,真的!”Valjean笑了起来,“我是想感谢你啊!可你太谦虚了,连做了什么都不承认。”
“我没谦虚,我——”他支吾起来,只能咬着牙齿。本该出口的抗议变成了一连串的嘟哝。
Valjean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压下自己作弄的心思。“听着,”他说,再次严肃起来。“我知道,要你承认自己做了什么,太不容易了。考虑到你的一贯作风,甚至对自己坦白都不容易。我明白你的矛盾,我真的很抱歉。但那只能说明你做了好事,Javert,你行了善。比起仅仅保持正确,这件事需要的勇气可多得多。”
“善和正确……它们有关联,但又不是一回事。我猜你到现在还不太能理解这个。但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在某个地方,你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是为什么。那么,我想对你心里的那部分,最诚挚地道谢。要笑就尽管笑吧,但也许有一天,你能明白那个举动的分量,明白它对我来说意味了什么。”
他舒了一口气,闭上眼。“来,把你的茶喝了。快凉了。”
Javert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既不明白心里的感觉,也不晓得该怎么表达。
他真的做了决定吗?在他坐在马车里,站在街灯旁的时候?他决定放Valjean走?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在塞纳河畔时,就几乎已经承认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但那改变不了什么。
他放走了一个他本该逮捕的罪犯,Valjean还想让他为此自豪?
不,他心想,不是随便一个罪犯——而是Jean Valjean。Jean Valjean跟他认知里的其他罪犯大不相同。Jean Valjean救了他的命。Valjean救了他,作为回报,Javert放他自由。这是一笔交易,是还债。还债总是没错的。
可事实是——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是非得还这笔债。可他还是那么做了。这需要勇气?他不知道。他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勇气,甚至毫无把握。
他明白Valjean为什么要感谢他,可他痛恨这个念头:他帮了一个罪犯的忙。这个忙意味着,他侮辱了法律。然而,法律……
他不确定放走Valjean是不是错的。因为他不确定法律公正与否,就无法确定与法律相违的行为公正与否。
呸,这该死的不确定!他恼火极了。
Javert无事可做,只能拿起搁在腿上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放回茶托上。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手捂着脸,气冲冲地嘀咕着。
像这副样子,像这样对一切毫无把握,他究竟该怎么继续呢?
他就那么坐在那儿,脸埋在手中,身子弓着。
“你很困扰。”Valjean轻声说。
Javert呻吟了一声,算作回答。“他们不打算开除我,”他嘟囔道,脸仍然埋在掌心。“说不会为了一点优柔寡断就革我的职。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有多严重,我又没法对他们明讲。”
“如果他们对这个……状况没有意见,为什么你仍然觉得需要辞职?”
“不是因为你,”Javert低吼道,瞪向他。可一看到Valjean脸上的神情后,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把声调放缓,移开目光。“至少不全是。你的确是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可……”他眯了眯眼,“——不该完全怪你。”
“什么状况?具体一点?”
“无用!”他气愤地吼道,“痛苦!软弱!迟疑!我不知道该怎么工作了!”
“怎么——?”Valjean看起来很困惑,“你是个警察,你的工作就是保护人民啊!”
“我在滨海蒙特勒伊抓了你,那保护了人民吗?”他冷笑道。
Valjean畏缩了一下,犹豫了。他张开嘴,又缓缓闭上,只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一边。“你说得不错。”他轻声道。
“那你现在明白问题在哪儿了。”Javert低声说,“我无法去衡量我的行为公正与否。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又该怎么有所行动呢?就好像我可以挨个去估计那些小偷强盗的道德品质,挨个询问他们的故事——问他们是否觉得给自己的判决合当似的。我哪有时间做这些无用功,何况他们还会撒谎。”
“再说了,一个执法者要是能被讨价还价,在执法过程中擅动恻隐之心,就没人会怕他了。不被畏惧的执法者是得不到尊重的。而一个警察如果不被尊重,还能做什么?他还能有威信吗?不,他没用了——或者比没用更糟——他一文不值了。”
Valjean忧伤地审视着他。“你不是一文不值。”
“对警方来说我是。”他讥讽道。
“不,你不是。你的长官不是说,他宁愿要怀疑自我的下属,也不想要盲从命令的蠢材吗?”
Javert眯起眼睛,扭开了头。
“再说,一个人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考虑在内,是更容易公正行事的。比如……”他叹了口气,“——那个可怜的女人。”他垂下头,眼神变得恍惚起来。“Fantine。”
Javert看向他。“谁?”
愤怒浮现在了Valjean脸上。他的声音变得可怕,面容中似有一种雷霆之势。“你害死的那个女人,Javert!”
Javert迎面承受了这一冲击,正如多年前市长先生命令他从房间里出去时那样:像个俄国士兵似的直挺挺地立正,仅有些僵硬。可唯有这次,他被扔回了那记忆久远的时刻,被迫用他此时拥有的新视角,重新审视那时的行为。他的眼神颤动。
“你害死了那女人!”——他听到这句话,双眼在黑暗中瞪大了,满是恐惧和难以置信。
“你记得她,我知道你记得她,”Valjean怒道,“我知道你记得那个晚上,你把我从医院里拽了出来。一个无辜的女人就那么死了,不为别的,只因为你的自大。用你的新眼光去瞧瞧吧,Javert。那时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前因后果,你不在乎她沦落至此是为了抚养她的孩子。是那个贵族先出手,她才被迫还击的,只为了维护尊严。在场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不,”他继续道,怒不可遏。“你眼中看不到一个挣扎的母亲,看不到一个害了病的诚实女人需要帮助。你只看到一个妓女,一个夜晚出没的脏东西。可那个凌辱她的恶棍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什么也没有。横行无阻!你看不到他那楚楚衣冠后的残忍。你只去看你想看到的——因为那简单,因为那容易。你只看到一个娼妓抓花了一个绅士的脸。你根本不在乎如果你把她送进大牢,她的孩子会因此饿死。”
Javert以为,他眼前所见的这个男人并非Jean Valjean,而是Madeleine——市长先生,他的长官——又从坟墓中活过来了,再一次指责着他的行为。
在河边时他已经渐渐明白,Madeleine一直都是Jean Valjean,并非仅仅是某种伪装——可突然间,他意识到,Madeleine依然活在这个男人身体里——不,他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
Madeleine从没有死去。此时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一阵反胃涌了上来。
“因为我的干涉,她才逃过一劫。”Valjean继续道,“可没过多久就没用了。”他挥舞着手,“你却在她的弥留之际那样对她!那样毫无道理的冷血!她是因为你才死的!一个孩子又多受了一年的虐待——饥饿,还有毒打——都是因为你!她那么小就没了母亲,失去了唯一的家人,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在乎这一切!不过,”他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倒好像在乎起来了。”
Javert发起了抖。他垮下嘴角,脸落在阴影中。他的神情痛苦,死死抵着牙齿,咬着嘴唇。
Valjean直直盯着他,过了一分钟或更久,才叹出一口气。他的五官终于柔和下来,怒气消散成了忧伤。
他打量着Javert,看着他蜷起自己,身体紧绷。
“请原谅我,”Valjean说,这会儿他的声音轻柔了下来。“我不该对你这么刻薄,我只是想……”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那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想表达,考虑法律以外的事有多重要。有时候第一眼的印象与真正的公道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既然你现在能从不止一个角度看问题了,在我看来,你对警方的价值有增无减。”
Javert依旧沉默着,沉浸在思绪中。
Madeleine还活着。Madeleine就站在他跟前。
可这个人远不止是Madeleine,他的身份要复杂的多:一个法维洛勒的修树枝工人,一个贼,一个囚犯,一个服苦役的奴隶。一个冷酷的罪人,充满兽性,浑身蛮力——一个正直的公民,弱者和被遗弃者的保护神。看起来,要把这些东西合作一处是不可能的。它们当然互相排斥。即便Javert难以理解,可这个人的确是把这一切集于一身了——一个天使般的恶魔,一个能作恶的圣人,一个曾犯下恶行却依旧良善的人。
他终于注意到,Valjean正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歉疚。“我……Javert,请你原谅我,真的。你不是故意想让她死的。我知道。”
两人一动不动地呆着,脑袋低垂。
“我的确很无情,”最终,Javert轻声说,“那时你让我愤怒。因为你骗了我,因为你假装了那么长时间,你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而且,在那件你无论如何都该指责我的事上,你竟然赦免了我,可到头来,我从一开始就没犯错……那感觉就像,我被嘲弄了。我任由憎恨歪曲了我的行为,我让一件公务变成了私人恩怨。我的每个举动都带着太多情绪。”
他沉默了一会儿,陷入回忆中。“我没有想让她死。可那时我也不在乎,她对我来说什么也算不上。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于你。你说你要去接她的孩子……不过是拖延时间,好借机逃跑罢了——我是这么以为的。即便我相信你在诚心实意地恳求,你会信守诺言,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我不同情那个女人,或者她的遭遇。我根本没想过她的孩子。不,可能从一开始我就没把那孩子的事当真。”
“而你那么做,好像你的请求是正当的,好像你仍然戴着那副面具——反正我那时觉得是面具,”他咕哝着,“——那让我恶心,让我发笑。一个罪犯当上了市长,又把一个娼妓供得像个皇族似的……整件事都让我恶心。而我,竟然任由这种事在我眼皮下发生了。”
他的神情漠然。“本不该由我逮捕你的,”他说,“这件事太私人了,应当让其他人接手。可他们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我心中的憎恶有多深——加上我是最早揭发你的人,所以他们下令给了我。我当然欣然接受。”
探长叹了口气,肌肉渐渐松弛下来。“那个女孩,你公寓里的那个,Cossette,”他嘟囔着,“她就是那个孩子,对吗。她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她的名字是Fantine。”Valjean轻声说。
Javert顿了顿。“她是Fantine的孩子。”
“没错。”
Javert严肃地思考着。“我想也是。”他阖上眼,“那时我就听说有个小女孩跟你在一块儿,从你逃出土伦那会儿。我知道是她。你把她从孟费郿的客栈带走了。但我实在没想到你……”他重新睁开眼,盯着窗外的枝丫,后者在阴天下显得灰蒙蒙的。“我很惊讶,她竟然还在你身边。你抚养了她。我本以为她不过是某种工具——是你伪装的一部分。我以为你最终会丢下她。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爱她。”
Valjean的声音有些恍惚。“我也没想到。一开始,我打算把她带到修女院,在那儿她很安全。可那时我见到她,把她从那个可怕的地方救出来,她叫我‘papa’,我……感受到了我从没感受过的东西。我看着她,心中有了一种全新的情感。我知道我得保护她,我知道我不能丢开她。”
“那些报纸,”Javert回忆道,“他们说Fantine是你的情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费心收留一个过世女人的孩子,她也没其他家人,所以我还以为……”
Valjean的表情茫然。“什么?”他红了脸,“天呐,不是,我们从没——”
“现在我知道了。”Javert说,“我问那孩子为什么叫你父亲的时候,大概猜到了……但是,啊,不对。你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是不是?”
“没有。”
Javert看向一边,神情伤感。“你还真是让我惊喜不断啊,Jean Valjean.”
Valjean琢磨着这话。“我就把它当作称赞了。”他说。
“你知道吗,Javert,”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你说你不再清楚什么是公正,也分不清对与错,善与恶。可我觉得,某种层面上你是清楚的。你的确明白,不然你就不会做这些事了,也不会忧虑这些问题。事实上我会说,你担心你是否能行正义之事,恰恰说明了你已经知道什么是正义之事。”
Javert吃了一惊。他盘腿坐在床上,思考着,手肘抵着腿。他蹙起眉毛,埋下头。
“再说吧。”
Chapter 11: 休憩结束了
Summary:
Cosette和Toussaint来拜访;Valjean发现自己体会到了某种全然陌生的感受。
Chapter Text
“把责任放到一个人身上,并让他知道你信任他,这便是莫大的帮助。”
——Booker T. Washington
***
大约是晚上九、十点(离日落过去了多久,Javert是照这个估算的),他发现自己毫无睡意。
过去几天他已经完全可以自己下床活动了,虽然这些尝试都是在他认为Valjean不在家时进行的。他的脑袋里仍然有些嗡鸣,思维也不清楚,但热度几乎已经退尽了。窗户一直开着,微风吹拂开亚麻质地的窗帘,让他的皮肤能保持一定的清凉。
他起身,走到廊道上想透透气,也许内心的焦躁多过身体的需求。可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就那么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楼梯,而不是回到卧室。他赤足踏在木质地板上,感受着凉意。
月光照进屋子,万籁俱静,除了窗外间或传来蟋蟀怯生生的鸣叫。
在他踏下第三级楼梯时,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他立马放轻脚步,谨慎地重新选择着力点,以免走下去时弄出更大的响动。
他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没打算出门。可毕竟,呆在这儿的这些日子以来,他还没看过这栋房子的其它地方是什么样的,他甚至不晓得Valjean睡在哪儿。或许,他终究还是生出了一点儿好奇,哪怕只是纯粹出于无聊。
可他刚走下楼梯几步,就猝然停住了。
在楼梯角靠墙的地方,Valjean正坐在地上。他的胳膊抱在胸前,脑袋低垂着,腿上封皮朝下搁着一本书。他闭着眼睛,胸膛平稳地一起一伏,呼吸轻柔得仿佛入冬后的初雪。
Javert被他吓了一跳。
Valjean在这下面做什么?
莫非他……?
难不成,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这儿守着?就睡在楼梯旁的地板上,以防自己偷偷摸摸离开?
这就是Valjean为什么能在大半夜,又全无预警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到了署长家?
Javert看着他,瞪大了双眼,手紧紧攥着扶手。这幅画面中的某些东西,激起了他心中的某种惧意。他几乎为之颤抖。
他缓慢地、轻手轻脚地转身上楼,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
第二天清晨,Valjean醒了,他的身上多了一条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盖上的毯子。他坐在那儿,昏沉沉地眨了眨眼,盯着毯子发愣。
既然不敢确定那条毯子是怎么来的,他就没把这事儿向他的客人提起。
***
快到傍晚时,响起了敲门声。
Valjean吓了一跳。他想不到有谁会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老本能又回来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害怕,那种坚信自己被追捕的预感,那种想逃跑的冲动。
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告诉自己绝不会有事的,然后走向门口,打开了门闩和锁。
还来不及看清站在门前的两个人是谁,他的小云雀就扑了过来。
“Papa!”她叫道,张开双臂抱住他。
他惊讶地朝后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子后,才发现自己突然被裙褶、蕾丝边和香水味包围了。
他眨眨眼,回以一个拥抱。
自街垒过后,他就没拥抱过Cosette了,那晚以来积蓄着的情感,突然间喷薄而出。他紧紧抱着她,闭着眼,将被他的女儿拥抱着的感觉再次刻印入记忆——这是他在世上最珍惜的东西了。之前,他在鲜血和枪林弹雨的地狱中,在下水道的污物和死亡阴影中,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有幸感受到这一切——再次把她拥入怀抱。接着,当Javert出现在他跟前,当他告诉马车车夫去往武人街时,他又以为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Cosette了。
他飞快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松开手。
“Papa,”她又叫了一遍,双手背在身后,双脚轻跃着变换重心,似乎有些焦灼。“您走得太突然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啊,我知道您是出于好心,但您至少可以回来看看呀。这儿离得又不算太远。而且您还没有告诉我您那几晚到哪儿去了!您出去干什么呀?街上那么危险,您干嘛要离开家呢?”
“噢,我亲爱的,”他叹声道,“很抱歉,我不能说。也许等以后吧,但现在还不成。”
她哼了一声,双臂抱在胸前,跺了跺脚。“您知道吗,我担心死您了!Toussaint也是!您甚至都没告诉门房要去哪儿!这可太淘气了,papa!求您别再这样了!”
“不会了,不会了,”他说道,揉了揉脸。“要是有法子,我也绝不想这样的。”
“所以您究竟在忙些什么,先生?”Toussaint关上门,又整理了一下挎在胳膊上盖着布的篮子。“说得好像相当危险似的。”
“现在不行,Toussaint。”Valjean恳求道。
“如果您坚持。”
“谢谢你,亲爱的。”他说,又转向Cosette,有些困惑,“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来看您呀!都一个多星期了,除了上次那封信,您一点儿消息也没送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儿,多烦人啊!”
“我不完全是一个人,Cosette。”他说,谨慎地回头望了望楼上。
“我知道,可他病着呢,您又没人做饭,没人打理一切。所以我跟Toussaint说了,给您带点儿东西过来,再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唔,我明白了,”他说,想起了老妇人手上那只挺重的篮子。
“他怎么样了,papa?我是说探长先生。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想——我想他在恢复了,虽然很慢。”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您说他……脑子不太清醒,是吗?”
Valjean脸抽了抽,皱起眉,移开目光。“呃——那个,是这样。不过现在好些了,虽然这让我俩都受了不少罪。”
“好惨。我能看看他吗?”
Valjean抬眼看着她,有些惊恐。“看看他?”他吞咽了一下,“行吧。可在他面前得小心些。别问太多问题,别问发生了什么。他才刚刚有起色,我觉得用问题给他施压不太明智。”
“放心吧,我会对他很温柔的,papa,我保证。”
他叹了口气。“你小心就好。来吧,这边,”他说,冲楼上点点头,“他住在Toussaint的房间。但让我先去跟他说一声,好吗?”
Valjean一个人上了楼,小心翼翼地转开门把手,谦顺地站在门边。
“呃,Javert,”他开口道,“我的,呃……”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Cosette过来了,她说想来看望你,看你好些没有。她还坚持要给我们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什么?”Javert叫道,从床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噢——”他低声嘀咕着什么,扭过脑袋。“Christ.”他咕哝道,碰了碰前额。“好吧,很好,”他挫败地长叹一声,“我猜我没其它选择,对不对?”
“那个,倒是可以尝试劝她一下,不过八成……啊,算了。我猜行不通。”
“哈,好极了。那至少,你能不能——拖住她一会儿?如果非得如此,我还是想整理一下自己,行吗。”
“当然了,当然了。需要我端盆水上来吗?”
Javert又叹了口气,揉了揉脸。“那更好。”
Valjean照做了,而Javert开始把自己打理得更体面一些。
几分钟后,Valjean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来。
Javert疑惑地盯着他手上的刮胡刀。
“我想你可能要……已经有段时间了,所以我想你可能会用到这个,”Valjean说,“我没在暗示什么,真的,我不是说你看上去不整洁,但是我——唉,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他把刮胡刀递了过去。
Javert迟疑了,抬眼看着他,又在他脸上搜寻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然后他垂下头,目光却未动。
Valjean在门口等着他打理好出来。
当这个男人终于踏出卧室时,Valjean倒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变亮了。
Javert梳整齐了长发,还用一根蓝色缎带扎了起来——Valjean不晓得他是从哪儿翻到的,也许是Toussaint房间的某个角落——脸上冒出的胡茬没了,鬓须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的头微微垂着,背却挺得笔直。虽然眼周还挂着黑眼圈,脸上也透着一丝憔悴,但不再像之前高烧时那样毫无血色了,看上去几乎是个健康人。至于衣服,他不得不又一次借用了Valjean的衣柜。黑裤子、还有之前的亚麻白衬衫,但这回却被外面的灰色马甲衬得格外显眼。马甲上是用亮线绣成的橡树叶,胸前装饰着双排银扣。一张雪白的手帕从口袋里探出一角。
Valjean被他的模样惊住了——这样衣冠齐楚,几乎称得上优雅。
他不觉得自己之前看过这个男人如此穿戴,那让他散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斯文气质,大大出乎了Valjean的意料。
这与他前一周,甚至过去那些年相比,对比不可不谓鲜明。
Valjean遇上他的多数情况,后者都裹在那件古板老旧的羊绒大衣中,下巴收进衣领,脸遮挡在帽檐下。他总是显得疏离而戒备,像是要用那许多层衣物和因之产生的距离感,跟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看到Javert在公众前通常表现出的模样,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词一般是“粗暴”。可突然间,这个男人似乎优雅非常了。看着他,Valjean感觉有某种东西轻颤着拂过了心口。
当Javert转头看他,他能想到的只有这条蓝缎带是多么衬他的眼睛啊,而他从未真正注意过那双蓝眼睛有多么的摄人心魄。
凶狠,充满掠夺性,同时透着一丝狡黠。是了,总是这些,但其中又有一些别的什么,他现在注意到了,却没法准确描述。那是一种引人注目的东西,仿佛那凝视中自有一种力量,可以予人囚禁。
那男人从未用温情的目光注视过他,可Valjean突然想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看着暖意从那双冰冷、锋利的蓝眸子中流淌出来,那会是什么感觉呢。
“怎么了?”Javert终于开口。
Valjean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盯着他看了很久。
“没、没什么,”他说,面色微微发红,“只是——你很……”他的喉咙哽住了,吞咽了一下,“——好看。你很好看,Javert,我的意思是——”他慌慌张张地改口,“我是说,你看起来很好。”
Javert微微眯起眼,盯着他。“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转身走下楼,“希望这样够让你的女儿停止担心。我们谁都受不了再被她的问题轰炸了。她越少关心我越好。”
“这倒没错。”Valjean听见自己说。他一边跟着下了楼,一边试图赶跑刚才莫名的情绪。
“探长先生!”Javert一进到饭厅,Cosette就叫了起来。Toussaint已经在忙着张罗桌子了。当Cosette看到眼前男人的模样时,脸上露出了几乎同她父亲一样的惊讶。“噢,您终于肯加入我们了!我还不确定您身体允不允许呢。但您比我预料中看起来好多啦!”
Javert仅仅咕哝了一声,算作回答。
“父亲只说您病了,所以我不晓得到底什么程度。但我想,您卧床休息了那么久的话,一定是很严重了。不过您现在好多了,是吗先生?”
“应该吧。”
“那就好啦。我和Toussaint炖了好多蔬菜和营养的东西,还现烤了面包,希望能合您胃口。您住这儿时是papa做饭吗?味道怎么样?以前在修道院,都是修女们做饭,之后我们离开那儿,就是Toussaint做了,所以我还从没尝过他的手艺呢。做得怎么样?”
“做得……”他揉了揉脸,“——不差。”
“煮糊了吗?调料是不是放多了?”
“我尝不出来。我没注意这些事情。”
“嗯。您知道吗,现在回想起来,他从来没在厨房里看过我们做呀。真想知道papa是在哪儿学会的。”
“也许是在蒙特勒伊。”他漫不经心地自语道。
Valjean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
Cosette的表情有些茫然。“欸?”
“在——”Javert吃了一惊,显然是回过了神,想起了目前的状况。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算了,没什么。”
Cosette挑起一边眉毛,扬起脸看他。“Javert先生,您认识papa多久了?”
“Cosette!”Valjean打断道,“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别打扰探长,他还病着,经不起你这么不停打探。”
女孩挫败地叹了口气,有些恼火。“好吧。但我就是不懂你们俩为什么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听你父亲的话,孩子,”Toussaint适时地开口,虽然连头都没舍得抬起来一下,“他总是为了你着想,所以我相信他有他保密的道理。就算圣人们也是有小秘密的嘛。”
Valjean眨了眨眼。“我……好吧,谢谢你,Toussaint。”
Cosette再次沮丧地叹了口气,抱起胳膊,垂下头。“好啦,知道啦,对不起嘛,papa,Javert先生。我不会再打听你们的历史了。可求你们,以后总有一天可以告诉我的吧?”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谨慎的眼神。他们微微眯起双眼,互相盯了片刻,又都转而看向另一边。
Cosette皱起眉。“好极了,那就留着你们的小秘密,反正我也习惯被瞒着了。”
Valjean的嘴角抽了抽。
“来,我要上菜了,为什么你们不先坐下呢?”Toussaint提议道。
他们照做了。Valjean坐在上首,Cosette挨着他;而出于尊重和不安,Javert坐在对面正中的椅子上,与他们隔开了一点距离。他微微扭开脸,一直胳膊朝后搭着椅背,眼睛盯着墙。Valjean注意到了他的疏远,但什么也没说。
“所以,Javert先生,侦查员究竟是做什么的?”Cosette问道,Toussaint开始给他们倒饮品。“我得说,我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职业。”
男人看了一眼她,又转开视线。“我们侦查。”他说,接过老妇人手中递来的牛奶,没有抬眼。
Cosette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猫似的笑容。她想藏起那咯咯笑声,却没怎么成功。“噢,是吗?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侦查什么?”
“偷盗、破坏公物、人身侵犯、扰乱治安,诸如此类的举报……你知道那些事的,”他说。Toussaint把盘装和碗装的菜肴一样样摆到桌子正中。“这是最基础的——简言之就是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更多的是些无聊的工作:像检查船只运输清单、进口货物,日常巡查一些鱼龙混杂的场所,看有没有传染病或其它什么的。还有去那些麻烦不断的街区巡逻。”
“有时候还有一些其它任务,跟宪兵做的差不了多少。维持秩序,平息争端,护送某些知名人士。然后,作为一名警察,还得常常去做暗探,要么就牵扯进某些耗时长久的猫捉老鼠游戏。”他阖上眼,“逮捕罪犯——造假的、杀人的、扒手,诸如此类。还得打击叛乱分子。最后是书面工作,填报告,归档案件信息,还有警署的日常事务。总之,典型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叹声道,“不过我从没介意过这些。”
Valjean盯着他,挑起眉毛。
这个男人已经近一周没这么冷静过了。也许多接触接触外界,比他想象中还有用。
“要是他们病了,该怎么办呢?”Cosette继续问,“我是指,执法者。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工作了。”
“他们会把任务交给别的警员,虽然一般没人情愿多做事。”他说,两指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把汤匙。“不过,Mullins像是那种想表现自己的人,这姑且能算作安慰。”
“您觉得,您什么时候能回去工作呢?”她问道。
他顿了顿。“很快。”他说。
Valjean打量着他的脸。Javert看上去没在说谎,虽然他也不怎么能准确估摸这个男人的心理活动。
“噢,那太好了!”Cosette叫道,“听到您已经好了这么多,我真高兴。我很担心您。”
“嗯哼。看起来我最近让太多人担心了。”他嘟囔着,飞快地瞥了一眼Valjean。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有所保留。“未来我会尽力不让这种事发生。”
Toussain把汤舀到几个大瓷碗里,端了一碗放在Valjean的盘子上。“您很久没说话了,先生。”她说,停下来瞧了他一眼,然后收回手。
Valjean微微吃了一惊。“我没注意。”
“您还好吗?”她问。
“我?我猜我——”他的目光从她身上又飘回到了Javert,意味深长地看了男人一会儿,最后落回桌面。“我很好,我想是的。很好。”
当他重新抬眼,发现Javert正眯着眼睛,皱眉盯着他。而他俩的视线一交汇,Javert就别开了眼,转而拨弄起餐巾的边缘。
用餐期间,他俩都没怎么开口,只答不问,彼此间更无交流。Cosette讲着Valjean离开这段时间的事,Valjean听着,与其说在听她讲了什么,不如说仅仅听着她的声音。那样年轻而甜美的声音,在他耳中犹如乐章。他满怀宠爱地看着她,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挂在嘴角,有些走神。
讲到过去一周时,她自然而然地提到了Valjean的那封信。一想起信上的内容,她便激动了起来,话语如连珠似的从口中不绝而出。她对她的父亲又是询问又是责怪又赞美——有时候还一口气表达了三层意思——关于Marius的事,关于他是怎么发现他俩的恋情的,关于他们不用再搬到英格兰去了。
当她提起她的挚爱时,Valjean透过余光能看到,Javert显得愈来愈茫然。
探长默念着那个男孩的名字,一次,两次,眯着眼睛,看上去正在努力调动某些记忆。终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双唇微微分开,脑袋一偏,像是在说“啊”。接着他又陷入了某种困惑的沉思中,眼神飘忽着。
至于Valjean,他决定在Marius这个话题上尽量少发言,以免让Cosette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还不知道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去了街垒,差点跟他造反的朋友们一块儿牺牲;不知道是Valjean把他从下水道里拖了出来;不知道他此刻正躺着他祖父的家里,伤势重得也许再也没法痊愈。
Valjean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虽然他希望如此。
可且慢,如果那个男孩没有挺过来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再也没法把Cosette从他身边偷走了,他们也许能继续那样快乐的生活——一个乖巧的女儿,一个慈爱的父亲,直到永远。没人会把那个孩子的死怪罪到Valjean头上,甚至他自己也不会。因为他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挽救他。
同Cosette度过余生,听着她每个清晨的歌唱,感受她白嫩的小手握住他粗糙的大手,在他脸颊上落下轻吻……再次漫步在荒芜的田野间,摘下一朵朵野花,Cosette会把它们编成花环,给自己戴上,甚至给他戴上;听着鸟儿的啾鸣,浸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不,不能再去卢森堡花园了,在那儿他总得忍受旁人注视她的目光(更别提有时还居心不良)。他们可以只去那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在那儿,自然的美景尚未被人类野蛮的双手糟蹋。
啊,这样的未来!
可突然间,他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坏了。他竟然会为一个无辜年轻人的死感到幸灾乐祸。
不,这个孩子应当活下去。他们应当再见面。他们值得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至于Valjean——嗳,他总会有法子继续过活的。一想到他女儿的生活将会充满着欢乐、光明和爱意……那已是他真正在乎的一切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全然忘了去听她在说些什么。只是不自知地、忧郁地盯着她。
“您说是不是,papa?”他听到她说。
他猛地抬起头。“嗯?”
“我们大概下周就能搬回去。”
“噢!哦,是啊,我猜可以。”
“也许他会再到花园来见我。”她若有所思地说。
“谁会来,亲爱的?”
“Marius,papa!”
Valjean吃了一惊。
“Marius……花园……”他默念着。
“对啊!我们就是在那儿碰面的!呃——”她的脸蛋染上了红晕,“我的意思是,我们在那儿说说话,隔着栅栏。”
他眨了眨眼,试图描绘出那幅景象——那些他不知道的一切。“啊,隔着栅栏。是啊。”
Javert哼了一声。
“我很久没见到他了,”Cosette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道,“我怕他已经忘了我。”
“没人能忘记你的,Cosette,我敢说他想你得很。”Valjean说,“来,现在把你的东西吃了吧?你还没怎么碰过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勺子在汤里搅动着,手掌托着下巴。
“我希望他一切都好。”她喃喃道。
没有人再说话。
***
吃过晚餐后,Toussaint和Cosette一块儿收拾盘子,拿到厨房清洗。Javert站在门厅前,勾了勾手指,招呼他过去。
Valjean困惑地走向他。
“那就是你那晚在街垒的缘故。”他开门见山道。
“嗯?”
“Marius,那个男孩。Pontmercy家的小子。你知道他去了那儿,是不是?你去救他,是为了你女儿,因为她爱他。你去那儿的理由根本就无关政治,是不是?”
Valjean皱着眉。“怎么,你以为我是去推翻政府吗?”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那儿。”他移开了目光。“那里都是些暴民,暴民都是罪犯,而你自己就是个罪犯,某种意义上就合理了。再说,政府似乎也没对你有过什么恩惠。”
Valjean眯了眯眼睛,扬起脑袋。“也许有那么点儿道理,可你真的觉得我会为了一个革命的蠢念头牺牲性命?根本没可能成功的。”
“是这样!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还会顾虑别人。”
Valjean看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他开口,吐出那口气,“你现在知道了,不是吗。”
Javert只是盯着他。他气呼呼地抱起胳膊,阖上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另外,”Valjean补充道,“我想现在你应该理解我不是个暴徒了。”
“你当时可拿了把步枪。”Javert说,挑起一边眉毛。
“我没用它打伤任何人。”
“是啊,当然了!”他讥讽道,“街垒的大救星啊。”
“我没靠杀人换取那个年轻人的信任。”
“噢?那你那身制服怎么来的?”
Valjean眨了眨眼。“什么?”
“你那晚穿的衣服,是国民自卫军的制服。”
他皱起眉头,没能完全跟上他的思维。“是啊。”
“所以,你把那个人怎么样了,嗯?你当我真的会相信,他会照你的吩咐把自己扒得只剩内衣裤?——你敢说你没有使用暴力就拿到了那身制服?”
“你误会了,我从没——”
“你把他怎么样了,Valjean?那套制服的主人——那个卫兵现在在哪儿?”
Valjean皱着眉,眼神严峻起来。他挺直身子,扬起了下巴。“那个卫兵现在正站在你的面前,Javert。”
男人脸上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消失了。“什么?你说什么?”
“制服和枪都是我自己的,不是我从谁手上偷的。”
“你是……”他看上去吓了一跳,“你是想告诉我,你加入了国民自卫军?”
“没错。”
“可怎么会?为什么?”
“去年有次人口调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Valjean解释道,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我有这个义务,再加上政府证明了我是巴黎的正派公民……要是拒绝服役会惹人怀疑的。况且我也并不怎么介意,只用一年去站三四回岗就行了。”
“可是你……”他皱起眉,“你多大了?强制服役的上限年龄是六十岁,你可不止六十岁。你今年六十三了,不是吗?”
“的确。可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实年纪。我如果不想去,是可以不去的,但一个人要想隐姓埋名,最好还是别暴露他的真实年龄。”
Javert沉默地盯着他,张开嘴似乎想反驳,但又迅速地合上了。他扭开脸。“这下我明白了。”最后,他恼火地说。
“Good.”
“不过,”过了一会儿,Javert又开口道,“看起来,你想救那小子一命的努力是白费了。”
Valjean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么说?你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吗?”
“什么?你把他送还那家人时,他已经死了。”
“他还有呼吸,Javert,就算是你也应该注意到了。”
“那又如何,你没瞧见他副样子吗?完全是个死人了。就算尸体还剩口气,也作不得什么数。”
“还有希望。”Valjean坚定地说。
“我深表怀疑。当时我说‘这里要埋葬人了’,可不是夸大其词。”
“等着瞧吧。”
Javert靠着墙。“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那小子大概早就死了。”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者。”
“你是个悲观到把自己当作现实主义者的悲观主义者。”
Javert拧起眉头,目光移向墙壁。“哼。”这便是他能回应的全部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唇角浮起一个讥笑。“我瞧见你雇了个外省人当仆人,”他说,“物以类聚啊,是不是。”他慎重地压低了声音。“虽然你说话已经听不出口音了。”
Valjean顿了顿。“没错,的确如此。”
“在蒙特勒伊,没人看得出你是打哪儿——”
Javert突然住了嘴,他看到Cosette的脑袋探了出来。
“Papa,我和Toussaint准备回去了,”她说,“您真的不要她留在这里吗?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不,不了,她应该跟你在一块儿,”Valjean坚持道,“我也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你需要她的地方可比我多多了。”
“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我生活简单,用不上多少帮手。快回家去吧,亲爱的,别等天完全黑了。要知道夜晚对独自在外的美丽女士可不怎么友好。”
“别担心,先生。”Toussaint向他保证道。她站在Cosette身后,手里拎着来时的那个竹篮,现在里面装满了晚餐后的空盘子,“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Valjean说。
“要是哪个不安好心的蟊贼敢接近我们,我就用这个敲他的脑壳,”老妇人说道,提了提自己手中装满餐具的篮子,“准敲得他找不着北。”
“Toussaint!”Cosette咯咯笑了起来。
“您就笑吧,小姐,老Toussaint可知道在巴黎当女人,总得会那么一两手的。”
“噢?那你可得教教我。”
“以后吧。”她说,发现了Valjean盯着她的目光。
“唉,papa,我们这就走啦,”Cosette对他说,一个吻印在了他的脸颊。“一定要快点儿回来,我每天都很想您。还有,探长先生,我希望您早日康复。要是有您在街上,我可觉得安全多了。”
Javert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晚安。”Toussaint说,冲他俩点点头,然后打开了门。
等她们走后,两个男人无言地站着。
Javert依旧靠着墙,胳膊交抱在胸前,垂着头。
“我想,”最终他说,“明天我也该走了,这对我俩都好。”
Valjean抬头看他,嘴张开,又缓缓闭上。他盯着他的脸,然后目光落向地板。“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他皱起眉头,侧过身,抓着自己的胳膊。“可你确定你……?”
“我没事。”
Valjean转身注视着他。“Javert,我——”
“我总不能永远呆在这儿。”Javert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尽管头垂着。
他看向一旁。“我知道,只是……”
“我的确没什么让你相信我的理由。可你迟早得让我走。”
Valjean没吭声。
Javert挫败地叹了口气,歪了歪脑袋。“非要说的话,如果我这会儿再食言,我会觉得……尴尬。那是懦夫行为。你总得承认,我还是有一些自尊的。”
“我得说,”Valjean开口,“你总是把‘自尊’这个词用得相当奇怪,Javert。”
“我确定你明白我用在这里的意思。”
“确实明白。”他承认道。
“那就屈尊给我些理解。”
“我只是……担心你,再无其它了。”
“行吧,很好,我猜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法改变这点了。”
“说你不会再伤害自己——永远、永远不会。说你要是再有那些灰暗的念头,你会第一时间来找我。说你会去尝试,Javert,而且说到做到。”
他咬紧牙齿,紧紧闭上眼睛,扭开了脸。“我会尝试。”
Valjean缓缓点了点头。“Dieu,I pray so.”
气氛安静了一瞬。
“那你离开后,打算做什么?”Valjean问,“重回你警探的岗位?”
男人慢慢垂下脑袋,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不会让你焦虑吗?”
“也许会。可即便焦虑,总是要面对的,如果我真想解决问题的话。再说,”他说,看向一边,“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Javert看向他,眨了眨眼。“重点是,署长说他需要我,而且……我也不晓得其它的生活。”
Valjean琢磨着。“我明白了。”
“你更希望我辞职?”
Valjean听不出这个男人的语气,但他怀疑他的确是在严肃征求自己的意见。
“不,不,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想回到你熟悉的环境中,会有益处的。只是,那可能是把双刃剑,既折磨你,也给你安慰。”
“如果我想稍微恢复正常,那就是我必须要冒的风险。”
“嗯,也许这样最好。”
Javert直起身子,不再无精打采地靠着墙。“无论如何,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麻烦?”Valjean惊讶地重复道,胳膊垂在身侧。“你没有麻烦我。”
Javert从鼻腔里发出轻哼,转身上楼,唇角翘起一个恼火的嘲笑。“得了吧。”
“真的!”Valjean不肯罢休,焦急地跟着他,“真的没有!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做这些都是出于某种责任感?我一直都盼着甩掉你?你真的认为,在经过这一切后,我还不会——”
“我不想听这些话。”Javert低声道。
Valjean停在了楼梯中间。“可你得知道,不是那样的。”他忧伤地说。
Javert的手停在卧室的门把手上,斜斜看了他一眼,垂下头。“晚安,Valjean。”
然后他进去了。
Chapter 12: 幻痛
Summary:
Valjean发现探长在身边时,总让他回想起那些过去;Javert准备离开。
Chapter Text
“如果你不懂我的沉默,你也不会明白我的话语。”
——佚名
***
“你平时究竟睡哪儿?”
Valjean身子猛地一震,被这声音惊得醒了过来。他惊恐地抬头一看,发现Javert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已经穿回了他惯常的衣服:白衬衫,朴素的黑马甲,领周系着一条白色的领巾。外面是那件边缘镶绣银线,胸前双排银扣的蓝制服,相称的蓝色长裤扎进了齐膝的、翻折边的黑色长靴里。他的大衣搭在胳膊上,连同那条挂着佩剑和其它装备的宽皮带。
“显然不是地上。”Javert说。
Valjean眨了眨眼睛,像是被人逼到了墙角。“我——呃……不好意思,昨晚看书看睡着了。”
“哦,看书。”
“是的。”
“坐在地上看。”
“那个——你知道有时候读到精彩之处,人会完全沉浸在故事中,既注意不到时间,也记不得在做什么。你知道那种感觉的。”
“不,我不知道。不过好吧,你就看书吧,只用告诉我,你究竟住在哪间屋子?我观察过你让我住的那间卧室,根据它的简单陈设、发带以及梳妆台里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判断,那是你仆人的屋子——至于第二间,显然是你女儿的,如果那些浮夸的蕾丝花边算得上线索的话。所以,请告诉我——既然这里只有两间卧室,哪一间都不是你的——你到底睡哪儿?”
Valjean望着他,张了张嘴。“在另一间单独的屋子里。后院。”
“啊。我想起来了,你女儿说过这个,是啊。”
“那儿要安静些。”Valjean补充道,试图解释。
“你的怪习惯还真多。不过,对于某些惯于逃避法律的人来说,也不算稀奇了。”
“有这个原因,没错。”Valjean承认道,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他关切地看着Javert。“你想……跟我一块儿吃早餐吗?吃一顿正式的,就这次——在桌上吃。”
男人无声地盯着他片刻。“好吧。”最后他叹了口气,倨傲地扭开了脸。
***
“你常做饭吗?”Valjean问道,在台面上和着面团,双手沾满了面粉。
Javert发现自己对于他们之间这样随意的对话感到惊讶。虽然算不上出乎意料;他们不可能一直谈论那些让人不适的境况,那会把他俩都逼疯的。再者,他们好歹还懂一点礼貌,就只能遵从这种社会构建下无意义的、浮于形式的闲聊。然而,他们谈话间的随意也许仍是个迹象:他跟这个男人呆在一起太久了。
“不怎么做。”他回答,透过厨房的窗户盯着乱蓬蓬的花园。他开始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去打理一下。
“我也是。”Valjean说,“虽然我发现这项工作还挺让人愉悦的。”
Javert注意到窗沿间的裂纹,手指逡巡过那木质的触感。“怎么说?”
“创造性的工作,我觉得,本身就能带来一定程度的满足。何况,”他自嘲道,“成果你还能吃掉呢。来吧,”他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了两个玻璃罐,“你想放桃子还是树莓?”
Javert看向他,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个男人表现得好像他俩是朋友似的?他们不是朋友。这又不是永久的。
然而,当他想到桃子时,他的口舌仍然不自觉地湿润了。烤箱的热度只会让那味道更香甜更浓郁。说实话,他平常并不怎么吃水果(虽然经济原因多于口感因素),而他的选择也仅仅出于避免营养不良而生病的考虑。
他像是又听到了Cosette的声音,在问他她父亲饭做得怎么样。老实说,比他惯常吃的丰盛可口多了。即使他并不喜欢从这个男人手中接受什么,他也表达不出轻视。
“前者。”他不情不愿地说道,揪扯着袖口。
“你更喜欢这个吗?”
“嗯?”
“桃子。”
“我……猜是吧。甜的比苦的好些。”
“啊。所以这是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不是?”
“最喜欢?我不知道,”他恼火地大声说,“我又没吃过多少。”
“没吃过多少?”Valjean重复着,挑了挑眉。他笑了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Javert瞪着他。“我不会透露给你这种信息的。”
Valjean皱起眉。“我又不是真的在问,不过你现在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好吧,别告诉我,我猜五十多岁。”
“你猜对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五十出头还是靠后?”
Javert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然后烦躁地叹了口气。“十一。”他说。
“抱歉?”
“你比我大十一岁。如果你非觉得有什么重要的话。”
“啊。所以你今年……”
“五十二,”Javert说,“你的算数就那么差?你是六九年出生的,跟波拿巴同年。我是八零年生的。你比我大十一岁。真不知道你干嘛在乎这个。”
“我不知道,”Valjean说,有些感伤。他一边看向Javert,一边把手中的面团分成了小块,又轻拍成团。“我觉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人生如此不同,所以……我想,我想要是我们年轻时遇到,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就是年轻时遇到的。”
Valjean哆嗦了一下,神情黯淡下来。他的眼神飘忽着,脸笼罩在阴影中。他转过身,让自己背对着那个人。“Javert,”他小心翼翼地说,垂下脑袋,“那时我不记得你。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从蒙特勒伊开始的。”
Javert极轻微地扬起头,皱了皱眉。“是吗。”他咕哝着,打量着眼前男人的举止。
“你得理解,”Valjean说,他压低声音,手抓着灶台边缘。“那些守卫……你并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只是黑暗中落下的短棍,是无处不在的眼睛,是耳边的吼叫。他们是打在你背上的鞭子——刺进你的皮肉,是紧咬着你不放的恶狗。在你的眼中,他们都是些蓝色的幽灵。看不见脸,就像是鬼魂。”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记得你,”他说,“我不记得任何一个人。我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些伤痛。”
Javert观察着他。他看着这个男人是如何停下手中的工作,肌肉是如何绷紧,肩膀是如何垂垮;看着他沾满面粉的手是如何过于用力地抓紧灶台。
“我明白了。”他只能这么说。
Valjean微微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要提这些的。我更希望让这些事都留在过去。”
“嗯。”
最终,Valjean又开始了手上的工作。他滚动着剩下的面团,把它们切成方块。然而,他的动作不怎么自然,思绪也像是在别处。过了一会儿,他停下动作,抓住自己的肩膀,好像那让他不舒服似的。他的手指揉皱了他的衬衣面料。他侧过身,把胳膊压近身子,似乎想藏起那个动作。
“你能烧壶水吗?”他轻声问。
Javert从墙边直起身子,无声地照做了。只是会时不时地回头瞧他一眼。
Valjean没有注意到那些偷瞄。看起来,他正尝试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他用刀挑起小块的水果,放到方形的面皮上,再叠起四角把它们裹起来。他的脸皱着,显得有些紧张。
Javert只是沉默地盯着他,不太确定心底浮起的那种情感是什么。
“你要什么?”他问。
Valjean正把烤盘放进烤箱。他回过头,表情迷茫。“嗯?”
“你让我烧水,所以我猜不是咖啡就是茶。你要什么?”
“哦,哦,”他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是啊,那你想要哪一样?”
“你让我喝了一周半的茶,”Javert叹声道,双臂交抱在胸前,“所以如果你也觉得……”
“那就咖啡,”Valjean说,“不过我担心这儿没有牛奶了。”
Javert恶意地笑了一声,接着变成了无声的轻笑。“这显然说明你不怎么喝咖啡。”
Valjean惊讶地看了他片刻,嘴角也翘起一个迟疑的笑。“啊,不,也不是。Cosette喜欢这么喝,她总要放牛奶,还有糖。”
“哼,小姑娘就是喜欢甜得要命的东西。”
“我以为你也觉得甜的比苦的好?”
“我更倾向于便捷和俭省。”他说,目光搜寻着碗橱。
“我明白了。”Valjean说,“在最右边那一格,我想。”他补充道。
“嗯哼。”
“Javert——”Valjean正用抹布揩着手上的面粉,这会儿突然停下了动作。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中,忽地想到了什么。他的嘴张开了一会儿,才出声道,“你知道,我突然想起,这三四十年我们都只用姓氏称呼过对方。你的教名是什么?”
Javert停下动作,他的胳膊正要举到碗橱。他回头看向他,眯起眼睛,眉头皱着。
“你总是有名字的吧,不是吗?”
“如果你是问除了‘Javert’以外的名字,我确实有。”
Valjean立即盯着他,倾身向前,手托着下巴。“那么……?”
“不关你的事。”
他眨眨眼。“啊。”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Javert的声音里带着怀疑,“我讨厌那个名字。所以请原谅,我实在看不出给人机会用我不喜欢的名字称呼我,对我有什么好的。”
Valjean移了移手,重新托起下巴。“呃,可这不太公平啊,鉴于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重要的,再说了,你的名字,‘Jean Valjean’,”他恼火地说,带着一丝嘲讽,“你的姐姐叫Jeanne Valjean,父亲叫Jean Valjean,母亲还叫Jeanne Valjean。要我说,你的父母可实在没什么创造力。何况这个名字本来就挺蠢的。”
Valjean的眼中浮起了一种遥远的悲伤。“有时候,”他轻声说,“你爱什么,你就想献出自己的一部分。我不觉得那叫蠢。不,一点儿也不。”
Javert没再反驳。
***
Valjean坐在那儿,盯着桌上的东西——咖啡壶,还有瓷盘子里的果挞——另一个男人的在场让他同时感到了一种熟悉的陌生和陌生的熟悉。
“怎么了?”Javert坐在桌对面问。
Valjean发出一声轻笑,眉头皱着。“我只是……我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跟你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我必须承认,感觉相当诡异。”
Javert撅起嘴巴。“我以为,要是我们俩中有一个人对这变化惊讶,那也该是我。再说了,可不是我想被拖到这儿的。”
“话虽如此,”Valjean轻声承认,“可是……”他叹了口气,交扣起双手,大拇指抵着下巴。“Javert,”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在蒙特勒伊时,事情没变成那样——要是你没怀疑我,我们没为此争吵——你觉得我们可不可能……可不可能成为……”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眼睛盯着盘子上的蓟的图案。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惆怅的哀伤。
“成为什么?”Javert粗声粗气地问。
“成为……”他又叹了口气,更深长,透着挫败。“算了,没什么。反正那也不大可能。别在意我刚才的话。”
“好吧。”男人半信半疑地说,怀疑地扬起眉毛。
Valjean埋头咬了一口树莓挞,又啜了口咖啡,好让这沉默显得不那么可疑。
Javert抱着胳膊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吃起了自己的。
“你女儿问我你做饭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说。
Valjean眨眨眼,抬头看他。
“不坏,”Javert承认道,“我会这么评价。比我预想中一个罪犯做的好多了。所以,告诉我,”他若有所思地说,“之前我说对了吗?”
“关于什么?”
“你是在蒙特勒伊学会做饭的。”
“呃,那个啊,准确来说是重新学,”Valjean回答道,捏了捏后颈,看向一边。“也算不上完全忘了,只是,毕竟十九年了,好一些东西我都得重新捡起来,从我出来之后。是这样。”
他的目光落到闪着光的水壶和配套用具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在那之前,我的生活最多只勉强够得上温饱,从没有过多余的享受。手头刚有一点儿钱那阵子,我得承认,在饮食方面确实放纵了自己一段时间。我之前从没有过选择,可突然间,我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好吧,还花了好一些钱去追求那些不同的烹饪手法,像是洋蓟塞肉、荤杂烩、干酪焗土豆……只要说的出来的,我都想去试试,大概‘受够’了它们仅仅是某种,呃,书面上的词汇。”他笑道,“好在我的理智及时回来了,才又节俭起来,甚至还觉得有负罪感。不过最开始那几个月……你明白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缓地吐出来,眼神游离着。“那实在是美妙绝伦,在最开始——竟然能吃到饱!吃的还是那样丰盛可口的菜肴。我必须得强迫自己慢下来,去等食物完全熟透,去细嚼慢咽,才能充分享受那滋味。一个人太习惯有一口吃一口了,你知道的,在船坞上——抢得越快越好。你的食欲从没被真正满足过。至少不是完全,跟你劳动所消耗的体力不成正比,靠那样少的配额……”
他突然收了声,像是惊诧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那段并不愿重温的时光和思绪中,尤其考虑到此刻在身边的是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他扭开头,感觉脸颊发烧。
“因为我问了。”Javert冷淡地耸了耸肩,手指漫不经心地描摹着那只金属咖啡壶的边缘。“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过了一会儿他说,“——监狱里,我是指。我就在那儿,我很清楚那些事情。令人遗憾,也许吧,”他嘟囔着,“可的确没什么办法。我可以找出充分的理由告诉你为什么会是那样——资金的分配,运输的需求之类的——可我不想跟你争,我也确信你不想听。我只能说,你不应当以为那里的管理人员对他们的错处全都无动于衷,或者以那样的惨境为乐。也许我找不出足够证据,可事实是,糟糕的监狱环境对国家本身没有任何好处。”
Valjean皱起眉头,打量着他的脸。
“我们也只是人,”Javert补充道,“我们尽自己所能去管理,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他皱着眉,闭上双眼,“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应当说更多了。”
Valjean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为什么要去当狱卒?”他问。
“你为什么要去当罪犯?”Javert回击道。
Valjean畏缩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被逮——”
“噢,得了吧,”Javert打断他,“我又不是白痴。我当然读过你的档案了。我知道你的罪名是什么,也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判罪。我知道你有一家子要养,知道你是个穷苦的劳工、农民。反正有太多理由让一个人去偷根面包了。”
Valjean的表情并没有因此缓和。“那是冬天。”他说。
Javert皱起眉。“什么?”
“那时是冬天,一个修树枝的工人是完全没活干的,而且——”
“别以为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
“不,我觉得你不明白,Javert,你完全不明白。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屋子里一连几天一点儿火光都没有。如果仅仅是我,那还没什么,可还有——”
“是啊,是啊,你有个姐姐,我知道,她的丈夫年初就死了,她还有——”
“不准提我的姐姐。”Valjean说。他声音变得平板而冷酷,藏着一种逼人的怒意。那双棕色眸子闪现出冷硬的光。“我不想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些。我绝不允许你污染我关于家人的回忆。你对他们一无所知,你根本不知道他们都受了什么罪。别来妄谈我们的遭遇。”
“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Javert,你连家人都没有,又怎么会理解。你没有看到过一群挨饿的孩子哀求的目光。他们唯一的生的希望全压在你的肩膀上,而你却无能为力。你不知道那种罪恶感,那种羞愧,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你求救,看着你的血亲向你哀求你无法给予的东西,即使你自己拼了命地想给他们。你以为你了解我的一切,Javert,不,你不了解。你根本一无所知。”
当Valjean说出这些话时,他的脸上显示出一种骇人的冷静,像是在那烈火般的决绝外结了一层冰壳。
与此同时,血色渐渐从Javert脸上褪去了。
看到这个男人的神情,Valjean那刺人的目光软化了一些。
Javert的喉结动了动。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眨眼。
Valjean微微张开了嘴,又闭上了。他把脸埋进手中。“我——”他猛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故意要——”
“不,”Javert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很小——比之前要沙哑。“你说得没错,你对我的看法是正确的。我的确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也不明白。我无权置评。”他的神情黯然。
“Javert,我……”
“所以我说我应该离开。”
“什么?那不是——”
“你倒好意思说我不是麻烦,”Javert干巴巴地嘲讽道,“可只要有我在,你没一天不会想起过去那些阴影。”
Valjean的嘴唇颤了颤,抿了起来。他没法反驳这个,只得咬着嘴唇,蹙起眉头。
Javert的脸上显出一种沮丧的胜利神情。“看到了吧?”他说,“所以别再说我该留下来这种话了。因为我们两个,我们就像昼夜一样截然不同。As le soleil et la lune(就像太阳和月亮)。要关在一起久了,准会像两条狗一样恨不得把对方撕碎的。我俩都不想这样,对不对?来吧,平静一点,让我们安安静静地道别。像好伙伴那样。”
Valjean盯着木桌上打着旋儿的花纹。他陷入了某种情感的折磨中,没法抬头正视那个男人的脸。
“你知道吗,”最后他抬起头,悲伤地咧嘴一笑,“你听上去快恢复正常了,Javert。”
男人眯起眼睛,看着他。“这是某种侮辱么?”
Valjean顿了顿。“不是。”他轻声说,目光又落回桌上。
“嗯。”Javert沉思般地摸了摸下巴,盯着他。“那么,”他叹声道,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我走的时候就别跟我吵。”
Chapter 13: 不进则退
Summary:
Javert回到家中,试图重拾之前的生活。但他发现事情起了些变化。
Chapter Text
“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们。我们必须自己走这条路。”
——Buddha
***
“Javert,等等!”Valjean立马从椅子里弹了起来,追在他身后。装出来的所有矜持都在担忧中消散了。
男人停在了门厅中央,回过头来。他拉下嘴角,神情中带着一种不赞同,冰蓝的眸子里透着烦躁。他继续着动作,把皮带固定在腰间,手臂穿进大衣袖子里。
“你不能就这么离开。”Valjean说。
“我不能吗?”
Valjean盯着他,嘴半张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垂下头,移开视线。“我知道你必须得走,”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不能留在这儿。不顾你的意愿让你留下来是不对的,我知道。可你不能……不能就像这样。”
“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Javert质问。
“我想——”Valjean抬眼看他,住了声。
他的确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所知道的,只有他心口剧烈的疼痛。这个男人的离开只让那疼痛加深了。
“我不知道,”他愧疚地承认,“可求求你,Javert,今早我对你太凶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让我们心中带着敌意道别。我只是想帮你。我……我担心你,Javert,我担心你。”
男人站在那儿,用那双犀利又困惑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他。
Valjean吞咽了一下,喉咙发干。“我——我知道这是你回归正轨的唯一办法,我只是……”他咬紧牙关,纠结地看了别处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抱住了眼前人。他没有抬眼看他——也无法抬眼看他——只是把脸埋进了男人胸口那处褪色的铁灰羊绒料里。“你的生命是无价的,”他轻声说,语气紧张,“请不要轻视它,不要想当然。你是个好人,能为这世界做很多好事。你很重要。别忘了这个。别忘了有人爱你。”
这拥抱让Javert绷紧了身子。他朝后微微一倾,但没说话。
Valjean的手指纠缠着男人的衣背。他几乎为自己对这个人的蛮横担忧感到羞耻了,可更多的仍然是恐惧。他感觉他们之间还有千言万语等着倾诉,可每句话都刺得人生疼——不是源于憎恨,而是因为痛楚。也许,唯一痊愈的方式便是他们远离彼此,等待那些伤口愈合。
可Javert——Valjean怎么能放心得下他?这个男人根本毫无依靠,若他也就此放手,让他一个人……
“求求你,Javert,”他的手抓得更紧了,“请向我保证,保证你绝不会再伤害自己。保证你会第一时间来找我。保证你不会再一言不发地回到那些黑暗中,身边甚至没有一个人。求求你,”他哀求道,声音破碎,“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受不了再来一次了。”
他就那么抱着这个人,直到感觉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双肩。他任由自己被推开,任由自己被那凶猛的力道钳锢着,暴露在那审视的目光下。
Javert的脸上并没有厌恶,而是某种带着怒意的决绝。他的嘴唇紧抿着,皱着眉。“听着,”他气冲冲地说,“我不会。”他的手指像兽爪般嵌进了Valjean的皮肉。“我不会,听到了吗?可那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或者任何人。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Javert猛地一推,松开了手,又像还嫌不够似的朝后退了一步。“现在,别来这套了,”他说,拳头紧握,“我希望你立马停下来。我简直烦透了你那些怜悯,那些多愁善感,那些无微不至。它们一点儿用也没有,只能践踏我的尊严。我告诉你,我会活下去的,我总能对付过来,而我希望你把这些话当作律令。因为它们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律令。我做了选择,就不能食言。我不会反悔。明白了吗?”
Valjean盯着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未动。“你让我不要再怀疑你,”他轻声说,两人的视线交错。“给我个理由。”
“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会给你最充分的理由。”
他们互相紧紧盯着对方,无声地询问着、质疑着。
Valjean的神情柔和了几分。他伸出手。
Javert瞥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扭开脸。“你是想考验我,是不是?”他轻声说,“这就是你的打算?看我究竟能忍耐到何时?”
Valjean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缓慢地、懊恼地把手放低了些,无声地恳求着Javert。
Javert怒冲冲地瞪着他,紧咬着牙关,又垂下眼,像只气恼的大狗那样皱了皱鼻子。
“好吧,好吧,”他恶声道,不情不愿地伸出了自己戴着皮手套的手。
Valjean握了握他的手,又捏了捏,目光直视着他。Javert只能强迫自己任由那男人的手指从自己指尖滑落,任由胳膊落到身旁,一动不动地站着。
Javert想碰一碰帽檐致意,却发现帽子早就不在了。他无声地低咆了一声,扭头向门口走去。
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Valjean控制不住地去抓他的手腕,可手指却只堪堪擦过。他悲哀地垂下眼,心中羞愧,不知该说什么。
他分不清眼前男人的颤栗,究竟是不是因为愤怒。
他闭上眼睛。“好好照顾自己,Javert。”
又一阵战栗蹿过了男人的双肩,蹿过了脊椎,蹿过了手腕。他垂下头。“我会的。”他小声说,声音发哽,Valjean依然不知道那是由于愤怒还是什么。
“À la prochaine.”Valjean轻声说。[1]
“Adieu.”Javert回道,抽回了手。[2]
Valjean站在门边,看着他离开。他不得不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跟上前去的冲动。
Javert沿着门前的小路一直走到大门口,稍停了片刻。他的头依然低垂着,只微微朝后偏了偏。
“Profitez de votre liberté.”他对着身后说。享受你的自由吧。[3]
然后他离开了。
注:
[1]“下回见”。
[2]“告辞了”;有“永不再见”之意。
[3] 即“Profit from your liberty”,表明Javert希望Valjean善用这份自由,继续做一个正直的人。
***
再次独自一人走在这白日里,再次听着树梢上传来鸟鸣,而不用被某双担忧的眼睛注视着,这让Javert感到陌生。
世界仿佛带着某种荒诞感。他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恍若行在梦中。
房东太太对Javert近日的去向好奇极了。她一如既往地责怪了他,问他为什么离开这么久都不知会一声,说他让自己伤透了心。Javert只得扯了个不太高明的谎,借口说某项侦查出了岔子,他不得不临时多逗留几天。他保证接下来一两天内就交清房租,似乎才让她满意了些。
他关上公寓门,站在玄关处打量起屋内。那眼神仿佛一个人在研究着一幅错综复杂的画作,在平平无奇中发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奥义。
那天混进街垒穿的衣服还被他扔在角落的地上等着清洗,像是在那儿呆了几个世纪之久。围手椅上放着一床叠好的毯子,旁边的桌上搁着他的任务简报,以及一张报纸和一只空水杯。床褥自他上回起床后还铺散着,书架上的一摞书落满了灰尘。
这景象既是熟悉的,又是全然陌生的。他统共离开了不到两周,却好像过了几十年。这屋子看起来就像座闹鬼的荒宅。他一进门,脱下大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便感觉自己好似闯入了另一个人的领地——一个死去的人。
那个人会怎么看他呢?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
Gisquet十分高兴看到他回来,甚至可以说松了一口气。
Javert本以为自己兴许还是要陈情恳求一番,才能回到岗位,可整个过程竟然毫无异议和疑问。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了之前那些举动,这个男人还能如此轻易地让他复职。他看上去难道不像个疯子吗?就算不是,至少也缺乏履职的某些能力吧?
“那么,你把一切都厘清了么?”男人问道。
“是的。”
“你确定吗?真想继续在警署工作?”
“如果您还要我的话。”
“好极了。”
“对此您没有意见?”
“我跟你说过了,”Gisquet说,忙着把手中一封信折好,又盖上火漆公章。“我需要你。你是个好警察。我当然希望你回到岗位上,只要你愿意如此。”
“我明白了。”
尽管困惑不解,Javert还是怀揣着感激退了出来。
他被安排接下来几周做一些书面工作,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也并不介意。反正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现场执勤的准备。从简单的事开始,循序渐进,总是要好些。毫无疑问这是Gisquet的意思,而当Javert发现他会偶尔打听自己的情况时,也没感到惊讶。
他的同事们立马欢迎了他的归来。当然,他们并不晓得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他的一个下属,Leroux——一个刚满二十又过于热情的小伙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发,脸上长着雀斑——似乎对他分外关心。Javert刚一回来,他便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探长!我听说您病了。”他说。
“是吗?”
“是啊,我一直很担心。您之前可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先生。很严重吗?”
“可能吧。”
“啊,我希望别是染上了什么传染病。您现在好些了吧?”
Javert只耸了耸肩,发出一声模糊的、肯定的咕哝。
“您看上去还是有点儿——呃,怎么说呢——不同,有点儿不同。兴许是太累了。您该多睡睡觉,您知道的,也许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呢。”
“嗯。”
他自然而然地投入到了工作中,熟悉的日常事务大大平息了他心底的烦扰。他总算能忘记一些事情——暂时的。
可当他试图入睡时,那些念头又回来了。他睁眼躺在床上,手攥着床被,辗转反侧,焦躁不安。最终,他的解决办法是起来继续工作,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如此一来,他再躺上床时,就没力气再想什么了,几乎是立刻就睡了过去。
***
两周后,Javert恢复了日常警务——检视、调查、巡逻。他搞不太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那其中有一种微妙的不确定,一种惶恐,时刻浸氲着他的灵魂,尤其在他工作时。
他看着街头的恶徒和罪犯,心中却欠缺了坚定。不久之前,他会毫无差别地将他们谴判论处。现在他却动摇了。他那抓捕猎物的爪子有了松动。在那样恳切的哀求和眼泪面前,他踟蹰了起来。
每到一处,他都能看到之前绝不会去考虑的东西——某种他一直知晓,却不会接受的可能性。悲观者变成了现实者。
这些自然没有逃过他同事们的双眼。不过通常,只有年轻一些的警员会在背后议论。
“他看起来有点儿忧郁,你说是不?”
“你看,他又垂着头了。”
Javert假装自己没听到。
只有Leroux有胆子直接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扰。
Javert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像惯常那样,照实说不用担心,他可以打理好自己,还不忘妥帖地加上一句,merci beaucoup(多谢)。
小警员似乎并不满意这回答,但Javert总归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了。
这会儿,他到了图内奈勒码头上巡逻。
他沿河边走着,双手背在身后。
他抬头看天,注意到了此时太阳的位置。
差不多到时间去和另一位警员汇合,再去河港例行检查了。之后若进展顺利,他们就能去最近的哨所填写报告,休息午餐。
他掏出怀表,摁下链锁打开表盖,却发现表已经停了。指针不再走动,玻璃内侧凝结着水珠,模糊了上面的标识。他的脸颊忽然烧了起来,纵身跳入塞纳河的尴尬回忆又钻入了脑海。他气冲冲地低吼一声,攥紧了手中的怀表。
在一阵懊丧中,他抬起胳膊,想要把这只坏表扔进河里。他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颤抖着,又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的怒容变成了挫败。
他倾身靠着栏杆,叹了口气。银色的表链从他指间垂下,表身前后晃动着,不时折射出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郁地盯着那水雾弥漫的表盖,手轻晃着,让它缓缓转着圈。
在内心深处,他又听到了那些来自过去的声音,仿佛鬼魂般在他脑海回响——仿佛一个个相互融混的幽灵。
“把这样一辆车扛在背上,非得有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不可。”
“Javert先生,求您可怜可怜我,别把我关到牢里!请您想想,那样一个小娃娃,他们会把她丢到大路上去的!”
“市长先生,我来请求您申请上级,免我的职。我必须被革职。那天您对我是严厉的,但是不公道,今天,您应当公道地对我严厉一番。”
“呀!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市长先生,六个星期以前,那个姑娘的事发生之后,我很气愤,便揭发了您。”
“揭发!揭发我以市长身份干涉警务吗?”
“揭发您是前苦役犯。”
“Javert,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钦佩您。您过分强调您的过失了。您应当晋升,而不是降级。”
“侦探员Javert,速将滨海蒙特勒伊市长Madeleine先生拘捕归案,这位先生在本日公审时,已被查明为已释苦役犯Jean Valjean。”
“市长先生!”
“这儿已没有市长先生了!”
“您认为我可以得到奖赏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向您要一次。”
“什么奖赏?”
“让我来处决这个人。”
“你报复吧。”
“您自由了。”
“好吧,上去。我在这儿等您。”
Javert低低呻吟了一声,手放在脸上,揉了揉脸。
“我在这儿等您。”
他依然感觉得到,那晚他站在河边矮墙上时,是何等一种引力将他诱入了深渊。那时的空气是怎样凝滞,午夜刺骨的河水是如何吞没了他,如何偷走了他肺里的空气。
Javert发现那幅场景浮现在了他眼前。Valjean跟着他跳了下去,将他拖回岸上。Valjean的嘴唇贴上他的,恐惧、绝望、筋疲力尽,试图让他重新呼吸。Javert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那几日胸膛上那些可怕的淤青是怎么来的。尽管如今已经褪去了,他仍然记得那有多疼。
他想要摆脱那些画面,可他发现自己办不到。
他再次感觉到Valjean的胳膊,他的双手——握着他的手腕,环抱着他的腰,贴向他的脑后。那啜泣几乎震碎了他。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有尊严地去死呢?”
他颤了颤,想起那个男人把嘴唇贴上他的额头。
“对不起。可你得活着,Javert,你必须活着。”
他睁开眼,手从脸颊滑落。他望着眼前这条险些夺去他生命的河,阳光映照在河面上,跃动着、闪烁着。
他看了看手中的怀表。看向河,又看向表。
“你必须活着。”
他合上表盖,揣回兜里,然后朝哨所走去。
Chapter 14: 求不得
Summary:
他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却仍不禁反复想起对方。
Chapter Text
“我的爱人啊,愿他自由。我愿予他自由。”
——Anne Morrow Lindbergh
***
Javert复职的三周后,怪事发生了。
“Javert,你出去时,有人在署里留了个包裹给你。”值班警佐对他说。
Javert看向他,皱起眉头。“嗯?”
包裹?这事儿可不常发生。信件和传票他倒是时常收到,没错,可Javert记不起他还收过这以外的东西。
“是个漂亮姑娘送来的。”远处一个年轻警员哼声道。
“哦!Javert有个仰慕者咯。”另一个小声接嘴。
“别瞎说。”警佐冲他们吼道。
“哦,不对,她好像也太年轻了点儿,”头一个小伙子继续道,扭起一边眉毛,“除非……”
“Lefévre!还要我再说一遍吗?”警佐叹了口气,一只手捂着脸,“别理他们。放在桌子上了。”
Javert转身,在办公桌上找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包裹。
他用犹疑的目光检查着。
那是个小东西,用了张牛皮纸裹着,外面用一根绳子简单绑好。旁边还附了一张折叠的便签和一支白色康乃馨[1]。
那便签最外面写着“巴黎警察署Javert探长收”。
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刚才那群聒噪的小警员都被赶出房外后,才打开它。
“补偿你丢的那个。”上面写着。署名仅有一个字母“—V”。
他解开绳子,拆开包装,眼前露出一只小巧的、罗盘形的银质鼻烟盒,纹饰精美。里面已经装好了烟叶。
他皱了皱鼻子。
这是某种贿赂么?也许。可为了什么?是希望他继续保持沉默?可那个男人如今应该知道,他是不会去告发他的。
他合上盖子,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盒身。他打量了一会儿那设计,然后把它塞进了大衣胸前的口袋里。
注:[1]白色康乃馨花语为纯洁的爱、好运。
***
一周半后,又一封寄给他的信寄到了警署。
Javert把信塞进衣兜,走到小院子里没人的地方,才拿出来看。
里面有两枚金路易和一张便条。
“我注意到你最近出门都没戴帽子,”上面写着,“你应该去重新买一顶,那很衬你。巴黎的夏天总让人恨不得遮住眼睛啊。以及,鉴于你是因为我才搞丢帽子的,自然该由我来支付这笔钱。”
Javert皱起眉头。他心中既想把这硬币扔到那男人的脚边,告诉他自己根本不屑于他的施舍,可又觉得那的确是Valjean欠他的,收下也合情合理。
他气闷地咕哝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那两枚硬币装进了钱包。
***
严格来说,这钱远超出了一顶普通礼帽的价格。难道Valjean觉得他会在这种日用品上浪费这么多钱吗?
他买了一顶和之前那顶相似的帽子,厚实、做工精良,不是那种折叠式的。可即使并非什么奢侈品,看上去也十分闪亮(字面意义上的!)。因为他那顶旧帽子已经戴了好些年,早就被风吹日晒得暗淡了。如此一来,倒也跟他的衣服很相配。而这顶新帽子,相比他这身褪色的铁灰羊绒大衣,颜色可黑多了,同时穿戴出去,几乎显得有那么点儿傻。
然而,他绝没打算再买一件新大衣。首先,这是一笔他觉得能省就省的花销。其次,他对现在这一件相当有感情。长久以来,这都是他顶风冒雨的主要防线,光是动一动换上其它衣服的念头,都叫他不喜欢。事实上,这件大衣跟随他的时日之久,久到他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反正是在去滨海蒙特勒伊之前,那是肯定的。有时他会对那缎面衬里缝缝补补,至于外观,即使衣摆与炉火火苗亲密接触了许多次,整体还是保持得相当有型。
Javert揣好帽商找给他的一大笔钱,满意地离开了。戴上帽子让他感觉好多了——那种熟悉的重量感保护着他。不仅掩住了他的双眼免被注视,也藏起了那日渐泛灰的发根。
他琢磨着该不该从多余的钱里拿出一些,给自己买份可口的晚餐,就这一次也好。想来房东太太是不介意煮一点儿牛肉的。
***
到了七月末,Javert陷入了不安。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Valjean了。
然而,那感觉根本不像一个月,只像发生在昨天。
无论他跟谁说话,无论他去哪儿,做什么,都感觉像被人盯着。猎人成了猎物。一旦他陷入某些有关警职的道德困境,他总能听到Jean Valjean在他耳边说着那些警句箴言。
那个男人真说过这些吗?有些是。可有些,却似乎是从他脑海深处蹦出来的,全然出自于他自己。
这便是怀有一颗良心的感觉吗?是他的良心装作了那个唤醒者的声音,在对他说话?Javert分不清自己脑海里的声音,究竟是他认为Valjean会对他说的,或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谁是那指引者,谁又是受指引的人?
那声音侵扰着他的头脑,频繁得叫人发疯。他总觉得Valjean就在他身后,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想象着要是自己转身足够快,也许就能瞥见那个人的身影。
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自己,连同他的烦恼。
***
又过了一周,又一封信。事情开始变得令人心烦了。第一个包裹也许出于某种恼人的情感因素,尚可接受;第二个则只因为符合逻辑,毋须拒绝。可这第三个,对Javert来说就是种搅扰了。
还没拆开信,他就已经猜到了信中内容的走向;而才看到第一句话,他就立马知道自己是对的。
“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上面写道,“可我想问一问,手铐多少钱一副?他们会给你报销这些费用吗?还有你上次扔进火里的小玻璃片,那是什么?我希望别是要紧的东西。”
Javert气恼地低吼一声,手攥成拳,把那张纸条揉皱在了手中。
***
“别再往警署送东西。”
Valjean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门口的探长,着实吃了一惊。“啊——Javert,你……”
“你想用钱收买我。”
男人眨了眨眼。“什么?”
“你一直给我送信,里面还塞了钱,这让我很困扰。我不喜欢慈善。”
Valjean看上去既像被冒犯了,又像怀着内疚。“那不是——”
“那感觉就是施舍,要么就是贿赂。而以上哪一样我都不接受。”
“我不是……”Valjean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报答你。”
“你什么也不欠我的。”Javert并不确定自己说出这句话,意在冷酷的指责,还是真诚的保证。也许两者皆有。
Valjean移开视线,转而盯着铺路的石头,脸上浮起一丝羞耻。
“干嘛?”Javert问。
“那只是……”他的声音很低,字句含糊,“我只是想给你写信。”
Javert皱起眉头,打量着男人的脸。“为什么?”
Valjean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才又看向他。他悲伤地撇嘴一笑。“你真的完全不懂这些东西,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Valjean的神情黯然。“是啊,我猜你不懂。”
Javert眯起眼睛,看着他,像是想要弄清这个男人在念叨些什么。
“不要用私人信件阻塞警署的邮递系统,”他说,“别作弄我。那群人总是问个没完。”
Valjean耸了耸肩。“那就给我你的地址。”他直言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Valjean看上去很受伤。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缓缓闭上了。
“不对,”Javert咕哝着,看向一边,脸颊浮起一丝红晕。“我猜我是那个意思。”他用一根手指戳向Valjean,“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睡哪儿!”
“为什么?你到现在应该知道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你觉得我会不请自来吗?”
“是,”他咬着牙说,“呃——”又犹豫了起来,“——不是。”他抓着脑袋,“我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不舒服,你懂我意思吗?”
男人看起来有些沮丧。“我懂,”他叹声道,“不得不懂。”
“那你不会再往警署送东西了?”
“不送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Javert本想说“很好”,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这个男人脸上挫败的表情让他心生一阵哀伤。他想寻一种途径宣泄出这种诡异的骚动,把这情感驱逐出他的灵魂。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乎。”过了一会儿他说,移开视线。
Valjean抬眼看他,目光中带着好奇和忧虑。
“我已经告诉过你,”Javert继续道,“你不用再担心我的性命,我已经过了那一关了。为什么你——”他的表情抽动着,“除开那个,为什么你还要在意我?”
Valjean深深皱起眉头,那双棕色眸子困惑地望着他,混杂着难以置信、甚至是近于恐惧的某种东西。“为什么我要……?”他默念道,声音变小了,“Mon Dieu,man,”他叫了起来,一只手挥舞着,“你以为我会——你以为我会不在乎你吗?你以为我不担心?你怎么会觉得一个人在救了另一个人后,还能无所谓地把他丢开?”
Javert揉了揉脸。“你没有把我‘丢开’,我——你这么说究竟什么意思?我打一开始就不是你的所有物!”
Valjean往后一退,缩了缩脑袋,就像是乌龟要缩进壳里似的。
“我所要求的只是一点隐私,一点尊重,”Javert嘟囔着,“我看不出‘你抛弃了我’这种话是怎么成立的,更何况我也不在乎你有没有。我从没叫你担心我,你知道的。”
Valjean这会儿看上去像是一只挨打的狗了,颓丧地夹着尾巴——要是他有尾巴的话。“我知道,”他努力地想说什么,“我只是——”
“可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Javert替他说了出来。
“你说得对。”
“那就努力控制,行吗?”他吼道,“像你这样不断提醒我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可没觉得有什么高兴的。”
“Javert,你就不能——”
“再说了,Fauchelevent先生,”他说,“可能您倒没想过,也许我就是想一个人清净呢,嗯?也许那才是我最想要的。”
Valjean缩了一下。“我以为我已经……”
“不,你没有!”Javert说得如此之快,一个字未落另一个字又起,听起来就像一串拖长的嘶嘶声。“给我寄信寄包裹,用你那多愁善感一刻不停地搅扰我的空间,这可不是我说的‘清净’!你到底停不停下来?你能保证吗?Oui ou non?”
“O-oui,”Valjean结巴道,向后缩了缩,脸上带着懊悔。“我说过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再那么做了。”
“那么,我不喜欢。”Javert说,理了理他的帽子,转身准备离开。“就这样吧。”
Valjean犹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可是……我怎么才能知道你好不好呢?”
Javert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介于某种心烦意乱和耿耿于怀间。
“信任。”他低吼道,拉了拉帽檐遮住眼睛,大步向前走去。
“Attends,”Valjean在他身后哀求地叫道。等等。
Javert又停了下来,但这次他只是微微朝后偏头,不愿正眼瞧他。“我觉得您是想说‘attendez’,先生。”他把最后一个词咬得分外狠毒。[1]
“A-attendez,”Valjean怯声道,神情挫败。
“什么事?说吧。”
“我……”男人似乎费了好些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我能再见到您吗?”
Javert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嘴巴紧闭着,脸上阴影笼罩。“别抱什么希望。”最后他说。
然后他离开了。
注:[1]attendez是人称使用敬称vous(您)时的变位,attends则是人称tu(你)。
***
那晚Javert试图入睡时,却发现自己竟被某种近似罪恶感的情绪纠缠上了。他不觉得自己先前的行为有什么好自责的,可是,哪有人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良心呢?他焦躁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遍遍重放着那些对话。
Valjean那失落的样子始终徘徊在他脑海中。而无论他有多努力,都无法赶走那些记忆。他已经竭尽全力尝试了。
“那样毫无道理的冷血!”那人的声音回响着。
Javert低吼一声,手抓扯着头皮,声音变成了狂怒的咆哮。“滚出我的脑袋!”
***
Valjean试图捋清男人的离开带给他的感受。
担忧,这是最主要的。剧烈而焦灼的恐惧浸透了他的心,在他的胃里落下沉重的石块。他没办法搞清Javert的思想状况,更无从得知他不在时那个男人会做些什么。
Valjean想要他留在自己身边。这是他能确认Javert安全的唯一途径——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也知道Javert是对的,解决问题终究只能靠自己。只有重新回到熟悉的日常生活中,他才能回归正常,才能重获独立,重新学着生活:这也是他痊愈的最后一步。
而Valjean不能在那儿。他的存在只会不断让Javert想起那些荒唐事,以及他们之间那令人不快的过往。
Valjean不是不明白。可他依然担心,情不自禁地担心。他希望Javert能留在自己身边。
尽管承认叫人尴尬,Valjean的确想念他的陪伴。没有了他,这间屋子似乎显得有些空落落了。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向另一个人敞开心扉,谈论他的感受、他的过往。那奇妙地令人安心——就像一种告解。
也许——虽然那个人可能永远不会承认——这对Javert来说也是如此?
Valjean自然知道,探长既没有什么理由隐瞒过去,也没什么好坦白的,可就算如此,Javert也似乎从未跟任何人谈论过自己。这种日常的人际交流也许会让他受益。
他们两人都极度缺乏陪伴,Valjean清楚这点。若不是因为他们的历史和当前的处境,填补彼此生活的空白才是最显而易见的出路。
可他们并非初识。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是参商相对的两端;是截然相反的两颗心,长在法律的两侧。
在人们眼中,Javert跟他来往本就是错的,一个警察怎么能跟一个逃犯成为朋友。即便他们之间没有那样坎坷的过往,这种关系——往好了说,也是不堪一击的;往坏了说,便是痛苦和自毁。
这一切Valjean都心知肚明。换做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似乎都有太多理由去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然而,这些理由对他来说,几乎什么也算不得。
只要他能看到那个男人无恙,能看到他重获安宁——甚至是,快乐——那便值得起他的所有了。
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去寻找他。他去城里那些热闹地方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甚至出门勤快到引起了他女儿和仆人的关注。她们觉得那是件好事,说明他总算克服了他身上那种太过典型的腼腆。
这些话让他吃了一惊。他没察觉出自己有什么变化,或者举止上有哪些不同。不过现在他开始琢磨了。
说来也怪,的确,在跟探长的来往中,他得到了一些自信。
他本人对此倒不自知。他所感受到的是,有一种微妙的冲动促使他走上街去。突然间,变成了Valjean去集市买菜,或是去交房租。Toussaint惊奇地发现,有时候她竟无事可做了。
他并非刻意去寻找Javert,但若是恰好在人群中瞥见了那个人,他也不会惊讶。他会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能站多久站多久,也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极少数情况下,Javert会碰巧看向他的方向。他们的视线相遇,那会令Valjean的心口发颤,令他生出一种畏惧的渴望来。
他们谁也不敢走向对方。他们只是盯着彼此,相隔人海。
总是Javert最先扭过头。他会焦躁地皱起眉,把帽檐压低遮住眼睛,果决地大步朝反方向走去。
而Vajean总是会目送着Javert走远,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然后他会花上片刻凝望那人原本站立之处,感觉内心空落落的,最终垂下眼,转身离开。
***
如今对Javert而言,六月初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梦一场,极不真实。他几乎很难承认那发生过。
他当真曾因那样的事而支离破碎吗?
可他又完完整整的站在这儿了,像以往一样履行职责。
那一切确实发生过吗?他感受不到。
然而,当他快要忘怀的时候——Valjean出现了。有时候他会在街上瞧见那人,他们的视线会相遇,他就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真的。他会感觉脸颊发烫,然后快步走入人群,假装自己没有认出某个逃犯的脸——作为一名执法者,他竟什么也没做。
看见Valjean,便意味着他只能承认自己被击垮过。曾经的他破碎了,如今的他不过是由那碎片拼凑而成,即便用决心粘合,那决心也并未真正浸入骨髓。那让他记起胸口处碾灭般的疼痛,生自他半觉醒的良心,又加剧了他灵魂的苦难。那让他回到了那种质疑里,对自己不确定,对世界不确定。
每当他见到Valjean,他都仿若重回那晚的河边,在未知的黑暗中瑟瑟发抖。他重回那恐惧——他曾深信自己内心不会有那样柔软而陌生的角落,也以为这世界黑白分明,不会有那样的灰色地带。他再次凝视着深渊。
总而言之,看那男人一眼都是种折磨。
因此,他躲着Valjean,埋头工作,假装不曾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也许不能全怪他。
如今,他正在调查有关某项走私活动的流言。
调查最终把他引向了共和国广场旁的一间废弃建筑。以前那是栋出租的公寓,但因为质量问题,废置不用了很久。可近来,目击者声称有人深夜在此处进出。本来城里总有一些私占空屋的流浪汉,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他们总是按时前来,每次来的人数也一样。这些人从不说话,每个人都带着小木箱。
Javert的确有一种让事情变得戏剧化的天赋。他本想等他的猎物们自投罗网,犯下近乎确凿的罪行后再逮捕他们。他可以守在那儿,等着夜幕降临,监视他们的举动,然后召集警员设下陷阱,把他们一锅端了。可Javert又想先尽可能地证实自己的怀疑,之后再采取行动,以免等其他警察来了,却发现只是误会一场。他极度讨厌在自己同事面前出丑,那太丢人了。
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Javert本能地觉得这座屋子白天不会有人,于是他决定独自前往查探一番。他的打算是,如果他发现了有关走私的证据,他不会去碰它们,连同自己来过的痕迹也要一并抹去,再去部署埋伏人手,等到天黑。
这栋老房子门前的路本是条巷子,又窄又小,也没人打理。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在确定没有鬼鬼祟祟的目光后,才开始撬门。如他所料,门锁得很牢实,但这难不倒他,他可为此特意带了一整套撬锁工具。
他一只耳朵贴着门,将锁簧依次压到位上,眼睛则盯着身后的街道。不到一分钟,他就打开了门。他注意到铰链新近才被润滑过,进出都不会发出声响,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慢慢合上门,目光落向眼前的黑暗。屋内没有窗户,除了楼上的两扇,但显然都被木板钉住了,用来遮挡原本的玻璃。因此当前门关上后,就完全没有光亮照进来。
他抓紧警棍,从兜里摸出了一根摩擦火柴,在那粗粝的泥墙上一擦。在尝试第三下后,火柴点着了,嘶嘶地冒出火花。他继续沿着门廊悄声前进,从烛台上取下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点燃,然后甩熄火柴,放回兜里。他走进大厅,贴着墙,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护着烛光。
他在门边竖着耳朵听了片刻后,走进第一间房间。房间是没有门的——只有入口处的空门框。
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靠墙的小桌子,上面有只铸铁的大烛台。
在旁边靠墙的地上,还有一张脏乱的地毯,满是尘垢和碎屑。
一间房里有桌子,有地毯,却没有其它任何家具,甚至连门都没有,这让Javert感到古怪。他眯起眼睛,又往身后扫了一眼,接着轻轻掀开地毯——一扇活板门露了出来。
他的嘴角得意地朝上微扬。他跪下身,把蜡烛放到一旁,松开了门上的金属闩。门开了,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
由于光线的原因,他没法看清下面是什么。然而,他能嗅出一股泥土新翻过的气味从下面传来,这对一栋废弃建筑的地下室来说是很反常的。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新挖掘的通道,直通到地下。
Javert拿起蜡烛,将一只胳膊尽可能深地伸向洞里,靠烛光去估量地窖的深度。在闪烁的光亮中,他看见许多大箱子摞放在墙边,旁边还有许多大桶。桶全都盖着盖,只有一个箱子打开了,里面露出一些空瓶子。
这一切迹象都暗示着一桩暴利的红酒非法走私。
若能瞒过政府,这交易就不用上税。更重要的是,还能逃过卫生指标和运作规范的检查。
他咧开嘴巴,露出一个齿龈可见的狞笑,就像一头狼正逼近它的猎物。他直起身子。
突然间,他感到颈后空气拂动。他机敏地猛一转身,恰好对上离自己脸不过数寸的冰冷刀光。
他一把想要击开偷袭者的手腕,可让他迷惑的是,这个举动似乎没有必要了。某样别的东西抢先打向了那个人。
那人发出了一声窒息般的惊叫,而另一个更魁梧的男人把他拖拽进了阴影中。两人缠斗着。那人肚子上挨了一拳,转而又朝对方脸上还了一巴掌。更壮的那个男人抓住了他拿刀的胳膊,朝后扭去,刀落到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男人又把他脸朝下摁在横梁上,靠自身的重量把他钉在那儿动弹不得。
那个男人——Javert的救星——转过头来,看着他。
“过来,别让他动,好吗?”他喘息道。
是Jean Valjean。
Javert大吃一惊。
“你!你在这儿干嘛!”他叫道。
“不重要。快拿你的手铐来,快点儿!”
Javert低吼了一声,弹身而起。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铐,“咔”地扣在袭击者的手腕上,把他和柱子牢牢拷在一起。
“到大厅里来。”Javert命令道,瞪向Valjean,脸上带着一种骇人的扭曲。
男人困惑地照做了。
Javert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把他摁到墙上。“你跟了我多久?”他嘶声问。
他注意到男人的右脸上有一道细细的血印子,一滴血正流向下巴。
Valjean的喉结动了动。看起来他对这敌意之深全无防备。“我只是碰巧看见你经过,我以为——你似乎在调查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仅此而已。”
“好奇?你什么时候对我做什么感兴趣了?”
“一直如此!Javert,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抗拒这些。我没有监视你。要是我没来,你可能会——”
“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他怒气冲冲地还击道,“要是我连这个都应付不来,你觉得我过去三十年是怎么工作的?我用不着你帮忙!用不着你把我当成个可怜的小鬼来照顾!”
Valjean皱起眉头。“我只是想——”
“总有一天署里会有人认出你的,到时候你就会后悔把我从河里拽上来了。”
男人的眼中闪烁出一种顽固的坚决。“我永远不会后悔。”
Javert怒瞪着他。“别在我面前扮英雄,我受够了。也不准跟着我!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还是真那么见鬼的凑巧,可我瞧见了你在街上盯着我看,而我告诉你,那相当、相当讨人厌。你是打算余生都这么折磨我吗?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
“Javert,我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想折磨你。”他微垂下头,“我只是……担心你,有时候。”
男人的薄唇咧开,龇了龇牙。“别。我用不着人担心。”
“你是说过,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不需要你。我用不着你关心。我不想走哪儿去都看到你那张脸!你以为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你的存在,是种善良,是种同情吗?你错了!你在的每一刻,甚至一想到你,我就痛苦,你明白吗?我在努力忘了你。”
Valjean吃了一惊,四肢在他的钳锢下垂软了下来。那一瞬间,他体内的某种火花似乎被掐灭了。他盯着地板,目光忽然变得呆滞。“啊。”他的声音低沉而顺从,“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
Valjean沉默了。他无声地沉思着,眼神飘忽。“我明白了,”最后他轻声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再也不会了。”
Javert依旧想说“很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就快给我走吧,”他说。Valjean朝门口走去,他又补充道,“——离警署远点儿,你个蠢货。”
这句话让男人微微抬起了头。他顿了顿,又垂下脑袋,走了出去。
“再见了,Javert。”他悲伤地低喃。[1]
不知为何,在男人离去后很久,那几个字依然像石块般压在Javert心底。
注:[1]此处为“Adieu”,有“永别”之义。
Chapter 15: 飘零
Summary:
起义后的一年,Javert回到了正常生活,同时尽可能躲避着Valjean。他几乎快要忘记那个男人了——直到有一天。
Chapter Text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我只是听从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对我说,这里出了问题,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我把这称为我心中的神性。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的神性,那便是联合这世间万物的精神力。”
——Wangari Maathai
***
夏天很快过去了。
秋日初至,落叶在街道上打着旋儿。河港的寒风愈发刺骨,人们把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的,裹了一层又一层。候鸟开始向南迁徙,一时间占据了整片天空,像是兑现着一个依稀记忆里关于温暖和舒适的承诺。
Javert没有去找Valjean。
一个年轻姑娘整日做着绷带和纱布,眼中满是忧虑。每到傍晚,她都会带着仆人前去教堂,坐在那空无一人的长椅上祷告。她的父亲默然注视着这一切。
到了十月中旬,她终于第一次被允许探望她的爱人。小伙子因为她的出现而欣喜若狂,似乎全不在意自己此时有多么面无血色。
十一月末,开始落雪了。整座城市披上了银装,显得沉寂而肃穆。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炉火。小商贩们在噼啪作响的火上烤着肉类和坚果,吸引了一张张冻得红彤彤的笑脸和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教堂的钟声在圣诞日的清晨敲响,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人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庆祝着节日。他们看望家人,拜访旧友,享受着暖洋洋的炉火和团聚的温馨。
Javert依旧没见到Valjean。他走在落雪的街道上,面迎着刺骨的寒风,头颅微微低垂。他裹着那件硬邦邦的旧羊绒大衣,与罪犯们周旋过招,直追到一条条结了冰的阴暗小巷。严寒冻得他骨头都发疼了,但他绝不显露出来。
天放晴时,有时候可以瞧见一对年轻情侣坐着一辆敞式雪橇出门。他们经过铺满雪的街道,两只手在保暖的毯子下紧紧相扣。他们逛了一家又一家商店,天南海北地聊个没完,好像热情永远不会耗竭似的。偶尔安静下来,或者没旁人在场时,他们便会悄悄偷一个吻。
到了晚上,姑娘回到家中,一定会兴致勃勃地重述一遍今天的见闻。她那美丽的双眼焕发着光彩,她的父亲会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地注视着她。然而,她却看不见她父亲眼里深藏的忧伤。
一如既往,人们用狂欢庆祝着忏悔星期二。化装游行队伍来来去去,一时间街道上满是舞者,杂技演员和乐师。每个人都戴了面具,空气中飘荡着煎饼、烤华夫饼还有甜甜圈的香气。
一个男人右手吊着绷带参加了一场婚礼。他的女儿挽着他的左臂,走过通道,当他最终站在圣坛前时,却哭了出来。之后所有人都乘马车前往一座宅院参加婚宴。他的微笑并不全是发自内心。不等筵席开始他便早早离开了。
忏悔星期二变成了圣灰星期三。在这天,每个人额头上都抹着一小撮石灰,所有的享乐与傲慢,此时都换成了谦卑的面容,年年如此。这种浮夸的伪善,总令Javert既想怒吼,又想大笑。一大堆醉鬼的胡闹还等着处理,一大摞报告还没有填写。
不过,即使嘴上抱怨,相比于其它,他还是更乐于处理这类源于某种天真的冲动所犯下的罪行。这些人身上总有一种蠢兮兮的特质,让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一间装潢雅致的起居室正房门紧闭。在这间房内,一个男人向他的女婿坦诚了他的过去。男人看上去很痛苦,小伙子看上去很沮丧。两人在一种绝望的氛围中道了别。
冬雪渐融,春天终于来了。草木怯生生地从土壤中直起腰杆,拼命够向太阳的方向。融雪滴落下来,敲打着草尖枝头,番红花在复苏的草地间点缀着紫的、白的、黄的花朵。大地再一次回复了绿意,寒冷的空气开始转暖。Javert终于不用再担心署里烧得太旺的炉火会灼到他的衣摆了。
在一处大宅院的地窖里,摆放着两把椅子,地上铺着地毯,旁边是一只老旧的木质火炉,四周墙壁已有些开裂。在这儿,一个男人和他的女儿相聚。他被允许每天晚餐前和她呆一个小时。姑娘很不满意这个安排,但他说他希望如此。这短短的一个小时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欢乐。他听着她云雀般的声音讲述每天的生活琐事,她的面庞让他整颗心都充满了喜悦。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候鸟飞了回来,一边蹦跳着往泥土中觅食,一边在愈发明朗的阳光中叽喳歌唱。花骨朵开出了花,粉的、白的小小花瓣缀满了安宁富足的街道。另一些街道上新长出的还带着嫩芽儿的绿色新叶,同样别有一番美丽。
年轻的情人们在花园里漫步,在树枝与阳伞的隐蔽下凝目拥吻。和煦的微风中飘荡着笑声和歌声,整个巴黎都沐浴在爱里。
Javert依旧没有去找Valjean。
有一天,男人同往常一样来到地窖,发现炉火是熄的。过后他的女儿来了,抱怨这样会生病着凉。而他只是对她说,夏天快到了,没有再生火的必要。
不久,椅子也消失了。
男人明白了。
之后某一次,女儿让仆人前往男人的住所,询问他为何前一天没有赴约。男人只是冲着来人温和地笑了笑。其实他已经有两天没去了。
Javert埋头于工作之中,不过,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再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才能入睡了。他掸去书架上的灰尘,在极其有限的闲暇里重新开始阅读。而当夜幕降临,他躺在床上,总是隐约觉得自己遗落了什么。但他并不愿深想,于是便忽略了它。
每个清晨,人们都会瞧见一个老人独自走在街头,朝着同一个目的地,却从未真正到达过。他渴求地凝望着对街的一座宅院,像是那里有着他最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他只是摇摇头,又顺着原路走回去。
他日复一日地走在这条路上,垂着头,既不跟人说话,也不做任何事。街上的野孩儿在他身后嘲笑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
每一天他的脚步都更沉重几分,步子也更慢,仿佛肩上扛着与日俱增的重担。而每一天,他都更早一些掉头返回。这段路程变得越来越短。
***
到了1833年的五月初,城里已是繁花盛开。天气重新炎热了起来,曾经宜人的阳光,又开始变得毒辣辣了,只偶尔才会温和一些。
那场险些夺去Javert性命的失败起义,迄今已过去了十一个月。
他没再想过那条河。
死亡的阴影对他似乎失去了诱惑,一如1832年之前。而他也竭尽全力避免着那些想法(或者说,至少和从前一般程度)。
署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已忘了他们之前认为他去年六月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再谈论他的“忧郁”或者“变温柔”。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比起过去那些年,他稍稍愿意去听那些罪犯们的辩白了,也对犯下罪行的前因后果考虑得更加周全。
除此之外,他依然还是老样子。一个忧郁的梦想家,拒绝享乐和陪伴,沉默地、警觉地行在街头。一只狡猾的幽灵。
这一天在下雨。
Javert总是觉得打伞很滑稽,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也许那让他想起了女士们的小阳伞;又或许是他不得不脱下帽子,夹在胳膊下,以免让整个装扮更显笨重——可矛盾的是,那让他觉得自己愈发暴露于风雨之下了。但若是不打伞,过会儿他的大衣就会浸湿。透湿的羊绒重量压在肩膀上一整天,那滋味儿可不是人受的。他还是明白这一点的。
这会儿,他正在玛莱区[1]里临时巡逻。他一路沿着老庙街走,走到跟四子街相交处时,他发现街边泥泞小道的那堵矮石墙下躺着个黑影。
那是个人,他注意到,是个男人——兴许是个醉鬼,因为酗了太多酒而不省人事了。
Javert对这种事见怪不怪。酒精向来能让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发起昏来,也记不得自己身处何地。他送了很多次这种倒霉蛋回家,就因为这些破事。
这男人侧躺着,脸贴着地面。他通身穿着黑色。雨水浸湿了他的羊绒外套,一顶工人帽遮住了脸。
Javert走向他,用靴尖顶了顶男人的背。“你,街上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快起来。”
那人一动不动。
“喂,快起来,你在这儿会冻死的。”
依然没有回应。
Javert皱起眉。
看来这人醉得厉害,或者死了。他是至少得考虑下这种可能性的,鉴于这人的胸口看上去都没有起伏了。
不,他看上去就是个时运不济的劳工,跑到当地的小酒馆里想把自己灌个半死来麻痹痛苦,结果连意识也一块儿麻痹了。
“听到没有?”他说着,蹲下身子,把男人的帽子掀开,“你应该——”
他怔住了。
眼前并不是哪个穷困潦倒、烂醉如泥的工人,而是Jean Valjean。
这人的面色惨白,双颊和眼窝却泛着病态的潮红。胡子没打理,整张脸憔悴得出奇——Javert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了——只有那贴在额前的雪白发卷不会叫人认错。他的呼吸不稳,双眼阖闭着,眼周挂着疲惫的阴影。神情隐约显出痛苦。
Javert大吃一惊。
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在这儿?出了什么变故?
这实在很难让人把那个战斗了数日后,还能背上扛着一具“尸体”跋涉数英里下水道的人,那个把他从汹涌的塞纳河水中拉上来的人,同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人联系到一起。
距他上一回见到这个人,究竟过去了几个月?距他冷酷无情地推开这个人,最终得偿所愿,过去了多久?
他不知道。八个月?九个月?那时还是夏天。
这是真的吗?已经快一年了?他显然没怎么感觉到,可是……
一种陌生的感情顷刻淹没了他——一阵罪恶,一阵恐惧。
这期间Valjean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到底遭遇了什么——在他,Javert,刻意不闻不问的时候?
那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寄到警署的信,门口的争吵。人群中那张肃然凝视着他的熟悉的脸。废弃公寓里的打斗。Javert的手在Valjean的衣领上紧握成拳,把他推到墙上。一滴血从那人的脸颊流下。男人抬眼望着他,带着困惑,带着畏惧,带着哀恸。他用粗暴的话语回敬他,脑海里翻涌着无声的叫嚷与怒吼。那双棕色眸子对上他的,如此受伤。
他无力地直直盯着男人。
最终,Javert用胳膊架着男人,把他抱了起来,然后背着他离开了。
注:[1]直译为“沼泽区”,是位于巴黎三区和四区的一个历史街区,在塞纳河右岸,历史悠久,曾为犹太人聚集区。雨果曾在此居住,今有雨果故居博物馆XD。
***
“他这样多久了?”
Javert站在稍远的地方,手里捏着帽子,盯着医生检查Valjean。
那是个目光如炬的小个子男人,身材壮实,但手指灵活。浅灰色的头发一缕缕地贴着头皮,往一边梳着,越往头顶越稀疏。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架在他那大鼻子上。此人名Pascal,不知为何,Javert总觉得他似曾相识。
医生微微皱了皱眉。这可没给Javert半分安慰。
“我不知道,”Javert说,“今天早些时候我发现他时,他就像这样躺在地上。我猜应该不是什么突发疾病。”
“没错,我同意您的猜测。”医生说,又看回躺在床上的Valjean。“那么,”他叹了一口气,“来看看这儿吧。”
他动手去解Valjean衬衫最上面的纽扣。
Javert吃了一惊。“别!”他突然叫道。
医生吓了一大跳,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搞什么鬼?”
“我只是——”Javert犹豫了,“你不能——”他捏着帽边的手紧攥成拳,“我不准您这么做。”
男人眯起眼睛,疑惑地挥了挥手。“这能有什么危害?我只是想看看他有多——”
“没错,他是营养不良,这显而易见。您用不着再去摸他的肋骨。我觉得光看脸也知道他病得多重了。这还不够么?”
医生皱起眉头。“我觉得也行。”
“那就这样吧。”
医生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恼怒和怀疑。“如您所愿,先生。”他哼了一声,转头看向Valjean,把手腕贴向男人苍白的前额,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能肯定的是,他烧得很厉害,需要补水和冷敷。如果我是您,我会把他的衬衫脱了——可看起来您不想让我代劳。打开窗户,保持通风。要是他醒了的话,喂他点儿东西,再问问他是什么病,病了多久,病因大概是什么。”
“像他这样昏迷不醒,我也判断不出个所以然——但我得说,照这样昏下去可不怎么乐观。他的呼吸声很让我担心,太急促了。要不是看了他的肋骨,我会觉得大概是肺炎。可就算不脱掉衬衫,他的肋骨都能数得出来,我不知道是缺少食物的原因,还是某种慢性病的消耗。可能两者皆有。”
“无论如何,他需要进食,而且越快越好。得吃点儿营养的。他的身体需要能量去抵抗那些想杀死他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而照现在看,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老实说,这症状很像痨病,可他没有咳嗽,说明肺里没有血。这很奇怪。不过,至少——最起码——不是霍乱,这就谢天谢地了。好好盯着他,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如果他醒了,或者病情加重了,就来叫我。虽然现在还说不到那儿去。”
Javert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该付您多少钱?”
“钱?不用了。只是费了点儿口舌而已,用不着钱。这次免费。”
“可——还有马车费用,”Javert抗议道。
医生耸了耸肩。“那点儿钱不值一提,您不必在意。”
“我不喜欢欠债。”探长说道,从钱包里掏出了几个硬币,塞到男人的手里。
“再说一遍,您不欠我什么。不过随您的便吧,先生,”他点了点头,走向门口,“保重。”
“请稍等。”
男人回头看着他。“噢?什么事?”
Javert皱起眉。“我们之前似乎见过。”
医生盯着他,脸上茫然了一瞬。他眨眨眼,“您差点儿把我扔到窗外去。”
Javert张开嘴,眯起眼睛,看向一边。“啊。”他低声自语道,“我当初还以为是他夸大其词了。”
***
太阳落山了,Valjean依旧没醒,甚至在昏睡中动也没动。他就像个死人般躺在那儿,唯一的生命迹象便是他的胸口还在起伏。
Javert强迫自己遵照医嘱,把Valjean的衬衫脱了,虽然那让他不怎么好受。他先把被单搭在了男人身上,然后再把手伸到下面摸索着解开纽扣,不去看他,好保全他们两人的尊严。他的迟疑,部分来源于他对那衣物遮挡下的隐约忧虑:经年累月的丑陋伤疤。然而,Javert并不怎么惧怕看到这些东西。他只是,一想到要看到这个男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内心就蔓延起巨大的不安。
Valjean穿着的羊绒外套此刻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至于那顶帽子,Javert也不清楚;也许是抱他起来时不小心弄丢了。
他从井里新打了些水,把毛巾浸在里面一会儿,然后折叠起来,搭在Valjean的额头上。过不了多久他又把毛巾拧干,重复以上步骤,以随时保持冰凉。出于谨慎,他决定还是不要强行给男人喂水,以免水还没流进他的胃里,倒先呛进了他的肺。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于是他坐到了壁炉边的椅子上,一边看报纸,一边时不时焦虑地瞥Valjean几眼。等他看完了全部内容,又喝了一碗薄粥聊作晚餐,才发现自己既无事可做,也没床睡觉了。他今晚得在围手椅上过夜。不过这倒没叫他郁闷或者不适——值时间稍长的外勤时,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但这次,他比他预想中花了更长时间入眠,虽然这可能要归结于他对Valjean状况的担忧。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头枕在靠背中央,脚搭在一张长凳上。一边听着一旁桌上的蜡烛木芯发出的噼啪声,一边想着究竟是什么让Valjean变成了被他发现时的那个样子。
当时在下雨。Valjean走在老庙街上。他带了一把伞,但没有打开过,因为伞里边是干的。
要么是他晕过去后才开始下雨,要么……
不,那太蠢了。一个人干嘛要带把伞又不拿出来用?雨肯定是后来才下的。
可这雨几乎下了一天。难道他该相信Valjean一大早就出了门,倒在那儿将近一天也没人注意到他?他晕过去的那条街可没那么偏僻。那么长一段时间,肯定会有人发现他的——然后伸出援手。
所以,他是下雨后才出门的,又没撑伞?他干嘛要做这种蠢事?难道他已经病得注意不到天气了?可如果没注意到,他又怎么会想到带一把伞出门呢?
这太令人困惑了。
显然,这个男人那会儿脑子不太清醒。
他病了多久?他知道自己病了么?他告诉其他人了么?
他的女儿,他的仆人在哪里呢?这样的情况,她们不是该把他按在床上吗?难道她们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为什么?她们去哪儿了?
Javert一无所知。
也许明天,他可以在武人街停一会儿,一探究竟。
这个想法总算让他满意了,然后他睡了过去。
***
夜正深沉,从大开的窗户溜进室内的月光大可以说明这一点。轻柔的微风吹拂着皮肤,甚至听不到一点儿蟋蟀的叫声。
Valjean的神志刚清醒了些,脑袋晕眩又昏沉,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一面陌生的天花板。他的目光在这房内缓缓移动着——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公寓,室内之空几乎称得上斯巴达式。只有他躺的这张小床,一个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个矮书架,一张桌子,一张小边桌,还有一把围手椅——样式简单,但在那褪色的蓝色料子上面,有着优雅的鸢尾图案。
那椅子上坐了一个男人,身子耷拉着,双腿交叠,脚搁在一张簇绒脚凳上。脸掩盖在了那过肩的深色长发下面。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人是Javert。
Valjean长久地望着那人,除了他的存在,其余什么也理解不了。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来这儿的,也想不起他的身体状况,连同这陌生的环境和Javert的存在,是怎么一回事。
过去一年的感觉和记忆,已经在他脑海中混成一团了。他不记得哪些发生于彼时,哪些又发生在此刻。对他来说,Cosette的婚礼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年,Javert跳下塞纳河却是几周前,甚至几日前才发生的事。
当他望着那个男人,他发觉屋里渐渐灌满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蓝色的月光变成了蓝色的塞纳河。河水包围着正坐在椅子上熟睡的Javert,将他吞没了;他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起伏着,连同那从他鼻腔中冒出的一个个气泡。
可Valjean起不了身,甚至在想象中也不能。他只能拼命而绝望地伸出手,够向男人。他的胳膊太沉重了,在半空中吃力地颤抖着。可即便如此,那个明明一动不动的男人,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视线随即变暗了,河水变成了黑色。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Chapter 16: 风中之烛
Summary:
Javert逐渐理解了Valjean,一如河边那晚后Valjean理解他。
Chapter Text
“我们接受我们自认值得的爱。”
——佚名
***
到了清晨,Javert发现Valjean在睡梦中动过身子。他挪到了床的一侧,一只手臂胡乱垂在床沿。尽管这个男人依旧没有康复的迹象,这件事好歹给了Javert一丝希望。
他不得不花了几个小时出门去,先去警署,用最含糊的措辞向他的长官搪塞着请了个假,接着去买了些食材。他本来打算去武人街看看,后来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再让那个姑娘提心吊胆有什么好的呢?还不如让她以为她父亲只是去度假了。
除此之外,Javert还想到,要是知会了Valjean的家人(如果他的养女和老仆算得上家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把Valjean接回去;而除非Valjean的头脑清醒了,Javert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要是哪个人看到了他的那些伤痕——比如医生——可就不妙了。Javert猜测她们两人对Valjean的过往都一无所知。虽然他并不觉得她们会因为看到了罪犯的烙印就诉诸什么法律手段,但他知道Valjean不想让她们其中任何一个知晓那些过往。
等他回到公寓,Valjean仍然没有换过姿势。
Javert长长地叹了口气,皱起眉。他把椅子拖到床边,脑袋里琢磨着刚去署里收到的卷宗。无非是一摞报告,关于抢劫的、谋杀的、破坏公物的——也不知相互间有没有联系——治安官认为他还是可以去调查一下。通常他会借用署里其他人的办公桌来读报告,但他在家里也完全可以做这件事。他把文件摊在腿上,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偶尔停下来换一换Valjean额头上的冷敷布。
可他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卷宗上。焦虑干扰了他的专注。眼看Valjean的状况毫无起色,他在那儿坐得愈久,心中就愈不安。
起初Javert仅仅以为等他醒过来就好了。可是现在,他开始仔细考虑起医生的话,不由得担心Valjean的状况比他最初以为的要严重得多。
他不晓得这个男人有多长时间没有进食或者喝水。他知道平均来说,只用两周左右就能把一个人饿死,而不喝水的话,更用不了几天。
出于这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尽管明知不可取,他还是尝试让男人咽下几口水。他把杯子抵到Valjean的唇边,侧抬起他的脑袋。一开始,那只让Valjean又喷又呛,咳嗽了好一阵,但依然没从昏睡中醒过来。之后Javert学聪明了,他捏住男人的鼻子,继续尝试,似乎变得轻松了些。尽管Valjean还是会呛水,但在发呕间隙(因为呼吸被阻塞了不会喷出来),他反射性地咽下去了少许。Javert用这种方式喂了至少两小杯水给他,对此他很是满意。
然而,当外面的钟声敲响,太阳落向地平线,Valjean依然没醒。
又一晚过去了。清晨变成白日,白日又变回傍晚。
男人依旧沉睡着。
Javert坐在床边凝视他,双臂交抱靠着床,愁眉不展。他看着男人苍白枯槁的脸庞和纹丝不动的身形,只觉得内脏拧缩,胸腔发紧。
他不再忧心Valjean的健康,而是忧心起了他的性命。他睡得越久,越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Javert的脸上阴云密布。他攥起拳头,紧紧揪着床单,咬着牙齿。“要是你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知道的,”他低声说,“在经过这一切之后。你不能死。我不准,听到了没有?我不准你死。”
男人没有反应。
Javert坐在那儿,不快地瞪着他。失望变成了忧郁,变成了痛苦,变成了绝望。
“你惹到我了,”他嘟囔着,“你知不知道?”但他的声音里并无愤怒,只有阴郁。
他垂下头,头发垂过双肩。他把脸埋进了手里。等他再开口时,那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
“Come back to me, you fool.”
只有黑夜,只有死寂。
“—vert……”突然响起一声低喃。
Javert吓了一跳,猛抬起头,从椅子里弹了起来。
Valjean仍在昏睡,但那之前毫无所动的表情扭曲了起来,隐隐显出痛苦——抑或困惑。呼吸声似乎也更分明了。
Javert那双冰蓝的眸子惊奇地打量着他,却不敢太过期待。
“Valjean.”
男人的脸抽动着,扭曲了一瞬,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轻微的呻吟。然后重新回到了那焦躁的睡眠中。
Javert盯着他,肩膀塌了下来,既感到失望,又觉得释然。他自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慢慢坐了回去。他靠在床边的椅子里,下巴抵着交抱的胳膊,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气鼓鼓地阖上了眼睛。
***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傍晚已快过去了。晚霞的余晖透过积灰的窗玻璃倾泻而入,显现出粉的、橙的色彩。
他首先看向Valjean,在发觉男人的状况并没多大变化后,便起身去了盥洗室,之后又烧了一壶水。他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拿了片抹黄油的面包坐回椅子上。他粗略地扫了几眼卷宗,最后决定今晚不看了。
他不再忧惧Valjean的状况,而是拾起了信心——那个人终归会慢慢好起来的。这打不倒Javert,因为他有的是耐心。
他又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床上的男人,叹了口气,把手上的空盘子放到地上,起身再次查看他的状况。
他努力回忆着当初Valjean是怎么照顾同样病中的他的。他们都发着烧。不过那时,Javert可不是这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且显然清醒得多,也有“活力”得多。
Javert像之前那样,把手腕一侧贴向男人的额头,估量体温。依旧很烫手,额前也挂着豆大的汗珠。
令他惊讶的是,Valjean的眼睛翕动着睁开了,尽管只睁开了些许。那双眼睛看向他,呆滞而无神。男人伸出手,颤抖着,触碰着Javert的脸。
Javert吓了一跳,但没有动。
“Javert……”Valjean缓缓开口,字句含糊,“你是个……好人。你知道吗?”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血液随着一阵战栗冲上皮肤。“什、什么?”
虽然Valjean正看着他,视线却像望着远方。
“我不想……你死。”他喃喃着,手落了回去。他本想抓住眼前人的衣服,却不幸失败了;由于没了力气,只能像一片枯叶似的落回了床上。
Javert退后一步,吞咽了一下。“你脑子烧坏了吗?”
“别……跳。”他轻声说,眼睛再次阖上了。
“Valjean.”
他不想这个男人再次失去意识。
“别。”Valjean的声音哽了一下,听上去不像一个字,更像一声呜咽。Javert想把他摇醒,告诉他那早过去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他怎么敢质疑他!
可男人已经昏睡了过去,Javert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再者,他也没法为了这种事生气。内疚总是大于恼怒的。
“该死。”他低咒道。
Valjean是因为这场高烧混淆了时间感,又回到了Javert意图自杀的时候吗?还是说打一开始他就没放过心?他那内心深处的恐惧,只不过被埋葬在了礼貌与忍耐中,被扼制在了冷静的面具下,因为一场病又暴露无遗了?
Javert的心沉了下去。以他对Valjean的了解来看,的确如此。
他跌坐回椅子里,用手揉着脸。
***
第二天一早,Javert总算能给Valjean多喂点水了,虽然男人依旧没有完全醒过来。他在睡梦中时断时续的咕哝着,身子在床上虚弱地扭动。恼人的是,这个动作总是让他额头上的毛巾掉下来,Javert只能不断地给他搭回去——不过他对此并没什么抱怨。事实上,Valjean任何像个活物的表现都让他高兴。
他又回到老位置坐着,倒了杯咖啡,拿着新送来的报纸。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个声音。
“Javert……”
他挑起眉毛,看向床上。Valjean的脑袋枕着枕头,正朝着他,脸上带着一副惊诧的神情。
Javert放下正在读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腿上,试图掩盖住情绪。“哦?你终于肯醒过来了?”
“你……”他吞咽了一下,声音因为长时间未开口而显得嘶哑,“你真的在这里?”
Javert眯起眼睛。“不然……?”
Valjean张开嘴巴,又合上了,什么也没说。他扭过脑袋,转而盯着天花板。“我在哪儿?”他问,“这是哪里?”
“这是我住的地方,”Javert回道,挑起一边眉毛。“虽然我以为已经很明显了。”
“这是你的床?”
“鉴于我没有理由放几张床,是的。”
“哦。”他的脸垮了下来,“我很抱歉,”他说道,转过身子,脸对着墙壁。
“什么?”
“我打扰到你了。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又不是你故意想在街上晕倒的;你也不知道我会碰到你。”
“是这样,可我——”他吞咽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可是先生,您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医院呢?”
Javert皱起眉。先生?这家伙从街垒后就没这么正式地称呼过他了,甚至以前也没有。
“叫我做‘探长先生’。”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命令道——那声音来自于近十年前的记忆。他仍然记得那时他是怎样掐住Valjean的喉咙。突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轻得多的时候。
他困惑地赶跑了这个念头。
另一个接踵而至。“我觉得您是想说‘attendez’,先生。”依旧是他的声音,来自去年夏天。
Javert皱起眉。长久以来,他都希望这个男人能像对待一个陌生人,对待一个执法者那样尊称他,好划清他俩的界线。可如今Valjean真这么做了,听起来却相当刺耳。
“医院?”他难以置信重复道,“当然不行。要是有人看到你的伤,认出你是个罪犯怎么办?”
男人踌躇了。“啊——我明白了,是啊,可是,”他垂头丧气地说,“那不重要了。”
“当然重要。你究竟有什么毛病?你想回去蹲监狱吗?”
“不是,可……”
“可是什么?”
“只是……你用不着这么做。”
“那我该怎么做?就让你躺在那儿,脸朝下躺在大街上?”
Valjean不吭声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我……”Valjean缓缓开口,“我知道这些……让你烦恼。是我让你烦恼了。我知道你不想收留个罪犯在家里。”
“那不是——”
“你用不着这么做。你没必要带我来这儿。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只会让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你该就那么走过去,装作不认识我,那更好。我猜你是觉得因为去年那些事,你有义务帮我一把,可你什么也不欠我,Javert。如果我打扰到你了,你就应该把我送走。”
“什么?”Javert扬起脑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怎么会觉得我只是……?”他恼火地叹了口气,“你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出了什么毛病?”Valjean木然地重复,“我不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猜。仅此罢了。”
Javert猛地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嘎”的一声。他震惊地瞪着男人,片刻后,才靠近床边,用凶狠的目光逼向他。
“因为什么?”他质问道,一半出于愤怒,一半出于恐惧。
“因为……我不知道。悲伤,大概吧。”
“什么?悲伤又不会死人!”
“你得去和医生讨论这个问题了。”Valjean说,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他依旧没有看向Javert,只是盯着远处,双眼无神。
“Valjean!”他叫道,脸上隐约显出了怒容,“你这样多久了?你没告诉其他人?为什么你要在雨天像那样跑街上去?你的女儿呢?你的仆人呢?”
“走了。”他说。
“走哪儿去了?”
“离开了。”
“什么时候回来?”
Valjean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中。他的声音惨淡,神情肃穆。“她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探长愣了愣。他回想起他发现这个男人时的那身穿着——通身黑色。丧服?“你不会是说……她们不会——你不会是说她们死了吧。”
“不,她们活得好好的。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Javert迟疑了。“为什么?”
“Cosette现在结婚了。她离开了我的生活。她的丈夫……他不怎么认可我,也不应当认可我。过去我每天都去看她,可是,不了,再也不了,”他顿了顿,“这样更好,对她来说,对他俩来说。他们值得自己的幸福,而我只是个妨碍。”
“你是想告诉我,这段时间你一直一个人?”
“从二月起。”
“二月!你病了多久?”
“我不知道。几周?几个月,也许。我不怎么有时间感,毕竟也没什么好记住的日子。”
“你病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你都没想着去——?可你总该叫了医生来吧?”
“是啊,门房给我叫了医生,”他叹声道,“我告诉她用不着,没必要花这个钱,可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挺重要的。”
Javert大吃一惊。“所以你——你是怎么打算的?就这么消沉下去,不告诉任何人?你看起来都快饿死了!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Valjean想了一会儿,他那呆滞的目光飘忽着,一次、两次。他耸了耸肩。
“你不知道?”他难以置信地叫道,“你到底——?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你病了?为什么要让你自己饿死?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受这些折磨?为什么不在乎?为什么不让别人帮你?”
Valjean的面容让他想起了墓地里的那些石雕,孤苦伶仃,郁郁寡欢,在那静默的哀恸中永恒地注视着远方。
“我不想打扰任何人,”他直白地说,“而且……我也没有任何人了。”
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Javert的胸口,像是猛挨了一闷棍,打得他肺部空气尽失,肋骨发瘀。
“再说,”Valjean继续道,“这样更好。我不想再麻烦任何人。”
“麻烦?”Javert重复着,瞪大双眼。
“也许我的时日到了,”男人半是自语地说道,“也算不上多坏。我该告别这个世界了……这不过是件小事。不重要的,影响不了什么。没人需要我了。”
如果先前那些仅仅是击伤了Javert,这句话便将他震得粉碎。一声压抑的吸气钻出了喉咙。
若一个只为他人而活的人,发现没人需要他了,会怎么样?会失去目标,找不到继续存活的理由么?
Javert不寒而栗。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对上了一面镜子,那镜中的投影正直视着他。
“你夺走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他听见数月前的自己这么说。“我一文不值了。”“就放我走吧;这对我俩都好。”
再一次地,这个男人令他的灵魂战栗。
Valjean之前的那副模样,如此坚决,如此笃定;如此执着于挽救生命,用他那圣哲般的智慧纠扰着Javert,好像那是他的天职似的——可Javert从未料到,他的心中竟也会有那些曾让他自己哀哀欲绝的念头:心如死灰,自轻性命;那浮于绝望边缘、倍受折磨的精神,仅仅因为对他人的义务而维系着。
他从未想过,当周围没人看着他时,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他会怎样对待自己。
Cosette的那些话,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那些他从未真正思索过的话:
“Papa只吃那种黑面包。我求了他好久,让他对自己好一点,但他不肯。直到后来我威胁他说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才开始吃白面包。”
“他什么东西好就给我买什么,但从来不给自己买一件。住另外一边时,他甚至跟我们分开睡——就睡在屋后的那间小棚屋里。只要一个人,他就干脆连火也不生,所以我经常陪着他在那儿。只有这样,至少为了我,他好歹会把屋子弄得暖和一点。”
他暗骂自己为何没有早一些看清这点——这个男人历来如此。多显而易见的事。
“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罪,没办法再看另一个人受这种折磨!”在那河边的第二晚,Valjean这样叫道。
那时,他并不理解这话的含义。
Javert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会触动Valjean如此之深,是因为他也身处那样无所不至的孤独中吗(尽管并非自愿)?这就是Javert的困境同样让他深受其扰的原因?因为Valjean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跟Javert不同的是,这个男人知道什么是爱,也渴求陪伴——然而,在他被迫所过的生活中,却从未有过机会遂愿。对Javert来说,一个从不知晓、也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人,离了它们照样能活。可对Valjean而言……
“我就没见papa跟其他人待在一块儿过,”Cosette曾对他说,“他没有朋友——或者至少没有我知道的朋友。但看看现在,您来了!”
他的喉咙像打了个结。牙关紧咬,神情震颤。
他真是Valjean生活中,除了他女儿以外,唯一的那个人吗?
“Javert,我在想……过了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认识我的人。”
“这不是很讽刺么。”
“的确。因为,说起来,你也从未了解过我。”
直到此刻,Javert才完全领会了这个事实。
在那时,他确实刚刚意识到Valjean是个好人——是个比他高尚得多的人。
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Valjean还是个厌恶自我的好人。那些自我牺牲来得如此轻易,不光是因为他一辈子都致力于帮助别人,还因为他打一开始就根本不在乎自己。
难怪他从未拒捕。
“那不是我的本性啊,Javert。”
“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一直都是你的犯人,只要你一声令下。”
难怪他会在街垒时救他,又把他从河里拽上来——明知那只会把自己送进监狱。Valjean把一个陌生人的命——甚至他最大对头的命——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当四周无人时,他便开始苛剥自己,嘲笑自己。Javert意识到,Valjean的力量和勇气——他的担忧,他的善良——全是为别人存在的。他的自尊来源于为他人造福,为他人分忧——一旦没有人了,自尊也就消失了。他又陷入了那毫无所谓的情绪中,全然无视自己的幸福。
没有了他的女儿,他还有谁呢?
只有Javert。
可Javert推开了他。他坚称自己不想看到他,也不想收到他的信。Javert不需要他。
“没人需要我了。”
原来Valjean想要接触他,想要保持联系,不只是为了给Javert安慰,也是为了给自己安慰?
“那只是……我只是想给你写信。”
原来这个男人,如此绝望地想要抓紧他俩之间的牵绊,是因为缺乏目标,想要找寻生命的意义么?他在Javert的身上,是否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铺天盖地的罪恶感淹没了Javert。
又是他的冷酷,把一个人逼向了死亡?
一想到,如果那天他没在那条街上偶然碰见Valjean,如果不是那男人的痛苦挣扎自发撞进了他的眼帘……
他知道,他是不会主动去找那个男人的。他不会去打探他的下落,关心他健康与否。他不会去询问为什么那张在人群中盯着他的熟悉脸庞就那么消失了。
他时常想起Valjean,没错——他没法把这个人完全赶出脑海——但他不想跟他再有关联,不想再记起这辈子的那些挫败。
Valjean会死——因为他,因为他的冷漠——而他甚至都不知道。
Javert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
“你——你——”他发着抖,瞪向Valjean,眼中满是痛苦和愤恨。他的声音变成了尖利的咆哮。“你这个伪君子!”他怒斥道。
“说什么生命的神圣,”他开口,狂暴地比划着手势,“说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哪怕在一个人毫无可活的时候——而你却任由自己消沉下去。你根本不在乎自己!你说没人需要你,好像那是个轻生的正当理由似的,你就这么轻易地向死亡和绝望屈服了!你说你要去死,那是件小事!没人在乎,无关紧要!你把自己的性命看得一文不值,好像你所做的一切,你打算做的一切,都那么无足轻重,而你明知不是那么回事!”
他揪住Valjean的衣领,迫使他面对着自己。拳头紧攥着那衬衫的衣料。
“该死的,看着我!”
Valjean吓了一跳,往后瑟缩着。
“你怎么能一边说着心存希望,说着宽恕和补救,说着要敬畏生命的馈赠,一边却对自己毫不在乎?你怎么能把一个人从绝境里拉回来,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却又自己寻求解脱,只因为你觉得那适合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你这个恶魔!你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还敢叫人遵循你的忠告!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嗯?你的那些讲演,那些布道,全都没有意义?不过是些空洞的、情感泛滥的废话?你是想当个骗子么,Valjean?让我像个傻瓜似的相信你?”
“你说你会指引我,这就是你做的示范?我倒不如跟你一块儿死了!我会这么做,我会这么做的,就为了对付你!你这个混蛋!你怎么敢这么对自己?你的生命要是一文不值,你要是一文不值,那我连一文不值都不如了!”
“你就傲慢到救了一个人的命,又要马上丢掉自己的么?你就打算这么抛弃他,在经过这一切之后,在你说了做了那么多,在你不断向他保证你会在他身边之后?你说你会成为他的拐杖,成为他黑暗中的光?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你怎么敢!”
在这番激烈的爆发中,Valjean一直被他紧紧钳锢着。男人那双原本呆滞无神的眼睛,缓缓睁大了,显出恐惧和愧疚的光来。他发着抖,不敢呼吸。
“我很抱歉,”Valjean努力说道,神情黯然,“我很抱歉,我——”
Javert的胃部翻搅了起来。
“不!”他咆哮道,扼住了Valjean的喉咙。“不!我再也不想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听到了没有?再也不想!在你胆敢去爱什么人之前,你得先学会自我尊重!不然那会是什么样的爱?你知道那会对一个人产生什么影响吗?你怎么会觉得有人接受了你的感情——任由你走进他们的心——还能对你的死无动于衷?”
Valjean在他的手中显得那样弱小,那样脆弱,抖得像什么无助的小东西似的。“我以为你恨我。”他怯顺地说,声音微弱而破碎。
“我当然不恨你,你个白痴!”他叫道,“你当真以为我会恶待我的恩人,你就是这么低看我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放开了手,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也许是有人觉得我不知感激,可——天呐,Valjean!”
男人坐在床上,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真的……”他的喉结滚动,声音破碎。“你不恨我?”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Javert怒道,“我这辈子从没恨过你!”
Valjean的神情因痛苦而扭曲了。他把头垂得很低,弓着背,泪水流到了脸上。一声啜泣钻出了喉咙。他用床被裹着自己,像是树起了一面盾牌、一团茧壳,身子因为呼吸加促而抖动着。他强压着哭泣,把自己更紧地蜷在床上。他的脸埋在胳膊和膝盖上,唯一能瞧见的,只有那轻微抖动着的银白发卷。
Javert瞪着自己床上那团颤抖的形状,神情在惊愕中抽了抽。
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或者说,至少是原因之一。可他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尽管身量健硕,Valjean看上去却那么小。不知为何,他就像只兔子,发现自己迎面撞上了捕食者,想要缩回洞里却迷路了,只能吓得僵坐在那儿,拼命巴望着只要不动,就能藏身进灌木丛里。
Javert皱起眉,撇了撇嘴。他走向梳妆台,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床褪色的蓝色羊绒毯子,半抛半放地搭在了Valjean身上。
男人吃了一惊,微微抬起头,又立马埋了下去,只把那裹着他的毯子抓得紧紧的。
Javert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
他刚要碰到Valjean的肩膀,男人便朝后一缩,对那甚至还未真正发生的触碰心存畏惧。好像觉得迎接他的会是暴力,好像生怕自己会被铐上。
Javert拧起眉头。他缩回手,落在身侧。“你干嘛表现得我好像会——”他突然住了声,咂了咂舌,脑袋扭向一边。
事实上,他的触碰给男人带来的,从来都只有伤痛。
Javert想起他的手是如何掐着Valjean的脖子。想起在下水道口时,他的猎爪是如何嵌进男人的肩膀。想起他如何用几乎扭伤人的力度攥着男人的手腕,把他拽上了马车。
他曾手握长鞭,鞭子自半空落下,打在一群人裸露的背上。那是群没有容貌,没有姓名,只有编号的人。Valjean曾是其中一员。
这个男人无疑还带着那些伤痕——那些可能正由Javert亲手施予的伤痕。
他不该惊讶Valjean会害怕自己碰他。他之前从没想过这些。尽管他告诉自己,这并不代表什么,可其中的某些东西仍叫他不安。这回轮到他退缩了。
既然交流无法更进一步,他只能转身,走进相邻的小厨房,打开贮藏柜和抽屉,取出了几个罐子和勺子。又用那只带着凹痕的铜水壶,在橱柜边带盖的水桶里舀了一壶水。之后划燃一根火柴,往那被熏黑的炉灶里生火。
他的动作中带着股急躁的懊丧,一举一动都不如平常流畅自然,不是撞到台面,就是放东西时又快又大声。水壶“哐”的一下扔在炉上,缺了口的瓷茶杯在托盘上当啷作响。
Javert咬着嘴唇。他撬开罐盖,从里面捏出了一撮茶叶,放进滤胆的网篮中,又把它挂进水壶里,同壶盖相扣合。
他往后顺了顺头发,把一绺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然后在炉前跪下身子,透过那未闩的炉门看着里面的火焰。那熟悉的闪烁和劈啪声让他冷静了一些,但依旧无法完全平息他的苦恼。
隔墙后传来一声呜咽,但转瞬就被强压了下去,重归于沉默。
Javert阖上双眼,手摸上自己的鬓须(这是他不安时惯有的动作),咬了咬口腔内侧。
无数将成未成的咒骂在他脑海中起伏着。这个时候他倒更愿乱发一通脾气,可他仅仅是呆在那儿,揉着脸,眼睛盯着炉火。
终于,水开的嘶嘶声让他回过了神。他站起身,揭开壶盖,把茶水倒了出来。因为没有牛奶,他便往其中一杯里舀了勺蜂蜜,这对火烧火燎的嗓子是有好处的。
他一手端起一只杯子,一杯放在围手椅旁的桌上,一杯递给了Valjean。
男人吓了一跳,抬起那双泪光犹在的棕色眸子,困惑地瞅了他一眼,又把脑袋飞快地埋了下去。
“喝,”Javert说道,继续把杯子塞向他。“你好几天没正经喝过水了。再说你——你哭也没什么用。所以,喝吧。”
Valjean别无选择,只得接过那冒着热气的茶杯(杯子都快递到他的膝盖上了)。他不情不愿地用手握着,一只手拿杯子,一只手拿茶托,两只胳膊仍裹在那如护盾般的毯子下,环着自己。
Javert坐在椅子上,观察着男人的脸。
他不是很明白Valjean为什么会哭。看起来是因为他发现——他,Javert,并不恨他。可即使不通人情如Javert,也看得出那显然不是什么喜悦的泪水,甚至不是释怀。
Javert搞不明白。他唯一清楚的是,这个男人因为某种原因被击垮了——部分是由于他之前的冷酷——因此,这解铃人的工作不知怎的就正好落到了他的肩上。可他毫无头绪。他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他只得坐在那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等待着未知的转机,听着男人那压抑的啜泣逐渐平缓。
最后,他转过头,再次盯着眼前的人。
Valjean一动未动地坐在那儿,但不再发抖了,呼吸也平顺了下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喝了那茶,杯子已经空了,连同茶托正放在他身边。这是个进步。然而,那男人仍然蜷在被子里,像只乌龟缩进了壳。
他之前也是这样的么?在跳河之后?
不,即使那时,他也没这么半死不活的。他仍然存着些许抗争的念头。他之所以去死,是因为他觉得那是他该走的、唯一能走的路,而不是因为他轻视自己,轻视生命。
这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角色竟完全调转过来了。然而并没什么好欣慰的,在劝人向生这件事上,Valjean可比他擅长得多。
何况上一次,Javert的情况还没这么糟。他是有意让自己浑身带刺,难以接近——因为他的顽固、他的愤怒,因为他的骄傲和怨恨。
可Valejan的情况不同。他没有那样暴戾的情绪,也不是那种会拒绝帮助,对别人的柔声善意视而不见的人。问题不在于此。真正的问题是,他跌落得太深,这些东西已经影响不了他了。
Javert对此束手无策。
Valjean就像那冒烟的烛芯,熄灭得太快了。他那灵魂中的火花已经消逝了。
消逝去哪儿了?
Javert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重新点燃它。
他不清楚的是,他该怎么去做这样的事。该怎样让一个人重拾活力,重拾生存的意志——在他本人都毫不在乎的时候?
Valjean清楚。
可他不能去问他。眼前这个男人,已不是他熟知的Valjean了——可他同时又是。在某个角落,在内心深处,Valjean还在那儿,还没有死去;只是被埋葬了。
他的工作,便是要把他挖出来。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的,Javert心想。在经过这一切之后。
Chapter 17: 同心
Summary:
Javert尽最大努力让Valjean振作起来。
Chapter Text
严格来说,友谊就是一种互爱。乐彼之乐,待彼如己。
——柏拉图
***
“你得吃点儿东西。”Javert说。
Valjean看起来根本没听他说话,依然裹着毯子,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Javert眯起眼睛,那双冰蓝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着。“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没有回应。
Javert气冲冲地离开椅子,站到他跟前。“你甚至不晓得自己上回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他斥声道,扬起一只手。
Valjean依旧没抬眼看他。
Javert的神情黯淡了下来,胳膊落回身侧。“你就要死了,”他低声恳求,“这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吗?”
“该死,听着,你必须吃东西。你在我家,躺在我的床上,你无权拒绝我。医生说你必须进食,不然就活不了了。我可不会让你死在我的手上,听到了吗?”
Valjean的脑袋抬起了一点,刚好够那只棕色眼睛露出来,在银白的发卷下偷偷看他。“你给我叫了医生?”他咕哝着。
“我当然得叫医生了,呆子。那会儿你都快没命了。”
那只眼睛又垂下了。“你没必要这么做。叫医生很贵的。”
Javert咬着牙齿,低吼了一声。“够了,”他嘶声道,拳头紧攥,“别再事事跟我作对。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要是你真这么担心我的个人开销,就别让这医生白请了。Tu comprends?”他顿了顿,瞪着他。“我说,听明白了吗?”
Valjean不吭声。
“天呐,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抓住男人的肩膀。“要是我把东西端到你面前,你会吃吗?”
Valjean看向他,那张枯瘦的脸上神情十分疲惫。他无精打采地坐着,垂下眼睛,看向一边。“会吧。”
Javert放开他,大步朝楼梯走去。“很好,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房东说一声。”
门正要关上时,他又把脑袋探了进来,补充道,“那个医生没有收我一个苏,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
***
Valjean花了很久才吃完Javert端给他的简单餐食。他看上去没什么食欲,只偶尔咬一小口,也不去瞧自己吃了什么。进食对他来说仿佛是件苦差事,只因为受到某种无声的威胁才勉强下咽。
他在床上靠墙坐着,手里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搁在腿上。他的神色看起来没那么凄惨了,但仍然颓丧得很,从表情中Javert看不出什么真正的变化。相比他最初醒来时,也没多几分活下去的意愿。
他面朝着窗外,眼神放空。他已经那么坐了至少一个小时。
Javert坐在椅子里观察着他,一只手捂着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他直言道,“就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吧。我不是你,没有你那样无穷无尽的耐心和理解力。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房屋年久失修的嘎吱声,老旧的木头和灰泥因承重而下陷。
Javert看着他。“你不打算跟我说话了么?”
Valjean仅仅是哀伤地看着一边。
Javert压下喉头的哽咽,皱起眉。“我想——我想要你好起来。我真的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事情好转。你得告诉我该怎么帮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弥补。”
“我不知道。”Valjean轻声说。
Javert阖上眼睛,耷拉下脑袋。他用双手捂住脸,揉了揉,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变成了一声自轻的叹息。
“Valjean,”他犹豫地开口,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我……我所知道的有关救人的一切,都是打你那儿来的。所以——所以……”他微微抬起头,只有嘴还用手捂着。他的目光飘忽,眼睛眯起,好像那样就能瞧见自己搜肠刮肚想说的话。“你对我说过生命是无价的,”他说道,站起身子,走向床边,“那么,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呢?”
Valjean只是疲惫地看向他。
“为什么?”Javert问道,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
男人扭开脸,垂下头,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痛苦。
“你难道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你觉得你没资格活?哪怕你救过那么多人的命?”
阴影遮蔽了Valjean的神情。“你去年巴不得我死。”
Javert的嘴角垮了下来。“去年,我对你的印象可千差万别。对所有事情都是。所以,请原谅,如果那些新发现改变了我的看法的话。”
Valjean只叹了口气。
Javert悲伤地拧着眉头。“你就真那么看不起自己?”
“你知道我是什么。”他小声说。
“那么,你是什么?我想听你说出来,Valjean;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
男人张开嘴巴,踌躇了。一副苦相。
“你是不是想说‘我犯了法,是个囚犯,是个罪人,没人需要我’,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说的?”
Valjean的沉默中透着愧疚。
“可那又如何?不是说你就该去死,不是说你的人生就毫无意义了。谁告诉过你他们希望你去死了,嗯?谁告诉你的?”
Valjean没有回答。
“这就对了!”Javert怒道,“根本没人这么说过,你个懦夫!全世界只有你自己觉得没了你更好!为什么?”他挥舞着手,“为什么,Valjean?你的女儿会怎么说?Cosette会怎么说?还有她的母亲!还有你的主教!要是他们知道你竟让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会怎么说?看到你这样自我折磨,他们就高兴了吗?不会!你说是因为别人你才想去死,可根本没人想让你这么做!”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像从齿间蹦出来,“这对谁都不好,Valjean。”
Valjean只是盯着床单。
“我在跟你说话!你都不看着我吗?”Javert怒吼道。他倾身逼向那人,使得后者只得抬起头来。“没人会从中受益。”
“我很抱歉。”Valjean小声说着,可听上去并非发自内心。
“你没有!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你道歉只是因为你觉得给别人添了麻烦,可那不是重点!那他妈什么都不是!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自己!谁给你的权利去决定这样的事?谁准你去死了?我不允许。我不准!”
Valjean一动不动,身子无力地由他钳锢着。“为什么?”他说,“我知道我救过你,所以你觉得有义务偿还,可我——”
Javert发起了抖。他一巴掌朝男人脸上挥去,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冲击力让Valjean的脑袋扭向一边,迟迟没有转过来。他僵坐在那儿,双眼大睁,嘴唇张开,看上去惊呆了。他缓慢地、惊奇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像是惊异于那儿无疑已经形成的红痕。然后,他转过头,畏畏缩缩地看向Javert。
盛怒下的Javert显得异常冷酷,而他自己也心知这点。“义务?”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声音仿佛结了冰壳的火焰。“你以为我做这些是出于义务?让你把那小子送回家,放你一条生路——那是义务。可这些?这些可不是义务。”
Valjean的眼中露出惧色。
“告诉我,”Javert说,“你把我从河里拉上来是因为义务么?是义务让你冒死跳下去,救一个对你没有半分恩惠的人?救一个自己都不想被救的人?是义务让你这么做的吗,Valjean?告诉我!”
男人在他身下哆嗦着。
“不是!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是某些毫无相干的东西让你那么做的!也正是那些东西,让我这么做了。天呐,”他摇了摇脑袋,嘟囔着,“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它就是不放过我!我没法就那样坐视不管,看着你——你——”
他猛摇了一下Valjean,手指嵌进男人的双肩。“别让我做那种事,不准叫我做那种事。你没那个权力。在你说了做了这么多之后,你没有权力再放弃。你无权叫我放手,你也明白这个要求绝无可能。我知道你明白。”他说道,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明白那种感觉。所以好好瞧瞧你自己吧,Valjean,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要是你还没发现这跟去年有多相似,那我可真该死了。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他怒道,“你之前就处在我这个位置。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被发现半死不活地倒在街上,不吃不喝、双目无神、毫无生念的人是我呢?嗯?嗯?你明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Valjean被他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笼罩着,瑟瑟发抖。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Javert。“Javert……我很抱歉,我——”
“见鬼!”Javert咆哮道,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想再听你说这——”
“不、不,你不明白,”Valjean怯顺地说,迎上他的目光。“我——”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放在了Javert的胸膛上——正好在心口的位置,为他的话语作一种无声的强调。“我很抱歉。”
Javert迟疑了,他盯着那双眼睛,满腔的怒火和沮丧变成了极度的惊奇。他打量着Valjean的脸。渐渐地,他的手松开了,轻柔地将男人放了下来。
Valjean扭开脸。“我没考虑到那些,”他小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对每个人都好。不会再妨碍他们了。”他咬着嘴唇,“我没想到这会像那……那个,会像你……经历过的那些。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能那么要求你。我不能那么要求任何人。我不该让这些事发生。”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没有给自己相较于别人同样的尊重。我觉得我配不上。我是个伪君子,是啊,我明白这点。我把善意都给了别人,丝毫未留给自己。对我来说,那其实是公道的,可一想到你差点……”他颤栗起来,“我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即便是我自己。”
“你得理解,”他轻声说,“我已经倾其所有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已经毫无价值,毫无意义。”他顿了顿,陷入思绪中。又偏过头,阖上了眼睛。“可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而你完完全全错了。”他皱起眉头,“也许我也错了,也许你证明得对。只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摇摇欲坠,“我只是太累了。”
Javert上下打量着他。
这个男人看上去依旧萎靡不振,灰白枯槁;但某种层面上,他看上去要像他自己一些了。
然而,他还是少了过去的某种东西。Javert不确定那是什么,但他知道有所缺失。像是某种……生气。某种火花。
他拉下嘴角,坐回了椅子里,胳膊懒散无力地搭在两侧,琢磨着目前的情况。
他又瞥向Valjean(后者正盯着地板),发现那个男人的目光和神情,依旧没什么神采。
他还能做什么?
Javert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稍稍坐直了一些,垂下头,但还是打不起精神。他阖上眼,用手摸了摸额头。
“我对你……太刻薄了,”他开口道,“你对我一直很公道,哪怕很多时候根本没理由如此,但我不知感激。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而我把你逼走了。”
“你不该受那样的对待。我也一直明白这点,只是……”他搓拧着双手,垂在腿间,“我很难对自己承认那些事。我不习惯认错,也不习惯思考,我不关心自己作何感想,又为何有这些感想。可我不止一次发现,我为我对你说的某些话后悔,甚至在我说的时候就那么觉得。”
“我不知道……”他吞咽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你的感觉,甚至我自己都时常云里雾里的。那让我很困惑,”他说,摊开一只手比划着,“整个世界都让我困惑,这些日子以来。但尤其是你。总是你。”
他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不去想它,把这些东西全都赶出脑袋,是要容易些的。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长久以来,这都是我唯一能走的路——是让生活表面上回归正轨的唯一方法。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要见面,这对你更好。我以为你太仁慈,太心软,不好承认你更希望没我在你眼前。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正直的、美好的生活——我不想再用过去来污染它。我以为把你逼走,是同时帮了我们两人一个忙。”他耷拉着脑袋,神情黯然,“也许是我错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还在发烧,脑子也不清醒,我一直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要在乎。你说我是知道的,”他的神情颤动,“是啊,我知道。我的确知道。但我没法对自己承认,那太伤人,太痛苦了。”
Valjean抬起头,询问地看着他。
Javert直直地盯着他,站起身来。“现在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他舔了舔嘴唇,摇着头,“你假装一无所知,可事实上,你完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正如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放我走。”
Valjean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又垂下头,看着地面。
那脸上的神情是愧疚么?Javert想着。
“在你内心深处,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错事,”他说,“你知道你的做法有多荒唐。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乎你。”
Valjean缓缓抬起头,看着Javert。他的眉头皱着,目光游移,像是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你为什么……在乎我?”
Javert瞪着他,眯起眼睛。“什么,你以为——?”他仔细观察着Valjean的神情,眉头拧了起来。他咂了咂舌,扭开脸,面色发红。“我当然在乎你了,你个白痴。”
他揪扯着裤子的布料,肩膀紧绷。
Valjean很长时间都没出声,令他有些好奇。他微微转过脑袋,瞥见眼泪从男人的脸颊滑落。
“噢。”Valjean轻喃着。而后表情扭曲了起来,脸埋进了掌心。那一刻,他身上的某种魔咒打破了。
Javert看着他压抑地低泣,没有吭声。他的肩膀垂垮下来,先前所有的恼怒和沮丧,变成了某种沉重肃穆的情感。
所以,这就是你想听到的。
他阖眼转身,握紧拳头,受不了再看那人一眼。该死,他暗咒着自己,该死。
“Valjean.”他听到自己说。
男人抬起一只闪着泪光的棕色眸子,瞥向他。
他感觉一阵热度蔓延上了皮肤,因此只好盯着地面。“你要不要……要不要我给你端盆水上来?”
Valjean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行。我再拿床新床单。”
他逃似地朝楼梯走去,却听见Valjean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
Valjean的声音很轻柔,甚至充满了歉意。他的脸颊还闪着泪痕,眼周挂着阴影。“我没……想到那会伤害到什么人。”
Javert无声地盯了他一会儿。“我也没想到。”
然后他走了出去。
Chapter 18: 安德鲁克里斯和狮子
Summary:
Javert发现了让Valjean康复的关键。
Chapter Text
“爱需勇气,然痛苦却能由爱成净化之火,此爱中之人皆知。畏惧痛苦之人,如蚌深藏于壳中,无所予,无所得,抱头缩项,惴惴不前,一生至此已矣。”
——Eleanor Roosevelt
***
Javert从梳妆台里翻出了一套刮胡工具,把它递给Valjean;后者怔怔地盯了它一会儿,又诧异地抬头看着他,嘴角扯起一丝戚然的笑。
“把你脸上那些讨人厌的东西刮掉,”Javert说,指了指自己的上唇,“不然我就亲自动手了。你看起来简直像个流浪汉。”
他其实不是认真的,不过,认识Valjean的这些年以来,这个男人从来没让自己脸上的毛发像这样胡生乱长过。Madeleine的胡须大多时候都是修剪干净的,Fauchelevent倒是留胡子,但也只是沿着两鬓,而且打理得整整齐齐。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边幅不整的模样让Javert不舒服。因此他端了一盆水上来,又拿了一套新洗的干净衣物,以及一套刮胡工具。
然后他站在楼梯口等着,背抵着门,双手交抱在胸前。
等Valjean最终允许他进去后,Javert发现经过一番梳洗,他的样子总算略微有所改善。
男人已经擦干了头发,之前杂乱歪斜的发丝,此刻正富有光泽地微贴着头皮,翘起一撮撮雪白的发卷。他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衣着的改变同样让他看上去更精神了——更像个人,而不是具尸体。最令人欣慰的或许是,那该死的髭须不见了,这让他立马年轻了许多。
Javert板着面孔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神情淡然,仅仅说了句“好多了”,然后换起了床被。
他走动着,以一种军人作风把床单边角一丝不苟地塞到床垫下。他感觉Valjean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背上。于是他转过头看他。继续手上的工作。然后又转过头看他。“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他粗声粗气地问。
男人靠墙站着,眼睛盯着地面。“没…没有,我只是,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Javert恼火地叹了口气。“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他说,继续整理起床单。
“并非本意,但我的确给你添麻烦了。”
“我再说一遍,你没有。我希望你别再跟我纠缠这个问题。”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你没必要让我待在你的公寓里惹你心烦。”他咕哝道。
Javert回头瞥了他一眼。“你又没有其他人。”
Valjean垂下脑袋。
“再说,”他补充道,把毯子铺在床上,“上回你把我拖回你的房子,才是毫无理由,你大可以放心把我送去医院的,但你没有。至于你,从另一方面说——你,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任何人。”
“不,”Valjean最后说,“不是这样的。我……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给任何人。”
Javert正在装枕套的动作顿了顿。“那么,”他说,继续手上的动作,“我们达成共识了。”
等床被终于理平,他转过身,皱眉盯着Valjean,一只手叉在腰上。“现在,听好了,明天我要回去上班,别做任何让我不爽的蠢事。在你好起来之前,就呆在这儿,听到了吗?不准反驳。”
Valjean移开眼,怏怏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Bien.”Javert说。
过了一会儿,Valjean又开口了,声音温顺。“可你应该睡这儿。我不想占着你的床。”
“胡扯,病号又不是我。我怀疑你现在站着都困难。再说了,我经常睡椅子,这不算什么,而你……”
“Javert,我在木板上睡了二十年啊。”
Javert顿了顿,神情茫然了一瞬。他眨眨眼,眯起眼睛。“是,所以你现在更应该睡床。”
Valjean扭开脸。“我不想这样,”他轻声说,“我不想占你的床。”
“那个,”Javert叹声道,“是你的问题,又不是我的。”
***
稍晚时候,他们吃了白葡萄酒烩肉作为晚餐,然后Valjean缩回床上,Javert则躺在围手椅里,身上搭着毯子。他把手伸向边桌,正摸索着要掐灭油灯灯芯时,Valjean低喃起了他的名字。
他抬起眼。“嗯?”
“谢谢你。”
Javert盯着Valjean,后者正躺在床上背对着他,面朝着墙壁。他阖上眼,掐灭了油灯,整个房间陷入了宽宥的黑暗中。
***
深夜,Javert被某种奇异的、野兽般的呼噜声惊醒了。
他半梦半醒地躺在椅子里,迷糊了一会儿,既着恼又困惑。他想起他为什么会睡在椅子上而不是床上,而后才意识到,他听见的不是呼噜而是呜咽——不是野兽,而是Valjean。
他眨眨眼睛,一只手揉了揉脸,看向声音的来处。
他看不太真切;一切不过是月光下朦胧的剪影,但他仍然分辨得出他床上那鼓起的、正颤抖着的一团。
突然间,伴随着一声惊叫,Valjean从床上直直弹坐了起来。他的嘴张着,喘着粗气,那急促嘶哑的声音成了房里唯一的动静。从那不成声的响动中,Javert听出这个男人正在哭。他似乎还经受着阵阵痉挛,身子不受控地发着抖,手死死攥着床被,裹向自己,好像那可以保护他似的。
看起来,他并不知道这房间里还会有另一个人目睹这一切,Javert怀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他梦到了船坞吗?梦到狱卒的鞭打落在背上,梦到在毒辣的日头下劳作,脚踝上扣着枷锁?
梦到了那硝烟中的枪炮,梦到那群年轻人的鲜血染红街头?
还是梦到了那条河?
Javert不得而知。
也许,Valjean梦到的是Javert本人——梦到那暗夜中追逐他的无情黑影,无时无刻,无所不至,等待着将他拽回地狱的深渊。
Valjean坐在毯子下,哆嗦着。他蜷着自己,就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Javert不知道听了那压抑的喘泣多久,Valjean才终于躺回去,蜷在床上,身子仍然不自觉地抖动着。在这十五分钟至一个小时不等的时间里,Javert一直一动未动地躺在椅子中,没有吭声。他像一个全然僵定的无措的旁观者,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动弹不得,以至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是此情此景的一员。
他像这样多久了?只有Valjean自己知道。也许打一开始就如此了。Javert觉得这不是个偶然事件。
那位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先生,也会像这般浑身冷汗地醒来,在无人听见的深夜哭叫出声吗?
这不是一件希望被他者目睹的事;这是一个人不应置于他人眼下、极其私人的磨难时刻,而Javert几乎要为自己的见证感到罪恶了,虽然他并没有什么选择。同样,他也不晓得该如何干涉。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何况,这看上去不是言语能解决的问题。
因此,他只能像一尊石雕般坐在黑暗中,观察着一切。但他的感受却并非如此。不,他的心早已不如铁石了。
在Valjean重新入睡后很久,Javert依然醒着。他盯着Valjean躺着的地方,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刺得生疼。
***
接下来的日子有种异样的魔力。
Javert交岗回来,会发现Valjean正熟睡着,呼吸轻浅。他会站在那儿,盯着男人看好一会儿,才脱下靴子,去拿水壶。
对他来说,在家待客完全是件闻所未闻的事,但他发现,回到有另一个人的家,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奇怪。
Valjean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没睡觉时,Javert就用咖啡和他能吃下的最大限量的食物把他填满。
每过去一天,Vajean的身体似乎都恢复一分,尽管很慢。而Javert仍然对任何进展都报以感激。
当他在大街上巡逻时,他会不时地想起Valjean正在家里等着他,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种奇怪又莫名的感受。但不知怎的,他发觉自己突然有那么一点儿渴盼回家了。
***
Javert回去工作的第三天,Valjean被公寓大门的一阵开合声吵醒了。大门很陈旧,铰链也锈迹斑斑,不论谁进到屋里,都会发出嘎吱的响动。Valjean就在这声音中睁开了眼,不记得方才梦见了什么。
他立刻看向门口,以为会看到Javert,然而,撞入眼帘的却是位矮小的、有些发福的老妇人。她穿了条绿裙子,套着奶油色的围裙,上面有一些褪色的棕色污渍。她还戴了顶相称的奶油色女帽,几绺黯淡发灰的棕色头发溜了出来。她转头瞧向他,看上去跟他一样惊讶。
“噢!先生,我——”她迟疑了,举步不定。“我不知道有人在这上面,我很抱歉。肯定打扰到您了吧,我不是有意的。”
“没有,不要紧,”Valjean轻声说,把自己从枕头上撑起了一点儿。他突然庆幸起Javert给他换了新衣服和新床单。“您没有打扰到我,夫人。”
她冲他低了低头。“但我还是要道歉。我晓得他有客人,但我以为早走了。当时那医生的脸色可相当不好看,所以我以为……啊,没什么。”
“以为什么?”
“以为您被送去医院了,先生,没别的。您在这儿,我实在很惊讶。”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他说道,捏了捏后颈。
“那么,他是不打算送您去医院咯?您似乎病得不轻啊。”
“呃,是这样。他希望我呆在这儿。”
“我明白了。也许这样更好。有时候病得太重送去医院,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么多病人围着你,咳嗽啊什么的,空气差得要命,只会互相传染。是啊,留在这儿兴许更好。我看得出您已经有点儿起色了。”
他双手交叠,搁在大腿上,大拇指漫不经心地相互捻弄着。“我想是的。”
“您的气色还是很差,先生。但至少现在清醒了,也能说话,这就很好。疼得厉害吗?”
“不,”他叹了口气,“不是那种病。”
“啊,我懂了。”她顿了顿,观察着他。“Javert竟然没有告诉我您留下了。要是我晓得他白天就把您像这样留在这儿,肯定会多来看看您的。”
Valjean觉得自己明白Javert为何“忘了”提到他。“要是有人看到你的伤疤……”
“不劳费心,”他说道,推脱般地摆了摆手。“我现在一个人没问题,用不着整日整夜受人照顾。”
“既然您这么说了。”她四下张望着,像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啊,对,我来这儿是为了——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介意什么?”
“我只是来收盘子,”她解释道,移开视线,一只手叉着腰。“那个Javert啊,”她抱怨着,像只母鸡似的咯咯叫唤,“他老是忘记把盘子拿到楼下来洗。我只能一直帮他拿下来。要不然,恐怕我辛辛苦苦做好一顿饭,打开碗橱,却发现没东西盛了。”
Valjean发出一声轻笑。
“最好笑的是,他根本不怎么吃东西,”她说道,一头扎进了厨房。Valjean听到陶瓷器的碰撞声。“那么大的块头,胃口总得配得上吧,您猜怎么着。一小碗粥,一片果酱面包,他就够了。我真搞不懂他是怎么长到那个子的,就吃那么点儿东西。”
她抱着一摞碟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个摞着一个,那高度差点让Valjean笑出声。
“瞧见没?”她说,脑袋点向自己怀中的一摞。“厨房里的杯子,都不见了。他全给堆在这儿,简直像条龙似的。”
Valjean的嘴角勾了起来。
老妇人慢慢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她的眉毛扬起,似乎刚想起了什么。“您知道吗,”她说,转头看向他,“我想,您是探长住这儿以来第一位客人,也是唯一一位。”
“是吗?”
不知怎地,他并不惊讶。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仍然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他,让他的心又软化了一些,陷入了思绪里。
“是啊,”房东说道,看向了墙壁。“您是。事实上,我得说我之前甚至从没见他跟什么人在一块儿过。”她又看向他,“他一定非常喜欢您,先生。才会让您像这样住进来。”
Valjean扬起脸,微微吓了一跳。“我——”他皱起眉头,最后闭上了嘴。“嗯。”
等她离开后,他坐在床上,目光因思绪而游离。
即使之前Javert说过自己在乎他,Valjean也怀疑那仍是亏欠感多过真正的感情。毕竟,他知道这个男人从未对任何人怀揣过情意,哪怕是对他自己。
至于Javert为什么没有把他送去医院,或是留给什么人照顾,很容易解释;Javert没法让他置身于向警方暴露身份的危险中,那让他良心不安。
他的那些表白,那些话语……通通指向一个目的——那就是让Valjean活着。他猜测,既是因为Javert认为自己对他的处境负有部分责任,也因为如今没人能照顾他了,要是他死了,必然会给Javert留下污点。
Javert是个恬淡寡欲、厌恶情感的人,他是法律的忠仆,也带着与之而来在所难免的成见。他的心中绝无柔情,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毫无疑问,他绝不会允许自己逾过以责任之名严划的界限,去在乎——去真正在乎一个罪犯的幸福与喜乐。
Valjean害怕再去相信什么。
噢,哪怕他多么想。
可他不能。
经过那个夏天,经过那个男人对他说的那些话……Valjean无法再继续怀抱希望。他害怕自己只是误解了,害怕那种难以承受的挫败,那种羞耻,那种拒绝。
他受不了再把心口的伤敞开——将他过去那些愚蠢的奢望宣泄出来,去倾听自己的心声。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不能承受失去哪怕一样东西。所以他把自己武装起来,对任何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都予以警告。做梦便等同于再死一次。
自Javert在街头发现他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是理智催生了行为,而非某种温柔情感。
然而,从外人的角度看来……
他讶异地反复琢磨着男人近来的举动,思量着房东太太的话。
“他一定非常喜欢您,先生。才会让您像这样住进来。”
他叹了口气,眼神朝下,落到了他穿着的浅蓝色衬衣上——袖子太长了。那是Javert的衬衣。
他斜起一只胳膊,把弄着袖口。
他绝望地蹙起眉头。
喜欢?
***
到了第四天,Javert在回家时几乎是撞开了门。他浑身绷紧,表情显得痛苦。他一句话都没有跟Valjean说,就径直大步走进了厨房,脑袋低垂,兀自嘀咕着。
Valjean在床上坐起身子,目光跟随着他。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脑子还不太清醒,但仍然感到好奇。
他听见男人一把打开橱柜门,在抽屉里匆忙乱翻着。他皱起眉,不晓得是什么事让男人如此焦躁。
Javert又一阵风似地冲回房间,手上提着个带把手的小金属盒。他把盒子哐当一声放在边桌上。
“我需要你搭把手。”男人粗哑地咕哝道。
Valjean挑起眉毛。
“帮我按一下。”Javert说。
“按什么?”
男人有些吃力地揭下左手的黑皮手套,露出了掌心一道深长的伤口。皮肉自食指指根斜向划开,一直延伸到手腕,往外冒着鲜血。整张手已经被血染得黏糊糊的。“这个。”他说。
Valjean的嘴张开了,眼神充满惊骇。过去几天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褪去了。“我的天呐,”他轻声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Javert咕哝道。他摸索着打开小金属盒的盒闩,旋开盖子。
在盒子里,Valjean看见一卷干净的白纱布,一卷插着根针的线轴,一把小巧的银剪刀,一个装着暗色液体的棕色小玻璃瓶,一捆布,以及各种其它医药用品。
Javert拿出那卷线,扔给了他。
尽管震惊无比,Valjean还是伸手接住了。
“帮我把针穿过去,行吗?”从Javert摁紧伤口的动作,以及他声音中的紧绷来看,他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然而他看起来依旧泰然自若,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
Valjean照做了。Javert坐了下来,摁住的伤手搁在桌上。
年长的男人坐在对面的地板上,把针线递还给他。
“好吧。”Javert说,接过针线,伸出了那只颤抖的、血淋淋的手。
“啊——”几乎是下意识地,Valjean从盒子里扯出那叠布,捉住Javert的手,擦拭着血迹。他没法好好清洗,伤口很深,需要尽快缝合;他们没时间去生火,再等着水烧开。当他从那抹血红中一瞥而见某种白色时,他努力压制下蹿过脊椎的战栗。伤口深可见骨,光是想想——想想那是什么感觉,就让他的胃部拧缩起来。
在Valjean动作的同时,Javert伸手从盒子里摸出那个小棕瓶。他尝试用一只手拔去瓶盖,但没有成功。
Valjean拿过瓶子,“嘭”地一声把塞盖拽了出来。他透过那纤细的瓶颈,看了看里面黄棕色的液体。“碘酒?”
“嗯。倒上去。”
Valjean抬眼看向他,面容颤动。“你确——”
“倒吧。就那么做。”他用完好的手从盒子里取出一块木销,叼在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来抑制即将到来的痛苦。
Valjean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抓住Javert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向伤口。
Javert发出了一个介于哼哼与嘶声间的声音,表情扭曲起来,身子发颤。“很好,”他囫囵地挤出几个字。“对。现在帮我按住,合拢。”
Valjean皱起眉,尽最大努力把伤口按拢。“你确定不要我来——”
“不要,”Javert低吼道,“娘兮兮的,不知道要搞多久。”他拿起那根穿了线的针,没有片刻犹豫,刺穿了自己的皮肉。他痛苦地嘶着气,一边咬紧口中叼着的木销,一边动作着,一针针扎过皮肉,穿出针线,缝合伤口。他每缝一针,Valjean都跟着他瑟缩一下。
“怎么回事?”他问道,试图不去紧盯他们两人手上已经沾染的深红血迹,或是男人掌心翻露的皮肉。
“贼,巷子,刀。”Javert咕哝,“不是什么大事。”
“应该让医生来检查一下。”
“医生得花钱。”
“你给我就叫了医生。”Valjean提醒他。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男人没有回答。
“这可完全不是说笑,”Valjean轻声说,“你应该去看看。”
“我自己能搞定的事,为什么要花钱?”
“这不是该省钱的事,Javert,”他恳求道,“真的。这不是什么小伤,要是伤口化脓——”
“那医生也没什么用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在做什么吗?我可是干这个的老手。”他从胸腔发出一阵笑声。“伤疤这种事,警察总是有份的,就跟罪犯一样。要是你觉得这个吓人,你真该见识见识其它的。”
等Javert缝合完,他把连着线轴那端的线扯断,推给Valjean。“在头上打个结。”
Valjean照做了。他系了一次又一次,确保伤口不会崩开。
Javert把针穿过另一端最末,压抑住一声叫喊,伤口缝上了。
Valjean退后一步,身子绷紧。“啊,天呐。我简直没法——你怎么能自己做这种事的?”
“练习。”Javert咕哝道,“要是有两只好手的话,这事儿要容易得多。”他伸手想拿那卷纱布,却不小心把它从桌边碰了下去。
Valjean立马帮他捡了回来。“让我来吧,”他小声恳求道,“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Javert的手,生怕动作太重了。肤色很深,那是只大手——比他自己的还要大,尽管只大一点;但更令人印象深刻,更有力,也更骇人。Valjean想着安德鲁克里斯在给狮爪拔刺时,是不是就是这种感受。
他尽可能轻柔地给那只手缠上纱布,一层又一层。第一层很快就被红色浸染了;第二层浸染得相当慢,第三层则保持着纯白。
在他动作期间,Javert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令Valjean惊讶的是,他听见Javert轻轻嗤笑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你的秘密了?”Javert开口道,像是在自语。
Valjean皱起眉头。“呃?”
“这四天以来,你几乎没说一个字。”Javert说,“我带着伤回家,突然间,你就开始唠叨个没完了,好像自己半点问题都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就是关键,是么?只有当别人的幸福跟你自己的绑在一块儿时,你才会在意起自己。”不等Valjean回答,他又说,“也许让你清醒过来的最快办法,就是我再跳一次塞纳河。”
某种恐惧燃过了Valjean的灵魂。“Good God,”他小声说,惊骇地抬眼望着他。“别开这种玩笑。永远别!”
Javert得意地一笑。“怎么了,你的脑子不又长回来了。”
Valjean瞪着他,张开了嘴想反驳,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他感觉血液冲上了脸颊,滚烫滚烫的,只能扭开了脸。
“看吧,你根本反驳不了我。”
Valjean挫败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可不公道。”他低喃着,垂下脑袋。
“噢?怎么说?”
“你在用不该是错的事笑我。”
“第一,我没有笑你,我是在批评你。第二,像谦卑这样的美德如果过了度,也会变成错误。你严重夸大了人类最好的品质,那真的相当烦人。”他哼声道,“我算是明白你的女儿和家仆为什么会对你生气了。那位老太太一定被你逼得很抓狂。”
“她不再是我的仆人了。”Valjean说,“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据我所知。Cosette结婚时她跟着一块儿过去了,在她丈夫家工作。只是,她跟其他仆人处不来,他们就把她辞退了。我不喜欢这个决定,但也没法说什么。她属于Cosette。”
又一声嗤笑。“你不属于吗?”
阴霾笼上Valjean的面容。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不。”
Javert打量着他。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只有楼下踏上地板的嘎吱声打破寂静。
Javert怒气冲冲地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直视自己的脸。“你给我听清楚了。关于你和你女儿的问题——必须得给我解决。她在乎你,相当在乎。她之前已经向我表达得够多了。”
他松开手,坐回椅子。“她的丈夫无权不让她见你,”他说,“她不是他的所有物。那姑娘爱做什么做什么,而我完全肯定她希望跟你保持联系。你不知道她多担心你,你却毫无意义地把自己隔绝起来……呸!要是她知道你成了这个样子,准会昏过去的。我有些想马上告诉她这件事了。”
“别!”他惊骇地小声说,神情满是恳求。
“我就要。”
“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明白!要是看到我这样,她会伤心欲绝的。我知道她会。我不能这么对她。求求你,”他哀求道,“你不能告诉她这些。求你了。”
“嗯哼,”男人开口,瞥了他一眼,“要是你自己好起来,我猜我就不用那么做了,对不对?”
“你——你是在威胁我吗?”
“观察很敏锐啊,”Javert说,“没错。要是你的健康状况没有显著的改善,我就要把这些告诉你女儿,再把她带到你的门口——到时候你就得对我们两个人交待了。”
“可你都不知道她住哪儿!”
“我可是个警探,我提醒你。”他叫道,“——一级的!我他妈当然能找出她住哪儿!”
Valjean发着抖。“不,不要,求求你,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告诉她,噢,天呐,你不能。”
Javert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别再把你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我自有我的考量。要不然……”
“别,求你了,我——我会——”他无助地搜寻着字眼,眼神飘忽不定,好像在寻求着救援。“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我会的,我发誓!只要她永远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嗯哼。”Javert得意地一笑,“也许你不在乎自己,但你确实在乎别人的幸福。必要时候我会用这个来对付你。”
“你有时候真的很残忍,你知道吗?”
“说得对,”他嘲笑道,“而你有时候也真的很蠢。晚餐想吃什么?”
Chapter 19: 留得青山在
Summary:
Valjean重获了一些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Chapter Text
“只要活着,总有变好的可能。”
——Laini Taylor
***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Valjean说。
Javert坐在扶手椅里,抬眼看他,没吃完的早餐还放在盘子里,搁在腿上。“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老兄,瞧瞧你自己!”
男人打量了一下自己受伤的手,好像之前根本没注意到它似的。他毫无所谓地耸耸肩。“啥,这个?这又没什么。”
“你不能就这样回去工作。”
“我当然能。只是没法巡逻罢了,”他申明,“他们只会准我待在办公桌前。我的班交给其他警员。这有什么问题?”
Valjean气懑地扭开脸。“看来是没有。”
“你想让我留在这儿,陪你一块儿遭罪,”Javert轻笑道,“是这样吗?”
Valjean愣了愣,困惑又受伤地瞪他一眼。“不,我只是——”
“只是什么?”
Valjean扯了扯嘴角。“你肯定非常疼,可你却不当回事儿。”
Javert皱起眉。“所以?”
“所以,为什么?干嘛要折磨自己?你明明可以去看看医生,或者去药店买瓶鸦片酊。”
男人看起来为他的怒气感到不解。“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去?”
Javert又耸了耸肩,垮下嘴角。“因为我不需要。这是笔不必要的开支。”
“不必要!我的天呐,你都没有神经的吗?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伤口有多深!就算包扎了也疼得要命!再说了,药也不是那么贵。我的意思是,比琴酒都还便宜。”
Javert无视了他的指责,不为所动地灌下一大口咖啡。“你之前受过更重的伤,可完全没有处理。”
Valjean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嘴唇翕张。“那是……在监狱里啊!他们又不会给你选择!再说,疼痛本来就是一种惩罚,那是我该受的!你不是囚犯,不值得去遭那种罪——何况这伤很容易就能治好。你是想证明什么?你把疼痛当荣誉勋章一样受着!哈,我告诉你,它不是。”
“别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没完,”Javert厉声打断他,“我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用不着,我就不会做。我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因为我——!”Valjean支吾了。他合上嘴,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儿。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小得出奇。他微微扭开脸,想藏起发红的脸颊。“——不忍心看你受苦,显而易见。”
男人看向他,嘴角不悦地抽了抽。他低哼了一声,指甲刮擦着木桌,目光移向房间的另一边。
“呃,行吧,”他嘟囔道,“如果你真这么在意的话。回家时我买。”
“去警署路上就买,换岗前你能先服一些。”
Javert那双冰蓝的眸子瞪着他,很是恼火,一张嘴都快全撇到半边脸上去了。“Comme tu veux,”他语带不屑地说,恶狠狠地歪嘴一笑。如你所愿。
***
Javert下班后回到公寓,发现Valjean正坐在床上,埋头读着一本书。身边还堆了一摞。
“你的文学品味……很有意思。”Valjean开口,放下了书,只没抬眼看他。
“我不怎么读东西。”Javert说,扭身脱掉了大衣,挂在门边。
“可你那天不是拿了份报纸回来吗?”
Javert看向那搁在桌上的扎眼物件。“什么,那个?我会去看那玩意儿,只是因为上面有我想看的东西罢了。”
Valjean拧起眉头。“那……的确是大多数人看报纸的目的,没错。”
“不是那个意思,笨蛋。”他反驳道,翻了个白眼。“你完全理解错了。我对当代新闻业毫无好感,老套乏味鸡毛蒜皮,不过是些铅印出来的八卦。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也只有那些好管闲事,听风就是雨的家伙喜欢。不过,极少数情况下,上面还是会印一些有用的信息的。”
“我明白了。”
“老实说,我不怎么爱读书。这对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太好的消遣。”
“嗯。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还有这些书呢?”
“一个人总得努力让自己不断接受教育,不论以哪种方式。”他解释道,“即便我并非热衷于此,作为一个执法者,总归要有那么一点知识上的追求,哪怕是纯粹出于工作需要。”
“我理解这点,是啊。哲学,历史,法律……看起来都挺枯燥的。”
“那你想我读什么?”他说,挑起一边眉毛,让那尚未舒展的眉头皱得更明显了。
“呃?我没有‘想’你读什么。只是……你的阅读品味可真不一样。”
“噢?那你都读些什么?”
“我?呃……”他的面色微微发红,别过脸,看向窗户,摸了摸鼻尖。“冒险故事,推理小说,戏剧……一类的。”他揉了揉后颈,“有时候,还读一些诗集。”
Javert嗤了一声。“娱乐大众的胡扯,”他说道,“读这些无聊的东西你能得到什么?我看不出意义所在。”
“意义?”Valjean好奇地抬眼看他。“为了消遣吧,我想。从另一个人的视角去看待事情,去体验一些你永远体验不到的经历,去探索一些此前根本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你知道,这些‘胡扯’受欢迎总是有原因的。并不是什么东西只要摆到眼前,人们就愿意去学习去吸收,事实恰恰相反。再说了,无关专业学习的书,并不代表你不能从中学到东西。老实说,我觉得这类书往往让人获益最多。”
Javert乏乏眯起眼睛。“嗯。”
“有时候你也该读读法律以外的书,Javert。比如……《吉尔•布拉斯》,《鲁宾逊漂流记》,或者《天真汉》……”
“我干嘛要读?”
Valjean顿住,思索片刻后,他耸了耸肩。“我不晓得你会不会喜欢读这些,”他承认道,“毕竟我们差别挺大的。但书的确能给人很大乐趣,能让你在闲暇时光里有事可做。也很有用,能让人真正成长为一个‘人’。在你对这些一概嗤之以鼻之前,至少应该稍作尝试。”
Javert面露嘲讽。“我记得,”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在蒙特勒伊时,我打听过关于你的事。当时有好一群多嘴的女士,十分乐意向我谈论你。她们说起曾经请求参观你的住处,想去瞧瞧那传闻中的奢华。然而你真的邀请她们去了后,才发现那里除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几乎什么也没有。看上去您全部的财富,就是那对银古董烛台和一大摞书了。她们可是失望极了啊。”
男人露出了怀念的温暖笑意。他移开眼,压下一阵笑声。“我记得,”他轻笑道,“她们还说我的墙纸太丑了。颜色太暗,她们是这样说的,好像我会在意这些东西一样。”
Javert讽然一笑。“嗯。”
一时沉默。
他上下打量起Valjean。“你看起来……好些了。”他评价道。
男人吃了一惊。“啊,是吗?”他眨了眨眼,“我猜也是,比起你找到我那阵。”他的视线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脸上闪过一瞬让Javert不解的阴影。“是啊,看上去我又好起来了。”
***
隔天便是礼拜日。当Valjean醒来时,已是上午了,Javert已经离开。那堆书依然堆在床边,他拣起一本,翻到上回读的地方,想着也无其它事好做。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嘎吱一声又开了。
他从书本中抬起头,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去教堂了。”他说。
Javert盯着他,茫然半刻,好笑地哼了一声。“教堂?”他嘲弄道,从衣橱里抓出了一件长礼服,手臂穿进袖口。“才不。”
Valjean看着他,皱起眉头。“有哪里好笑吗?”
男人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一边系好腰带,一边撇嘴笑。
“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干嘛去了。”
“上厕所,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他高声道。
Valjean的脸烫了起来。“啊。”他移开眼,“那你打算去哪儿呢?”
“出门。”
“工作?”
“不。我今天休假。”
“噢。那你为什么——”
“跟我出去走一走。”Javert打断了他。
Valjean面露困惑。“呃?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你能不能。”
他别开视线。“哦……噢。”
“而且我要把这个还回去,”Javert说道,从边桌上拣起一份最新的《箴言报》,拿在手中挥了挥。“还有份报告落在哨所了。当然,我不会带你上那儿附近去的。但沿着河边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你肯定有好处。”
Valjean严肃地点了点头。“没错,我猜也是。”他说,手抓着身上那件白色亚麻睡衣的袖口。“但给我几分钟,至少让我穿得像样点。”
“慢慢换吧。”Javert说道,关上了房门。
“Javert?”
男人的脑袋又探了进来,面带不解。
“我没有,呃……”他捏了捏后颈,“我没有自己的衣服了。”
Javert那双冰蓝的眸子看向一旁,属于Valjean自己的那套衣服还脏兮兮地堆在角落。“啊,好吧。”
***
当Valjean走出屋子,他觉得自己出奇的脆弱,却不能确定为何。也许是因为他相当一段时间没出过门了。又或许是因为此刻正是大白天。再或许,是因为他穿着另一个男人的衣服走在人群中——虽然合身与否的问题,只需把袖口和裤边上卷一点,便没人会察觉。
也许,是因为他不习惯与除了他仆人和女儿以外的人走在一块儿,尤其不习惯跟一个警察,更别说这个人还碰巧是Javert。
无论是以上哪个原因,Valjean都觉得不自在。他显得谨小慎微。
他们沿街而行,他打量起四周。当他最终认出这是哪儿时,低声笑了起来。“这是……这是蔷薇街啊。”他喃喃道。
“有什么好笑的?”Javert回头看他,挑起一边眉毛。
“因为——想想看,原来一直以来,我们只隔彼此几条街!”
“嗯,”Javert哼声道,似乎觉得他的想法十分滑稽。“没错,太好笑了。”
“不管怎么样,这太有意思了。想必我们时常险些碰上对方,只凭运气你就能抓住我。”
“我说不准能,前提是你真会在大白天出门。”Javert咕哝道。
他自嘲地露齿一笑。“也许吧。”
正如Javert所料,户外的空气的确令人清爽——甚至超出了Valjean的预期。他此前不知道自己在房内呆了多长一段时日——甚至从Javert找到他之前就得算起,迄今已经好几个月了。他只有偶尔散步时才真正迈出公寓,就连那段距离也变得愈来愈短,直到那天倒在街上。
而此刻,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带去Javert家里的那件羊绒外衣穿着太热了,他便一整周都没碰它,只留它挂在门边的衣架上。
他感觉自己仿佛沉睡了许多年,此时方初醒。
Javert在他身旁慢悠悠地走着,也不说话,只偶尔偷瞥他几眼。也许是在估摸他的恢复程度,Valjean猜测。是啊,他的身子的确大有起色,比之前好几周都要好。至于最初是何时开始滑坡的,他则完全没有察觉。令他惊异的是,如今他感觉大不相同了。双腿不再那样沉重;每一步不再显得那样遥远,那样负有罪疚。
虽然,也许目的地的不同,才是带来如此改变的主要原因。
他的视线从码头飘向河面,追逐着粼粼波光。
一想到那里险些夺去了Javert的生命,心里就升起不适。
在拳脚刀枪中搏斗了如此之久,却在最后关头屈服于一片水域。不可思议,也绝不应当——就在那样的眨眼瞬间,他便会归于寂寂。他的生命悄然无息地熄灭,除了上帝,再无旁人知晓。
这个男人,在世时是一人,死时也是一人。
会有人为他哀悼吗?还是他们已然遗忘?
这不应该,Valjean想着,绝不应该。没有哪个灵魂该受这样多的苦难,却在离世时也不曾有只字报偿与安慰。没有人该心怀不甘地死去!就那样了无痕迹地消失于长夜,堕入永恒的黑暗,毫无所留,不为人知。
不,这个人值得好于此百倍的结局。每个人都值得。
“即便是你。”
Valjean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向Javert,但那人根本没张嘴,也没看他。
这个声音来自于他自身。令他震骇的是,突然间,他意识到Javert的行为和他自己的,无疑两条对镜自照的平行线,而他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的确是Javert之前一直试图告诉他的东西,但直到此刻才如电光浮现。正如革命,启示也由内而外才得以彰显。人唯一听从的终究是他自己的法则。
在内心深处,Valjean意识到,他应当给予自己与给Javert同等的尊重。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值得,而是因为,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把自己视作了集体的一份子,视作人类的一份子。Valjean自然相信生命是珍贵的,每个人都该被以善意相待。一个人若是认识到了过往的罪过,祈求宽宥,便应得宽宥。每个人都值得第二次机会。
他不也是人类的一员吗?他不也应当给予自己这些吗?
他历来视此为自私自利,但也许Javert是对的,那么想只是一种伪善。仅关乎自身谦卑时,他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伪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若是发现旁人身处他自己的位置,他必定也会做Javert试图去做的事。事实上,他在过去已经为许多身陷各种绝境的人做过这样的事了。
Fantine. Cosette. Javert. 以及他工厂里,蒙特勒伊和巴黎街头数不清的可怜人。
生平第一次,他将自己视作了那万千不幸灵魂中的一员——一如他看待Javert:应得怜悯,应得活。
他的目光游走在河面。那闪烁的波光,那温柔起伏的水流,正像那广袤田野的稻谷,像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孔。
Javert曾自判了死刑,任由塞纳河将自己吞没。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几乎。就像那顷刻即熄的烛火,命悬一线。
一想到这里,Valjean就要发起抖来。要是那晚没有跟着他……
他的眉头深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Javert在那阴影深处痉挛抽搐的画面,那样痛苦,那样——那样孤独。
要是没有人把他拉上岸来,让空气重回他的肺中呢?他便那么走了。仅此而已。再无体验欢乐、宽慰和爱的机会。他就那么走了。沉入那冰冷黑暗的虚空,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临终一刻所品尝的绝望,将从此凝滞,成为永恒。那样又如何能得安息?
Valjean从不认同圣经上所写上帝会降罪于那些轻生之人。他认为那是不合当的。上帝必定知晓他们所遭受的苦难之深,又怎会忍心因其苦而降其罪,而非垂怜?
可也许,Valjean思索着,也许那些篇章从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也许轻生者面临的唯一永罚便是轻生本身。
而他们不应如此。没有人该经受那种孤独,那种痛苦。没有人。
他沿岸而行,望着身旁河面,心中琢磨着那险些降临的可怖命运。何止千钧一发。
他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Valjean瞥向他,回想起那之后发生的一切。
他还清楚地记得,将Javert从河栏边拉回来时,烧腾在那人灵魂深处的痛苦。毫无疑问那是Javert一生的最低点。对他而言,那时生命中除了痛苦便再无一物了。他再无未来。
可如今,看看他!重回了警署,找回了主动权,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而踏实地走在痊愈的路上。也许他的精神尚未完全复原——这些事情总需要时间,Valjean清楚——可他还在这儿。他还在这儿,这便是一切了。因为活着就有改变的机会,就有补救与获得幸福的机会。死亡则关上了每扇门,只留下一道通往那虚空牢笼的出口,再也无法逃离。
可Javert还在这儿,他还有时间。
只看着他,Valjean心中就充满了爱意,以及对于这个男人仍然存在于世的纯粹的、巨大的感激。他看着他,心怀某种爱慕。他又看向河流,看着河面闪耀的波光;他从外物中看到了自己,他在Javert身上看到了自己,又在自己身上看到了Javert,便再无法否认应对自己施与同等悲悯。
他记起了在市政厅时那人的谦卑,以及笃定自身有罪的诚挚的恳求。
与此相对的,他看见了自己向女婿坦露了作为罪犯的过去,允许他——甚至是鼓励他——推开自己,对自己心存怨愤。
他想起那时在办公室里,他有多想握住Javert的手,对他说他的行为并无错处,他不应该为此自责;对他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一心只想为世间行正义之事的人,绝不该受他希望领受的耻辱。
要是Javert知道他在Marius面前如何自我诋毁,他会说些什么呢?要是他知道是他有意在他与他的女婿之间——也是间接与他女儿之间,划下了鸿沟,他会对他生气吗?他会抓着他的双肩,冲他大吼大叫,骂他是个不愿自己半点好的蠢货吗?Valjean想他是会的。
而这个推测,也叫他自己惊讶——难道不是仅仅几天前,他还认为这个男人并不在乎他?
但他的确在乎,Valjean意识到,过去几周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闪现。他的确在乎。即使Valjean一度害怕去相信,也无法否认摆在眼前种种迹象。不,那就是真的——也许只是很小的、备受掩盖的程度,但Javert的确在乎他。他阻止了Valjean继续自我消耗堕入深渊,这就能说明一些问题,无论那是不是义务使然。
Valjean突然生出一个念头,Javert和他,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方做了一件事,另一方就要还回来:给予自由;救人一命;挽回理智;提供庇护。是啊,他沉思着,一切就像是一个循环,不是么?既然Javert应当活下去,应当拥有生命能给予的一切机会;同样,也许他也不该如此迅速地与这个世界作别。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可那时Javert也不知道。而坚持走下去无疑是正确的决定。
放弃便意味着终点,对坏事如此,对好事亦如此。即便在这世上一无所有,选择活下去,在绝望中怀抱希望,依然是正确的事。
他看向那条河,那条险些夺走他们两人生命的河;看着阳光在河面跃动闪烁。他发现,哪怕是在最受诋毁,最糟糕、最痛苦的谷底,生命依旧是可贵的、美丽的,自有着一种神圣氤氲其中。哪怕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仍有一些微弱的灯光指引,一些相信未来可期的理由。哪怕在死时一事无成、受于压迫、遭人抛弃,‘活过’本身依旧是个美丽的奇迹。
哪怕是在无涯的苦难和难逾的绝境面前,活下去仍然好过顾影自怜。求生欲正是人类精神的明证,是勇气的最高形式。
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受到某种决心在心中形成:活下去,为了生命本身而活。
他想象着Javert沉入波涛之下,他的死亡,成为了一种难被人理解的、悲剧性的荒诞。
选择生永远是对的。即便它只剩下苦难。
他驻足思索着这一切。脚步逐渐放缓直至停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那儿相当一会儿了。
他发现Javert也停了下来,正仔细地打量着他。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也将目光移向河面。他靠着河栏,胳膊搭在栏面上。“白天这里看起来很不一样,不是吗,”他说道,顿了顿,“我常有这个念头。”
Valjean琢磨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这个男人以某种方式知道了他方才的思绪?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征兆吗?还是从眼中?他心中讶然。
看起来,在这一刻,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Javert,”他轻声道,目光落在阳光的投射上。然后他转而看向他。“我很高兴你还在这儿。”
Javert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他。“你知道吗?”他低声道,又看回了河面,“我也是。”
Valjean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Javert?”
“嗯。”
“谢谢你。”
Chapter 20: 绝处逢生
Summary:
Valjean意识到自己已经康复,不得不行必行之事了。
Chapter Text
“有一片田野,它位于
是非对错的界域之外
我就在那儿遇见你
当灵魂躺卧在那片青草地上,
世界的丰盛,远非言语所企及。”
——鲁米
***
Valjean呆在哨所附近的屋子背后,等着Javert从里面出来。他突然想起,在将近一年之前,他就在此地做着同样的事。在那个命运攸关的夜晚,他正是躲在这座屋子背后,看着Javert走进夏特雷的哨所,又走了出来。
在那时,他胆战心惊,不知道他的未来如何,不知道Javert作何打算。他几乎百分百确信,那个男人是走进哨所告发他,并向当局要求逮捕他。
他突然意识到,即便此时此刻,Javert也可以那么做——只是事到如今,Valjean却对那个男人没有一丝的怀疑了。这变化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琢磨着,究竟是何时给予了这个人如此全然的信任。他说不上来。他便就这样背靠着开裂的灰泥墙,双臂交抱胸前,一边思绪翻涌,一边耐心等待。
不多时,Javert走了过来。他仅仅瞥了Valjean一眼,略一点头,示意后者跟上。
Valjean沉默地走在他身旁,一路平静无话,心中却暗暗惊异于他俩竟然能像这样走在街上。更有甚者,有一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存在于他俩之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知道那带给了他们某种不需要言语的交流,消除了惶然与不安。
他们是从何时起变得这样融洽的?这对Valjean来说依然是个谜。他自问、质疑,却又告诉自己不应当;人不该太过细致地去解释一段关系的发展,而应顺由其自然。正如大自然一般,人心的宽广也最好不受剖量,而要保持其原始自由的状态。越是想探究人心深处,越会变得浅薄;越是给心事分门别类,越会抹杀灵感与好奇。
他的目光在四周游荡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斑斓的花朵,亮丽的衣裳,正是和风丽日的时节。每隔一小会儿就有一辆小马车经过他们,马蹄踏在卵石路上,蹄声渐近,然后慢慢远去。
远远地,他听见了欢笑声,有人正唱着某首西班牙的小曲儿——唱得很糟,但足够热情——雀儿啾鸣着,在屋顶和窗沿飞来飞去。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对年轻情侣身上。那是一个小花园,两人就在树下的长凳上坐着,四目相对,唇边眼底都是笑意。
他转头看向Javert。
Javert也看向他。“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他评论道。
Valjean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啊——真的吗?”
“真的。”男人应道,目光落向了路边修剪整齐的篱笆。“你恢复得比我估计的还好。我甚至都不确定你能不能出门走这趟。”
Valjean揉了揉后颈,别开脸。“呃……比起前段时间,是有力气多了。老实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这么好过了。也许好几个月。这病来得挺慢的。”
“嗯。”Javert噘了噘嘴,冰蓝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正经吃了东西。”
Valjean抬眼看他,又看向地面,面色发起红来。他清清嗓子“是……吧。”
“别再那样做了,”男人警告道,“我那时让你享受你的自由,可不是叫你把自己饿死。”
“我真的很抱歉。”
“下回,下回请务必多感激一点为你冒风险的人,呃?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个轻松的决定。”他的眉头深蹙,双眼微微眯起,好像哪儿也没看。“要是你那晚没有救我呢,嗯?我了结自己,结果就换来了你那样的自我放逐,我生不生气?还是为了一个蠢透的理由。真的,你实在太不知感恩了。”
Valjean畏缩地埋着头。“我……没想到那一层。”
“你当然没有。”Javert瞪了他一眼,“别再来第二次了。”
Valjean叹了口气,肩膀耷拉着。“我不会。”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Javert怀疑道,挑起一边眉毛。
“当然了!你知道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我说到做到。”
Javert的目光上下徘徊,打量着他。“但愿如此。”
Valjean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又愤懑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扭到别处去了。
他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直到Javert再次开口。
“你会去找她,对不对?”
“什么?”Valjean看向他,眉头皱着。
“你的女儿。”
他吃了一惊。“我——呃……”
“别让我再重复这些话,”他责备道,“你的女儿爱你,而你显而易见也受不了离开她。她的丈夫要是不喜欢你,只能说明他是个蠢货。那是他的问题,你才是做父亲的那个,父亲永远优先。如果那小子不想见你,那就做些安排,不让他见。但别让他把你们父女给隔开了,真的!天下哪有像你这样的父亲,一声不吭的就走了?那小子想怎样你就让他怎样,哪怕会伤害到你女儿?我敢打赌,她要么非常伤心,要么对你非常生气。或者二者皆有。”
Valjean额间的褶皱更深了。他又叹了口气。“她确实不想我走,”他低声承认道,“我知道的。可这只让一切更糟了。”他摇了摇头,“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件易事……就那样离开她。可那时我想,那是最好的选择。”
“啊,是了,在那种情况下抛弃子女真是最好的选择。”
“Javert!”
男人根本不去看他,只露出了一个齿龈可见的得意笑容。
Valjean把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垂下头。“我以为我是为她好。对他们都好。我从来没想让她痛苦,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是不想让他们感到耻辱——”他有些难为情地扫了眼来往路人,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为和我这种人有关感到耻辱。”
Javert咂咂舌,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我是在说你的理由有多蠢。你一直困在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你的念头中,却没有真正考虑过别人的真实想法。”
“那——”Valjean张开嘴想说什么,却顿住了。他闭上嘴,看向一边。“嗯。”
“不管怎样,”Javert叹声道,“要么你自己去找那姑娘,要么只能我替你找。而我会顺便告诉她,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傻子。二选一,我想我知道你觉得哪个更好。”
Valjean的面颊发烫。“当然是前者了。”他咕哝道,“我只是……需要点儿时间,仅此而已。”
“为了什么?”
“与自己和解,我猜。”
Javert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要多久?”
Valjean扬起头,有些夸张地挥起一边手掌反问,“我不知道。你用了多久?”
男人怔愣着微微睁大双眼,一瞬间步子也跟着踌躇起来。他气呼呼的,脸上笼罩起一片阴影,而后又低声咕哝了句什么,舔了舔嘴唇,又咬了咬。“相当长,”最终他回答,“可是,我仍然逼着自己回到了日常生活中,不是吗?即使我根本就不得安宁。你只有这么继续前行下去。没有那种决定性的时刻,突然间眼前的一切就清楚了,世界重新井然有序——你只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挨过一天又一天,直到某天发现过去不再那么痛苦了,活着也不像你之前想得那么艰难。”
Valjean怅惘地抬眼看了看他,思索着他的话,眼神游荡在四周。过往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沉浸在夏日的氛围中。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在街上玩闹。
此情此景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满足。就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伴随着身边这个人。
在稍远的街道,一个孩子在打闹中尖叫了起来。而后,尖叫声逐渐消失,变成了笑声。
天是蓝的,云像一朵一朵的棉花,懒洋洋地飘浮其中。他感到阳光温暖着他的皮肤,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一只蜜蜂正嗡嗡地经过他,悠悠飞向那生锈的铁栅栏下的一簇紫罗兰。
在他周围,生命——连同整个世界——运转着。即使让人痛苦,也总有一些欢愉氤氲其中——像是那些微小的幸福、轻松和自由的时刻。人生固然倍遭磨难,但同时,也确实拥有这些东西。好的脱于坏的,就像石缝里也会开出花朵。而即便这些快乐的小小花朵不过转瞬,也总能胜过余下的一切。
两周以前,死神敲响了他的房门,而他不加思索,展臂相迎,就像对待一位迟来的旧友。对他而言,活着本身已变成了一种折磨。生活在一个无所关心的世界,除了厌烦、乏味、单调,再无其它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体会不到悲伤以外的情绪。仅仅是醒来、起床、进食,这一切都变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而他不禁要问其中意义究竟何在。
那时,这个世界于他只有阴霾。而他仅仅是一个被遗忘的、孤独等死的老人,绝对想不到幸福,甚至满足,会再次触碰他的灵魂。
而此刻他站在这里,伴随着身边的一切。世界看起来平静如斯,找不到半点让人抱怨的地方。正值夏日,又身处巴黎。草木蓊蓊郁郁,青年人沐浴爱河。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位他相当在乎的人——出于某种奇迹般的转变,这个人也同样在乎他。
Valjean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了出来。他回头看向Javert,嘴角勾起一个伤感的微笑。
Javert看了他一会儿,埋下头,继续往前走着。
Valjean无言地跟在他身后。
***
Javert站在公寓门口,钥匙插进锁里正要开门时,听见Valjean叫他的名字。他顿住身形,回头看向他。
Valjean没法直视他,只能移开视线,盯着脚下铺路石上的尘土,脸上带着一种愧疚的神情。“也许我……明天该走了。”
Javert诧异地眯起双眼。
“其实,好几天前就该走了,”他说,“我的身体恢复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变成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不想走,我猜。我不是故意要利用你的好心的,你——真的非常好,真的。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也超过了我应得的。对此我深表感谢。”他皱起眉,“我不该再这么不知趣地逗留下去了。这不对。只是……要在自己觉得无处可回的时候离开一个地方,真的很难。我提不起意志。”
男人啃咬着自己的嘴唇,沉思着。“最近我一直头晕脑胀的,很恍惚,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脑袋里也一片浆糊,但你帮我清醒了些。我知道,一开始我不是那么听得进你的话,但我依然很感激。不仅仅是因为那让我认识到了一些我之前没有考虑过的事,还因为……”他踌躇了,想要藏起脸颊浮起的红色。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声音很轻,好像很难启齿似的。“那——那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有人会——你会——会为我那样费心。”
Valjean的表情变得有些伤感。“我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某个梦中醒来,”他咕哝着,“这个世界……跟之前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很多新东西,”他摇了摇头,“如果非要说的话。也许只是这么久以来,我头一回注意到了那些东西。”他皱起眉头,“不,我——这个世界也许没变。也许变得只是我。天呐,抱歉,我又在胡言乱语了。我,啊——”他碰了碰额头,“我的意思是——我想我以后会好起来的。凭自己的力量,我是说。所以你——你用不着再担心我了。呃……我可能该回家去了。”
Javert上下打量着他。“如果你非要如此。”最终他说。
“那个,”他垂下脑袋,“我霸占你的床够久了,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让人担心的。老实说,我很不好意思,睡着你的床,吃着你的东西,还不听你说话,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他的喉结滚动着,“我的行为简直像个小孩子,而不是个成年人。真是太丢人了。真的,真的,我——”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神飘忽,看起来像是在搜寻合适的语句。最后,他小小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放弃了。“真的抱歉,”他说,阖上双眼。“我宁愿假装这一切从没发生过,可显然这蠢得够让你印象深刻了。”他疲惫地轻笑道,“反正你记性那么好,肯定忘不掉。我自己也没法很快忘掉。”
他再次变得阴郁了起来,眼神落向半空。“我想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每一件事,我是说——不仅仅是这个。当然了,目前而言,尤其是这个。所以,谢谢你。我知道我已经说过太多遍了,但总好像没有说够。我为此道歉,为我任由自己变成那个样子道歉——变成一个负担。我滥用了你的好心,我——”
“你不是什么负担。”Javert直白地说。
Valjean吃了一惊,抬眼看着他。
“是个白痴,没错,”他继续道,双手交抱。“一个盲目的、多愁善感的老傻瓜,毫无疑问。但不是什么负担。从来不是。别那样叫自己。”
Valjean拧起眉头,心事重重地盯着他,而后别过了脸。“我想相信,”他嘟囔着,“真的想。可我就是那么觉得的。”
“我管你怎么觉得,”Javert说,“反正你是错的。很多事上你都错了,包括对你自己的看法。你知道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你把你对你自己的看法强加到别人头上。你从没有站在旁人的角度看过你自己。你以为你有,以为你客观,但根本没有。现在,”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给我进来,别在大街上继续倾倒你的小心思,等着被别人听去。还是说要我来拖你上楼?”
Valjean顺从地跟着他走进了屋子,垂着脑袋。“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
“别说了。”Javert叹声道,动作夸张地揉着太阳穴,走向楼梯。“我听够你的妄自菲薄了,烦得很。”他捏了捏鼻梁,“你不是你说的那样,行行好吧,别再说了。也别道歉,天呐。”
他一只手捂上脸,转头瞧见Valjean停在了楼梯中间的平台上。“你到底上不上来?”
Valjean脸红了。“呃,我得——”他点点头,示意向盥洗室的门。
“噢。好吧,那你解决完了再上来。但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行吗?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我说真的。”他在房门口犹豫了片刻,手停留在那老旧的铜质门把手上。他回过头,“还有,Valjean——”
男人好奇地抬头看他。
Javert的眼神柔和了一些。“的确更容易了。”
男人皱起眉。“什么更容易了。”
“活着。”他说道,投去最后一瞥,然后走进房里,关上了门。
***
趁Valjean打理自己时,Javert抓起这个男人堆在自己公寓角落里的衣物,走下楼。他把这一堆东西扔在了房东太太跟前,带着一股子长官的命令意味。“洗这些。”他说。
“我可不是您的洗衣婆。”她抱怨道,一只手叉着腰。
他依然面无表情。“不是我的衣服。”
她扬起头,困惑地瞪了他一会儿,才像记起什么似的,眼神移开了。“哦。”
“我会付钱。”他说。
“多少。”
“您要多少?”
她考虑了一会儿。“按时付我下个月的房租,我就答应。”
Javert的眼神游移。“这对您很不公平,夫人——”
“十五号之前,不准再晚了。”趁他继续抗议之前,她一把抢走了他手中的衣物,扬头闲步而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嘴唇抽动了一下。“我不喜欢欠债,夫人!”他叫道。
“那就按时付您的房租,还有别把盘子堆那儿!”
***
晚餐期间,Valjean没怎么说话。看起来,连同他身心健康一块儿回来的,还有他一贯的腼腆。他坐在那儿,看上去尴尬得很,不敢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当晚,男人拒绝了再睡Javert的床。尽管Javert坚持,他还是占住椅子不肯退让,说自己这么久以来都休息得很好,也没有付过一个苏。两人僵持了几分钟,最终Javert不得不选择放弃,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
清晨,太阳初升,Javert就醒了过来——同往常一样——他发现Valjean缩在围手椅里睡得正熟,双臂交搁在胸前,下巴蹭着锁骨。
Javert长久地盯着他,打量着他的睡颜。
的确,他的气色已经好上一阵子了。不仅如此,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瘦骨嶙峋了,双颊的凹陷又丰满了回来。尽管眼周还有些隐约的阴影,但Javert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悲伤……人真的会因为悲伤而死吗?他从不这么认为。然而,他也确实没有什么足以令他悲伤的东西可失去。不像Valjean。
那个女孩……他从未相信过这个男人会如此爱她。像那样收留她,将她视若己出——他是真心的。换作一年以前,他一定对这个念头嗤之以鼻——一个罪犯竟会变得像一个正派人一样。可现在他不是那么肯定了。
他琢磨着,是否真的能留这个男人独立生活。鉴于Valjean卑微得出奇的性子,他毫不惊讶男人会在任何身心状况下离开,仅仅是为了消除他自以为加诸于别人的负担。这个男人在自己康复与否的问题上扯谎,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Javert思索着,他不能把这个男人永远留在这儿。也不是说他就希望他留下来。说真的,收留一个逃犯在家里,还端茶送水地照顾了他将近两个星期,光是这个念头都让人觉得荒谬。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而且毫不惊讶。奇怪的是,他所惊讶的仅仅正是对这个行为的不惊讶——当然了,不是谁都可以,唯独Valjean罢了。他想不出为什么,事情就那么发生了。Valjean……对他来说,某种程度上是有别于其他人的。究竟是为什么,他说不上来;他俩之间的丝丝缕缕可太多太纠缠了。
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告诉自己,听上去也合情合理——然而,当他看着这个男人,他的心中就充斥着一种模糊而骚动的担忧。他发觉,一想到要再次把这个人丢下,心中就不怎么好过。
要是一切都是假装呢?过去他总认为Valjean是一只狡猾的狗,总有办法在最后一刻骗过他。而现在,他觉得Valjean不过是一个幸运得难以置信的傻瓜,当年在船坞时的聪明劲儿已经所剩无几了。可是,要是这个男人果真狡猾到骗过了他,让他相信,让他放手,又重新兀自跌回绝望的深渊?他觉得Valjean会这么做的,事实上,这也是一年以前他自己试图做的事。
“我怎么才能知道你好不好呢?”他听见Valjean的声音回响在脑海中。
“信任。”他自己回答道。
他想,这就是答案了。他不也是在自己并未完全康复时就坚持离开吗?他不也曾努力维系着自己,哪怕仅仅出于尊严,出于对那个男人的承诺吗?时至今日,他依然在这儿。也许至今还未完全复原,但他挺了过来,一切都在慢慢地回复正轨。
如果他能做到,Valjean也能做到。那个男人向他允诺了不会再发生第二次——Valjean不总是信守承诺吗?
是啊,如果这是他的要求……Valjean会照办的,不是吗?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这似乎就是他的天性。只有在关乎他人利益时,他才会在意起自己。
Javert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在要求他非表达出对这个男人的关注不可了。在他的脑海深处,一个声音提醒着他,去年夏天的失策正是让Valjean把自己漩进绝境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当时允许这个男人跟自己保持联络,也许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他别开眼,起身穿过房间,满怀心事地望着窗外。他蹙起眉,瞧见一辆马车正经过楼下。
他敢这么做吗?他敢让这个男人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吗?
他回过头,看向睡在自己椅子里的、穿着自己睡衣的Valjean。
Javert心中一惊。他意识到,也许,在无意识中,他已经这么做了。
***
“你真的好到能走了吗?”
Valjean吃了一惊,抬起头,嘴唇还贴在咖啡杯边缘。他咽下咖啡,慢慢地将杯子放下,清了清嗓子。“是的。”
Javert瞪着他,手托着下巴,胳膊撑在柜台上。他的神情冷硬,目光犀利。“你确定?”
“你觉得我会骗你吗?”
“要是你觉得那样做是对我好,你就会。”
Valjean张开嘴想反驳,又顿住了。“呃,”他开口,移开目光,“我没有。我告诉过你了,我说到做到。我不会让自己再变成那副德行。那让人……我会有罪恶感。”
“嗯。”Javert依然一动不动地瞪着他。这不是他真正想听的,但也好过没有。他啜了一口咖啡,视线转而落向木质的台面,盯着上面的刀痕和其它各种褪色的痕迹。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眼神又移往墙的方向,却什么也没看。最终,他屈服了。“你可以……给我写信,要是你想的话。”
Valjean诧异地抬眼看着他。“你说真的?你——”他拧起眉头,“——你真的愿意?”
“我——我不知道,”他艰难启齿,“但要是你想给我写信——时不时地——我不会拒绝。回不回不一定,但我会读。”
Valjean凝望着他,情感在眸中闪烁。
Javert讨厌被这样盯着,但他想这总要好些——这双眼里的光亮——总比之前的麻木黯淡,总比那空无一物的注视要好得多。
“听着,”他怨声道,不去直视那人的目光,“我明白你……在意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虽然我真的想不通是为什么。但鉴于过去种种,我想我没有权力指责你想要进一步联络的意图。而且我——”他咬牙道,像是极难启齿,“我之前的冷漠,也不值得你如此。你会变成那个样子,有一部分是我的错。我不知道那对你来说……是重要的。我不觉得你会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我不习惯那种关注,老实说,那让我很不舒服。但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你的。”
“我不——”他碰了碰额头,又捏了捏鼻梁,“我不怎么想这些事情。我不喜欢想这些事情。我不习惯这些,那让人很难受,该死;去审视我自己和我的行为,去置身于那种怀疑与不确定中,去回顾我所做的一切,自我评价自我审判,那太难受了!既然我已心存偏见,又要怎么去客观看待自己?我怎么知道该相信什么?要站在我自己跟前,去重估这个世界,实在令人烦恼!”
他咬紧牙关,摇了摇头。“这一切都太复杂了,如今这一切都太他妈复杂了。你得原谅我这么说,但的确是你让这一切发生的。你夺走了我眼中原本的天平,留我在这片陌生的领域盲目乱闯!所以,你得明白,仅仅是看着你——仅仅是想到你——便是回忆起我自己的过错。我受不了,Valjean,我只是——我只是受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来,揉了揉脸。“我赶你走,不是因为我恨你,或者对你生气。我这么做是因为你让我……非常难受。让我对我自己难受。我可以找许多借口来解释为什么应该疏远你,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他的脸上浮起了红晕,仍然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所以……也许直到现在,我看见你,依然不晓得该怎么办——但如果你写信给我,我会读的,我——我没有讨厌你,Valjean。就是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向Valjean,发现那个男人正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盯着他。那双眼睛闪烁着光亮,那张脸上洋溢着令人目眩的神采。
男人的声音近乎一种畏惧的呜咽。“你……真这么想?”
“我……”Javert埋下脑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有些气鼓鼓的。“没错。”
Valjean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他的手轻颤着,缓缓碰向Javert的前臂,却只敢让指尖堪堪徘徊在他的袖口,像是生怕他会出声斥责似的。
“谢谢你。”他轻声道,语气里却有着比海更深的东西。“谢谢你。真的。”
***
让Valjean去打包行李看起来有点怪,部分是因为他根本没什么可打包的。他就打算带着这一身离开:身上穿的衣服,一把伞,和一件因为太热穿不了的旧羊绒大衣。事实上,惯常道别的程序极度欠缺,也许这正是他俩似乎都找不出什么好说的原因。
Valjean第一百万次道歉,既为他的行为,也为他“带来了麻烦”。
相应地,Javert只能第一百万次反驳这两样哪一样都不是出于选择,因此没什么好怪罪的。
到门口的路程走了一半,Valjean咬住嘴唇。看上去,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道想说的是什么。
而Javert,无论原因为何,也处于相同的困境。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男人说点儿什么,但又全然不知该说什么。
Valjean不情不愿地走向门口,Javert则不情不愿地让他这么做了。
当他看着他的背影,他感觉脑海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啃噬着他,促使他开口。“等等。”于是他开口。
Valjean转过身。
Javert靠墙站着,瞪着他,双手交抱。他阖上眼睛,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眉头蹙起。然后,站直身子,朝男人伸出了手。
Valjean惊讶地看着Javert,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戴着手套的手,又落回他的脸上,然后吞吐着回应。“你——你真想……?”
Javert又叹了口气,这次更短,还有些沮丧。他翻了个白眼,重新瞪向男人,又挑起一边眉毛,不耐烦地加重了一下这个姿势。
带着某种扭捏的惊讶,Valjean伸出手,然后犹豫地握住了他的。
在他们握手期间,Javert走近了些,眼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威严。“不要忘记对我的誓言。”他说。
Valjean抬眼看着他,面色微红,有些瑟缩。“不、不会,当然不会。”
他眯起眼睛。“很好。”他站在男人跟前,想再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他垂眼看着那白色的发卷,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比Valjean高了多少——将近一个头。为何此刻才注意到这个?也许是因为他此前从未与这个男人站得如此贴近过。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心中带了点儿疑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此刻这么做了。
Valjean谨慎地看着他,目光飞似地躲开,又重回他脸上,仿佛随时准备抓住要掉下来的帽子似的。
Javert觉得自己似乎该撤身了,但出于某种纯粹的固执,他一动不动。“那么,”他轻声说,“你走吧。”
Valjean点了点头。他转向门口,手停留在门把手上顿了顿。“Au revoir.”他咕哝道。(“再见。”)
“A la prochaine.”Javert说。(“下回见。”)
Valjean回头看了他片刻,然后沉默着关上了门。
Chapter 21: 债
Summary:
Valjean努力信守承诺。Javert和Marius在街头碰上了。
Chapter Text
“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是在我想死的时候活下去。”
——Juliette Lewis
***
Valjean一回到武人街的小宅子,就遇上了两双同样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是门房和他的妻子。两人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迷惑非常。
最终还是女士首先打破了沉默。“先生!”她叫道,喜不自胜地一把抓住Valjean的双手。“天呐,真的是您!啊,那天您失踪了,然后消失了好一阵子……我们以为——!”她放开了他,一只手捂住嘴巴。她的眼睛湿润了。“啊,可您好好的!您回来了!而且身体看起来好多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还以为您在街上遭了什么难,可您只是去别处休养了。这真是个好消息。啊,看到您好好的,我真高兴!”
“我们真以为您遇到了什么不测,”她的丈夫插嘴道,看起来平静得多,但惊讶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还以为得找个新房客把这间公寓租——”
他的太太一记肘击打在了他的肚子上,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剩下的话都给呛了回去。他吃痛地一缩,才看回Valjean,撇嘴一笑。“啊,我是说,我们怕再也见不着您了,Fauchelevent先生。但您回来了。这很好,太好了。”
“可这些天您都去哪儿了?”太太问道,“为什么要出门也不给我们留个信呢?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真对不起,夫人,”Valjean说道,歉疚地埋下头。“我是该提前说一声的,可我确实没想到那儿去。给你们添麻烦了,我道歉。可事情是,我本没打算像那样离开的。我只是出门散散步,可在途中晕倒了。一个老熟人碰巧路过,他认出了我,然后把我带回他家照料了一阵子。我没想着联系你们,我很抱歉。那时我的脑子太乱了。”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眉头皱着,而后又小小地叹了口气,有些悲伤。“老实说,我……没想到会有人挂念我。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除此之外,我还要为我之前的行为道歉。那时我病得很重,但我不承认,即便事实如此显而易见。你们想要帮我,想让我吃饭。你们还为我叫了医生,真的十分体贴。我告诉你们我不需要,是我扯了谎。可那个时候,我的确不在乎自己的健康状况糟到了哪个地步。”
他垂下脑袋。“失去Cosette让我伤心欲绝。我只是……陷入了绝望。那时的生活对我而言,暗淡无光全无意义。我不关心自己会如何,甚至没注意到我的冷漠也伤害了别人。那实在很自私。过去几个月里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甚至不记得有没有说声谢谢。我太无礼——太不知感激了。我要为此道歉。希望你们能原谅我。”
太太盯着他,灰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嘴唇微颤。“噢,先生,”她呢喃着,张臂抱住了他,“完全不用道歉。能看见您好好的,我就非常高兴了。”
Valjean在这个拥抱中有些僵直,这样的情感表露是他全无防备的。他脸红了,在女士撤手后揉起了自己的后颈,而后者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呃,谢谢你们,”他说道,快速而略带尴尬地鞠了个躬。“这样的欢迎让我受宠若惊。”
“啊,晚餐我要给您准备些特别的,”太太宣称道,双手叉在她宽硕的腰上。“烤牛肉怎么样?配上肉汁和蜜渍胡萝卜,再多烤一些土豆条。您会吃吧,对吗?——既然您现在有了胃口。”
他腼腆一笑。“当然。”
***
Valjean以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重返了日常生活。他仍然会唉声叹气,也时常意气消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倾尽全力,强迫自己的肌肉运作起来,强迫自己进食。
一旦他感到那阴霾又开始吞噬着他,他便会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下方的街景。他听到Javert的话在他脑海深处浮现。
“没有确定性的时刻。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未来的某个时候。”
“的确更容易了。活着。”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出于无意识,还是他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仿佛变成了某种祷语。
“你不是什么负担。”
当门房太太上来给他送饭,或者给盥洗室的挂盆换水时,他会冲她微笑。尽管这笑未透进眼底,但也并非全无真心。而当她回以微笑,那表情中带着抚慰,这个世界似乎又好了一点儿。仅仅是一点儿。
他想起Cosette,有时还有Marius,但他并不打算联系他们。他也不再朝受难修女街散步了。他对自己说,总有天会再去的,但不是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那一天是多久,但他至少敢去相信,总有一天,敲响那大门上羊头门环的念头,不会再让他如此坐立不安。
他没给Javert写信。他内心一部分想,另一部分又觉得太尴尬了。看起来,等上一阵子再与那个男人联系,是较为合适的做法,虽然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何。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每个拂晓之前,他都会沿着河边步行,望着太阳从塞纳河面上升起。天空透散出橘粉色的光芒,笼罩在城市的幽暗剪影上方,又自水面闪过。他不确定此情此景中触动了他什么,但的确有一些东西,在他的胸腔中蓬松开来,让他感觉不再那样空无一物。当那太阳光的阴影开始缩短,他便原路返回,趁街上人多起来之前回到公寓里,然后吃上几口早餐。
终于,对他而言,门房太太的食物渐渐恢复了滋味,不再那么难以下咽了。进食不再是例行公事,而是出自本能。数月以来,他头一回真切地感到了饥饿。他的感官逐渐敏锐,思维逐渐清晰。一切都比之前更加真实了。
他开始烧水,因为纯粹地想喝茶而给自己泡茶。又从门房那儿借来了最新一期的《箴言报》,一边喝茶一边读报。
不知不觉中,有一天,他发觉自己在清晨掀被而起仅仅是出于习惯,而不用再自我斗争一番了。
***
Javert咬着嘴唇,盯着眼下账单上加起来的一串数字。
这是他例行的工作。他头脑很好,善于算数,记性也出色,因此都由他自己一个人来打理财务。
而他也总能想方设法安排妥帖。
但过去的几周对他的钱包来说可不太友好。首先,他替医生付了车费,又买了Valjean坚持让他买的鸦片酊。其次,由于这位不速之客,他过去两周的饮食花费都变成了双倍。除此之外,他还需要添置一双新的皮手套,医药箱也需要补充。最要紧的是,因为忧心Valjean的健康,他五月头一周的工时大大减少了,相应减少的还有他的工资。
他坐在那儿,瞪着羊皮纸上的收支数字,手指纠缠在鬓须里,叹了口气。
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是房东太太,还端着他的晚餐。她把晚餐放在他身旁的桌上,扫了一眼那晃动的烛火下他正忙碌着的工作。
“又在算账了,是不?”
“嗯。”
她凑得近了些,打量着那张纸,这让Javert有些不安。“噢,”她挑起眉毛,“您可以把那项划去了。”她的手指停留在了“房租”一项上。
Javert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已经给过了,不是吗?”
他扬起脑袋,双眼微眯。“没有。”
“给过了。”她坚持道,“难不成您忘了?您不是会忘记这种事的人啊。”
“夫人,您究竟在说些什么?”
“上回来的那个人,您知道的。他替您付了啊。”
Javert的脸涨红了。“那个——人?”
“您的朋友啊,先生!——白头发的那位。前天他来过这里,说欠了您钱。”
Javert咬紧牙关,双手突然像兽爪一般抓紧了桌沿。“他干什么了?你是说他替我付了这个月的房租?”
“不只这个月,先生——还有后两个月的。”
怒气蔓延上了Javert的薄唇。“那个魔——”
“您是说,您完全不知情?”房东太太问道,面露疑惑。
“当然不知情了!完完全全!”他恼怒地吼道,将脸埋进了双手里,手指抓缠着头发。“那个魔头!他明明知道我不想要他该死的——”
“有些人是不喜欢欠债,可您对一点儿好意的付出也太敏感了。”她啧啧道,“要是有人能时不时地顺手帮我清空点儿账单,我可完全不介意。”
“慈善就是欠债,夫人。”Javert叫道,猛抬起头,沮丧地看着她。“我告诉过他不欠我什么!我告诉过他我分毫不想要他的钱!他以为我是什么需要匿名施舍的可怜虫吗,像个乞丐一样,滚他的——”
“那您想干嘛?”她玩味一笑,“把钱收回来?那钱现在可是我的了,希望您知道。”
Javert瞪着他,鼻子皱了起来,眼皮微微发颤。“我——没错——我知道,可——但是——”
女士轻笑出声。“您还不怎么适应有朋友吧,是不是?”
他有些慌乱起来。“我——他不是——我没有什么‘朋友’。就算我有,那个人也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这番话只让她笑得更开心了。她捂住肚子,拼命抑制,在转身朝门走去时肩膀还在一上一下地抖动着。“是了,是了,当然了。把您自己的房间变成病房,把您的床腾出来两周;他呢则瞒着您大大方方地替您还账——但你们才不是什么朋友,肯定不是!”她冲他一笑,然后走向楼梯。“当然不是啦。我的错,先生。享用您的晚餐吧。”
Javert在椅子上气得发抖。他搁在桌上的手紧攥成拳,一边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一边把羊皮纸揉成了一团。他恼怒地哼哼着,声音因气愤而有些哽塞。“他才不是什么见鬼的朋友,听到没?”他冲着她大喊。
掩盖不住的笑声从楼下传来。“随您怎么说,先生!”
***
转眼到了五月末,距Valjean离开他的公寓,已经过去了两周。
有许多次,Javert都升起了一股想要去看看他的冲动,但某个声音告诉他别去,告诉他对那人要有信心。告诉他——Valjean会信守承诺。
一个周末,Javert路过了一群刚从圣稣尔比斯教堂做完弥撒出来的教众,突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孔撞入了他的眼帘。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眼睛微微眯起。
那头蓬乱的黑发,那些雀斑……
他大吃一惊。Pontmercy家的小子!可能吗?
那个年轻人正沿石阶而下,目光正好对上了Javert的方向。然后,他僵住了,直到最后一名教众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了街尾。
他俩就那样震惊地瞪着对方。
“你活着?”他们一齐叫道。
Marius惊恐地退了一步。“我——你——怎么会?在街垒那儿!他们杀了你,我听到了枪声!怎——你怎么居然……?”
Javert低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往教堂拽。
“进去,快。我们谁都不想有人听到这些。”
年轻人糊里糊涂地任由自己被拖回了教堂,没有反抗。
“先生!”当确定身边没有人后,他叫了起来,背抵着一个壁龛。“我没法——您怎么还活着?我不——”
“住嘴,”Javert斥责道,环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长椅。“别那么大声。我们是在大厅里,又不是告解室。”Javert打量了眼前人一会儿,蹙着眉头。他咂了咂舌,然后移开目光,眯起眼睛。最后又看向Marius。“我该逮捕你,你知道的,”他抱怨道,沮丧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Marius面色惨白。
“毕竟,你是叛军的一员,”他继续道,“但那又相当……不合适。”
“啊。”Marius开口。
“还有,那件事之后下了道赦免令,而且,呃……”他盯着他,目光逼人,“你最近究竟干什么去了?看起来没惹什么乱子。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你人了,也没听见你的消息,署里也没谁提过你的名字。”
“我毫不惊讶,”Marius谨慎地说,“街垒过后,我在床上躺了将近五个月。”
“五个月!”
“呃,四个半。我的锁骨断了,医生不准我出房门一步。他们说见客人对我的健康有害,会让我太激动。一激动伤势就会加重,不利于恢复。所以我等了那么久才见到我可怜的Cosette!”
“Cosette!”Javert叫了起来,“Cosette?所以你就是她嫁的那小子!当然了,”他喃喃着,猛拍了一下额头,“当然是你了。我早该料到了,要不是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等等,您认识她吗?”Marius问道,“可你们两个怎么会——”他突然住了嘴,猛摇了摇脑袋,仿佛想甩掉脑子里某些正在成型的念头。“不,不,不对,不该这么对您说话。就我知道的来看,您是个鬼魂了!”他先前的那些恐慌又回来了,“我以为您死了!”他叫道,挥动着双手,“可您又站在这儿。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看见——在街垒时——”他惊愕地抬手揉着头发,“Fauchelevent先生,他受命处决您,他——”
“他没有,如果这还不够显而易见的话。”
“可是,那……”年轻人按住额头,眼神恍惚,“他没有杀您,”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好像内心正有启示浮现。“他没有杀您……”突然间,他的神情转亮,混杂着奇异的震惊、恐惧和喜悦。“所以,他——他救了您!他故意请求来杀您,好把您带离他们的视线,然后……!喔!”眼泪在他眼中闪现,“我还以为——可您还活着。他终究不是个刽子手。”
他抬眼看着Javert,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噢,先生!”他叫道,“我认得您。我当时就觉得您看起来面熟。可当我想起来您是谁时,我问了您的名字,我极度担心您的命运。不管您是不是密探,您都是个好人,而我——我没法昧着良心让他们处决您。我原是要求他们先缓一缓的,可我听到了那可怕的枪声,然后他从那巷子里走出来,表情严肃地说‘干掉了’,我以为——!可您还活着!他终究没有杀了您!啊,我太高兴了!”
年轻人的焦急与忧心是Javert全无预料的,他一时无话。
“等等,那么——”Marius这会儿是在自言自语地嘀咕了,“您活着离开了街垒。有人把我救出了街垒。那个人把我带到了我祖父家。Basque说那晚门口有两个人,而马车夫说其中一位是个警探。天呐,探长,这可能吗?是您把我从街垒救出来的?”
Javert吃了一惊。“什么?当然不是!什么叫‘是不是您’?你不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Marius猛烈地摇着脑袋。“不知道!我拼命找了好一阵子,想找到我的救命恩人,可一无所获!我只知道有两个人把我送回了家,其中有一位警探!可您的意思是,那不是您吗?”
“那个警探是我。”
“所以是您救了我!我欠您一条命!”
“完全不是!也许我的确在那儿,可我不是把你从街垒拖出来的那个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他……?没有,先生!在大家还没来得及谢谢他之前,那个人就走了,而且再没有回来过。门房瞧见了他,可他全身上下都是血和泥,还有火药,完全认不出是谁。可您,您知道他是谁!您跟他一块儿来的,您知道他的身份,对吗?”
“当然了!可——你的意思是,他从来没——你不……?”他的眼睛睁大了,“等等,”他冲自己叫道,“等等等等——可如果你娶了Cosette,你就是——”一股难以置信的怒火闪过他的面容,“啊,你是他的女婿!”
Marius的眉头拧了起来。“我——您什么意思?”
“你是Val——”他吞回了那个就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我是说,你娶了Fauchelevent的女儿!你是他的女婿!”
“是没错,可您为什么——”
“你这个十足的蠢货,你真的是说你——”
“先生!我们能回到那个首要问题上吗?我不——”
“你是他的女婿,我的天呐!可他居然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先生,我不明白,您究竟在暗示什么?”
“他救了你的命,白痴!他就是那个把你从街垒救出来的人。他就是那个背着你爬过下水道的人!只因为他的女儿爱你!可那个老傻瓜,他竟然一直瞒着你!”
年轻人双目圆睁。“Quoi?”他背靠着墙,滑坐了下来,好像双腿无法支撑他似的。“您是想告诉我,Fauchelevent先生就是那个人?那个在我跌倒时抓住我的人?那个带我逃出战场的人?”
“是他,看在上帝的份上,是他!你就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吗?”
“那个,我——有点复杂。最开始我是以为在街垒看见了他,可当我问他,我问他知不知道麻厂街,我们战斗的那个地方,他否认了!所以我以为那只是个跟他长得像的人而已!不仅如此,我还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说找不到我的救命恩人,没法报答他,让我有多不安,可他表现得就跟他全不相干似的!”
“你是说他当面对你说谎了?”Javert怒道,双拳紧攥,看起来非常想把什么东西撕成两块。“天呐,要是让我见着他——”
“后来我发现我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他,”Marius继续道,“可我琢磨,‘他不是去战斗的。那他是去干嘛的?’然后我想,‘Javert!他准是为了复仇才去那儿的!’我是那么以为的,先生——他知道您在那儿,他一定是听说了您被囚的消息,然后就到街垒来杀你!可如今!”血色渐渐从年轻人的脸上褪去,他坐在地上,身体发颤,双眼疯了般恐慌地四下乱看着。“这就是说……!啊!他是为我去那儿的!那晚是他救了我的命!”
“要是你知道他在那儿,而那天在街垒的人都死了,你就没有该死地想一想,是不是他带你离开的?”Javert怒道。
“可先生,”Marius微弱地抗议道,“当时我以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从下水道出来的那个人……车夫说警探要逮捕他!所以我以为他上法庭了,甚至进了监狱,也许——但我四处打听了,那晚没有哪桩案子符合。是啊,我是知道Fauchelevent先生在街垒,而且他对我撒谎了,但我以为他撒谎的原因是他在那儿杀了您!如果他是为了我去那儿,呃——他有什么理由说谎呢?没有!完全没有。所以,您瞧,在我的认知里,他不可能是那个救我的人!”
“噢,可他是。”Javert说,威胁性地抬了抬脑袋。
“现在我知道了。一切都对上号了。奇怪的是我之前竟然全无察觉。天呐,我真是瞎了眼!噢,上帝啊,我还一直……!”他的脸在悲痛中皱成一团,埋进了手里。“我是个白眼狼,”他低泣道,声音哽咽,“我对他那么冷漠,我把他赶走了……”
“是你不让他见他的女儿!”Javert恍然道,“是你把他差点儿逼上绝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就是我的恩人!他对我说了他的过去,说他是个恶人,是个违反假释的逃犯,我——”
话未说完,他便僵住了。他带着恐惧的目光看向警探,为他刚才吐露的话。
Javert瞪着他,等着他继续。
可年轻人仅仅站在那儿,张口结舌。
“噢,得了吧,”Javert说道,翻了个白眼,挥了挥一边手掌,“我想我应该说明一下,这些我都知道。”
“您——您什么?”
“我都知道,小子。”
“知道他是个逃犯?知道他的真名是Jean Valjean?您知道?”
“没错。”
Marius糊里糊涂地瞪着他。“哦。”他只能蠢兮兮地冒出这一个字。
“可是,”最终他说,“那么,为什么您什么都没做呢?您知道全部真相吗?他从船坞逃走,他揭发了另一个人,又冒了那人的名,还盗走了那人的财产。”
Javert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他说道,“我研究过这件事。在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区,有一个工厂主,他曾经是个罪犯,后来改过自新恢复了名誉。他的名字叫Madeleine先生。他发明了一种制造黑玉珠子的新技术,因此发了财。他用这笔钱设立医院,开办学校,还探望病人,援助寡妇。他简直是穷人们的保护人。他拒绝接受勋章,却被提名为了市长。后来,Jean Valjean出现了。他揭发了这人,又用一个假签名冒领了Madeleine先生在拉菲特银行的所有积蓄!他毁了那样一个善良慷慨的好人。我听说,后来那位不幸的先生上了苦役船,淹死在了海底!事实上,先生,Jean Valjean等于谋杀了那个人!”
Javert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盯了他片刻,而后嘴角渐渐咧开,露出了一个有些骇人的笑容。一阵无声的笑隆隆地在他胸腔里回荡着,随后又变成了某种低吼。男人猛地仰起头,双手撑在腰间,爆发出了几声大笑。
Marius害怕地注视着他。
“杀了他!”Javert重复道,仍然笑着,“你说,杀了他!哈,真是精彩!真是顶顶精彩!”
“怎么了?”年轻人叫道,身子缩了起来,“您为什么发笑?”
“Jean Valjean没有杀了Madeleine先生,”Javert高声道,“他就是Madeleine先生!”
Marius愕然。“什么?”
“这两个人,Valjean和Madeleine,他们根本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Jean Valjean在滨海蒙特勒伊发了财,他没有从拉菲特银行盗走什么,仅仅是取回他的财产!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他当市长时,我就在那座小镇工作。早在他还在土伦服刑时,我就认识他。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回想起了那些,我便开始怀疑他。正是我亲手把他送回苦役船上去的!他也没有死在那儿,而是假死逃脱了。我听到了一些谣传,让我不得不怀疑。我追这个家伙追了整个法兰西!”
“啊!”
“事实上,”Javert继续道,找回了冷静。“当他背着你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时,我正赶到那儿准备逮捕他,”他压低了声音,“但既然我欠他一条命,我……我在这件事上动摇了。他说服我相信关于你的状况。他完全不为自己求情,可天呐,”他说道,碰了碰额头,“他说起你来却滔滔不绝——你如何急需一位医生,又如何应当被送回家去。”
“我会允许他把你送回你祖父的住处——只是因为,你那时看起来完全命不久矣了。那么,我自然就无须把你当作叛乱分子抓起来。我们离开后,我本该把他带到就近的哨所,立即将缘由告诉宪兵,可我——”他沮丧地咕哝了一声,别开了脸。“发生了……一些事。最终我没有把他交上去。就像你也没有,也许是出于差不多的缘故。”
“我明白了,”年轻人轻声道,仍然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您……您放了他,因为他救过您。以德报德。”
Javert移开视线,面部有些抽搐。“也许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但……也差不多吧,没错。”他又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变了态度。他的瞪视中满是怒气。他的声音压低成了某种低吼。“他差点因为你死了,你知道吗。”
Marius看回他。“什么?”
“你不让他见他的女儿。他感觉自己再没什么好活的了。当我发现他时——完全是出于凑巧——他已经走在鬼门关边上了。因为悲伤,他饿了自己好几个月。甚至也不给自己叫医生。你该庆幸那时我在那儿,否则你现在已经失去了一位父亲。”
巨大的恐惧在Marius脸上闪现。“真的?一想到——噢,老天啊,我们必须马上去见他!”他狂热地直起了身子,“我欠他太多了,我还对他那样坏!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是一个恶人,一个罪犯,一个凶手,他唯一的恩赐便是他给予Cosette的良心与奉献,可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的天呐,他是个圣人!我得去见他。我必须得道歉。我必须乞求他的谅解!抱歉,探长,”他说道,直起身子,弄平了礼服上的皱褶,“我必须马上离开了。噢,Cosette在哪儿?我把她留在街上了。啊,我得找到她。我们要一块儿去见他,我们要——”
“我跟你一起去。”Javert说。
年轻人却恍若未闻。
Javert跟着他走出教堂,双手交抱胸前,姿态仿佛拿破仑本人。他看着Marius飞快地冲进人群。
Chapter 22: 偿还
Summary:
Marius慌忙纠正过错。
Chapter Text
“看哪,我们不是每件事都懂,
但我还是相信,等到很久以后,
等到世界的终点,等到每一个冬天变成春天,
一切都会走向美善。”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
“Marius,你来了!”Cosette叫道,“你一句话都没说,人就不见了。我和Nicolette一直在这儿等。是有什么事吗?”
“Cosette!”他说道,握住了她的手,“Cosette,噢,我真是个傻瓜。你绝对不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上帝,我们得马上出发!”
“发生了什么?Marius,你看起来吓坏了!你还好吗?有谁在追你吗?”
“啊!没时间了。我在路上解释。Nicolette,”他说道,将一枚硬币塞进了一头雾水的老仆人的手里,“你自己叫辆马车,然后回家去。我跟Cosette要立马赶去某个地方。不用担心,我们没遇上麻烦,只是有件事太可怕、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得跟某人当面说清楚。”
“我——可先生,您的祖父——他希望你们回家吃晚餐。我该怎么对他交代?”
“跟他说我手头有事,必须回家前解决掉。我不知道要去多久,”他一面跟她说着,一面招呼他们的马车过来。“还有!”他又快速地补上一句,“你准备时多安排一个位置。谁知道我们会不会迎来一位贵客呢。”
老妇人皱着眉,冲他扬起头。“照您吩咐,”她说,“但尽可能早些回来,好吗?错过晚餐可就罪过啦,我可不喜欢再去热菜。”
“不管要用多长时间都好,”他说着,跳上马车,然后把Cosette拉了上来。“而且我不会为此感到抱歉的。马上你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他在妇人面前关上了门。
他仅仅一瞥Javert也上了马车,对他来说好像意料之中。
Javert敲了敲隔窗。Marius将脑袋探出窗外。
“车夫,”他们一齐叫道,一个声音轻而热切,一个声音低沉平淡,“武人街七号。”
***
Marius陷入了惊骇。
他弓腰坐在马车天鹅绒的坐垫上,嘴唇紧咬,目光涣散。他的思绪围困在那逐渐显露的真相中,围困在那刺痛酸楚的情感里,几乎没注意到Javert和Cosette在说什么。
他的言语,他的行为,他对Fauchelevent先生的看法,引来了无法言喻的罪恶感将他淹没。仿佛悬于头顶的森然阴霾一般,指控着他,谴责着他。
他错得那样离谱,竟自以为自己正确!他将那人与他的女儿隔开,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那人赶走了,还以为那样更好,还以为那人会带来坏的影响,以为他——
Marius突然一激灵,双眼猛地睁开了。“噢,”他低声道,一只手捂住嘴巴,“噢,不。”他被某种巨大的恐慌攫取住了。他的心底升起一股自我嫌恶。
突然间,他在Fauchelevent先生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父亲的影子。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来自坟墓的回音。
“先生,您是主人,您是否认为我不该再见到Cosette了?”
“我想最好不要见面。”他冷淡地回答。
“现在要走开,不再见到她,不再和她谈话,一无所有,这实在太困难了。”男人说道,“真的,先生,我还想看看Cosette,次数可以少到如您所愿。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我只有这一点了。”
Marius发起了抖。在存于他脑海的那双眼睛里,他瞧见了两个男人——两个亲手将子女送向另一个家庭的男人;为了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他们能拥有自己无法给予的一切。他瞧见两位父亲,被抛弃,被驱逐,被视作有辱门楣。他瞧见他们在各自隐秘的剧痛下,因失去了挚爱而伤心欲绝。他瞧见他们一次次地试图获许与自己的孩子见面——却一次次地被拒绝,只能带着那令人心碎的顺从匿身回阴影中。他们为子女的幸福牺牲了自己。
他瞧见一位父亲躲在教堂的柱子后面,年复一年地望着那个他无法去探望的男孩;而那男孩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有多么的思念他,需要他,爱他。他瞧见一封封信被撕碎扔进火里,可一个孩子又懂得什么呢。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的父亲不过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自己的生活。当孩子渐渐长大,一开始,父亲的缺席会让他心生憎恨;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便会忘怀。
他瞧见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男人,没有人爱,就那样孤独地死去。那具遗体的脸上还挂着一滴泪。一套制服,一把剑,被当做废弃的衣物和金属,转手进了市场。一园子的鲜花任人践踏。
当那孩子知道了他父亲的好,了解了那颗高贵的心时,一切都太迟了。他知道了他想要参与进自己生活的渴求,却被永远扼死在了偏见与睚眦之下。一切都太迟了。
“他差点因为你死了,你知道吗。你不让他见他的女儿。他感觉自己再没什么好活的了。”
Marius颤抖着,压下一声啜泣。他的眼睛盈满了滚烫的泪水。“Oh, God. Oh! God help me. 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些才将愈合的旧日伤疤,又被深深地撕裂了。那些对他父亲的无法纾解的极痛敬意,如今直接转嫁到了Cosette的父亲身上——而这个男人,通过婚姻,也是他的父亲了。
两位父亲。
恐惧与羞耻满溢着他的灵魂。第一位父亲的命运——他倾尽身心去哀悼,愿意付出所有去改变的命运——险些降临在了第二位身上,而这一次竟是由他一手造成。他所悔不当初的一切几乎就要重现了。他究竟算得上什么儿子,在哀悼逝者的同时,却把生者赶了出去?
他的祖父将Pontmercy上校从他身边赶走的行为,同他将Fauchelevent从他女儿身边赶走的行为如出一辙。不,还要更糟,糟得多!因为他曾向男人承诺过,可以每晚见Cosette一面。然而他却不分由说,不加解释,慢慢地违背了当初的诺言。只因为他发现了那个男人的某些过往,心中的疏离直变成了鄙夷。然而,所有那些他信以为真的不堪的往事,都被证明是假的。
他眼前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他是如何与那个他本该称作父亲的人划清界限,仅仅是出于那些他甚至没有费心去问过本人真实与否的猜测。即使他知道那个男人——这位良心的囚徒——绝不会为此撒谎。因为,他,Marius,自拟了答案,又不想亲耳听到它们。
可那个人不是骗子!不是凶手!他既没毁了谁,也没杀了谁,谁都没有!他甚至仅仅是射掉卫兵的头盔而不是杀死他们。他设法找来床垫阻挡大炮,救了许多革命者,又通过警示鸣枪救了许多卫兵。他以自己的安全为代价,救出了密探Javert,使他免于处决。他还救了他,Marius,从国民自卫军的手上,救他出了必死的命运。
“Good God!”他叫道,“你们知道吗?我甚至对他生气,以为他那时明明在街垒却完全没有帮我一把!你在场的,Cosette!我说我愿意放弃所有的财产找到那个救我命的人。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Cosette!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怎么会那么做?”
“我倒想得出原因。”Javert咕哝道,背靠座椅,双手交抱。
Marius抬眼看他。“是什么?”
可Javert仅仅回了句“再说吧”,眼神瞟向Cosette。
Marius立刻心领神会了。关于Cosette父亲的许多事,都是不应当在她面前讲的,而无论具体是什么,这都是其中一件。准与他的罪犯身份有关。
“只用知道,”Javert继续开口,轻掸了下大衣袖边的灰尘,带着些微不屑。“他向来觉得自己不值得那些好。”
“是啊,我现在知道了。”Marius说。
“我一直都知道。”Cosette说。
“你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Javert叹了口气。
Marius摇了摇头,转向他的妻子,恐惧重新涌上。“噢,Cosette!我待他太残忍了!他向我要求的不过是来看看你,我也跟他说他每天都可以来看你。这是我承诺了的。可我却给他下了逐客令!我告诉他们地窖里的火不用再生了,后来我甚至叫他们搬走了椅子。”
姑娘大吃一惊。“什么!是你吩咐那么干的?可papa——我是说,Jean先生说——”
“别,别再那么叫他,”Marius打断道,“他让你那么叫,是他的错。而让他觉得他必须得那么做的人是我,这是我的错。叫他‘父亲’,叫他‘papa’,用你过去喜欢用的一切爱称去叫他。”
“真的吗?我可以吗?”
“天呐,当然可以。你用不着任何人的允许,那是没道理的。不要再叫他‘先生’了。要是他坚持,就去指责他。他可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是家人。”
“啊!”她笑容满面,“谢谢你!”
“你不该谢我,Cosette,”他摇了摇脑袋,“事实上,你该对我非常生气才对。我应当跟你商量,可我完全没有。我替你和你的父亲做了我无权做的决定。我允许他来看你,却又食言了。”
“所以,火炉和椅子的事——真的是你?”
“是。”
“可papa说是他自己那么吩咐的!”
Marius脸色变白了。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脏。
在马车另一边,Javert咂了咂舌,扭开脸。
“不,”Marius轻声道,“他是这么说的?噢,天呐。他当然会这么说了,是吗?可的确是我吩咐的。”
“是你!”姑娘看起来心都碎了,“可为什么呀?”
“我把他想成了别人。我想让他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我希望他不要再过来了。”
“‘别人’?”她重复道,“‘让他觉得不受欢迎’?我听不懂。为什么你想他走?你怎么能认为他不好?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没对我做什么,Cosette,他救了我的命!他给了我他全部的财产。而我错判了他的人品。”
“错判!因为什么错判?他对你只怀着好心,不是吗?”
“他是。他对我可不仅仅是好心。啊,你甚至不知道他有多好。”
“那你为什么要赶他走?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好?”
Marius咬紧了牙关,别开视线。“我不能告诉你。”
姑娘上一刻险些泪眼朦胧,这会儿却几乎怒气冲冲了。“为什么?难道是我不够好,让你无法信任?还是我不够聪明,让你觉得我无法理解?你说你爱我,却瞒着我这些事。你和papa都是!难道对你们来说,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应该对我保有秘密。”
“对不起,Cosette,真的对不起。要是我能,我一定对你诚实。可这也是他的秘密啊,我没有权利擅做主张。Javert,他明白我的话。”
“Javert!”她惊愕地看向探长,然后又看回Marius。“你是想告诉我,papa的这个大秘密,甚至他都知道,我却不知道?这公平吗?我可是他的女儿!”
“很不幸,”Javert开口,冰蓝的眸子看向Cosette,声音低沉而平淡,“但相信我,关于你父亲的某些过去,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瞪着Javert,一时语塞。她蹙起眉头,嘴唇微张。“可——可他不是个坏人。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绝对不是坏人。”
“他不是。”Javert同意道。
Marius打量了一会儿探长的脸色,然后转向他的妻子。“Cosette,你只要知道,你的父亲是个圣人。我们之前曾有些误会,我对他很不好,现在我认识到了,并且深感后悔。之前我那样想他,是对他的侮辱。我必须作出补偿。他为我们俩牺牲了一切。我们得好好待他,要像对国王一样好。”
“这正是我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试图告诉你的!”Cosette叫道。
Marius往座椅里缩了缩,懊悔地皱起脸。“我知道。我以为你敬爱他,是出于无知,出于忠诚,出于他对你的养育之恩。可我错了。他值得起你口中的每句赞美,只多不少。我才是无知的那一个,我才是那个傻瓜。”
“我对你相当生气。”Cosette说,胳膊交抱在胸前,气呼呼地坐了回去。
Marius垂下头。“你是该生气。”
“公正地说,”Javert评论道,“要是你们的父亲脑子清醒点儿,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们,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没错!”Cosette猛抬起头,像是记起了什么,“我也该对他生气。他就让你那样把他赶走了,一个字也没对我说!他任由你胡来,即使那样会让我们两个都受伤!当我问起时,你们谁都不吱声,都瞒着我。你们两个都是坏蛋,坏蛋!我会让你们天天听到这个的。”
Javert冲他挑起一边眉毛。
“噢,别那样看着我行吗,”Marius指责道,“你不也一样没觉得他好,直到他救了你。”
男人不为所动地耸了耸肩。“说得没错,我不否认。而且我也一样赶他走,想断绝联系。然而,这些都分毫无碍于你是个蠢货。”
Marius瞪了他片刻,眉头打着结。然后他吸了口气,深深一叹,肩膀挫败地垮了下来。“这倒没错。”
***
Javert一把推开门,门撞在旁边的墙上,发出一声很大的响动。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白痴!”他吼道。
Valjean坐在房间一边的椅子里,吓了一跳,看起来差点被茶水呛住。手中的茶杯险些滑落,最后落在杯垫上,溅出了些许茶水。他盯着Javert,目瞪口呆。突如其来的暴力闯入让他有些糊涂。
“你以为你是什么?殉道者吗?到处去救人,甚至都不行行好告诉他们!谁会从你这该死的谦卑中得到好处,呃?你不会!他们也不会!”他怒气冲冲地指责道,手比划向冲进门里、正从他身边经过的两个年轻人。
如果说探长的出现只是让Valjean吃了一惊,他女儿女婿的出现,却把他吓坏了。他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朝墙退后一步,眼里闪烁着恐慌。在Javert看来,他就像做了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学生。然而,叫他怕的不是责罚,却是赞美。
Cosette奔向他,仿佛扑火的飞蛾。“Papa!”她叫道,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这一声呼唤,让男人的脸庞涌动起某种强压的喜悦。“Cosette,”他喃喃着,震惊不已,“你在这儿,你来了,你叫我‘papa’。”泪水涌上他的双眼。“可——”他抬起头,发现Marius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啊!你也来了?”
“父亲!”Marius开口,声音破碎。
这个词恍若惊雷一般击中了Jean Valjean。“‘父亲’!”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目光看向Marius,看向Cosette,又看向Marius,全是迷惑。
这似乎打破了Marius身上的某种魔咒。小伙子冲向他,握住了他的双手。“是的,父亲!”
“你是说——”男人似乎一时喘不过气来,“您原谅我了,是吗?”
“原谅?”Marius叫道,“啊,要原谅什么呢!是我受了您的恩,先生。我欠您一条命!”
“你!”Valjean惊骇地叫道,看向Javert。“你告诉他们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来?你说过——”他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要——”Javert震惊得无以复加。难以置信最终凝滞成了暴怒。“因为他问了,你这个大白痴!我没想到你会瞒着他!”他的一字一句仿佛鞭笞,“去你妈的,Valjean!让你自以为是的那些东西全都见鬼去吧!你就不允许自己受一点儿好?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个老呆子?怕别人会夸你,怕自己受尊敬?天呐,”他嘲讽道,扬起双手,“何等残忍!可怜的Fauchelevent先生,竟然受到了他该受的赞美!”他尖锐的话语变成了怒吼,“你把我气坏了,你知不知道?”
Valjean只盯着他,面色僵白。
“Papa!”Cosette又叫了一声,抓住他大衣的领子。“噢,您会让我那样叫您,对吧?Marius说我可以的。绝对不要再叫什么‘Jean先生’了。您是我的父亲,哪怕没有血缘关系。我才不管您怎么说。Papa,您实在太坏了,我当真以为您是旅行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您竟然一直在这儿!我每次叫Nicolette来,她回来都跟我说‘他不在家’,但您根本就在!而且您还病了,还不告诉我们!您怎么能这样?要是我晓得——噢,您实在太不听话了!Javert先生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
Valjean双眼瞪大了。“所有——”他瞟向Marius。“她知道了?”他轻声道,透着恐惧。
“关于您救我的事,没错!”小伙子叫道。他的眼神中写明了他懂得Valjean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她是不是知晓了他的过去,所有的——那些他避免提及的细节,那些会刺痛他的不堪往事。
释然从男人脸上闪过——连同感激。“啊。”他应了一声。
“您去了街垒,把他从那个可怕的地方救了出来,”Cosette说,“要不是您,他就没命了!我可怜的,亲爱的Marius。您为我救了他。”
“不止如此,”Marius插嘴道,“您也救了探长先生!要不是您,街垒那天我们都会没命。”
Cosette的双眸闪着泪花。“噢,papa,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那天使般的声音听来心碎极了。“您就让他们把您赶走。可一直以来,您都在想着我,我也想着您啊!有许多次我想来看您,但您总是避而不见,好像我们不会察觉似的。您以为您走了我们会更幸福,您怎么能这样想?”
两行眼泪滑过她的脸颊。“我爱您,papa,我不想您走。为什么您会以为我想?您有这个想法,实在太不应该了。这么多月来看不见您,我都伤心死了。您知道我今天听到我们要去哪儿时,心里有多高兴吗?我对他说‘啊!武人街!我想去那儿想了好久,可我不敢问!’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我真的很想您啊,噢,papa,”她啜泣道,“您差点死了!‘因为悲伤’,探长是这么说的。‘他都走到鬼门关了’,他是这么说的。您就打算这么死了,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们。您怎么能这样?”
“我再也不会让您离开我的视线了。您要来受难修女街,跟我们一块儿住。您要和我们一块儿吃早餐,吃午餐,吃晚餐,我再也不准您吃什么黑面包了。不准。Marius和我一定要把您宠上天。您要吃营养丰盛的食物,一盘接一盘地吃。您冬天的壁炉里要一直有火,要有温暖厚实的毛毯,还有从波斯来的漂亮的地毯。您的扶手椅也在您的房间等着您呢,上面铺着乌特支勒的天鹅绒,窗外还有夜莺住在巢里——我特别想要您拥有这一切。我跟我自己说,‘我得给Marius和祖父列个清单出来,我要把他宠得找不着北!’可您再也没来过了。Marius说那都是他干的,是他让您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可那也是您的错,您知道的——要不是您推波助澜的话。”
“不过现在您得来了。我要您来!您可没有选择。Marius,祖父,还有我,我们都想您过来。所以您必须得来!我们要在花园里散步,去看那些花。噢!等您看了,您就知道有多漂亮了。玫瑰现在都开啦,路边全是河沙和紫贝壳。我在那儿种了草莓,您知道吗?全是我自己打理的。他们给了我一小块地,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那块地特别好,光照充足得很,所以草莓种出来很甜。我要一筐筐的摘给您,您就知道尝起来有多美味了。明年我们一块儿种些东西,看看谁的长得更快。不过我打赌肯定是您的,我一点儿都不会生气。”
Valjean就站在那儿,惊奇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啊,我真的很想您嘛!”她亲了亲他的脸,“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您那么孤独。甚至Toussaint都不在身边。一个人那样生活,一定难过极了。难怪您会生病。不过,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允许的!”她说着,跺了跺脚,“您一分钟都不许在这个破地方呆下去了!我们要把您接走,跟我们永永远远住在一块儿。我不会让您再伤心的!我们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您以前给我读的那些故事结尾一样。”
Valjean的喉结滚动着。他看向Marius,后者依然站在他身边。“那么您,”他轻声问,难以置信中还透着畏惧,“您允许吗?”
“当然了!”年轻人叫道,攥紧了他的双手。“您是我的父亲。您一直都是我的父亲,我却把您拒之门外,冷酷地对待您,赶走您,而我本该像欢迎殿下本人一样欢迎您!不,应该请求允许的人是我。”他皱着脸,垂下脑袋。
他再一次握住了Valjean的双手,跪了下去。他的双眼紧阖,脸带敬意。“先生,”他诚挚地开口,“我请求您的原谅。您是一个我值不起的好父亲,而我却是个不孝子。我待您冷酷、恶劣,您待我却只有慷慨。我误解了您,我是个傻瓜。我要为我对您的所作所为道歉,最诚挚地道歉。每件事我都后悔极了。您是个圣人。您愿意给我这份荣耀,允许我称呼自己为您的儿子吗?”
Valjean垂眸盯着他,双眼大睁。他似乎失了语,一时间震撼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允许……?”他呆呆地重复道。
“说您会原谅我吧。”小伙子恳求道。
男人张开嘴,颤抖着。他背靠着墙,脸上带着某种恐慌。看起来,他被方才这番敬慕的表白骇住了。“我——您、您——”
Marius仰头望着他,看起来很是心碎。
“Papa……”Cosette嘀咕道。
Valjean看向她,又看向Marius。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烦躁地徘徊。有一瞬间,他撞上了Javert的视线。
Javert仅仅是盯着他,面无表情。
真有意思,他想着。这个男人果真害怕赞美,甚至不仅害怕,简直被吓坏了。
Valjean吃了一惊,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不安地移开了视线。他退缩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了。“这……”他再一次抬起眼,带着问询,带着不安。“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是的!”Marius叫道,“天呐,没错。”
“拜托,papa,就说您会让我们对您好嘛。”
Valjean踌躇着。
“求求您,说您会原谅我吧,先生。”
“我原谅您,先生,”最终,Valjean说道,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但其实,没什么好原谅的。既然您知道关于我……”
“我对您全无了解!”Marius高声道,“您只告诉了我您最坏的一面,却不提好的。您允许我赶走您,因为您认为那是您应得的。但那根本不是!就让我们接您回家吧,求您了。您要天天和我们在一块儿。您要随时随地都见着您的Cosette。我要给您我能给的一切,还有更多。我向您保证,这些都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
Valjean看着他。看着Cosette。阖上了双眼。Javert瞧得出,他的所有决心,都在他女儿的承诺中瓦解了。“噢——噢,好吧,好吧,”他说道,颤巍巍地叹了口气。
小伙子的脸上扬起一个释怀的笑。
Cosette笑开了花。她张臂抱住她的父亲。“啊!我们要幸福地生活在一块儿了,”她说着,手拂过男人耳后的一缕白发时,眼泪又涌上了眼眶。“等着瞧吧,我保证。”她在他的额前印下一个吻,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
这似乎打破了Valjean内心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的脸皱成一团,脸贴向她的,眼泪最终顺着双颊滑落。他紧紧抱着她,压抑下一声啜泣。他的双肩颤抖着。他温柔地抚过她头上的女帽。
“上帝仁慈的明证,便是她在这儿了。”他喃喃着。
Marius缓缓起身,走向他们。他犹豫地碰了碰男人的肩膀。
Valjean没有动。
仿佛得到了允许一般,Marius张开双臂,将两人都纳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Javert靠墙站着,肃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胳膊抱在胸前。
然后,他埋下头,悄悄地退出了门外。
Chapter 23: 罪者获准进入伊甸时的谦卑
Summary:
Marius和Cosette带着Valjean回到了Gillenormand的家。懊悔却如影随形。
Chapter Text
“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便是爱己。人的心中若是对自己没有爱,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皮囊缺乏尊重,又怎能与他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呢?”
——Shailene Woodley
***
一行三人都坐上了Gillenormand的马车,Cosette挨着Marius,Valjean坐在他俩对面。
回家的一路上,Cosette都在兴高采烈地叽喳个不停,他们要一块儿做些什么——去卢森堡公园,去看歌剧,去戏院,去打台球,去他们过去几个月发现的那家可爱的小咖啡馆,去做巴黎的富人们会做的一切事情。她坚持她的父亲一定要去瞧瞧他们的花园;她说起她每天经过时,有一只红胸脯的小知更鸟,总会从石墙里的巢中探出脑袋来,有时候还有一只白脚杆的橘猫经过。她总担心哪天这猫会逮住那可怜的小鸟儿吃了。
时不时地,她又会重新责备起他来,还有她的丈夫。责备前者竟以为自己是他们生活中无关紧要、不受欢迎的一个,责备后者竟会鼓励这样荒谬的事情发生。
两个男人由她说她想说的,既不打算纠正,也不与之辩解。Marius神情腼腆而愧疚,Valjean则带着股尴尬的惊奇。马车停下时,车夫还得特意提醒他们,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Cosette, mon coeur, ”Marius恳求道,“你能先出去等一会儿吗?”
“为什么?”
“我想跟你父亲单独说几句话。”
她撅了撅嘴,然后耸耸肩,冲他们淘气一笑。“好吧好吧,”她说,“但动作快点儿。我可一刻也等不及啦。要是你们俩老不出来,我揪着你们耳朵也会把你们拽出来的。”
等她走出去,听不到谈话声后,Marius收起了不安的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热切。他伸手揉了揉脸,又捋了捋头发,双眼大睁,呆呆地盯着马车地面,深吸了口气。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扬起脸,看向Valjean。“您!”他叫道,“我有太多的话要对您说了,可时间不对,场合也不对。我们得另找地方谈谈。可我脑袋里的那些新东西……”他捂住眼睛片刻,然后扬起手。直到这时,Valjean才看到小伙子的眼中几乎有泪。
“我吩咐仆人不再生地窖的火,我让他们搬走了椅子,”Marius说道,“可您——!您跟Cosette说那都是您的意思。为什么?”
“我不希望她对您存有看法。”他小声说。
Marius的神情因痛苦而绷紧了。“您怎么能那么说?”他轻声道,“是我误解了您那么长时间。”
Valjean仅仅是伤感地冲他一笑,眼中带着痛苦。“一个人被拒之门外时,先生,是很容易察觉的。毕竟,一家人的幸福也不需要被这些东西打扰。”
“可——那完全是种侮辱!”他抗议道,扬起脑袋,“您怎么受得了的?您怎么能由着被扫地出门,明明我承诺了您——承诺了您——可以每天见到Cosette?”
Valjean的目光落到了马车地面。“承诺您有权给予,”他说,“也有权收回。哪怕没有告知,那也是您的权利。因为冲突而离开,最好离开得不让人知道,您不这么觉得吗?无论如何,我不需要通过语言来理解您的情感。我已经相当明白了。而我也无从辩驳,我没有权利。”
“可是,被逼着不再现身,毫不反抗……”
“我不生您的气,先生。我没有恨谁。您用不着觉得内疚。”
“我的内疚并不是这件事困扰我的地方,可是——说真的,您太有权利恨我了。”
Valjean又伤感一笑,摇了摇头。“恨?不。我不恨您,现在不恨了。”他盯着地面,神情肃穆。“我得承认,一开始我并不喜欢您。当我头回听说您,知道了您对Cosette的爱,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打算否认——某种憎恨。您会把她从我身边偷走。她是我唯一的陪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要是失去她……我受不了。即便那缘由是幸福的。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我恨您恨得入骨呐。”
“当我知道您去了街垒,可能会死,我竟然释怀极了。那不是件很可怕的事吗?”他说,抬眼瞥了他一瞬,“您要死了,我竟然很高兴。因为Cosette会留在我身边了。”他叹了口气,又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可之后我意识到了,那是件多可怕的事。一位与我素昧平生的可怜小伙子就要死了,他从未有害于我,我却以此为乐。我意识到,您要是死了,Cosette会有多伤心。她是那么爱您。您的爱给了她幸福。”
他眯起眼睛。“她的幸福……是我此生唯一的目标。让您的死毁了它,还是在我知道并且有能力阻止的时候——人怎么能这样自私呢?我的确喜爱做她的父亲,但我无权控制她的人生,无论是决定她的道路,还是选择她的所爱。仅仅知道了她对您的爱,知道了您的困境——我便有义务保护您远离那样的厄运。即便知道您有天会带走她,即便如此,我还是穿上了制服,去了街垒。我一直看着您,在最后一刻,我拽着您的衣领,把您拖走了。我背着您爬过下水道,包扎您的伤口,即便我做了这些事,我依然恨您。”
“我恨了您几个月。偶尔我会想,也许您已经死了。对此我有什么可指摘的呢,我已经倾尽全力保您周全了。别误会,先生,我知道这样的念头有多黑暗、多可怕。一想到这个,我就骂自己。可我仍然控制不住去想!有时候,我对她实在很有占有欲。我太爱她了。”
“可您好了起来,你们又见面了。我看得出您是真心爱她,看得出她在您身边有多快乐,我就不再恨您了。说实话,我对您还有点儿爱屋及乌了呢,因为你们爱着彼此。因此,当您觉得我该离开,我便接受了。”
Marius猛摇着头。“您不该毫不反抗就走。”
“先生,我反抗了,依照良心准允我的程度。”
“那等同于没有!一直以来,您都知道您做了什么,您知道我欠您一条命。您却任由我低看您,只拣错处的自我谴责!您就真那么恨自己吗?”
Valjean皱起脸,别开目光。“谦卑不同于恨。”
“可您的自我惩罚却让它们一样了!”他反驳道。
Valjean忽略了这个评价,看向窗外。“我们该出去了,”他平静地说,“Cosette还等着呢。”
Marius打开马车门,眉头依然紧蹙着。“话还没说完,先生。之后我们再谈。”
Valjean沉默地走下马车。
***
“所以!”Gillenormand先生叫道,“做父亲的那个回来了。”
Jean Valjean站在房门外的阶梯上,Marius和Cosette站在他两侧。他的姿态低微,帽子攥在手里。
“这些日子你究竟跑哪儿去啦,嗯?”老人问道。“啊,我估摸着离你上回来已经一两个月了。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呀,连陪陪自己孩子的时间都没有?”
“外公!”Marius立马叫道,“您误会了。”他摇摇头,“噢,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保准您难以置信。过去我一直对Fauchelevent先生存有看法,可事实上,他——”
“我出了趟门。”Valjean说。他向前一步,一面走到了正站出来打算为自己辩解的Marius跟前,一面拒绝性地轻轻碰了碰小伙子的胳膊。
Marius惊讶地看着他,住了嘴。
“这就是为什么我最近都没过来的原因。您瞧,”Valjean轻声说,“前段时间我身子骨不太好,只能稍稍走几步,来看一眼Cosette。想来您也理解,那对我来说可太不容易啦。我有些尴尬,不想别人见着我。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完全没法出门了。之后我的一位朋友把我接去了家里照顾,终于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很慢。我就是到那里去啦,先生。之前没能不时上门拜访,我也很遗憾,病去如抽丝啊。对此我向您道个歉。”
这段话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绝对的冷静和令人信服的谦卑。
Marius盯着他,目瞪口呆。
Gillenormand先生眨了眨眼。话中传达的信息似乎让他颇感惊讶,以至于花了一小会儿来斟酌措辞。“嗯,”他困惑地哼声道,“病了,您是说?”
“是啊,不过现在已经无碍了。”
“那么,”老人用他的拐杖头敲了敲门廊,“你还可以写信嘛。”
“我不想打扰你们,”Valjean说,“要是忧心我的健康成了负担,我会过意不去的。而且,我猜,还有某种自尊心在作祟吧,我不想说得太明白。”
两位先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他们在打量彼此。
“我明白了,”Gillenormand说,“快进来吧。”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大厅,“Nicolette特意给你留了位子。”他移身,又回头瞥了自己孙子一眼。“说真的,Marius,”他嗔道,“你就直说是你的岳父要来吃晚餐就好了嘛。”他奚落道,“搞得那么戏剧化——天呐,简直让人以为是Berry公爵夫人要来拜访哩。”
***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Cosette便即刻履行承诺,领着Valjean逛起了花园。他们缓步走着,手挽着手,驻足观赏每一处景色。Marius跟在他俩身后,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Cosette满心自豪地指向她那一小块草莓地。那块地的确打理得很好,Valjean对此不吝赞美。“不过,果子一开始结的时候,你就该罩张网,”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说着,“——悬在木棍上就行了,既绷得开,又不会碰到植物。不然啊,莓子还没长熟,那些鸟儿松鼠就会过来偷吃了。”他琢磨着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盯着那一簇三出的叶子圆润的边缘,以及那黄蕊白瓣的花朵。“你还得时不时地每排锄锄土,多留些空间出来,土壤才会……”他收了声,发现两个年轻人正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带着某种惊讶。
Cosette压下咯咯笑声。“他以前是个园丁,在修道院的时候,”她对Marius说,“关于怎么种东西,他知道得可多啦。”
“啊,我明白了,”她的丈夫回过神来,“那么,也许他会帮你打理这儿咯?”
“噢,我就打算这么做呢,”她狡黠一笑,转向Valjean。“您总会帮我打理一切,不是吗?”
想也没想,Valjean就忙不迭地冲她点头,双手在身后背着。
“瞧见没?”她对Marius说,“我就知道他会开心的。他好久都没种过东西了,你知道吗?武人街的公寓后面倒有个可爱的花园,但我们从没在那儿真正种过什么。我们刚搬过去那阵,他说我想用它来干嘛就干嘛。我不想管它,就由它在那儿了。田旋花和蝴蝶草,忍冬和树莓,还有那些雀儿……一切都浪漫极了。我想他也喜欢保持原样,让它们自由生长。您说是吗,papa?”
Valjean吓了一跳,往事的回忆在这些话中突然浮现。事实的确如此。他最初买下那栋房子时,曾瞧过那花园一眼,他骨子里修枝锄园的本性叫嚣着要让它重回昔日的荣光,可他心中罪犯的阴影却在说“别”,就随它去吧,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在那荒芜散漫中,自有某种神性存在。那杂乱繁多的动植物,那深沉宁静的孤独,某种程度上,让他想起了伊甸园。那是他们秘密的荫蔽,在他的想象中,他和Cosette正是那方天地仅有的两个人。
之后的几年里,看她在那花园中——在那片无人涉足未经探索的荒野中徜徉,带给了他愉悦。她把脑袋探进灌木丛,双掌双膝着地,弓身研究着东西。偶尔,泥土和草叶会弄脏她的裙子,对此他只会报以微笑。她常常会大声宣布自己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玩意儿,时刻准备把他从那间园丁的小棚屋里拽出来。他打开门,便会看见她正举着某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或者抓着某些小动物。
有一次他打开门,甚至看见她骄傲地举着一条小锦蛇,那蛇正害怕地绕在她指间。
“Cosette,”他非常温柔地说,“那是条蛇。”
“我知道啊!”她兴高采烈地回答,“太神奇了,不是吗?我刚刚瞧见它在爬树!我不知道蛇也会爬树诶。看它的眼睛!看呐,papa,好像小铜碗。”
当然了,她正确非常。
又过了几年,花园变成了她的专属区,她的秘密天地,而他得体地退避了,就好像一个人不去侵扰另一个的闺房一样。那是他们的私人空间。但有时,他依然会透过窗户望着她,下巴撑在手上,笑意恬然。
这些画面掠过他的脑海,如幻影般逐一消逝,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情感:Cosette想捉小青蛙没捉住,才一靠近它们就四散逃窜了;Cosette坐在石凳上读他的某本冒险故事,藤蔓一天天自底缠绕;Cosette在斑驳阳光中,仰脸冲他微笑;Toussaint不得不亲自拽他们两人进屋吃晚餐——Cosette在花园,Valjean在棚屋;他们一面递放盘子,一面听Cosette兴致勃勃地讲述她一天的见闻。
Valjean心生起某种令人发颤的怀念。那些他一直强压下的对女儿的需索和爱意,全都一股脑地奔涌了回来。他感到热泪在眼底打转。他深吸一口气,眨眼忍下了。
“Papa?”声音来自他的天使。
他吃了一惊,看向Cosette。
“您刚才突然一声不吭了,”她柔声说,“还好吗?”
Valjean努力冲她一笑,点点头,却别开了脸。“我没事。”
他提醒自己,如今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不再是他的。他曾经是她的监护人,现在她不需要了。
“您是在怀念园丁生活吗?”她哄劝道,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他试图压下自己颤抖的声音,一声压抑的轻笑溜出嘴唇。“差不多吧。”
***
晚餐很丰盛。在Gillenormand家里,这顿倒没什么好稀奇的,但Valjean的餐食从不惯于这般奢华。当然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财富完全足够他享受同等的待遇,但他几乎不碰自己的钱,花钱也不是为了自己。在他还是市长时,唯一会去参加的奢侈晚宴,也是被城里居民逼着去的,他把那当作例行公事,而非自我放纵。除此之外,他的三餐简朴得令修女们心生敬意,姿态谦恭得好似每一餐都惠于天恩。后来由于他女儿的坚持,他的饮食才变得稍丰富一些。即便如此,也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至少,和这一餐相比起来。
一顿饭究竟需要多少菜式呢?这些人家的日常饮食开支又要多少呢?他琢磨着。
令他宽慰的是,Marius没再去提他之前的英雄事迹了,虽然一开始明显有这个打算。小伙子似乎很会察言观色,注意得到哪些人有哪些不想谈论的话题。
Cosette也缄口不提此事,可对其它事就并非如此了。整个晚餐期间她都在说个不停,每每要被提醒一次,才会动一动叉子,真正吃点儿东西。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父亲有多不听话,怎么生了病,然后说着她一直为他准备了房间。“您会喜欢书房的,”她对他说,“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堆得有天花板那么高,其中有一些还是古籍。我们可以轮流给对方读书,就像以前那样。天气也很好,我们可以到花园里去,坐在树下面。”
对此Valjean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冲她一笑,微微埋头。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气氛融洽一些后,这会儿,Gillenormand先生看起来很满意Valjean在场了。“家里多个人就是好,”他评论道,“我俩现在可是势均力敌了。我们得让他们都知道,谁才是这家里说了算的。”
Valjean有气无力地冲他咧了咧嘴。那股胸闷感加深了。
“您都没怎么吃东西,papa。”Cosette观察道。
“我病了很久,”他平静地提醒她,“身子才刚刚好起来。”
事实是他并不饿。也许是因为他不习惯吃这么多,也许是因为他在这儿觉得极度尴尬,却不明缘由。更可能二者皆有。
“生病才更要吃得好呀。”她反驳道。
“啊,好吧,”他咕哝着,戳向一片芦笋,“也许是吧。”
***
饭后,Marius又开启了和Valjean的私人谈话。他看得出,这个小伙子劲头正足。那的确是有些兴奋过度的一天了。
Valjean想到Javert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这一切都太令人震惊了。
他真希望那个男人没那么做。可同时,他又想,两个都以为对方死了的人碰到一块儿,是百分百要谈起他的——他是联系他俩的纽带,也是他俩都还活着的原因。
他有些好奇Javert跑哪儿去了。前一分钟那个男人还在他的公寓里,冲他又比又划大吼大叫,下一分钟却不见了。老实说,Valjean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到这会儿之前,他甚至都没想起他,他的思绪被别的东西占据了。他跟着Marius在房里穿梭,那些东西又回到了脑海。
他一瞥四周的家具陈设和华美建筑,此刻正被滴着蜡的壁式烛台照亮。他觉得自己与这样精美的宅子是多么格格不入。
门“咔”的一声在他身后合上。锁闩声落,别的一切噪音似乎也随之消失了,只留下客厅被死寂笼盖。
Marius走向窗边,打望着天空。月光给地面洒下一层蓝色;余下的便是黑暗。
Valjean停在门边的暗处,像个未受邀请的仆人。那挂了整晚的笑容并非全然发自真心,一到两人独处时便消失了。唯有阴影随行。
过了一会儿,Marius似乎发现Valjean没有跟上他,便好奇地回头看去。Marius瞧见了他脸上的神情,于是眨眨眼,转身看着他。
Valjean没法直视小伙子的目光。他盯着横亘于他俩中间的木地板上的图案,垂下脑袋。“这……真的没关系吗,先生?”他轻声问道。
Marius蹙眉,扬起头来。“您是什么意思?”
Valjean吞咽了一下。“意思是,我该在这儿,我该被允许和Cosette,和您的家庭一起,我该被……容忍。”
Marius张大了嘴。“容忍?先生,我——父亲,您怎么还是……?我张开双臂欢迎您到家里来。我要您住在这儿,只要您接受这个邀请。我希望您在这儿。您是在怀疑我的诚意吗?”
Valjean踌躇了。“不是怀疑您,先生,只是我觉得,您对我的判断是源于不得已,也许那并不是您该有的判断。”
Marius看起来莫名其妙。“不……得以?什么,是因为Javert告诉了我您的所作所为吗?那能让我有什么不得已的?而且,什么叫我不该对您有的判断?Javert可不会说谎。您救了我的命;您救了他的命!您为我们每个人付出了那么多。我对您赞美也好,崇敬也好,怎么会是不该呢?”
Valjean抓住自己的胳膊,他皱起脸,目光在墙上徘徊。“的确,我的确做了那些事。可我觉得——先生,那并不能抵消我——”
“您为什么还要这样?”
Valjean顿住了。“哪样?”
“这么正式地称呼我。”
“因为,”他说,“您是这家的主人,先生。”
“我不是这家的主人;房子是我外公的,不是我的。我也绝不是您的主人——您才是我的长辈,我的救星,您才是比我好得多的人!虽说法律上我是您的儿子,可我才该称您为我的主人!”
“别,”他轻声道,“别这样。”
“那只有‘父亲’称得上了。”
Valjean很是局促。
Marius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打量了片刻。“我这样叫您,为什么您显得很痛苦似的?”
“因为我配不上。”
小伙子看起来受伤极了。“您配得上!您当然配得上。您就是我的父亲,无论在法律文书上还是在我的心里!”
“先生,我怕您对我高看了。您忘了我告诉过您什么。”
“我没有忘。我知道您是谁,Jean Valjean。我完全清楚。也许程度还达不到我所希望的,我得承认——但我已经开始怀疑,我总归比您自己了解自己。Javert说得对,”他说道,摇了摇头,“您的确谦卑到不肯自己受半点儿好。”
Valjean闻言蹙眉,扭开了脸。
“父亲,”Marius恳求道,“Valjean。就没有办法向您证明我的真心吗?证明您该得到回报,该被爱? 证明您应当跟我们住一块儿?”
Valjean张嘴想回答,却不知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坦诚道,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我愿意相信自己是属于这儿的,最起码,是被接受的。尽管我是那种身份。可是……先生——”
“儿子,叫我儿子。至少叫我Marius。我受不了再听您叫我‘先生’了。”
Valjean阖上眼。“Marius,”他艰难地叫出这个名字。不,这样叫他是不妥当的。“关于我的过去,你自己也没告诉你的祖父。”
“因为他根本用不着知道!这毫不相干!”
“毫不相干!我不这么认为。既然您说这是您祖父的房产,您有权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收留一个罪犯在这儿吗?他,还有您的姨妈——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我?还会这样热情地欢迎我进这个家门吗?”
Marius一时语塞。
“要是因为我,让您惹上麻烦呢?”Valjean继续道,“像我这样的过去,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先生。您自己也清楚,那的确困扰了您,否则,您就不会做那些事了。坦诚说吧,先生,如果不是因为您觉得自己欠了我人情,您知道了我的身份后,又会怎么看我呢?”
Marius挑眉。“可我的确欠您——”
“就假设您没有。您会怎么看我,要是我没救过您的话?”
小伙子抱起胳膊。“那么,我就死了,所以我想不了什么了。”
“要是您活下来了呢?”
Marius想了一会儿。他的神情严峻。他向前一步,站得直挺挺的,扬起脑袋,目光锐利。“我会认为您是个好人,先生。非常勇敢,也非常强壮。您有颗金子般的心。您在一个新城镇,用一个新名字白手起家,尽最大努力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您给那儿的居民带去了幸福和财富,作为商人,作为市长。”
“而当您受人敬仰的地位被夺去,您寻求的不是报复,仅仅是逃离。在这途中,您从孟费郿的一家可怕酒馆救了个小姑娘,您给了她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善意。您对那个孩子视如己出,用爱把她抚养成人。您是最最好的父母——对她来说,既是父亲,也是母亲。”
“先生,这个世界待您不好,您回报的却只有善行。也许您曾经是个囚犯,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不过是过往,是另一段人生。您早就脱胎换骨了,我看得明明白白。也许之前我还存着些疑惑,可现在我十分笃定。您将那段旧的人生,旧的自我,不知用什么魔力,融成了某种无比温柔、无比纯粹的东西,叫人难以置信。”
“可长久以来,这个世界是如此轻视您,让您已经不晓得怎么尊重自己了。您拒绝称赞,即便那是应得的。您不去看自己心中的良善与高尚,因为在您一生中,人们都说您没有那种东西。可它就在那儿!一直在那儿!哪怕是十九年的苦役,您也保留着那火花,让它在您心中燎原。而现在,先生,您光芒万丈。您把温暖带给了身边每个人。”
Jean Valjean为这番话发起抖来。他咬住嘴唇,转过身子。当他再次开口,声音又轻又低,几乎像是自语了。“要是那个人,您接受了他,把他当作家人,有一天他却被揭发了前苦役犯的身份,让警察抓了起来。您的家庭因此蒙受耻辱,您的亲戚们怒火中烧……您会怎么样?”
Marius沉默了相当一会儿。“我会非常失望——”他咕哝道。
Valjean的唇边扬起了胜利者般的挫败。“啊。”
“——对警方。”
Valjean眉毛一扬。他皱起眉头,张嘴回看着他。
“因为他们搞错了,先生,”Marius解释道,直直盯着他的双眼。“他们要抓的是一个危险人物,一个不知悔改的老混蛋,一只躲在羊群中的狼。但这儿没有这样的人。”
颤栗蹿过Valjean。他皱起脸,咬紧牙关,头低低埋下,神情颤动。他想忍住眼泪,可泪水仍然落了下来,灼烧着他的脸颊。他只能用手捂住眼睛,转过身子。
他想反驳,想说些什么,可声音全堵在了喉咙,发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Marius打破了沉默。“至少,您会允许我对您好吧?您就在这儿作客,等我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恳求道。
Valjean仅仅能回上一句,“如果您希望如此。”他轻声说。
***
午夜已过,Jean Valjean依然没睡着。床很软。他心事满腹。
房内幽静,他睁眼躺着,瞪着天花板木质内层上的图案。打着结的环圈和都铎玫瑰,尖尖角和散开的叶子。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他和衣而睡。因为其它物什都在他自己的公寓里,也因为他害怕自己太过舒适。
他焦躁地起身,打开窗户。那轻薄的白色细布窗帘,在突如其来的微风中翻滚。然后窗帘落回原处,他抱着胳膊站在窗边,望着天空。
蟋蟀一只接一只地在楼下轻声叫着。Cosette说得没错:他的窗户正对着花园。在对面的左边,长着一簇相思树,在那之后,星光映照下的花园延展开来。那蜿蜒的小路旁全是河沙河石,被草地衬出微白的光来。
Valjean肃穆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出了屋子。
室外,空气凝滞而温暖,贴着他的皮肤。要不是这蟋蟀声,怕是让人以为地球停止了转动,在时光中静止了。
空气很甜美;园里满是花朵的芬芳。一簇簇丁香和玫瑰被新开的花苞压弯了腰。忍冬和葡萄藤贴着那生了锈的高栅栏生长着。
宅子的墙边长着风信子、麝香兰、铃兰和蓝铃草,在一小块儿打理整洁的地里交错盛开。
Valjean轻轻踩在石头路上。
当世界沉睡,夜晚的花园里总藏着秘密。 树木笔直立挺,仿若守卫。微弱的星光照亮了叶子,露水在叶面上闪着光。花苞紧紧挨着花朵,好像梦中的人攥紧了毯子。万物入眠。
Valjean心不在焉地伸手抚过粗砺的树皮。思绪游走。某些遗忘已久的东西扯拽着他,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花园的正中央,他跪了下来,然后盘腿坐着,望着头顶的天空。
满月如盘,亮如天堂的窗扉。星星在他眸中洒下点点光亮。
Valjean似乎想在头顶这片闪烁的辽阔中寻找答案,可他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
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他仰着脸孔,神情静默。
最终,他叹了口气,然后直起身子,朝来路走去。
他在路边驻足了片刻,审视着白玫瑰那还未全部盛开的花朵。他心事重重地拨弄着柔软的花瓣,靠近身子,嗅了嗅那气味。
闻起来像Cosette常用的香水。那精巧的白色花瓣让他想起了她的裙子。
他想着她,想着自己,想着这个花园。
Gillenormand的花园。还有她小心照料的那一小块草莓地。
他就那么站着,审视着这一切。
每株草木都是那么优美,显然是精挑细选、悉心修剪过的。每朵花苞都与草地隔开,数量平均地覆盖着护根,周边砌排着卵石。所见之处没有一棵杂草。
他皱眉,额前的纹路加深了。
他当真属于这样的地方吗?
Chapter Text
“你的一切被目睹,然后被爱。这便是人间最接近奇迹的地方了。”
——Elizabeth Gilbert
***
“父亲,”早餐时Marius开口,“我决定了,我要带您旅行一趟。”
Valjean吃了一惊,抬起眼。蘸了酱的鸡蛋还杵在餐叉上,在送往嘴里的半途停了下来。
“喔,对啊!”Cosette拍掌叫道,“这主意好极了!这么一来,你们更能增加对彼此的了解。”
“什么?”Valjean问,“去哪儿?”
“韦尔农。”
“韦尔农!”他诧声道,“可为什么呀?从这儿过去得花整整一天。那里有什么吗?”
“到了您就知道了,算是某种朝圣吧。那儿有我该去看望的人。”
Cosette兴奋地轻吸了口气。“这么说,还是个秘密了!真浪漫。Papa,不是很有意思吗?简直像一场冒险。”
Valjean一双棕眸转向她,神情中带着疑虑。“也许吧。”
“那就这么定了。”Marius说。他抱起双臂,靠向椅背。“就明天。咱们早上六点出发。”
***
坐公共马车到韦尔农,总共要花十一个小时还不止。因为中途不时有乘客上上下下。
旅途中,Marius盯着窗外倒退的风景。他一只手托着下巴,目光里心事重重。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
当年轻人的沉默变得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时,Valjean终于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组织语言,关于要对您说的话。”Marius告诉他。
虽然这不是个太令人满意的答案,但从某种意义上讲,Valjean好歹用不着追问下去了。
旅程安静继续,车上偶有几声来自其他乘客的闲聊。
Valjean并不知道自己所来为何,但年轻人允诺了一个解释。除开这些,他也是个富于耐心的人,因此他便等待着。
某一时刻,他陷入了梦乡。
***
等到下了马车,终于到达目的地时,除了急需活动腿脚,两个人都休息得很充分。
他们先在旅馆里租了间房,安放好行李,Marius近似于无地解释了一句他们要去哪儿,便掉头沿街下行。Valjean好奇地跟着他,带着一丝轻微的焦虑。
在经过市集的几个货摊时,Marius停了下来,在其中一处买了束花。然后又毫无解释地继续朝前走。
令人Valjean惊讶的是,他们走近了一座教堂。他开始琢磨Marius说起“去朝圣”时,有多少是字面上的含义。
年轻人绕到教堂右侧,朝另一边继续走。Valjean跟在他身后数英尺。当墓地最终映入眼帘时,他明白了。
那束花并不是买给在世之人。这的确是一趟真实的朝圣。
他肃穆地跟着Marius,走到某座坟墓前。那里以漆黑的木质十字架作记,上面嵌刻着白色文字:COLONEL BARON PONTMERCY
年轻人单膝蹲伏,将花束小心翼翼地摆在坟包上,又沉思了片刻,才重新站起身子。“先生,”他轻声开口,目光盯着地面,“这是我的父亲。”
Valjean带着敬意,朝着坟墓略一颔首,仿佛对着某位路过的绅士点头示意。
他们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我猜,”Marius最后说,“您在想为什么我要带您来这儿。”他跪身在草地上,手指沉拙地穿过草叶。“我并非生来就是共和派,您知道的,”他打开了话匣,声音低微,好像并非全然说与Valjean听。“事实上,过去的多数时光,我都是个坚定的保王主义者,就跟我外公一样。这也是我和他唯一的共通之处了。现在我知道,其实那本就是他们刻意灌输的结果。然而我超越了自己。”
他叹了口气。“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先生。打一开始他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们让我坚信,他是个道德败坏的人,而我不应渴求他的陪伴。我离他根本越远越好。这背后的原因他们却从来没完整地告诉过我。家里人很少提起他,偶尔的几次,都是带着鄙夷的语气。即便我从没见过他,我也开始恨起他来了。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是说,得要多么狠心的人,才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呐?有一段日子,我根本完全忘记了这个人。”
“然后有一天,我被告知得去看他。这件事我连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更别提去做了。据说他害了很重的病,要求要见我。我就在那种震惊中来到了韦尔农。可等我赶到时,已经太迟了。他死了,可能刚刚才断气。他还躺在地板上,眼睛已经失去神采。那个景象震骇了我。那是自我记事起第一次见他,所以,我对他唯一记忆竟是一具尸体了。我向他表达了尊敬,就是那种对一般死者的泛泛的敬意。我在帽子上缠了条黑纱。可我根本不了解他,又怎么会为他哀悼呢。我也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因此,他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后来有一次,我心血来潮跑去圣稣尔比斯教堂望弥撒,就跟小时候一样。那天我走到一根石柱后面,跪在那儿的一张椅子上。有个人走过来对我说,‘先生,这是我的位子’。那是那座教堂的神甫,名字叫Mabeuf。他是第一个死在街垒的人;Courfeyrac告诉我他是在举起红旗时被射死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那儿。他不像是个会战斗的人,他的热情都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他死得光荣。”
“无论如何,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教堂。我问他为什么非要选在一根柱子后面,明明那里任何能望弥撒的位子他都可以选呀。他解释说,因为那个位子对他很有意义。他曾见到一位父亲常年躲在那根柱子后,偷眼望着他的孩子。那家人不许他接近自己的孩子。整整十年来,他都到这里,那是他唯一能看见他孩子的机会和办法。就那么静静望着,直淌眼泪。Mabeuf和那人后来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朋友,便向他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那个人坦诚自己是滑铁卢的老兵——大多数人眼中有罪的那一方——他被如今当政的褫夺了应有的勋衔和爵位,只领得到一份极微薄的薪水。他的妻子早逝,留下了一个孩子,那是他全部的欢乐。可他妻子的娘家要把那孩子领走,还说那是他们的权利。其实,那也本不必非要成为一件坏事。”
“然而,那家人却是非常顽固的保王派,对于那位父亲在战时的一切作为,他们都不赞同。接受婚事也是迫于无奈,既然现在,那妻子已经死了,他们也不用再克制对他的憎恶了。在他们心目中,他就是个强盗,是个恶棍。可那家人是大户人家,有钱又有地位。由他们养那孩子的话,前途总是会更好的。因此,那父亲放了手。唯一的条件便是他再不得联系那孩子,否则那家人就不再认他,丢他在街上自生自灭。”
“所以,尽管心都碎了,那父亲还是把这痛苦担了下来。如此一来,他的儿子会变得幸福而富有,尽管,这位父亲,却在贫穷与卑微中煎熬度日。Mabeuf告诉我说那个男人是波拿巴手下的一名上校,就住在韦尔农。他说起那人脸上的那道剑伤。‘他姓Pont什么来着’,他说。我的脸便白了。‘Pontmercy?’我问。‘对啦,’他回答,‘就是这个姓’。”
“您瞧,先生,那是我头回听说我的父亲。之后我和Mabeuf亲近了起来,我们常常聊天,他把他所知道的关于那人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的父亲是多么渴望见我,却不能见,因为他怕毁了我的前程。这种行径难道不卑鄙吗,先生?他自始至终都那样爱着我,他们却把我抢走,又赶走了他。他们将他捏造得那样可怕。他们让我相信他根本不爱我。想一想吧,到死他也没能和我见上一面,让我知道他有多么在意我!到死他也不知道我是否认识他,是否知道他所做的一切。”
Marius泪水盈满了眼眶。他埋头,紧紧闭眼,强忍了回去。“我没法为他报仇,”他绝望地低喃,“我只祈求着,此刻他能看见我,明白我有多么哀悼他的遭遇,多么敬仰他的为人。啊,可怜的人哪!”他呜咽一声,额头贴在那木质十字架的一端。“我的父亲……”
这墓地坟头的景象,若让Jean Valjean心生肃穆,这番坦言,更让那肃穆加深了百倍。
半晌,Marius冷静了一些,继续他的讲述。他舔了舔嘴唇上的咸意。“家里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扔了。他的房子、私人物品,所有的一切。他们甚至卖了他的制服和佩剑,因为对他们而言,那些不过是些一文不值的垃圾,可以随随便便丢到集市。我那会儿什么也不知道,没能保存下它们。我就让那一切在我眼前发生了。”
“我现在没有一件他的东西。除了一张纸,是他写给我的,他把男爵的头衔传给了我,那是拿破仑为表彰他的功绩授予他的。那就是我最珍贵的财产了。我把它放在一个小匣子里,挂在脖子上。可有一天我外公不知怎么发现了那个东西,把它抢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试图清清喉咙。“自从Mabeuf对我说了我父亲的事后,我便竭尽所能去了解他的生平,了解他的战绩。我不知道我借了有多少本书,有多少次为此通宵达旦。您瞧,这便是我能为他做的一切了。去重读他的过往,带着他应得的尊敬去追忆他。在他活着时,我与他陌路,等他死了,我才开始认识他。有好几周的时间,我除了阅读,什么都不做。我发现,我的父亲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也开始同他一样崇敬拿破仑了。几乎一夜之间,我就成了一名共和派。”
“我家里对此毫无察觉。我突然变得很厌恶他们,但有好一阵并没有表现出来。我私下去订了一百张名片,上面印着男爵和我的名字。但我没处散发这些名片,只能揣在自己衣袋里。可有一天,我的外公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我回家时,他正在气头上。他把那叠名片扔到我面前。他侮辱我的父亲,还有我,而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言辞。于是,我的情绪也只能全爆发了出来。”
“我们吵得不可开交。一切都在瞬间结束了。他发现我对我父亲新生的忠诚,发现我改变的政治立场,就把我赶出了家门。多简单啊,脸上还带着笑,就同我断绝了关系。就像那样。”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憎恶与痛苦,“就像他们当初说的那样。”
“我很抱歉。”Valjean只能说。
Marius仅仅点了点头,以表感谢。“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他说,“经过那些事,直到现在也很难相信,他们当中有谁是真的爱我。被赶出家门不过一念之间,只要我表现出丁点儿他们不愿看到的征兆,就会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掉。唉,见鬼,”他咕哝道,“他们是养育了我,可他们那么做,就像——就像因为我是他们的某种资产。就像他们在为未来投资,要培养出另一个优秀的小保王派,一个受人尊敬的律师,好有朝一日涉足政坛,为他们赢得赞誉和名利。”
他又摇了摇脑袋,仿佛要驱散掉他们的阴影。落日余晖映照着他的黑发,闪耀出光彩。“我也不再争论,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我在那栋破破烂烂的房子里租了间小公寓。那时我几乎一无所有。我那无上仁慈的外公,要施舍我六十皮斯托尔的花销。每一次我都如数退还。我过得很苦,哪怕只是为了刺激他。我的衣服破旧得没得换,基本上一直挨饿。”
“在那期间,我认识了一群新朋友。他们非常醉心政治。我们并不完全认可彼此的看法,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深深吸引着我。他们是那样富有热情。即便如此,在那种处境下,我还是过得很痛苦。直到有一天,先生,我在花园里见到了您的女儿,她的美丽震住了我。我完全陷了进去,可我的痛苦也更深了。您瞧,我没胆子主动接近她,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永远也见不着她啦,我们再不会碰面了。可她总是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煽起我心中的那团火焰。”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在您花园的长凳上,给她留了信,用一块石头压着。我们爱上了彼此。我们经常深夜在那个花园里见面。先生,我要为此道歉,我知道背着您那样做有多不合适。但请您放心,就那样看着她,就那样坐在她身边,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们长时间地注视着彼此,什么也不做。我觉得,我真是这个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后来,她告诉我您准备搬走,去英格兰,我却束手无策。她留不下来,我也没法跟着走。我崩溃了。就此失去她的悲伤,完全击垮了我。若这世上没有她,我还不如死去。所以,我给她写了诀别信,去了街垒,加入了我的朋友们。我猜——不,我甚至是希望——我会死在那儿。”
“可我的信却到了您的手里。您来了,把我从死神手中救走,带还到了我外公家。很显然,他们最初都以为我死了。仆人们告诉我,我外公震惊得险些崩溃。他对着我——那时他以为是一具尸体——倾吐了对我的爱。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我捡回一命,他太高兴了,几乎忘了我俩之间的怨憎。但即使现在,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谈政治。有时他会挖苦我,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您知道吗,先生,有一回他问我有没有亲近的朋友,我说‘Courfeyrac,可他死了’,他竟然回答‘很好。’”年轻人颤栗了一下。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尝试着与对方相处。他是个暴脾气,有时候我都看出他要发火了,可他会考虑,然后按捺下怒气,闭上嘴巴。这是他的好处。而且我知道——至少现在——他的确是有几分爱我。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还有我的姨妈。实在太残忍了。”
他伸手耙了耙头发,一下,两下。然后叹了口气,用手背擦着眼睛。“现在,您知道我的伤心往事了,先生。也许您已经猜到了为什么我要对您讲这些。无论如何,我还是会解释的。”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父亲就从我身边赶走了,只留下误导人的臆想和日积月累的怨恨。我家里人担心他的作为有损门楣。所以他们抢走了我,将我与他完全隔绝开来。他会任由这一切发生,是因为他认为他们比他更有权利抚养我,对我的未来也更好。他为我牺牲了他自己。这家人却视他为强盗,对他只字不提。他不应被如此对待。我是他仅有的一切,他们却不让他见我。这对我俩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他是个伟大的人。众人应该景仰他、纪念他,应当为他雕像、为他种树。他本应享有这世间的一切幸福。可他死了,死得伤心又孤独。他的事迹全被人忘了。他的挣扎,他的牺牲,我一概不知,遑论他的伟岸。偶然的机会,我才知晓了这个高尚的人。可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他了。我没法去弥补过错。这将是我一生的阴影和遗憾。他的一生是个悲剧,他不该受那一切。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站起了身,双眼直直看着Valjean。他艰难开口,声音变得锋利,像是正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他一半像在说给自己听。“可对您,我还有机会做些什么。”
这样深沉的情绪,着实将Jean Valjean骇住了。他一时无从反应。
“您现在明白了吗,先生,我是什么样的感受?”Marius问道,“在去您公寓的马车上,我意识到,我对您做的,正是我外公对那上校——我的父亲——所做的。如出一辙!我简直害怕自己!”他一手抚上额头。“一想到我们的分离,他要忍受何等的哀恸!一想到我自己,竟亲手将一切加诸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我曾以为您是个凶手,是个强盗——是笼罩在我们之上的阴云——可您根本不是。我对您作出了自以为是的假设,又以此赶走了您。就像我外公所做的一切。不是我非要这么想,这也不是空凭想象就能做出的比较。”
Valjean咬了咬唇,看向地面。他的灵魂大受煎熬。“您是出于对过去的愧疚,才原谅我的,”最终他说,“而不是因为我值得原谅。您以为,您接纳我,也许就能弥补您父亲身上发生的一切。”
“您错了!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感激!”
“先生,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两者有多么难以区别。”
“那又如何呢?我的确愧疚,因为我错看了您,因为我待您很差,而您本不该遭受那些。我为我的恶行感到愧疚,难道不对吗?不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我才做这件事,我才张开怀抱迎您回家,祈求您的原谅。而是因为您,先生,您实在是个天使!您值得我献出一切——不管是崇敬、赞美、信任,或是爱。是我亏欠了您。”
“您没有亏欠我。”Valjean坚持道,“我会那么做,因为我别无选择。这样的事真的值得赞美吗?”
“值得——?您救了我的命啊!”
“出于义务,没错。责任驱使了我的行为。”
“义务?”Marius木然地重复道,“您没有那样的义务!可您还是历尽万难,把我送回了家。您将您的女儿交给了我,还把您的财产也赠予了我们。您还向我坦诚了关于您的一切,本没有那个必要的,仅仅是因为您良心不安。您本可以保守那个秘密,安享晚年。那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您错了,”Valjean说,“我必须向您坦诚一切,我的良心不允许我作出其他选择。老实说,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要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承认那些可怕的过往,本身对我也是一种折磨。但无论如何,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义务。所以,您瞧,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Marius咬了咬牙,皱起眉头。“谦卑是种高尚的美德,先生,但您太过了。您是害怕被赞美。好人都不应当被埋没,这是不对的。您认为,您受这种不必要的苦难,上帝会认同吗?”
“您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继续道,“我明白。您相信一切在天堂终有报偿,所以人世能获得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可您就没有想过,就在此时,就在此地,这一切也是您应得的么?对一个人行善的奖赏,也许并非要来自高天之上,也可以来自他播种下的、实实在在的一切?在我看来,上帝好像在说‘够了。这个人已尽了应尽的一切。让他的苦难到此为止吧,让他得受感激的滋养。让他的孩子们迎他回家。让他在祥和与珍视中安度余生’。”
“而您,先生,您却对上帝说——”他比了个手势,双掌在前,向上摊开,对着某个看不见的所在微笑道,“——‘不了,谢谢您。等我死了再补偿我吧。’”然后他踮起脚尖,面朝着另一侧,“上帝又说‘可我盼望你现在就受用这一切。你不希望结束这折磨吗?’而您回答‘没关系,我等得了。’就是这样!”他高声道,神色严厉地看向他,“这可有些不知感激了,先生!”
Jean Valjean瞪大双眼,嘴角扯了扯。
“我真是不明白您,”Marius继续道,沮丧地挥动着双臂。“您想方设法地抹黑自己,不让自己好过,还希望上帝因此高看您。等您走进天国之门的一天,上帝还得向您解释,在人世时,他就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向您施恩啦,可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恐怕得是相当尴尬的会面吧。”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心情也随之平静。“您害怕接受我的感情和邀请,因为您怕它过度,或者怕它不真诚。可您清楚得很,那可一点儿也不过度!我也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要如何才能证明我是真心视您为伟大的人,您值得一颗心能容纳下的所有的爱。我必须这么做。”
“先生,您认为我尊敬您是出于义务,因为您救了我的命。没错,对此我当然欠您一份感激,可那并不是我珍视您的唯一缘由。不,事实上,我珍视您,仅仅是因为您在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次的善行。说真的,我珍视您,甚至早在知晓这些事情之前。”
“我珍视您,仅仅因为您是个善良的人——您有一颗仁心,值得尊敬。我爱着您本身这个人。不是因为您的慈善或者英雄行为。即便在您坦白自己是个罪犯之后,我仍然认为您是个好人。”
Valjean插嘴道,“可我问您我是不是不该再见Cosette,您说那样最好。您怎么能一边清楚地表明了态度,一边又说您认为我是个好人呢?”
年轻人的脸色发白。“我——”他顿了顿,张开嘴,垂下了头。“我承认我说过那样的话,虽然我希望没有。我一说完就后悔了,真的。可您想想看,先生,您告诉我的那一切,实在惊住了我。您对我说您之前在服苦役,就连现在也因为重罪在被警方追缉——在刚刚成为我岳父的那天,您就说了这些话!我实在没有时间去思考什么。”
“即便如此,我还是能理智地看待您——可当Cosette走进门,我的思绪便通通转向了她。同您一样,我也希望她能远离您的过去,无论那些阴影是什么。我知道您的品格是诚实的、正派的,可如今怀疑的种子在我脑海里种下了。我没法确信。我们本来打算要您和我们一块儿住,可我变得警惕了起来。可是,您至少也该记得,在您问我时,我向您保证了您可以天天见到Cosette。我以名誉起誓,那时我真的发自肺腑。”
Valjean拧起眉头。“那您为什么——”
“我必须得解释,先生。我犯了个错误,在许多方面都是。为了努力了解您是个怎样的人,我试图研究您的过往。我所能搜集到的信息,都是零散的、原始的碎片。我尝试凭借推理,将它拼凑成一个合理的故事。那就是个错误。我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
“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以为您告发了加莱海峡一位仁善的市长先生,在他被拘押时,又冒用他的签名,去银行盗走了他的财产。”他一口气说了出来。
Valjean面露困惑。“什么?”
“是Javert,是他最后让我搞清楚了,Jean Valjean就是Madeleine先生,他们根本是同一个人。而Javert!”他高声道,“我以为您在街垒杀了他!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您不是去战斗的。在我看来,您准是得知了他被扣押的风声,好在混战中伺机报复。”
“如此一来,您就成了一位冒牌货,一位最坏的强盗,还是个凶手,可多么神奇啊,与此同时,您还是位得体的父亲。所以我违背了自己的承诺,我要赶您走。不是因为您之前告诉我一切,我思考过了,决定您不配成为这个家的一员;而是因为,我自己误入歧途,将您当成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人。”
Valjean迷茫地看着他,试图厘清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Marius继续道,“要不是那些错误信息,让我对您得出那样可怕的推论,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心软下来,不再害怕您。老实说,您在我面前,自始至终都是个温柔的人。一开始,我还特别为您的诚实折服呢。在我看来,您毫无疑问已经改过自新了。”
年轻人舔了一下嘴唇,又咬了咬舌头,摇起脑袋。他猛地抬头,直直盯着Valjean,眼里带着恳求的神情。“我想说的是,尽管您向我倾吐了您的过往,但我依然爱您!您不那么看,那是您自己的看法。可那是真的!真的!我可以证明。”
Valjean打一开始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每一分钟过去,都愈发不自在。如今,他几乎要落泪了。说真的,他想要被人爱,想要被人珍视,想要过幸福的生活——和他最在乎的人在一块儿。他想要去相信,他真的值得起这一切。他想要一个人来说服他,因为他的良心使他无法自己说服自己。他想要,但他却不知道是否应该。
他在担忧着。他担忧他会接受某些也许他不应得的东西。
Jean Valjean这一生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角色,若有一样他绝不愿再次经历,那就是窃贼。
他的声音濒临破碎。他的全部勇气只够说出一个词语,“如何?”
“很简单。”Marius说道,上前一步,抓住了Valjean的双手。“就像这样。您得回忆起婚礼过后的那个清晨,我们在起居室里的谈话。”
“我记得很清楚。”
“您得回忆起您如何向我坦诚,您是个罪犯,仍然被警方追缉。”
“我告诉过您,我记得那个清晨,而且记得过于清楚了。我记得我说过的话。”
“是吗?恐怕您忘记了一些东西,先生。”
“是什么?”
“我告诉您,我要为您争取赦免。”
Valjean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他的确忘了这回事。
“您说不要紧,因为警方以为您在很早以前就死了。现在没什么可做的——或者至少,不需要再做什么——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但它仍然存在,先生——您忘记了这点——我愿意、并且已经准备为您辩护,担保您是个正直的人,哪怕要对抗司法系统本身。即便知道您是谁,我也乐意接纳您成为家人。在我的心里,早已经接纳了您。”
“只是您突如其来的自谴,让我有些头脑发昏,才让我暂时对您的品格有所怀疑。可就算那时,我内心的一部分也知道那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无论您过去是谁,如今的您,毫无疑问已得新生了。您过去做过什么错事,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面对的是现在的您。”
“所以,您瞧,”他说,握了握那双手,“打一开始,我就真心实意地爱着您。只是因为……因为您是您本身。因为您是个好人,您的过去改变不了这一点。我们并不是历史的奴仆,也不束缚于我们曾经是谁。无论出身,每个人都能向善,都能显出美德。您就是最好的明证。”
这句话,让Jean Valjean从头到脚都颤栗了起来。盈在眼眶的泪水,最终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泪痕汹涌,灼烫了他的皮肤。他埋起头,面容颤动。他咬紧牙关,双目紧闭,神色中显出巨大的悲伤。他用双手捂着脸。
他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震动得无法作出其它反应。傍晚的微风拂乱了他的发卷,泪水透过他的指缝滑落,浸润着草地。
半晌,他听见Marius的声音。“父亲,”年轻人柔声唤道,“您是我的父亲。”
他无法再与此争辩。
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Valjean一句话也说不了。他的喉咙哽住了。他的胳膊搭在Marius礼服的腰际,将那年轻人颀瘦的身形抱得更紧了些。他把脸埋在那肩膀,哭泣着。
***
他们在韦尔农呆了两天。
就在破晓之际,人们可以看到一位满头银丝的男人,走出当地的一家小旅馆。他在附近的荒地漫步着。
等到天空变成明亮而平静的蓝色,人们会发现,在那墓园黑色的木质十字架下,摆着两束花:一束是在集市上买的,一束却全是野花。
***
回巴黎的车程,虽然并没有更短,但比起来时,显然要好过多了。虽然沉默仍然占据了大多数时间,但那沉默却是宜人的。
Marius和Jean Valjean都望着窗外。他们经过牧场与农田,醉心于那份安详。
这趟公共马车的车夫并不是两天前送他们来的那一位。如果是的话,他也许会发现,他的这两位乘客,可比之前看上去要自在多了。
***
“啊,你们回来了!”刚一进大厅,就听见Cosette的声音,“旅途如何呀?”
“完美。”Marius回答,带着股笃定的神情。
“好极了。”她转向她的父亲,“您呢?”
Valjean刚放好他们的行李,他坚持要自己来拿。然后他直起身子,看向她,目光平和。他的眼神中带着某种爱意。“Cosette,”他喃喃道。
他的女儿冲他扬起头。
他走近她,恍若梦中。他伸出手臂,抱住她,将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脑。
她在这怀抱中僵了一瞬——他似乎惊住她了——然后放松了下来。
他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撩起一绺栗色的头发,别在她的耳后。
对他而言,他的一生都被幸福拒之门外,或者那抗拒的本就是他自己。如今,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胸腔里的某种东西打开了,就像早已锈迹斑斑的门,一切如洪流而出。Cosette是他在这世上发现的第一样美好的事物;可即便如此,他也与她保持着距离,仿佛单是他的存在,单是他的情感,就有那么一丝玷污她的纯真的可能。他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守卫着她,远远地看护着她。
尤其自打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在他看来,她简直成了天使的绚烂化身——那样过于美丽而珍贵的事物,是他肮脏的双手不敢碰的。
可她是对的——他俩都想要彼此的陪伴。而他做过的最见鬼的蠢事,就是以为悄然退场会对她的生活更好。
“抛弃子女。”Javert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某种程度上,不的确如此吗?虽然那不是他的初衷,可事实依旧存在。对于Cosette……她要怎样才能理解他离开的理由呢?老实说,他甚至没有给过她任何理由。仅仅突然一天就不再出现了。她让仆人过来询问,他便假装不在,假装去了某趟旅行,而事实是,他就像一株拒绝了阳光润照的植物,正在慢慢枯萎。
可如今,一切都变得不同了。面对这些欢乐,哪怕他脸上仍有战战兢兢的不安,他的心中无疑是轻快的。就好像,那曾经窒闷的空气,终于被人开了一扇窗户。他的灵魂释然地呼吸着。愧疚、畏惧和自抑让他常年无休地处于紧绷之中,他已经记不清有过别的感觉了。而如今,那重压已卸,他终于让自己松弛了下来。
Cosette的爱于他是一件恩赐。曾经他以为自己当然配不上,此刻,他头一回全盘接受。对Jean Valjean而言,对这个从未如何体会过尘世幸福与感情的人而言,再没有胜过此刻的狂喜了。
“Papa?”Cosette的声音响起,“您还好吗?”
他发觉自己已抱她抱得太久,便松开了手。
“发生了什么吗?”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看向地板。“也许吧。”
“我同你的父亲聊了聊,”Marius宣称道,“我终于用我的想法说服了他。”
“是怎样的想法呢?”
“他得搬来和我们一块儿住,得允许我们好好待他。他是个好人,我们想怎么对他好就怎么对他好,而我们这么做时,他不得拒绝。”
她开心地拍起了手,一双蓝眼睛迸发出光彩。“好极了!噢,我的Marius,我亲爱的大律师,你最懂得怎么说服人了,是不是?”
年轻人面色泛红,腼腆地朝她露齿而笑。
“所以,”她对Valjean说,“你们俩自己搞出来的隔阂,已经跨过去了,是不是?你们对彼此都满意了吧?亲近一些了吗?”
他看向Marius。两人探询地盯着彼此的脸庞。
“亲近到能理解彼此了,我想。”Marius开口,“虽然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份理解能更深入一些。”
Valjean打量着他,面颊微微升温。他看向地板,轻轻点了点头。
Cosette的目光落向她的丈夫,又转回她的父亲。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那么,”最终她开口,双臂交抱,“Marius,父亲。既然你们现在关系融洽了,我想,也许,该有一个解释了吧?”
两人傻乎乎地冲她眨眼。
“什么意思?”Marius问道。
“我是说,你们两个不可理喻的大傻瓜,对于你们的行为,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Marius,你不让papa跟我们在一块儿,你说你对他有误解,所以你才那么做,那么,理由?究竟是什么让你不喜欢他呢?我问过你,但你不告诉我。你自己又说他是个圣人。”
然后她盯着Valjean。“还有您!他想怎么做,您就让他做啦,都不管会不会伤了您的心。都不管会不会伤了我的心!您甚至对我一个字也没提,就任由自己被推开了。为什么?是什么让你俩产生这样的分歧?”
Jean Valjean看着Marius。
Marius看着Jean Valjean。
他俩盯了彼此片刻。
“政见。”两人异口同声道。
姑娘惊呆了。“政见!”她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们搞了这些名堂,都是因为政见?”
“没错。”他俩回答,垂下了脑袋。
“天呐,我——!”她的脸涨得通红,“怎么回事?就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蠢事!那些东西,茶余饭后聊聊倒不赖,可让两个人产生隔阂,毁掉彼此的幸福——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鬼话!你们俩究竟有什么毛病?你们怎么能这么顽固,又这么善变?还都瞒着我,留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好像对你们来说,我就是个小娃娃,太幼稚了,什么都不懂。你们怎么敢这么做?神经病!”
“对不起,”Marius插嘴道,“只是——有一天,我们谈到了那个——就吵起来了,要是你愿意听,呃——”
“所以那天早上在起居室里,你们就是在搞这个!”
Valjean吓了一跳。“那天早上?”
“没错!婚礼第二天的早上。我记得很清楚。我过来跟你们两个打招呼,你们俩都躲着我,不愿当着我的面继续说话。我反复地问,可你们谁也不给我一个解释。我只能如你俩所愿,留你们自个儿呆着,等着吃早餐。你们可真做的出来呀。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说你们在谈论正事。哈!是什么政治话题,是不是?”
Marius挑起眉毛。“呃……”他又跟Valjean对视了一眼。“是的。”
“果然!我就知道。难怪你们俩那么顽固。我早知道政治能把顶好的人也变成混蛋。可天呐,你们居然把一切变得那么可怕,那么戏剧化!你们就该让我来缓和一下局面的,这件事可太鲁莽了。啊,不过现在已经雨过天晴了。但是,你们得保证,绝不再让这种蠢事发生第二次!要是我再发现你俩还有秘密瞒着我,我可会真的生气了。不准背着我吵架。听到了没有?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
Marius冲她点点头。“我向你保证,亲爱的。再不会如此了。”
***
吃过晚餐后一会儿,Gillenormand先生把Marius和Valjean都叫到了起居室。他沉默地招呼两人在他对面桌旁坐下。两人照做了。
山雨欲来的审问气息弥漫在房间里。
Gillenormand攥着双手,表情十分严肃。他心知肚明,意有所指地盯着两人。
沉默渐渐变得难以忍受。
老人挑起眉毛。“政见。”他开口,好像所有的盘问都被囊括进了这个词中。他背靠着椅背,张开双臂,放在两边扶手上。他的举止并无特别之处。“你们俩是想告诉我,你们彼此不再见面,是因为政见。”
Marius和Valjean隐忍地看着他。表情如出一辙。
他俩都知道,绝对是Cosette,带着她那没边儿的怒气,把一切都抱怨给她的外公听了。
Marius清了清嗓子。“祖父,”他说道,“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都觉得,您是最感同身受的人。”
老人的惊愕缓和了一些。这一下,三个人都戴上同样牢实的面具了。
房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啊,”Gillenormand怀疑地开口,“我明白了。”片刻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振奋,“那么!”他叫道,看向Valjean,“这么说,你一定是个保王派了!”
Valjean眨眨眼,神情发懵。“我……”他瞟向Marius。
Marius耸了耸肩。
Valjean又开口道,“我猜我,呃,多少来说,算吧。”
“噢,别那么谦虚嘛!”老人说道,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要是你和我那亲爱的Marius,就这件事,能在这儿吵得如此激烈的话,那说明你跟我可有许多共同之处啦。来吧,Fauchelevent,”他说道,精力十足地拍了拍他的背,让他站起身来,“让我们过来好好谈谈国王和国家,那个小异见派是听不到咱们的。”
Valjean回头,求救般地望向Marius。
可Marius只能伸出两手,抱歉地冲他皱眉。
“对了,Fauchelevent,”他还能听见他外公逐渐变小的声音,“你喜欢白兰地吗?”
“喔,我不常喝酒。但是,在这种特殊环境下,呃,也许还是有必要的。”
“这就对了!Nicolette!去,拿两只酒杯来,还有我买的那瓶雅马邑!”
“就来,先生。”
Notes:
艰难复健。久等了。
Chapter 25: 乌托邦(第一部完)
Summary:
Valjean回家了。
Chapter Text
“只有体验过极度不幸的人,才能品尝到极度的幸福。只有下过死的决心的人,才能懂得活着有多快乐。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两个词里面:等待和希望。”
——大仲马
***
Valjean和Basque还有Marius一道,把自己的行李小心地搬到了大马车后座。一开始有点儿麻烦,因为街道太窄了,车没法通过,得先把东西搬到十字路口。
一共只有三个箱子;除了衣物和书,基本没什么东西。公寓里剩下的家具都是老旧简单的款式,无非普通的木头和藤条制品。几把椅子,几张桌子,床,还有厨具——他现在都用不着了。他把那些留在了那儿,给他的门房一家,或者给下一个租客。他带走了其它几样还有保存价值的东西,像是那张长椅,一些图纹精美的床被,他卧室里的那个小屉柜,以及一些零碎的物什。
两支银烛台裹在毯子里,免受磕碰。他把烛台爱惜地装进一个箱子里的,连同他的圣经,以及之前挂在墙上的铜质小型耶稣受难像。
“那笔财产,加上这几样东西,就是您所有值钱的吗?”Marius疑惑地问。
Valjean仅仅冲他腼腆一笑,耸了耸肩。“穿得好不好,从来不是我生活的追求,”他说,表情变得有些伤感。“值钱与否,也改变不了它们对我的价值。”
年轻人看起来很好奇,但没再追问。最终他只说了句:“啊,好吧,说到底,我想您还是个谦卑的人。”大概他发现只用搬这么点儿东西,比起担心其它的,实在让人松了口气。
Valjean唯一不让别人碰的,就是他那个小箱子。他坚持要自己来拿,而且就放在他的座位对面,好像那并不是一块厚重老旧的木头,而是什么精美的瓷器似的。
Cosette还为此笑了他一会儿。“他简直把那箱子当了个人,”她俏声道,“我可嫉妒死了。”
“那里面是什么呢?”Marius问。
“噢,没什么,你们不会感兴趣的,”Valjean说,“我看重的一些老东西罢了。”
在韦尔农时,Valjent同Marius讨论过他给他们的那六十万法郎,用不用,该怎么用。Marius之前基于原则不碰那钱,是因为他以为那钱是偷来的。如今,误会澄清了,Valjean便坚持那些钱应该拿出来用。毕竟,一笔财富搁在银行里不动,对谁能有好处呢?
因此,在Valjean的要求下,Marius最后租了一辆华美的私人小马车,外观是深色的樱桃木,坐凳上铺着乌特勒支的绛紫色天鹅绒垫子。窗玻璃几乎纤尘不染,在阳光上透出崭新洁净的光泽。马车的外部,四个角都精饰着盘旋而上的饰纹,镶刻着雕花。他们都坐在马车的一边,Vailean的那个箱子在另一边。
当他们离开如今空空如也的武人街公寓,Valjean心中有些发堵——带着某种惊奇,和某种感怀。不过,这种情绪还来不及继续演变,Cosette就愉悦地唠叨起来了。
“啊,外边儿的天气可真好,”她说着,轻轻摇了摇Marius给她买的绢扇。“阳光明媚,又还不太热。估计六月就会热起来啦。今天可真是适合搬家的好天气,想想,要是得在雨天拖着这么些东西!”
她又说道,“Papa,等您把您的东西收拾完,咱们再去园子里走走吧。也许我那只红胸脯的小知更鸟今天在那儿呢。”
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我想,园子里还是得有一角归您自己。您可以种些香豌豆和胡萝卜。花已经种得太多啦,我们该种些实用的植物。所以我才弄了那么一小块草莓地。也许,您可以教我怎么种菜。噢!我们还可以种南瓜呀,或者芜青?随便吧,我想跟您多种些东西。一定很有趣。”
“我们可以去集市上不同的种子摊瞧瞧,”Marius建议道,“虽然……这季节太晚了些,是吧?”
Cosette皱了皱眉,但立马用她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向Valjean。“Papa,您肯定知道,这个季节种什么东西是最好的呀?”
Valjean扬起眉毛。“呃,我想想……”他思索着揪了揪胡须,“现在马上就六月了,所以……南瓜就挺好,还有豆子。甜瓜和黄瓜也行。可种香豌豆的话,就太晚了。我想明年吧。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芜青,虽然还是有一点点晚……”
Marius挑眉,似乎对他的信手拈来颇感意外。他看向他的妻子,Cosette冲他莞尔一笑,好像在说“早告诉你了”。
“你可以考虑看看多种一些果树,”Valjean继续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游走的思绪中。“我注意到那后面有一颗长得很好的老苹果树,可以再添一棵樱桃树,桃树也行,甚至梨树也可以嘛。还有,其它莓类的东西你也可以种,像是覆盆子或者黑莓。虽然,我猜你可能会觉得那些尖刺不太讨人喜欢。嗯,还是就从种菜开始吧,”他说道,挠了挠头,“保存起来也更容易。再说,这个季节也不适合种太多东西。”
“那就种菜吧,”Cosette拍板道,“Maiurs,你觉得咱们应该买些什么?”
“我?我不知道。你买什么我都喜欢。”
“南瓜就很好,”Valjean建议道,“种类很多,也能存过冬天。烹调起来也是五花八门的。”
“那就种一些。”Cosette说,“您刚才还说,现在也适合种甜瓜,是吗?”
“是啊,不过得快点儿下手。”
“您的兄弟以前就种这个,对吧?”
Valjean眨了眨眼,“嗯?”
“在修道院的时候呀。”
“哦!”他连忙扯起一个笑容,尽管有些勉强,“噢,没错。他是种这个。你的记性可真好。”
Cosette盯着马车的地面,声音沉静了些。“那我们也该种一块地,来纪念他。他是个好人。”
Valjean缓缓点了点头。
他突然心中在想,要是老Fauchelevent还能看到这一切,会想些什么。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他们养大的那个小女孩,如今成了男爵夫人,美貌与财富无可限量。在那时,她看上去只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修女。而Valjean只是一个老园丁,她会在用餐时间和假日里去看望他。两人都会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看上去,那个女孩一生都会跟在他身边,朴实而贞洁,唯一的爱人便是上帝。
可看看她现在!光彩夺目。曾经一个修女说她长大一定生得丑,多么滑稽呐。她的整个容貌,简直闪耀着太阳的温暖光辉。是幸福让她如此。如今,她已嫁为人妇,夫家门庭富裕,而她自己也有可观的财富(虽然也是Valjean的缘故)。她是上层社会的一份子了。她的人生全是愉悦——是摇曳的风信子和鸣唱的夜莺。
一直以来,他便致力于让她拥有这一切,又担心那并非他力所能及。金钱只能带来一些东西。但就这一次,对他们两人的人生而言,财富似乎帮了大忙。机遇和幸运,以及其它无数的小事,让他们走到了今天。再由如今回溯以往,老实说,Jean Valjean简直感到头晕目眩。
Cosette看向他,面色兴奋。“太令人激动了,对吗papa?”她问道,“您终于回家了。”
家。
Valjean心头一凛。
那本身不是个字眼,而是个念头——一个他曾经绝无机会抓住的东西。
就这个字最真实的含义而言,Jean Valjean从未有过家。无论在哪一间屋子里,他都没有过那样的归属感。哪怕在他年轻时的家里。他的父母早逝,是姐姐将他养育成人,也许其中责任的因素要多过于爱。也是出于责任,他留了下来,不然谁来照顾那一大家子呢?不是因为他喜欢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对他而言更像弟弟妹妹,而非侄子侄女——而是因为他就像支撑他们生活的顶梁柱,而非家庭本身的一份子。
也许,要不是他成天的工作,每顿晚饭后都累得倒下——要是他有更多的时间跟他们共度——一切都会不一样。要是他的父母没有离开得那样早,或者他们还有别的亲戚可以依靠,一切都会不一样。要是他的姐姐没有比他大上整整十岁,对他更像个继母而非长姐,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一切终究没有改变。他的人生里,承受了太多养家糊口的艰辛与压力,家的欢乐却无从体会。
然后便是牢狱之灾。再然后,就是一间房子换到另一间房子。对他而言,那些不过是暂避风头的容身之所,更遑论家了。一切都无法长久。被发现的恐惧总是痛苦地笼罩着他,但凡有了危险的气息,他就不得不抛弃所有。
即便在他找到Cosette,并自诩为他的父亲以后,他也没有那种归属感。危险如影随形,他不能对任何人或事太过密切,为了彼此双方着想。
他在巴黎的三个地方有三处房子,一年之内往返搬动,以免被追踪的风险。这种短期住法更让他心生疏离。他也想融入家庭,也想有个真正的家——事实上,他一辈子就梦想着这一件事——而现实,他时常提醒自己——Cosette只由他照看,这些住处只是他买的砖瓦墙泥,再无其它了。
他的一生都是如此。
而如今,这两个孩子口口声声说他是他俩的父亲,即便他们知道他并不是。他们带他回家,说他是他们的家人,说他属于那个地方。他们这么做,仅仅因为他们爱他,而非有利可图——说真的,他还有什么可给他们的呢?他们已经有了财富,有了许许多多的爱。他没什么能为他们做的了。但他们仍然坚持要同他一起,哪怕Marius还知道他是什么人!
的确没人需要他了。
而他们需要他。
这个认知,震得Valjean跌入各种思绪。他不记得哪怕有一次,他被需要,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他能做什么,或者做过什么。这也许便是他为什么要向Marius和Cosette隐瞒他做的一切好事,又坚持不告诉他们的外公。因为他想要被爱,是源于爱本身,而非感激。
长久以来,他都与人保持距离——出于害怕也好,尊敬也好,羞涩也好。在那时,他觉得,与那些正直良善的人们建立起关系有什么好的呢——出于不得已,他向他们隐瞒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明知道那些可怕的过往会给他们招致灾难?他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些人要是发现他们视之为友的这个男人,竟是个危险而强壮的前罪犯,至今仍被警方追缉,准会吓得退避三舍。
要是知道了他是谁,又怎么会有人爱他呢?他做了什么?十九年的苦役,像牲口一样戴着铁链,还有一双充满狡猾的眼睛和充满仇恨的心。啊,他曾经根本就不像个人,更像某种动物。他看着自己,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爱上这样冷血的造物。他也不明白主教为什么会那么做——即便他在祈祷中无数次感恩,如果有机会,也乐意为此献出生命。他是如此错看了自己!他曾经那样可怕!然而,那个人却始终和蔼地对他微笑,无视那些扔在他脚边的——关于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的明证。
如今Marius——Marius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却没有转身离开。他张开双臂迎他,反复表明自己有多相信他的好。
世事竟会如此么?他会在平和与幸福中度过余生,享受天伦之乐?他会拥有被接受的安全感?
他很难能相信这样的事存在。
Marius试图让他相信,也许这是上帝对他所做一切的奖赏。而这个念头那时对他而言几乎是渎神的。他习惯于给予而非接受。他逃避报偿。牢狱生活,以及这辈子的多数时光,使他对来自于人的期盼除了伤痕,再没有其它了。既然任何获得都有条件,那报偿要么是种诡计,要么是种陷阱。他怕他自己,他怕上帝,他怕拿走多的东西,哪怕那根本一点儿都不多。只因为,万一那确是呢?每件事看起来都像对他品性的考验,考验来自上帝,而他必须证明,主教曾降恩于他的不应当的慈悲,是有价值的。
主教予他的善,是那样前所未有。
上帝怜爱地看着他,暂缓了惩戒,其心却深不可测。
然而,Jean Valjean此时望着车窗外,身处驶向受难修女街的途中,身旁是两个挚爱的孩子,他几乎敢于相信这一切了。
真的,如果没有别的解释,必是发生了某种奇迹。
突然间,他的心中涌动起一股情绪——某种他已很久没有过,或者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努力想要去辨别,而最后他意识到,那是满足,是快乐,甚至是——希望。
他回头去看他的孩子们(真奇怪呀,他竟然会有孩子),恍若自己头一次看见他们。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爱就在他拧痛的胸腔里,直截了当,毫无疑虑。他看着他们,眼眶盈满泪水;他的心,好似一只挣脱牢笼的野鸟,嘶鸣了一声“家”,便振翅高飞了。
他不得不别开脸,好不让他们瞧见他流泪。
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巴黎,这个城市也同他一样,宛若新生。
那拉着车的栗色马儿,脸上一道白色竖纹,眼周围罩着黑色的罩子,脑袋一点一点的。鹅卵石间隙中冒出一朵朵野花。女士们在集市货摊前排队,手里提着篮子,彼此低声闲聊。店铺前是漆过的墙面和仔细写就的标语。天色蔚蓝,浮云层层,其上阳光闪耀。
一切似乎焕然一新,明快而清爽。
一辆马车经过他们,透过那窗一闪而过的,一对恋人正在偷换一个吻。
一想到这正是他郁郁不乐地走了几个月的街道,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一想到他险些就此枯萎,再也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绝望以外的任何感受!那时一切看上去都暗无天日。每一样东西都褪去了色彩,只留下丑陋的灰暗。幸福与他相去天渊。永远囿于往事的回响中,然后缓缓消逝,再也无法重现。
这真的是那条街吗?他有多少次走在这街上,眼中只有向前延伸的路,和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他是瞎了么?他丝毫不记得这里竟也如此的生机勃勃。
明明什么也没有改变,又怎么会感觉这世界如此不同?
不,他想,这世界的确没有改变;是他变了。
就像那罩着眼罩的马,他只能看见他脚下的石头,背着过往的重担,受着良心的鞭挞,一步步向前。
而有人在他旅途的终点,在他变得瘦弱不堪、迈不开步的时候,替他除下了眼罩,卸下了鞍具,让他躺卧在青草地上[1]。
那么,那个在他跌落时拾到他,背着他离开的人是谁呢?
他吐出一口气。
Javert.
过去几个月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向他。那个男人的声音,如同预言应验般响起。
“直到某天发现过去不再那么痛苦了,活着也不像你之前想得那么艰难。”
Valjean一时心绪翻涌。一切都像一场梦。他从没想过他还能见到这样一天,也的确险些见不到!他几乎就让自己被那孤独的巨壑吞没,被那悲哀的狂潮吞没。由里向外,一点点蚕噬他的灵魂,直至只剩一具空壳。
多么悬于一线!如果没有人阻扰……
一座新坟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除了厚厚的石板别无一物。一对年轻夫妻跪在坟前,哭泣着。
他打了个颤。
那样的事,差一点就发生了!
可Javert,Javert——他把他从生死边缘拽了回来,把生的气息重还给他。他让他活着,让他看到了这一天。如果他曾许诺过某个未来,那是Valjean不敢去信的——那是他几十年来的保护色——可如今,那个未来在这儿了。就在他面前。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那扇生的大门已经缓缓合上,可突然,他看到高门大开。
是真的,都是真的,Javert说的一切都是真的。Valjean曾经不敢去相信的那一切。这不是终点,而是开始。他活了下来,正因为他活了下来,他亲眼见到那不可能变作了现实。他的挣扎不再是徒劳,他曾播种下的终于有了收获。
看着驰过的一栋栋房屋,他再忘了掩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父亲!”他听见Cosette叫道,“您还好吧?”
他头枕着马车门,视线依然徘徊在窗外。“好极了。”他回答道。
这一次,不是个谎言。
注:[1]引自《诗篇》23章1-3:“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
这天是周日,警署被鲜花攻占了。
足足约有四十束花,各种形状和颜色都有,随意地摆在房间每个可占用的台面上。
Javert又羞又窘。
“留言上写,来自Pontmercy先生,”值勤警员告诉他,“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签上“男爵”两个字不可。您认识那家伙的吧?”
Javert皱了皱脸。“很不幸。”
此刻,他站在房间中央,原本该是整洁有序、完全斯巴达式的房间,被那些明晃晃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塞满了。他陷入了极度的尴尬。
刚换班的Leroux悄悄溜到他身边。“我的老天爷呀,”他评论道,环视过眼前一片花海,“您都干了些啥?”
“碰巧收到了某个有钱人的感激,”Javert咕哝道,拉低了帽檐,“显而易见,就是个错误。”
“您打算怎么处置它们呐?”
“什么,我?没有打算。你以为它们对我会有什么用?Bisset!”他扭头吼道,“Lefevre!”
两个年轻警员从角落探出脑袋。
“把这些收拾了,”Javert开口,冲着那些花比了个清扫的姿势,“这里是警署,不是花店。把它们送去……噢,我不知道!医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反正他们总需要一些所谓鼓舞人心的气味。”
“是,长官。”Bisset看向Lefevre,“午饭后吗?”
“午饭后。”
他们的目光沉重地飘向那些花束,又看了看彼此。
“好吧,”Javert叹了口气,一只手揉了揉脸,“不用问了,你们可以拿一些送给你们的小情人……或者随便你们怎么称呼。”
两个警员互相冲着对方得逞一笑。
“Leroux,”Javert转向他的右边,“你想拿一些走吗?反正多得是。”
男人吓了一跳。“我?呃……”
“你总有想送的人吧。”
Leroux思索着摸了摸下巴。“那个——嗯,我想,既然您那么说了……”
“很好。”他说道,两只胳膊猛地揽起几束花来,“拿去。再叫Mullins带几束给他妻子。我要去妓院巡查了。”
他风风火火地经过站在门口两个小警员,两人冲他咯咯低笑。
“怎么,”Lefevre开口,“您都不给那些迷人的女士捎上几束嘛?”
“噢,闭嘴吧,”Javert吼道,翻了个白眼,“就冲这句话,我可以保证你今晚有得受。”
“Ooh,”Bisset轻哼出声,幸灾乐祸地看向他的同伴。
Lefevre敲了敲他的脑袋。
Bisset大笑起来。
***
Javert不该塞给他那么多的,但等Leroux轮完班,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忍不住把花都散了出去。
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睁着双大眼睛,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他把花递给她,她冲他咧嘴而笑。他看见她缺了一颗牙齿。
第二个是他认识的一位店老板。女士停下手中的清扫,抬眼看他,嘴角边的笑纹更深了。
然后是睡在巷口的一个乞丐,破烂的帽子反放在地上,搁在他面前。Leroux身上没揣钱,于是放了一枝花在里面。
他就这样继续着。
三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姑娘。她们正在一棵树下,一边吃着午餐,一边一起读着本书。
两个瘦骨嶙峋的流浪儿,看上去像是兄弟。
一个怀里正抱着婴儿的母亲。那孩子大哭不止,母亲拼命想哄他安静。
当他最后回到自己的公寓时,手里只剩下五枝花了。
作为回报,他的母亲吻了他的脸颊。
***
Javert提交了当天的最后一份报告(其中包括他对那家妓院及其从业人员的评语),回到家时,发现他的房东太太出门准备晚餐的食材了。
等他走上楼梯,打开公寓门,就看见脚边地上有个小包裹。看上去是特意放在那儿,好让他一进门就能瞧见。无疑是房东搁那儿的,因为除了她,没有别的人有他公寓的钥匙。
也或者,有人趁她不在,把两道锁都撬开了。
借着照进窗户的阳光,那长圆锥形的装裹暴露了里面的内容。
他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肃穆地拆开包装。纸才一翻折开,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扑面袭来。
是十二枝黄玫瑰。
即便已经猜到了始作俑者是谁,他还是打开了那塞在花里的一小张羊皮卡片。
“谢谢你。”仅此一句。没有署名。
这可没什么必要了。他认得Valjean的笔迹,他对这种事记性好得很。他若有所思地勾勒过那字迹。
然后,他将那卡片揣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午后轻柔的微风,顽皮地吹拂着桌上的几页纸。他正伏案写着案例分析。旁边裂了口的陶瓷壶中,插了束玫瑰。热意让人昏昏沉沉的,他不时就要从工作中抬起眼,瞧向那花,然后心事重重地凝视着,一只手撑着下巴。
***
Valjean花了好一阵子才安顿妥当。他无时无刻不生起一种差异感,一种无从归属的感觉,那是他摆脱不了的。他有些频繁地质疑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他身边是这样富丽堂皇!这样的幸运与快乐!他究竟如何成为了其中一员呢?他只能不断地把这种怀疑压抑下来,因为他知道,Cosette和Marius希望他在这儿。
有许多次,当他发觉自己心生怀疑、自我谴责的时候,Javert的声音便从他的脑海深处响起,委婉地提醒他,他是个傻瓜,他不该对自己这样苛责,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每到这时,Valjean就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总因为改不掉背着母亲的某个坏习惯而挨骂。他就这样与自己做着斗争,逐渐强迫自己舒缓下来。
喉头的一次发哽。一个深呼吸。一个无措的微笑。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慌。这些便是他内心挣扎的过程。
然而,惊奇渐渐取代了怀疑,感激渐渐替代了畏惧。他愿意让他的孩子们陪他去戏院,去卢森堡公园,去歌剧院。虽然他还是把帽檐拉得低低的,因为他知道,Javert可不是巴黎唯一的警察。
又过了几周,连这种恐惧也逐渐告别他了。那种被监视,被追捕的感觉,消散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这儿的人谁还能认得他呢?他的变化如此之大。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变得受人尊敬。有孩子,有家人,有余钱。善意与温暖围绕着他。谁还有理由轻视他呢?他的过去似乎已永远地烟消云散了。
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了某种如释重负。
一切都是那样好。说实话,有时他会想,是不是他根本没从之前那场病中挨过来,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天堂,是其中的一部分。当然,有Cosette在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某种天堂。
如果有一样东西是他最不愿失去的,就是她的感情。经过这段短暂消失后,姑娘对他的感情简直翻了倍,每一天都用亲吻和欢笑淹没着他。
在她心里,他似乎愈发伟岸了。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她的挚爱,又为了她好,一个人默默地受苦(或者,至少他那时以为是为她好,虽然如今他明白并非如此)。
然而,她把这一切曲折都瞒着Gillenormand先生和他的女儿,显而易见,还是父亲和丈夫重要得多。对于之前那段历险,她只含糊其辞地称之为他们的“小秘密”。
到了晚上,Marius和他,有时候还有Gillenormand先生,会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换换空气,再听着Cosette弹钢琴。
姑娘也信守了诺言。他们两个人会坐在花园里给彼此读书,没有旁人在场。那样相继而来的狂喜对他来说胜过一切。在树下铺上毯子,躺在上面,帽子遮着双眼,雀儿在耳畔歌唱,Cosette正朗读着一卷诗歌。真是天堂。他此生别无所求了。
***
Valjean没有忘记,这一切都归功于Javert。在他独自一人时,他常常想起那个男人。Javert允许他写信,但他不会将那视作理所当然。绝不会。
不是因为他太忙,没有空去做这件事,而是因为他还没有鼓足勇气。那个男人实在让他有些生畏。
他会不时看向窗外的花园,或者盯着摇曳的烛火,然后心事丛生,脑袋里打起腹稿来。
但Valjean觉得似乎都不合适。而当他真正准备提起笔,头脑又变得一片空白了。他只能选择继续逃避,面色泛红,尴尬地把纸笔又塞回桌子抽屉中。
***
不久Valjean便发现,花园是由Basque负责打理的。于是,被Cosette和Marius催着,Valjean同他商量起了给自己在园子里新辟块地这件事。她的草莓地旁边的那一块给清理了出来,花也移栽到了别处,又被正正方方地分成了四块。Basque坚持要帮他犁地,Valjean则坚决表示自己一个人完全能做好。之后,几道整齐的犁沟出现了,根据各自要种的植物占地间隔开来。
Marius和Cosette带着Valjean去了集市,他们现在货摊前仔细研究着,轻声细语地争论,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直到最终决定要买哪几袋种子。那儿摆着两堆瓜类——各种各样类型的——一堆有黄瓜,一堆有甜瓜。
Marius完全不懂怎么种东西,就站在一旁,看着Valjean和Cosette种。期间Valjean邀请了他好多次,让他也加入进来,他都只是腼腆地笑笑,摇了摇头。
对Valjean来说,这真是莫大的享受。他太久没有过阳光晒着颈背,暖洋洋的泥土捏在手中的感觉了。
空气沉滞而厚重,流动过每个人的皮肤。泥土新翻的气味带了丝甜,夹杂着汗水和忍冬花的气息。那花儿就攀在草莓地旁的墙上。
红胸脯的知更鸟从墙后钻了出来,盯着他们劳作。一把铲子朝下插在地里,它就停在那把手上。小鸟儿冲他们扬起脑袋,在那儿停上了一会儿,最后显然确认了安全。然后,它扑翅掠过一道道犁沟,粉色的小脚掌飞奔而去,耳朵贴着地面,脖子绷着,直到从那翻松的土中拽出根扭动的虫子,一口吞掉。它甚至停下来,冲着Valjean鸣唱了几声,好像在为这顿便餐感谢他。
有一天,Valjean甚至碰到了那只猫,就是让Cosette忧心忡忡,担心哪天会吃掉她知更鸟的那只猫。那小家伙高傲极了,立在石墙的最上面,一脸冷漠地监视他们。Valjean对它又诓又哄,想让它下来,它只是盯着他。
“Papa!别怂恿它嘛。”Cosette抱怨道。
Valjean轻笑了起来。
那只猫,让他想到了Javert。
***
新生活大约两周后的一天,Valjean在日出前出了门。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像在偷偷摸摸做着一件他自知不该做的事,又怕被别人抓到。
他把帽子拉低,遮住了脸,径直走向最近的医院。
他本以为最近也许换了新的陪护员,没想到被告知,真有一个人符合他的描述(描述实在很有特点)。
“啊,对,”一位年轻护士惊讶道,“她现在就在这儿,刚刚才接班。先生您可以往这边……”她热心地往右边指了指,于是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最后瞧见了他要找的对象。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直到那人注意到他。
那妇人一看到他,倒吸了口气,险些把手里端的木盘子给摔了。她手忙脚乱地抓住盘子,张口结舌道,“噢!我——怎么,先生,您——”
他脱下帽子,冲她撇嘴笑了笑。“早上好,Toussaint。好久不见。”
“可——可您在这儿做什么呀?”老妇人问道,“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认识你时,你就在医院工作,还记得吗?所以我想……”
她眨了眨眼。“哦,”她回答,瞧了他片刻,把盘子放在一旁的桌上。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围裙,又把一绺花白头发掖在小帽里。“可……可您来做什么呢?我无意冒犯,先生,老实说——我很高兴见到您——但我实在没想过还能再见着您。”
他蹙起眉,叹了口气。“我听说,他们把你解雇了。”
她小小地吃了一惊。“是、是啊……小姐她——我是说,男爵夫人身边有太多佣人了,而且……”她双手绞着围裙,避开了他的目光。“——用不着再要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保姆在身边。”
Valjean打量着她的脸。“我听说你和其他佣人吵架。”
她惊讶地抬眼看他,脸红了起来。“那、那个……”
“我还听说,他们对你很刻薄。”
她与他对视片刻,抓住自己的一边肩膀,挫败地别开了视线。
“那是他们的不对,”他说道,走上前去,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们无权因为这些纷争开除你,因为本来就错不在你。”
“我的确跟他们吵了。”她承认道。
“为了自卫而抗争,是不应当被诋毁的,”他笃定道,“是他们有错在先,不是你。你不该为他们的小气负责。你不该为此离开。”
她伤感地冲他耸了耸肩。“又怎么样呢?都过去了。我在这儿找到了活干,算不上太辛苦,钱也给得够。”
“可你高兴吗?”
她皱起眉头。“我……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既然我是一开始雇佣你的人,所以,我也该是唯一一个有权力解雇你的人。”
“但您——”
“没什么但是。我让你跟着Cosette,要是她不再需要你了,那么,按照合约,你就该回到我这儿来,而不是街头。”
她瞪着他,骇得呆了。“先生,您是要给我一份工作吗?”
“我是要给你一个邀请。”他冲她伸出手,皱了皱眉。“回家吧,Toussaint。”
她捂住了嘴巴。她的眼中水光闪烁,握住了他的手。“噢,先生。我太想念您了。”
***
“什么!又是你?”Gillenormand先生站在屋子门口,一脸困惑。“你回来干什么?”
“先生希望我为他工作。”Toussaint说。
Gillenormand看向站在门阶上,正跟她一块儿的Valjean,后者面色坚决,目光镇静。“Fauchelevent!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先生,既然加上门房有三个仆人供您差遣,也请让我带一个自己的来吧。”
老人呆愣愣地冲他眨了眨眼。“可他们几个也是你的呀,”他说,“我想你明白这点?”
Valjean耸了耸肩。“不错。可与此无关。我想雇佣她;她已经被雇佣了。”
“她以前跟别的佣人吵架。”Gillenormand不满道。
“她跟了我四年。”Valjean说。
“可她——”Gillenormand突然住了嘴。也许他想说她讲话结巴,但又觉得最好不提这个。他纠结了一会儿,找了个理由。“她是外省人。”
“我也是外省人。”Valjean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一种恐惧的神色出现在老人脸上。“你!啊,我不——可你没有口音。”
“现在是没有了。”
Gillenormand瞪着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带着股绝望,就像一个马上要吃败仗,并且自己痛苦地心知肚明这一点的人。“她年纪太大。”他抱怨道。
Valjean努力保持着冷静,并且取得了显著的成功。“您九十二岁。”他指出。
Gillenormand抿紧了嘴。“我觉得这不明智。”
“我离不开她。”
老人咬了咬脸颊内侧。“行吧。”
***
不用说,Nicolette和门房并不高兴Valjean的行为。至于Basque,他根本就不在意。
Cosette虽然起初很诧异,还有些尴尬,最终也承认自己还是很想念Toussaint(这让她自己也倍感惊讶),并对之前解雇她感到不安。
Gillenormand小姐几乎没留意过这位老妈妈的存在,也就无从置评了。
而Marius,仅仅刮目于Valjean的胆大妄为。
至于Toussaint,如今有了Valjean无处不在的撑腰,别的佣人也几乎不再找她的麻烦了。而当她撞见他们在背后说坏话时,便露出一副嗤之以鼻,毫不意外的神情。
***
一天清晨,Marius收到了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皮质小本。他皱了皱眉,翻了开来。
扉页上沾着陈年的血渍和污垢,上面的字迹几乎叫水浸得无法辨认了:
“我叫Marius Pontmercy。请把我的尸体送至我祖父处,玛莱区,受难修女街六号,Gillenormand先生。”
Marius大吃一惊。他的心脏几乎停了一瞬。他站着,眼睛盯着那属于他自己的字迹,陷入某种恐惧中。
那样久远,又那样近!他记得他写下这行字,记得那时的他是如何全然的绝望。一切恍若昨天。又好似过了一千年之久。
眨眼之间,这行字化作了许多鬼魅与阴影,滔滔而来,淹没了他的感官。火药的气味。集结一处的青年们在高呼。子弹的射击声,大炮的轰隆声。一件染血的衣物变成了旗帜,在微风中轻扬。Enjolra的眼睛闪烁着决然的光辉,神情凝重。Courfeyrac撇嘴一笑,那笑中有他们所有人都知晓,却又怕诉诸于口的一切。他的胃部翻搅着。恐惧。
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寒意顿起。
这本子究竟来自于何人?它之前在哪儿?又出于何种目的,要重现他的生命中,连同那些记忆深处的幽灵?
他的手有些发颤,又摸到旁边还有一张羊皮纸。他迷惑地打开了它。
“我想这个东西是你的,”上面写道,“你也许会猜我是怎么得到了它。我没能物归原主,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死了(否则我已经告发了你。算你走运。)。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保留这个东西,也不确定你是否还想要它——考虑到它是从哪儿捞上来的。但还给你合情合理。”
“附:你该知道要是你继续在你名字前签个‘男爵’,也没有人把你当回事儿的吧?”
纸条的署名上仅仅写着“你或许记得那晚的密探”。
Marius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Javert,又意识到,那个男人之所以这样署名,也许是不想因为没逮捕他而受牵连,并且暗示了未来也不会告发他。
“啊,”他松了口气,“难怪他们知道把我送到这儿。”
半晌,他又愕然地皱起眉头,“可真的,干嘛他要留着它呢?”
过了这么久,突然一下子,那晚的东西接连回来找上了他。这感觉着实怪异。先是Javert的生还,再是他在街垒穿的那件马甲的残布。现在又是这个。
这究竟有什么含义呢?对他来说,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征兆。至于是什么,他说不清。
他叹了口气,看着那个本子。说真的,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纸张都粘在了一起,而且全是污渍,只有皮套还可以保留。而且,经过这些事,他也不确定自己还会再拿出来用。然而,他终究没法丢了它。
他又叹了口气,想不出还能怎么办,于是把它放进了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
总要有东西来记住他们。
***
Valjean跟Cosette在花园里。他们呆在黄瓜那块地的犁沟间,跪在土上,拔掉新长出来的野草。
“这些东西可太顽强了。”她评论道。
“它们也想生存罢了,”Valjean叹了口气,又拔起土里的一株,把它放到身旁的篮子里。“这儿没地方给它们,不是它们的错。”
她笑了起来。“我差点儿忘了您一说起植物,就老爱故弄玄虚。”
这话逗得他也嘴角浮起笑意。“它们本来跟其它植物一样,是有权在这儿的。至少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它们嘛。”
“它们就是些小草,papa,您也太傻了。它们都会变成肥料的,用不着被人理解。”
他没有作声。他仅仅轻声咕哝着类似“潜力”一类的话,目光落在手指边上的另一株野草。他盯着它的时间有些过长了,才把它连根拔起。
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篮子里的东西,就听到有人远远叫他。
“先生,”Nicolette的声音穿过花园,“门外有人找您。”
Valjean回过头,好奇地望着她。“噢?好的,”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就来。”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然后走了出去。
***
距离Javert街头偶遇Marius告诉他真相,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自从他有天走到Valjean的公寓外,发现里面没住人,心中便生起了一种隐隐的自得和心满意足的成就感。
那个只晓得蛮干的老罪犯再不会被一个人丢下,被扔进孤独里,靠践行某种荒谬的殉道消耗生命。他会得到他应得的,无论他喜欢与否。他的孩子们会确保这一点。
此时,Javert正坐在警署的办公桌前,就他最新完成的侦查写报告。
跟一系列纵火案相关。这种案子历来很难调查,因为没人在人醒着时留下清晰可见的证据,但他确信那些是有关联的。那手法对他来说太过类似,根本无从质疑。先随便在哪栋房子放火,然后因为担心自己的财产也被牵连,附近的居民都出来救火。与此同时,当地一家店铺,由于防范疏于平常,遭到了不显眼的抢劫。
当天早上,他才调查完了一例类似火灾现场的残烬,又同当地住户谈了谈。根据描述,有两个人恰巧在那个时间进入了现场,但那两个人都不可能是纵火者。除此之外,在他看来,这极有可能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而非单人作案。
等他写完报告,他就准备着笔向他的长官拟一份计划,看是否能设个陷阱抓住那个团伙。其中会涉及到许多公共关系,大量警员配置,还得安排好一切,让某家特定店铺无限贴近纵火者的犯案模式,好在那天成为被抢劫的首选。
Javert把笔蘸进墨水瓶,刚刚抖掉笔尖多余的墨水,准备继续写字,就听见警署的门被打开,又猛地合上了。
并非是木头或门闩的嘎吱响动,这样寻常的声音还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而是那阵声响中,他莫名地感到后颈汗毛倒竖。
他抬起头,然后僵住了。血色从他的脸上消失。
两个警员像牵着只驮兽似的领着个人。那是个令他震惊的熟悉身影。
雪白的发卷遮住了那人低垂的脸。右腿有些几不可见的微跛,不会认错的。
Javert张着嘴,睁大了双眼。他已忘了手中的笔,笔尖落在报告上,晕染开了一块深色的墨渍。
无论以往哪一次Javert意外撞见这个人,都无法与这一次的惊恐相比。
男人铐着镣铐,被两个警察押着往前走——一个拽着他的前衣,另一个紧紧抓着他手铐之间的那一小段锁链。
昏暗的煤气灯下,Javert只能堪堪瞥见他的神色:困惑,迷茫,双眼微瞪却涣散着,什么也没看。男人的脸几乎是不见表情的——但Javert在太多的罪犯,太多的穷人,太多的可怜虫身上见到过那张脸,在他们被拘押被愚弄的时候。
那是一个刚刚失去所有的人会露出的神情。迷茫地站在残砖碎瓦中,不明白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
男人缓缓转过头。他抬起脸,他的步伐渐慢,然后停了下来。
Javert对上Valjean目光的一刻,他感到血液凝结在了血管里。男人呆滞的目光因为认出他而清醒了一瞬,变作了无数种Javert无法名状的情绪:羞愧、畏惧、痛苦、恐慌,以及迷惑。以上哪一个都不足以概括男人落向他的眼神。
一瞬间,万物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惊愕地彼此对望。
两个警察中年轻的那个低声嘀咕了句脏话,一脚踹在他的膝弯,让他跌跌撞撞地迈了一步。
年长的警察把他猛地往前一拽,让他维持住了平衡。
他再次垂下脑袋,脸埋进阴影。他夹在两人中间,继续蹒跚地走。
Javert呆坐着,看着他们直至消失。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么怪异,直到一个犹豫的声音毫无防备地响起来,骇了他一跳。
“探长?”
他猛地回头,Leroux正好奇地盯着他。表情中带着某种关切。
年轻人扬起脑袋,“您还——?”
“我很好。”他打断道,坐得笔直。
“抱歉。只是,您刚才看起来简直像见了鬼!”
“什么也没有。”他反应激烈,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看回文书。他马马虎虎地盯着看,一直到Leroux离开。
他的脸庞依旧坚毅,下巴依旧紧绷,只有眼睛出卖了他。
报告上的墨渍,像是黑色的深渊。他坠落其中。
他感到一股寒意,在他的灵魂深处升起。
Chapter 26: 心碎
Summary:
人人束手无策。
Chapter Text
“上帝和自然是否有所冲突,
因为自然给予的全是噩梦?
她似乎仅仅关心物种,
对个体的生命毫不在乎。”
——丁尼生
***
Valjean看着门口,那里站了两个陌生人。
“先生,”年长的一个开口道,声音中带着奇异的谨慎,“我们是警察。”
血液僵冻在了血管。时间仿佛放缓了,他的脖子上汗毛倒竖。他冲他们微弱一笑。“是……是Javert让你们来的吗?”
没有回答。年轻的一个接道,“先生,请原谅我们的无礼——只消耽误您片刻——只是……我们需要您把袖子挽上去。”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喉头发干。“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仅仅为了核实一些事情,跟我们手上现在的一件案子有关。马上就好。”
Valjean低下头。“我……我明白了。”他的手发颤,摸索着去解右手的袖口。
“不对,先生。”警官的声音带着某种肃然。“另一只手。”
Valjean僵住了,胳膊垂在身侧。阴影笼上了他的脸庞。
他缓缓地解开袖口,挽起袖子,前臂内侧露出了一块令人厌恶的椭长烙痕。他无法抬眼看向那两个男人。
“先生,”他听见年长的警官问道,“您在巴黎住了多久?”
Valjean的肩膀耷拉下来;他的眼睛再看不见什么了。胸口深渊裂开。
“带我走吧,”他轻声说,“劳烦动静小一些。”
***
“你刚才带回来的那人是谁?”等那年轻警官回来时,Javert开口问道,尽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噢,那个老家伙啊!一个坏蛋,在逃的,名字叫Jean Valjean,冒了个假身份藏身!逃之前被判了无期,罪名是偷盗和违反假释逃跑。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光关在土伦的时候,他就跑了五次。”
“那怎么逮住他的?”
“好像是有人在街上把他认出来了。”
他眯起眼睛。“你不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是给警署寄的匿名信。不过里面有剪报证实他们的描述。我们找了认识那家伙的人,做了个全面的背景调查,他的确只在这里住了不超过十年。第一个见鬼的铁证就是他手臂内侧的烙痕,是信里告诉我们的。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判处无期的痕迹,以及服苦役的伤疤。他的身份毫无疑问,探长,板上钉钉的事。噢!这样的巧事可真令人高兴啊。太幸运了。”
“是啊,”他强迫自己开口道,“确实。”
旧剪报?等警官离开后,他沉默地思索起来。可谁会保存那么久远的东西呢?要么是早等着这一天,把他送给警察;要么,是他们手头有很多资源,并且十分胸有成竹。
也许是土伦里认识他的前罪犯?这就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同时索要报酬。可是,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报复?为了什么?
他抓了抓脑袋。无数思绪嗡鸣着,血液如沸。
胳膊上的烙痕?他在土伦时还没有那种东西。是更新近一些的,另外的苦役犯也不会知道。除非是因为他第二次坐牢,那就有可能了。但是,为什么某个罪犯要把他送进去?说不太通,可又还有谁能认出他是一个叫Jean Valjean的罪犯呢?既然他被抓了,他们又为什么不来索要奖励?
谁做了这些?谁,谁,谁?
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他还在警署,还有人在看着他。
没有人知道他认识那个男人。啊,Valjean可是他曾经调来巴黎的唯一原因!虽然已经十来年了,同事早就忘了他到这儿来的初衷,可如果有人得到了风声,发现他知道那人就在这座城市里,却无动于衷……更或者,发现了他们之前的过从甚密!他会被扔出警署的,会被开除警籍!不仅如此,他们还可能控告他——以“故意渎职”或者“协助包庇”这样那样的罪名。连他自己都可能坐几年牢。
可没人会知道。没人知道他们曾共度的那些夜晚。感谢上帝,因为Javert清楚那些事看上去像什么,他心知肚明;那个念头令他恐惧。
就这点而言,他是安全的。现在是安全的。
除非……
不。Javert摇了摇脑袋。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的。这偌大世界,唯一知晓他俩关系的,就是Valjean本人。而Valjean会守口如瓶,他会守住他们的秘密。这个认知刺痛了Javert,可当这一想法浮现脑海的瞬间,他就心知的确如此。就像他心知,Valjean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绝不会喊出他的名字。
不,Javert心想,他不能为此自找麻烦。因为没人知道,未来亦是如此。
Valjean……
“巡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口吻粗暴而严厉,听着却不像他自己的。那声音既微弱,又空洞。
办公桌前的男人抬头看他。“探长?”
“我出去一趟。换班时记得把纵火案的相关陈述接洽给下一个人。要是专员过来问,就说明天之前报告会递给他。”
“好的。”
交代完后,Javert拉低帽檐,遮住眼睛,立刻离开了警署。
***
将近一年之后,Javert再一次感受到了河水对他的引力。
他摘下帽子,放在河栏上。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是正午。
他怔怔地望着河面:此刻风平浪静——往下却暗流汹涌,就像他一样。
曾经,仅仅一年多以前,他就站在这个地方,同样迟疑不决,险些把自己淹死。他一度以为——一度希冀着——这一切都会被世界遗忘。
然而没有。
世界大笑着,让他从梦中惊醒,分毫不差地将他一把甩到这个老地方。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抵紧牙关,极度痛苦。他浑身颤抖着,一只手穿过头发,拽紧了那发灰的发根。
喃喃细声在他脑海响起,恶意而嘲讽。它们交错翻滚着,就像一簇涌动的溪流。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你以为,你当真不用做出选择吗?
你真的以为——
你这个遭瘟的懦夫。
你无能为力。他在他该在的地方。
你知道这是谎话!
对一个再犯而言,你什么也做不了。
——值得吗?
——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要做什么?
——会上诉到法庭去的。
——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们会把你赶出去。
——做点儿有用的事。
——跳河里去吧。
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别去管他吧。——去承认——
你任由他死?
你不会成功的。
——抛弃你。
——总能继续下去的。
他只是个罪犯。——何必为此弃自己于——
——他比那更好!
——真的假装下去吗?
——他唯一的机会。
你已经这么做过了。
——别再犯错!
——他的朋友?
——会让你堕落的。
——无法就此袖手——
你觉得这是他应得的吗?
——这个世界是怎样运作的。
——无法改变。
你对自己说过——
是谎话吗?
(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做了选择。
——唯一的办法——
你这个叛徒。——那是不可能的!
——十字路口。
你必须做出选择。
他一文不值!
——这样冷漠吗?
你必须尝试。
——那会要了你的命。
——总是会死的。
你什么也做不了!
——还没有定论!
署长先生——
——会介意吗?
他不知道。
——开除你。
你不能确定。
——可怜。
——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你的人情已经还清了!
——仅仅归结为——?
‘你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你这个彼拉多。 [注:判处耶稣的罗马执政官。]
你甚至无法——
你这个悲惨的小——
——你良心无亏,如果你——
——吉普赛人?
——你第二次想去——
你对他们一文不值!
——会去在意你不得不说的话。
——看你堕落的多深呐。
走开,别去理会。
——世上最低贱的渣滓。
——知道他不应该——
——你怎么想重要吗?
要是他没有放你走……
——随便谁,你不会在乎的。
——他就这么特别吗?
他没有害任何人!
——用这个去说服别人?
甚至这重要吗?
——让他们相信。
他们不会在意你。
——赌一把。
——已经输了。
——可以洗掉你手上的——
——别睡了。
——总会到这一天的。
你不能任由他们——
——去死!
如果你只是——
你这个傻瓜。
你真的以为——
——去杀了他!
都是你的错。
——永远无法——
——第一步。
——如果他死了——
——这世间还值得活——
——自杀?
——就那样做吧,懦夫。
——无可指摘?
——全指望着你。
——没有其他人了!
——你的职责是——
你一文不值。
——想想有人会在意你必须做的事吗——
住嘴!他无声地尖叫着。
就这样,他浑身僵硬起来,脑子里再次变成一片黑色虚空。他的神情松怠,胳膊垂在身侧,双肩耷下。他的眼神涣散。
门开了又关上,熟悉的当啷声传过码头,一阵寒意窜过他的脊椎骨。他的胸口一窒。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警察带着Valjean走出警署,过兑换桥,去河对面巴黎古监里的一间班房。
他轻轻发颤,被人看见的念头如针刺一般,叫他不敢抬起头。他只能靠垂散下的头发遮住脸,仿佛一块黑色的面纱,苦恼地避开那行人。
他生根似地站在原地,胃部发沉,像是落下了块石头。他的面颊发烧。
脚步声在桥上响起。
被注视的感觉愈生愈烈,难以承受。他的手间歇发着抖。他伸手取下河栏上的帽子,盖在头上,那包容一切的黑影遮罩住了他的眼睛。
而后,带着某种尖锐的剧痛,他突然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绷起肩膀,转身,离开了。
***
Valjean躺在坚硬的木头长凳上,瞪着天花板。说是长凳,也只是一块厚木板抵靠着破旧的石墙,下面撑着尖棱的横梁。除了带盖的木桶和角落的水壶,这是房里唯一的东西了。地上撒着稻草杆。
这间小小的牢房里,有一种奇异的浩大虚空,压迫得他更紧。
巴黎古监狱的内部破旧不堪,四处都处于亟待修缮的状态。一块块石头裹着灰泥裂开口子,墙灰起了碎屑,扑簌往下掉。然而,这里依旧坚固且实用,那些不甚好看的细节不过是门面问题,也就没有人理会了。
这些牢房的内里一如它们的住客:凄凉,丑陋,自暴自弃。大众无视他们的处境,直到他们犯下最重的错误,无法再如世界所愿那样继续运转下去。
外面在下雨。窗边的雨水溅在地上,落入一个小小的水洼。夏日失去了遮蔽,风吹日晒再无所遁形。长年累月的,许多生石灰的沉积留在了窗下方的墙上,又染上了一些宽铁栏落锈的赫色。
那给人一种这间牢房流着血的感觉。灵魂的堕落与污秽,透过每个细孔渗淌而出。
天花板同样没逃过雨水的侵蚀,斑驳而脆裂的表面,不时有一滴水迸下,正好落在Jean Valjean的额头上。他对此毫无察觉。每滴一次水,他就瑟缩一下,那也不过是骤然触冷的下意识反应。他都没想到,他应该挪一挪身子,好躲开这样令人不适的潮湿。
他全然迷失在思绪里,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但同时,他又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及其背后令人悚然的暗示。
这样的情形,让他生起一种痛苦的熟悉感,那感觉几乎是回家了。虽然从不是他想要回去的那个家。
这个男人,变得麻木了。
所有这一切都曾发生过,所有这一切又再次发生了。他感觉,他似乎不应当为此惊讶。也许他真是个傻子,竟会相信自己能躲过那冷漠无情的巨轮碾压。我们称那“巨轮”为社会。
他消沉地想着,要是他从没拿到那张黄护照,从未被准允回到这个世界,或许还要好些。他就不会变得心软,不会变得脆弱;他也不会发现爱,不会拥有他所珍惜的一切。
如果他依旧心硬如石,承受这样的折磨就会容易得多。可很久很久以前,那颗石头做的心,就被一位主教,被一个女孩,变成了血肉。如今那颗心一次又一次地被碾碎,一想到他都失去了什么,便又血肉模糊了几分。
要是那个女人没让他去敲主教的门!要是他能摒弃感知这种痛苦的能力。要是他终其一生,都是个顽固的罪犯,除了憎恨和蔑视周围的一切,再无其它感觉。那一切就简单得多了。可如今,他无法再回到那样的无动于衷,无法再用冷漠与恶毒的护盾自卫。他只有无边无际的悲恸,那悲恸来势汹汹,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不吃饭。他仅仅是知道食物摆在了那儿,又或者他为何应当进食。他也不喝水,但干渴会让一个疯子变得更疯。他只能强迫自己不时啜一小口。
对守卫也好,对牢里的其他犯人也好,他一言不发。他没叫过一声,也没哀求一声。他骨子里觉得,人类,甚至也许上帝本身,已经抛弃他了。再向他们伸出手,向他们乞讨仁慈和理解,不过是徒劳无功。他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连悲恸本身也被他忘记了,因为那对他毫无用处。很久以前他便知道,他的哭泣换不来这世界的半分同情。
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全然的绝望与沉默。灵魂的火焰烧成了灰烬。他的眼里没有光彩,没有生的意愿,只是涣散地望着窗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彻底地,碎裂了。
***
Javert睡觉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得不睡。他几乎整个晚上都梦游似地在城里穿梭,直到最后精疲力竭。他叫了辆马车回家,因为他知道要是就这么在街上昏睡过去,会遭人抢劫,或者其它更糟的。
他衣服也没脱就一头倒在了床上,不像是睡着,更像是昏过去了。他躺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在阳光中醒了过来。然而他依然躺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等他最终决定起床,只披上大衣戴上帽子,又走出了公寓门。他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他不知道这双腿要带他往哪儿去。
***
Jean Valjean坐在木凳上,一如之前的数个小时,脸埋在双手里。他没有动过,也没有说一句话,并且毫无此意愿。甚至他一开始喧嚣的思绪,此刻也安静下来了。要是他能就此枯萎,变作无物,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他会这么做的,并且很乐意这么做。然而,他唯一能逃避的,只是抹去周围的一切。
在他的手掌心中,这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Cosette,没有Javert,没有他自己。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他。只有黑暗。
一声微弱的低喃传来。
他的感官不情不愿地被刺激了一下。他听见远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
其它监狱的犯人,像是突然间活了过来,窸窣起着哄。
“喂,你好,你好呀。”一个人叫道。
有人吹了个流氓哨。
“啊呀,小美女,”另一个人说,“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到我们这儿做什么呀?”
Valjean僵住了,双手掩盖下的眼睛陡然睁大。
别。别,求求你。别是——
“他在这边这间,夫人。”
不。
“Papa?”
战栗席卷而来。听见他女儿的声音,他感觉好像被整个大洋碾过了身。他卡在长凳上,肌肉僵死。
你不应该来这儿,他想说。可他发不出声。
“Papa!”Cosette叫道。她的唇边带着一股心碎和害怕的绝望。“噢,papa,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对吗?他们在危言耸听——说您是小偷,是罪犯。这是误会,是不是?只是长得像您的人,对不对?”
Jean Valjean没有说话。他不敢看着她。他不敢开口。
“Papa?”她的声音发着抖,“告诉我不是真的。Papa,求求您!您不为自己辩护吗?”
要是Valjean能为自己辩护,此刻他就不会在这儿了。当那两个警察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的辩辞都碎成了脚下的尘土。他怕这一天怕得太久了,那个情景下的绝望完全麻痹了他。他根本束手无策。
“Papa……”一段长时间的顿声。气氛似乎有些改变了。“这就是您……为什么从不提起您的过去?这就是我们常常搬家的原因?因为您曾经……”
他的安静已是默认。
“您都不看我一眼吗?”她哀求道。
他无法。
姑娘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那么,一直以来……”
世界上再没有哪种羞耻,比得上Valjean此时此刻听着他女儿的语气——一想到她会有怎样的感受。他想象得到的,他都想象得到。
突然,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那声音中同时带着破碎、坚决和绝望。“没关系!”她叫道,“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您做过什么!我知道您是多好的人。您收养了我。没人对我好时,您对我好。您一直爱着我,我也爱着您。我原谅您,父亲!我原谅您。”
如果有什么东西灵魂无法抵抗,意料之外的谅解便是其中之一。Cosette的话,在他心脏的筑墙上,劈开了一道裂口。
他看向她,双手从脸上落下,露出了泪痕。他的神情里带着爱,带着愧疚,带着痛苦。
只朝她的方向看一眼,也难以承受,就像盲人突然见了光。他不得不捂住眼睛一会儿,才能继续去看。
“Cosette,”他低喃着,声音破碎,“Cosette.”他一只手抵住了嘴,像是要压下一声哭泣。
他极缓极缓地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向她。胳膊先一步伸了出去,将她拉向自己。
她的双手也穿过铁栏,抱住他。他们紧紧地抱着对方,哭出了声。
“嘿!”陪她来的那个守卫站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叫道,“不准肢体接触!”
Cosette泪眼朦胧地瞪向他,眼神似乎要把业火都冻结了。
男人吓了一跳。他清清嗓子,面色泛红,飞快地别开眼睛。“那……那违反规定,夫人。”
她就那么死瞪着他,直到他不得不看向天花板,卷曲的髭须下唇角紧紧绷着。
Valjean往后退了一点,双手抓着她的,目光落向地面。他双眼闭了片刻,整理着思绪。
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他必须强打起精神,把该告诉她的都告诉她。
他吞咽了一下,捏了捏她的手,又闭上眼。而后,他摒除了一部分情绪,他的身形不再发颤。他能开口说话了。
“Cosette,”他说,双手伸出监狱的铁栏,握住她的肩膀。“听我说。你的母亲名叫Fantine,她非常爱你。为了养你,她受了很多苦。你出落成这样的姑娘,她会为你骄傲的。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这件事。”他的喉结翻滚,“我……我也为你骄傲。非常,非常骄傲。”
字句哽在了喉咙间。“Cosette,”他低下头,“这么多年来,你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如果要我说我在这世上做过的一件好事,那就是帮助了你。”他抬起眼,直视着他。“而你,反过来,也帮助了我。你自己甚至都没法理解。”他摇摇头,泪水又涌出眼眶,灼烫了他的脸颊。“唉,天哪,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我完完全全是独自一人。我甚至不晓得什么是爱。可你教会了我怎么去爱,我永远感激这个。我这一生犯过许多错,但你,永远不会是其中之一。”
“我只是遗憾,没有多陪着你,”他懊悔地说,“也没有成为你值得拥有的那种父亲。Cosette.”他捧着她的脸庞,“我的孩子,我很抱歉。我现在注定得走了。我不得不离开你。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没法抗争。即使我不在,你也要开开心心的。别为我流泪,我见不得你哭。就……偶尔想一想我吧,偶尔就好。别花太长时间。”
“你要记住,去寻找生命中好的东西。这个世界并非那么不堪,你就是一个明证。”他摇了摇头,“无论我会如何,都别担心。无论他们怎么判决,记住,那是公正的,是早该到来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逃脱属于他的判决。我不生气。你让我很幸福,你的存在,超过了我应得的馈赠。过去十几年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分别并不会让人难过。”
他哽咽着。“现在,你得答应我几件事。你和Marius,还有你们未来的孩子——你们永远相爱吧。对遇见的每个人,都要怀着善。这世上已经有太多的不幸了。你们要尽自己所能,去消除一分。毕竟到头来,我们拥有的也只有彼此。无论这个世界待你多坏,你都要永远以善回报。”
“还有,不要让境遇和灾难麻木你的心。要是需要帮助,就放下骄傲,去寻求帮助,无论多小的事。骄傲毁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别让它束缚你的灵魂,那只会让你更加难捱。你会答应我吗?”
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脸庞痛苦地皱着。
“现在,再帮我最后一个忙,Cosette。”
“任何事。”
“离开这里。”
“什么?不,我、我做不到。”
“离开。”
“不!”她摇着脑袋。“我不离开你。我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这个地方太可怕了,至少我能……”
Valjean伤心欲绝,却仍然越过她,看向不远处的守卫。他的神情哀恳。“长官。”
男人走向他们,抓住Cosette的一只胳膊。“夫人,要是您——”
她猛地转向那守卫,一把甩开了手。“不!”她叫道,“别碰我。”
“夫人,我没有恶意。我只是——”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在乎!你们都是一群——一群没有心的冷血动物!”
“很抱歉,”他说,再次伸向她的胳膊,“但您不能呆在这下面,夫——”
“哪条律令?”她质问道,再次甩开了手,“哪条法律?我就要在这儿。”
“您不能留下。我很抱歉。”
“你才不抱歉!”她拼命挣扎着,“别跟我扯谎。给我个理由我不能——”
“我——夫人,要是您还——”
“你没有权利让我——”
“我不想对您使用武力,夫——”
“——给我个理由——”
“——只要——”
“我拒——”
“他不想要您在这儿!”他叫道,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看上去有些抱歉,声音再次柔和下来。“他不想您留在这儿,夫人。”
Cosette僵住了,睁大了双眼,看着他。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Valjean。
Valjean背对着她,因为愧疚而发着抖。他的脸再一次被阴霾笼罩。
守卫拉着她向前走。
她仍然盯着Valjean,她的脚步麻木而沉重,仿佛赤足踩在冰上。
当她终于走出视线外,Jean Valjean大腿的肌肉都发起了颤。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脑袋垂下。“Cosette,”他低喃着,声音破碎,“Cosette.”他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噢,天哪,Cosette,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的孩子……”
他哭了将近一个小时。
终于,他的眼泪流干了,沉默再次降临。穿透遮掩的那道光消失了。他的灵魂重回阴郁之中。
***
Javert走近监狱,带着某种惶恐。
他在距离牢门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下了,选择了一个既能透过铁栏看到里面,又不会被人发现的角度。
长凳抵着监狱的高墙,上面孤零零蜷着一个人,他的脸埋在双手里。那个人便是Jean Valjean。
他雪白的头发与周遭晦暗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上去几乎像在哭,但却没有声音,也没有迹象。他的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Javert肃然地望着他,打量着他的举止。
Valjean是个逃犯,犯下了偷盗又违反了假释。无论如何,监狱是他的归属。
然而,Javert却无法否认,这个男人与这里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拘留室也好,监狱也好,拖着铁链在一艘破船的甲板上也好,都不是他该呆的地方。Javert酸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Valjean不属于这儿。这就是他的感觉。然而,他知道,是法律宣布Valjean该遭受这一切
——他的惩罚是公正的。而他,Javert,服务于法律。
严格来说,并不是他把Valjean关进来的。就此而言,不存在背叛。他没有当犹大。这不正是他之前手下留情的原因么?不愿意做出出卖的行径?而他备受折磨也不正因为这个么?他险些毁于一旦,不正因为无法在这两种不同的正义中做出抉择么?
他难道不应释怀,他最初的进退两难终于有了出路?他心中的重担难道不应放下?
一个罪犯入了铁窗。在其它任何一种情形下,这都是值得庆贺的,他会为自己高兴,会吸一口鼻烟,在满足感与正义感中结束一天的工作。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他都乐于见到一个罪犯再次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然而。
在他心中,有一种压倒一切的谬误感,一种相违于公正的直觉。这种感觉无所不至地渗透了他。一如塞纳河边的夜晚,怀疑再次让他陷入了矛盾——困惑,畏惧,无能为力,这一切都在他胃里翻滚着。然而表面上,他仍然保持着全然的镇静,他的神情丝毫不显焦躁,即便躯壳下早已风疾雨骤。
他没有喊出Valjean的名字,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他不想。因为他不是到这儿来跟Valjean协商的,而是跟他自己。
Javert强迫自己用逻辑思考。
那个男人是个罪犯。他对法国人民犯下了错误,这是毋庸置疑的。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改变不了什么,逮捕令仍然有效。他越了狱。他受到判决,却没有服刑。国家需要法律。
按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没什么好去质疑的。客观来讲是这样。
要是随便哪个他不认识的老罪犯关在那铁栏后,他会完全不做二想。他会对自己说,那是正确的。
但这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不是哪个无名无姓的倒霉蛋,而是Jean Valjean。事实上,正是Jean Valjean这个人带给了他犹豫。带给了他比犹豫多得多的东西。他走到了死胡同。
然而,法律的猛虎再次咆哮着。“这是正确的。”它坚称,“这是公道的。是你有了偏见,是你自私,你错了。那个男人得到了社会地位,并且心甘情愿。无论他们认为他要受什么罚,都是他该受的。”
此刻,他与他本身的一部分抽离开了。他不再是那只猛虎,而是驯虎人。野兽朝着一个方向,人却朝着另一个方向。两者争斗得不可开交。
“他是个罪人。”一个声音说。“他是个圣人。”另一个声音说。
“我们得理性一些。”两者都同意这点,却无法理性地达成一致。
有那么一会儿,人就要屈从于兽了。它的力量太大,来势凶猛。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你什么也不欠他!他是罪犯,他自己做错了事。你不用做什么,那没错。那是你的权利。你的职责不在这里。
他估量着,计算着。
Valjean救了他的命,他便欠了人情。
Javert放他走,没逮捕他,偿还了这个人情。
把他从河里捞上来,照顾他,直到他康复——即便Javert本人并不愿意他这么做——Valjean再次让他欠了情。
Javert把他从街上带回家,同样地照顾他,再一次还清了。
然后,Valjean替他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Javert则让他的孩子们知晓了他的善良。
他欠下的每一笔债,都还得干干净净。他提醒自己。
谁也不欠谁的。
谁也不欠谁的了。
然而。
然而!
他总觉得自己仍然有所亏欠。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义务的枷锁,仍然压在他的灵魂之上。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他迫切地认为自己该有所行动。同样,他也知道这完全不是出于什么社会义务。
他是个警察。那个人是个实打实的罪犯,这是根据法律,根据法国政府和人民本身而定的,尤其在是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下,他们各自有其归属。
但这种情形并没让Javert半分满意。即便他全身心都在抗争、咒骂与拒绝,Valjean关在牢里的样子,仍然让他深感不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在他的灵魂深处,在某个地方,他的确知道。
他曾因同样难以形容的理由,把Valjean从街上带回家,让他留在自己家里,而不是把他抓起来。Valjean则为这个理由,救了他的命——一次在街垒,一次在河边。
那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感觉到那个东西拉扯着他,比法律更强硬。他觉得那是某种责任,是责任本身。那个责任超过了其它所有的责任。它要去直面困境,要让他不得不留一分心。
他没法心安理得地任凭事情就这样发生。他早就清楚这一点。他没法袖手坐着,眼睁睁地置身事外。如果他这样做,就相当于否认了过去一年里,他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那不也是一种背叛吗?
不,他必须做点儿什么。他的确曾起誓以生命效忠法律,但近来却有了新的看法。他认为,在这种情形下,所谓公正,并非那么公正。
Gisquet的话在他脑海回荡着。关于重新审视某个人与法律,关于美德,甚至关于怀疑的必要性。关于革新,革新又是如何发生的,关于有时质疑权威是正确的,又会起到怎样的影响。关于如果没有这些微小的变革,人类就不会进步。
在那一刻他才知道,他的职业有多么招人烦,尤其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他无声地对着虚空颔首,悄悄离开了监狱,正如他来时一样。
***
Cosette大步跨进门。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整个人心烦意乱又冷冰冰的。她关上门,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我去过监狱了。”她说。
Marius正在担心她去哪儿了,听到她进门,刚要从扶手椅中站起来,便身形一滞。他恐慌地攥住她。“不是吧!”
“是真的。”
他又坐了回去,好像一瞬间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眼神涣散。“我的天呐。”
Valjean自揭身份时的那些话又响了起来。
“Cosette!”他高声道,“——啊,对了,不错,您要把这件事告诉Cosette,这是正确的。您看,我还没有想到过。一个人有勇气做一件事,但没有勇气做另一件。先生,我恳求您,我哀求您,先生,用您最神圣的诺言答应我,不要告诉她。”
“她有一天曾见到一些被链子锁着的囚犯。啊,我的天呀!”
一想到这里,他就哭了,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我真想去死!”他低声说。
Marius打了个冷颤。
Cosette终究以这样的方式发现了。她在他最绝望的时刻走到他跟前——就在牢房里!——直面他的过去……
“那会毁了他的。”他喃喃着。
***
Javert走到档案员桌前,神情坚毅又急切。
档案员抬头看向他,等他开口。
“我要Jean Valjean在法维洛勒的所有档案。”
Chapter 27: 启示
Summary:
崇高与丑恶的真相同时被揭露。
Chapter Text
“如果我们能够了解敌人的内心隐秘,我们就会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找到足够的悲伤和痛苦来消抵所有的敌意。”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
Cosette脚步落在地板上,毫无声响。她像幽灵一般走向她的丈夫,居高临下地立在他的椅子前。“你赶他走,不是因为政见不合,是吧。”
这句话让Marius打了个冷颤。她的声音那么轻,听起来却让人毛骨悚然。“是的,”他轻声说,点了点头,“确实不是。”他把脸埋进双手,屋子一时陷入沉默。
“他告诉你他是谁了吗?”
“告诉了。”
“为什么?”
“他认为我有知情权。”
“你,”她重复道,声音中透出难以置信,“他认为你,有知情权。”
Marius分开手指,露出一只带着畏惧的眼睛,从指缝间看着她。
她直挺挺地站着,活像一座蒙上冰霜的美丽雕塑。“你,不过做了他几个月的女婿——”
“一天。”他忍不住纠正道。
“什么?”
“我们结婚第二天他就告诉我了。”
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他感觉自己朝着那余烬又扇了一扇子,等着她爆发。
“一天。仅仅过了一天,他就认为你有权知晓他的过去。而我,我是他的女儿,是跟他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人,却没有权利!我就不配知道一切吗,呃?我就是个——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摆设,用来讨好,用来展示?我没有思想吗?我没有感觉吗?对你们来说,我就不算是个真正的人吗?”
“他只是想保护你,Cosette!”Marius叫道,泪水盈满眼眶。
“我有权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有权知道。”她的声音开始摇摇欲坠,像是一个快要转到头的陀螺。“尤其是比你!”
“我明白!”Marius摇着头,抗争地端坐起身子。“可他害怕。他不想把他过去的阴霾变成你的负担。他来到你身边时,你还是个小姑娘。你是他的孩子。苦役船不该罩在你的头上,去承受那样一个可怕的秘密。难道他该让你夜不能寐,怕他有天被抓走,又留你孤零零一个人?他怎么会对你这么做?他怕你会恨他,或者害怕他。”
“我永远不会恨他!”她捏紧拳头,反驳道。
“他说你有一次看见一群被链子锁着的囚犯。那没吓到你吗?”
她迟疑了片刻,咬着嘴唇,蹙起眉头。
“他以为如果你发现了他是什么人,你会吓坏的。你会不再爱他了。我的天呐,Cosette,他怕极了。那时他以为我会告诉你,他都哭了!那样子真叫人不忍心。他求我不要告诉你,要我向他保证。我怎么拒绝得了呢?他说——他说要是你发现了,他还不如去死。求求你——Cosette,我亲爱的——求求你理解他吧。对他来说,你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对我们俩都是。我们只想让你感到安全。”
姑娘的眉头紧紧皱着。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一声哽咽钻出喉咙,接着便是啜泣。“噢,Marius,”她的声音破碎,“Marius.”
在她快瘫倒在地之前,Marius立马冲到她身侧,双臂环抱住她。
“我很害怕,Marius,我太怕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我明白。”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她远离那个几乎快吞噬掉他们两人的漩涡。
“我不是个好女儿,”她哭着说。泪水淌过她搽了粉的脸庞。“我让他就那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让你赶他走。我让他什么也来不及说,就那样离开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忘记他了,我是那么幸福。我应该抗争,我应该不管不顾地去见他。我应该冲你大吼大叫。可你想怎么做,我就由着你怎么做,一个字也没说,你知道吗?我甚至没给他写过一封信。Marius!他一定以为我不在乎。他一定很孤单。”
“噢,天呐。他差点就那样死了!他能回到我们身边纯属运气。而我们终于和他在一块儿了,他终于明白有人爱着他,我们也终于看见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们好不容易能快快乐乐的,可他——他……!他们把他抓走了,给他戴上链子,羞辱他。而我现在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睁着她那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向Marius,“他们会把他关回监狱吗,Marius?”
他低头望着她,满是不安、痛苦和绝望。“我不知道。很抱歉,Cosette,”他紧紧闭上眼睛,做着一番自我斗争。“我想骗你,我想对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可你已经被瞒了这么久。所以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你的父亲……”他颤抖着,紧张地吐出了一口气,“噢,我的上帝。他可能会被处死。”
她惊呆了,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不,”一开始她呢喃着,而后大声道,“不,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不能。他是个好人,是最好的人!他们不能仅仅——”她住了声,一声低低的呜咽逸出了喉咙。
Marius表情痛苦。“Cosette,听着。这十几年来他并没犯过任何罪。现在他的罪名是违反假释和越狱。这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何况他现在老了,也构不成威胁。说真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堪称模范市民。也许他们会宽容他的。”
她抬眼,恳切地望着他。“你觉得,他们会放他走吗?”
Marius的面色阴沉了下来。“不会。如果幸运,他只会坐牢,终身监禁。如果非常非常幸运,或许能少坐几年。但考虑到他最开始的罪名,还有被认为“极度危险”这一条,我猜他得一直戴着链子了。”他舔了舔嘴唇,移开视线。“至于要让他们判他无罪,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他们认为他可能做的……那得寄望于奇迹。”
***
啪的一声,一摞纸张放在了台面上。大约四英寸厚,包括了各种各样的文件,旧的新的都有。
Javert仔细审视着这一摞东西。“都在这儿了?”
“我能找到的关于他的一切,长官。警察报告、官方文件、剪报、目击者证词……都在这儿了。”
“很好。”
档案员把登记表递给他时顿了一顿。“我能问问您要这些来做什么吗?”
Javert将笔伸进墨水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后把手书材料递还给他。“不能。”
他把那些文件夹在胳膊下,没再说别的,离开了。
***
Cosette伤心到了极点。她把自己关在起居室,趴在沙发上,一阵一阵的悲伤让她哭出了声。除了Toussaint她谁也不见,也不说自己为何而哭。老妇人只能坐在那儿,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安慰着。可语言是如此苍白,达不到任何目的。
Marius也黯然神伤。他把自己锁在书房,从书架上翻出一册又一册的法典,无望地搜寻着对他岳父有利的东西,尽管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拼命地在粗纸和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
Gillenormand老爷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前一天他的孩子们还高高兴兴的,满是柔情蜜意欢声笑语,而如今,他的姻侄被不知道什么罪名扔进了监狱,他的小Marius和宝贝Cosette又恼又哭却完全不答话。他只能从仆人那儿听上几耳朵。
他的女儿一头雾水,又疑惑又震惊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喃喃着“家门不幸”“骗了人”一类的话。她千方百计想进书房,可她的侄儿不让,还粗声粗气地求她快走。至于Cosette,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近那孩子,也不知道她父亲坐了牢后该怎么待她。最终,她把自己也关进了卧室,只有要出门时才出去。
被隔绝在所有人之外的Gillenormand先生终于受不了了,他用他的拐杖猛敲书房门,威胁Marius如果不让他进去,他就把门砸开。
小伙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门,Gillenormand冲进去,步步紧逼,Marius无路可退,只能尽可能地向后靠着博古柜,手紧紧抓着红木柜沿,承受一连串怒气冲冲、令人伤感的质问。
Gillenormand性子火爆,若是什么事触了他的逆鳞,煽起他的怒火,便十分不好对付。
“我也许是上了年纪,但别以为我就老得不中用了,”他火冒三丈地说,“也别以为我听不懂,或者经受不起打击!你很伤心,你在哭,你快把你头发揪掉了。你的父亲被警察带走,你却不告诉我原因。他们说他是个抢劫犯,是个小偷,是个强盗——是真的吗?你没有表现出惊讶!你在伤心,在哀悼,你的悲痛比惊讶多得多。”
“Fauchelevent是个好人;你很尊敬他,不是吗?照他们说的,他做了坏事。那是什么?关于他,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有事瞒着我。我不是一无所知,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害怕告诉我?我可不想被当成什么可怜的老傻瓜。别再搞那些偷偷摸摸的名堂了!你得告诉我所有关于他的一切,还有目前的情况,否则,我只能冲到监狱去,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不行,您不能去!”Marius轻声道,十分惶恐。“别那样对他。他不该受那种羞辱。Cosette已经去过了,我担心他已经受不住了。再来一次——放过他吧,好不好?”
“没门儿!除非你屈尊来给我说道说道。”
“噢,噢,好吧,好吧,”他尖声道,抓着自己的头皮。“没办法了。他是我们的家人,他住在您的屋檐下,吃着您的东西;您是有权利知道。瞒不住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与其那时候再知道,倒不如现在告诉您。”
他就这样一股脑地讲起了Jean Valjean的故事——这个男人是如何因为小偷小摸入狱,他在土伦的役期,又是如何因为他一次次的越狱未遂,加到了一个骇人的长度。后来他出了狱,又违反假释逃脱,还拥有了一间珠宝厂。他一步步从Madeleine先生,到Madeleine伯伯,再到市长先生。他是如何成为了滨海蒙特勒伊的支柱,修医院,建学校,看望穷苦弱者,广施慈善和箴言。这位好市长让加莱的每个城镇都眼红。
后来,因为他之前在土伦长期服刑和越狱的壮举,警探Javert认出了他,一度把他抓住了。之后他找到了Cosette,带她离开了她可怕的“家”。他抚养她,待她视如己出,成了一位最温柔、最慈爱的家长。他们在修道院生活了一段日子,又搬到了卜吕梅街55号,Marius便在卢森堡公园与她相遇。
Valjean接济他穷苦的邻居,却发现那不过是恶人设下的一个圈套——然而他成功脱险,在最后一刻逃过了Javert,没有被认出来。
而他,Marius,终于在一个隐秘的花园里找到了Cosette,给她留下了情书。他们愈发彼此爱慕,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他,他们要搬到英格兰去,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没有她的生命毫无意义,他便决心和街垒的朋友们一同赴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他的岳父救了下来。原来那个男人一直在暗处保护着他。后来他又救了密探Javert的命,哪怕此举对他自己而言无疑意味着劫难。之后他背着Marius,在下水管道里艰难地走了几个小时,却在出口撞上了前来逮捕他的Javert。Valjean恳求Javert让他把Marius送回家,Javert同意了。
Maiurs解释了Valjean如何只告诉了他关于自己最丑恶的一面,又担心自己的存在会给他们的幸福蒙上阴影,便由着Marius赶走了自己,一个字也没有抱怨。他在离开Cosette后悲伤得一病不起,几乎快放弃性命,准备就那样去死了,直到Javert找到了他,照顾他到痊愈。最后还是Javert告诉了Marius关于Valjean的一切善行,因为Valjean本人卑微到不肯承认自己的一点好处。
在他讲述期间,Gillenormand先生的眼睛越瞪越大。“我的上帝呐,他是个圣人!”老爷子惊骇地叫道。“他救了我的两个孩子,我的Marius和我的Cosette。是他给了你们俩幸福,是他救了你的命!”他抓住Marius的双肩。“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把你带回了我身边。我还欠他感谢,我欠他太多了!我们都欠他!我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呆了几个月,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不知道了这些事,马上就告诉我?”
“因为他是个逃犯,因为警察在抓他,因为他身上还背着逮捕令!我以为要是您知道了,您会把他送回监狱里!”
“监狱?我,让他坐牢?我的天,你究竟有什么毛病,孩子?我当然不可能那么做。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我怎么知道您会怎么想他?”Marius眼泪汪汪地反驳,“我和您在好多事上的看法都天南地北,爷爷!”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会对我孩子的恩人忘恩负义?你这个傻小子!要是你这么担心他,干嘛不只告诉我他做过的好事呢?也许你觉得你该瞒下他的污点,可你不该连他的好处一块儿瞒了!我有权利知道这些。我的老天!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一言不发!他可能被处决,我就再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感谢了!这几月来他一直跟我们住一块儿,我应该好好待他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噢,你这个坏小子!他是我的儿子,当然是了——比起我给他的,他远远值得更多。”
“啊!咱们该怎么办才好?”老爷子悲恸地说,“他救了你的命,他把你还给了我。他还把Cosette给了咱们。他让我们一家子这么富裕!可他现在却坐在牢里,等着判决。也许这周过了他们就会处死他!噢,Marius,Marius,我们该做点儿什么?你是律师,你懂法律。告诉我,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吗?任何事都好?”
Marius面容颤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在了脸颊。“我不知道。”他说。
***
滴。
哒。
他的手在抖。水珠轻轻落在他紧攥着的纸张上,第一滴是晶莹的,第二滴变成了深红色。
泪水无声地滑过Javert的脸颊。他狠狠咬着嘴唇,咬得见了血。血珠汇成一道细流,沿着他的下巴滴下。他浑身发颤。
我不知道。这便是他能想到的一切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回放,像某种咒语。我不知道。
没有人特地来告诉过他,那天高等法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连那些给他下达命令的人也不清楚细节。
他在半夜里被带着传票的专差叫醒:一纸逮捕状。他只知道他坚信的并没有错,Madeleine的的确确就是逃犯Jean Valjean——几个小时前在法庭上证实了。
那时的他没去想一切是怎样证实的,之后的报纸也略过了这一点,未曾怀疑过结论的出处:Jean Valjean被带到了阿拉斯的高等法院,检察官——以“好一番崇论雄辩”——证实了他是来自南方苦役船上、戴着枷锁的一员。
Javert没有理由去质疑。一点都没有。
照理,检察官准是抽空看了一眼他之前寄去的信,在其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然后他们逮捕了市长,把他带到阿拉斯,证实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罪犯。对此,Javert颇有些得意——他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东西,他有着作为警探的天赋,狡猾而精明。他并没有——像那些人小心谈论的那样——“发疯了”。
至于Valjean为什么没有一结束审讯就被逮捕的问题,Javert没想太多。他毫不怀疑刑庭和官员们,他猜测要么是那个男人挣脱镣铐跑了,要么是他使了诈,躲过了即时拘留。
这些技术细节问题,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那时他正处于某种震怒当中。他唯一关心的,便是他是对的,这件事得到了上司的承认,公正得以执行。而他,作为执行人,更是无上的幸运。
他没有要求过浏览官方记录。他全心全意相信着法令和文书,半分疑虑也没有过。
因此,当他发现自己和民众一直所相信的,与高等法院当时发生的一切,是如何大相径庭,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一个政府的官员对报刊撒了谎!检察官摇身一变,成了神机妙算的神探、铁面无私的揭露者,抓回了早该收监的罪犯——而他的同僚们对此毫无异议!这个念头让他恶心。
Javert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瓜,心甘情愿地被他信任的所欺瞒,一刻不停地坚信着政务的透明、代表们的正直。
而一切不过沿着预定轨道,一览无余。
看着那个男人跌到尘埃,他心里生出了某种满足感。看着Madeleine的城市是如何抛开他、厌弃他,不过数小时,之前的所有尊敬与景仰便烟消云散了。他们立刻忘记了他在任时所做的一切贡献。
他在这个男人的堕落中,获得了某种残忍的快乐。
而现在——
而现在……
我不知道。他对自己说着,眼泪从脸颊滑落。
Valjean在刑庭上的一言一行,他是如何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Jean Valjean,如何有条不紊地在庭上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揭露自己——都被忠实地记录在了文件里。
记录不带任何偏见与揣测:在场所有人的震惊,法官的难以置信,都被记录在案。Valjean是如何公开自首,官员们是如何震惊到无法当场给他下任何判决,而陪审团又是如何在那个不幸的男人经过时,像摩西分海一般起立让行。
Javert带着极度的恐骇,读着每个字。
他几乎不能相信,那个男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就那样去自首了——可白字黑纸,容不得Javert抵赖。
“我现在做的事,这上面的上帝看得很清楚,”Valjean如此说道,“这样也就够了。”
Javert打心底里清楚,Valjean所说的一切——这亲历者的记录,的确是忠实还原了真相。而发表在报纸上的,全是谎言与宣传,是官员对他们所下判决的修掩。
那太像Valjean会做的事了——为一个陌生人牺牲一切,为了他的良心,为了主教和上帝。完全是他的风格。
之前他并不理解。没有人理解Valjean,因为没有人尝试过。他那样显而易见的善意会被掩盖、被遗忘,只因为那更符合人们的一贯认知。
世界非黑即白,曾经Javert同样深以为然。
可这样的行为!这已经超过了以上一切。社会看不见刑庭上正上演的英雄主义与自我牺牲。Valjean当众撕毁了自己的身份,亦深知自己得不到任何宽恕。他没有为自己求情,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这个世界扔到谷底。他随时准备好放弃自己,丢下他为之辛勤付出的一切,去救一个陌生人的命,去迎接自己的劫数,只因为那是正确的,是善良的……他甚至完全不必那么做。
生平第一次,Javert想要双手捂住脸,痛哭一场。
那个男人的话深深震撼了他。
“诸位陪审员先生,请释放被告。庭长先生,请拘禁我。”
“您几乎要犯极大的错误。快快释放这个人吧,我尽我的本分,我是这个不幸的罪人。我在这里是唯一了解真实情况的人,我说的也是真话。”
“您可以逮捕我,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可我曾努力为善。”
“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的队伍里,看来是行不通了。”
不是你的错,Javert想对他说。你已经那么努力了。
“别人告诉您说Valjean是个非常凶的坏人,这话说得有理。过错也许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
“我从前想洗雪的那种羞辱,确实一种有害的东西。牢狱制造囚犯。假使你们愿意,请你们在这上面多多思考。”
“我再没有什么旁的话要说,押起我来吧。”
“您不相信我!这真苦了我。无论如何,您总不至于判这个人的罪吧!什么!这些人全不认识我!Javert可惜不在这里,他会认出我来的。”
在这种时刻看见自己的名字,Javert的胃里一阵翻搅。他感到极深的刺痛,仿佛被一把利刃破穿了。他的手下意识按在了腹部,紧紧攥着衣料,好似他真的希望自己流血受伤一般。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某种类似兽物的低吟;事实上,那声痛苦的呻吟正自他口中逸出。
“我不愿意再扰乱公堂。你们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检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你们在这里的每个人,你们觉得我可怜,不是吗?我的上帝!当我想到我刚才正是在做这件事时,我觉得自己是值得羡慕的。但是我更希望最好是这些事都不曾发生过。”
他的悲伤,他的孤寂,怎么能寥寥归于那几句话?他怎么能……?
Javert惶然无措地看着这幕十来年前的旧戏在他手中的纸上重演。那从字里行间脱胎而出的男人,他带着敬畏站在那人跟前,仿若最卑微原始的造物。
在他眼里,Valjean就像一尊巨大的天使,坚毅而命运多舛。他献出翅膀,被人从躯体斫断,手腕被锁上镣铐。他没有叫唤一声,没有流下一滴泪,他的脸上只隐隐带着那种生来便遭逢巨大厄运的人会有的表情,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Javert恐骇地看着这一场盛大的悲剧,看着这个无私的殉道者。他好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伤了眼,光自那字里行间泻出。
那个男人牺牲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财富,他的未来,甚至他的生命——以司法的名义。那样无所保留的正直正是Javert毕生所求——还超出了许多——因为Javert从没有那么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之后,Madeleine在他们的准允下回来了。那是他在那个城镇的最后一夜,为了最后一个诺言,行完最后一善,替那个垂死的女人接回她的孩子——
Javert便做了恶魔。他还在笑!他扼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笑出了声!如此可怖。
他是如何嘲弄他,讽刺他,如何恶言相向。而彼时那人已经放弃了挣扎,接受了命运——那命运甚至是他自己亲手写就的!
Javert打了个寒颤。
他一生都行走在黑暗之中。如今终于见到了光,那光却马上就要消逝了。
他淹没在全新的领悟中,无能为力。这一切似乎总是来得太迟。
还会有转圜的余地么?他怕自己在做无用之功,怕一切努力最后都是徒劳。他披露的所有,在法律面前毫无价值,审判之手不会宽恕。一切都是徒劳,而这一切又是因为他——因为他曾用洋洋自得的笃定与冷酷无情的漠视捍守着自己的信念。
这便是上帝对他这些年来铁石心肠的惩罚么?当他终于得以窥见全部真相,当他终于真正理解事物本身,Valjean便要被带离这个世界,焚作烈焰;他此生所犯的错,铸下的恶果,全部就此定格?
如果非得有人为此受罚,那也该是他本人,而非Valjean。然而,毁灭Valjean不正是对他最好的惩罚么?是啊,这个惩罚多么恰如其分,简直是Javert所能想到的最残酷、最合宜的折磨了。
如今,那个男人蹲在牢里,等待着他人生中第四次审判;而他,Javert,是横亘在男人与他必然命运之间的唯一变数。
他不知道自己够不够格。
他的手在发颤。他终于放下了那摞文件。
痛苦铺天盖地而来,又糅杂成了一种切实的怒意。他恨恨地想要拍开桌上的纸张,再把桌子砸向墙壁。
可他仍然坐着,在烛光中发着抖。恐惧与愧疚从他灵魂深处升起,整个占据了他。
“操,”他咒骂了一声。他用双手捂住脸,声音破碎。“操。”
“去他妈的……”
***
Javert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合过眼。
他躺在床上,双眼大睁着,瞪视着黑暗。
他的一生都在力行高尚,维护善良与公义。不屑于卑鄙为伍,追崇正直。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Valjean放了他走——而他也还给了那个男人自由。然后,他的笃定变成了迷惑。他的灵魂动荡不安。他意识到他一直忽略了很多事情。但直到那时,他也仅仅是明白自己被遮住了双目,这种领悟还不足以让他真正看清世界。
而现在,迷惑又变回了笃定——完全不同的一种。
那晚在河边,他脑海中的景象,如今终于完整:一个可鄙的罪犯消失了,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市长。而令他惊讶的是,那市长最终也消失了,变回了纯粹的一个人——一个比他拥有的所有身份都要更单纯、更伟大的人。一个甘愿以公义之名献出生命的人——那是真正的公义,既不带祈求,也不受奖赏。一个成为善意化身的人;那是Javert没能做到的事。
Javert削去了邪恶的枝叶,Valjean却将它连根拔起。一个治了标,一个治了本。
那时Javert以为自己深谙公义之道。他就是化身,他就是那只手——或者至少,他尽了最大努力在靠拢。
之后他意识到,他所誓忠的公道不过一件苍白的赝品。在真迹前一击即破——那种真正的、可贵的公道:无私、善良、谦卑、耐心、仁慈,
以及爱。
那凌驾于一切尺度之上的,爱。
那便是Valjean以身化形的真正公道。
不是他——不是Javert那样强硬正直的警察——只能是Valjean。
这个结论施加于他的效用,也许等同于耶稣在客西马尼园里治好了马勒古被砍掉的一只耳朵。
Javert打了个冷颤。他再次审视过去。依仗这全新领悟的光亮,他察觉到了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Madeleine——不,是Valjean,他告诉自己——在听他说真正的Jean Valjean已经被捕时,手里拿着的文件掉了下来。而之后的对话,那个男人的脸色始终略显苍白。
Valjean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案子什么时候开审——当他得知就在明天时,又保持住了镇静。
Javert意识到,在那一刻,Valjean已经决定要以身犯险了,否则他不会关心案子什么时候开审。他就在这位当事警察的面前,决定放弃自己。
那么谁应该为这个决定负责呢?是Javert本人。要是他没有知会Valjean——他本也不必告诉他署里对Champmathieu的逮捕——那么,Valjean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犯人的处境。至少无法及时做出反应。
可正因为Javert,他不得不面对是否让另一个人代替自己坐牢的残酷抉择。而他的良知,在明知自己才是那个被告的前提下,绝不会任由别人因为自己承担责罚。因此,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便做出了决定,自我揭发,舍弃生命——也舍弃了为这个城镇继续造福。这全都因为Javert。
那时Javert站在他跟前,谴责了自己一番。他要求被革职。
可Valjean没那么做。Valjean还称赞了他!即使他知道,因为这个人,他所付出的一切都要付诸流水了;他知道他很可能会死。他望着这个带给他毁灭的人——直接也好,间接也好——却朝着他微笑,满是怜悯与尊敬。Valljean本来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使这个警察蒙羞——也合该如此!——那毕竟是毁了他的人——可他做了什么?他拒绝了Javert的革职请求。不仅如此,他还为Javert的自我谴责开脱,让他看到自己的好处!
“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钦佩您。”他说道,“您过分强调您的过失了。况且那种冒犯,也还是属于我个人的。Javert,您应当晋升,不应当降职。”
Javert带着某种敬畏,回想着每个字。他发起颤来。那句话扯碎了他的灵魂。
“我钦佩您。”
我钦佩您!他怎么会这么说?他怎么会,怎么会?明明知道再过一天,他就要因为这个人的行为而身赴地狱!他们明明在警署里那样争吵,Javert对他丝毫不够敬重,甚至还出卖了他!
经过这一切,Valjean怎么还会那样看待他,称赞他,向他伸出友善之手?
Javert在被子下翻来覆去。他翻过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他把自己蜷成了紧紧的一团,仍然发着抖。他的手拉拽着床单,拉拽着他的发根。
那个男人显然对他太好了,远远超出了他应得的。一直如此,一直如此。为什么?除了痛苦,Javert从未带给他任何东西。可Valjean仍然一如既往,仍然以温柔待他——甚至以赞美!
事实上,Valjean待他亲切得几乎超过了他遇上的所有人。Javert甚至怀疑就算是Chabouillet也不会待自己这么好。
是我错了,他想着,错得离谱。我一直错看了你。
说真的,在这个世上,Javert简直想不出一个比他更仁爱、更勇敢的人了。
而这个人即将永远离开他。
他能阻止这一切么?
他不知道。
在这样无法确定的煎熬中,他终于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
一幅图景在他眼前显现:男人站在旋风的中心,几缕云被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浓烟。怒张的余烬飞搅着,包裹着他。
空气像是一道鞭子,撕裂了他的衣服、他的皮肉。他身后雪白的双翅映衬着他同样雪白的头发。羽毛抽割着纷纷而落。
Javert想要叫喊,想大声呼喊他,可在狂风中他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
男人带着忧伤的表情望着他,一动不动,缄默无声。
血腥味、硝烟,夹杂着皮肉焦灼的气味,充斥在他的鼻腔。他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人,看他纵身一跃,彻底被火焰吞没。
只有一片雪白的羽毛乘风飘向Javert,他伸出手。在他正要触碰的一刻,羽毛被卷进了尚未消散的热流,刹那便化作灰烬,洒落在他的指尖。他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随着一声惊喘,他发现自己突然回到了床上,手指正紧紧攥着床单。呼吸不稳。
他喘着气,瞪向天花板,又闭上眼睛。汗水布满额头。
距离开审还剩两天。
生平第一次,Javert感到了害怕。
Chapter 28: 三人同舟
Summary:
Javert拜访Gillenormand府邸。
Chapter Text
“人类的进步从来不会从天而降地自然产生……朝着公义的目标迈进的每一步,无不是由每个有奉献精神和豪情壮志的个体,以流血牺牲、蒙受苦难和奋力搏斗争取来的。”
——马丁•路德•金
***
Cosette坐在花园里一张华美的石凳上,垂着头。她的双手紧紧捏着念珠,虔诚地祈祷着。可她的嘴唇没有动,她的脑子也一片空白,只有将成未成的哀祷朝向那静默的神。
整个花园灰蒙蒙的,山雨欲来。温热的空气包裹着她的皮肤,可她丝毫未觉温暖。
突然间,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猛地直起身。
是Nicolette。妇人注视着他,眼中透着怜爱。“夫人,门口有人找您。”
“做什么的?”
“一个警官想见您。”
她的脸上升起一股愤恨。“让他走。他要说什么去找Marius,我不想跟他讲话。”
“他说您认得他。”
她蹙起秀眉。“认得他?”突然间,她心中一跳,想起了什么。“Javert先生!”她叫道,弹身而起,“我怎么忘了!”
***
“先生!”
Javert吓了一跳,看着Cosette飞奔而来,又猛地停下,站在屋子里瞪着他。
“真的是您。”她说。她的脸蛋激动得皱了起来,双手绞着裙褶。“我不知道您会不会来。”
她走上前,捏攥着手,脸上带着祈求的神情,声音急切。“您知道我papa的事,对不对?您一直都知道。可您没告诉任何人!您跟Marius都是,您——”
“小声些,”他嘟囔道,扫了眼四周。“这种事不用人尽皆知。会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的。”
“啊——对,我没——”她立马压低了声音,也看了看四周。“您是个警官,所以——”
“所以我不该无视一个通缉犯,没错,”他含糊不清地说。“更不该被人看见我跟他有来往,明白了吗?”
她连忙点了点头。“明白了。”她小声道,“可是……为什么您不说呢?”
Javert的目光仍有些不安地在门口徘徊。“你猜得到吧。”
她皱了皱眉。“他是个好人,我知道,可作为执法者,是什么让您——噢,对了,”她回忆道,手里抓着系帽带,“他在街垒救了您,对吗。这就是原因?”
“部分原因,没错——不过现在不重要了,这不是我过来的目的。Pontmercy在哪儿?我也要找他。我要跟你们两个谈话,私底下谈。”
她望着他,蓝眼睛里闪烁着悲伤。“您是来帮咱们的,对不对?”
“尽我所能。”
“啊!”她抓住了他的手。这一大一小两双手,差距不可不谓明显。“谢谢您,谢谢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
“探长!”
两人转过身,看见Marius正走下楼,一边靠着栏杆,一边伸长脖子看向他们。
“他们说有个警察,我不知道是您!”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所以,您也听说了。”
“我看着他们带他走的,”Javert咕哝道,眼神飘向地面。“我不……我没想好该怎么做,能做点儿什么。不过现在我决定了,我不会让他连抗争的机会都没有,哪怕我赢不了。”
小伙子的神情亮了起来。“您的意思是,您要为他辩护!公开的?”
“我……”他咬了咬牙,“我别无选择。”
“太好了!”
Javert看得出,小伙子燃起了希望,而他却害怕这一切不过一场徒劳。他怀疑在他们眼里,他总代表着某种权威。
“这太有用了,”Marius说着,如释重负般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有个警官站在咱们一边,能证明他做的好事,受人尊——”
“我怕你高估了我的影响,”Javert打断道,“我的话也许算得上几分数,可像这种指控——他之前的罪名,他的过去——我不一定做得了什么。”
“不管您做什么,对我们而言都是件幸事,先生,”他说,“真的。”
Cosette拼命点头表示同意。
Javert看着他们两人,心中动了动。
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因为之前的那次偶遇交流,以及后来为Valjean开解的事——只是这一次,情况要凶险得多,氛围也绝望得多。
Javert在他们眼中看出了依赖,尽管他打心底里不愿正视。
这两个可怜的、孤注一掷的孩子。
他们当真明白这次有多么凶险吗?
他们又当真知道他有多无能为力吗?
要是不幸,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那个人——要是他……
Javert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开了。他清楚疑虑会压垮他,而他需要始终保持镇静。
他清了清嗓子,移开目光。“好吧,我会尽我所能。”他急匆匆地说,“现在都听清楚了。你们父亲有什么上锁的贵重物品吗?银行票据,旧的法律文书?有什么他从来不打开的箱子?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
“呃,没有,我想不出来,”Marius说。“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给我们了——他的票据、文件——呃,他的假文件,但——”
“Marius,”Cosette睁大眼睛,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的箱子。记得吗?我们搬过来时,他不让任何人碰。我从没看过里面的东西,不知道他装了什么。”
“对,没错!”Javerrt叫道“箱子在哪儿?”
他们冲上楼梯,打开了Valjean的卧室。
“这儿。”她说,指着梳妆柜旁边的一个小行李箱。
这个箱子并不怎么奢华,但木质看起来很厚实,上面还有一把大锁,朴实而牢固。Javert想,一个罪犯总会把他的珍宝藏起来。是了,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把钥匙放哪儿了。”Cosette说。
“小事一桩。”Javert嘀咕道,从衣兜里掏出了全套撬锁工具,然后跪下身子。他把耳朵贴向铜锁,尝试着将锁簧压到位上。
“您想在里面找什么?”Marius问。
“有用的。”
说实话,他不知道。一方面,他希望能翻出Fantine当年留给Valjean的字条,请他代为抚养Cosette——以防突然生出一桩什么“绑架儿童”的罪名。除此之外,受他恩惠的人也许寄了感谢信,能说明他之前的生活行事——任何能呈堂证明Valjean的道德品质和正面形象的东西都好。
随着一声金属响动,锁闩开了,Javert打开了箱盖。铺面而来的是一股樟脑味,和其它混杂的香气。
他迷惑地发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堆黑色的织物。
他眨了眨眼,有些出乎意料。
衣服?
他皱起眉,把那堆东西随便搁在旁边,翻找起下面的一叠纸张,口中念念有词。
他飞快扫看着上面的文字,拼命搜寻着他也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他把羊皮纸和碎纸条都移到了灯光下。
***
Cosette看见Javert扔在地上的东西,嘴微微张开,突然僵住了。她梦游般地往前走去,睁着惊奇的双眼,翻起了那堆东西。
一条黑色的小裙子,给小女孩穿的。一双小黑鞋,也许她现在还穿得上。一件衬裙,一件上衣,一件围裙,一条披肩,一双羊毛长筒袜。都是黑色的。
丧服。她父亲带他离开小酒馆的那天,给她买的衣服。
她仿佛撞上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遗物,突然间,记起了自己的出身。
一阵颤栗蹿过身体。
那个可怕的地方!那样无望的生活!她几乎快忘了。在她脑海深处,那段记忆已经模糊成了一段噩梦般的阴影。而此时,看着这些东西,她突然全都记了起来,每一个细节都令她头晕目眩。
她睡的角落,手边的扫帚。那把小折刀既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玩偶。她衣服上的破洞,薄得根本无法保暖。她脏兮兮的光脚踩在硬邦邦的木屐上。她指尖被缝针刺破的疼痛。她无尽的饥寒,无尽的恐惧。
客人们嘲笑她,Thénardier夫妇威胁她,他们的女儿们厌恶她。对他们而言,她比一条狗好不到哪儿去。不,哪怕是他们的猫,客人的马,也过得比她更好——她好像连牲口也比不上。整个世界只有辱骂、蜈蚣和污垢。
可当她记起那段可怖往事时,也同时记起了那个意外的幸福结局: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在漆黑的森林中,他是如何出现在她身边;尽管她才受过万般恐吓,却没有感到害怕。他是如何从她伤痕累累的手上提走了那个沉重的木桶,陪着她一路走回去。他为她说的话,为她做的事,是如何令人难以置信。
他又是如何在一天之后就带走了她,从此,所有的残酷、孤单与绝望,变成了温柔、和蔼与快乐。
她在烛光下瞪着那堆衣服,一动不动。先是一阵恍然大悟,而后便被汹涌的悲伤淹没。
他是这么爱她!
他一直保存着她的衣服,像这样视若珍宝!
旁的人用箱子装起金银,装起珠宝,装起一切值钱的东西,用锁和钥匙贪婪地守卫着。
他的秘密宝藏,却是关于她的回忆。
Marius叫她的名字,可她几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说什么,没有回答。
她那呆滞的神情扭曲成了痛苦,一声低低的呜咽逸出喉咙。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的蓝眼睛,滑向脸颊。她用双手抓起那件裙子。
她倒在他父亲的床上,哭了起来。她的脸埋进那堆褪色的黑色衣物里,失控地抽泣着。
***
Javert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跪了多久,在烛火下看了多久那些老旧的羊皮纸。而Marius在一旁试图安慰自己悲痛欲绝的妻子。
剪报、潦草的字据、技术图纸、没寄出的信件或者账录(他分辨不出)——箱子最底下一定有一些有用的文件,可……
“该死。”他轻声道。该死,该死,该死。
“是什么东西?”他听见Marius问道。
Javert摇了摇头。“没有一样……”他的拇指刷过手上的那叠纸张,攥得紧紧的。“没有一样有用的。”
小伙子的脚步声走近了他。“您都翻遍了?”Marius俯身问道。
“是啊。”
“我知道了。真不走运。”一只手落在了Javert的肩膀上,“那么,也许我们该……”
这一碰让他的皮肤生出刺痛;他的感官回敏,突然间,Javert听到了房里另一头那可怜的、压抑的哽咽。他的眼神移开了。“哦。”他小心翼翼地把文件装回去,合上盖子,站起身。
“Cosette,”在他们离开房间时,Marius小声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们在客厅。”
***
等小伙子一关上门,Javert便皱起眉头看向他。“我知道一个人藏着秘密是什么样子,Pontmercy。是什么?”
Marius的雀斑下浮起一层红晕。“我,啊——是这样,”他说,攥着双手,“我要告诉你的事,Cosette不知道,我也不希望她知道。”
“好吧,说。”
“也许对咱们现在的处境没什么用,但总有些关系,我觉得您应当知情。您也许还记得,我告诉您的那家人,就前年冬天?戈尔博老屋的那家”
Javert皱了皱鼻子。他扬起下巴,带着某种要发火的预感瞪着他。一种不安和怀疑之感在他脏腑中酝酿。“我没忘记那件事,没忘。怎么了?”
“那个,我——我后来碰见了那个父亲。”
他的眉毛一弹。“碰见谁?”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面容罩上阴霾。“Jondrette?那个混账!他越狱了,现在还没抓到!你认得他!你知道他是个罪犯!干嘛不告诉警方?”
Marius面色苍白。“啊!因为——因为……他的名字并不是Jondrette,”他磕磕绊绊地坦白着,“他的名字是Thénardier!他在滑铁卢救过我父亲的命!我那晚才知道的。该死,我没法亲手把他送进监狱,那就像在打自己父亲的脸!我讨厌他,真的——可我承诺过,我发过誓——您知道的,先生!我做不到,虽然我想。我做不到!”
“你这个该死的——!就那么些多愁善感的蠢事……”他吼道,“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那个家伙没有半点人性!他已经被判了死刑!你放了他走,有多少无辜的人要陷入危险?”
Marius瑟瑟发抖,眼眶湿润。“我很抱歉,先生,真的!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他得到审判——只要不是我来亲手做这件事。噢,我巴不得他去死,真的。他令我作呕。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很高兴我们还能有一点共识。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干嘛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件事是他搞的鬼么?”他怒道,“是他,对吧。”
“噢,上帝!我——”Marius摇着脑袋,好像想甩掉那些情绪。他的脸涨红了。“他来要钱,说要卖给我一些跟我有关的信息。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让我先给他二十法郎才肯开口。”
“他说了什么?”
“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他对我讲了Valjean的过去,他之前犯的罪。想说服我那个人是个小贼,是个杀人犯。但他在下水道里看见的Valjean背着的那个年轻贵族的‘尸体’就是我本人!他还带了我那晚穿的马甲碎布想作为证据,而我把剩下的扔在了他面前。”
“‘那人不是什么杀人犯’,我说,‘那人是个圣人!这便是证据!你才是罪犯,你才是骗子,是个贼!我知道你是谁,你这两面的臭虫。你的名字不叫Thénard,叫Thénardier!你不记得我,我可做了你一段时间的邻居。在戈尔博老屋。我晓得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真的,就是我让那个警察留心你的绑架计划!现在你却要把我早就知道的东西拿来卖给我,还真假掺半。你想毁去一个好人的名声,我父亲的名声!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间房子里,你该高兴我没告诉他你跑这儿来了。’”
“‘滚远些,你这卑鄙的东西!我没叫警察来是你的运气。要不是我父亲欠你一条命,我已经这么做了。我没把你送回牢房,送回你应该蹲的地方,全因为这一点。我只饶你这一次,只此一次!你永远别想再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快滚,你这强盗,你——你这匪徒!滑铁卢保佑了你!’”
Marius的肩膀垮了下来。“我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他不会再来打搅咱们。可我错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给我寄了一封勒索信,威胁我要是不给他一万五法郎,他就把Valjean的事捅给警方。一万五!真是疯了。而且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Valjean来威胁咱们!我不可能对这种恶棍让步。再说了,我知道不管我给他任何东西,他都会贪得无厌。他会一直勒索,他就是那种人。”
“所以我给他回信,说我手上也有他的把柄。要是他让我的父亲不好过,我必尽我所能如数奉还。他似乎被浇了一盆冷水,消停了好几周。我希望他最后还是照计划去美洲了,他消失是一件好事,我就不用把他绳之以法。可后来——后来——!”小伙子的冷静很快又烟消云散了。
“后来怎么了?”
Marius颤巍巍地伸进自己胸口的口袋,拿出了一封叠起来的信,递给了他。“昨天我在邮筒收到了这个。”
Javert皱着脸,打开了信封,抖出了里面的粗纸。
在纸的正中,草草写着几个大字:
“看着你的天使燃烧吧。”
暴怒和恶心同时如狂风般席卷而来。他绷紧双唇,露出了紧咬的牙齿。信纸在他手中簌簌作抖。
你这个杂种。
你这个杂种!
是你,是你,是你做了这一切!
一声低吼自Javert喉咙而出。“所以,”他斥道,“为了让你一位父亲的灵魂安息,你将另一位父亲送上了刑场。”
这句话让小伙子抬眼看向他,陷入了全然的惊恐。他的眼神闪烁,嘴唇翕张。他抓着自己的脑袋,一簇簇黑发从他指缝间支楞而起。“噢,我的天呐,”他哀叫道,“你是对的。全是我的错。要是我——要是我鼓起勇气把他交给警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我不该——”泪水在他眼中打转。“要是父亲知道了他的救命恩人变成了什么样,知道他只会继续造孽……”他摇着头,“我以为我是为他才这么做,可——如今他会怎么看我?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让这些事发生的。我辜负了他们两个!”
Javert观察着他。怒火平息了几分。
再去折磨这个傻孩子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Javert蹙起眉,揪住了Marius的马甲领子,让他站直。“你错了,”他说,“你以为那个家伙蹲在号子里就会乖乖住嘴吗?不会,揭露你父亲的身份,他没有任何损失。事实上,还大有好处。一方面,羞辱他好报复你,另一方面,向警方举报说不准还能获得减刑。就说Valjean是他的共犯,把他供出来。这样,死刑就变成了无期,毫无疑问他会找到机会再跑出去的。”
“啊!对。他会,一定会。”
“那个家伙最懂得为自己谋利。他手上有把柄,最终他都会找个人透出去。那只卑鄙的老鼠。当然了,你绝对应该揭发他。我只是说,这一切无关你怎么做。他最终会用Valjean的过去来为自己换实惠的。所以,别再纠结这个了,”他说道,把信还给了他。“言归正传。我们得把重心放在庭审上,而不是你有多蠢出天际,或者你的愧疚。”
“对,”Marius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得准备我的案子。”
Javert眨了眨眼。“你的案子?”
Marius抬眼看他,感到惊讶和愤慨。“怎么,”他嘲道,“您觉得我会袖手旁观?我是他的儿子!再说了,最重要的,我还是个律师,先生。”
Javert睁大双眼瞪了他一会儿,撇了撇嘴角。“不行,”最后他说,“你别靠近刑庭。”
“什么?为什么?”
“首先,”他说,沮丧地挥了挥一只手,“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你是街垒的一员,那会让你立刻失掉信誉,也许还会让你卷入一大堆司法纠纷。就算没有,你也不会想让你的委托人知道你的政治立场多么激进。那可不好做生意。”
“我不提就行了。我会控制情绪,不说不该说的话。”
“我可不信你。”
“您得信!要是我在法庭上没有职业素养,我又是怎么工作的?”
Javert对此嗤之以鼻。“我只知道你是个感情过于充沛的傻瓜,疯起来连命都不顾。我一点儿也不信你在你父亲的案子上,还能有什么职业考虑。要把个人感情排除在外,我觉得你不行,至少在这件事上不行。要是你能,你早就把那个遭瘟的Jondrette交出来了。我是不会让你靠近法庭的。”
小伙子怒气冲冲地喷着鼻息。“您不让我为自己的父亲辩护?”
“绝不。”
“那您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谁去为他作证?您吗?”
“对啊。”
小伙子愣愣地盯着他。
“你瞧,”Javert说,“你是个学生,我是个警察。你才二十来岁,我已经活五十多年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法则,你还是个新手,而我毕生与之为伍。哪个更能说服人?谁的证词更有影响力?你觉得他们会听谁的,呃?你还是我?”
Marius的喉结动了动。
“你是他的女婿,你没法为他辩护。你有显而易见偏向他的理由。没人会毫无保留相信你的话。再说了,你是个律师,你的工作就是为罪犯找借口。”
“容我说一句,先生,我觉得您不太了解——”
“听我把话说完,小子。这无关你的人品如何,陪审团和法官会把你扯谎当作职业使然。而我,他们会相信。至少他们看不出我有在法律面前去偏袒一个罪犯的理由。我可是那人三十多年的冤家,如今我站出来,为他辩护,要比任何人都来得有分量,尤其是比你。”
“您不明白!”Marius坚持道,拼命摇头,看起来歇斯底里的。“我曾经告诉过他我会为他争取赦免。‘我外公认识几个朋友,’我说。他对我说没用,那时他净想着死,所以不需要。可现在他需要有人站出来!必须是我站出来!我有能力做这件事,不是吗?不是吗?”
“不,”Javert说,“你没有。你是个孩子,你是他的亲人,无论他与你或者你的妻子有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收养和婚约,他现在是你的岳父。你会偏袒他。还有,我听到了一些谣传:他给了你们一大笔钱。他的全部财产。对你们来说那是嫁妆,可在别人眼里,要是你为他辩护,那就像种贿赂。”
Marius脸色变白了。“我的天,”他轻声道,“对——那笔钱。我没考虑……”
“他们不会听你的任何哀求,”Javert警告道,“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告你伙同和教唆。”
他瞪圆了双眼。“伙同和——”
“教唆,没错。你在他们跟前讲述他的过去,声张他的善举——你知道他们会对你说什么吗?‘啊,可真省事;您知道他的所有往事。您知道多久了?既然发现他是一名通缉犯,为什么无动于衷?也许跟他给您的几十万法郎有点儿关系?嗯?或者因为您娶了他的女儿,动摇了。’”他的语气变得尖刻,几近咆哮。“我告诉你,小子,要是你就这么去为他辩护,被判刑的可就不止他一个了。”
Marius发起了抖。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最后,”Javert说,“你的家人也许有身处高位的朋友,但你当真觉得,他们会为一个闻所未闻的苦役犯动一动手指头么?”
“可他救过我的命。”Marius抗议道。
“是啊,从自卫军手上。你是个造反的,是共和主义者。你的祖父和他的朋友都是保王派,还是势同水火的暴脾气。每个巴黎人都知道这一点。要是他们知道你想推翻政府,被那个人救了才免遭一难,他们会怎么想?”
“那咱们就不要告诉他们!他们只用知道他救了我的命,我们亏欠他,不用知道前因后果。我外公会为他担保的,他会!他非常喜欢他,哪怕现在他知道了他是什么人,我坦白了一切。他会说服他的朋友们去——”
“去怎样?去为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求情?去贿赂法官?换位思考一下,小子。要他们去保证一个人不会再犯罪,不会再对任何人造成危害,他们可没法证明。要是他们为他担保了,而之后却证明错看了人,他们的名声可就遭殃了,会被人当成傻子笑话的
“可他绝不会做那种事呀!”
“他们又不知道!”他嘶声道,“他们心里总会有这种设想。就为了帮你一个忙,他们是万不敢冒这种风险的。”
“您真的觉得他们会为此拒绝我,拒绝我的外公?无视我们诚心的恳求,给我们闭门羹吃?他们中间好一些可是咱们家六十多年的朋友。六十多年呐,先生!”
“听着,”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想去就去。你要跪在他们门口也好,像条可怜虫一样也好,但我是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你这儿的。要是到时候有任何关于贿赂的谣言,对你们每个人都极其不利。”
“再说,就算你真能说服他们站在你这边,就算他们打算不动用贿赂去左右判决,你也不能指望就凭你家与几个官老爷交好,法庭就乖乖听你的。法律不是这样运作的,至少,它不该这样运作。这不道德,也不合法。法官清楚这一点。要是他们为人正直,就绝不会喜欢被人干扰判断。事实上,还可能起到反作用,他们可能故意对着干,就为了证明这一点。不,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搞这些名堂。”
Marius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可是先生……”
“没那么多‘可是’。”Javert说。
Marius目光坚毅地看向他,抿紧嘴唇,皱着眉头。“探长,如果您执意如此,那么至少允许我提供一些建议。”
Javert眯起眼睛。“我听着呢。”
“首先,”Marius说,“您得告诉我您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您最好还是先坐下来吧,因为我们得在这儿通宵了。”
Chapter 29: 坠落
Summary:
落幕开启。
Chapter Text
“法律与秩序的存在乃是为了建立正义的目的;而若其未曾达到这一目的,法律与秩序便会成为危险的制度性堤坝,阻挡社会的进步。”
——马丁•路德•金
***
他们呆在客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Javert讲述着他能记住的关于Valjean的一切过往。Marius缩在椅子里,一边严肃地点头,一边不时匆匆记上几笔。
壁炉生了火,尽管还是夏天,他们不需要取暖,却需要这火来驱散焦虑。火星噼啪作响给人以抚慰——将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填满了些。
Javert呆呆地盯着地面,完全沉浸在了叙述中。他用手指扒拉着头发,灰色的发缕渐渐变得凌乱不堪,他却完全没有注意。
Marius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杯白兰地——“缓解紧张,”他这么解释道。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了关于主教的故事,那仁善的星火是如何引燃Valjean的顿悟之光,才有了后来的洗心革面。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他的父亲遭受过多大的磨折——数十年的东躲西藏,永远命悬一线。可无论怎样一蹶不振,无论恐惧是如何无边无尽,他永远一如既往地践行着良善与美德。
Javert没有告诉他河边的那晚,没有告诉他Valjean守在他身边的那些高热不退的日子。这个年轻人已经知道Valjean救过他的命,却没有必要知道究竟救过多少次。而Javert发觉,出于自尊,或者出于卑微,他无法坦呈出那段故事。他无法告诉别人,在那短短的几周里他俩究竟经历了什么。
于他而言,那是太过私人的一件事;不只是因为羞耻心作祟,某种程度上,也因为Valjean这个人本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某种古怪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某种太脆弱、又太深刻,强烈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在那寂静无声的月夜下渐渐滋长;他为此严防死守。
但他说起了滨海蒙特勒伊,说起了阿拉斯的那场审判。关于那个男人的自我牺牲,他说得越多,就越能体会其程度之深。也愈发深切地感受到不公,感受到自身的盲目。
他一直都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一直如此。可他的良心被碾磨,竟陷入了某种激愤当中。随着讲述的继续,他发现自己很难控制住情绪了。但Marius坚称这是一种有效练习,有助于他去面对法官。他想这年轻人是对的。
关于Jean Valjean能说的一切已说尽了,他们转而谈起了司法系统。一个律师,一个警察,两人对刑法条例的理解鲜有共识。尽管如此,他们都清楚地知晓此时的处境近乎无望,也明白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多么高不可攀,凶险棘手。
Jean Valjean面对的将是死刑,毫无疑问。他们也无法辩称Valjean清白无辜,所受的指控全是无中生有。因此,他们针对的,将纯粹是法律本身,是整个司法体系。他们唯一所倚靠的,是他的改过从善,而这一点在法律面前也许就像螳臂当车,完全作不得数。谁能用一颗子弹去击垮整座城墙呢。
到了深夜,也或许是凌晨——Javert不知道——他们累得撑不住了,只得暂时作罢。Marius坚持留他下来,让他在没人用的卧室里休息,这个点实在不适合走回去。Javert没跟他顶嘴,他实在精疲力竭,又忧心如焚。
他扒下自己的外衣裤,闷闷不乐地瘫在精美的亚麻床单上。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仍然在构思着辩词。
***
Javert发觉自己站在一条路上。这条路笔直地穿过树林,一尘不染。湿冷的雾气打着旋儿笼罩着整片林子,像呼吸般爬上他的皮肤,让他毛骨悚然。
他想,此时也许是清晨——阳光透过薄雾从东方照了过来。可那看起来更像是落日。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某些东西走到了终点;他的心沉甸甸地悬在胸中,伴随着某种恐慌。
有个人走在他前头,毫无声响,仿佛鬼魂一般。透过白雾,他不时能看清一些细节,几种颜色:黄色的礼服;灰色的卷发一闪而过;低垂的头颅。那是一个他熟知非常、却又一无所知的人。
突然间,他惊骇地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地,这条路又通往何方。
他再一次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也再一次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声尖叫在他嗓子里无端被人掐走了。
那个男人停在路上。他稍稍转过头,好像知道谁等在那儿。可他没有看向Javert。他在那悲伤的凝望中驻足了片刻,又向前走去。形容沮丧,步伐坚定。
Javert不得不再次目送Madeleine走向阿拉斯。
他不得不看着男人的头发渐渐变白,得体的穿着变成惨红的破布;而那破布又分崩离析,露出背上数不清的血淋淋的伤口。可他仍然坚定地向前走着,一声未吭。
Javert耗尽全力够向他,却徒劳无功;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低喃。
不。他低声道,浑身发颤。他一生中从未如此肯定过。不!
他挣扎,他朝着那个人哭叫,可他的努力化为泡影。
白雾最终吞没了他。
***
Javert惊喘一声,抓着床单醒了过来。慢慢地,他恢复了神智,攥着床垫边缘的手松开了。金色的晨光照进这间陌生的屋子。即便在温暖的夏天,寒意也陡然蹿过他的脊椎。
他抓着枕头,蜷缩成一团,听着自己凌乱的呼吸,等待心跳平复。
然后他直起身子,坐在床边,垂下头。他的双手捂着脸。最终,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Cosette同他们一块儿用早餐,却一句话没说,也没怎么动她的食物。她的面容憔悴,看上去,她的好气色也同她的幸福一起消失了。Marius和Javert同样没怎么说话,也同样没有胃口。Gillenormand两父女根本没出现;他们呆在各自的卧室不愿出来。
之后,Javert和Marius返回了客厅,异常恼火,也异常坚决。他们争论辩诉的方向,以及可作支持的依据。Marius把昨晚做的所有笔记整理出来,梳理了一个初具条理的草稿。Javert必须承认,在善用某些微妙的施压方面,他的确比自己更有一手。他提出了一些Javert没考虑到的法律细则和技术细节。然而,他担心他们仍然无法完成一个论点充足的论证。
他们又花费了整个白天,完全没了时间概念,直到一个女仆来提醒他们用些午餐。各种法律书籍和草稿纸散在两人椅子间的桌上。
最后,气氛愈发紧张,他们脑中的弦绷得太紧,不得不叫了暂停。Marius不知道做些什么,便跑到花园去散步,Javert也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两人沉默地大步走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你是个正派人,Pontmercy,”Javert最后开口道,“之前我对你评价不怎么高,胆子小,还蠢兮兮的。但你有你聪明的地方,你的心是好的。这点我没法指责你。”
Marius朝他投去一瞥,眉毛挑高了。“啊——谢谢您。”
“我想我不后悔让他送你回家。哪怕你参与了起义。”
“您……考虑得很周到。”
“嗯。”他顿了顿,看着脚下的一簇地胆草。“你究竟去街垒干嘛?你看起来可没有浴血搞革命的胆子。”
年轻人沉默片刻,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这倒是件好事。”
“我知道这么说不太礼貌,但你确实不是那种人。而且没搞那些反动言论,你貌似也过得好好的。”
Marius蹙起眉头,短暂地撇嘴一笑。他看向脚边的青草地。“我到那儿去是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先生。他们的事业是高尚的,哪怕全为此丧命了。而我,一贫如洗,又以为自己被所爱抛弃了。那时我觉得没什么可活的,还不如跟兄弟们一块儿赴死。至少到时我可以说……我跟我的同胞们站在一边,我死得其所。”
Javert盯着年轻人眼中的阴霾。他没料到这个回答,尤其是这样与他暗暗共鸣的答案。“我明白了。”他只能接上这么一句,然后移开视线。
Marius继续垂头丧气地向前走,Javert跟着他。接下来好一会儿他们都没再吭声。
突然,Marius停下脚步。“要是我们输了官司,您……”
一道急流在他面前闪现,仿佛一个漩涡,要把他吞噬。
“——还会是我们的朋友吗?”
Javert眨了眨眼,拧起眉头。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年轻人视若无睹地打断了他。
“您是我们与他唯一的联系了。”
这个念头让他泛起恶心,接着便是晕眩与迷茫,像是被人凌空推了下去。他的脑袋天旋地转。
至今他也没去想象过,他会活在一个没有Jean Valjean的世界。他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哪怕不愿意承认。
“对不起,”Marius叹声道,“这实在——也许我不该这么贪求。但您是个好人,探长,我很感激您的帮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感激您,无论您是否愿意与咱们保持联系。”
Javert依然在为刚才的想象魂不守舍,以至于无法给出回答。因此当Marius继续向前走时,他只是沉默地亦步亦趋。他的脑海中正掀起一场风暴。
“要是我们输了官司……”
河水冲刷过他的双腿。
“要是我们输了官司……”
他紧紧闭上双眼,攥起拳头,努力把这风暴驱逐出去。直到他能听到,他唯一能感知到,那石头的嘎吱声,和他们脚下的泥沙。
***
他们继续讨论起案子,直到日落西沉。经过一遍遍地修改打磨,最终稿敲定了,Javert又倍感屈辱地一遍遍练起稿子,把框架结构牢记于心,确定能反驳能想到每个相反论点。
然后他们把该准备的上庭事宜都准备了,无事可做后,Javert便将拟好的稿子揣进兜里,起身道别。
他有心在走之前对Cosette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到话说。于是他决定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呆着。
Marius再次邀请他留下来过夜,但Javert摇摇脑袋,拒绝了。他需要清净一个晚上,整理思绪,坚定意志。他需要……解决一些问题。
他还得把自己收拾得更体面些,刮个胡子,换身干净衣服。
就在他打算离开时,一个老仆上前招呼他——是Cosette的保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有些惊讶她在这儿。Valjean不是说她被辞退了么?当然,这不重要了,总之她现在在这儿,看起来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先生,”她说,“我能跟您私底下说两句吗?”
Javert又倦又累,甚至没力气不高兴,只能不太情愿地跟着她走进了一间空屋子。她转身关上了门。
“你想说什么?”他问道。
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游离了一会儿。“您兴许还记得我?”
“你叫Toussaint。”
“是的,没错,”她舔了舔嘴唇,“我知道您和Marius在为Fauchelevent先生的辩护努力做准备,而我忍不住在想您为什么会这么做。别误会,我相信他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他过去做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跟他在一块儿生活了四年多,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看清他是个圣人了,不管他的过去如何。”
“可是您,先生……据我所知,您跟他在一块儿不过呆了两周,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您对他有那么深的感情。但是后来我想起,当时我看到您,我……”她低下头,“您跳河了,是吗?”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您用不着回答我。”
Javert想找句说辞,可他找不到。他不明白这个妇人为何会知道那件事,除非——
“是他——?”
“不,先生。他没告诉我。可我并非全无察觉。有些……迹象。”
他的面容沉了下去,说不出话。
“我在医院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她说道,“看着人们来来去去。我知道那些不想活的人是什么样子,那种呆滞无神的目光。对周遭一切都完全无动于衷,也不说话。有时候他们会走出来,剩下的,都被送去了比塞特尔,或者夏约。”
“Fauchelevent对我说除非有他作伴,否则不要让您出公寓。他没解释太多,只说您精神状况不太好。但我看到了您的湿衣服,我问你们要不要洗澡时,他说您得去洗洗身上的泥沙。除了河里,您还能打哪儿来呢?我看见您坐在壁炉前,您脸上的神情,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所以您现在站出来为他辩护,对么?您跳了河,他把您救了上来。我一点儿都不惊讶,这是他会做的事。那两周他都陪着您——想让您走出来,对么?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以后也不会。本来我不必提起的,但现在有些关系了。我得问问您,先生——您是不是打算用这件事作为您的证词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倒想,”最终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因为羞耻而低着头,“可他们会觉得我疯了,之后不管我说什么,都不会作数。”
老妇人仔细想了想,然后轻轻点头。“是啊,确实会有这样的影响。”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您为他站出来,无论您的原因。您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Cosette又意味着什么。”
“我想我知道。”
她抬眼看他,打量着他的神情。“也许,也许您的确知道,”她说,“如果有任何事是我能做的,我都乐意做。我愿意上庭,如果您觉得帮得上忙的话。我相信Cosette也愿意,只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不该去面对那样的审判。我也担心她现在还有没有力气去面对。”
“谢谢您的好意,夫人,”他只能说,“但我觉得不必要。为雇主出面作证,对陪审团而言有太多不足取信的理由了。我是唯一一个上庭不会被立刻怀疑带有私人感情的人。而且老实说,我认识他比每个人都早。我们有一段……故事。虽然是不太令人愉快的那种。”
她朝他扬起头。“是这样吗?我希望那足够了。”
“我也希望。”
她停顿了片刻,显然想到了一些其它的东西。“先生,您走之前,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无论是什么样的念头让您那晚走到了河边……都过去了吗?”
他感到一阵不确定的迷雾笼上了灵魂。“过去了。”
“那现在呢?”
Javert没有看她的目光;他的脸颊发热。“晚安,女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离开了。
***
Javert站在河墙上。
天色漆黑。Jean Valjean死了。
暗夜中,河水在他身下奔流;在他耳边翻滚、冲刷、叫唤。
你失败了。无数个声音齐声低喃。
你失败了。
你失败了。
你失败了。
一闪而过的金属光,一片染血的羽毛,一声无人听见的哭喊。
天上没有星星。街灯发出红幽幽的光。整个世界,连同他的胸口,变作了一片空无。
他凝视着眼前的虚空。
他坠落了下去。
***
Javert气喘吁吁地惊醒,弹身而起,像一个行将淹死的人一般大口喘着气。正是深夜,他浑身都是汗。脸上还有温热的泪水,睡衣不舒服地贴着皮肤。
他向黑夜伸出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然后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手指纠缠在那粗糙的白色亚麻布里。他喘得没那么厉害了,就开始发抖。他蜷起身子,胳膊环着自己的腿,脸抵着膝盖。他没法思考,他不想思考。他什么都不愿想——不管是他,是这个世界,还是Jean Valjean。
他只能听着窗外蟋蟀的叫声,祈求那声音能盖过塞纳河的水声,和自己无声尖叫的神经。
他呼吸凌乱地躺了下来,缩进被子;他想让这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床,还有那大开的窗外的虫鸣啁啾。他睡不着。他必须睡着。他没法忍受睁眼醒着。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枕着枕头换了好几个方向,最后脸朝下趴着,几乎没什么空间呼吸。他的手指掐着枕套。这让他平静了些,虽然时断时续的。
他脑中闪过的是,要是Valjean在这里,就像过去一样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他不会像曾经那样甩开他,脸朝着墙。他不会讨厌他的存在,或者他的触碰。他的确悔恨起了那些漠然而不知感激的时光,他希望能回到那时候,把一切都告诉那人。
可Jean Valjean不在这儿。要是明天他在法庭上没有成功,那人的陪伴会成为永生再不可及的奢求。
***
清晨他起床,洗了个澡。他蜷作在澡盆里,长长的黑发垂过眼帘,等待凉意慢慢浸透他的灵魂。
他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人了:一级警探Javert,冷淡疏离,坚信自我。
可要抓住分毫说服陪审团的机会,他都得变回那个人,哪怕只是一会儿。
没错。Jean Valjean只是一个被告。而他,Javert,是执法者。他的首要职责便是公正执法。那是他所寻求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拥护的。他能抛除个人情感,这并非不可能。这不过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这是他必须扮演的角色。他和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捍卫同样的立场。他所相信的,他们也应当相信。
他感到紧张感渐渐离开了他的肌肉,脑子重新变得清明。
他用某种坚忍的漠然把自己揩干,然后刮胡子。他换上最好的衣服,梳整头发,绑成了一根马尾。他离开了公寓,带着某种莫名空茫的神情,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他将那叠笔记留在了床上。
***
Jean Valjean变得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他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嘴边冒出了硌手的白胡茬。他仍然穿着被抓进来时那身衣服,也没其它可换的,结果便是——夏天的满身汗,连同内心的煎熬——令人十分难受。
因为悲伤和缺乏食物,他的思维停滞不前,目光长久地失去了神采。仿佛一个断食入定的老僧,却不是源于好的缘故,而是饱受羞耻的摧残。
开庭当日来人时,他既没挣扎也没反抗,任由手腕再次拖上铁链,走向从监狱通往宫殿的可怖旅程。两个宪兵一人一边地押着他,另一个拖着他的手铐,走进法庭。
他感觉自己被领向了地狱的血盆大口。他的脑子仍旧钝滞着,顺从而冷淡。而在此之下,仍然有一种恐惧攫住了他。他无能为力,任何自我保护的尝试都只能加重他的耻辱。唯一他能捍卫的,便是他的尊严,他以沉默护卫。这是他能做的一切了。
宪兵将他安置在台前的大长凳上,又将镣铐间的铁链固定在地上的专用铁环里。然后他们坐下,一边一个。全程他都没有看向他们。他没有看任何人,自从他的女儿来过之后他就没正眼看过谁。她的到来带给他短暂的清醒——也加剧了他灵魂的痛苦——之后那清醒消散,他又缩成了一具空壳。
那是他在土伦时的老习惯了:关闭感官。那是他在面对加诸于自身无可抗争之事时唯一的抗争。一个人只要丢弃纷繁的感受,就不会为痛苦所击倒。
他入定般地坐在两个宪兵中间,精神恍惚,看着陪审团入席,接着是观众。他能够感受到人们的目光戳在他的脑后。他打了个冷战,又再次变得僵硬。阴霾笼罩上他的面容。
庭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检察官和几位要客,分别在法官席后落座。一队宪兵守在一旁,书记员就位。在他们背后的墙上,高悬着一面巨大的法国纹章木质浮雕,而上方,是一尊铁铸的耶稣受难像。
Valjean低垂着头,恍若梦中人般听着流程,神情空白。
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其中一员。他们重述着他在阿拉斯时已有的罪名,以及之后被指控的。他坚忍无畏地接受着一切。
违反假释。
偷盗。
路边抢劫。
两次越狱。
每一样Valjean都无从辩驳。任何争辩除了加剧自身的苦难之外,都于事无补。他始终没生出为自己说句话的念头。他已经跌堕得太深了;所有的眼泪与抗争在很久之前就已干涸,半分痕迹也不剩。
他的目光飘向法官席旁的一个宪兵腰间,那里别着把银手枪。他木然地看着那手枪,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渴望,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凝望那遥远绿洲的幻景。他的目光落回地面。
半个小时过去了。
他没有吭声,也没有人为他辩护。审判飞快地行进着。
“你不想请个律师吗?”在牢里时有人问他。
他想到了Marius,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字眼飞过,片刻便消失了。他不会——也不能——再把他的孩子们卷入他已酿成的羞耻中来。尤其是为了一个他明知无望的缘由。
“不。”他那么回答。
“那你会认罪吗?”
Valjean没回答。
在阿拉斯时,承认罪名是一种高尚,一种荣光。因为那是一项英雄主义的行为,他的自毁与永罚,同时是另一个人的救赎。他为一生中能有这样的行举而感到骄傲。因为那是正确的事,勇敢的事,善良的事。
可现在,认罪并不能救任何人。对于他不死的灵魂而言,争辩也许是最合宜的,但既然他的沉默早已压过抗争,那就不能称之为一个问题了。
他任由浪头冲抛着他;他知道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即便如此,当他被推到那条路上,并且深知那通向何方之时,他仍然满是恐惧。他知道在那河的尽头是深渊,他会被扔进去,为世人所遗忘。一个灵魂被拖下冥河,沉入塔尔塔洛斯的深渊。
要是他现在能闭上眼睛,再不醒来就好了!那样会好些的,他想着,好得多。但他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忍受他最终的审判,最终的耻辱,才被准允投入死亡宽宥的缓刑。即便那时,那缓刑依旧带给他无法理解的恐惧。他浑身浸透在一种无声的骇然中,全然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发生,又或者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检察官做了最后陈述。他一边收拾起随身携带的诉讼记录表,一边整了整眼镜。他的声音冷静而笃定。“以上便是我的总结。”他叹声道。
“如果你陈述完毕,”审判长道,“如果在座没有补充意见,本庭将暂时休庭,由陪审团进行裁决评议。评议一致后继续开庭。”
Val jean的视线渐渐昏暗。他感到冥犬的利爪已经逼近了他。
就在这时,在黑暗之中,在起立人群的低声议论中,响起了一个镇静而清晰的声音:“请稍等。”
Valjean在那冰冷麻木的恐惧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从法庭后方传来。那脚步声近了,他脑子里闪过一道熟悉的光。那声音似曾相识。
脚步停下了,他缓缓抬起了头。
一个高挑的黑发男人站在他跟前。那人身穿饱经风霜的大衣,面朝法官席,扬起了头颅。
Val jean的眼睛睁大了。
“我要为这个人说几句话。”Javert说。
Chapter 30: 正直之士
Summary:
Javert在绝境中捍守信念。
Chapter Text
“司法必须保持自省,正如社会只能建于其制度与其本身的改进之上。”
——福柯
***
Valjean在敬畏中呆住了。他抬眼望向Javert,这么多天来,这双眼睛第一次真正注视着一个人。
直线坠落的世界失控地翻腾着,突然间,竟尖啸一声刹住了。
Javert缓缓侧头,露出一只眼睛瞥向他。那是亘古的冰川浮于海洋上的颜色,海水也结了冰;可是——可是,这是Valjean记忆中第一次看见,那双眼里流淌出全然的暖意。
他被铁链栓坐在木凳上,望向他,茫然不解,目瞪口呆。仅仅片刻前,他还以为自己走到了鬼门关外,以为甚至不用等到裁决,那重压就能先扼死他。可他的心,他那狂乱跳动的心,堪堪停住了。
在他的一生中,接受过许多人的好意,以沉默来保他安全。可从未有一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辩护。Javert的眼中——那浮光掠影的一瞥中——分明是衷心的歉疚、诚挚的感谢,与保护到底的承诺。
Valjean花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巨变。而当他回过神的一刻,他所受的震撼是所有言语所不能及的。他那一度空茫的神情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就像是身处绝望许久的人,突遭难以言喻的感激与解脱。
他曾以为他再也哭不出眼泪了。可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夺眶而出的温热泪水流淌过他的脸颊。
Javert只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神情的变化,就转头面向了法官。
Valjean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再承受庭上的景象一眼,无论是法官,还是Javert。他把脸埋在双手中,流着泪。
***
在一众长官面前,Javert岿然而立。
他知道这不符合庭审的一般流程,但无疑能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本来已经离座的陪审团停下脚步,比方才更大声地议论了一阵,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回到了席座。
庭长的眉毛挑高了。“Javert探长!”他说,“我在庭上看着您来来去去了上百次,几乎从没见过您为哪个被告辩护呀。怎么是这个人呢?为什么是现在?关于他,您觉得有什么值得您来说情的?”
“这一点我稍后会做解释。但在此之前,请容我说一说对他的指控。首先,关于他偷盗和损坏个人财产的判罚,以及后来在土伦数次越狱未遂的额外判罚,已经以苦役拘禁的形式予以实施。所以,我们先明确这几项已经无需再讨论。”
“是的,没错。不用再说了。”
“那么还剩下两次偷盗,违反假释,以及第二次服刑期间越狱。”
“实际上是两次越狱,有一次是在他被送往土伦之前。”
“是的,我同意您这点;他的确在转移地点之前逃过一次拘禁。但如果大人能允许我继续……”
“我允许。”
“谢谢您。我想先说一说他在阿拉斯被指控定罪的第一桩偷盗。”
“哪一个?”
“最开始的,大人。”
“他盗走了一整套古银器。从一位主教大人家中!”
“而如果那位主教大人今天还在世,他会告诉您,他是出于慈善,自愿把那套银器送给被告的。尽管当时逮捕犯人的宪兵不太相信这番话,还是照他的吩咐释放了这个人。”
“可这个人亲口认了罪,”检察官反驳道,“在庭上。‘我偷过那位主教大人的东西,’他说。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他特地将那份记录簿掏了出来。
“我知道,”Javert说,“可主教大人依然选择不予追究。这件事根本就没上过公堂;他一开始会被指控的唯一原因,是我本人当时表达了对这桩偷盗的怀疑,因此他才在庭上认了罪。”
“可您都已经说了呀,探长。他认罪了。认罪便意味着指控可以追溯,在这件案子中,被告自动接受了罪名。”
“我恳求您的耐心,先生。容我提醒在座诸位,一桩案子里如果受害者决定不予起诉,而受害者本人也显然无需任何保护措施——譬如这桩偷盗财产的案子——那么起诉与否的权力将直接交予检察官。”
“没错,检察官选择起诉。”
Javert朝旁瞥了一眼,声音稍沉。“追溯指控。他的确可以追溯指控,但他这么做的理由不充分。”
“何出此言?”
“我认为,在这件案子里,法律没有理由去违背主教大人的意愿。这桩官司首先是私人的,如果受害方选择不动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那是他们的权利。”
“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Jean Valjean最初有没有偷银器,主教大人坚持他无罪都是事实。他要求释放这个人,并且将那套银器以慈善的名义赠送给了他。我们可以在宪兵的证词中查明这一点,这也是我之前亲身查证的。”
“如果Valjean的确偷了银器,那么主教选择了原谅他,为他对宪兵撒谎,无私地将之前那套他试图盗走的银器送给了他。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仁善之举。是基督般的同情与慈悲。难道我们该对其视若无睹么?难道我们该认为主教大人对这罪人的宽宥一概作不得数?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者,我相信当时的这项指控,应该是基于八年前的犯罪事实。而在那八年间,有无数的证据显示了这个人已经痛改前非。”
“您是指他就任滨海蒙特勒伊市长期间的贡献,我猜?”
“是的。”
“嗯。”庭长吸了一口气。“Javert,”他开口道,双手交握,“我可以对您之前所说的一切表示怀疑,因为那的确是出于个人看法;但我得提醒您,这个人已经因为上述偷盗罪名在阿拉斯受了判决。如果您对那次审判结果有所质疑,您应当提请上诉。”
Javert缓缓点了点头。“大人,我的确没有时间走这些程序。事实上,我对那场判决的看法也是近来才改变的。我相当清楚他已经为此判了罪。但我现在认为,判决是不公正的,既然那些指控本不应当存在。同时,我也并非仅仅为了证明判决无效,才重提那些指控。”
“又是为了什么呢?”
Javert扬起下巴,对上庭长的目光。“我认为对于参审人员而言,上述指控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会歪曲他们对这个人的看法,难以公正行事,从而直接改变整个审判结果。所以在我为这些指控辩护之前,我希望先肃清过去,因为我坚信,这与我们今天要处理的问题息息相关。”
庭长舔了舔嘴唇。他打量着Javert的脸。“我准许了,”他勉强道,“继续吧。您提到‘指控’,您认为那些指控,不止一项,都是不公正的。那您也要辩一辩拦路抢劫那件事了?那可不是件小事。他抢了一个穷孩子四十个苏的白角钱。一个孩子!”
Javert低下头。“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怎么说?”
“罪是无意识犯下的,”他轻声道,听起来却比之前还要响亮些。“那个孩子抛着硬币,硬币滚进了荆棘丛下;他瞧见Valjean坐在那儿,便要他还回来,Valjean并没有故意拿钱,也就没什么可给的。那孩子坚信他的钱被偷了,他叫他蟊贼,冲他嚷了些侮辱的话;Valjean吼了他,让他走开。也许他还用暴力恐吓了,也许没有;这故事终归是一个吓坏了的孩子讲给我们听的,我们必须得考虑这点。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真正伤害到那孩子,也没有直接抢他的钱。这件事里我们最能确定的,仅仅是Valjean冲他大吼大叫,把他赶跑了。”
“对任何人来说,这个行为都不出奇。被告当时正限于困境。我们得想想,这件事几乎刚好发生在他离开主教家之后,而主教大人刚刚救了他的命,还赠给了他一小笔财产。任何人遇上这样的重大转折,脑子都很难保持清醒。那时他像是在出神,并不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直到那孩子离开后,Valjean才发现了地上的硬币。那不是……那不是有意的偷盗,大人。”
“还有,”他说,“他试图找到那个孩子,把钱还给他也是事实。他还问了一个过路的牧师,向他捐了钱,问他有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他问遍了整座山头的村户。他想解释发生了什么,他想找人帮忙找到那个穷孩子,可没人见过那孩子,也没人听过那名字。他做的这些努力,都足以看出这个人不是存心偷盗;他千方百计想还钱,虽然是无用之功。这是事实。这就是事实!”
检察官举手质疑。“那您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因为我在场!”他叫道,怒冲冲地瞪了那人一眼。“因为我调查过这件事!因为我当初问遍了当地人,记性也不算差!因为我追了这个人十来年,我比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的过去!”
庭长拢起指尖,敲了敲桌面。“我希望您控制一下语气,探长。您优秀的专业能力是众所周知的。”他叹了口气,“Girard先生,您继续吧。”
检察官看了他一眼,又看向Javert,表情很是不悦。“探长,”他礼貌地抱怨道,“就算这两项指控都不成立,而他也从未为此判罪,但违反假释总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吧——他到滨海蒙特勒伊时,没有出示他的黄护照,而是报了一个假身份,装成了另外一个人,为此还在无数法律文书上造了假。”
Javert的手指攥着袖口边缘。“造假——造假不是这个定义。要是他冒了旁人的名,那叫造假。但在他去那座城镇之前,‘Jean Madeleine’这个人并不存在。他的指控中从没有造假这一条;他只是换了个名字称呼自己,那又不违法。”
“前提得是你不是个假释犯。”那人道,“他是故意为之。那就是犯罪。您知道累犯该怎么判的吧。”
Javert低哼了一声。“累犯?累——”他凶猛地挥了挥手,“所以他才违反假释。正因为如此,他才违反假释!这就是您的看法?假释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确保犯人出狱后继续守法。是强迫他们改造。这就是最终目的,这就是假释体系之所以存在的原因。他在蒙特勒伊所做的一切,难道不合法吗?难道不正是洗心革面的光辉典范吗?您究竟是否知道他那时是什么人?他都做了什么?他的全部贡献?所以国王陛下才指定他担任市长——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要是尊敬的国王陛下知道这个人是个前罪犯,他是不会如此指派的。”检察官坚持道。
“这个假定是基于担心他可能在任上犯罪,但他没有。”Javert反驳道,“我清楚得很,因为他整个任期我都在那儿。他在任期间没有违反一条法律,还比任何人所能寄望的更加兢兢业业地履职。请容我提醒您国王陛下为何会知晓他出众的人品,又为何认为他是市长的最佳人选,因为那是加莱海峡省的省长大人亲自举荐的。而国王陛下不得不任命他两次,是因为第一次他推辞不受,就像凯撒一样;他太谦卑了。可人民都向他请愿,他才不得不让步。”
“这个人认为自己无法胜任市长工作,事实上,他却比他的前任们都优秀得多。我记得有段时间,我相信甚至你们也记得,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先生简直是加莱省每座城镇的嫉妒对象!”他说道,挥起一只手,“一百四十辖区的每一个人,没有谁不曾蒙受过他的恩惠和帮助。”
“他振兴了烧料工业;城镇在他手下繁荣起来。他建学校、修医院、设药房。为那些没法长时间工作的老弱病残创办了救济金。全用自己的钱,自己的钱!这些还是他没当市长之前做的事。这个人用自己工厂挣的一百万多万法郎,去改善城镇设施和居民生活。他几乎不为自己花钱。他和穷人一道住在下城边,他吃黑面包。这样的行为,来自一个从没有过什么钱的人,来自一个不得不变卖所有去供养他姐姐一家的人。”
“所以,”他说道,压低声音,碰了碰前额,“他理解;他理解那些艰难,理解社会弱势群体受的折磨——因为他曾是其中一员。他一直希望,当初逼他走上歧途违反法律的境地,不要再落到其他人身上。从他落脚到他被捕期间,辖区的犯罪数目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多。我能证实这个数字。因为他的影响,我们的拘捕少了三分之一。”
“这个人……”Javert抓了抓额头,“要是我没理由怀疑他是个罪犯的话,我会尊敬他的。但我……不相信这样的善行真实存在。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做这样多的善事,不是为了隐蔽什么。这个人还很神秘,安静得活像只冬眠的睡鼠,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他总是找借口避开交谈,除非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缘由,有益于他的学识和布善。他做这些好事,似乎什么也不图;我当初认为那只是某些黑暗面的掩饰。但现在,我确信那是真实的。”
“是什么改变了您的看法呢,探长?”庭长问道,一只手撑着下巴。“因为,要是我记得没错的话,正是您揭发了他是个前罪犯,也是您执行了对他的逮捕。”
Javert微微低了低头。“我无法否认,没错。是我让他身败名裂。正是我本人。”
“显然,那时您认为他对公众而言,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低头看了看文件,快速翻过几页。“上面写着您曾经……”他清了清嗓子,“您曾经作证说Jean Valjean是,我引用一下,‘非常狠毒、非常凶猛’,他服刑期满,从土伦释放出来是‘极端失当’的。”他抬起眼睛,寻求一个解释。
“那是……”Javert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已经说过了,那时我认为他的善行不过一个幌子。”
“请大声些,让在座诸位都能听到。”
Javert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尽力提高声音。“我当时……并非没有偏见。”他又攥紧了袖口。那是一个极端情绪化的、暴露性的小动作。“我认识的Jean Valjean,是船坞里的那个人,那是他到滨海蒙特勒伊之前很多年的事了。他在船坞里……力气惊人,又多次越狱未遂,所以,他被标签化了——在我心中——一直是个危险的罪犯。”
“但那种黑暗面,是船坞教给许多人的,”他说着,摇了摇头,重新找回了自信。“要知道他第一次被判刑的原因,仅仅是在冬天偷了一条面包,为了养活他快饿死的家人。他是个外省的伐木工,完全靠季节吃饭。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有很多孩子,丈夫又刚死了,他们一贫如洗。”
“在座的谁能保证,身处同样的境地,不会做出跟他同样的选择?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去死,而不冒违法的风险呢?这个人的外表下,从来没有那种暴力、狠毒的东西,而外表却脱胎于苦役的残酷。”
“您的引证多来自于阿拉斯那场审判,”他继续道,“那是官方文本,也许会遗漏一些书记员觉得不重要的细节。我不知道。但我这里有一份出自当日某位陪审团成员之手的手写证明,在档案室堆了很久,我觉得您也许还没有机会审阅过。”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叠对折的纸稿,“您可以看看,”他说道,走向法官席,把文件递给庭长,又退了回来。“记录得很详尽。上面有警方加盖的印章,能证明其真实性。留着吧,仔细看看。过去几天我反复读了很多遍,它们都在我脑子里,不用看也记得。”
“被告当时说过一句话,‘我曾努力为善,’以及‘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的队伍里。’这如果还不够明显,不能说明我之前提到的,这个人一直努力痛改前非的话,他还说,‘我从前想洗雪的那种羞辱,确是一种有害的东西。牢狱制造囚犯。’‘再到后来,宽容和仁爱救了我,正如从前严酷断送了我一样。’”
“我相信他曾站在这里提起过迪涅的主教大人。说起那个人如何要求释放他,给他仁慈而非责难。说起那个人如何以一种宽宥,给了他受用不尽的智慧,和一套非常值钱的古银器,希望他开始一段更好的、正直的人生。我认为,大人——我坚信自从那天起,他做到了。”
Javert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而我怀疑陪审团诸位是否当真清楚阿拉斯那场庭审发生了什么。我本人也是一周前才得知的。大人之前质问我‘为什么改变看法’,这正是原因之一。”
“当我揭发Madeleine先生——那时还是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是一个冒用了假身份的在逃前罪犯时,没人拿我的话当真,我的长官们觉得我完全疯了。因为,那个“真”的Jean Valjean已经被捕,将在高等法院接受审讯。他说自己叫Champmatheiu,当时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他其实就是那个叫Jean Valjean的罪犯。我也亲自前往证实了;我立刻认出了那个人。”
“然而这是一桩错案。那个Champmatheiu并不是Jean Valjean。他俩长得很像,身份背景也有许多共同点,难免会将两人错认。所以,那个无辜的人将要为他并未犯下的罪行判处死刑,以一个并非他的名字下葬,永远为人唾弃。”
“我本人在阿拉斯见到了我以为的真罪犯,便认为自己诬告了市长,将他错认成了那个‘非常凶狠’的犯人,于是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滨海蒙特勒伊。我前往市政厅汇报工作,立刻向他揭发了自己。我解释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其时看来显然是错误的——并请求他革我的职,为我之前的鲁莽无礼和极端不敬。”
“这个人拒绝了。他坚称我是一名优秀的警官,为他所尊敬,而我在这件事上的诚实应当受到称赞。他对我说我应当升职而非降级。这一切都来自于我们今天知道的,真正的Jean Valjean。”他顿了顿,双手绞在背后,舔了舔嘴唇。“容我这么表达。我走进市长的办公室,告诉他我本打算逮捕他,把他送上断头台,又对他的真实身份表达出了十分的鄙夷,并且无意透露了另一个人将被当作他判处死刑,然后请求他革除我的警职。”
“他称赞了我。他感谢我的诚实,试图说服我继续留在岗位上。试图说服我本该值得晋升!在此期间,他状若无意地问起了那个人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审。我什么也没想,告诉他是明天。”
“第二天清晨,在我和整个城镇的人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起早雇了辆马车,前往阿拉斯。他在审讯进行到一半时赶到,被法庭视若贵宾,受邀坐在法官席后面。然后他等着,等到他土伦的老狱友被带出来指认Champmatheiu——那个人被错认成了他——然后从席位上站出来,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Jean Valjean。”
“整个法庭都惊呆了。他们觉得他精神出了问题,准备叫医生。他制止了他们;乞求他们听他把话说完,释放那个人。然后他讲起了那几个被带来的老苦役犯的生活细节,只有当时的熟人才可能知道。就这样,既没有嘶声力竭也没有失去冷静,Madeleine先生有条不紊地证明了自己才是真正的Jean Valjean,成功地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就为了救一个无辜的人,一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人。”
Javert咬着嘴唇,努力以职业的姿态进行表述。他稍稍侧身,面朝向陪审团和地方官,挥起了一只手。“这样的诚实,这样的谦卑,这样以公道之名舍身赴死的自我牺牲——真正的公道——难道在法律面前毫无价值么?”
他吐一口气,摇摇脑袋,保持镇定。“那番自陈让当时在场的官员目瞪口呆,他们放了他走——这是我要对今天的主审大人强调的。”
许久没吭声的检察官开了腔。“他们后来又逮捕他了。”他咕哝道。
“没错,”Javert说,“可我们必须注意到他们在这件事上的犹豫。再者,虽然作为累犯面临死刑,我需要提醒诸位,国王陛下本人曾亲自出面赦予他减刑,由处决减为终身苦役。”
“同样值得称道的是,被告在离开法庭之时,预料到了、甚至是公然申请了对自己的逮捕。他说他们知道他会去哪儿——回滨海蒙特勒伊——他们随时都可以来抓他。而他离开的原因,是因为要赶回城镇完成一项未竟的使命,在他还有时间和性命完成的时候。”
“当晚逮捕令下来,发给了我,因为我是一开始揭发他的人,也是辖区的代理官。我去押他的时候,他没有反抗;他自愿受捕,我把他押进了最近的牢房。”
“然后他立刻越狱了,掰弯铁栏,翻出了窗户!”检察官叫道,“那不过是十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有那样的力气和狡诈,您当真觉得我们会相信他不再是个危险人物了吗?”
“我不是——”Javert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神经被那人挑拨着。“我不是说他不再有本事,或者没有能力造成危害。我是说……他的本性已经变了。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变了。”
“Javert,”庭长叹声道,“就算我们接受您所说的,偷盗抢劫的指控都不成立,违反假释……这么说吧,也暂且忽略——他越了两次狱仍然是事实。这其实也是我们今天在此的主要原因啊。据我所知,第二次他诈死逃出了土伦。”
Javert略微颔首。“没错。但如果基于我提出的上述证词,他在阿拉斯所受的指控本不应成立,那么,他打一开始就不该服刑,也就无从逃跑了。”
“他根本就不该逃跑。”
Javert咬了咬口腔内侧。“如果一项判决是不公正的,我认为——我认为越狱,至少稍稍说得过去了,不是么?尽管那违法。因为,大人——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有时候,至少在我的经验中,法律……是会出错的。”
“这个言论很大胆啊,探长。”
“但我认为这是事实的核心。如果整个司法系统,至始自终都是绝对公正的,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多次革新呢?”
“这倒是个观点。”庭长承认道。
“我也希望如此。对我本人而言,认识到这点并非易事。法律一直是我生活的全部,再无其它了。我毕生都在追寻公正。我曾经以为公正就是严格守法,两者是一致的。但后来我发现,有时候,两者间也存在差别。这是……是这个人迫使我认识到这一点的。不,不是因为他对我说了什么;他从未试图影响过我。但他的行为,诸位——他的行为胜过千言万语。”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您说……他诈死逃出了土伦。是这样。可您知道其中详情吗?”
庭长双手压向嘴唇,大拇指抵着下颌。“说说看吧,探长。”他叹声道。
“Valjean的苦役队被调去一艘破损的战舰甲板上干活,俄里翁号,当时正停在船港修理。那天快要起风暴了,风非常大。一个在上帆的海员突然从桅杆上滑了下来,途中抓住了一根绳子。但他根本没法爬上去,风越来越大,他马上就要耗尽力气了。被告在甲板上目睹了这一幕,他央求军官松开他的锁链,好去救那个人一命。”
“军官同意了;Valjean敲断铁链,在雨中爬上横杆,顺着绳子往下滑,落在了那个精疲力尽的海员身边,抱住他,又爬回横杆。直到看见那海员安全以后,他才顺着帆锁滑下,落到了海里。”
“他一直在等着时机逃跑。”检察官指出。
“也许吧,但这不是重点,”Javert说,“总之他救了那人的命。再说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冒生命危险救人。比如在滨海蒙特勒伊的时候,有个老车夫因为政见问题不喜欢Valjean——那时他还是Madeleine——也从没遮掩过自己的不满。有一天,他的马车翻了,把他压在了底下。那上面的东西十分重,又慢慢朝泥里面陷,马上就要压断他的肋骨,让他呼不出气了。周边围了很多人,但没人扛得起那东西;那人气喘吁吁地求人救他。然后Madeleine出现了。”
“我当时也在场——是城里一个人引我来的——但我也没什么法子,只能让一个人去邻镇找个千斤顶来。Madeleine恳求大家再试试抗起车子,还出了重金悬赏勇夫。我对他说那没有意义。我告诉只有一个人能扛起那重物,是我在南方时认识的一个苦役犯。我当然意有所指了,我在针对他——不,是针对Jean Valjean,或者因为他那身怪力在监狱得的诨号,‘Jean le Cric’。”
“Madeleine已经知道我在怀疑他,我猜。他一定知道我在镇上潜伏了好几年,四处打探他的背景。他也一定知道,要是他用那身怪力扛起车子,就是在我眼皮下暴露自己。但没有人站出来,千斤顶还没送到,他便又做了出人意表的事。他滑进车底,俯在泥泞上,试图用自己的背顶起车子。”
“就算像他那样的大力士,那车也太重了。我以为他也要被压在下面,要不是他的行为最终带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涌向他身后,合力去抬那车。车扛住了,刚好够两个人钻出来。虽然那车夫断了只腿,也许还断了几根肋骨,但好歹保住了命。Madeleine就这么冒了不止一种生命危险,救了一个公开诋毁他的人。当然了,经过这件事,那老头对他再也没有半分怨言,还把他供得像个圣人似的。”
“也许他做得没错。的确,在过去几十年中,Jean Valjean的无私之举数不胜数。比如,他刚到镇上的头晚,区公所烧了场大火,警察队长的两个孩子被困在了里面。被告当时才刚刚进城,一句话没说就冲进了火场,整整出入两次,把队长的两个小孩救了出来。大家都得救了,对他千恩万谢。那是他对滨海蒙特勒伊的第一次馈赠。”
“又比如,他任市长期间,镇上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妇人被诬告袭击他人,而真相是她不过是正当防卫。她被抓进了警署,准备移送监狱。她哀求警察放过她,坚称不是她挑起争端,可没人听她的话。她还说她有一个孩子,要是她失了生计,那孩子就会流落街头。但仍然没有人在乎。也许他们以为她压根就没什么孩子。”
“在此期间,Madeleine一直在警署门口,询问有没有当时的目击者。他查清真相后,便来到署里,要求释放那个妇人。在这些事上,市长是有权这么做的。因此妇人被她带走了。那妇人又穷又饿,还生了重病。他把她送进了当地的医院,替她支付了每一笔治疗费。”
“这还没完。那妇人染了白死病,没过几周便去世了。但在她离世之前,他承诺接回她的孩子,让那女孩得到妥善照顾。所以,您看,这就是他那两次越狱的缘由。他是为了履行承诺。那孩子身处险境。要是没有他,很可能穷苦潦倒,或者早就死了。”
“而那个孩子,诸位,今天仍在他身边。因为她没了母亲,也没有其他的家人,他没人可托付,便自己收养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做她的父亲。他带着她搬到巴黎。他们在一座修道院里住了一阵子,他当年救的那个老车夫,在院里当了园丁,十分乐意帮助他们。”
“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这些年,我找不到一处作恶的迹象,除了隐瞒身份外,设身处地想想,那也实在称不上犯罪。我还要指出,Jean Valjean,以Ultime Fauchelevent这个名字,曾在1831年的人口普查中被评为巴黎模范市民,还在两年前应征入伍了国民自卫军。”
“我还要告诉在座诸位的是,他入伍当年,已经过了六十岁的强征年限。这说明他本可以选择不履行此项义务。但他没有,他在自卫军忠实履职了两年——我想,这一点也能很好地体现他的品格。”
“探长,基本每个人都可以入自卫军,这毕竟是一项法定义务,”检察官指出,“除此之外,您一面之词地例举了大量有关他的琐闻和英雄故事,但我看不出为什么——”
“那么您承认这个人是个英雄了?”
“我——什么?”
“您刚才提到他的行为是‘英雄故事’,先生。那不正说明他是个英雄么?”
那人面色涨红了。“我不是那个意……听着,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认为,您的叙述带有太多个人主观情感色彩了,而这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因为我依然不确定,是什么让您如此在意这个人,一个您在几年前还巴不得定罪的人。”
Javert不赞同地撇了撇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要说起我对他最初的误解,还得再往前二三十年——不幸的是,这个误解一直影响着我后来对他的看法。而我已经告诉了您无数个理由,为什么我认为他是一个正直之士,只是被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蒙蔽了双眼。”
“之前我说过这个人为了救另一个人,赶去阿拉斯自首,这是让我重新审视对他的看法的原因之一。但我承认,我的新看法最初并非由此而来。还有另外一件事,一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事。我相信您愿意听听,为什么我,从个人角度,觉得这个人值得辩护?”
“是的。”
Javert看向庭长。“我知道我已经占用了太多庭审时间,但如果大人您允许我最后解释……”
“请讲。”
“在六月叛乱期间,我被指派作为密探打入街垒。但一个小孩子认出了我,因此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把我绑在作为基地的咖啡馆,也许想用我跟自卫军协商。不管怎样,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立刻杀了我,他们说分不出多余的弹药。后来,他们意识到自己走上了绝境,协商再无可能,于是他们决定处死我。”
“可您还站在这儿。”检察官怀疑地说。
“我还站在这儿。因为,那天下午,那个人——”他指向Valjean,“——走上前来,请求将打穿我脑子的权力交给他。”
庭长的眉毛挑高了。“什么!这个人是叛军的一员?”
“不。他不是叛军的一员,大人。他到那儿去跟革命没关系,只是为了从那群学生中,救下某个他女儿深爱的小伙子。”
“但他为他们出了力!”检察官叫道,坐直了身子,挥起一只手。“您说他是一名自卫军,可他没有服从指挥!他跑去救那群人中的一个,而不是帮助他的战友镇压叛乱!难道我们不能说那是一种背叛吗?”
“首先,他似乎从未收到过任何命令。这个人在城里有三处住所,时常来回搬动。叛乱发生时,他刚从他主要居住的一套房子搬到另一处公寓。有关部门并不知道他换了地址,所以他的命令书,如果他当真收到过的话,似乎寄错了地方,没有人应门。所以他没上街巡逻不是他的错。”
“其次,他未对参战人员造成过任何伤害,无论是王军还是革命者。他的确在街垒充任过狙击手,也带着火枪放过哨,却是有深层动机的。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上都可能杀人,他只是鸣枪示警了。这一行为直接挽救了当时正在屋顶上监视他们的一名自卫军军官以及一名士兵的性命。他对待武器很谨慎,只吓跑他们,又节省了弹药。我亲眼看见其中一名学生给了他几发子弹,但他拒绝了。”
“再者,”Javert继续道,“他大多时候都在照顾伤员。他把伤员扛进我受困的那个酒馆,替他们包扎。他是唯一一个我看见在做这种事的人。要不是他,我觉得他们根本不会管自己的伤员。Jean Valjean的双手在街垒没染过一滴血,这也不是他的目的。但他的努力的确为他们争取了一些时间,于是他们的领袖声称要褒奖他。他认出了我,要求亲自处决我。那领袖同意了,让他把我带到街垒后面枪决,不让我和他们死去的人混在一块儿,污染了鲜血。”
“我们翻过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垒,在他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他收起他们给他的手枪,取出了一把匕首。我以为他出于恶意,要给我一个更痛苦的了断——毕竟我是他所有灾难的元凶——我嘲笑他,说这对他更合适。我不怕死。他把刀锋贴向我的咽喉,我已经任由他这么做了——可他割开的不是我的皮肉,而是我脖子上的绳子。然后是我手腕的绳子,脚踝的绳子。‘您自由了。’他对我说。他朝空中开了一枪。我这一生从未如此震惊过。”
“简而言之,他故意领命处决我,好把我不受怀疑地带离叛军,救我一命。他完全知道我已经认出了他。如果他能从街垒活着出来,我就会逮捕他。毫无疑问。我当时也向他重申了这一点。鉴于我们两人的过往,以及他的危险处境,他没有理由放我走。然而,他冒着风险救了一个警察——还正好是那个断送了他一生的警察——并且深知这一举动将威胁他的安全,甚至是他的性命。”
他镇静下来,绷直双肩,站得笔直。“我的辩护总结如下:这些行为,难道还不足以让他名下那些相较而言微不足道的罪名获得宽赦么?基于他的历史,这个人显然已经在过去几十年间获得了改造。可法律仍不放过他。去罪责一个已经洗心革面的人有什么好处呢?没有。事实上还有害。他是一个慈善家,一个诚实的人——不,远非诚实二字所能言;他是一切美德的光辉表率——可法律却要将这个人处死!我迄今已为这个国家服务了近四十年,在此之前,从未怀疑过法律的公正——直到这个人出现。”
“诸位陪审团成员,尊敬的庭长大人,检察官先生——如果在这个人为法兰西人民做了上述一切贡献之后,你们还要处死这个人……那么你们不如就地枪决我,因为没有他,我不可能活得到今天。”他顿了顿,颔首致意。“我的陈述完毕。”
他退场之时,一个引座员走向法官席,呈递了一张纸条。
“这又是什么?”庭长自言自语地打开了纸条。他的眉头皱了片刻,然后双眉同时挑高了,又落回了一边。他低声对引座员说了什么,后者点点头,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庭长清了清嗓子。“啊,先生们,让我们欢迎警察署署长先生,Henri Gisquet。”
Javert骇了一大跳。血液仿佛冻结在了血管。他缓缓转过头,看见署长正从观众席中站起,看着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河边。他小心建造起的世界,如玻璃般粉碎了。
Chapter 31: 正义伸张
Summary:
序曲落幕。
Chapter Text
“正义只有在不是受害者的人和受害者同样愤慨时才能得以伸张。”
——Plutarch
***
“庭长先生,”Gisquet说,目光转向法官席,“我很乐意就这件事发表几句看法。”
上帝,Javert惊慌地想着,他坐这儿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他的证词?
No, no——
要是Gisquet提到他之前的状况——他的精神困扰,他几个月前拼命请求革职,他大半夜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样子——要是他质疑Javert精神是否失常,哪怕是当时一瞬间……
还有,还有那晚他留下的纸条,他想——
他的面色霎时变白了。
我的上帝,那张纸条!他怎么给忘了?他“为了更好地工作”写下的纸条,带着那样激烈的情绪!署长肯定很久之前就看到了——可他为什么没提过?
他是在等着Javert堕落得更深,在执法中动摇,等着证实他不坚定的立场,来证明他再无能力履职么?他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要让Javert这个名字,连同他的信仰,彻底为人所不齿,正如他应受的那样?他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他的变节么?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Javert的胃拧缩起来。汗水淌过他的肩胛骨,寒意却蹿上脊椎。他觉得自己想发呕。
男人走向法官席,他打了个冷颤。他的脸躲闪着,向后退了几步。他应该回到旁听席,或者辩护人那边,这才符合程序。但他发觉自己既无法从律师席移步,也不能背过身去,无视这场审判。
Gisquet经过他时,似乎冲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探长”,那种知晓一切的口吻叫Javert恨不得立马倒地去世。他终于明白Vajean说的,要是有机会,宁愿打爆自己脑袋也不想承受的那种羞耻。
“先生,”Gisquet朝着庭长熟稔地点点头,“大概一年之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亲眼目睹了一件与本案有关的事情。”
不,不,他是要——
“那天非常晚了,我刚好经过河边,然后我看见河墙上站了一个人。那人明显是准备跳进塞纳河里自杀。”
等等,等等——噢上帝!是那晚!
他跟上来了!
他看到了!
那么他知道——
“我离那儿太远了,我想救那个人,但赶不及——不过在我有所行动之前,这个人——”他指了指身后的Valjean,“——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在那人跳下去之前一把抓住了他。我看见他哄那个人下来,那个人拼命挣扎他就按住他,等着他冷静。后来,他把那个人带走了,我想是带回他自己家过了一夜。”
他转头看向Valjean。“是这样吧?”
Valjean茫然地注视了署长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他得答话。
“我……”他的声音因许久没开口嘶哑,既小声又破碎,仿佛他好一阵子没说话,已经不记得该怎么开口了。“是、是的,先生,”他说道,声音中带着股畏惧的迷惑。就像一只被打怕了的狗,做他被要求做的,却不知道这指令背后是否意味着要是他做错了,等待他的又是一顿鞭子。“是这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您……?”
Valjean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Gisquet没有理会他的困惑,而是转身面朝检察官。“所以,”他说,“这种无私的怜悯心——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难道不是判断其人品的依据么?”
Javert看着他,目瞪口呆。那双大睁的冰蓝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带着一种不符合下属的犀利。
但那个人似乎并没注意,也没看他一眼。他甚至完全当他不在场,仿佛Javert与他说的话毫不相干。
“关于这一点,”Gisquet继续道,“我可以与你们再探究探究。在座诸位刚才都听到了探长的证词。而我可以担保他的人品,以及他在警方杰出的口碑。他从未出过错,他的破案记录令人印象深刻。他作风廉洁,为人正直。因此我不相信他会突然放弃这些原则。”
“还有,我可以证明他刚才告诉你们的街垒的事。他确实被指派为密探,但不幸暴露了身份。他被释放之后,立刻向我做了口头汇报,告诉我是一个秘密潜入叛军内部的人手下留情放了他——然后我让他带着剩下的人手去岸边和各下水道口巡逻。”
“所以,他欠了这个人,这个Jean Valjean,一条命,这是无可争辩的。至于其它的故事,我也是今天在这里才知道。即便如此,我觉得我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受到震撼的人。如果我们把他越狱的事先放一放——何况我认为这件事本身并不包含什么暴力行为,算不得大罪——那他犯罪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这之后他一直恪守法律。”
“没有哪条法令明确规定犯人要多少年不犯罪才算改造成功,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停下来想一想,为这个人近二十年前可能做过的事判罪,是为了什么目的。是替受害者报仇么?怎么报?是为了他们的福祉,还是为了我们的成就感?”
“我想迪涅的主教大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这显然不是为他好。而且既然他已明确表示不愿这个人因偷盗受罚,他也不会对咱们感到满意的。”
“那个小萨瓦人,小Gervias——我肯定他今天已经不‘小’了。我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他,但他现在已经是个成人,弄丢那四十个苏的事也许早就忘干净了。我们真的会觉得,要是他今天在这儿,听到这个人,这个人Jean Valjean自那以后的故事,他还会追究吗?我们真的认为Gervais会觉得这个人——就像刚才探长所说的,贡献了一百多万法郎去帮助弱势群体,去改善基础设施——该因为一枚硬币处死么?为了四十个苏?”
“对我们来说,对诸位大人、对在场各位来说,一条人命价值几何?——四十个苏?还是一套银器?生命能够如此衡量吗?这个人在过去几十年里的所有善行,所有无私奉献,还抵不过这几样东西的价值吗?作为公职人员,追溯这样的指控,当真是服务于力行公正的目的吗?”
“还有,就像探长刚才说的,被告惯于救人性命。先是滨海蒙特勒伊的两个孩子,冒了两次生命危险去救——然后是一个老车夫,一个被诬告的病妇人,再是她的女儿;还有那些受他恩惠与帮助的、镇上数不清的居民,那些饥寒交迫、穷病交加,一无所有的穷苦人。然后,最重要的,他救了俄里翁号上的海员,救了本该在街垒死于叛军之手的自卫军。最后,他救了探长本人,一个只会断送他个人性命的人。”
“如果这样多的高尚行为还不足以说明这个人品行之正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明。这不正是司法系统的意义所在么?让罪人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如果这不正是目的——如果判罪并非寄望于改造——那惩罚还有什么好处?我们干嘛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刑满释放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关他们一辈子,甚至处决掉?”
“答案在于,因为我们相信,每个人的心中都存有良善的神光,让他们看到正确的道路,也许他们就会回归正途,重新成为一个好人。这个人不正做到了吗?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他是一个人好人?现在你们就立马要掐灭那光,让世界失去一个会帮助陌生人,会无私施善的人?我再重申一次,法律机构的意义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而是为了改造。去惩罚一个已经改造了的人有什么用呢?他再去受苦又对谁有好处?对民众没有,对国家没有,对他自己更没有。”
“在经过这一切之后,如今来审判他——只看他多年前做的,却不看那之后的行为——就是否认一个人有改变的可能。就是表明一个人一旦脱离正途,再无回归的可能;不管他们做了多少,有多深的渴望,都永远不会再为人承认。我不觉得这是对的。”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地面,而后抬眼望向庭长身后的墙壁,望向那尊耶稣受难像——几乎是有意地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Javert想道。
“除此之外,”他说,微微抬起头,“现在是十九世纪了,司法系统在过去几十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们不能用新眼光去重新审视这个人的困境么?法律最近也认可了改革,在修订之中;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大人,诸位陪审团先生,鉴于这个人在过去十八年间的所作所为,我认为他应当获得赦免。”他舔了舔嘴唇,目光移回地面。“以上就是我想说的。”
片刻后,署长叹了口气。“很遗憾不能留在这儿等到判决,”他说,“别处还有些要紧事,我现在已经迟到了。但我相信,我不在这里,诸位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看向Javert——后者在他讲话期间都一直盯着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缓缓顺着走廊,走出门外。
接着便是一阵死寂。
安静了好一会儿,庭长才清了清嗓子,又坐直了一点。看起来稍显紧张。
而检察官却显然火冒三丈,震惊无比。
庭长舔了舔嘴唇。“那么,”他说,“如果这是辩方的最后陈述——”他停顿了一下,带着种不安的谨慎扫向在场所有人,“在休庭之前,我将给控方最后一次反证的机会。”他看向检察官,“Girard先生,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检察官吞咽了一下,站起身,带着种狂怒的神情扫视全场。“我已经就此案陈述了我的观点及立场——以国家利益的名义。探长的证词于我无所改变;事实上,他没有驳斥我的任何举证。这个人犯了偷盗和拦路抢劫的罪。这个人违反假释,于不同地点两次越狱。”
“Jean Valjean是个累犯——两次,三次,数不胜数——若非承蒙国王陛下天恩,他早该被判处死刑。将他送往船坞而非处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本应在那儿了此余生。然而他的行为证明了即便蒙受恩赦,他依然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主教大人赠了他银器,宽赦了他,他却做了什么?他立刻犯下了另一桩罪行。他违反假释。国王陛下赦免他的死刑,可这个人甚至连减刑也不予服从。”
“这个人对法律毫无尊重。他照的他心意行事——而您,探长,您辩解称他的行为是功大于过的。难道只要一个人列出一长串美德,我们就该为他的罪开脱么?天主在上!他应当被赦免?他最起码也得终身监禁在土伦,本该如此!这已经是种宽大处理了。说什么我们该把他放了,让他在这座城市里做些天晓得的事情——简直荒谬至极!”
“这个人在他一生中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的罪,而您现在却告诉我应当相信他突然转性了?这个世界已经给他足够多的仁慈;公权力不应再对他手下留情。一个人不可能处处违反法律而不受应得的惩罚。这是无秩序的!要是你赦免了这个人,就等同于告诉巴黎地底下所有肮脏的渣滓,只要他们接济足够多的穷人,犯什么罪都不会受到追究。”
“这是您想要的吗?这是我们希望传达的信息吗?法律能如此讨价还价?当局可以被收买?我们必须得以儆效尤。他应该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这是正确的,更是公正的。我们在这里不是服务于司法的么?她的名字可不叫‘慈悲女神’。如果您想宽大处理,那么,好,把他送回监狱,但我告诉您,出不了几天他就会再次越狱。到那时谁知道再过多久我们才能把他绳之以法,也许永远不能!”
“诸位,我的最终看法如下。Jean Valjean目无法律,每一次,字面意义上的每一次!他闯入面包店偷了一条面包,理所当然地被抓了。他被判了四年,却不老实服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越狱,冥顽不灵地拒绝法律指给他的正途,结果在船坞里关了将近二十年!而他终于刑满释放,出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偷了一位尊贵的神职人员!”
“当他奇迹般地获得宽恕,还获赠了一整套银器,他出发上路,不到一天的时间,又偷了一个孩子一周甚至两周的工钱!探长您大可以说那是个意外,但却无法改变那孩子报了抢劫案的事实。而如果被告当真想要洗心革面,他就不会违反假释!来吧,说真的,您觉得他造假身份会有什么好目的呢?十年之前,探长您本人,尚且在质疑这个人的真实意图,现在因为欠了他一条命就要重新考虑了!其中缘由实在显而易见。”
“您就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也许被告继续这些稀奇古怪的慈善行为,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当他暴露身份之时,好博取众人同情,确保减刑?是了!这在阿拉斯就起了作用,不是么?我敢打赌他今天仍然指望着这个!瞧瞧他苦心经营的虚伪谦卑;怎么,这个人甚至没有站起来为他自己辩解!他就指望着探长感人肺腑的证词呢——毫无疑问他觉得那是他欠他的——来保他一命,在他甚至不该——”
“够了!”Javertd的声音尖利地划过,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大声。他的双眼因愤怒而冰冷;他的手攥成拳,在身侧轻颤着。“您!您,您……”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勃发的怒火。他只能降低声量,却没法掩藏语气中的鄙夷。“就是有您这样的人,法律的目的才歪——”
“还不到您发言的时候,探——”
“您已经说够了!我想您的立场显而易见,先生;您只关心规矩是否逐字执行,不惜一切代价。您生来便不是去看——”
“探长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您不应当发言。”他转向庭长,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今天表达的一切观点都是道听途说,自我揣测,带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现在他还直接攻击我,质疑我的原则!我只是在为国家服务。他本人也是国家公职人员,心中却毫无敬意!他藐视法律,妄加解释——”
“我为法律服务了四十多年,先生;我毕生唯一追求就是公道。而今天我也是以公道之名站在这儿。如果您也心存公道,而非仅仅是法律,那您就会——”
“公道就是法律!”
“它应当是!但如果您看不见这两者并不总——”
“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解释法律、执行法律,而不是质疑它的存在!您质询的问题归最高法院考虑,而不是初级法——”
“肃静!”庭长敲槌起立,声音压过了争吵的两个人。“我要求法庭保持肃静!你们两个都退后!”待两人住声,他才继续道,“探长,”他抓住桌子边缘,“我理解您个人在这件案子倾注的心血。Girard先生,我也理解您的抱怨。你们两位都是得体的绅士,我希望你们在庭上至少表现出这一点。Girard,现在该您发言。如果您已经冷静下来,是否还有其它补充说明来佐证您的观点呢?”
检察官表情冷硬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坐回去 “没了,”他摩挲着嘴唇,一脸诅咒地盯着Javert,“我没有其它要说的了。”
“那么,探长,您还有最后一次发言机会。”庭长叹声道。
Javert向检察官投去一个严厉的瞪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他长长地、颤巍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当他再次抬起眼时,镇静了一些,虽然不多。他胃里酝酿起的那种恐惧,在控诉方极冷酷却又极具法律特色的发言中,全都回来了。
他又想起了他曾经可能的样子——不,是必然的样子——在那条河之前。他不关心人们犯罪的动机,或者他们的过往;这种事与他无干。他只把那当作借口,当作琐碎细节与摇尾乞怜。他将法律看作通往公正,通往秩序,通往和平的坚定不移的道路。
那个时候,他对医院里的那个妇人,对Madeleine——不……是Fantine和Valjean——他就和那个人一样。一想到在他们眼中他曾是那个样子,实在叫人心烦。
即便经过一切之后,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他灵魂的暗处,仍然同意着检察官的话。那是他心中严苛的守卫,是士兵与忠仆 ,是不露面的法律本身,是旧日溺死的亡魂。他在法官席的那人身上看到了太多相似的东西,他知道那并不是错的——至少从法律条文来看——但却……太过轻率。太过冷酷无情。他之前并不觉得这与追求公道有什么干系,现在他看得更清了。
正如他先前自我斗争了那样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必须当着全法庭的面,与那个人斗争。为了Jean Valjean的命运,为了他赖以存活的信念。他必须重溯那曾引他毁灭的斗争。而他必须赢。
“我有许多想对您说的,先生,”他开口道,“对在座诸位说的。但我不知道是否能被人理解。所以我准备说得简单些。首先,我今天是出于个人因素到这里来的。被告并不知道我会出席,我没跟他说过。他看见我跟您看见我一样惊讶。所以您不能怪罪他说救我是出于某种利益考虑。我们俩都相信某天我逮捕他才是唯一的结局。”
“但我有段时间在想这些事。我重新审视自己,审视我坚持的立场,我想……他是对的。苦役确实有害。它让不幸者堕落,让堕落者十恶不赦。它剥夺他们的名字以号码代替。它强迫他们承担极其艰辛的劳作,却几乎得不到报酬。他们像牲口一个个带上项圈和链子,也被当成牲口对待。”
“他们受的惩罚本应随着刑满结束,却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下来了,那就是严重的歧视。你们也许还记得,我曾是那儿的守卫,所以我非常了解他们是怎样被对待的。他们一出狱就被踢还社会,然后被遗弃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大多数人——都无依无靠,无处可去。他们的收入很微薄,要是没有立马找到工作,就会饿死。可基本没有雇主愿意要他们,哪怕开的工钱比平均水准还少。
“前科犯无论走到哪儿都得背着监狱的阴影。他们拿着一张证明自己是个罪犯的护照,每进一座城都得出示。他们必须无时无刻向周围人提起他们想洗雪的过去和耻辱。他们只能扮演一个恶人。哪怕获得假释,哪怕服刑期满,旁人也将他们看作恶人。这个社会真的极尽所能在惩罚着他们。”
“如此一来,我们还会惊讶他们走不通正道,无法靠诚实手段谋生吗?难道我们还要去惩罚那些已经付出过代价,只想开始新生活的人?难道因为一个人抛弃了将自己钉上耻辱柱的名字,就要判他死刑吗?就因为他想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事实上法律正希望他成为的人?”
“被告在船坞关了十九年,过了十九年那种严酷的生活。在很多人眼中他还不如一条狗。他没有朋友,没有剩下的家人。无家可归,甚至没人记得他。在这个世界他面对的只有轻蔑。这个人却……走出来了,成为了像今天这样,在我眼中令人钦佩的人。这是我曾认为绝对不可能的。”
“但想想他之前做的事,想想我每一次遇见他,也许我就不该惊讶了。尽管我一直针对他,追了他这么多年,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卑鄙堕落的人,但他对我却只有尊敬。而且在这十八年间,据我所知,他没有过任何不出于善的行为。他为了别人放弃的、冒的风险,可不是些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你们判他死刑——或者苦役这种另一形式的死刑——那你们就是表示……法律从来都非意在改造,而是为了断送每一个行差踏错的人。你们就是表示无论你怎样渴望,怎样努力去成为一个诚实的人,无论怎样在正义之路上风雨兼程,你都永远得不到救赎。”
“如果你们判他的罪,就是告诉法兰西每一个不幸的人,无论他们做什么也没法重回社会。所以他们干嘛还要努力改造,如果国家根本不承认改造呢?如果法律仅仅是为了惩罚,而非引导?”
“你们每周都去教堂,去祈求上帝宽恕你们的罪过。可你们能宽恕他人的过错么?你们祈求启示,可又亲身寻求过理解么?你们把诚实、谦卑和自我牺牲视为美德,却不肯承认美德在他人身上的存在?或者,你们仅仅只看得到你们想看的,你们敬神,眼中却没有自己的同胞。”
“法官和陪审团的职责是解释法律,依法判决。我的解释是……立法是为了带来秩序和公平。如果法律仅仅被用作利剑而非护盾,那么如何能说法律保护人民呢?法律保护的、惩罚的,都是我们的公民,也许我们在权力行使上应该更谨慎一些。这就是我的想法,先生们;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而我希望诸位也能理解。因为,如果你们无法理解,那么……”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圆片,那是他的警徽。他紧紧攥着它,伤感地注视着上面的文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了。”
他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名字上,他的警衔,还有下方署长的签名。他想着自己,想着Jean Valjean;想着他们的生,他们的死。他不知道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否有几分意义。他心里还有一线微弱的希望。
他放下警徽,点了点头。“辩方陈述完毕。”他说。
全场安静了一会儿。空气中似乎带着某种肃重。
直到一个人的座椅嘎吱一声,魔咒打破了。
庭长之前一直靠着椅背,严肃地看着他,此刻坐直了身子。“好,那么,”他叹声道,“如果在场诸位没有补充意见,法庭将暂时休庭评议,进行最后裁决。”木槌在案上敲了两下,“评议一致后继续开庭。Girard先生,”他小声补充道,“您可以跟我到前厅来。”
检察官烦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两人走进了主席台后的门内。
Javert看着他们离开,胃里渐渐拧成了一团。
***
距离再次开庭有三个小时。
在此期间,Javert挨着押守的宪兵,跟Valjean相隔坐在一张长凳上。他不能和任何一个陪审团成员说话——那是违法的——也找不到其它事可做。因此他留在庭上等。
两个人都盯着各自脚下的地面,既没有说话,也不敢看对方一眼。他们心中有太多的惶恐,以至于无法交流。那个宪兵一直坐在他们中间,各种意义上地隔开了两人。
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分辨,只有窗外远远传来教堂的钟声,而钟声响起间隙,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分秒如年。落日投下的阴影变换了位置,顺着地面又往前蔓延几分。
有那么一刻,坐在Valjean右边的宪兵低喃了几个字。他没有看向Valjean,双眼遮掩在军帽的帽檐下。
“我为您的灵魂祈祷,先生。”
***
当陪审团和观众陆续回到庭上时,Javert紧张地渗出了汗珠。
几分钟后,引座员宣布“全体起立”,所有人站了起来,法官依次入场就座。
庭长清了清嗓子。他拢起双手指尖,倾靠向桌面,微微埋头。他在某种极深的惊愕中阖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扫向全庭。
空气中只剩下寂静和焦灼的期盼。
庭长恼火而急促地吐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仿佛正要做一件令人懊恼的事。他的声音响亮。“评议已经达成一致,现在宣布判决结果。鉴于被告改造显著,年事渐长,又为法国人民做出过诸多贡献,本庭决定赦免法维洛勒生人Jean Valjean今审受控罪名,及其于阿拉斯高等法院获判罪名。若被告在今后继续恪守法律,行为表率,他便可以离开了。”
Javert眼含敬畏地倒抽了一口气。他在震惊中僵坐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扭过头,看向Valjean。
男人的目光里盛着同样的震惊,却没有看向他,也没看向任何人。他的视线呆滞而悠远,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我相信,先生,”庭长对他说,“您会善用这个机会,证明我们今天是正确的。”
木槌落下的声音,像枪声般回荡在全场。
“散庭。”
陪审团和观众闻声纷纷起立,七嘴八舌地热烈讨论着。无数好奇的目光偷偷投向Valjean。
“解开他的链子,”庭长叹了口气,匆匆比划了一个手势,命令宪兵道。“放他走。”
两人照做了。他们让那个仍在迷惑中的男人站起身来,解开了他的镣铐。方才说话的那个宪兵低下头,冲他小声说了什么,Javert没听见。
等两人连同法庭其他人员陆续离开时,一位不知姓名,但无疑身家富裕的陪审团成员走向Valjean,握了握他的手。而后者的眼睛还没有从宪兵身上移开。
等到Valjean注意到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动作,立马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往后瑟缩,在这个明显意为恭喜的无害举动下发起颤来。这是一个惯受鞭打的人本能的反应,Javert再清楚不过了。
那位陪审团成员察觉出了男人的害怕,有些惊讶——或者怜悯——他收回手,仅仅冲他点了点头,便走开了。走到门口时,还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Javert转过身,诧异地观察着他。“Valjean.”他柔声道。
男人似乎陷入了某种恍惚。他安静地站着,看着陪审团一一走出法庭。
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Valjean.”
Valjean踉跄了一下,抬眼望向他。他的神情一片空白,除了一丝隐约的害怕。
“你还……好吗?”
“什、什么?”
Javert拧起眉头。“Valjean,你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男人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改变。
“你被赦免了。你是个自由的人了。”
“自由的……?”
“是的。”
Valjean似乎在震惊中恢复了神智。他的眼神不再涣散,重新变得清明起来。Javert看出他逐渐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似乎头一次注意到了他们身处法庭;他的目光扫过主席台,又落回到Javert身上。他长久地凝视着他,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敬畏。
终于,这个男人的面容在极狂喜与极痛苦的交织中扭曲颤动。“Javert,”他声音颤抖,眼眶发湿,“Javert……”
仿佛一瞬间,所有压抑在这场审判之后的情感,如洪水般奔涌决堤。
Javert吓了一跳。Valjean紧紧抱住他,用力得好像一生性命全寄托在上面似的。他把脸埋向他的肩头。
“我的朋友,”男人尖声道,“我唯一的朋友。”他踮起脚,一只手抚在Javert的侧脸,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
Javert感到一阵热度猛地蹿上皮肤。
Valjean发着抖。“Javert……”
Javert在他怀抱中僵硬站着,扯了扯嘴角。他一生中还从未遇上过这样绝望而凶猛的情感。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Valjean压下一声哽咽,慢慢滑向他的胸膛,又滑跪在他脚边。他跪着,手握Javert的衣角,毕恭毕敬,泪流满面,像是一个见证了神迹的人正抓住耶稣的袍角——畏惧而虔诚地领受了仁慈的天恩。
Javert感到极端不适。他的谦卑让他无法接受这种赞颂,更遑论感到骄傲。他并不乐于见到这个人如此低的姿态,也受不了任何人像这样伏跪在他跟前。尤其是Valjean。这不对,太不对了。
他面色泛红,扭过头不去看这景象。“好了,”他嘟囔道,“赶快从地上起来。没必要这样。这不适合你。”
Valjean顿了顿,抬眼望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卷。
Javert偷偷瞥了他一眼,咕哝着,“我又没做什么;这不是什么大事。”
Valjean瞪着他,表情茫然了一瞬。他眨了眨眼。然后他做了一件古怪的事:他笑了。他笑了起来,好似刚才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话。他露出一个惨笑,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
Javert为这突然的转变震惊不已。Valjean因为他笑了。这个人很快乐。而他,Javert,是让他快乐的原因。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的脏腑升腾——一种奇异的轻快扫过他的心,却掐紧了他的肌肉。
然后那笑声消失了,又变回了抽泣。Valjean抵紧牙关,再次垂下了头。
Javert严肃地注视着他,垮下肩膀。“Valjean……”他单膝跪下,双手握住了男人的胳膊,试图去安慰他。“你……”他别开眼,“你不该——”
下一刻他就噤声了。Valjean靠向他,脑袋枕在了他的胸膛上。那人打了个哭嗝,抽抽鼻子想让自己安静下来。
Javert体谅地垂眼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叹而出,在胸腔中震颤着。之前的那股不适已经消散了。
他不喜欢看见Valjean这副模样。但也许此时此刻,这个男人需要如此。他看着怀中仍在发抖的人,愈发清楚他们正身处怎样宽阔的空间中。
跪在他面前,在法庭的地板上抽噎的Valjean,似乎是全然赤裸、不堪一击的。那法律的幽魂,仿佛正从每一面墙,每一张空的席位上窥探他,无声地审判他——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候。
Javert脱下自己厚实的羊绒大衣,裹在Valjean的双肩,希望借这重量的庇佑,能给他些许安全感。
Valjean脑袋抬起来了几分,抽泣停了片刻,然后又埋回他的胸前,更深地靠向他,轻声抽泣着。
Javert感觉每一次颤抖都像是要震碎这个男人的身躯。他不太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先是犹豫地把手搂在Valjean的后腰,然后慢慢向上,托在了Valjean的脑后。
Valjean则埋进他的颈窝,头发擦过Javert的嘴唇。
要是有任何人这时候敢走进来打扰他们,Javert一定会立马投去一个暴躁的瞪视。但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彼此。
他不知道他们像这样在那儿坐了多久。沉默无言,只有Valjean试图压下的痛苦的抽噎。
最终,他似乎平息了些,抽泣变成了略微凌乱的呼吸。
“听着,”Javert咕哝道,抓住男人的肩膀,“我们得离开这儿。待会儿还有一场听证。”他一只手滑向Valjean,帮助他站起来。
Valjean靠着他,似乎失去了平衡。Javert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支撑着他,领他走向门口。
“来吧,”他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Chapter 32: 重逢
Summary:
Valjean与家人团聚;Javert得到了平静。
Chapter Text
“做回你自己,永远都不嫌晚。”
——乔治•艾略特
***
Javert陪着他尽可能低调地走出殿外;他选了一些没什么人知道的通道和出口,也就避开了好奇的过路人和法院工作人员。
一走到街上,他马上叫了看到的第一辆车:一辆小巧的黑色马车。
没走几分钟,Valjean似乎就睡着了。他的双眼垂耷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挨着胸口。
Javert从窗外移回目光,有些惊讶地注意到了这个景象。他不知道Valjean被拘留的这五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人看起来精疲力尽了。他的眼周挂着黑眼圈,脸色苍白,双颊凹陷。胡子长了一圈,嘴周围全是浓密粗粝的白胡茬。他衣衫不整,整副形容看上去凄惨无比。Javert那件带着三折披肩的大衣,像床毯子似的裹在他宽阔的肩膀。
Javert打量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然后移开目光。他朝外注视着这座城市,不知道此刻的感觉是什么。身边的一切,内心的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
马车颠簸了一下,他感到男人在座位上晃了晃,整个人跌靠向了他。
Javert吓了一跳,扭头看向那头白色的发卷,此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伸出手,想推一推那个男人,把他叫醒,但想了想又停下了,手垂了下来。
这种来自另一个人的贴近与温度让他有些尴尬,但考虑到这个人才经历过什么,又不好意思把人推开。
于是他扭头看向窗外,面色泛红;他发现自己不太能专注于远处的风景了。
半晌,寂静弥散,背景中另一些声音愈发明显:马车轮的哐哐声;马蹄踏过石板路的哒哒声;以及路上行人隐约可闻的低声交谈。
他的余光被某个动作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
Valjean的双手痉挛着,好像正在做梦;他的两只手抓住自己的手腕,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他说着梦话。“Non,”他呜咽了一声,勉强能够听清。“Non, s'il vous plait……”(“不,求求您……”)他战栗着摇了摇脑袋,头又埋回Javert的肩膀。“Je préfére mourir.”(“我宁愿死。”)
Javert蹙起眉头。
他正打算用胳膊肘把人推醒,男人突然痉挛起来,惊叫一声醒了。
他似乎忘了自己是谁,目光害怕而陌生地在车内张望。当那双眼睛落在身旁Javert高大的身影上时,立刻盛满了畏缩与恐惧。他拼命朝后挪动,紧紧贴着马车壁的另一边。他的手指死死抓着身下的天鹅绒坐垫。
“Non, non,”他发狂般地喃喃自语,摇着脑袋,“Je ne peux pas y retourner; je ne peu——”(“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Javert眯起双眼。“Valjean.”
听到自己的名字只让他的恐惧更深了;他愈发拼命地摇着头。“Non, non——si vous avez la moindre pitié en vous, vous allez me tuer plutô——”(“不,不——如果您有半分可怜我,您就杀了我吧。”)
“你以为这是干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眉头微皱。“Quoi?”
“你自由了;你被赦免了。给我清醒一点。”
男人盯着他,喘了口气,困惑地眨了眨眼。“赦……?”他垂下头,手指耙过头发,“不,那不可能——”他沮丧地冲自己笑了一声。“这不是——Ce n'est pas réel……”(“这不是真的……”)
“真的。我跟检察官吵架可不是为了你转头就忘。”
“N-no,”他喃喃着,不相信地抬眼看着他,“绝不会……”他虚弱地笑了笑,“怎么会是你,不会——不会……”
Javert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情冷峻。
Valjean打量着男人的面孔,那畏惧而气懑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打了个冷颤。“不,”他重复道,眼眶湿润,“这都不是真的;不是——”
Javert挫败地叹了口气,双臂交抱着靠向座背,阖上了双眼。“你不是去船坞;你是要回家,回你女儿身边。”
Valjean面露迟疑。“别这样,”他绝望地轻声道,“Javert,这样捉弄一个人太残忍了,就像——就像……”
Javert恼火地抽了口气,凝视向他;面容坚毅而冷硬。
Valjean紧张地垂了垂脑袋,眼睛对视上他的。一会儿看向地面,一会儿看向他,一会儿又看向地面,闪烁徘徊。
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大衣的主人是谁。他瞪着那衣服,身体僵硬。那铁灰的羊绒因阳光和常年使用而褪色。那银光闪闪的纽扣。那耷垂的小斗篷。
他的神情满是惊吓。手指攥起一角衣褶边缘。
他打了个颤。
然后Valjean重新看向Javert,后者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稍稍坐正位置,身子在那厚实的大衣下发抖。他的目光游离,嘴唇微张。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惶恐的敬畏。
“所以,是真的了?”他不知对谁低喃着。
“你安全了。”
Valjean看向他,半晌,目光落回了地面。他的面容笼上阴影。“Je ne comprends pas,”(“我不明白,”)他嘟囔道,“你不是恨我吗。”
Javert打量着男人困惑的神情。
他是真的不记得……
此刻和他说话的,不是1833年的Valjean,也许是1823年,也许是滨海蒙特勒伊的Valjean。那时候的Valjean可没理由对他心存期待。那人付出尊敬,回报自己的却只有一只扼住他咽喉的手。
他仿佛重溯了时间,重新获得了一次同Madeleine说话的机会,告诉他自己此时希望对他说的、很久之前就该对他说的话。
“Valjean,”他说,“我不恨你。”
Valjean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真的自由了?”最后他问道。
“As a bird.”
“Really……”
他浑身上下仿佛都在感叹“我真是做了一个怪梦啊”。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车内,带着一种谨慎的惊奇,好像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似的。最后,那双眼睛惊奇地看着街上的景色。他望着行人来来往往,带着孩童般疏离的好奇。
“我们在巴黎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十分惊喜。
“没错。”Javert说。
顿了顿。
“我们要去哪儿?”
“家。”
“噢。”他没再问了,仿佛接受了这个答案。但他仍然不确定地打量着四周,好像他的自由随时都可能溜走,又被抛回那个美梦之外的、满是痛苦与铁链的世界。
几分钟过去了。Valjean注视着窗外。渐渐地,他脸上那种古怪的神情——就像个懵懂无知的幼童那般——缓缓消失了。他变得心事重重起来,接着垂头丧气。“我很抱歉,”他轻声道,脸上又笼上了愁绪。“我只是有时候……有点儿迷糊。”
Javert严肃地看着他。“你没什么可道歉的。”他这么说,也这么想。
“谢谢。”
***
他们到达时,日头已经快落下去了。
他们走下马车,Gillenormand的宅邸出现在眼前,Valjean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N-no,”他说,“这是——我以为我们是去——我不能来这儿!”
“你当然能。”
“不,真的,我——我不能。我没法面对他们——”Valjean转身哀求地看着他,“送我去武人街吧,je t'en supplie——”(“我求求你——”)
“你真是不可理喻。”Javert打断道,“你的女儿女婿住这儿,我把你交给他们。经过了这些事,我是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你那间老房子的。走吧。”他攥住Valjean的衣背(实际上是他自己的衣服),推了他一下。
Valjean闷闷不乐地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得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Javert敲了敲门上那华美的羊头状铁环。
等人应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Valjean在抖。
“你冷?”他问。
男人吓了一跳,回看向他。“什么?不,我……”他抬起一只手,有些惊讶那股颤栗流经。“啊。”他松了松姿势,胳膊背在身后,稍微站得直了一些,目光却低垂着。
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穿着得体的门房走了出来。他在看到Valjean的一刻,似乎险些没掩饰住脸上的笑意。“先生们,”他问候道,点了点头。“少爷一直等着你们。他马上过来。”
于是他们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听着左手边的螺旋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Marius急匆匆地出现了,差点绊了自己一跤,好在跑到门边时稳住了身子。他气喘吁吁地站着,先看了一眼Valjean,再看向Javert,一副急不可耐的询问样。
“他——?”
Javert沉肃地点点头。“他被赦免了。”
年轻人大喜过望地看着他,目光中迸发出无上的钦佩与感激。然后他突然冲上前,猛地张开双臂抱住Valjean,“父亲!”他叫道,把男人按向了自己的胸膛。
Valjean吓了一跳,显然对这样激烈的情绪毫无准备。他呆了片刻,最终胳膊也环上Marius的背,回抱了他。他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痛苦和解脱。
就在Javert旁观这一切时,他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Cosette飞奔向他们,同她丈夫之前一样焦急。
她刹住脚步,裙摆在身前翻滚。她先看向她的父亲,发现后者丝毫分不出身来,于是看向了Javert。
“真的吗?”她轻声道,“他自由了?求求您告诉我是真的!”
“是真的。”
“啊!赞美主!”她的脸庞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辉。她冲上前,蓝色的裙缎如云层滚滚,紧紧抱住了Javert。“谢谢您,谢谢您先生!您是个圣人!我们怎么报答得了您呢?噢!他安全了,不用再逃了,不用再藏着他的真名字——哪怕全天下的金子也报答不了。啊,”她哭道,泪水浸湿了他的马甲,“我太害怕了!我以为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会离开我,他会——会——”她摇着脑袋,“那不公平;我该怎么活呢。上帝保佑您,探长!为您做的一切。”
在她说话期间,Javert一直在她的拥抱中僵硬地站着,身子尴尬地微微往后靠。他的脸上泛起红晕。“我不是——我只是……”他渐渐收了声,别开视线,眯了眯眼睛。然后他喘了一口气,挫败地放弃了挣扎。
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她最终放开了他,将注意力转向了他的父亲。她以同样的热情抱住他,以铺天盖地的泪水和亲吻、欢笑和哭泣紧紧包裹着他。Marius努力给自己挤了位置。而Valjean只能张开双臂,带着感动和羞赧,环抱住他的两个孩子。
Javert那件松松搭在他肩上的大衣,悄无声息地掉在了地上。
Javert同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把衣服捡起来,然后退到了一旁。他看着他们,看着不知所措的父亲,看着如释重负的女儿,看着欢欣雀跃的儿子。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完成了一项使命——也许一项应当令他自豪的使命(虽然确切来说,比骄傲更打动他的是正确感)。这样幸福团聚的一家人——也早该如此——是因为他。他的胸中洋溢着满足。
然而,他看着他们又哭又笑地说个不停——尽管这欢乐归功于他——他却感觉自己应当退场了。这景象自有一种圆满在其中,而他——作为不再必要的执笔者——便将从这既成品中功成身退。
他把胳膊伸进衣袖,穿起大衣,没打招呼就走出了门外。
月光在花园流淌,堪堪能照见路旁含苞待放的玫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甜蜜的芬芳。
马车还在大门外等他。车夫躺坐在前座上小憩,帽子搭着额头,翘着脚,胳膊抱在胸前。
Javert踏过庄园门槛时,突然被人拽住了。一双强壮的胳膊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吃了一惊。他的面颊发烫,皮肤温热。
脑袋枕在了他的肩胛骨中央。
“谢谢你,”Valjean说。那声音轻柔又沙哑。男人的手指纠缠着他的衣料,愈发用力。“谢谢你。”
Javert——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地——抬起了手,搭上了Valjean的手背。“没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他轻轻挣开了那人的怀抱,走向马车。
“Javert——”
他停下脚步。
“你会……来拜访的吧,对吗?”
Javert沉默了片刻。他微微转过头。“你想我来?”他小声道。
“想!我——”Valjean踌躇了;他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正奔涌而出——但他克制住了,仅仅说了句,“我非常想”。
Javert缓缓点了点头。“我尽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迈开脚步。“保重,Jean Valjean。”
那声音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自他身后响起。“你也是。”然后,是一声更温柔的,仿若喃喃自语:“Javert.”
***
Marius站在门廊上注视着Javert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看向门房。“外公在哪儿?”他问,“你瞧见他了吗?”
“我想他是去花园里祷告了,少爷。”
“祷告?可他压根就不信上帝啊。”
那人只是看着他,耸了耸肩。
***
Valjean的目光一直跟着马车,直到它消失在夜幕里。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快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走向他。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是Cosette。
“他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呀?”姑娘大声问道。
Valjean仅仅伤感地瞥了街道一眼,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他就是这个样子。”
“是吗,”她双臂交抱,气哼哼地说,“这可有点儿不礼貌了。他对您说了什么呀?”
“没什么,Cosette。”
她撅了撅嘴,然后挽上他的手臂。“走吧,进屋里来。”
他有些不舍地迈开步伐。她一边摇了摇脑袋,一边说着“啊,他们太虐待您了。您看起来病殃殃的!他们上回让您吃饭是什么时候?饿您了吗?您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但没事儿,您进去,先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就热东西吃。我要给您拿身新衣服,还有刮胡刀,然后您就可以——噢,我想刚刚那是外公。”
的确,他们一走近门口,就听见大厅里拐杖敲着木地板的声音。
Gillenormand从角落冒了出来,身旁跟着Nicolette;老爷子风风火火地走向他们。“Fauchelevent!”他叫道,一把抱住了他。“噢,不对,这不是你的真名。Valjean!”
Valjean被他热情似火地攥着,神情茫然。
老爷子揪着他的双肩,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他。“我的老天,你这是什么鬼样子。这两天在牢里受罪了?噢!总算出来了,他们说你被赦免了!赞美上帝。本来我还以为没希望,可他们做到了,那位探长,还有我的Marius。他们把你弄出来了。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当面感谢你了。”
“我——”Valjean并不确定Gillenormands对他会是什么态度,但显然不该是这样。“什么?”
“Falchelevent!Valjean!你救了我的孩子;你去了那个吓人的街垒,从那恶心的下水道带回了我的小Marius!可你什么都没说!也不要回报!你竟然叫他们都不告诉我,你怎么敢!”他愉快地指责着他,又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这下我可要唠叨个没完了。你居然还是个工厂主!还是个市长,我的老天呐!他们差点儿就给你颁十字勋章了。都要颁了,可你竟然拒绝了。干嘛要拒绝呢?这可真有点儿不可理喻。”
Valjean往后跌退一步,有些畏惧地低下头。“先、先生……”
“叫我Luc,”老爷子说,“别搞得那么生疏。怎么,你的闺女可嫁给了我的孙子。那你该是我什么人?你是我的姻侄,老天!你是我的姻侄,你救了我的Marius,你把可爱的Cosette给了咱们,还给了咱们六十万法郎,你是个了不得的人,我欠你太多了!快进来,快,去洗个澡,你闻起来臭死了。”
“外公!”Marius叫道,一脸嫌弃的难以置信。
Gillenormand先生连珠带炮地感叹了一大串,Valjean根本没法答一句话。他呆呆站着,傻乎乎地看着他。
“好了,”Marius继续道,“您都快把他吓晕了。我不是告诉您先忍耐一两天嘛。他今晚受得够多了,别打扰他。我说真的!Cosette,快带你父亲上楼。我还要去教堂接Toussaint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Nicolette——”
“我马上去烧洗澡水,先生。照您所愿。”
“好极了,做得好。等你忙完了这些,再给他准备点儿吃的吧。”他转向Cosette,“交给你了,亲爱的。”
他正准备去车房,但似乎又转念一动。“外公,您最好陪我一块儿去。”
“噢,想都别想。”老头子微微一笑,带着股顽劣的神情挥高了拐杖。“我要出门去把我家姑娘逮回来,把判决书扔在她那张没心没肺,涂脂抹粉的小脸儿上。”
Marius眨了眨眼。“行吧。只要您留他清静一会儿。”
Gillenormand转向Valjean,下巴高高扬起。“你知道吗,先生,她竟然觉得法律不会宽赦你?她怀疑得不得了,甚至可以说麻木不仁。她压根就不怎么信你。真的,这简直太不礼貌了,呃?你为咱们付出了这么多。”
“呃,外公,”Marius插嘴道,“真的有谁告诉过她这些事吗?”
老头子的神情茫然了一瞬。“噢,对喔。难怪她那个态度了,对不?”
Cosette压下一声轻笑。
Marius看上去一副完全不想认识这家人的模样。
“对!”Gillenormand说,“那我要跟她长谈一番了。你知道她跑哪儿去了不?”
Marius抓了抓脑袋。“我想是去Vaubois小姐家了。”
“啊!好极。我要揪着她耳朵把她拎回来。”
“别这样啊。”
“跟我一块儿去?兴许好玩儿得很哩。”
“我——”年轻人叹了口气,“噢,好吧,好吧。我看我还是去吧。”
“棒。走走走,咱们回来路上去接那外省老太婆就行了。”
当所有人各就各位散去,Jean Valjean一个人站在门口,身边只有他的女儿。他一寸地都没挪过。
“啊呀,他们都把您给吓呆了,”她同情地柔声道,又挽起他的胳膊,带他进屋上楼,去他的卧室。“您得原谅他们。他们都是为了您好,就是太容易激动了,也不像我这么了解您。我知道您更喜欢安静。别担心,我保证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打搅您了。您肯定累坏了吧。”
Valjean只能感激地朝她一瞥,紧了紧她的手臂。
她也捏了捏他的胳膊,又亲亲他的脸,吃吃地笑了起来。“啊,”她说,“您该刮胡子了。”
***
Javert坐在马车里,目光追随着夜晚的街道,思绪起伏。
他的脑海似乎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界在这一年来,头一次有了意义。
世界有了意义。
法律并非盲目。它能够认识到自身的缺陷,能够力臻周全、酌情判决。那么,只要法律努力追寻公正,哪怕并非出于本愿,二者就仍然一致。
如果一个人站出来对抗不公,他的声音是有可能被听到的。人可以改变,社会也可以改变,只要他们始终清醒认知自身,以及自身潜在的缺陷。
而当这样的愿望星火燎原,世界便是宽宥而包容的;它能洞见人性光谱中的灰色地带,也能洞见其缤纷。
法庭,即法律,承认了他的见解、他新得到的观念并非无足轻重。它们值得考虑,同时意义非凡。
所以他没有错,在行使权力时考虑周全算不得失职——不,也许那就是他的职责本身:追寻公正,检视、量度法律以达成公正。那么,他的目的,他出于法律的职责,并非误入歧途。这条路仍然是有价值的,而他选择继续走下去。
他曾以为自己犯了个大错,当他放走Valjean而非逮捕他的一刻,他便玷污了自己,背离了自己的初衷。他解释了这个行为背后的理由,又或者如何缺乏理由,而法庭认为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而非荒唐可笑。他也没有违背长官的意志,他的长官们在他的坦承中认可了他的判断。他没有受到谴责。他没有疯。他没有做错。
他曾超越法律,依从自己的良心抉择了正确的路,而如今,法律向他证明了,它也能做同样的抉择——证明了它的自我建构允许它做同样的抉择。所以,服务于法律并不违背他自己的良心;这两者能够同心协作,也注定如此。
突然间,Javert惊讶地发现他的灵魂中不再有任何争斗了。世界不再与己博弈,而是团结一致达成了共识。一切边界都来自于旧习本身,一切鸿沟终将填平。当足够的努力朝向它,便能穷山距海,无远弗届。
某种古怪的感觉涌入他的心口。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过的东西。他皱了皱眉。那是……满足。是清晰。是骄傲。骄傲于一项工作得以圆满完成,骄傲于正义——真正的正义——得以伸张,而他就是那个伸张者。
上帝,他几乎都快忘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惊异地陶醉其中。
他一边惊奇着,一边伸向大衣的胸兜,掏出了他的鼻烟盒。
而他诧异地发现,连同盒子一块儿掉在他腿上的,还有一张对折的小羊皮纸。
他眨眨眼,捡起那张纸,打开了它。周围实在太黑了,他不得不等马车经过一盏街灯时才看见上面写了什么。他眯着眼,刚刚能看清上面的文字。
“谢谢你。”上面写道。是Valjean的笔迹。
Javert沉默地盯着那几个字。
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张纸条是从哪儿来的。他突然咧嘴笑了;那是个凶猛而迷人,却又无法抑制的笑。他无声地轻笑着,垂下脑袋,额头贴上那张羊皮纸。
等他终于平复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纸条,又把它对折好,重新揣回衣兜。然后他弹开了小银盒的盖子。那是Valjean很久以前送给他的。
他拿出这个盒子许多次,反复思量,但没有一次打开过。从他收到那天起就没打开。他仅仅审视着盒盖的设计——那精美繁复的罗盘雕饰。他凝视着它,拇指摩挲过上面的刻痕,然后又把它扔回兜里,不去使用。
但今天他打开了。
一年以来里头一次,他捏起了一撮鼻烟。
他一只胳膊垂在马车窗外,望着那金色街灯下往后退去的街道。他感到——究竟怎么形容呢?
平和。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这种体会是……前所未有的。
夜色清凉。空气中,甚至整个世界,都满溢着无限可能的光辉。
这也许是Javert一生中头一回,真正地、深深地,品尝到了快乐。
他用手背敲了敲窗玻璃。
“车夫,”他说,“换个方向。去塞纳河。”
***
满月高悬在河流上。已经有一阵子没下雨了,河浪低平徐缓,温柔的月光粼粼映照着河面。
Javert打发了马车,朝着岸边慢慢走去。他沉思地望着河水,手抚过河墙光滑的墙砖——上面还留着白日里阳光的暖意——他心中浮起了一股乡愁,仿佛这河是他的一位故人,抑或他童年的故乡。
他想起那些夜晚,那些他以为这个世界永远丧失意义的夜晚。太多的矛盾与怀疑,他根本无法继续前行。这一生再没有可走的路了。他想起那些夜里Valjean紧紧抱着他,低声安抚他。那人握着他的手,让他相信无论如何,这世上仍有一些东西是值得人活的。哪怕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这个东西!这就是那样东西。一直如此,总是如此——是他对公道的追寻。
他曾满心惶恐地以为,他再也不晓得什么是公道,或者该怎样追寻公道。他的确曾将公道当作法律,可后来却发现,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可如今,他证明了两者同样可以是一回事,只要一个人不在追寻中迷失自我,不为条文与传统所蒙蔽。
因此,他依然可以通过执法服务于公道。这一认知带给他的解脱是无可限量的。
他凝望着河流,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垂下脑袋,既忍俊不禁,又沮丧不已。
他们可能把他逐出警署。
没被关进疯人院(就像Toussaint之前提到过的)确实很幸运。Gisquet其实知道他自杀未遂——至少知道其中一次——却什么都没说。这件事本身就堪称奇迹。
他曾经疑惑,为什么在他做了这一切之后——他之前那样不稳定的精神状况,还有六月写的那张纸条——在这一切之后,他们仍然认为他适合做一名警察。也许归功于他无可挑剔的个人记录,他们太高看他了,以至于必须严肃考虑他在Jean Valjean一案上的见解——毕竟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但他们也不该认为一个如此易于藐视规则,如此意志不坚的人,还是他们想要的执法者。
然而。
他们表明了改变并非没有可能,宽恕并非难以想象。归根究底,伸张正义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他们也许会在途中偶尔踌躇,但总归会认识到这点,重回正路。而无论有没有他,他们都将继续如此。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寻求理解,寻求真实,寻求公平,无论世界如何,他们自己如何,都永远有希望迎来更好的明天。
他惊讶地发现,哪怕他们开除了他,只要他怀揣着这样的认知,他都是心满意足的。也许他得另谋生路,也许他得干一些粗活,或者做一些信仰全无用武之地的事,但这于他而言再无关紧要。
说真的,难道他在滨海蒙特勒伊时不正接受并要求了自己的革职么?难道他不同样心满意足,只要公道得以伸张?难道他不已经甘愿另谋职业,哪怕前途未知?他已经做过一次——或者,至少准备那么做了——他就能再做一次。只要他继续找下去,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他同Valjean一起的时光教给他的。
他曾长久地质疑自己的目标。质疑着为什么,这冥冥之中的安排——如果真有的话——要把他从河中救上来。质疑着自己的生命能有什么益处,或者带来过什么益处。
但哪怕他脚下的土地此刻碎裂了,他被逐出警署;哪怕他的姓名从此被抹去——哪怕他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去救一个好人,为社会树一面镜子——他也会说,他对自己再无遗憾。这足够了。他行了善。
在这世界的全新昭示中,既然任何人都有望重获新生,那么当然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Javert从衣兜里拿出他的警徽,将它展露在月光之下。他想着可能即将到来的革职,便想把这小玻璃片扔进河里。但他仅仅注视着上面的文字,自嘲地笑了一声。无论会发生什么,无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他都不会再把任何东西扔进河里了。他撇了撇嘴,把警徽揣回大衣口袋里。
他从未后悔过一件事。
他转过身,背对着塞纳河,启程回家。
Chapter 33: 何去何从
Summary:
Valjean开始适应他突如其来的自由;Javert被叫去署长办公室。
Chapter Text
“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坏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坏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皆输,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尤金•奥尼尔
***
复原如果要有一个简单的仪式,清涤身心是第一步——不只清洗躯体,也净涤精神
Valjean擦拭着牢狱带给他的皮肤与灵魂的尘垢。他的动作几乎是狂暴的,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粗暴地擦着自己,一道道红印如划痕般横亘在他的胸膛,他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甚至能把那皮肉上的伤疤一道刮去,虽然他心知是妄想。
某种在他心口逐渐累积的东西终于滚滚化入血液,烧沸,升腾,从他口中宣泄而出。他将脑袋埋入水下,尖叫。气泡沿着他的面颊浮上水面,翻搅着。他感到压抑的释放,在他内心深处抓挠数十年的东西喷薄了出来。他把肺里的空气排空了,仍不愿浮出水面,而是牙关咬紧牙齿打战。眼泪和水混在了一块儿。
当终于忍受不了时,他才猛地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喘息地坐着。喘息声渐渐变成哽咽,哽咽又变成压抑的啜泣。
他的手再次捏过毛巾,颤抖地擦拭着自己,好像这个动作能带给他解脱。最后,他把脸埋进湿毛巾中,热度渗透进他,凌乱的呼吸平息了下来。
他尽可能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颤巍巍地吐了出来,洗掉头发上的皂沫。他半浸在温水中,双手托着脑袋,手指纠缠在白色的发卷间,享受着再度呼吸的感觉。
房间内弥漫着花的香气,让他仿佛重回人间。仿佛他站在深渊边缘迷失了片刻,才刚刚抬起目光移开视线。仿佛他的生命之火下一刻就要熄灭,闷燃着,一点一点被灰烬埋葬;突然间微风吹过,呛鼻的焦烟散开,火苗又重新呼吸着升腾而起,直指天空。
Valjean不晓得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水蒸气浸透了皮肤。
他发现自己在想Javert。想着那个男人如何挡在他与法官之间,就像大天使长现了身;那人展开黑色的双翼,为他遮去其他人的目光。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望着他。那像锋刃一般的眼睛,怎么会如此温柔?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当他此刻回想,他的心脏也随之震颤。从没有人那样看过他。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但他的灵魂深处,既感到惶恐,又为其诱惑。
那个男人弃自己的事业和名誉于不顾,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为他站出来……他说的那些话!上帝。Valjean一想到其中的决绝,就浑身发颤。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后靠了靠,脑袋枕在木桶边缘,胳膊垂在两侧。
他揉了揉脸,发现胡茬已经长得十分浓密了。他便从旁边的凳子上取了一把刮胡刀。
年轻时候的Jean Valjean是不留胡子的,还蓄长发。在船坞他剃光了头,发茬不平整地贴着头皮——脸上却满是胡须,只让他的外貌显得愈发骇人。等主教救了他,决心彻底抛弃旧日生活时,他便全部刮掉了;既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也为了远离牢狱的回忆。然后,他成了Fauchelevent,留回了一点胡子——即便那样,也是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好叫旁人不会把他当成曾经那个刮掉胡子,又或者满脸须发的人。这张脸本身便是他自己的面具。
他女儿刚才的一句话,以及过去几天的牢狱生活,让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那个形象。突然间,他发觉苦役的耻辱全都重回了脸上。他满脸胡须的模样叫他想起了在土伦的岁月。他不是那个人,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那个人了,他是另一个人,他是另一个,他——
剃刀急切地贴上下巴,手指在那股狂劲中,根本无法保持平稳。
短短的白色须发飘满了木桶,在水面的皂沫中几不可见。
Valjean用水泼了泼脸,双手又摸上去,手下的皮肤重新变得光洁。
他不是很久之前那个土伦的恶徒。他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野蛮的、硬心肠的狂热分子;他是——
他想把刮胡刀扔开,却在那刀面的光亮中瞥见了自己的模样。那是一张近乎陌生的脸;他快认不出自己了。
他不再是个逃犯。不用再隐藏这张脸。
他二十年的生命都被称呼以号码或诨号,另二十年也从不曾听过自己一声真名。他的耳朵不惯于听,他的嘴巴也说不出来;在自己脑海中回想令人忧郁,从旁的人口中听到便意味着死期。
他隐姓埋名了几十年,对于自己,他已是一个陌生人。
而如今,四十年来头一次,警方不再追捕他。再不用受铁窗和铡刀的威胁,生命的背景色上再没有这样的阴霾笼罩。
他自由了。
许久以来,他已经忘记了自由的滋味。不再担惊受怕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
而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他的身前显出一条路,他不用在荫蔽中绕道而行。Jean Valjean再也不是个罪犯;人们认可他是个善良的、正派的人。他被准允重返社会。
他甚至很难全然理解这一切。这与土伦颁给他黄护照是不同的。他没有必须展露人前却意味着耻辱的通行证。他不用再为他过去是谁,或者做过什么而饱受轻蔑。他不会再被人拒之门外,啐在脸上。
而最最不同的是:他不再独自一人。有人爱他——意外中的意外是!——他们恰恰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怕他。Cosette。Marius。Javert。
他闭上眼睛。
他还记得他曾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其中。如今一把钥匙扔向了他。是否打开这扇门取决于他自己。他被困了那样久,久到已经不晓得铁窗外的模样。这几乎令他恐惧。让自己拥有正直的自由,让自己为人所知,让自己暴露于光天之下——光想一想已是件艰难事。他几十年的秘密也是他几十年的铠甲。
终于,法律对他说“你可以成为你自己了。”他却惊愕地回答,“可我是谁?”
他最终被准允成为法维洛勒的Jean Valjean,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如果不是那个逃犯,不是那个旧苦役犯,他还能是谁?Madeleine?Fauchelevent?不。所有名字都是他的伪装,他曾是那些人——他们是他,却也不全然是他。他将一张面具戴了许多年,却记不起自己本来的面目。
在这个世上,他突然能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却完全失去了方向。
这个周身伤痕累累的人是谁?还没进船坞之前的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伐木工?一个弟弟?一个舅舅?这些身份对他来说都太过陌生。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他的希冀,他的梦想又是什么?他的热望?Valjean不知道。那时的他仅仅生存着,却从未活过。他对未来毫无期盼;期盼只会让灵魂陷入痛苦,因为期盼无法实现。
所以,当他自我审视时,他发现除开社会与命运烙向他的身份,他不认识自己了。
他睁开眼,凝视着刀面上的那个投影。那个人也回望他,麦色的皮肤,银白的发丝。这个人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眸眼,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
这个人是谁。他凝视着,凝视着,凝视着。
你的名字叫Jean Valjean,他告诉自己。
在这个名字之下,他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滋味。他的嘴唇覆着甜意,他惊奇地品尝着。
你的名字叫Jean Valjean。
***
他把头发擦干,穿好衣服,走向门口,手指却在门把上停住了。他发觉事到如今,自己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在他们知晓了他的一切之后。他猜想他们正等着他说些什么,但他真的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尤其是他们。
他转过身,滑坐在床边的墙角,脑袋抵着膝盖。
过了一会儿,一阵敲门声响起。响第一次时他没回答,响第二次时他才疲惫地说了句“请进”。
Cosette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关好门。她站在门边等着,双手绞在身后,还提了只篮子。“Papa?”
“我在这儿。”
“您还……好吗?”
Valjean微微抬起头,张开嘴正想回答,却突然停住了。然后,他第一次放任了自己的诚实。“不好。”
她的目光落向地面。“我给您带了晚饭,”她轻声说,“您肯定饿坏了。”她走了过去,把篮子放下来,看他没应声,便继续道,“Marius和外公还没回来,我猜他们要把姨妈的耳朵都给说掉。Toussaint回来了,但她说等您休息好了再过来看您。我也告诉其他人不用过来。所以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您。”
她同情地蹙了蹙眉,注视着他,然后又走近了一些,在他跟前跪下身子,双手搁在腿上。
Valjean仍然蜷坐在那儿,头发遮掩着眼睛。但他还是抬脸看着她,神情倦怠而困恼。
“哇哦,”她捂住嘴,突然有点磕绊。“您全给剃掉啦。我还……从没见过您这个样子。看起来可年轻多了。”
她的声音里明显有股不安,想必这变化带给她的。Valjean立马觉得有些难堪,又把头埋了回去。
“他们告诉了你多少?”最终他问道,“——关于我的事。”
“关于您的事?没人告诉我什么,只说您很久以前偷过东西,然后越了狱。”
“我明白了。”
“可papa,我不在乎。那是我遇见您之前很久远的事了,不是吗?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她坐直了些,手交叠在腿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只盼您没瞒着我,”她叹声道,“我晓得您为什么这么做,可——可我想总会好过些吧,假如我知道的话。对我们俩都是。您……一定特别害怕,要是有人来安慰安慰您就好了。可您把我蒙在鼓里,我根本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我不会怕您,”她说,“我从没怕过您,片刻都没有过。甚至您从树林深处走出来,拉起我的手的时候。那时我对您可一无所知呀。”她自嘲地轻笑一声,“您知道的,我——我那会儿吓坏了,就那天晚上。我觉得树林里肯定有怪物。天又冷又阴森,我觉得我被什么野兽给盯上了。我都要哭了。可您出现了,突然间我就觉得——我无法解释——很安全。”
“我几乎快忘了那段日子,”她坦承道,“我以为我也想忘掉。可有一天,它们全都回来了。那个酒馆。那片树林。孟费郿。那时看起来我好像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那么悲伤,那么孤独。可您的出现就像一道魔法。以前从没有人为我说过话。从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笑声逸出了她粉嫩的嘴唇。“你买了我织的长筒袜,他们就没法再叫我干活儿了。您还给我买了那个漂亮的大洋娃娃。第二天一早我的鞋子里还有一枚金路易。我知道是您放的。我本来不怎么相信圣诞老人,但是,啊,您让我愿意相信了。我想象中的他就是您的样子。就跟童话故事里一样,您一挥手,我就飞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所以,我想说的是……就算您告诉我您是谁——您在过去做了坏事也好,被警方通缉也好——我都不会怕您。说真的,遇见您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在那之前,我——”
她顿了顿,蓝眼睛在地面徘徊片刻,然后对上了他的。“您之前说,是我教会了您如何去爱。但,您瞧,我并没有教给您什么。您出现以前,我甚至都不晓得爱是什么样的,又怎么能教会您爱呢?”
Valjean看着她,然后又垂下了目光,面容忧郁。“你的母亲爱你。”
“我知道。可我不记得了。您给我的,是我记忆中第一份感情。”
他缓缓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看向对方。
“那么,”Cosette说,“这是您的真名了?Jean Valjean?”
又点了点头。
“念起来有点儿傻。”
他撇嘴一笑,抬起脸,自嘲而苦涩地移开目光。“是我父亲的名字,”他说,“绰号吧,我猜。‘Voilà Jean’。”
她勾起嘴角,忍住一声笑。“啊。”她撅了撅嘴,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那时您让我叫您‘Jean 先生’……”
Valjean挑起眉。“我……对。”
“我一直好奇您为什么让我那样叫。就好像您随口起了个名字似的。”
“我很抱歉,”他坦承道,“之前一直想疏远你,还总那么唐突。我从没好好对你解释过。就好像……某种预防手段,对我们俩都是。”
她的神情再次严肃起来。“您知道,您现在想说什么都行的吧。你的家人,您的过去。所有您曾经不敢告诉我的,都可以。一个人要藏着那样多的秘密几十年,实在太辛苦了。”
Valjean吸了口气,颤抖着吐出。阴郁笼上了他的眸眼。“我没想过你会知道。我本来准备瞒着你一辈子——它太可怕了,所以我……从没考虑过该怎么对你说。或者如果你知道了,除了害怕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我一直以为你会……”
“会如何?”
“我不知道。我从没敢多想一会儿。我不觉得能有什么好的结果。现在你……接受了——我真没料到。我没想过这样的结局,它肯定不——”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不是这样的。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很奇怪。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一切中哪一样都不该发生。”
Cosette非常严肃地打量了他片刻。“可难道您现在不高兴么?”
“我——”他紧紧闭上眼睛,侧过脸,轻声道,“上帝,我当然高兴。”他的喉头开始哽咽。他尝试着吞咽了一下,但没有用处。“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她咬了咬下唇,然后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贴向自己的胸口。“我们一块儿来解决,”她承诺道,“我们现在有得是时间,您也不用再忧心什么了。”
Valjean回抱住了她。在他的怀抱中,她的身形是那么娇小,那么轻盈。“You still love me?”他哽咽着。比起疑问,更像一句述说。
“Always.”
话已说尽了。他只能将她抱得更紧,额头抵在了她的肩膀。
***
庭审第二天,Javert回到警署,不出所料地被告知署长要见他。他叹了口气,提心吊胆地走在西堤岛上。他沿着耶路撒冷街,穿过森严的石拱门,走进警署隐蔽的庭院。直到此时,他才真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
他不得不强撑起意志,才敢打开办公室的门。哪怕到了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没准备好。
那个人会说什么?会对他做什么?他的命运又是什么?
有多少人知道了他做的事?
“署长先生,”他低声道,脱下帽子,眼睛看着地面,“听说您要见我?”
“啊,Javert,你来了。”Gisquet从椅子上起身,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站在屋子中央。他勾起一根手指,示意Javert走近些。
Javert向前迈出一步。
男人又勾了勾手指。
Javert照做了,尽管心里不太舒服。他们之间的距离对于上下级来说,已经近得过分了。想来会有什么激烈的质询和争吵,这个人希望小声些,以免被他人听见。
他努力地说出了这句话。“您是要……开除我么?”
男人一脸茫然。“什么?”他歪过头,眉心皱起。“不!你怎么会觉得……?”他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脑袋,“算了,没什么。我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说真的,Javert,你谦卑太过了,有时候真叫人受不了。”
Javert突然想起似乎前些时候他对Valjean说过类似的话。如今这话竟然被人如数奉还,还是从署长口中,实在让他目瞪口呆。
“不,”男人继续道,“我是想跟你谈谈之前发生的事。昨天我有个会要开,走得匆忙,你那会儿也不方便说什么。不过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我想你肯定有不少要问的。”
Javert下意识地张开嘴,看了他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我——您——”他抓了抓脑袋,眼神疯狂地四处游离着。“那天晚上——您看到了!还有那张留言!您为什么不——?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会觉得我能够履职,我——”
“关于这个问题,我相信已经向你表达了无数次我的态度,”Gisquet镇静地反驳道,“我那么说,就那么想。”
Javert呆呆地瞪着他。“可……”
“打住,”署长说,“我们别再说开除的话了。来谈谈那件案子——还有你的留言。”
“留言!”他重复道,“天呐!我都给忘了。您干嘛不提呢?”
“我是打算提啊,结果你跑到我办公室,让我开除你,”Gisquet叹声道,揉了揉后颈。“——我觉得再提就不合适了。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就……”
他摇了摇头。“啊,不重要了。我不会为此责备你。我只是惊讶你会表达出那样的观点,更别说心里还真是那么想的。我没料到你会有那种担忧。但也许你不该为此受责。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还能在执法过程中投入这样的思考,毕竟那是职责范围以外的事。”
“事实上,我在触碰这个话题时的犹豫,我并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也没有特别的理由。那张留言读起来有点儿像离职交涉——在我跟你谈话后,我发现它就是那个意思。但我不想你辞职;我想你留下来。所以我不提那件事。”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我在您面前丢脸丢得够多了!为什么您还考虑让我——”
“Javert——”
“——让我回警署,甚至还继续——”
“Javert.”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没有——”署长揉了揉自己的脸,疲倦地叹了口气。“你没有让自己蒙羞。那种事……当一个人无比绝望的时候——当一个人走到某种绝境,只能……我——Javert,那个人是值得同情的,而不该受到责备。你懂吗?”
Javert的脸色黯淡了下来。“您的意思是,您让我继续留在岗位上,是出于同情。”
“不,那不是——”男人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我让你留下,是因为我需要你。因为你工作出色,胜过了大多数人。除了你自己固执己见,我看不出你哪里没有价值了。这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Javert。你的自我怀疑太过了。你把根本不是缺陷的东西当作缺陷。你是个有用的人,你的初衷是好的,所以我努力想留下你。这就是原因。”
“我明白自己对您也许有几分用处,”Javert苦涩地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您亲眼目睹——目睹了我的精神有多反常后,还会这么认为。”
Gisquet叹了口气。“Javert,要是你以为你是警署里第一个体验过这种危机的人,那你就太孤陋寡闻了。一时的矛盾不是把让人扫地出门的理由,何况受害者只有他自己啊。我很高兴看见你走出来了。也许——我想也许不提那件事更好。”
Javert冷静了些,仔细思量着他的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地。
Gisquet观察着他,以及他的沉默。“啊,”他叹声道,声音变得更轻柔了,“你来见我那天晚上很困扰,是吗?”
Javert皱起眉,羞愧地看向一边。
“抱歉,我不是有意监视你。我没想过会看到什么,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大半夜衣冠不整又病恹恹地敲开一个人的门,自我谴责一顿,又一句话不说地跑掉,怎么能让人不担心呢。真的,我很担心你!我当然会跟上来了。”
“也许看见你安全了,我就该回去,可我怎么能确定?”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不用为那晚发生的事羞耻。我绝没有为此低看你。我们都是人,总会有这些事的。你也不用担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也无此打算。但看在上帝的份上,Javert,要是你再陷入那种状况……”
“我知道,”Javert轻声说,“如果再发生那种事,我会离开警署。我不会再为此打搅您——”
Gisquet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强迫他看向自己的脸。
Javert吓了一跳,面露窘迫。
“那—不—是——”Gisquet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意思。”
“我的天,”他松开手继续道,在房间踱起步来,“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为什么你总是要下意识自我谴责?不,我要说的是,你应该敞开你的困扰,不要封闭在自己的痛苦中,觉得世界一片黑暗无处可去,只能靠自我了断来结束你的煎熬!”
他挥起一只手,暴躁地比划着。“去他妈的谦卑和自尊——你都看不见你在警署还有朋友吗?找个人好好聊聊,傻瓜!我不想再听见什么自杀的话了。听清楚了吗?”
Javert缓缓红了脸。他低下头——埋得非常、非常低。
“很好!”Gisquet说,在腰侧拍了一下。“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表情缓和了下来。“噢,别一副懊悔的样子嘛。好了,我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只是……咳,有时候你真的理智过度了,明白么?不过没什么,就——就照顾好你自己吧。”他顿了顿,等着Javert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稍稍松缓些。
“谈谈那件案子吧,”他说道,换回了Javert刚进门时的那副职业化表情。“你替那个人辩护得很好。起初我看到你那样讲话,还十分诧异。我以为你最后一刻出现,是为了证实他的罪名。可你之后说……”
他移开目光。“说真的,他这件案子本来是没有希望的。我完全不认为判决会有什么异议。但你的辩词很聪明,也很得体——这值得表扬。我的确深受震撼。我后来在想,要是我不出面,会不会动摇判决。我想会的。无论如何,我都愿意这样相信。”
“但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得为你鼓掌。像那样站在所有人面前,明知他们的异议,明知每句话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还能保持如此镇静……的确十分了不起。而且,你的用词也——”他得意地一笑,“——相当狡猾。”
“那个人,那个Jean Valjean——我一走进法庭就觉得他面熟。”他解释道,“但他毕竟是个罪犯,我也把他当成普通的犯人。直到你为他辩护时,我才想起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他。要是你不出现,我是不会为他说话的。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我猜他们会把他送上断头台。”
这个念头,再一次让Javert僵住了。
那样的事几乎就要发生!
他能看到铡刀落下时那一闪而过的刀光,鲜血溅上雪白的头发——人群嘲讽笑谈着这场死刑。对他们而言,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罪犯,一个卑鄙的老恶棍,不值得任何善意或仁慈,不值得让人多想一刻。
他打了个颤。一阵反胃感攫住了他,他立刻把那个场景从脑海中抹去。
不,不;上帝,绝不能。
他吞咽了一下,喉头依旧发干。“我知道。”他咕哝着。
“就像你说的,在阿拉斯时头一次他已经判了死刑,”署长继续道,“我猜他被减刑是因为他选择自首,而且又是为了别人牺牲。当然,也许还跟国王陛下两次任命他当市长有关。要是陛下推荐当领导的人,竟然坏到非处死不可,看上去可太不光彩了。你该理解,那对舆论而言简直是一场狂欢。”
“但那时是路易十八,现在是路易•菲利普。除此之外,一次宽容是仁慈,但两次——两次就是包庇了。哪怕第一次下令的是他堂兄,不是他本人。所以,你瞧,你能出现是相当的运气。否则……”他摇了摇头,“算了,别再想这个了。我相信我们的干预会在未来证明其价值。”
Javert颔首。“我也相信如此。但是,先生,我还有一事不明。”
“嗯?”
“要是您不是为此而来,那么……您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庭上呢?”
“噢!”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啊,那个啊,你瞧——我其实是参加了另一个庭的听证,刚刚散场。我刚好瞧见你经过,又注意到你进了旁听席,还一脸郁闷。我就好奇你要不是来这儿举证的,还能做什么。我可不觉得你会特意来一场庭审当观众。我好奇,就是这样。而且,我猜从去年开始,就有些格外留意你了——就那么一点。所以我坐在了你后面几排。”
Javert瑟缩了一下。“您是想告诉我您会出现在那儿——纯属巧合?”
“美丽的巧合。”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
“我的上帝。”
Gisquet笑出了声。“生活就是如此奇妙。”
“您得原谅我无法觉得这件事好笑,先生。”Javert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我——我还是不敢相信您——我的意思是,先生,您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您还会为他站出来,冒这样的风险,为一件您根本没法确定的事?我的证词也许有几分影响,但我只是作为个人,而他对您来说完全是陌生人。”
Gisquet想了想,眼神落在地面。他耸了耸肩。“也不能完全说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明白我在河边看到了什么。一个人也许有他的缺点,但他的本性,会在他以为没人瞧见的时候完全展露出来。而且我怀疑你们两个都不知道那晚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他也许做过错事——甚至是大错,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相信一个能有那样同理心的人会对社会构成什么威胁。也不觉得他还需要改造。再惩罚他有什么好处呢?我理解你对他的感受。”
“还有,”他说,突然笑了一声,“这样的事也不是闻所未闻嘛。怎么,我们可让一个逃犯领导了国家安保部二十年!”
Javert吃了一惊。
“要是改造仅仅是一种幻想,我们早在睡梦中被人捅刀子偷个遍了。”Gisquet说,“而且,要真有人为这种法外开恩的特案大惊小怪,公众发泄怒火的名单上,可有太多比你的Valjean排名靠前的人呐,哪怕故事不怎么真实。所以,用不着为此费神。”
“再说了,”他补充道,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我对他施以援手真有那么奇怪么?他可救了我最优秀的警官。看起来还不止一次。”
Javert感到面颊发热。他低下头。“但——您亲自出面来……”
“我只是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过了一会儿,Javert才笨拙地点了点头。“没错,可这完全出于自愿,也完全出乎意料。所以——谢谢您,”他说,抬眼与男人对视了一秒。“我差点忘了道谢。谢谢您——真的。”
“不客气。下次见到那人时记得告诉他,我希望他好好表现。”
“我会的。”
“现在,赶快去给我抓几个犯人回来。”署长说道,冲他示意解散地摆了摆手。“我可听说你最近的工资减了不少啊。”
Javert朝他鞠了一躬。“先生。”
***
Jean Valjean不知不觉睡了一整天。
Cosette进来看过他,发现他躺在被子上就睡着了,还穿着外裤和马甲。他的呼吸轻浅,看上去却像是一个跑了几百英里的人。她打量着他的脸,确定他无恙后又拍了拍他的头发,才扯过一旁的被子搭在他身上,悄悄地关上了门。
等他终于醒来,已是他重获自由的第二个清晨。他还以为是头晚;自他两晚前蜷在床上后还没醒过一次,所以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他翕动着睁开眼睛时,天还没有大亮。微弱的晨光从他卧室的长窗帘间渗了进来,但太阳还没有升上地平线。
Valjean什么都没想。经过漫长的休息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虽然醒来,意识仍然混沌着。
他模糊地觉出发生了一件极重大的事,而后他想了起来,但他迟缓的大脑除了对记起这件事本身感到满意之外,就再无其它了。他本该大为震惊,但昏昏欲睡中,只剩下孩童般平和的惊奇。
他多躺了一会儿,陶醉在舒适当中:柔软的床垫,精美的床单,温柔地包裹着他身体的温度。他吸气,蜷起身,双手撑在身下,然后坐起了身子。他迷糊地揉了揉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困倦的叹息。
他凝视着逐渐变亮的晨光,屋子从幽蓝转向暖橘。他下床拉开窗帘,看着楼下的园子。
***
Toussaint刚从井里打了水,倒进锅里烧沸。她把一捆柴火塞进炉膛,又从橱柜取出火折子。这时,屋外的动静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看向窗外。远远望去,Fauchelevent先生白发的身影出现在花园中,晨光将他镀上了一层玫瑰般的金色。
那人如行梦中——仿佛他徜徉其间的不是花丛,而是云端。走到一半时,他步伐渐缓,跪了下来。他把手放在膝上,眼睛不知正看向何处。
***
空气凝滞而温暖,天色晴朗。
Valjean跪坐在花园的小径上,面孔微微仰起,带着某种入定般的神情神游着。
如此平静!世界尚未开启一天的运转。
一只白色的小蛾子扑翅经过他,停在了一块石头上,慢慢张合着双翅。
而在高处的树上,鸟雀们试探着发出了第一声鸣唱,稀疏而相隔甚远:百灵鸟甜美地鸣唱两句;红胸脯的知更叽喳啭鸣着;茶腹鳾发出一声叫唤;夜莺婉转啼鸣;斑鸠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Valjean阖上双眼,专注地聆听着。每一处感知都浸入他的皮肤,就像蜂巢中金黄的蜂蜜。
他能闻见百合和忍冬的香味,还有身边成百上千种植物的芬芳。
如此生机勃勃!如此绿意盎然。
仿佛那位手执火焰剑的天使,朝他点点头,退身,准允他进入曾被长久拒之门外的天堂。
自由!他不晓得该拿它如何了。他是一个被放生草地的孩童;整个世界向他敞开,广阔而荣光闪耀,而他惊奇地站在大门外。
他将一切当作恩赐。阳光,天空,暖和的沙地,还有身下的河石。
对于常人而言不值一提的——极其普通的东西。对Jean Valjean而言,却是稀奇与狂喜。
一切似乎都如此遥不可及,美丽异常。这是个疯狂而甜美的梦境。他紧攥住每一缕光辉的纹绣,仿佛随时都会被人从身下抽走似的——又随时为它依然存在而感到惊讶。
自由了,再不受追捕,再不用逃亡!他拥有了这一切,一切再简单不过的美好。他能坐在阳光下,不用拖着铁链劳作,不必担忧那些提防的目光,或者突如其来的暴露。他不属于谁,不属于哪里——仅仅是存在着!他早记不起这些,记不起这样的感觉——这样全然的自由。上一次无忧无虑是什么时候呢?从未。他永远被困境追赶,他人生路上的每一步都在害怕。
可如今。他坐着,安全,稳定,为人接受,甚至为人尊敬!他再也不必害怕了。
他沉浸在这样的认知中,沉浸在鸟语花香,沉浸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融为了花园本身的一部分;就像这土壤,这树叶,都是它的一部分。
然后他发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缓缓睁开双眼,抬眼望去。
Toussaint站在他跟前,神情柔和。她弯下身,一言不发地跪在他身边。
他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某种程度上令人安慰——可一切都被调了个头,又跟从前截然不同了。他甚至不晓得她会怎样看他,又或者别人是怎么告诉她的。一直以来,她对他的态度近乎尊崇——把他当成毫无错处的圣人。可现在,她会怎么认为呢?在她心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非要说的话,她真能理解其中分毫吗?
然而,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无需言语了。她什么都明白。
老妇人扭头朝向花园。“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啊。”她嘟囔道。
Valjean想不出回答,只能盯着身下的石头。
“关于您的许多事,现在都说得通了。”
一阵微风拨动着树叶。
“如果你想走的话,我理解。”Valjean这么说道,无法看向她。
“可我干嘛要走啊?”
“我不是你之前答应为我工作时所希望的那个人了。”
她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闭上眼,无所谓地耸耸肩。“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她拍拍身子,站了起来。“好了,快走吧,我给您煮些鸡蛋,”她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您一定饿坏了。”
Chapter Text
“朋友间真正的交流是沉默。真正有价值的是心有灵犀。”
——Margaret Lee Runbeck
***
两周过去了。
Valjean每一天都如置梦中。
Cosette和他重新打理起花园。
小两口无微不至地关心他,时刻注意他的每一个需求。他们随时随地都在问他好不好,想不想要这个,想不想要那个。
之前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Gillenormand小姐,突然间也尽力同他有了交流。
而她的父亲则从以往的亲切友好变为大加钦佩。有许多次他都想倒一杯红酒或者白兰地,让Valjean好好聊聊他从前的生活。他还十分热衷于教Valjean玩惠斯特纸牌,不过后者历来不擅此道,因此兴趣缺缺。
他不得不抽身逃出来。他过了那么多年离群索居的日子,实在不惯于被人这般关注。他常常逃进花园,或者埋头于书本。他还是总忘记自己的处境——而每当他记起这全新的自由时,便会重新体验一遍那种如痴如狂的惊异。
到了夜晚,月亮升上天空,他都会抬眼望着繁星,然后想起Javert。他的心神俱颤。
***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第一行该怎么写,但每次都不满意,都找不到合适的表达。他五分钟前打开了墨水瓶,到现在还没落下一个字。钢笔犹豫地悬在纸上,笔尖已经干了。
“探长,谨以此信向你致以问候。也许你可以考虑……”
他摇了摇头。
“Javert,我没法表达我有多……”
“我还没有找到机会正式向你道谢……”
Valjean叹了口气。阖上眼睛。
之前有多少次他给这个人写过、或者打算写信?突然间好似无从下笔了。
为什么会这样战战兢兢的?他确实一直有点儿害怕和他笔头交流,可现在……
他双手捂住了脸。
真的有任何语言能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么?
他揉了揉脸,眼睛看向窗外。
“Javert,我非常高兴你能……”
他真正想说的不过一句“我想见你”。他感到这并非某种渴望,而是一种需求。但他没法这么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说。似乎有一些不合礼数,他想,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也许仅仅是因为将这样的事直接宣之于口有些奇怪。
Javert是个内敛的人。Valjean心想太过直白的情感流露非但达不到目的,还会让这个人不舒服。
他眯了眯眼睛,吸气,缓缓吐出。
然后他蘸上墨水,动笔了。
***
Javert皱起眉,看着手中的信纸。
“Javert,”上面写道,“首先我得承认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开头。请原谅我。对于之前发生的一切,我的心情无以言表;还有点儿不知所措。——或者这么说吧,整个人都感觉呆掉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给你写信,因为Cosette和Marius——还有他们的祖父(我要活到他那个年纪绝对没那么精力旺盛)打算就这件事办个晚宴,他们非常希望你能参加。我当然也是如此。说实话,正因为有了你他们才有庆祝的机会。
要是你觉得这不符合你的风格,我也理解,不过并不是什么特别奢华的宴会。Gillenormand先生请了些他的朋友,我想Marius的律师同事也会到场。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太过铺张或者太大规模。
其实就连我想到要出席这样的场合,都有些不自在。我得承认自己实在不擅于此道。可能到时候只能在那儿傻坐着,看其他人聊天,不晓得自己该干嘛。
或许,我们能一块儿傻坐着?
从那天后,我们还没机会好好谈一谈,我有特别多想对你说的——如果我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话。
还有……我真的很想见你。如果你能允许。
宴会定在28号星期五晚Gillenormand(我的?)家。Marius叫大家六点钟到,之后是晚宴。
我希望你能来。
永远铭恩的,
Jean Valjean
附:你相信吗?这是我几十年来头一回写自己的名字。这份自由始终让我大感奇妙。”
Javert的目光有些不舍地在信纸上停留了一会儿。他的拇指摩挲过男人的签名,最后把信折了起来,放进了大衣内侧的胸包。
***
Valjean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刹了脚。
Javert站在门厅,带着股警觉与谦卑混杂的神情打量着四周。他脱下帽子,夹在身侧。
那人穿了件淡蓝色的衬衫,与之相配的是一件灰色真丝马甲,双排银扣边用银黑绣线缀饰着树叶纹路,织工精美。当然了,衬衫外面还是他惯常的暗蓝色礼服,以及相称的长裤。
他的白色领结上齐整地固定着一根银色小别针,是纤长的十字星造型,最中央镶着一颗蓝珍珠。Valjean隐约地觉得那像是伯利恒之星,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确定其中象征。
男人的靴子似乎特地擦过了,透着光泽;髭须也比以往修剪得更整齐。
也许因为夏日的气温,Javert没穿他那件标志性的大衣,这让他出乎意料地显得可亲多了。更重要的是,他取下了腰带上安置警棍和佩剑的皮套,看起来好歹像一位出席晚宴的客人,而不是受雇来巡卫的(虽然他的站姿和目光还是像个警卫,Valjean不由得想着他甚至是否这样打扮过)。
他的头发一如既往的整洁,绑了惯常的马尾,但用蓝色缎带系了个蝴蝶结,尾端垂坠而下,扫过他的后颈。也许他用的就是当时武人街Toussaint房里的那根缎带。
Valjean最终发现,Javert也正望着他。他吓了一跳,突然察觉自己有多失礼。
Javert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我没那么多衣服,也不太习惯出入这样的场合,所以……我希望这身还过得去。”
“过得去!”他重复道,“天呐,当然不止过得去。不,Javert,你看起来——”他突然住了声,不确定自己将要出口的话。他眨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你很好看。”
男人看了眼自己的马甲,带着股冷淡的好奇拽了拽那丝料。“真的?”
Valjean不清楚Javert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真的。”
“嗯。”男人抬起目光,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您看上去也不赖嘛,先生。”
Valjean弹起眉毛。这时他才惊骇地想起自己正穿着国民自卫军的制服。他的面颊发烫。“这个,呃,不是我想穿的。我跟Cosette说了非常不合适,但……”
“但?”
他臊眉耷眼地盯着地板。“她把我其它衣服都藏起来了。”
Javert瞪着他,茫然了一瞬,然后忍下了一个介于嘲笑与喘息之间的声音。他咧嘴一笑,“你可养了个激进分子啊。”
“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学的。”他自语道。
“噢!可不是。这可真是个谜。”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Valjean皱了皱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你穿起来还是挺好的,”Javert嘟囔着,眼睛盯向门框,好像突然对那儿很感兴趣了。“挺……德高望重。”
他笑了一下。“谢谢。但——说实话,我觉得我也没机会穿第二次了。他们随时都可能把我开除出去。”
“那是他们不对。他们会因此失去一个好人。不过……”他冲Valjean扬起头,唇角略勾,露出一个不善的笑,“——你本来也不是个乖乖听话的家伙。”
“无可抵赖。”
Javert的笑意加深了。然后那笑隐去,又变回了惯常严肃的神情。“之前我说对了么?”他问。
“呃?什么?”
“那晚你没收到命令。”
“自卫军?没有,呃——可以说没有。他们的确送到了武人街的邮箱,但那会儿没人打开。还是Toussaint嘀咕着街上打仗了,我才晓得那件事。”
“令人欣慰,”他叹声道,“我不想你故意违抗他们。”
Valjean蹙起眉,内心争斗着。“是这样,但——就算我真的收到了——要向一群孩子开火……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你可幸好没陷入那种两难。”
他垂下脑袋。“是的。我没有向一个人开枪,我希望我永远不用这么做。”
“那我得为此干一杯。”
Valjean冲他微弱一笑。
“所以,”Javert低咕道,靴跟前后轻晃地点着地,“过得如何?你出来以后。”
“啊——考虑到相反情形,”他揉了揉后颈,“我过得相当好;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会怎么判的。”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必须得为我上次的奇怪行为道歉,”Valjean低声道,“我脑子乱了,那会儿——最先是怕那件必然的事,然后,是不敢相信。我那会儿头脑不正常,一团乱麻。”
“你不用向我解释,”Javert严肃地说,“天晓得你那周究竟遭了什么罪。”
Valjean点了点头。他勉强一笑,冲着屋子内比划了一下。“你不进来吗?”
“噢。我还当我正替你守门呢。”
这回Valjean的笑容发自真心了。“Cosette和Marius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也——我真的非常高兴你能来。”
“呃,我承诺过会来拜访,不是么?我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
Marius和Cosette的确十分高兴见到Javert。他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无比感激而殷勤地欢迎了他。让Valjean惊慌的是,Cosette大加指责了他庭审当晚的“偷跑行为”,他们连好好道谢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她的不满情绪立刻就被此时的愉悦取代了。她终于肯放过他,让Marius向自己介绍他的同事们。
Valjean无数次想同Javert说话,但总被前来表达兴奋与友好之情的宾客打断。年长的是Gillenormand先生的朋友,年轻的是Marius的朋友,至于中间年龄的客人,要么是朋友的朋友,要么或许是Gillenormand小姐的相识——老实说,Valjean不知道。他没敢问。
“恭喜您,先生;我真为您高兴!”一个年轻人说,“您的案子在司法界一石激起千层浪啊。开了个了不起的先例!我真心希望您一切都好。”
“非、非常感谢,”Valjean回握住年轻人热情洋溢的手。等小伙子走开了,他才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我完全不晓得这个人是谁。”
Javert哼了一声。“好笑,你在你自己的晚宴上倒像个局外人似的。”
“这些还是更适合年轻人。”Valjean腼腆地回答。
“噢,是吗。你看看Gillenormand,”他挥起一只手,“人家可混得风生水起。”
Gillenormand正举着他的拐杖,在一场激烈的政治辩论中恐吓某位律师。
“他擅于此道,”Valjean说,“我听说他年轻时纵情声色得很呢。”
“我毫不怀疑。”
***
随着宾客陆续到场,一切照此进行了一会儿。人们接二连三地上前道贺,又或者点评一番前事,这让Valjean和Javert都陷入了某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他们只能回以谢意,努力地客套寒暄。
侍者们穿梭其中,不停分放着酒水和餐前点心。每个人都自得其乐。
最后,大多数客人似乎都到了,Marius作为宴会东道主,示意乐队开始。
他们雇的一小队乐手演奏了起来。第一支曲子,他领着Cosette走进舞池,优雅地旋转起舞。在波凯利尼的旋律中,随着小提琴与羽管毽琴的和鸣,他们端庄而爱慕地注视着彼此,好似世界就此抽离不见了,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Valjean和Javert远远看着一切,小口地抿着香槟。
一曲舞毕,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丈夫鞠躬,妻子屈膝。
Valjean鼓掌鼓得最起劲儿,脸上写满了宠爱。
然后舞池向所有人开放了。乐队新奏了一首更欢快的小调。
终于,Valjean的视线从宾客落回了Javert,好奇地开口,“我猜你不跳舞。”
那人转向他,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不。”他简洁地回答,声音中透着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的迷茫。
“啊。”Valjean揉了揉后颈,“我也不跳。从没学过。”
“难怪你在蒙特勒伊时躲得老远。”
他眨眨眼。“你去了吗?”
“噢,别人可是付钱让我去的。”
“明白了,”Valjean说,咧开一个微笑,“维护治安,我猜?”
“一朝站岗,一辈子站岗啊。”Javert不带感情地陈述道,抬起下巴。
“嗯。不过,我想今晚没人这么要求你了。而且,鉴于咱们俩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都无事可做,你愿不愿意……陪我去花园里走一走?”
“比起被全巴黎的律师和高龄中产阶级包围,我同意了。”
***
他们在树丛花间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出于某种无声的共识,他们同时坐在了围着大花坛的矮墙墩上,身后是修剪整齐的高树篱。
这个距离足够他们远离宴会的音乐声了。蟋蟀的鸣叫代替了大提琴声。
“啊,”Valjean轻声道,呼吸了一口夏日的空气,“我应该早点跟你单独呆会儿的,呃……”他不屑地指了指那栋华丽的大房子。
“浮华?”Javert接道。
Valjean压下一声嘲弄。“浮华,是啊。对我来说确实太过招摇了。而且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机会好好和你谈谈之前发生的事。”
“那说吧。现在没别人了。”男人盯着地面,脑袋微微扬了扬。
Valjean张开嘴,却没说出半句话。有太多东西郁结于心,光靠语言远不能表达出他的情绪分毫。他想伸出手,想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个男人。但他们中间似乎仍有一道无形的鸿沟。
最初,是存在于警察与罪犯之间的天堑。现在,则是公民与公职人员之间的尴尬隔阂。
他敢触碰这个男人么?他如此渴望是否是错的?不合宜?他不知道。从前他只是一个逃犯,与执法人员任何超出不得已的公务以外的接触,都意味着劫难。如今他自由了,能按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行事,他却不知道普通公民是如何行事的。在大众眼中,警察并非高高在上广受尊崇,但他们的不可或缺性,又让人们不得不尊敬他们,甚至害怕他们。
Valjean找不到一个抒发情感的合适方法。
“我……”他清了清嗓子,“我不太知道该怎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看向Javert,别开目光,又看向Javert。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人的手上。那只手正搁在墙墩,就在他身边。
他缓慢地、迟疑地伸出手,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Javert微微一愣,抬眼望向他。
Valjean面颊发热。他立刻将头扭向另一边。他的手仍然停留在Javert的手上,而Javert也没有抗拒他的触碰。Valjean想知道这个人的表情此刻是什么样的,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但他不敢转头去看。
他阖上眼睛,紧紧捏住Javert的手。十指缠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那只手也回握住了他。
Valjean的眼睛倏地弹开。又再次阖上,带着满足地、解脱般地。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呼吸间全是玫瑰与湿润青草的芬芳。谁也不敢说话,既害怕结束这一刻,又害怕损毁其珍贵。
最终,Javert打破了寂静。“我都明白。”他轻声说,抽回了手。双手绞握垂在腿间。
Valjean看着那丛玫瑰。粉色的花蕾在落日下含苞待放。“真的?”
“嗯。”
Valjean蹙起眉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全明白。虽然我希望你能。就算是我自己,也表达不出我有多感激你做的一切。”他收回手,身子耷拉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绞握。“你说的那些话——我从没想过有人……”他摇了摇脑袋,面容颤动,有些沮丧于自己的缺乏条理,“我从没想过从任何人口中听到那样的话,尤其是你。”
他垂着头,面色黯淡了下来。“我被他们带走时,好像周围一切都粉碎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脑子变得不正常,变得麻木。”他的声音近乎耳语,“我想死。我只想死。我什么都愿意接受,只要不——不……啊,”他轻声道,擦去了眼眶中的泪水,“也许你明白的。你当然见过那些人,在船坞时——那些丧失了自我的人。他们沉重地朝前走,眼神呆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很安静。安静地等待死亡的解脱。”
“我变成了那个样子。这不是第一次了,却是最糟糕的一次。因为我失去的一切。因为我已经经历过那一切,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知道前方的地狱。我真的很累,不想再去抗争了。我承受了这个猛击,就坐在那儿,他们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好像透着一扇窗户在看这一切,好像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放弃了。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具内心已死的空壳。没有未来,也没有光亮。我只感到荒凉与寒冷。我再也不抱一分的希望。然后——然后你出现了,你站在我跟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他打了个颤,“是上帝将你领向了我,”他喃喃自语着,“你是上帝亲派的使者,而我配不上你。”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切是如何沉寂下来,空气是如何凝滞。甚至蟋蟀也停止了鸣叫。他闭着眼,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凌乱的呼吸声。“我配不上你,”他重复道,“你拯救了我;你把我带离了死亡。你还给了我这世上最珍贵的一切。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永远无以为报。”他发出一声疲惫的嘲弄,“你——你替我夺回了自由。”
“不,”那人说,“是你自己夺回的。你不欠我什么。我是在法庭上说了几句话。那又如何呢?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保护法兰西的人民。这不是你告诉我我应当做的么?还有,”他的声音更轻柔了,“我也有债要还。”
Valjean抬起脸,偷偷地看了一眼男人。
那个眼神!和他在法庭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Valjean浑身发颤,深深地为这个人的真诚所震撼了。迄今他已从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沐受了两次如此温柔的一瞥。他仿佛呜咽般地吐出一口气,扭过头,泪水再次滑过了脸颊。他咧开一个惨笑,唇间逸出一个介于啜泣与笑声之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抽抽鼻子,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重新看向Javert,朝他露出了一个无奈而感激的微笑。
男人没能与他对视太久,就移开了视线,目光游离在花丛中。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紧紧绞着腿间的手。
Valjean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又抽抽鼻子,突然心血来潮地从身旁的花丛里摘了一朵半开的玫瑰。“给,”他泪眼汪汪地笑着——几乎有几分傻气——伸手将玫瑰插在了Javert马甲的胸兜里,“很衬你。”
Javert愣愣地望着他,眨了眨眼。他惊愕地瞪着此刻正缀在自己胸前的粉色花朵,直到脸色也逐渐变得与之媲美。他咳了一声,别开视线。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我们该进去了,”Valjean说,“他们会好奇咱们跑哪儿去了。”
“由他们去。”Javert说。
Valjean的神情有些迷茫。
“再坐一会儿吧,”Javert继续道,“今晚空气很好,我不想再回答一千个陌生人的问题了。再说,”他补充道,“你也不想你女儿看见你这副模样。”
Valjean顿了顿,突然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和湿意。他一定脸都哭红了。“你说得对。”
将逝的余晖下,一只红胸脯的知更在远处啾鸣着,甜美婉转。一阵孤寂的轻风拨拂过树叶,继而又陷入沉静。
“我不知道。”Javert最终开口,面容黯淡了下来。
Valjean抬眼看他,皱起眉。“什么?”
男人扬起了头,带着股自轻自贱的神情,双眉深锁。他闭上眼睛。“你在阿拉斯的事。自首救人,救那个Chompmathieu。我不知道。”他局促地吸了一口气,“报纸上写得……非常不一样。没提你做了什么。最后公之于众的全是赤裸裸的谎言。但我那时不可能有什么质疑。我只知道我是对的,你的确被证实有罪。我要逮捕你。我没多想,也没理由多想。”
“直到你前几周被抓,我去调你的档案,才知道了真相。上面有段证词,是当时一个陪审员——当然了,是闭庭后才写的,但时间离得很近,基本上还原了每句话,然后——然后——噢,算了。我想说的是,我知道那才是真相。”
“那样的行事风格……的确很像你。我觉得自己是个蠢货,是个白痴。未经任何推理和怀疑,就在那晚行动了。”他摇了摇脑袋,“当我读到那段证词,我……”他对自己咬牙切齿,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重新冷静下来。他双手捂住了脸。“操,”他咒骂道,“我——我真不相信你会——你竟然——”他打了个冷颤,“我非常痛苦,在读那段话时。”
Valjean带着某种惊奇,盯着他看了相当长时间。“痛苦?”他迷惑地重复道。
“痛苦,”Javert说,“痛苦你为一个陌生人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痛苦你就那样轻易丢下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自暴自弃,毫无反抗,心甘情愿去——”他咕哝着,凶猛地摇了摇头,“该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所有的一切。你比我清楚得多。那是一种无人感谢的殉道。法庭外的人,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哪怕庭上的人,也很快就忘了。”
“他们攻击你,自己踩在了制高点上。法官团——他们撒谎!他们让自己变成揭发你的人,好像你根本毫无牺牲。好像你不过是他们扣上镣铐拖上法庭的一个普通小贼。而你——”他的声音颤抖,“你甚至毫无怨言。你就那样把自己交给了他们,明明晓得自己会被斩首。明知一切都完了,明知违法假释的人要被处死!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你压根不认识的人。”
“之后,你又向我求慈悲——只要求一丁点耐心,好让你用你最后的生命去救另外两个不幸的人,而我……!我害死了那个女人,用我的言辞,然后夺走了你最后的机会。我恨不得啐在你脸上!在你经过那一切之后。”
Valjean吃了一惊。
那声音中的颤音……
Javert在哭吗?
“我乐于见到你的惨状。真的。我很高兴,我很高兴!天呐,我甚至都不知道。而当我读到你在报纸上的死讯,我对自己说‘这算是个好下场了’,就完全没再想这件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他的双手停留在脸上,遮住了双眼,“我一直如此盲目。”
Valjean目瞪口呆。他有太多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却一句也讲不出来。他皱起眉,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挨向男人的胳膊。
Javert一把甩开那只手。他猛地抬起头,带着股痛苦又骇人的神情。
这让Valjean回忆起他曾经也伸出过手,在蒙特勒伊,而这个男人同样退缩了。“请您原谅,市长先生,这使不得。一个市长不应当和奸细握手。”
Valjean的神情懊悔又惊愕。他缩了回去。
Javert看着他,嘴角垮了垮,眉心皱起。“你应当恨我,你知道吗,”最后他轻声说,“你太有权利恨我了。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
“我这辈子从没恨过你啊!”Valjean叫道。
“我知道。但你应该恨。我打一开始就不受人喜欢,我清楚得很;这没什么。可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那样对待你……任何人——换任何人都会憎恶我。也许不太公道,毕竟我也是在尽职责——但我尽得太过了,已经越过了职责范围。我确实冷酷无情。”
“对其他人,其他罪犯——我能不偏不倚,依令行事。我十分乐于与他们周旋,以达成一个更温和的结果。对此我训练有素,不会掺杂任何私人情感。我一直在寻求一种尽少诉诸暴力的解决途径。可对你……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这些年来,我一直嗅着你的踪迹,追着你跑,可却一次次发现自己被愚弄,被逃脱,到头来仍然原地打转一无所获……我不该让感情影响到自己。可的确是影响了。那种沮丧,那种功亏一篑,那种被欺骗的羞耻——都让我恨你。所以当我终于抓到你时,我根本没法表现得像一个执法者。我没法给予你我给别人同等的耐心。”
“在我心中,我对你是存有一丝绝不该有的报复心的。你明白它让我怎样行事,怎样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残忍地对你。你确实从没害过我,对我也心怀磊落,但你的逃脱激怒了我。你不断地提醒着我正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够聪明,所以才没抓住你。”
“所以事情就成这样了:我对你格外冷酷,而你也看到它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你真该恨我,可你却没有,但我拒绝承认这点。换作任何一个恶棍也好,蟊贼也罢——要是他们像你一样温和地恳求,我是会法外开恩的。我会认为他们还有几分好心肠,答应他们的请求。给他们一丁点尊重。”
“这是长治久安的诀窍,你知道的,鼓励人们相互尊重。太多公职者忘了这一点,我没有。但我却没这么对你。尽管如此,你依旧高看我,听从于我。这件事本身就令人钦佩,我却甚至没有注意到。我都没注意到,你还坚持如此。”
“我没有任何理由恨你。你只是想活下去,以一种最被动的方式;我现在明白了。可你——你却大有理由恨我。我可以给你一千个理由。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那是我不该受的。在街垒,在河边。我只能理解为,那纯粹是一件你会做的事。至于其中的想法和动机——我还是不明白。”
“我知道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善事。仁慈,没错,我理解。可来自于你,给予我,偏偏是我……”他喘了一口气,摇摇脑袋,“对我而言你仍像一个谜,”他说,“怎么会如此——如此……”他摊开手掌,仿佛等着天上凭空落下一个合适的词语似的,“——有同情心。是了,同情心——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哪怕有损你的个人利益。”
“你一直都是这样——从蒙特勒伊那会儿——这实在让我困扰,甚至困扰到恼羞成怒。我很迷惑,几乎感到厌烦。但绝没有过感激。在街垒时我对你说,与其由你来救我,还不如杀了我。哪怕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向自己承认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放下了我的尊严。”
他叹了口气。“我不相信自己是个骄傲的人,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同神父一样谦卑。但你让我看见了什么才叫谦卑,Jean Valjean。然后我意识到,也许我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你是对的。我很傲慢。对我来说承认这点太难了。我曾以为傲慢只体现在一个人特别高看自己的时候,我现在知道并非如此。长久以来,我抗拒着许多东西,但我想如今,我开始放开胸怀,试着接纳它们了。”
他深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叹出,揉了揉脸。“你说你配不上我?”他惊奇地说,眼睛盯着玫瑰花从,“正相反。是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他阖上双眼,“再道谢太晚了,我非常清楚,而且我也不擅于此。但……就把庭上的一切当作一个开始吧。”
Valjean瞠目结舌地注视着他,全程一动未动,眼中满含敬畏。
他眼前的这个人,与他当初从塞纳河里救上来的人,已经大不相同了。Valjean从未期盼过会有人为他做的事表达感激,更别提是Javert。可这个人这一年来已经变了如此之多。Valjean并没有经常见他,所以改变便尤为明显。如今,他看着Javert,听着从他口中说出那样的话……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Valjean凝望着他,无数情愫在心中翻涌:诧异,惊奇,骄傲,钦佩,以及一种包罗万象的爱慕。他的内里突然不安地揪紧了,一种毛绒绒的温暖拨动着皮肤和脑海。他望进那双淡蓝的眸子,手指急切地渴望抓住什么。
他突然想——想……如何?他不知道。他想更贴近那个人。哪怕他们已经紧挨着彼此坐着。可不知为何,那不过咫尺的距离,在他看来仍像隔着数英里。
他的脸颊发烧,腹中一阵悸动。他舔了舔嘴唇。“你……你——啊,”他把想法说出了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什么也不要讲。”
Valjean眨眨眼,安静地注视着他。“不,”他突然说,“我知道要说什么了。”他就着坐姿靠向Javert,整个人拥住了他,让他紧紧贴向自己的胸膛,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谢谢你,”他说。蓝衬衫的布料摩挲过他的脸颊。“谢谢你。谢谢你。”
那人在他怀中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之后松弛了些,也没有说出什么抗议的话来。
Valjean感到一只胳膊缓缓地、笨拙地轻拍上他的后背。他的双唇为此绽开一个小小的微笑,又把男人抱紧了些。
直到那只知更又在不远处鸣唱,Valjean才意识到天已经很黑了。他呼吸着男人衬衫上新洗过的气味,心知自己应当起身,却又发现不想如此。他真想告诉他,就这样多呆一会儿吧。然而他的性子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只得强迫自己撤开身子。
“啊,”他轻声道,“我们真得回去了。Cosette会着急的。”
“也许。”
说实话,Valjean还想在花园里多呆一会儿,但突然间,他为自己的这种渴望生出了几分不安。于是他站起身,拍了拍灰尘。他的大腿因为在硬石头上坐了太久而有些发疼。“来,”他说,“走吧。”
Javert恼火地呻吟一声,像是要让自己憋屈太久的脊椎归位似的。然后跟上了他。
当他们走近宅子,一阵欢快的钢琴声传了出来:莫扎特C大调第16奏鸣曲。
Javert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望向石筑上的凸窗。他的眉毛挑起了。“你女儿?”
顺着他的视线,Valjean看见Cosette正坐在钢琴凳上,一大群宾客围绕着她。他骄傲地笑了起来。“在修道院时她们教她的。她以前在弥撒上弹过管风琴。”
“弹得很好啊。”
“是啊,那群修女都很喜欢她。”
Javert皱了皱眉。“你们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呢?”他问,“——留在修道院。你在那儿很安全。没人会跑到那儿去找你。我当然也没想过。”
Valjean一边看着他女儿弹琴,一边咧嘴一笑,无奈地耸耸肩。“那对她不公平。”
“什么意思?”
“她什么都还没见过啊。修道院太与世隔绝了。很平静,也很美,没错,但就像一座牢笼,一个穴洞,美是美,却把人困在了里面。要她在不晓得其它一切的情况下去立誓,去终身过那样的生活,有些……太自私了。为了我自己的缘故,去剥夺她的自由。”
“如果我留在那儿?她在那个地方,就再也没法体验生活赐予的所有美妙。不会坠入爱河,不会结婚,也没有机会品尝天伦之乐。修道院会变成她的另一座监牢,而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被关在了其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我知道。我承诺过要给她更好的生活,那我又怎么能活在那样的罪恶感中,不让她拥有这一切呢?”
他偷笑了一下,补充道,“再说了,修女们虽然都很好,品行高尚,但我必须得说她们都相当……古怪。她们睡在棺材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意思是,字面上的——看在上帝的份上。真奇怪。”
“你说笑的吧。”
“完全没有。”
Javert挑起眉毛。“我的天。”
“嗯,所以,哪怕冒了点儿风险,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最后离开了。”
Javert依旧看着Cosette,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是啊,她看上去……很好。我猜她要是做了修女,一辈子呆在修道院,一定不会有现在开心。”他摊开一只手,一副陈述事实的模样,“而且,当然了,要是你留在那儿,我在街垒就没命了。所以到头来这对我们俩都好,真的。”
Valjean爆发出一阵笑声。Javert转头看向他,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也无声地笑了。
Valjean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收住笑声。“走吧,进去了,蚊虫快出来了。”
Javert低下头,跟在他身后。
没人刻意提起探长衣服上那朵神秘出现的玫瑰。
Chapter 35: 橡树和芦苇
Summary:
餐饮时间。
Chapter Text
“悲剧就像一场经过人生的飓风,摧毁一切,制造混乱。等风暴平息下来,你就要做出选择。要么活在这片废墟里,装作自己的家还在;要么从废墟中站起来,慢慢开始重建人生。”
——Kristen Bell
***
“Papa!我正在想您去哪儿了。您听见我弹琴了吗?”
“听见了,亲爱的。非常动听。”
赞美让姑娘笑逐颜开。“我正打算让人去叫您。他们把晚宴都准备好了。啊!我可饿坏啦。我闻了整整一天香气。”
“没垫些点心么?”
“没有,我还要留肚子吃甜点呢。”
他轻笑出声。
“这种裙子很紧的嘛。”她噘嘴道。
“我明白。”
“先生!”她突然热情地冲Javert开口,“先生,您知道我们准备了什么甜点吗?”
“嗯?”
“糖霜杏仁挞,还有焦糖松饼,蘸了巧克力,上面缀着草莓。”
男人挑起一边眉毛,似乎不确定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您知道草莓是谁种的吗?”姑娘骄傲地问道。
Javert指了指她,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
“我,”她双手叉腰,微微扬起了下巴,“对啦。我昨天刚摘的,papa也有帮忙。”她踮了踮脚,双手一拍。“噢!我太兴奋了。我的首轮成果,这么多人都能尝到。”
“我相信会很美味。”Javert说。
“来,快来,”她说,冲他们招手,“拉把椅子。”
他们走向栗色的长餐桌。这张餐桌平常一般在另一个稍小的房间,今天被移到了主餐厅,周边绕坐着其他客人,各有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
注意到这个安排的Javert,窒息而脸红地瞥了一眼Valjean。“我不知道我们得坐在正中间。”他咬着牙说道。
Valjean疏离地看了看周边的客人们。“要是我必须得受这个罪,你也逃不掉。”
“原来你真是邀请我来跟你一块儿受罪的?”
Valjean一脸不在乎地替他拉了把椅子,然后比手示意他入座。“怎么会。”
Javert想吼他,但同时又不想被旁人看到,只得坐了下来。“没人告诉我有这一出。”他嘟囔着。
Valjean的声音装得十分无辜。“我可连完整的宾客名单都不知道啊。”他说着,坐到了右边。
Valjean的右边坐着Cosette,然后是Marius,接着是他的祖父和Gillenormand大小姐,最后是Theodule中尉。这样一来,一家子都坐到了餐桌一侧,面朝着其他人。
他们为晚宴特雇的仆人们穿梭在餐桌间,上好最后一套银器和餐巾,然后点亮了最中央的大烛台。
Javert朝Valjean靠了过去。“要是你的女婿准备就我俩发表什么演讲,我一周不会跟你讲话。”他冷静地威胁道,眼睛看着人群。
Valjean一只手撑着下巴。“就一周?”
“一个月。”
“太无情了。”
两道菜端了上来。第一道是蘑菇烤山鸡,第二道是什锦鸭,以及产自瑞朗松的葡萄酒。
刀叉碰击瓷器的声音响起,客人们聊起了天。
倒是这样的嘈杂带来了宁静。
Valjean观察起Javert。
那个男人的眼睛,哪怕在用餐时也不时扫视着房间,犀利地四处徘徊着。就像一只觊觎着雀群的牧羊犬。
Valjean撇嘴一笑。“Javert,你是客人,不是护卫。”
Javert眨了眨眼,皱起眉头,蓝眼睛看向他。
“你不用总这么紧绷。”Valjean说道。
“我没有。”
“可你在观察。”
Javert沉思了片刻。“习惯,”他客观地回答道,戳起一叉子食物。“你看上去也没那么自在,”他轻声加了一句,“先生。”
Valjean嘬了嘬嘴。他压低声音。“在这方面我没办法。你知道为什么。”
“噢,让我猜猜——”
“习惯。”两人异口同声道。
Javert得意一笑。“没错,我清楚得很。你就是那种更喜欢独居的人。名副其实的隐士。”
“你干脆说僧侣。”
男人试图压回一声嗤笑。“我很严肃地在尽责,仅此罢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那就意味着你得跟这个世界分割开来。在这件事上我是没有选择,可你——你有太多机会走出去。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交其他朋友。你是个好人。人们有时是对警察不太友好,可这不该阻挡你融入社会啊。”
Javert那副饶有兴味的神情整个淡去了。他盯着自己的盘子看了一会儿。“你可真好笑。”他平静地说。
Valjean扬起头。“我没懂你的意思。”
“我一直……”他的声音消失了。他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挫败的叹息。“你不会懂的。”他说,然后压低了声音,“你出生在自由中。”
Valjean张开嘴,刚想问他是什么意思,就被Marius用餐刀敲击红酒杯的声音打断了。
聊天声逐渐停了下来,直到整间屋子的注意力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诸位!诸位——谢谢你们,”Marius开口,站起身子。“我想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尤其要感谢我的外公允许我在这儿举办宴会。”
Gillenormand先生抬起下巴。“你才是一家之主。”他微笑着说,啜了一口红酒。
“还不是。”
老爷子愉快地耸了耸肩。“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
一些宾客笑了起来。
“外公!”
“怎么?这是事实嘛。”
“外公。”
“好,好,好,继续说,”老爷子说道,冲他挥了挥手。“大伙儿都等着哩。”
“啊。”小伙子清了清嗓子,站直了些,再一次面朝宾客。“先生们——”他想做出一个严肃的表情,但没维持几秒就笑了出来,“先生们,以及,呃,女士们,”他补充道,看了眼他的妻子和姨妈。“我们今天齐聚一堂庆祝日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庆祝国家的法令,庆祝我的父亲重获自由。我想在座诸位如今都应该知道,他是一位伟大的人,而为他争取赦免的,正是Javert探长先生。”
Valjean感到一阵热意爬上了面颊。他的目光从Marius转向左边,与此同时,Javert也极缓地转过脸看着他,脸上带着谴责的神情。那双眉毛都快挑上额尖了。
Valjean回以一个介于苦笑和鬼脸之间的表情。
“现在,我很想请探长来给咱们简单说几句——”
Javert弹起眉头,满脸惊窘地看向小伙子。
“——但是,鉴于我没有提前跟他说这件事,这就太残忍了。”
尽管很安静,或者仅仅是声音被掩盖了,Valjean依然从Javert的嘴唇读出了“感谢上帝”几个字,其他宾客都笑了起来。
“不过,”Marius继续道,“他无疑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位多么出色的演说家。现在,我不想谈论过多的细节——这种事应当留给法庭——但关于这两位的几点事实,我希望在座诸位都有所了解。”
Javert看上去不太喜欢这个话题走向。
“我的父亲,Jean Valjean——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我得承认,一开始我并不怎么满意他,这是我的错误。我的某些看法后来万幸被纠正了,这得感谢探长。”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依然对他怀有偏见,可他却刚好救了我的命。我知道其中也有探长的功劳,虽然我想他肯定不太想承认。这件事瞒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我有好一段日子都不省人事,你们知道的。是啊,就这点而言他可太坏了,”他边说边冲Valjean眨了眨眼,“——瞒了我这样大一个秘密。”
Valjean猜想自己此刻一定满脸通红了。
“但真相总算大白,而我也通过无数种方式明白了他是怎样一个仁慈的完人。所以,当然了,知道这一切以后,我马上强迫他跟咱们一起住。”
人群中响起更多笑声。
“在此之前,我还得补充几句,他把他美丽的女儿交给了我——我亲爱的Euphrasie——准允我们结婚,给予我们祝福。他还把他的所有积蓄送给了我们:除了他没有旁人知道那笔财产。那……不是笔小数目,我想也显而易见——”他环视全场,比划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呃,你们懂的。”
“说真的,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们俩,其中有太多的牺牲是你们根本想象不来的。我得用一生去报答他,哪怕这样我也觉得自己根本回报不了分毫。啊!我欠下了一个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但我高兴极了。所以,我由衷地希望自己仅能提供的这一点舒适生活,能叫他满意;我希望他能接受,也许是人生中第一次,这些许来自生活的欢乐。”
在一片发自真心的笑声和掌声中,小伙子颔首致意。
他刚刚落座,Cosette就站了起来。“我也想说几句话,”等掌声渐渐消失后,她开口道,“我们同样欠了探长先生一个还不清的债,若不是他施以援手,这一切就要以悲剧收场了。我真希望我当时在场,听听他的证词;我相信那一定精彩绝伦,而我的父亲,他的确担得起他收获的每一句赞美。”
她垂眼看了看盘子,似乎在酝酿极要紧的话。然后她抬起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过得十分凄惨。”她说。
Valjean吃了一惊。她要——?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寄居的那家人常常虐待我。有很多年——自我记事起——都生活得暗无天日,完全不晓得爱是什么。可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名字叫Jean Valjean,他带我离开了那一切。他让我在仅仅一天之后,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我们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他用我从不敢奢望的温柔和爱意抚养我长大。我真的非常、非常骄傲能称他为我的父亲。”
她看向他,他知道她一定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
她自豪地扬起小脸,露出了一个先是甜美,而后淘气的笑容。“而且,他穿制服的样子帅极了。”
Valjean忍住了笑声。
他突然听到一阵小小的咳呛,转头发现Javert正在喝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那人挡着脸,一只手捂着嘴,不想让其他客人看见自己在笑。可他微微抖动的身形暴露了一切。
主餐快用尽之后,仆人们上前来收拾盘子,又摆上了甜点。
先端上来的是一碟碟杏仁挞,上面撒着糖霜,紧接着便是重头戏了。
一块块炸得酥脆的塔状小面包球,裹满了巧克力。上面撒缀着可可粉和焦糖,以及精心摆放的去了萼的草莓。
每个带垫的大银盘里有七块松饼,每张圆桌有一盘。主桌两端各放了一盘。
Javert冲离他们最近的那碟挑起了眉毛。他等Valjean拿走一些后,才拣起一个咬了一口。
的确很美味——不论是松饼还是草莓——Valjean不晓得自己吃了多少块,但他毫不自责。
或许是因为真的很好吃。也或许是因为他每咬下一口,Cosette的脸上都迸发出光彩。
***
晚餐过后,Valjean在他女儿额前印下一个吻。然后两人找机会溜到了二楼的书房,寻了个僻静的处所,不用再接受陌生人的注视。他们还顺手拿走了一瓶红酒,两个玻璃杯,以及一些Cosette的草莓。
夜里很温暖,仆人便一直开着窗户。Valjean点了几根蜡烛,又拉了两把扶手椅围着一张小桌子。这就足够了。
Javert坐下来,双腿交叠,背靠着椅子,舒了一口气。
他们享受着这片刻宁静——除了楼下隐隐的音乐声——在烛光中品着红酒。
“你想过会像现在这样吗?”Valjean突然问道。
Javert吞咽了一下,放回杯子。“什么像现在这样?”
他比了个手势。“我们。”
Javert仅仅将身子靠了过去,扶手抵着下巴,一脸“你问的是什么白痴问题啊”的表情。
“那就是‘没有’了。”他笑了起来。
Javert摇摇脑袋,表情一点儿没变。
“但这样挺好,不是吗?”Valjean沉思道。他垂眼看着夹在拇指与食指间的酒杯,轻轻晃了晃。
“嗯。”
Valjean朝他腼腆一笑。
Javert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似乎放下了戒备,目光落在了一支蜡烛的火苗上。片刻后他重新靠回身子,带着股不满的神情。“我猜你知道我俩上报纸了。”他嘟囔着,手指抚过灰色的髭须。
Valjean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某种尴尬。“我听说了。”
Javert叹了口气。“没什么用。不过好歹这回说了实话,或者在字面上尽可能接近事实了。虽然还是遗漏了很多东西。”
“我倒想他们什么也别提。”Valjean承认道。
“我明白。但这是新闻,他们可以大做文章。”
Valjean没能掩盖住声音中的苦涩。“人们的确很喜欢拿我做文章。”
“这回也许不完全怪他们,”Javert说,“你本身就是个奇迹。”
Valjean脸红了。“唯一的奇迹是他们竟然会赦免我。哪怕现在我都没法真的相信。就像一个有些古怪……古怪的梦。还有你——”他住了声,嘴角半勾起一个可疑的微笑。然后那微笑重回惆怅。“不像是真的。在那一切之后,我料想了一切可能,唯独这个绝不能实现。有时候我醒来,会忘记那么一会儿,等我记起发生了什么,我得说服自己好久才能相信这是真的。”
“等我意识到,我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地移开目光,逸出了一声小小的轻笑。“我猜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就是那种感觉。”
“是吗,”Javert嘲弄道,“那就好好品尝你的自由之酒。反正这是你自己赢来的。”
这样的话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来,听上去十分奇怪。Valjean抬眼望向他。“你真这么觉得?”他惊奇地问道。
Javert仅仅挑起一边浓眉,算作回答。
“抱、抱歉,”Valjean嘟囔着,“只是,我还是想得起你在蒙特勒伊时看我的眼神,那个时候……实在跟现在太不一样了。虽然这是件好事,但要适应也不容易。”
“我理解。我自己也没怎么适应过来,”Javert坦承道,“有些时候我还是……”他摇了摇脑袋,他的喉结滚动着,仿佛吞咽下了某种内心的纷乱。“算了,反正今时不同往日。我相信时间长一点儿总归容易接受。”
Valjean缓缓点了点头。
“噢,”过了一会儿,Javert突然抬起头,“我差点忘了。Gisquet问你好。”
Valjean吃了一惊。“警署署长?”
“不然还能是谁?你没忘记他为你做了什么吧。”
“没、没有,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他为什么要去哪儿?为什么会支持赦免我?”
“和我同样的理由,我想。”
“我明白,可是——像他那样的地位……信任像我这样的人,为我辩护……我真的不理解。”
Javert叹了口气,目光盯着地板。“听着。我也有同样的疑问,同样难以置信。但前几天他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解释了几句。他是被同样的原因影响的,也许不太令人惊讶。你毕竟救过我的命——现在他还知道救了两次。而且他知道你是冒着风险做这件事的,他很……感激你,我想。他说从他的观察来看,他不相信你会再对谁造成危害。”
“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他为我们俩做了什么,”他继续道,“那晚我向他做了口头汇报,关于你在街垒救了我。我没提你的名字,只说是一个叛军。我不晓得我会那么说是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还是想亲手逮捕你;又或者,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做了那个决定。但重点是,他在庭上听到我的证词以后,他就明白至少一年以前我就知道你在这座城市,却没有半分作为。光是这点就是严重的渎职。这么说吧,某种程度上,我包庇了一个逃犯。他完全可以把我踢出警署。他甚至可以逮捕我入狱,Valjean。”
“可他没有。甚至——”他双手捂住脸,手指穿过头发。“甚至,他亲眼看见了我要做什么,他——他应该认为我疯了,精神失常,也许得送医院,你明白的,可他——”他抓着脑袋,又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没对任何人说!他不同意开除我。要是他在庭上想推翻我说的一切,我为你说的好话,只需要提一提我自杀未遂——正是为了你——我的思维根本就是混乱的。我的辩词会变得一文不值。”
“可他觉得你的同情心值得注意。他假装那晚在码头上的是旁的什么人,而不是我。‘一个陌生人’,他说。为了保护我。不止维护了我的神志,还显得我好像从街垒以后就完全没见过你,也没你的消息似的。天呐,那确实是我想要暗示的,为了撇清我自己。他发现了;他知道我在说谎——或者至少没说出全部真相——他完全能以同谋的罪名当场逮捕我。Valjean——那确实是我的罪啊!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他妈犯了重罪!要是他愿意,他可以一念之间就要了我们俩的命。”
“但他选择替我们保密,维护我的尊严。他信任我们俩。也许这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件大事,可以这么说,可——天呐!就……一瞬间就做了那样的事。”
Valjean轻颤着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这实在有些……令人震惊。”
“我的意思是,我怎么——”Javert挥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抓着脑袋,“我怎么才能表达出我的感激,对这样……?”他的声音逐渐消失,揉了揉脸。
“我不知道,”Valjean说,“但——”他转过脸,轻笑了一声,“——至少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
Javert眨眨眼。“你当然会感激他——噢,”他干巴巴地说,低了低下巴,“哦,你是说……”
Valjean仅仅冲他咧嘴一笑。
“啊。”Javert双手绞握着,搁在大腿上。他的目光在天花板游移。“你真的……你不用那样觉得。”
Valjean笑了起来,想起了这个男人在那间空荡荡的法庭时的话。“你表现得就像自己什么也没做。你救了我的命啊,Javert。你本不必救的。”
Javert朝他谴责地伸出手指。“这就是你的错了。”
Valjean依然笑着,带着股无可抑制的温情脉脉。
他们彼此别开目光,盯着地板。
小提琴声隐隐从楼下传来,曲调舒缓而甜蜜。夜幕降临,星光漫天。
“所以,”Valjean轻声道,“你那晚在署长楼说话的那个人……就是Gisquet?”
“嗯。”
“我一开始就该想到的。不过,你大半夜跑那里去做什么?”
“我想他开除我。不然还能干嘛?”
“我确实没想到这点。”
Javert皱起眉头。“怎么,你以为我……?”他的声音消失了。他看了对方一会儿,然后摇了摇脑袋。“你就是那么想的,是吗?”他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你当然会那么想了。”
“怎么想?”
“我是去自杀。”
Valjean沉郁地打量着他。后者垂着脑袋,眼睛盯着地板。
“我没那个打算,Valjean,”Javert抿紧了嘴唇,别开脸。“我绝不会像那样……暴露你。”
“可——为什么……?”
Javert沮丧地耙过头发,暴躁地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该怎么办?你跟着我直接跟到他的家门口了。你跟到了该死的警署大楼门口!你是谁,一个逃犯——一个该被抓的人!”
Valjean困惑的神情突然显出某种顿悟。“所以你才跑?”他惊奇地轻声道,“为了保护我?”
“天呐,没错。”
“可要是你只是去辞职,为什么会——”
“听着,那晚发生的事完全不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只是在署长面前犯了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得摆脱我的职责,可他不准。你又跟着我,我没法面对你,没法面对这个世界,我——”他阖上眼睛,又摇了摇头,“我只是……很绝望。我没想那么做的,我发誓。可那一瞬间……”
Valjean体贴地望着他。
这个男人的脸上,有那样深的痛苦。
Javert捏了捏鼻梁,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他的语气低落。“总归是好事,”他咕哝道,“——你把我拉回来了。我很崩溃,很痛苦,不想感谢你。但……总归是好事。”他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所以……谢谢你。”
Jean Valjean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温柔而安慰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Javert放下了眼前的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你不用再为此困扰了。我早就没那些念头了。自从庭审以来,我……”他的脸上有种伤感的神情。
他起身,缓缓走向开着的窗户。他的身子倚过窗台,胳膊搭在上面,脸朝向夜空。“这个世界比我原本以为的复杂得多,”他说,“没那么泾渭分明。现在看来,好像有千万种不同的方方面面。我以前很害怕——因为没什么是确实的了。但现在,我想……这样更好。”
“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橡树和芦苇的故事。橡树生得挺拔端直,肩比高天,脚踩黄泉。在它身旁长着一棵芦苇。有一天风暴来了,凶猛的北风不停刮摇着那棵树,它最终无法硬顶,树干折断了。可那根芦苇,它在狂风中弯下腰身,躲过了一劫。我想,这个故事是想说,‘过刚易折’。”
他无声地笑了一瞬。“我以前觉得这故事很蠢。橡树长得高大伟岸,谁他妈会去在意一根芦苇啊?站得挺直难道是它的错吗,不,有罪的是那场风暴。但……”他的声音冷静了下来,“现在我理解了。”他的手指划过木质窗台的纹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嘲弄。“我就是那棵橡树。而你是芦苇。”
Valjean看着他——月光笼罩着他的脸庞,在这清光中,男人抬眼望着夜空。Vajean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拽紧了。
“你知道吗,Javert,”他柔声道,走得近了些,“刮断的树不一定会死。只要它的根还在,它总会重新长起来的。”
Javert沉默了一会儿。“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不是,不过……有时候,”他叹声道,一只手搭上了男人的肩膀,“是件好事。”
如果Javert注意到了这个触碰,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注意到的迹象。他只是扬了扬脑袋,单手撑着下巴,目光徘徊在楼下的花园。
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Valjean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不想把手从Javert的肩膀上拿开,而Javert自己也没这么做。
“我小的时候,”男人开口道,“告诉自己……”他的神情中突然闪过一瞬的痛苦,而后消失无踪。
“你……告诉自己……?”
男人眯了眯眼睛。“算了,没什么。”
Valjean皱起眉头,但没有继续追问。他胳膊抱在胸前,背靠着墙,陷入了沉思。
他想说点儿什么——大抵是“这世界不总如我们想象的那样,但不一定是件坏事”这个意思——可他找不到词汇能全然表达出他的情绪。他只希望,无论Javert认为自己身处怎样的世界,他都能获得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等他看回Javert时,那个男人的手掌掩住了半边脸,眼睛闭阖着。
Valjean冲他悄然一笑。“你该回家了,”他说,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背,“你今早去巡逻了,是吗?”
Javert吸了一口气,长叹而出。“嗯。”他用一只手揉了揉脸,“现在几点了?”
“我完全没有概念。”
他呻吟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其他人都回去了吗?”
“我听不到音乐声了。”
“嗯。”
“要是有人还在的话,希望他们能让咱们悄悄溜走。”
Javert从桌上拿起他喝了一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掸了掸礼服。
Valjean警惕地瞥了一眼暗下来的大厅,领着Javert走下楼梯。
他一路走,一路朝餐厅张望。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他一跳。
“父亲!”
是Marius。他刚刚从拐角冒出来。
“噢,上帝,”Valjean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松开了制服的衣领,“是你啊。”
“我还在想你们去哪儿了。”小伙子回答。
“我们在书房。”Javert解释道。
“我懂了。”他笑了起来,“不少人在问你们,不过现在大家都走啦。”
“好极了。”
“啊,探长,我想……”Marius抓了抓自己的一边肩膀,“我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Javert蹙起眉头。
“——单独。”Marius补充道。
“啊,”Valjean说,“我去外面等你。”
***
“什么事?”只剩下他们两人后,Javert问道。
“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被捕。他不知道,我也倾向于不让他知道。至少——等我们先抓住那个主使者,他就不用害怕了,也不用像我之前那样怒火冲天。”
“你是说Thénardier?”
“对,”小伙子说道。他的眼神坚毅,在手中蜡烛的映衬下闪着光芒。“我想要您找到他。我想要您将他绳之以法。”
“噢,”Javert说,声音中带着股冷酷的报复,“我会的。”
***
“Marius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Javert回答,戴上帽子。“你要睡了吗?”
“过一会儿。希望明天一早我的衣服就能神秘地回到我的衣柜里。”他勾起一个窘迫的笑容。
“是啊,这事可真有意思。”
“那个小机灵鬼。”Valjean说,“你要叫马车吗?要是你愿意,我让车夫送你回去。我们现在有自己的马车了。”
“不用,我想走走。”Javert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谢谢你。”
他们站了一会儿,蟋蟀声缀点着寂静。
“见到你很高兴,”Valjean说,“真的,我——今晚很好。”
“是啊。”
Valjean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捏了捏后颈。“也许我们可以……再约一次?”
“如果你除开所有律师,中产阶级和奢华作风,我可以考虑。”男人回答,挥了挥手,准备离开。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调侃,但他依然感觉血液涌上了脸颊。“Javert,等等——”
男人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Valjean勾起嘴角。“这次能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吗?”
Javert只是看着他。
他曾无数次像这样离开,没留下一句再见的承诺,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烦躁。但今晚,他的目光里思绪起伏,体贴而温柔。“我周末不当值。”他说,然后继续朝前走。
当他走到大门时,他没有转身,却微微颔首,比划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虽然Javert看不见,但Valjean依然举起了自己的手,目送着他消失在栅栏外。
Chapter 36: 狡兔三窟
Summary:
Javert追踪Thénardier;Valjean邀请Javert去卜吕梅街做客。
Chapter Text
“朋友就是给你完全的自由成为自己的人,不管何时何事使你情绪如何,他们都能给予包容。而这也正是爱的真谛:让对方做回自己。”
——Jim Morrison
***
这天是周三,Javert依然在追查当中。
事实上,自从庭审以后,他就在调查Thénardier的踪迹,但至今一无所获。
他不能把勒索信的事告诉他的同事,有两个原因:一来这还不是明确的违法行为,二来会暴露Marius之前就晓得他的岳父是个在逃犯,却主动包庇了他,让他住在家中——虽然Valjean现在被赦免了,还是会给小伙子带来一大堆司法纠葛。没人想陷入那种麻烦,尤其对于一个律师来说。
然而鉴于Thénardier已经是一个在逃人员,这件事就多了几分难度。如果不是越狱,一年半前戈尔博老屋的那件事就能要他的命。Thénardier开枪打了Javert,单是这桩袭警罪就足以判他死刑了,更不用说包括敲诈勒索和拒捕在内的数罪并罚。他同“猫老板”的关系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如此一来,要从市政厅的专员手中拿到跟进这件案子的许可状并不是件难事,何况他还是之前逮捕他们的人。
Marius也出了些力。他把他所知的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写了下来,在宴会那晚交给了Javert。
不出Javert所料,Thénardier给小伙子寄信的地址是假的,但上面记录的他曾用过的化名仍然有些用处。
Javert监视着这片区域所有鱼龙混杂的街角暗巷,依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的踪迹。他很可能因为勒索失败以及那场审判结果,暂时销声匿迹了。他的女儿本该呆在玛德栾内特监狱,但最近违反假释逃了出来。他们很可能藏在一处。
为什么她要违反假释呢?自然是因为她要掩藏什么,而她要藏的极大可能就是她的父亲。Javert怀疑两人仍在城内——正如条条大路通罗马,对法兰西的罪犯而言,条条大路通巴黎——但具体的所在,仍然是个未知数。
无论如何,他们绝没有回戈尔博老屋。Javert向房东太太打探过,每一个疑点他都分条缕析,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他知道Thénardie一家本不止这两人。那妇人死在了牢里,而他们的大女儿——Javert在蒙德都巷子亲眼所见——在叛乱中被一枪毙命。
这家人的前房东还提到他们有一个小儿子,叫Gavroche,偶尔会顺路来看两眼,但显然他的父母并不待见他。Javert一听到那个孩子的名字,就想起揭发他的野孩儿——那孩子在他被绑在酒馆里时,端起了他的步枪。那时Javert还暗暗发笑,因为枪里根本没装子弹,而那小鬼完全没有察觉。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的,那孩子都身死命陨了。
Javert问起Thénardie家那个不受待见的孩子年纪多大,长什么模样,然后怀疑得到了证实。姐姐和弟弟,最终走向了同样的命运。
那么留下来的,就只有父亲和小女儿,而这两人,Javert都能一眼认出来。他已经把两人的样貌透露给了城里的各处线人,但样貌是可变的,他们也可能伪装成其他模样。发色、衣着、口音——甚至是五官都能改变,只要身边有一些化妆用品。很难断言他们应该具体追踪哪类人。而且他怀疑这两人并不会同时公开露面,他们更可能分头行动,昼伏夜出。
他又见了一次姑娘的上一任雇主。Lavoie先生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为人谦和,留着修剪过、但依旧显得乱蓬蓬的胡子。他经营着一家小印刷店。据他所说,他还是没有那姑娘的消息,她仅仅某一天就直接不来了。当他最终以为她生了病,打听到她的住处时,才发现她已经消失了。
在交谈中,Javert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她的弟弟,Lavoie吃了一惊。那野孩儿有段时间在他手下做了三个月学徒,显然,那也可能是Azelma找来的缘故。男人还不知道那孩子的命运,Javert告诉了他,让他很有些伤感。话已谈尽后,Javert便离开了。
一想到Thénardie还在这座城里逍遥法外,Javert就倍感恼怒,但他确信自己迟早会抓住那条狐狸尾巴。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场伺机而动的博弈;而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Javert可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
***
周五,Javert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标注。看样子是亲手投递进他家门的。
信上仅仅写着:
“卜吕梅街?”
这便够了。
***
周日下午三点整,Javert站在了卜吕梅街55号大门外。从铁栅栏向里望去,花园里藤蔓肆意生长。
几步开外,他看见了Valjean。男人的衣袖挽到了胳膊肘,正跪在草丛中,脸朝着地面,对门外的来访者一无所觉。宽边草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仔细检查着那些小小的植物,不时这里那里地拔除一点,面容若有所思。
斑驳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的背脊上,绿荫笼罩着他。枝头一只雀儿不时叫上两声,偶尔一只飞虫懒洋洋地飞过。
Javert心甘情愿地驻足凝目,没有半分惊扰。他看着男人全然放松地沉浸在劳作里,心中生出了一种奇特的谧静。这个人不会再受追赶,不会再受牢狱或死亡的威胁。只剩下一个温柔的灵魂徜徉在自然的怀抱中,怡然自得。无人再受损害,心中只有仁善与幸福。
Javert感到一种满足。感到……某种伤感之外的情绪,但他不晓得那是什么。
也许是那顶帽子,也许是Valjean的形容举止,让他想起了Madeleine——曾经那个人总会停下来,教给农民一些农作方面的秘诀。诸如挂上开着花的奥维奥草,可以驱除米蛀虫;用盐水冲洗仓屋的地板,可以消除积垢;用这样或那样的办法剔除田里的麦仙翁和狐尾草;在兔子窝里放一只巴巴利小猪。
他许多次打探起那个人,都会被这些东西搞得烦躁不已。要么是“他救了我的小麦”,要么是“要不是他我还真拿鼻涕虫没办法哩”,或者他又给哪个小鬼用麦秸编了个娃娃。因为这些事,大家总猜测他年轻时从事园艺。其实也没错。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保留着那样的习气,那样的小癖好。
这个男人本质上的确是一个农民,Javert想着。
如果没被发现,他可以驻足几个小时,凝视这样一幅平和的景象。但Valjean准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他,因为他最终抬起了头。
“噢!Javert。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早来。”
“我可以晚点儿再来,要是你——”
“别,别,”他笑道,“我只是,啊……”他举起他沾满泥土的双手。“我得洗洗。”
“哦。”
“先进来吧。”
随着绞链发锈的一声嘎吱,Javert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Valjean拍了拍腿上的残屑,站起身,拿起一张已经被弄脏的毛巾擦了擦手,但没擦干净。“我出来除草,”他解释道,“大多数都没管,由它们自己长去,但有些实在非除不可了。根底的树苗慢慢长了起来。还有不少枯枝得修剪,过上个把月,又是捆好木柴。”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打理这儿,”Javert评论道。他抱起双臂,挑眉瞧着周围乱糟糟的叶子,“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Valjean轻笑了一声。“确实如此。不过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
“免得这栋房子引人注目。”
片刻后,他才领会到这句话后的深意。“啊。兔子也要把窝遮起来防狐狸。我明白了。”
“差不多,而且Cosette很喜欢这样。”
“嗯。”
“不过最近我想修剪一下,”Valjean抬眼望着头顶的树枝,若有所思地说,“毕竟没有隐藏的必要了,而且保不准哪天我们就卖了它。现在又没人住,空着也是浪费。”
“我听说这儿以前的主人是国会的大法官,”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为他的一位情人修了这房子。这园子,想来也曾是一个华美的享乐园。当然都是过去式了,我来这儿以前就已经荒废了很久。但……最近我想试着修复它,让它好歹恢复一点点昔日的光辉。种一些叶子少一点,花开多一点的植物。把区域分出来,各占各的地。”他转头看去,“你觉得如何?”
Javert嗤声。“我觉得如何?说得好像我很懂这些玩意儿似的。”
Valjean冲他扬起嘴角。“不用了解园艺,也可以有自己见解。”
“呃——”他一只手放在唇边,打量着这些植被,“有点儿太……乱了。”
男人笑出了声。“说点儿没那么显而易见的。”
“你该把那些荆棘砍了,哪家有脸面的花园会有那种东西啊。还有欧洲蕨也不要。”
“还有呢?”
“还有……”他的视线往上移,“藤蔓都长到树上去了。”
“是啊,你说得很对。不过今天干不动了。”他说道,揩了揩额头,听上去确有几分气喘吁吁的意味。“我得再打点儿水。介意和我一块儿去吗?”
Javert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然而,Valjean并没有按他想象中的朝门外走去,相反,他转身走向屋子。
“等等,你去哪儿?”Javert问。
“当然是去巴比伦街的那口井。”
“可那……”Javert迷茫地站着,不确定地指了指通往卜吕梅街的大门。不管怎么说,Valjean要去巴比伦街都应该从那儿出去,要么朝左经布洛德街,要么往右向绅士街。
然而,男人只是瞧着他,一个顽劣的笑容逐渐蔓上唇角。“马上你就知道了。”
Javert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从屋子旁的石墙和栅栏间的空隙穿过。这里本身并算不得一条路,但从植物的稀疏度和地面因常年踩踏而略微下凹的样子来看,的确成了路。
他们绕到了屋后。这里是一个铺着棕色石砖的小院子,打扫得很干净。老木围成的后栅上爬满了常青藤,与之正对的是一间狭小的单间居室,看上去是下人住的地方。可能是门房,Javert猜想。还不等他有更多时间疑惑,Valjean就穿过了院子。
男人摸向自己的衣服,取下一串起先挂在脖子上、但被衣服遮住的钥匙。他翻找出其中某一把,朝看起来几乎只是一簇常青藤的地方推了进去。
只听“咔哒”一声,Javert困惑地眼见一扇门开了,围墙上突然间就多了一个出口。他惊奇地站在原地,部分原因是因为那茂密的青藤生长得如此恰到好处,像是给围栅穿上了一件密不透风的外裳。显然,藤蔓被精心地修理过,好不至于堵死围栅与门之间的空隙,但每一株又都紧密缠绕,叫人根本看不出这里还留有一扇门。门两旁的叶子浑然天成地相互扣合,正如一片片拼图,门一关上,又严丝合缝地回到原处。
Valjean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无声地轻笑起来,又顽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接着,他从门房小屋旁边拣出一根撑杆和两个把手带绳的木桶,一边一个地扛在肩膀。
Javert跟着他穿过那扇门。
两人走在一条未铺砖石的小径上,两侧是高墙和不同材质的栅栏。一条秘密通道。Javert的目光往四周打量着。“我——这究竟——?”他踮起脚尖,想越过高墙朝外看,但那墙太高了,背后的院落是他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这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Valjean兴致很高地说,“这儿是人家修来藏娇的地方,总得有路悄悄地进出嘛。”
“所以——”
“我猜的是,这一片的房子都是他修的。他在夹墙间打通了一条贯穿的路,然后才转手把其它房子零碎卖了出去。一个人沿着巴比伦街一直走,走进一扇门后,他就消失了。没人会在他情人家附近见到他。而那扇门外互传衷肠的信箱,既不属于那间屋子,也不属于巴比伦街上的任何一间。”他笑出了声,“老实说,我们还从没走过正门呢。”
“所以,那花园,卜吕梅街的房子……”
“甚至都没人晓得我住在那儿。”他骄傲地说。
“难怪我从来没抓住过你的尾巴,倒是这样的名堂!”Javert叫道,没能藏住声音中的挫败。
“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了那里。”
“你惹到我了。”他不太严肃地嘟囔着。
Valjean又笑了起来。“要是你那时抓到了我,我们就不会有今天了。”
“是没有,”Javert叹声道,“你说得对。”
“而且你很可能已经死了。”Valjean体贴地补充道。
“喂!”
“你就是讨厌被别人算计下去,是不是?”
“我该为你的聪明才智鼓掌吗?”
“没有意见。”
当他们终于走到那扇门时,Javert计算出他们穿过了每边大约七到八间房子。
从门进到大路上时,一小部分檐顶悬在路的上方,旁边一张小长凳和一面棚架,那邮箱就钉在墙上。Valjean停下来,揭开了盖子,取出了一叠信件,数量之多让他面露惊讶。“啊,看来我的确离开这儿有段时日了。”他自言自语道,兴趣缺缺地随意翻动了一阵,然后一股脑塞进裤腰,继续向街上走。
“我可以帮你提一个。”当他们打好水往回走时,Javert咕哝道。Valjean一个人用撑杆扛着两桶水,哐当作响的。
“用不着。我一直都这么干。”
“所以?”
“所以用不着啊。”
“老犟驴。”
Valjean自嘲一笑,“习惯了。”
“是啊,”Javert想了想说,“到底是个乡巴佬。”
“噢,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他叹声道,“——无论是不是出于我本意。我只是习惯自力更生。”
“那么就是面子问题了。”
“Javert.”他笑了起来。
“噢,看看我!”Javert模仿起来,挥舞起一只手,变了声调,“我叫Jean le Cric,我做事全靠自己,因为我从不接受别人的帮助!”
“Javert!”
“怎么?这是事实。”
“Javert.”
他们回到了院子。
Valjean放下水桶,打开门房小屋的门。他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Javert朝里面看了一眼。
那是个很小的单居室,只有一个房间,没有地方放太多东西。一张床,几把藤椅,一张小桌子,一个壁炉。唯一的装潢是地上的地毯,以及墙上悬挂的木质耶稣受难十字像。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过夜的地方,别无它用。
“上帝,别告诉我你就住在这里,”他嘟囔道,“这么小间破屋。”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十步之外你就有座漂亮宅子,你却像条狗一样缩在园子里。看在上帝的份上,哪怕我的公寓也至少比这儿大两倍,至少!”
“大小对我而言无关紧要。”男人叹声道。
“听着,你该让你的仆人住这儿,而不是你。我真不敢相信哪怕你跟你女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都要离她那么远。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自卑。我知道你才不是为了什么不被打扰。别跟我狡辩。”
“这房子是为她买的,不是为我。”Valjean反驳道,虽然脸上已经露出愧疚。
“你这种自我折磨半分意义都没有,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他叫道,挥起一边胳膊,“是不是在里面你还要用鞭子抽自己啊。”
这是句无心之语,他都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直到他看到Valjean突然紧绷的双肩。
“我还不至如此,Javert.”
Javert有些心惊自己的话,又不太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移开目光,努力想着该怎么接下去。“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的孩子把你从壳里拽出来了,”他说,“我总不能一直盯着你。”
他大感释然地看见男人弯起唇角。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Javert面色茫然了一瞬。而后抱起胳膊,背靠着门框,嗤道,“你很快就会被我烦死,我确定。”
“噢,我可还不晓得那种滋味。”男人同样冲他一笑。“回去之前再等我一会儿,”他说道,两人离开小屋。“我得,啊,稍微打扫一下这院子。”
“稍微?这儿还有不用打扫的地方吗?”
Valjean笑出了声。
***
Javert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看着男人把修掉的枯枝和拔除的野草收集到一起,木柴一堆,肥料另一堆。然后又把工具一件件收起来。他看着男人跪伏身子,揩了揩脸——洗去手上和胳膊上的泥污。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面容,专注而深沉的目光。就像牧师进行洗礼时的神情。
Valjean做完这一切后,又提起木桶,给植物浇水。
他准是感受到了那道视线,因为他面露关切地转过头来。“怎么了?”他问道。
Javert噘了噘嘴,移开目光。“没什么。只是……”
只是我害怕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害怕你再也看不到,害怕他们窃走你的呼吸和双眼。害怕你再不能回这世界。
他再次想起了那时受的折磨,不知道Valjean是生是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救下他。那样的日子好似人间地狱。如果结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们判了Valjean死刑……
真实发生的一切固然美好,但他仍止不住去想“如果”——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他曾轰然坍塌的内心依旧废墟一片,在可能与实际间摇摆着——恐惧与释然交替损耗着他。
他依旧感觉得到。依旧看得见Valjean在牢里,看得见断头台上的刀锋与鲜血。他的灵魂依旧品尝着那种煎熬,哪怕有时在梦中。
而如今看着他在花园里,自由,心满意足——他满怀着庆幸与解脱,却也重回那种种可怕的如果面前。差一点,差一点他们就失去了一切。差一点他就选择了置身事外。
上帝,他竟然真的那么想过!他几乎就要臣服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了,对阿拉斯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任由那人走向自己的命运。他的心为此受痛。他每看见一次Valjean的幸福,就要想起一次自己的选择。哪怕他最终变了心意,那也几乎是写定的结局。
他曾感到那样巨大的无可奈何。就像机器的一个小小齿轮,随时都能被替换掉。
“要是他们没有赦免你,”最终他说,“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Valjean皱起眉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然后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眼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Javert别开眼,盯着草地。
就这样僵持了一两分钟。
“你说出来,会好受些的。”Valjean开口道。声音温柔。
Javert沉浸在思绪中。他噘了噘嘴唇。“你理解不了那种绝望,”他说,“也许在庭上,我看起来很冷静,好像是个旁观者。可在我心里,我从没有那么怕过。就像那晚,第一次在河边那晚。只是现在我看清了这个世界,知道该做什么,却不知道我有没有力量去撼动它。”
“如果他们不接受你,就等同于在告诉我他们不会改变,不是我一厢情愿的那样,那么,他们也就拒绝了我。你让我去看的真相,要是他们看不见,我又该怎么继续为他们效力呢。我看清了一切,看清了他们对你做的,对千万个像你一样的人所做的,对我来说,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我曾经以为对善的评判,对力量——标准的坚持,都毫无转圜的余地。我以为法律的盲目并不算一件错事。但现在我想得更清楚了,我看到了那背后的东西。如果没法把他们蒙眼布也扯下来,我会辞职的。当场。”
“如果我没法说服他们,要是他们还是决定处死你,我——”他颤声道,“他们取走你性命的那天,就等同于取走我的性命。我在法庭上告诉过他们。我不晓得你是否记得。我说‘你们不如也就地枪决我’。他们也许以为那是为了达到某种效果,可说真的,我是认真的。活在一个一成不变的世界,善良得不到承认,一个又一个人白白死去,永远没有被理解的希望,永远看不到更好的未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Valjean满眼惊惧地望着他。“你——你真的……?”
“是啊,”Javert移开视线,目光涣散,“而这一次,你再也不能来阻止我了。”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半张着嘴。他的眉头紧蹙,声音发颤。“可——就那样放弃生命,就为了……”他的声音消失了,似乎他话语间浮现的那副图景已让他畏惧得无法继续下去。
Javert发出一声苦笑。“Jean Valjean,你可真是这世上最大的伪君子。有人要为你牺牲,你就害怕了,自己却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家伙做出同样的事。”
Valjean本想说什么,但这句话让他噤了声。他闭上嘴,往后退了退。“我是我,”他喃喃道,“你是你。”
“那又如何?”
“我不……理解,我做得哪件事值得这样的爱。”
Javert扭头看向他。
那样多的困惑,那样多的畏惧,都在那双眼睛中!
“你真的不明白,是吗?”他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Valjean只在那注视中愈发瑟缩了。
Javert摇了摇头。“你以前说哪怕到了地狱门口,你也要跟着我,”他说,“你就没想过我也可能为你做到这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你太盲目了。”
男人吃了一惊。他的面色泛红,喉结滚动。他扭开脸,心慌意乱地攥起双手。“我——啊——你……”
那一阵蹿过双肩的战栗让Valjean倍感不安。他想要抑制住那种感受,想要放松紧绷的肌肉和面容。他的胃里揪起一阵疼痛,敦促他做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双唇翕张,指尖发痒。
然后,一只手覆在了Valjean的手背上。
男人僵住了。
Javert打量着他。“你确实以为我不会那样做。”他说。
Valjean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是个傻瓜。”Javert嘟囔道。
一声半真半假的自嘲逸出了嘴唇。“那么,”Valjean说,捏了捏Javert的手,“还好不是更糟的。”
***
“案子怎么样?”
Valjean刚煮好茶走进来。Javert坐在起居室窗边的小桌子旁。
“一般,”男人坦率地说,从他手中拿走一杯。“千头万绪需要整理,要是没有那些你塞进我脑子里的疑虑在一旁喋喋不休,可能会好些。”
Valjean眨了眨眼。“什么?”
Javert叹了口气,一只手耙过头发。“当然不是你的错了,只是……”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喝了口茶,又塞了块饼干在嘴里,一边满脸恼火地看着窗外,一边咀嚼着。
Valjean也坐了下来,啜了一口茶。他挑起眉毛,等着男人继续开口。
终于,Javert吐了口气。“你做起决断来肯定容易得多,毕竟顶头没人压着你。”
Valjean花了一会儿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你担心犯错,是吗?还要面对你的上司?”
“不——”男人揉了揉太阳穴,蹙眉,紧闭上双眼。“——不是那个。我当然会考虑上级怎么想了,也会因此三思而行。但问题不在于此。我知道要是我遵循程序,遵照我以前的风格,基本是无可指摘的。不管是法律,还是我的上级,都会认为那是正确的、合当的。可我以前……我以前的确有不恰当的行为,而法律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一概而论的。”
“我曾经严格按照章程办事,毫不质疑地执行每个命令,因为我对司法系统有着绝对的信任。”他的声音中带着某种绝望,“可你打破了那种信任,现在……我发现自己常常产生疑虑。我知道依法该怎么办,大多时候——大多时候我也相信那是对的。但总有一些时候我……”他一只手撑着额头,“如果我服从的权威并非万无一失,我怎么能确定执法的正当性呢?我怎么知道我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改善——真的是在帮助人?”
Valjean靠向桌子,伸出一只手。“可是Javert,你为这个世界做了这么多好事!你的工作是不可或缺的。也许法律无法始终尽善尽美,但总的来说,它仍然是相当有益的。就像你去年逮捕了猫老板那帮人,想想为多少人寻回了公道,又让多少人免于他们的恶行!啊,要是没有你的及时出现,我都不晓得会遭遇什么!”
Javert抬眼看向他,皱起眉。“什么?”
Valjean僵硬了一瞬,胃里不安地拧紧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噢,我都忘了。你不知道。”
“什么意思?”
他咬着牙,一脸歉疚。
Javert的眼睛瞪大了。“是你?”他几乎是在自语自语了,“你就是他们盘算勒索的那个富人?”
“是啊!你瞧,这儿还有——”他挽起衣袖,露出了前臂那块可怖的烫痕。“他们想用烧红的口凿威胁我,因为我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如果没有你的介入,事情会变得更糟。”歉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本该留下来谢谢你,要不是怕你认出我的话。”
Javert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一只手按着脑袋。“我真不相信……”
“我明白,”Valjean笑了起来,“我们的命运似乎总是纠缠不清啊。”
“太荒谬了。”
Valjean端起茶杯,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谁说不是呢。”
“告诉我,”Javert闷声道,“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嗯,我想想,”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胡子,“没有,没有了,我想那是唯一一次你不知道——噢。啊,对了,”他眼神别向一边,扮了个鬼脸,“还有……那个。”
“那个是什么?”
“滨海蒙特勒伊那晚,你把我押到监狱以后。你跑上楼,进到我的卧室——”
“我就知道!”他叫道,一拳砸在了桌上,把其它物件震得哐当响,“我就知道你在那儿!等等,那就是说——”他抓了抓脑袋,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一个修女向我撒谎了?”他谴责地冲Valjean扬起面孔,“你竟然指使一个修女向我撒谎?”
男人在椅子里瑟缩了一下,心虚地笑了笑。“我没有指使她向你撒谎;我根本没有要求她那么做。她是出于自愿的!”
“可那是Simplice嬷嬷!她一生从没说过一句谎话!”
“啊……”他的目光看向了天花板,“我相信她的诚实会在天堂膺受嘉奖。”
Javert瞪着他,仍是一副因过于震惊而略显怪异的僵硬神情。他不甘不愿地垂下头,愤怒而挫败。
“我真不相信一个修女对我撒了谎。”
“要是你那么确信我在那儿,为什么不彻底搜查整间屋子呢?”
“因为我——!”后面的话似乎堵在了他的喉咙。他压低了声音。“因为她是个修女啊。”
Valjean打量着他郁闷的模样。“啊。”
片刻后,Javert重新看向他。“可一开始你干嘛要回那儿去?难道你越狱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你被逮捕的镇上去吗?你在那儿身居要位,不是每个居民每个警察都能认出你?”
“我必须回去。我得拿回一些重要东西。”
“拿回——?”
“主教的烛台,Fantine准允我代为监护Cosette的字条,还有一些其它的。”
“你冒着丢脑袋的风险,就为了一对烛台和一封信?”
“被你这么一说听起来挺蠢的,但没错。它们……对我意义非凡。我需要这些东西。后来我又去取出了我那些年办实业赚的一笔钱。我是从巴黎的拉斐特银行取回的——关于我的新闻还没传到他们那儿去。我得确保那笔钱用作正途——否则被国家收去,天知道他们会花在什么地方。而我自己也需要一些未来生活的保障。所以我把钱埋在孟费郿的树林里,总共是六十三万法郎——”
男人险些被茶水呛住。“六十三万法郎?天呐,你还真是个富人!”
“还没我以前富裕呢,真的。我的大部分财富都用去修学校建医院,分给老弱病残了。噢!还有一件事我也得回去办——支付Fantine的安葬费,那个可怜的女人。啊,但是本堂神甫——我听说他把她埋在了贫民坟墓里,也没什么仪式,好把钱省下来留给穷人。也许他是对的,也许她也想——”
“六十三万法郎?你——?”Javert似乎还没能恢复正常神情,他的话哽在喉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再多给穷人一些,”Valjean遗憾地承认道,“但要是我花太多钱用作慈善,自己却生活拮据,会非常容易惹人疑心。我不能再让自己被注意到了。天晓得你都已经因为这个追踪到我一次,我好不容易才逃掉。但我还是挺内疚的。这些年给Cosette花的钱,加上买的几处房产,我只用了四万五六左右。”
Javert张了张嘴,又无声地合上了,也许是在计算数字。“你是想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还剩下五十八万四千法郎?”
“嗯……”Valjean有些脸红,“是啊,可你瞧,这些都是Cosette的。那个城市错待了她的母亲,她才是理应得到这笔财产的人,而不是我。”
“Cosette!那姑娘已经嫁进了豪门!Gillenormands家可是全巴黎最富裕的人家之一!——名下的子弟又那么少!她的钱多得用都用不完,干嘛还需要你的钱?”
“啊,但是……”他的面色泛红,神情黯淡,“我们两个,我们都是出生在最底层的人。我们不属于上层社会,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我想,至少有了这笔钱,她的地位也许会——”
“地位!你觉得他们在乎这个?你没看到那两个人吗?哪怕一无所有他们也高兴得很,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他爱上你的女儿时,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钱,所以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个问题。甚至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父亲这么有钱——从你的房子判断,你可从来没奢华过。”他说道,翻了个白眼,比划了一下四周。
“我还有其它两处公寓!”Valjean抗议道。
“都比这儿还要小还要简单,不是吗!而且我清楚你置办房产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方便藏身,不被发现。既然她从小就不知道奢靡为何物,如今又找到了幸福,为什么你还会觉得她想要这笔钱呢?”
Valjean眨了眨眼。他一动不动地坐回椅子上,有些怅然。“我没考虑过这些,”最终他说,“她拥有的越多,总是越好的,不是吗?多一些钱也不是坏事呀。”
“可那笔钱只是放在那儿,一无所用!”Javert反驳道,“将近六十万法郎,我的天!想想可以做多少事!”
“那么,对此你有什么建议吗?”
Javert低声嘟囔了几句话,听上去疑似“你这个白痴”云云。他没有抬起眼睛。
Valjean仔细思索着探长此刻的模样: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离着,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
“你看起来为此相当困扰,”他说,“我惹你生气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
“Javert,你是不是……需要钱——”
“我才不要你该死的慈善!”
这声音和语气差点让Valjean从椅子里弹起来。他略显惊恐地看向他。
“Javert,”他谨慎地再次开口,“你——”
“你该帮助的人不是我,你这个老傻瓜,”男人嘟囔道,“你根本都不用考虑我。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Javart?”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那副惯常的半嗔半恼的模样又回来了。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克制住了自己。“算了,没什么。”
“显然是有什么。我刚才说的话让你很焦虑;为什么你不——”
“够了,”他截断道,“我们以后再谈。”然后他站起身子,理了理衣服,粗暴地一口饮尽余留的茶水。“我得走了。”
“要走了?”
“还有一份报告要写。”
Valjean从椅子起身,有些尴尬,还有些受伤。“噢,好吧。”他看着Javert朝门口走去,忙说,“啊——等等,Javert,车费——”
男人侧过头,一只冰蓝色的眸子瞪向他,那目光活像要地狱结冰似的。
Valjean吓了一跳,只好点点头。他关切地目送着男人大步走远,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回见。”他听见那人干脆地说。
Chapter 37: 市长
Summary:
Javert道出了令他惊愕的真正原因。
Chapter Text
“友谊是一株缓慢生长的树,只有历经过风雨的捶打,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友谊。”
——乔治·华盛顿
***
Valjean坐在卧室,目光落在窗外,但他的心思却没有落在楼下的花园里。刚才的那场谈话,让他感到一种无孔不入的罪恶感正笼罩着他。
曾经有多少细微的线索透露过那个男人的经济状况呢?
“我以为比起苦的你更喜欢甜的?”
“我更喜欢……审慎和节俭。”
“我不喜欢慈善。”
“他根本不怎么吃东西。那么大的块头……胃口总得配得上吧。”
Valjean的目光来回游移,近乎绝望地皱起眉头。
“应该让医生来检查一下。”
“医生得花钱。”
“你给我就叫了医生。”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我自己能搞定的事,为什么要花钱?”
“这不是该省钱的事,Javert。”
“我可是干这个的老手。”
“你肯定非常疼,可你却不把它当回事儿。”
“所以?”
“所以,为什么?干嘛要折磨自己?”
“因为我不需要。这是笔不必要的开支。”
也许纯粹是出于固执,或者仅仅为了贯彻“审慎和节俭”的理念,但很可能除了严苛的生存开支外,Javert甚至没有用于食物和医疗的额外资金。
Valjean知道那个人没有太多钱。至于他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那就无从追溯了。不过,警察的薪资并不算高,哪怕是在这样的大城市里。除此之外,那个人既没有家人也没有诉苦的朋友,他只能依靠自己。
Javert当然为此骄傲。为什么不呢?诚实地自力更生,是任何人都该为之自豪的一件事。而鉴于他挂在嘴边的“自尊”、“尊严”和“人情”一类词语,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拒绝帮助。他宁肯靠自己诚实所得拮据为生,也不愿接受他人的帮助,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一件事。
如果那人准允——如果他愿意缓解一点点压力——Valjean甘愿成千上万地送给他。可Javert憎恶一切怜悯与慈善。
然而!如果一个人有着大笔财富,却毫无所用,仅仅囤积了一生,Javert怎么可能不去恨那个人呢?一个明明有能力过舒适生活的人,却囿困于谦卑?
一个人身家丰厚,却将财富赠予了那个既不需要,甚至从来不晓得这笔财富存在的人?明明这世上还有那样多挣扎在贫困中的人?那个人当然会对他失望了。
而Valjean理解!真的理解!这个认知让他陷入了极度的煎熬中。
自从他取回那笔钱后,他就感到了某种愧疚。他固然需要生存,也需要抚养Cosette,以及随之产生的各项支出——但他所拥有的仍然大大超过了需要。他心知肚明,但他仍然取回了那笔钱。否则在他入狱以后,那笔钱就会被国家收回,再也帮助不了任何人——至少无法以他认为合当的方式去帮助他人。
他能匿名给慈善机构捐款吗?学校、医院、教堂?也许。可他没有。他一直为此所困扰。但哪怕匿名捐赠,仍然有暴露身份、受人怀疑的风险。他固然施舍他遇到的每个乞丐,固然将金币和银币赠予了无数流浪儿,可是——可是他还可以做得更多。但他受挟于某种情绪,某种隐秘的恐惧,因此他囤积着财富——哪怕已经达到一个极其惊人的数目——却只开销了九牛一毛。经济的后盾带给他安全感,那种安全感是他深知无法丢舍的。在法维洛勒时家人挨饿的记忆,一辈子也无法离开他。
他终究是一个伪君子吗?他紧攥着那笔财富,哪怕部分是为了他的女儿,是不是一种自私呢?他不知道,但很肯定Javert是这么认为的。而他无法对此有丝毫怨言。耶稣本人不也曾告诉他的追随者们,要舍弃尘世间的一切财富,将它送给更不幸的人吗。
Valjean该怎样修复他俩之间的这道隔阂?他怀疑,并非忌妒裹挟了Javert,而是愤怒。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Valjean不能给他钱,甚至提都不能提。他心知那只会更加激怒Javert。但他真的无比渴望能帮助他,要是他当真入不敷出的话。只要他挣扎在困境当中,Valjean本人却没有,那么他们之间就永远存在着一道天堑。但那个男人不会要他的帮助,永远都不会。
最重要的是,Valjean发觉自己常常只能用金钱解决问题,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耻。他知道很多事情是无法如此修复的。他曾经有权利立法革新,真正地施加影响,有所作为——但自从他被剥夺了权利之后,他能提供的便只有言语的慰问与钞票了。
Javert一定是这么看他的!自负而傲慢。在Javert心中,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瞧瞧他苦心经营的虚伪谦卑!”他还记得检察官这么说道。
行事谦卑到了尘埃里……四处施舍几枚硬币,好像这样就能有所改变……
Javert勤勉苦干了一生也难换来些许改观,而他——一个数年未曾工作的人,却坐在自己几乎未动过的金钱堆上。
难怪那人会夺门而出了。
Valjean将脑袋埋在了手中。
***
快到周末的时候,一个红头发的野孩儿送来了一封信。
Valjean给了那男孩几枚硬币,又送他出了门,才打开信封。
粗纸上仅仅写着:“#55?”
这是Javert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当然了,上面只有一个数字和一个问号。也没有署名——虽然他想并无署名的必要。Javert是唯一一个可能给他送这种简信的人。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Javert竟然会给他送来东西——更别说是眼下这种时候。Javert之前似乎对他十分失望,Valjean甚至不确定他这周是否还会再见自己。但也许,也许这才是Javert送简信的原因。
Valjean疑惑,却也感到些许鼓舞。他将纸条塞进了口袋里。
***
花园里天色熹微。
Valjean焦急不安地等待了几个小时,有些担心那个人根本不会出现了。他打扫了整间屋子,好让自己有点事情可做,却依旧不见来人的踪影。
八点半,太阳落下了地平线,他终于听到了敲门声。
Javert站在阶梯上,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
仿佛等待整整一周就为这一刻(事实也是如此),Valjean立马道歉。“Javert,要是我不小心冒犯了你,我很抱——”
“你没有冒犯我。”男人打断他的话,径直走进了屋内。
Valjean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
Valjean在生火时,Javert就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中,一声不吭。被问到要不要喝点什么时,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Valjean惴惴地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整个屋子暗了下来,唯一的光源来自眼前迸曳的火苗。橘色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
双方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Valjean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我不应该就那样冲出去,”最终Javert开口说道,却没有看向他。男人沉郁地盯着火苗,嘴唇噘起了一瞬。“太无礼了,我为此道歉。你没有……任何冒犯我的地方。”
“不要紧,”Valjean说,“我明白你为什么——”
“不。你不明白。”
他生起一阵窘迫。
在噼啪的火星声中,他等待着一个解释——或者进一步的斥责。
“我的工资的确不高,”男人继续道。从他说话的口吻来看,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开口的事情。“我也的确无法想象有那么一笔钱会是什么样子。但那不是困扰我的原因。”
Valjean迷惑地抬起头,愈发忧心了。
Javert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眼神在火光显得涣散。他似乎在某种焦灼中努力组织着语言。他坐立不安,反常地伸手扯掉了马尾上的线绳,双手烦躁地穿过灰黑色的发丝。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头,黑发垂到了肩膀,将他的脸庞掩藏在了阴影之中。屋内鸦雀无声,而他压低的声音,只让出口的这句话愈显刻骨。
“你离开后,那座城镇衰落了。”
Valjean愕然地坐在椅子上,移开视线。那不是一道新伤,却是从未被恰当处置过的、未曾愈合的旧创口。他曾尽力不去想这件事,可如今突然间置身其中,却比应有的样貌更加鲜血淋漓。“我听说了。”他说,胃部拧痛起来。
Javert烦躁地绞握着双手。“这件事最近一直压在我心里。”他别开眼,“以前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不过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工厂关门,还有学校——穷人更加潦倒——这些都不算什么。我看不出那里的困境和你的离开有任何联系。或者说,我并没有理由为此后悔。”
“结局不出所料。让一个罪犯做市长,本来就是件错事,所以任何因为他被剥夺职务所造成的后果,与伸张正义本身比起来,都不足为道。除了把一个罪犯绳之以法以外,我没考虑过我的行为带来的其它后果,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值得考虑的——没有哪件事比依法执法更加重要。”他顿了顿,“我以为我在行正义之举。”
Valjean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的神情黯然。“我明白,”他闭上了眼睛,“我明白。”
“街垒过后……经过这一切过后,我又想起了那件事,我——”Javert攥着衣袖,显然极不自在,“你……我一直觉得那不重要;你做了什么,其他人又做了什么,在他们的过去面前都不重要。”他比划着扬起手掌,“就算一个罪犯乐善好施,就算一个恶徒宅心仁厚,那又如何?在我心里,那些行为不可能出自真心,哪怕是,难道就能左右审判的结果吗?他们是谁不会变——他们做过什么也不会变。”
“所以一个窃贼可以救苦救难,一个罪犯可以成为上等人——然后呢?他们仍然偷盗过,他们仍然违反了假释,法律要逮捕他们,丝毫算不得冤枉!”他的声音绷紧了,每个字都发着颤,“他们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可对于警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们给一个贫瘠之地带去了机遇和希望?因为他们救助所有生活不幸的人——不管是幼童还是弱者,不管是恶徒还是穷人——因为他们自费修建公共设施,无偿施舍分享——让一座城市彻底茁壮起来?因为他们——”
“Javert,”Valjean伸手打断了他。“求求你,”他轻声道,仿佛陷入了痛苦之中,“你用不着……你用不着这样。”他垂下眼睛,“你用不着。”
男人目光涣散地盯着地板。“我必须如此。”
Valjean站起身来,将一只搭在了Javert的肩膀上。“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尽职责。”
Javert别开肩膀。“也别无它用了。”
“不要这样,”Valjean皱了皱脸,轻声道,“你不能责备自己,Javert。你只是做了那个时候你认为最好的选择。过去已经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改变。不要再用回忆折磨自己了。那里后来发生的事的确令人遗憾,但现在又能做什么呢。那儿的人……他们已经忘了,无论好还是坏。你也应当如此。我受不了看见你这样折磨自己,我的朋友。”
男人抬眼看着他,似乎有些惊奇。“你还会那样叫我吗?哪怕现在?”
Valjean茫然了片刻——而后又不安起来。“当然了!”他说道,抓住了男人的双肩,“我的上帝,你当然是我的朋友,Javert!你为我做的一切……你怎么能那样想呢?我自始至终都没埋怨过你;对每件事都是!”
Javert仔细打量着他。“我想我不应该惊讶,”他嘟囔着,“你毕竟是个做慈善的。”
“半点关系也没有,你知道的。”
男人的声音里泛起一丝苦涩。“我会坐在这里,是因为你同情我。”
Valjean将他推回椅子,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我不会因为同情和你做朋友。”他的声音无比坚定,甚至带着某种冰冷的决心。“我是你的朋友,是因为你是一个好人。因为你曾给予我永生无法偿还的善意。因为我尊敬你,Javert,甚至还有点崇拜你。真的,Javert,我会成为你的朋友,因为你本就值得这份友谊。”
在他说话期间,男人微微睁大了双眼,而当Valjean说完后退时,那双眼睛仍然难以置信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紧紧阖上,好像被那些话刺痛了。他扭开脸,面容颤动。
Valjean皱起眉头。“你太贬低自己了,Javert。我很庆幸有你在我身边,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Javert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一直没有抬眼。“你这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最终他轻声说,“换作任何人都会巴不得摆脱我。就因为你那荒谬至极的利他主义,才要留我受你恩惠。”
Valjean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腰上,靠着椅子。“说真的,Javert,你才是傻瓜,而且还固执得无可救药。”
Javert嗤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苦笑。
“也许你觉得我的性子很荒唐,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绝不是出于心血来潮的慈善,”他继续道,“我的灵魂也许赎给了上帝,但那并不是我行事的原因。也许一开始是——也仅此而已罢了。但现在我的确无法改变,”他的神色黯淡下来,“我试过很多次。”
“我忍不住那种处事风格,那种思维。我没法否认我心里的东西,哪怕它救过我。你尽管笑吧,但别以为我所做的一切仅仅出于义务,也别怀疑我的行为不是出自真心。”
Javert勉强与他对视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你是我的朋友,Javert。我也是你的朋友。永远不要质疑这点。永远不要。”
空气中是火星迸溅的噼啪声,火苗的影子在墙上舞动着。屋内安静了下来,墙体发出一声嘎吱。
Javert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他攥着双手。“你太看重我了。”他说。
Valjean终于有些动怒了。他扬起下巴,咬紧下颌。“Javert!”
这语气让男人微微一惊,抬眼看向他。“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的脸上泛起红晕,又埋下头,嘟囔着,“你说的那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Valjean张开嘴,歪了歪脑袋。
面对这种有关心声的表露,或者错综复杂的私人关系话题,Javert会感到迷茫也不奇怪,只是Valjean还没有真正想过这些东西对那人而言有多陌生——他几乎还没有过经历过这种对话。
当然了,他也不相信自己会有多擅于此道——但这些年来,他与自己的良心数次辩驳交锋,而他仅有的一点人际关系经验相比于Javert,也称得上是个中能手。后者显然连这些事的概念也是近来才有的。
“那么——”Valjean收起思绪,看着他,“你用不着说什么,真的。”
“嗯。我们谈谈别的吧。”
“天呐,太好了,”他坐回椅子,“谈别的。”
Javert盯着跃动的火苗。“那笔钱,”过了一会儿他说,似乎是突然想起这事似的。
Valjean眨了眨眼。“什么。”
“你存的那笔钱——给Cosette的六十万法郎。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会生气。”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那就是原因。蒙特勒伊。那儿……你在那儿做了很多好事,用你的钱。你真的做了很多好事。在你离开后,那儿衰落了,成了过眼云烟——就因为我。你的一切成果,一切贡献——都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好像是我亲手扼杀了那座城市的生机,把它连根拔起了。”他垂着头,“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你能继续留在那儿……谁知道还会有多大的成就呢。就因为牵扯到你,我让那么多人陷入了痛苦。”
“Javert……”
“不,那就是事实,我逃避不了。是我让他们受苦,是我让你受苦。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无法放下偏见,去正视你的成就,你的价值。是我的错。要是你能继续……啊,可问题是——你不能了。但——”他阖上眼睛,“但你还有钱——你积攒了一大笔钱,几乎没动过。你之前做出的一切贡献,都源于你的财富。”
“Cosette和Marius,他们不会用那笔钱。他们不需要,也根本不在意。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而归根结底,那笔钱是属于你的。是你自己的。”他舔了舔嘴唇,略显不安地眯起双眼,“你能不能——你能不能用它……?”
Valjean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Javert?”
“你能不能用它……弥补一些事?”他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惶恐,仿佛生怕被驳斥似的。“去重新开始。不在滨海蒙特勒伊,”他匆忙补充道,“——那地方已经是过去式了。就在这儿,在巴黎。”
Valjean看着他,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庞,在脑海中反复咀嚼那句话试图理出头绪。“在巴黎……”他呆呆地重复着。
“是啊,”Javert闭上眼睛,“我知道,也许听起来——也许我在犯傻。也许我真的很自私,竟然提议这样的事。可我……”他叹了口气,神情在审慎与愧疚间变换着。“你可不可以,用你存下来的这笔钱重新开始,有所作为呢?这一次你不用再戴着面具了。所有的功劳与敬仰都归于你。你可以做那样多的好事,我知道你做得到。你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吗?”他直直看向Valjean,一丝苦笑浮上唇角,“——市长先生?”
一阵寒意从Valjean的脊椎蹿上后颈。他打了个颤,浮起一身鸡皮疙瘩,脸颊却发烫。
“别那样叫我。”他轻声道,缩回了椅子,脸笼罩在阴影中。“求你。”
Javert转过脸,垂下脑袋。“对不起,”他嘟囔着,“我不应该——”
“不,我只是——我——”Valjean努力平复着自己,压下擂鼓的心跳,“过去太久了。”
“我明白。”
半晌,他们听着火苗的噼啪声,沉陷在各自的痛苦中。
“这主意不错,这么去开销的话,”最终Valjean开口道,“我还没那么想过。当然,我一直在尽我所能到处给一点东西——”
“施舍别人的乞丐。”Javert哼了一声。
“是啊。还达不到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光明正大。的确也不是什么能有所作为的法子。”
“但现在你可以了。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去做。你已经被赦免了,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是你自己,是Jean Valjean。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人有权利再说三道四。”
Valjean顿了顿,陷入了思绪中。他的眼睛注视着火苗,双手交叠在腿上,紧攥着布料。“你是……在为巴黎人民请求,”他缓缓说道,“是吗。”
“我是。”
Valjean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也许……”Valjean沉思着说,“也许,既然Cosette现在已经知道我的过去了,不妨把这个主意告诉她,看看她怎么想。”
Javert缓缓点头。“那很好。”
Valjean张开嘴,还想说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
他的肌肉发紧,胸口发疼,那种感觉既苦涩,又甜蜜。他转过头,微微歪向一边。
“你能那样看我,真的很好,”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没有人对我……”他摇了摇脑袋,眼眶湿润。一声伤感的嘲弄逸出嘴唇——他不知道那是笑,还是将成未成的啜泣。“有朋友很好。”最终他说。
“你早就该有了。”Javert嘟囔道。
“等待也是值得的。”
***
当天夜里,Mercier太太正在打扫屋门口的时候,她的租客回来了。
她好奇地看着他挂起礼帽和外套。“您去哪儿啦?”
“出去了一趟。给。”他说,把满满一大筐东西塞给了她,“把这些放进餐柜里吧。”
“呃?”她呆呆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那里满满当当地装着各式各样的瓜类。
“这个点您究竟是去哪儿搞到这些的?”
Javert没有回头看她,而是径直走上了楼梯。“一个朋友那儿。”
Chapter 38: 约定
Summary:
Valjean和Javert达成了约定;Valjean发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Chapter Text
“最弱的人联合起来,也能形成一股力量。”
——荷马
***
一天,两人正在打理花园时,Cosette突然抬起目光,像是想到了很久远的事。
“Papa?”她问道。
“怎么了?”
她看向那片瓜地。“修道院跟您在一块儿的那个人……他并不是您的哥哥,对吧?”
Valjean挑起眉毛。他几乎都快忘记那个谎话了。“不是,”他承认道,“他不是。”
“那他是谁?又是怎么认识您的呢?”
“他是我很久以前帮助过的一个人,”他柔声道,“遇上他纯属巧合。出于感激,他帮了我们,还让我用他过世兄弟的名字,因为他知道我遇到了麻烦。”
她沉思着盯着地上的泥土。“我明白了。所以……我应该叫什么呢?”
JeanValjean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以为我的姓是Fauchelevent,但那不是您的真名,也就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该姓Valjean吗?”
之前可从没有人表达过要跟他姓的愿望,甚至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用同样的姓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想要姓这个?”
“不应该吗?”
“呃——除非你自己愿意。”他揉了揉后颈,“我的意思是……”
“噢,对了——您……”她移开目光,垂着头,声音更低了。“您不是我亲生……”
Valjean咬了咬嘴唇。姑娘脸上的沮丧让他心生出许多愧疚。他希望自己是她的父亲,但同时,他也庆幸自己不是,这样他过去的污点就不会对她有所影响了。可这姑娘过去十几年间一直把他当作生父,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她得知真相时,脸上那种忧愁、悲伤与惊讶。尽管半年过去了,这种事却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Cosette突然看向他,那股热切的好奇劲儿又回来了。“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呢?”
这句话像一记重击,沉闷地打在了他的心口。他愕然了一会儿,才支吾着开口,“我——Cosette,我不知道。”
她看上去惊讶极了。“您不知道?”
他绷紧了身子,缓缓摇了摇头。“我认识你母亲时间不长,她从没提起过。我猜他要么离开了,要么去世了——很可能在你出生之前。”
“那我的母亲姓什么呢?”
“她——她没有姓,Cosette。”
姑娘的肩膀耷拉了下去。她盯着他,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
“你的母亲,她没有家人,至少我不知道。除了你,她从没提过任何人。我甚至不晓得她是打哪儿来的,我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Cosette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她蹙起秀眉。“那就只能姓Valjean了,对吗?”
Valjean朝她勾起唇角。“我亲爱的,无论如何,你现在都是Pontmercy夫人了呀。”
“是这样。但总有一些文件上用得到嘛,对不对?”
“是啊,”他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
Javert还没走到那条街一探究竟时,空气中已经充满了呛鼻的烟味。
这回要更糟糕。无论是失手还是刻意,他们毁掉了数座房屋。连排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烧起来,无法分辨出原貌。
他停在街转角,估测着眼前的废墟,挫败地叹了口气。
第一间房子显然彻底被毁了,只剩下闷燃的残烬。相邻的两间也无法挽救:一团焦黑,骨架摇摇欲坠。再过去的几间虽然不容乐观,倒还有修复的可能。街对面的商铺不出所料遭到了抢劫,大部分值钱货都被抢走了,这是他收到的消息。
国民自卫军被召集前来处理现场。身着红蓝制服的人们成群进入狭窄的街道,扑熄余火,清扫鹅卵石地上的瓦砾残骸。灰烬随着气流浮蔓四处,又像雪一样落下来。
他皱了皱眉,向废墟堆走去。
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顶着头银发的面孔。
Jean Valjean,穿着全套制服(没戴帽子),正是那一大群士兵中的一员。他提着两桶水,将水浇在仍有火光的废墟,然后又顿下脚步,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额上立马多了一道乌黑的印子,但他本人并未察觉。
Javert好奇地盯着他,显然有些出乎意料。那人在人群中看起来那样自如。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否看过Valjean仅仅是人来人往中的一个;仅仅是履行着社会义务的普通人。不是罪犯,不受追捕,不忧虑也不警惕,再无秘密需要掩藏。只是一个身负职责,服从命令的正直之士。就像他自己一样。
过了一会儿,Valjean转过头,也发现了Javert。他望着他,先是那副熟悉的惊讶模样,然后露出了笑容。他看起来好像准备上前打个招呼,这时一个级别更高的士兵走了过来,冲他指了几个方向,又叮嘱一番。Valjean顺从地点点头,朝着Javert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径直朝一片瓦砾堆走去了。
他弯下腰,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在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中,扛起了一根至少需要三四个人才能挪动的焦黑横梁。他把横梁挪上肩,站起身子,走向街尾专门来运走碎石瓦砾的车队。
他经过给他下达命令的军官身边。那人看起来显然是想让他去找些帮手,这会儿一只手僵在了半空,嘴巴张着,似乎想表达反对,却终究没说出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远。
Javert对他的过往一清二楚,本是最不该感到惊奇的人。但任谁亲眼目睹一个单手扛梁的家伙,都很难没有几分动容。
***
Javert背靠着邻近房屋的外墙,等着Valjean返转回来。因为他站在巷口,Valjean经过时便是背朝着他。他叫出那人名字时,后者还吓了一跳。
但当Valjean转身发现是谁在那儿后,立马微笑了起来。这会儿他浑身上下都是煤灰——制服上,脸上,甚至头发都不再是全然雪色的了。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Javert上下打量着来人,挑起眉毛。他仍然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士兵。”他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Valjean微微勾起嘴角。“探长。”
“看来他们没开除你啊。”
男人自嘲一笑。“还没有罢了。”
“我猜你没有碰巧发现什么异常?”
“很不幸,没有。”
“眼睑有道新月疤痕的男人呢?”
“你在找这个人吗?”
“根据线报。”
“抱歉,”Valjean说,“看来你白跑一趟了。”
“嗯。”Javert叹了口气,“习惯了。”他皱起眉头,看向街道。“一群蠢货,”他嘟囔着,“这里房子挨得这么紧还去放火,看来他们是要把整座城都给烧了,就像伦敦一样。”
Valjean似乎被这个想法骇住了。“天呐,我希望不会。”
“所以,要是你碰巧看见点儿什么,任何值得怀疑的都行,过来叫我们,呃?”
男人点了点头。“绝不耽搁。”
***
Valjean回家时,门房对他的模样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
他也没法出言责备,因为眼下他看上去简直像被烟熏过。虽然除了精疲力竭以外,他根本毫发无伤。
然而那人仍然焦急地关切着他的健康。
Valjean疲惫地笑了笑,挥手打发他。“可能被熏到了些,但没事。我得喝一口水。”
“我马上给您拿。红酒还是白兰地?”
Valjean笑出了声。“水。我是说水。”
“当然,”那人点了点头,“实在不好意思。”他正准备走去厨房,又顿了顿,转过头来。
“噢,”他说,“您出去时寄来了个包裹,先生。”
“嗯?谁寄的?”
门房耸了耸肩。“不知道。邮差不肯说。”
Valjean扬起脑袋。
“有点儿奇怪吧?我待会儿给您拿过来。”
“我现在就想看看。”
“是吗?好的。”
门房替他取来了包裹,以及一杯水。Valjean拿着包裹走到门阶上,那儿的光线要好些。然后坐了下来。
那是个长方形的大信封,没有地址。里面装着一样长方形的、质地坚硬的东西,大约两英寸宽。
Valjean满怀好奇地拿出他的小折刀,从顶端拆开信封,把东西倒了出来。
是一个红色天鹅绒盒子——有几分像首饰盒,他想着——上面附了一张信笺。
“我想这是我表兄当初希望你收下的,”信上写道,“如无出入,阁下如今比当初更值得拥有它。”
没有署名,Valjean也认不出笔迹。他本来有些期望是Javert写的,但显然不是,那人并没有任何亲人。
他皱了皱眉。喝了一口水,然后打开了盒子。
映入眼帘的是末端分叉的白色马耳他五星,星形外围环绕着橡叶与月桂花环。中部的金圆环中装饰着波旁王朝君王亨利四世的头像,沿边蓝色环状中呈圆形排列着铭文“HENRY IV ROI DE FRANCE ET DE NAVARRE”(法兰西及纳瓦拉国王亨利四世)。整块物件均以闪耀的金银制成,饰以各种颜色的珐琅,系在一根红色短缎带上。
水打翻在地。他一边咳嗽,一边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枚荣誉军团骑士十字勋章。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手里的东西,完全惊呆了。他连忙把信笺重新打开,又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恍然大悟后,震惊只愈发深了。他呆呆地坐在石阶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块勋章。
“先生,”门房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您还好吗?出什么事儿啦?”
“没什么,”他说,一把合上了盖子,眼睛依旧瞪着。“没什么,就——水呛进肺里了。”
在门房继续追问前,他飞快地倒掉了剩下的水,转身冲回房间。
***
周四,Javert在受难修女街停了下来。
“打扰了,”他向门房询问道,“请问Jean Valjean在家吗?”
“真不巧,他刚刚才出门。”
“好极了。”
“啥?”
“Pontmercy在吗?”
“男爵先生正在书房;我去向他通报一声您来了。”
“噢,有劳,”Javert哼声道。他把帽子夹在胳膊下,神情仿佛一条得逞的毒蛇,“我有话对他说。”
***
Marius和探长走进起居室,关上了门。但即便如此,Nicolette还是能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是他?”勃然大怒的声音来自探长。
“您在说什么呀?”
“那间屋子!戈尔博老屋!Valjean!”
这会儿Marius的声音变得惊骇万分了。“我——我很抱歉;我没想过——我那时觉得好像没什么关联,我——”
“好像没什么关联?好像没什么关联?谁在乎它有没有关联了,你这个不开窍没长进的蠢脑子;你怎么敢向我隐瞒这种情报!我以教堂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这件事绝对没完!现在,你,把你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给我挪到椅子上,然后马上讲一遍那天晚上发生的每件事。听清楚了,是每件——”
Nicolette决定换个地方打扫。
***
周末,Valjean打开55号的房门,发现Javert正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失望与焦虑间的神情。
他还来不及打声招呼,或者问一问出了什么事,Javert就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Valjean闷叫一声,惊讶大过疼痛。“这是干什么?”他叫道,揉着自己被打的地方。
“你女婿告诉了我你手上的烫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张开嘴,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啊,我——”他皱起眉头,“等等,什么?Marius?”
Javert眨了眨眼,扬起头颅。“上帝,看来我终于知道点儿你不知道的事了?”
“呃?你在说什么?Marius——戈尔博老屋……那晚?”
Javert突然笑了起来,是他种惯有的、近乎无声的大笑。
“Javert,告诉我你究竟在说什么!”
“等等,”他挥起一只手,“我得好好享受享受这一刻。”
“Javert!你——”
“哈、哈、哈,”男人打断了他。然后深吸一口气,嘶声而出,唇角勾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好了。我笑够了。”
“你他妈究竟在说什么?”
“我没告诉过你那小子是怎么拿到我手枪的,是吧?”
“你的手枪?”
“街垒。”
“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
“别问我!但确实是。”
“他不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吗?”
“你猜错了。他还没来时我就被抓了。除此之外,我带了把步枪去街垒,而不是手枪。早在那之前枪就在他手上,那个小蠢货。是我给他的。”
“给他的?为什么?”
“为了给警方报信。”
“什么?”
“某个冬天的晚上,他来找我,说自己偷听到他的邻居准备对一个好老头实施绑架。”
当Valjean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时,立马变得窘迫起来。“等等,你是想说他——Jondrette一家是——”
“没错。很不幸他就住在那栋老房子里,住在他们隔壁。你瞧,仅仅一墙之隔,墙上还刚好有个小洞,好让他把他们的恶行看得一清二楚。”
Valjean吞咽了一下。“你——你是说……”
“他看到了整个经过,从头至尾。他本该鸣枪示意我埋伏在屋外的人手,好将那群恶贼抓个人赃并获——但那个大白痴,他没有开枪,因为他认出Thénardier竟然是在滑铁卢救他父亲的人。他欠了个人情,因此停了手。”
“可你还是出现了呀!”
“是啊,”他咬牙道,“因为我早料到他没那个胆子。‘凡是总要三思而行’之类的废话,那个胆小鬼,他太死板了。不过对你来说倒是件好事,我猜——Fauchelevent先生。”
“上帝,我真不相信……”Valjean按着额头,“你们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我们也都不晓得你是谁。Thénardier撞了大运救下那小子父亲——Pontmercy家欠他一个人情,然后,也给了你逃走的时间。要是他开枪了,我就能更早到达,认出你,你就得被送回监牢——不,还要糟,是送上断头台。”
Valjean的眼睛瞪大了,喉结滚动着。“这太过了,”他喃喃道,“我得坐下来。”
***
Valjean一边沏茶,一边顺从地听着Javert大声数落。
“因为感染躺了一个月!”男人叫道,“让一个兽医来看病!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这么作践自己。到底有什么必要?还有那种痛——对你究竟有什么意义?”
“别再为这事困扰了,”Valjean把茶具放上茶盘,“我也不是头一回被烙铁烫。至少那次还是出于自愿的。”他的目光落在糖罐上,声音变低了,“而且,也只疼一两秒。那会儿最难熬,过了那阵,你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那不——你是毫无道理地伤害自己。”
他耸了耸肩,放下水壶和茶杯。“恐吓还不算个好理由吗?”
Javert翻了个白眼。“你明明还有无数个选择,字面意义上的。”
“但都比不上那样震撼,”他反驳道,端着茶盘走向桌子,“我想光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值得了。”
男人受不了似的哼了一声。“是啊,反正你把Pontmercy那小子吓得够呛。”
“噢,上帝。对啊,他也看到了。”
Javert挑了壁炉边的一把扶手椅,坐了下去。
“你就是个白痴,”他叹声道,揉了揉太阳穴,却没能藏起嘴边的笑意,“但至少,没人会叫你懦夫。”
Valjean冲他咧嘴一笑,一边放下茶盘,一边将茶杯沏满茶水,然后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他往杯子里加了一勺蜂蜜搅匀,才端起来啜了一口。“他还告诉你什么了?”他问道。
“他说那会儿不知道你叫什么,就根据你的头发颜色叫你‘Leblanc’。”
Valjean迷茫了一瞬,下一秒就笑出了声。
“还有,他以为你的女儿叫‘Ursule’[1]。”
“Ursule!”Valjean简直不记得自己是否这样开怀过。他的笑声让Javert也不禁笑了起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也许别人给他递了错误消息。”
Valjean揩去眼角的泪水,仍然止不住笑,“Ursule……”
“至少‘Leblanc’还有点儿意义。”
Valjean勾起嘴角。“如果我是‘Leblanc’,你就是‘Lenoir’。”
Javert弹起眉毛,看了看自己一绺灰黑的头发。“更像‘Legris’,我承认。”
一分钟后,Valjean又笑出了声。
“怎么了?”Javert问道。
“我只是发现……那段时间我们竟然都住在戈尔博老屋。”
“噢,是啊,没错,”他回忆道,神情里有些许伤感,“有一次我追查到了那儿。”
“你不会碰巧也住在附近吧?”
Javert笑着摇摇头。“没有,还没那么多巧合。”
注:[1]“Ursula”的变式,意为“小熊”,发源自“she-bear”。
***
稍晚时分,两人各自靠坐在椅子里,热茶和炉火使人身心温暖,陪伴使人惬意。
Valjean长叹一声,舒展四肢,重新调整了坐姿。他一只胳膊撑着下巴,目光盯着逐渐微弱的火光,面露诧异。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往事。
“我之前就想问,”他说,“那晚你究竟在街垒做什么?我知道他们说你是个密探,但你的目的何在呢?”
Javert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意外。“我的任务是向他们递假消息,”最终他解释道,“——关于另几处街垒和自卫军的,好打击他们的士气,阻止他们进一步行动。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就地解散或者投降,如果不行的话,就趁他们放松懈怠的当口进攻。”
Valjean垮下一边嘴角。“是个危险的任务啊。”
“噢,当然。”
“一旦被发现你会没命的。”
“本来是这样。在那儿碰见你是我的运气,无论那晚你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
Valjean舔了舔嘴唇,移开目光。他止不住去想某些事,某些在他潜意识中困扰了很久的东西。“Javert,我……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可你是全巴黎最好认的警察,根本用不着分辨。你——你的脸很有辨识度。”
Valjean真正想说的是,“人人都晓得在一群白种人警察里你是唯一那个深肤色的”。从他的表情来看,Javert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忍住了某些不快的言论。
“他们把任务给你,让你去冒风险,被发现的代价又那么大,你就不担心吗?”
“不。”
Valjean挑起眉毛。“为什么?”
“因为我是自愿去的。”
他的脸上闪过难以置信。“自愿去的!”
Javert神情严肃,语气不甚确定。“其他人不会去。”
“可Javert,你是去送死啊!”
“有这个可能,我想到了。但我的工作每天都在冒生命危险,这并不稀奇。总之是我自己的决定。再说殉职也是一件值得尊敬的事。如果我死了,至少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Valjean叫道,“被当成密探打碎脑袋,被一群学生绑在酒馆的桌子上——你觉得是死得其所?”
Javert盯着自己靴底的地板。“有时候,为了换取和平牺牲一条人命,总比眼睁睁看着更多人死去要好。伸张正义必然伴随着风险。牺牲是不可避免的,Valjean,永远不可避免。”
Valjean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皱起眉头,打量着对方的脸庞。“你……你甚至没有反抗。”他咕哝着。
Javert的目光疑惑地飘向他。“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Valjean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这不是重点。”他说。
“不然?”
“他们把你留给我,他们看不见我们俩。而你又以为我是来杀你的,Javert!你至少可以反抗一下。”
“明知一切都是徒劳又有什么反抗的必要?我宁肯一声不吭,好保留我的尊严,而不是赢不了还像傻子一样挣扎。”
“为了尊严屈服……”Valjean大声说道,“在死亡面前尊严又有什么用?”
Javert皱了皱鼻子。“你不会明白的,”他嘟囔道,“不值得。”
“如果有机会呢。要是还有机会呢。”
男人冰蓝色的眸子瞥向他。“如果没有呢?”
Jean Valjean咬紧牙关,坚定道,“总会有机会的。”
Javert盯着他。“你是个空想家。”他说。
“你是个胆小鬼。”
两人同时眯了眯眼睛,身子微倾。
“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Javert问。
“你说呢。”
“我不喜欢你的语气。”
“承让。”
Javert顿了顿,鼻侧的法令纹加深了。“你为什么要给我地址?”最后他问道。
“什么?”Valjean紧绷的神情消失了。
“你的住址。在街垒的时候。为什么要告诉我?”
“那……有什么关……?”
“我没问,我根本提都没提。我对你说过我不会罢休,你不连夜逃走有多远逃多远,还他妈把住址给我。为什么?”
Valjean迟疑了。他的双肩耷拉,垂下脑袋。“因为你赢了。”
“你明明可以杀了我!”Javert叫道,他的声音暴躁,却并不含怒意,“我由你处置,我的命都在你手里!什么叫‘我赢了’?”
Valjean沉默地移开目光,神色转黯。“你一生中有没有遇到过某一刻,觉得自己再也逃不动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的声音几近低喃,“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什么?”
“如果我注定被逮捕,我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我觉得……那是正义的。”
Javert瑟缩了一下,露出一丝震骇。“你——”
“我不能杀了你,Javert。我不能让你死。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得让你活着,我得让你知道我在城里。知道我仍然被追捕。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带着副手铐来敲响我的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恐惧中。也许我身体强壮,但这不是一件容易承受的事。哪怕别人都以为我死了,每道阴影,每句议论依然叫我担惊受怕。我发疯似地检查门锁,不随身带着逃跑的工具绝不出门。”
“那种担忧、焦虑和未知,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你。某种程度上,你几乎愿意去直面风暴,也不愿藏头缩尾,对着未卜的明天惶惶不可终日。你明白吗?我厌倦了活在恐惧中,Javert。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可能会逃——但你……我接受,如果是你的话。”
“Val——”男人急促地喘了口气,“你他妈——”他一把揪过Valjean的头发,强行让他面朝着自己。“你这个没胆的懦夫!”他叫道,“你根本就不想活了!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你明明可以逃走!你根本不用投降!你知道你打得过我——打得过任何人!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为什么不反抗?”他的声音尖利,眼眶似有泪水,“为什么不反抗?”
Javert愈是反应剧烈,Valjea愈是姿态温和。“因为我做不到。”
Javert的手发着颤。他盯着眼前人,带着极深的愤怒与痛苦。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Valjea垂下脑袋。
Javert双手捂着脸。“你这个天杀的蠢货。”他轻声道。
过了一会儿,Valjean又找回了说话的力气。“我们在医院对抗的那天,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想去接回Fantine的孩子,让她们母女团聚,得到妥善的照顾——然后我就跟你走。可你既不信任我独自前往,也不肯跟着我,或者找个人代替我去。”
“后来她死了,我没法再让她们团聚了,本来我是险些放弃的——但我突然想到那孩子成了孤儿。她还在那对恶毒的老板夫妇手上。我只能逃跑,去找她。我本想把她带到修道院,让她有个安身的地方,但我看到她的一刻——当我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熟睡的小脸,我……”
“我躲避你和法律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得照顾她,保护她,用我们俩都不曾体会过的关爱抚养她长大——既为她,也为她的母亲。”
“当我发现她恋爱后,我很——嫉妒,”他坦承道,“害怕,甚至憎恨。一个陌生人要娶她,要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我也许有一笔财富,但说真的,在我心中,她才是我唯一所有。失去她是无法承受的事。”他叹了口气,“可是,哪怕在我面前有一个天赐的良机避免这一切,由着她的心上人死在街垒,我却没法眼睁睁看着她伤心欲绝,没法见死不救违背自己的良心。所以,我去把他带了回来。”
“要么我们俩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活着,然后他们结婚,我失去她——失去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自此之后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不再需要我了;她现在有另一个人来保护她。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我想我的生命在那一晚都走到了尽头。然后我看见了你,被绑在桌上,我——”他露出一个苦笑,“再完美不过了。就像一首诗,一出戏。结尾当然是你。这是早就写定的。”
他看着地面。“我知道你会逮捕我,或者至少,追着我直到死的一天。我得……面对这场因果。但还有什么要紧的呢?没有Cosette,我就没有逃跑的理由。我也厌倦了逃亡,Javert。这么多年后,命运要我在那晚遇见你,向你投降。而且,我也曾向你承诺过。”
Javert坐回椅子,带着种相当类似于畏惧的神情,Valjean想着。也或许是愤怒。“什么……承诺?”他问道。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由你处置。”
Javert的神情颤动了一下。他极痛苦地咬着牙齿,仿佛这句话灼伤了他。他坐着,止不住地发着抖。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子,几步走到敞开的窗边,半个身子倚窗框上,抓着脑袋。
Valjean忧心忡忡地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男人拽着自己的发根,双手从脸上抹过,仿佛入了魔障。“该死,”他嘟囔着,恼怒地咬着牙齿,“上帝——该死……”
Valjean看着他,神情肃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听到Javert低声咒骂,却因为溃不成句,听不出咒骂的意味了。“懦夫”、“傻瓜”、“白痴”的字眼从他口中冒出来,只更像某种情深而责切的煎熬。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开口。“Javert,我……”
男人僵住了身子。
“我希望你明白,你此刻的所有感受,都是我对你的感受,”Valjean说道,“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担忧,同样的——我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说真的,但我无法控制。”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你不……”他抓住胳膊,目光落在地面,“你好像从没在乎过自己。你对自己严苛过度了,也不给自己找理由。你拒绝称赞,拒绝帮助。你每每一走了之,都没想过有没有人会注意。你表现得好像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可事实上——尤其是对我来说,你很……重要。”
他咬着嘴唇,面颊发烫。说出这些话似乎是件艰难的事,可一旦开口,就根本无法收拾。“那会让我……很伤心,要是失去你的话。你过去的那些行为,好像觉得你的死不会影响任何人。不是的。有人爱你,Javert,我——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要是我失去你。所以当你轻贱自己的生命,好像那根本不值得为之抗争时,我真的——我受不了。”
Valjean叹了一口气,抬眼看着他。“你对我的所有失望、关切、担忧,我真希望你哪怕放一半在自己身上也好。”
Javert直直站着,目光落在窗外的花园。他的嘴唇微张,脸庞笼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好像神游到了很远的地方。Valjean想知道刚才的话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男人终于开口了。“我答应你。”他柔声说。
Valjean被他坦率的语气吓了一跳。
“也许没什么意义,不过……你让我做什么,我做,如果你保证做同样的事的话。”
Valjean震惊了一瞬,而后感到了某种解脱——尽管有些难为情。他也许对自己不怎么在乎,但如果对Javert有用……如果能帮到他一些,让他看到自己的好处……
他走近一步,伸出手。
Javert转身,盯着他的手一会儿,又瞟了他一眼。“认真的?”他说,“现在被你搞得有点儿尴尬了。”
Valjean愣了愣,然后腼腆地笑了起来。
***
大约三四天后的下午,Valjean刚重读完《格列佛游记》。他把书放回Cosette专门为他在书房中收拾的书架,然后发现了一些异样。
可能是Nicolette之前收拾过房间,她不清楚原本的摆放,于是一小摞书直接横放在了其它书的顶部,书脊上露出一截。
Valjean扬起头,取下那几本书。从书名上看,显然是法律书籍。Marius也许前几天在研究某个案子时做了参考,之后忘记放回去了。
Valjean正打算把它们放回原处时,其中一本露出了一页纸。他想也没想就把它抽了出来。那是一封夹在书中的信,封口已经撕开过了。出于好奇,Valjean打开了它。
“男爵先生,”信上写道。
“您前日把我赶了出去。我理解,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能有好脸色,但这么做可伤了我的心呐。我现在晓得您已经知道我要带给您的消息了,我仍然乐意为您效劳。也许您还不清楚此事利害,我时刻为您的声誉担忧着,当然了,更为您及家人的安全担忧着。
收留此等人物在您门下——更甚早就知晓了真相——实在是极不明智,危险非常!这是件丑事,没跑了,我这么想。所以我来找您,把您的处境说给您听,您便可以大加利用这些东西,保护自己。这件事我是出于责任,服从良心,您得理解;而我所求报酬完全是因为获取情报不易——没有些人情往来,哪能晓得这些事哩!报纸,传闻,文件——全是陈年旧货!——总得要些手段。
此事实非寻常,您与我上回见面的小摩擦是不足为奇的。但您得承认,我打心底为您的利益着想,讨要些感谢总不为过。当然了,这件事是否烂在我的肚子里也是紧要的,对您的利益更是大大紧要的。您得清楚,好情报总是不乏要价,不乏买家,而现下我手头实在不太宽裕哩。
何妨让咱们达成一回公民间的协议?谁都不吃亏,谁都不受害。
我热切盼着您的回复。
您忠诚的仆人,
——Thénardier中士”
Valjean盯着这封信。他看了又看,脸色变得惨白。此时若有旁人,也许会觉得他什么也没看懂。但他的确全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这纸上的每个字都恍若毒液,阴暗且恶毒。那漂亮的寒暄与诱哄背后,分明是毒蛇的信子。
Valjean咬紧牙关。
他攥皱了信。手颤抖着。
***
Jean Valjean不常饮酒。
Jean Valjean不常在其他人睡下后,独自坐在深夜昏暗的房间。他手里端着白兰地,一只胳膊紧紧地扼住另一只,努力平复着心底的怒火。
Jean Valjean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空气凝滞而谧静,没有一丝风拂开垂下的窗帘。甚至蟋蟀的叫声这时也听不见了,丝毫不敢打扰其分毫。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站起身,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根蜡烛。
他坐在桌前,扭开墨瓶。他打开笔帽,蘸湿了笔尖。
他开始写信。
Chapter 39: 命运逆轮
Summary:
Valjean送出了一封信;Javert发现了Thénardier的踪迹。
Chapter Text
“心灵应天真,头脑需谨慎。”
——Anatole France
***
“——把他搞疯了好几周。所以去妓院巡查必须得戴手套。”
Leroux笑出了声。“太惨了吧!”
“至少你现在不会中招了。”Javert回答。
他们正一块儿出外勤,巡查市集中是否有偷盗或者其它非法活动。两人的目光时刻观察着四周,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犯罪行为。
“天呐,可千万别派我去查那种地方,”Leroux红着脸说,“太——太难堪了!”
“你得习惯。”Javert回答。
“我怎么可能习惯那种事嘛!”
“很多警察都习惯了啊,有些甚至过于‘熟练’了。不过那种活儿你绝对不想做。”
“所以这就是他们总派您去的原因?”
Javert转头盯着他,皱起眉头。“什么?”
Leroux立刻后悔自己没管住嘴。“我,呃——我是说——署里的其他人……呃,算了,没什么。”
“说,”男人哼了一声,“我倒很想听听他们在背后说些什么。”
Leroux用力吞咽了一下。“就——就是他们——他们说您从没……跟谁在一起过。”
探长的神情松怠下来。“噢,”他冷淡地回答,目光看向了一旁,“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所以——所以是真的咯?”
“什么,我没到处跟人上床睡觉?”
“您——”对话飞快奔向了绝对工作不宜的方向,但话匣已经打开,Leroux便收不回来了。他想自己的脸现在肯定像甜菜一样红。“您没跟任何人睡过,我的意思是,先生。”
“这他妈有什么重要的?”
如果是旁的人,Leroux一定以为这句话是出于愤怒,或者心虚——可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听上去竟是真正的无动于衷。
他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了。
“嗯……”
“我来问你,Leroux,”Javert双手背着,站在他跟前,阴影逼近了他,“你跟人睡过吗?”
Leroux瞪着眼睛,嘴唇翕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那个——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所以——”
“所以是没睡过。”
“没。”
“那你就不是个正常男人了吗?”
Leroux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是说,”他挥起一只手掌,“我从没——我没有——我怎么知道自己——可这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呀,不是吗?”
男人站直身子,扬起头,眯了眯眼睛。“是么?”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看着Javert继续朝前走去。
挣扎了一会儿,他追了上去。
“可您都不好奇吗?”
“不。”
Leroux十分震惊。“您没有——我的意思是,早上有些时候——您难道不会想——”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Javert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的双眼微睁,直直盯着市集对面的某处。
“探——?”
Javert挥起一只手,仍然一动不动,目不转睛。仿佛一只见到了耗子的猫。他没有挪开目光,只是下意识地拍了拍装着手铐的外衣口袋。
他逮到了张熟脸,Leroux意识到。是个正被通缉的家伙。
这不是头一遭跟探长出外勤时认出某只乱窜的猎物了。但这回不一样。他的表情里几乎带着股狂热。
“哪个?”他小声问。
“水果摊边上,”Javert咕哝道,“工装帽,黑发。”
Leroux眯眼打量。“我不——”
“呆在这儿。”男人打断道。
“可——”
“我说了呆在这儿!”
Leroux看着他走远,肩膀耷拉了下来。显然那是个重要角色,甚至是头上悬有赏金的家伙。他想要帮上忙。
随着探长的身影,他想他看到了那个目标。
嫌疑人把某样东西塞进衣包里,四周扫视了一圈,准备走出集市。
Javert跟上,小心翼翼地贴在墙边,然后看准时机跟着目标走进了一条窄巷,消失在了拐角。
Leroux皱起眉头,目光努力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胸中生起一股焦躁。
他呆在这儿能有什么用?为什么Javert让他等?是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样的任务吗?可他早就亲手逮过人了呀。
蠢,太蠢了。他应该包抄过去,截断那人的去路,就像他们教过的那样。留在这儿根本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下定了决心,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
Thénardier不敢说是什么让他觉得有东西跟着自己,但他生起了一种汗毛倒竖的悚然感。也许是靴底轻微拖过地面的声音,也许是一只到处乱窜的老鼠。甚至也许仅仅是在特定情形下激发出的第六感。无论是什么,他的脉搏都加快了,他便愈发肯定自己被人盯上,甚至被人跟踪了。
他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最近事情似乎愈来愈糟——好几次他都全凭运气险逃过警方。他绝不会大意到无视自己的直觉,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他竖起耳朵,分辨着脚步声,但他知道这是件无用功。合格的探子总会用各种方法隐藏自己的声音。他也不可能回头去看;发现自己被跟踪后的明显优势,就是让跟踪者仍以为自己未被发觉。
他步伐如常地走着,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毫不紧张。他的肌肉松弛,目光自然,继续向前走。
他就那么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不露出端倪,然后抄了一条与往常不同的路线。当他照例转过拐角时,突然狂奔起来,往右两拐,蹿上了平行的一条街巷,然后掉头往回跑。一段路后,他又往右,钻进了方才走过的两街之间的另一条小巷,紧贴着墙壁,藏在一排凸出的烟囱后。汗水从肩胛骨间流下。
要说一个猎人最难料到的,便是他们的猎物迂回反折,重新跑回危险的来路。Thénardier深谙此道。
他缓缓地、极不情愿地从藏身处钻出身子,观察着巷道。
巷中空空如也,只有他的影子隐约投在前方。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咔”的一声,某样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扣上了他的一只手腕。
他迷惑地转过身子,只见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正站在身后,直直地望着他。那双眼里,是某种名为正义的镇定。手铐间的短链栓住两人的腕骨。
“先生,”他说,“您被捕了。”
***
Javert一筹莫展。要是那家伙这回甩掉了他,要是他明白自己正被四处通缉,谁知道下一回再露面得等到什么时候?那人老奸巨猾,绝不愚笨,一旦嗅到了危险的风声,几个月盘桓不出也是常事。
Javert走过每一个空无一人的窄巷和路口,火气越来越大。
怎么会跟丢他的?究竟跑哪儿去了?
Javert抵紧牙关。
该死!该死,该死……
一阵扭打声忽地将他拉出思绪,他立马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巷道。
他的肌肉绷紧了。他站定身姿,攥紧警棍。那短沉的铅棍在他手中微微发着颤。
突然间,Leroux从前方的巷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那孩子似乎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几乎失去了平衡。他想站稳脚步,双腿却打着颤。
Javert无比惊骇地看着他。
年轻人带着种震惊的神情,死死抓着腹部。鲜血从他指间涌出。他大睁着双眼,抬起头,蹒跚地走向Javert。
“探……?”
他甚至还没说完一个词,就双手撑地,跪了下去。
Javert再次感到了那种崩塌与坠落,仿佛他脚下的土地轰然下陷。一时间,震惊与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动也不能动——可年轻人倒下的一瞬,他猛地回过神来。
他冲上去,先扫视了一圈四周,确定此处安全后,便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Leroux身上。
“您——您去追啊,”年轻人轻声道,尽管他的目光涣散地盯着卵石路,还带着那种不明所以的恐惧。“他要跑了。”
“开什么玩笑!”Javert吼道。他惊慌地抓住年轻人的双肩,“别说胡话!”
他把他放回石头路上,好让他平躺下来,然后哆嗦着去解他的马甲和衬衫。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他的手指在纽扣上打滑了好几次,才把衣服解开。
当Leroux的身体露在Javert眼前时,他僵住了。
一道。
两道。
三道。
腹部上有三道狰狞的血色刀口。
他怔了一秒,手顿在半空,然后撕开年轻人已经损毁无几的马甲,摁在伤口上。
Leroux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的脸皱成一团,脑袋侧向街道。“对不起,”他哽咽着,“对不起。我应该等的。我没有听您的话。我只是——我想替您拦住他,我想——”
“我明白,我明白。你想帮忙。我不会怪你,不会。”
“可他——您现在跟丢他了。”
“我很快就会逮住他,别担心。”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镇静一些,可事实上,恐慌已在他心中燎原。“别说话了,”他说,“对伤口不好。”
“探——”一阵痛苦的哼声将他的话截在喉咙,“您——”
“安静,安静。我给你止血。”
年轻人在他身下挣动着,脑袋痛苦地不停扭向一边。他攥住Javert按在他伤口上的双手,肌肉紧绷,浑身发颤。
Javert无法不去看那腥红的血迹不住从布料渗出。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糊满了他的皮手套。他嘶了一口气,口中蔓延着浓烈的铁锈味。
花多久才能止血?伤口有多深?凶器是什么?Javert不知道。恐惧像石块般沉进了他的胃里。
“探——探长,”年轻人低低唤道,溃不成声。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
“没事,没事,”他立刻开口,“我带你去找医生,只要先把血止住。”
只要把这……该死的……血……
他垂下眼,眼前却看不到丝毫安慰。
Leroux勉强地笑了笑,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我觉得……没必要了,长官……”
“别胡说。”
“您不用骗自己,探长。我知道……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我今晚……回不了家……吃饭了。”
Javert紧绷着脸。“别说话,”他轻声道,“别说话。”
“您、您知道吗,”Leroux蹙起眉头,“我一直……很崇拜您,”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仰慕,“我想……像您一样。像您……一样优秀,有一天。可……”他虚弱地咧嘴一笑。他的脸——上帝啊,他的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我想……没机会了。”
“别说傻话,”Javert坚持道。哪怕濒临发狂,他仍然极力冷静着解开了两人的腰带,扎在一起,尽可能紧地绑在了年轻人的腹部。“你工作出色得很,比Bisset和Lefèvre都出色。你总是最热心帮忙,最愿意学习。你完全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我很荣幸与你并肩战斗。”
年轻人神情一亮,尽管痛楚又让他哽咽起来。“谢、谢谢您,先生。您的话真使我幸福。”他发着颤,本能地按上腹部的刀口,“啊,我想我——”他努力抵御着那无疑无法忍受的疼痛,“要……”
Javert咬紧牙关。“Leroux……”
“告——告诉我妈妈——我的床垫下还有些钱。本来是想存着买……但现在用不上——嘶。”
“她用不着,”他说,“她用不着。她只想要你。”
Leroux迷迷糊糊地笑了笑。“我是个坏孩子,对吗?就这样死掉了。告诉她是我的错,是我犯傻了。告诉她——”
“操,”Javert哽咽一声,“——你能不能——他妈……别再说了。”
他感到攥着他双手的力度渐渐松开了。
“别担心。已经……不太疼了,”年轻人看向他,喉结滚动,“探——长……别听……署里那些人说您的话。”他的绿眼瞳逐渐模糊,脸上的痛楚缓缓消失了,眼皮耷了下来。“您……比他们好得多。”
“Leroux——”他拍着年轻人的脸,摇着他。“Leroux——”
要是那孩子还看得到,映在眼中的也绝非尘世的景象了。
“不要……伤心,”他听见Leroux嘟囔着,声音几不可闻。“不是……您的错。”
然后,似乎什么东西离开了他,他的身体倒在了卵石路上。
“Leroux——”
一瞬间,Javert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全然无助。他的双手仍然颤抖地按着伤口,仍然紧摁着那血淋淋的皮肉,好像只要他足够用力,就能凭双手将那伤口重新缝合。
他喘着气,几乎是呜咽了起来——这便是他所能放任自己的全部了。
然后恨意淹没了他。
“我要亲眼看见他被绞死,”他低声发誓,“我要亲眼看见。”
他伸出手,胳膊从年轻人身下穿过,抱起他,然后挣扎着站起身。
Leroux垂软地靠在他的怀抱中。他飞奔起来。
***
那野孩儿观察着坐在街边的那个男人,半是谨慎半是好奇。他看见那个人在这条街上溜达了好一阵子,不停地东张西望。现在又好像等起什么人来了。
那人的穿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劳动者,一顶平顶帽遮住了眼睛,只有一绺白头发露了出来。他的样貌显然不像个中产阶级,却也看不出半分凶相。
小孩从巷口就悄悄地跟着他了,沿途尽可能轻手轻脚。“你是来干嘛的?”他终于问,“——怎么一直在我的街上晃荡。”
那人并不吃惊,甚至没有看向他。“哦?你的街?”
“从某方面来说。怎么了?”
“这下也许容易了。”
“呃?”
那人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如果我要送一封信给某人,该怎么做?”
“去找邮差。”
“如果我想直接送到他手上呢?”
他的神情中透露出:这是一个已经违了法的人,不想再让人抓到踪迹。这样的神情对这片街区的野孩儿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同时也暗示着机会。
男孩打量着他。然后绕到他跟前去,双手叉腰。“倒可以帮你一把。不过能有什么好处?”
“也许我钱包里的东西?”
“万一里面只有空气呢。你要让我干活儿,就得给我瞧瞧是不是空的。”
终于,男人抬头看向他。额前落下的阴影散开了,露出了一双锐利和温柔并存的眼睛。他缓缓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了一个硬币。
男孩正要去够那闪光的金属,却还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就被男人收回了。那人微微倾身,挑了挑眉毛。
男孩气鼓鼓地抱着胳膊。“好吧,您说。”
“那个人之前在这儿附近收过信。我不知道他住哪儿,现在用什么名字,甚至不晓得他现在什么模样——”
小孩笑出了声。“您让我去找这么一个人?去解谜啊!我怎么知道该找谁?”
“你本来就不知道。但很可能你的朋友们知道。”
“哦?继续。”
“我要找的这个人,他过去是蒙特勒伊的一间酒馆老板。在戈尔博老屋住过一阵子。逢人便喜欢说他在军队的故事。他有过很多名字,Fabantou,Jondrette。但他的真名是Thénardier。”
男孩竖起了耳朵。“Thénardier?”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希望。“你认识他吗?”
“我晓得他,但不能说我见过。”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
“啊。但……也许有人知道?”
他噘起嘴,思索着转了转眼珠。“嗯……也许。”
“那去找他们吧。确保把这个交到他手上。”那人从衣服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了他,“——请尽可能快。”
“我该说是谁送的呢?”
“一位老朋友。”
“哈。我试试看吧。但首先——”他翘起鼻子,伸出了手。
那人站起身,又把手放进钱包,取出了一枚硬币给他。
男孩双手攥着硬币,在路灯下细细一看。
片刻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枚价值五法朗的白子钱。他倒吸一口气。
当他满腹诧异地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了夜幕中。
***
Javert站在圣灵医院外。院子里一片漆黑,他不停地踱着步。
然后他停下来,抵紧牙关,低吼着一拳砸在了墙上,垂下脑袋。半晌,他重新靠着墙,驻足凝视着黑暗。
一声发颤的叹息逸出双唇,他滑坐在地上。他沮丧地坐着,胳膊搁在膝盖上,长发遮住了脸。他把头埋进手中。
“该死,”他呜咽着,“该死……”
***
“昨晚您上哪儿去了,papa?”
Valjean险些被早餐呛住。“我以为没人看到我出门。”
“是想偷偷溜走咯,是不是?”Cosette笑道。
“嗯。”
“去哪儿?”
“河边。”
“啊。可是,您真的不该那个时候出门。很容易遇到危险的。”
Valjean仅仅笑了笑,继续用着早餐。
“您在听我说话吗?您不用晚上溜出门。您现在不是罪犯,别人认出你没什么关系。干嘛不白天再去河边呢?”
他顿了顿,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了某种伤感的情绪。他的目光恍惚。“我想,夜色总是更迷人。”
***
Thénardier瞪着双眼,从信上抬起头,似乎不相信上面的东西。
“你亲眼看见那人写的?”他问道。
那个送信的红头发小孩噘起嘴巴,扬起了脑袋。“我亲眼看见他拿给我的。”
“是他本人写的?”
“不知道。可能吧。”
“他长什么样?”
男孩深吸了一口气,长叹而出,眼睛瞟着天花板。“嗯……我猜五十来岁。白头发。”
“倒是像。”他低声咕哝着,“看起来有钱吗?”
“噢,看不出来。但反正很有钱,非常有钱。”
“你怎么知道?”
“给了我这个呗。”他扬了扬手中的银币。
Thénardier惊愕地吸了口气。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警察或线人会给一个送信人这么多钱。那人显然不是个密探,而且还很有钱。也许这封信是真的。
“多谢你跑这趟,”他说道,某种紧张的兴奋在心中慢慢升起。“走吧。”
“还有一件事。”那野孩儿说。
“什么?”
小孩顿了顿。他抬起头,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Gavorche出什么事了吗?”
Thénardier神情转冷。“Gavorche?”
“你儿子。”
他有些恍惚地盯着那孩子。“死了,”他干巴巴地说,“死在街垒了。”
男孩盯了他片刻,然后垂下脑袋,缓缓颔首。“好吧,”他自言自语道,而后声音变得更轻柔了,“好吧,我想也是。”他沉默地站着,眼睛盯着地面,然后扣上帽子,转身离开。
Thénardier带着股困惑和焦虑看着他,嘴角颤动着。“谁要找他?”他在门口大声问。
“别装得你好像在乎似的。”那孩子叫道,然后消失在了夜色中。
***
尽管打击巨大,Javert还是重新开始了追踪。
他穿上乞丐的破布衫,长发盘成辫子藏进帽子里,一块破围巾遮住下巴。他在贫民窟的每一个角落闲晃,又穿过市集,眼睛和耳朵时刻注意着蛛丝马迹。
一天傍晚,太阳刚刚落山,他终于发现了那人的踪迹,甚至未被发觉地跟踪上了他。他本可以找个地方将那人当场逮捕——上帝,他真的很想。但有件事,哪怕急切如他,还是让他停下了手。他花了数小时守株待兔,一个麻烦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Thénardier和猫老板有关系。
关系还很大。他们似乎一起做了数桩案子。
尽管两年前的冬天,Javert几乎将那个黑帮一网打尽,其中却有一个因为当时不在现场而逃过了警方的突袭:Montparnasse(巴纳斯山)。
然后在交运途中,另外一个——Claquesous(铁牙)——也失踪了。这是一桩谜案,直到后来在六月叛乱中,Javert发现这个人替警方做事被杀,心中才有了推论。Javert和他在同一处街垒做了密探,由于后者早早丧了命,他们也就没有机会瞧见彼此。
无论Claquesous是哪边的人,他终究是死了,猫老板的核心团伙也随之消失。
但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帮人进行了成员更替——Javert听到这样的传闻。
似乎是在Montparnasse的帮助下,Thénardier成功越狱,同时越狱的还有黑帮另两位主要人物:Babet(巴伯)和Gueulemer(海嘴),以及另一名之前同猫老板大有关联的罪犯。那人名叫Brujon,据称他在四人团伙中取代了Claquesous的位置。
而那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这个团伙实在有足够的时间重组。
与此同时,如今没有哪项罪名直接指向了他们。所以要么他们的确犯案寥寥,要么变得相当不露痕迹。
Javert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想重新抓住这帮人,瓦解这个团伙——正如他之前努力过,却没能成功的那样。犯罪是一回事,团伙犯罪又是另一回事。这世上的邪恶固然野火不尽;往复的罪恶只能应时而处。但若任由那野火无限燃烧起来,必是致命的、不可饶恕的。
Javert当然希望Thénardier人头落地,但现如今却到了更紧急的当口。他个人的复仇与他曾立下要保护这座城市的誓言相比,只能屈居其后了。
Javert成功追踪到了Thénardier的老巢。但比起锁链加身,这只耗子更适合为他作饵。
现下那人似乎正谋筹着什么事。他看起来焦躁不安。一天数次出入市集,买了一盏灯和灯油——但那贼窝的窗户却整晚黑着。
除此之外,Javert发现他收到了好几封信。
如果Thénardier准备实施犯罪,他是极度缺乏人手的。他的身边只有他女儿,因此,要是想作大案,就得雇人。也许——他希望——正是那些信的用途。
Javert徘徊在街角,期望自己不会暴露身份。他不知疲倦地查探着、等待着。
将我带向猫老板吧。
***
周六傍晚,Valjean收到一封信。
“这周来不了,”信上写道,“我有事要办。——J”
Valjean轻轻摩挲着那署名的字母。他叹了口气,将信揣进衣兜。
这样也好,他想道。他,也有事要办。
***
三天过去了,Javert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
Thénardier在前一晚盘踞了另外一处地方,或者至少Javert猜测他如此,因为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了。
那是附近一家酿酒厂的仓库,坐落在一片工业区。天花板有两层楼高,平日里会把一桶桶酒运进来,储存发酵至足够时限。
奇怪的是,Thénardier有这房子的钥匙,径直就进去了。Javert悄悄地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藏在一处阴影之中,透过那闩上的窗户看进房内。
房中,一排排大酒桶靠墙堆着,每个都比五个人捆一块儿还要大。除此之外是一堆堆小酒桶。上面都贴着表明品种的标签。
门边有一扇巨大的红木酒瓶架。酒厂最近应该清理过库存,因为这会儿架子上几乎是空的。在架子背后,墙体隔开了一段楼梯,直达地下储库。
房子里三面都有狭道,酒桶顶上,瓶架背后,以及二楼通往阳台外的一条。配备了一架活动梯。
Thénardier双手叉腰,在屋内走动,眼睛四处打量着。他看了看狭道,看了看酒桶,又看了看墙边的架子。全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出乎Javert意料的是,那人在状似评估了一番后,并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点头离开了,甚至还重新锁上了门。他径直回到老巢,过了一会儿,又把一封信交给了一个野孩儿,然后回屋睡觉。
目前看来,唯一的解释是那间仓库是个碰头的地方,他正在筹划什么恶毒的阴谋。这便意味着,那里不久之后会有一场交接。
Javert心中升起了希望。
***
几天后Thénardier再次前往仓库,Javert成功跟在他身后,同样悄悄钻进了库房。这归功于他身上的开锁工具,以及提前找机会给仓库门的铰链上了油,因此开门也未被察觉。(他自己的卧室门就常年不上油,正是谨慎起见,为了相反的功效。)
他偷偷藏进那排大酒桶背后,紧贴着墙壁。仓库里十分昏暗,唯一的光源只有Thénardier带来的油灯,以及随后点燃的寥寥几根蜡烛。如此一来,酒桶和阴影都能遮蔽他。
Javert看见那人从梯子爬上显然是留给工头的地方,又把梯子收了上去,狭道的连接便切断了。当然了,他在上去之前,没忘记把大架子上仅剩的几瓶酒清扫一空。如今他打开一瓶浅啜起来,剩下的放在身后敞开的木箱里。
做完这一切后,似乎万事俱备了,因为那人没有再动,只是谨慎地盯着门窗。
仿佛过去了几小时。两个人都在等待。
终于,接近午夜时分,门开了。一个人影步入了幽暗。
Thénardier站起身。
黑暗中,那脚步缓慢而清晰,回荡在宽敞的仓库中。然后阴影散开,代之以微弱的灯光;一个身影孤身走了出来。
Javert吃了一惊。
他震惊地看见,那人竟是Jean Valjean。
Chapter 40: 焚巢
Summary:
Valjean同Thénardier展开一场紧张的谈判。
Chapter Text
“最好的礼物是自己的一部分。”
——爱默生
***
他步入灯光中,正如演员走上舞台,拳手走进赛场,国王走向王座。他是自黄泉底下而来,每一步态,眼中透现的利光,无不昭示着此人最初的光景。也许在某些方面,他从未变过。
Valjean双手背在身后,站定,直直地盯着Thénardier。
显而易见,两人的会面是早已安排妥当的。对Javert而言,两个罪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秘密碰头,商洽某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桩事。然而,眼前戏幕中的两个角色于他又是前所未见的。
Valjean究竟来这儿做什么?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Thénardier看上去和Javert一样惊讶。一阵不安的干笑钻出喉咙。“先生!我还真没想到……是您。”
“确实如此。”Valjean说。
那么——那么是Valjean安排了这一切,Javert意识到。甚至动用了某种欺骗手段!
Thénardier咧开一个讥诮而警惕的笑容,鼻孔紧张地喷着鼻息。“您不是Georges Pontmercy的兄弟。”
“从姻亲的法律层面上来说,我是。所以您大可以提前放弃您受骗的申诉。”
那人顿了顿,好似当真在考虑那么一份申诉似的。“您到底为何而来?”他最终问道,“我猜不是为了滑铁卢发生的事吧。”
“噢,别担心,我们会谈到滑铁卢的,”Valjean冷淡地回答,“但我想你我都知道我为何而来。”
他眸光微闪,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了一封信,举至唇边。
“这个,”他说,“勒索信。”
Javert从男人全然镇静又憎恶的语气当中,生起一种奇异的钦佩。
那一瞬间,Valjean身上既显出一位市长的决心与庄重,又显出一名罪犯的狡猾与威压。两者深糅为一。
Thénardier自上方盯着那封信。他的嘴角扯了扯,皱起弧度,而后咧开一个懒怠的笑容。他耸耸肩,摊开手掌。“怎么,”他讥诮道,“我可什么也没拿到手啊。这东西害不了您。他们撤了您的刑架,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对付不了您。干嘛还这么生气呢,老人家?”
Valjean开了口,语气里带着Javert许久没听过的恶意。“别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落到条子手里的。”
Javert上一回听到这样威胁的腔调,还是在Fantine的病榻边。
Thénardier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何要放出这个消息,毁掉一桩绝佳的生意呢?”
“因为你是个卑鄙小人。”
再一次地,Javert心中升起某种钦佩——为Valjean这样强硬、坚定而危险的一面,就像月球的阴影面。男人脸上的威胁意味,正符合他曾经的一贯想象——在他尚以为这个人没有改变的时候——但它又被某种平和的威严恰到好处地收制住了。
Valjean突然让他想到——想到了他自己。这正是他在与恶徒周旋时的一贯神情——至少是在耐心耗尽的时候。
“唉呀,您怎么老以为是我出卖了您呢?”Thénardier问。他依旧维持那副友善的腔调,但作为极擅捕捉微表情的老手,Javert已经瞧出了他的紧张。
“你不承认?”Valjean说。
“我再问您一遍,先生,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幸灾乐祸便够了。”
“为了幸灾乐祸害人?”那人说道,好似当真收到了侮辱一般,“绝不会。”
“花言巧语这次救不了你。”
Thénardier惺惺作态地看着他,歪了歪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他将身子靠向楼顶栏杆,一只手托着下巴。无论方才是哪副嘴脸,此刻似乎都已消失了。“你过去的确是很好骗,”他说,“现在不是咯,呃?唬不了你两次啊,Jean Valjean。”
他伤感地叹了口气。“市长,嗯?还是个发明家,工厂主!有钱有势,广受爱戴……被抓回去可不可惜呀?你以前的确拥有过一切,不是吗?罪犯的领袖,农民的国王,竟然一落千丈了!啊,可你挣的那些钱还捏在手上,是不是?”
“看起来你最近过得很惬意嘛。领了大赦,攀上高枝……女儿嫁了个帅小伙——还是个男爵!她可真不赖。”那人眯起双眼,“令嫒最近如何呀,先生?您从我手里偷走的那个小丫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腔调仿佛自己果真记不得了,“Clochette?[1]还是Coquette?[2]啊,我想起来了,是Couchette。[3]”
这句话触到了要害。Valjean神情渐狞,“别把她牵扯进来。”他龇牙道。
“我一百万个不愿意把她牵扯进来呀,”那人叫道,“老实说,我还巴不得出国哩!我听说美洲这个季节好得很,可我没钱走。你以为我怎么想到恐吓信这招的?”他转过身,背靠栏杆,面朝屋顶,露出一种熏熏然的神情。“话是怎么来着,那对小年轻,坐拥了一座漂亮的海边小城整个玉石业的财富。好几十万法郎!”他冷笑着瞥向Valjean,“您能想象吗?我可不能。”
“你,离我的家人,远一点。”
“当然了!那么多钱,就放在那儿,要我说真是种浪费。我能想一百万种好用途。老实说,我最近正想出了几条呢。”他嗤了一声,“我跟你说吧,Jean,”他挥起一只手,“你不喜欢我呆在这儿,我也不想呆在这儿。最近我在法兰西可不好过呐。你给我钱,我就滚得远远的。这回永远消失。三万法郎,如何?”
Valjean没作声。
“怎么说,我还挺喜欢你的。两万。”
“你从我手上一文钱也拿不到。”
那人轻快的声线突然变得阴狠起来。“怎么这么说?”
“那钱已经不是我的了。”
Thénardier相当夸张地叹了一口气。“Valjean,Valjean,Valjean啊……你要我怎么说你。一点小钱,我就永远消失。出国,再也不回来。你怎么说也有六十万法郎。两万算什么呢?不值一提!”
“钱是Cosette的。”
“你可以劝劝她嘛。”
“我私以为,她对你不会有半分施舍的念头。”Valjean嗤道。
“是,她对我是没什么好感。这不更是我应当从你们生活中消失的理由吗。”
Valjean仅仅眯了眯眼睛。
“冥顽不灵!”Thénardier大笑着说,“我猜你想让我离开咯?”
没有回答。
那人咂了咂舌。“嘿!我倒有个问题,Jean。干嘛不把我抓了呢?”
Javert皱起眉头。的确,为什么Valjean不把这件事交给警方?
“我自有考量。”Valjean说。
Thénardier挑起眉毛。“自有考量?是吗。可要是抓了我,你同样见不着我了呀?”
“你之前越狱过。”
“啊,是这样。你是想亲手保证我消失,是不是?”
“这对所有人都好。”
“那你干嘛不给我钱呢?”
Valjean似乎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我曾经给过你钱,”他最终说,“可不够。你拿着钱,你的心依旧贪得无厌。你永远不懂得知足。叫我拿钱给你离开,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没关系。可我怎么确定你真的走了?难道你就不会某天站在我的门外,对我的过去挖地三尺,好再要更多的钱?”
Thénardier摸了摸下巴。“所以你今天是来威胁我了。”他皱起眉头,“可你拿什么威胁我?抓我?这很矛盾啊,先生。您可说了我是会跑的。”
“也许你跑不了。”
“也许我能。”
“我觉得你不会冒这个险。”
Thénardier皱眉看着他。
“你不用出国,”Valjean说,“离开巴黎就够了。那花不了你多少钱。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带着你的家人一块儿走。”
“趁你没改变主……?”那人扬起脑袋,“你是真的不打算抓我,”他思考道,“可为什么?”他看上去有些愕然,然后,一个难以置信的笑容浮现在了脸上。他笑出了声。轻笑转为大笑,他双手叉着腰,脑袋往后一仰。
“因为我有孩子,对不对?”他大笑道,“我的上帝,你还真是别人口中的菩萨心肠!”他的脸上露出恶毒的得意,正如一个刚刚发现自己手握筹码的人。
一瞬间,Javert想上前撕碎了他。
Valjean没有说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Javert知道那是真的。
Thénardier的狞笑凝成了愤怒。他突然绷直身子,倾身向前,双手紧紧攥着栏杆,仿佛一只鹰隼将利爪嵌进猎物。“既然你他妈这么为我们担忧,那就给钱啊,你这个老傻瓜!”
Valjean拔高的声音回荡在整间仓库。“我告诉你,你从我身上什么也得不到!你不值一文钱!现在给我滚出巴黎,趁我还让你走!”
“否则呢?”那人嗤笑道,“召唤你的专属小警探?那条招人厌的看门狗?那个黑小子?”
Javert咂咂舌头,翻了个白眼。他双手撑在膝上,站了起来。“得了吧,”他叹声道,从阴影后走出,脸上一副失望的神情,“就这点儿水平?‘黑小子’?我还以为你能想点儿创造性称呼。”
两个人同时震惊地看向他。
Valjean那股威严的神情立刻消失了。他站在那儿,露出了每次看到Javert突然出现时的惊愕模样——只是这回更甚三倍。
Thénardier显然吓坏了。他转向Valjean。“你!”他一根手指指着对方,骂道,“你把他带上了!”
“老实说,”Valjean回答,“我跟你一样惊讶,不过无关紧要。”
Javert瞥了他一眼。“又回老样子了,嗯?”
“形势所迫。”Valjean嘟囔道。
“我明白。”
两人同时镇定地看向Thénardier。
“你知道你把我整个计划都毁了吧?”他听见Valjean说。
“你的整个计划就是让他逃脱制裁!你知道我绝不会允许的。我甚至不晓得你怎么会同意这种事——更别说我了。”他咕哝着,“但反正你是个天杀的蠢货。”
Valjean叹了口气。“我明白。”片刻后他补充道,“你准备怎么上去?”——他是指那狭道,Javert猜测。
“你得帮我一把。”
“啊。”
“噢,你们能别在下面唧唧歪歪吗!” Thénardier叫道。他的脸涨红了,既像愤怒又像尴尬。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当然,你说得对,”Javert说,“——说得对。是该有个结论了。那么——”一种狂热的兴奋席卷过他,“你被捕了,Thénardier,罪名是越狱及数桩谋杀未遂。法兰西容忍你这个祸害实在太久了。对我们来说更是如此。老老实实地给我下来,”他冷笑道,“不要让我们动手。”
Thénardier怒视着他们,咂了咂舌。“跟它说去吧。”
下一秒,Javert便看见一盏灯向他们飞来。
他本能地闪过身,一只胳膊挡在身前,身体隔在了那东西与Valjean之间。
然而此举是徒劳的。并非因为没有挡住,而是没有必要。那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球状的玻璃罩碎了一地——除此之外,便没有其它东西了。
“噢,”Javert冷冷地说,“看来……这炸弹比我想象中——”
他的声音被Thénardier的下一个动作截住了。一瓶酒扔了下来,同样摔碎一地,然后被那仍然烧着的灯芯点燃。在酒精的助燃下,立刻吐出了火焰。
Javert惊讶地往后一跳,一把将Valjean推开。
他抬起头,怒不可遏地看向Thénardier。他们明明只有咫尺之距,却被这火隔开了。
而下一秒,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祥的嘎吱巨响。Valjean叫着他的名字,飞身扑向了他。
他还来不及转身便向后倒去,背部重重地砸在了木地板上。
他看见Valjean的脸。那人俯在他上方不到六英寸距离,那扇巨大无比的红木瓶架,整个压在了他的背上。
两人震惊地四目相对着,僵住了。
在他们四周继续传来酒瓶碎裂的声音。火燃了起来。
橘色的火光从瓶架下蹿出,照亮了他们的脸。
急促的脚步声在上方响起。奔跑声,关门的巨响。最后只剩下燃烧的声音。
而重量继续下沉。
瓶架长宽足足有半堵墙,绝不低于八百磅重。尽管一部分重量分散在了地面,仍有四五百磅的重量完全压在Valjean背上。
Valjean是个强壮的人,但还没有强壮到那个地步。哪怕他曾经扛起过Fauchelevent的马车,最后关头也是靠旁人几十只手的帮忙才脱险。
Javert已经看见他的肌肉发起了颤。他在勉力支撑着,神情紧绷。
他的眼中带着股癫狂的决然。“Javert,”他咬牙嘶声道,“走。”
“可——”
“走,趁我还撑得住。”
Javert试图翻过身子。“让我——至少让我试试——”他试着从Valjean身下移开,双手撑地直起了身。他顶住那架子,抬起了一丁点儿,但也只是一丁点儿而已。
“你扛不起来的!”Valjean吼道。
“你也扛不住!”
“该死,Javert!出去找人帮忙!上帝啊,否则我们两个都会压在下面!”
这句话让Javert的脸色变白了。
“我——我去找东西撑住它!”他说着,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当他最终站起身时,恍若看见了地狱之景。周围环绕的一大片地板燃烧着。整座仓库被跃动光影映得通红。火苗渐渐地蔓上了四面的墙壁。
“Javert,我没让你——”
“快了!”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惶然至极。这地方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他想到Thénardier留在狭道的木箱,却没法够着。也许地窖里还找得到些箱子?
“Javert!”Valjean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气绝。
仓库里弥漫起刺鼻的浓烟。他们还能在这儿停留多久?他的肺部刺痛了起来。
“坚持一下,”他吼道,“我找东西过来!”
“Javert——”
他转过头,发现Valjean正望着他,眼中带着一种哀伤而愧疚的神色。
“Javert,我——”男人极为勉强地往后看了一眼,“我走不了,”他坦白道,“我的腿被夹住了。你得离开。”
又一轮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不,”他粗声道,“不!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该死,Javert!出去!”
Javert的目光飞快地在火光中移动着,拼命地搜寻着,想找出可以着力的东西。“我不会——!”
他往后瞥了一眼。他看见男人晃动了一下,他的力气已经彻底耗尽了。
那一瞬间,Valjean抬眼望向他。他似乎发现自己正往下滑着。他望向Javert的眼睛,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那笑中满是至高至上的惨痛——那是他从Fauchelevent的马车下爬出来时露出的微笑,晓得自己已无希望,却是为了好的缘故。
Javert骇然无声地看着那笑,看着男人的肌肉终于无力地松弛了下来。瓶架轰然倒向他,发出一声巨响。
他僵立着,一种全然的无助感汹涌而来。
“该死!”他叫道,抓着脑袋,声音划过头皮。接着从他口中传出了一声绝望而哀恸的低哮,“Jean!”(事实上他想叫的是“Valjean”,但“Val”的音哽在了喉咙。)
他冲向木架,想硬抬起来,但根本没有用。那个角度哪怕是Valjean也毫无办法。
就算他抬了起来,又该怎么钻进去把Valjean拉出来呢?他不仅得找东西撑起架子,还得把东西从下面垫进去,好让角度撬开一些。
但他该去哪里找那些该死的东西?这里除了酒桶还是酒桶,满满一屋!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咳嗽着将颈间的蓝色围巾取下,栓在脸上,罩住了口鼻。这让他呼吸顺畅了些,但仍然无法缓解眼睛的灼痛。
屋子里逐渐热得难以忍受。伴随着浓烟,他求生的本能开始占据了上风。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赶快离开。
也许Valjean是对的。也许他该出去找人帮忙。
但那得花多长时间?他们还剩下多久?
该死……
最关键的是:他得让这里通风,他的肺需要新鲜空气。他快无法呼吸了。
他向门口冲去,却发现门打不开。
他用力踹门,片刻后依然纹丝不动。
他按捺着恐惧,将整个身子向门板撞去。
还是不动!
他一次又一次地撞过去,门依旧紧扣着。电光火石间,他透过门缝一瞥到某样黑而细的东西卡在中间。恐慌中,他意识到那是一条链子。有人趁他们一进去就把门锁上了。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射过整间仓库,寻找其它逃生通道。他看着那狭道,那上闩的窗户,木架,巨大的酒桶,无不向他昭示着: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计划好的。
对Thénardier而言,这次会面显然具有风险,他便盘算:要么从来人手中讹一大笔钱,要么——如果事情起了变化,证实这是警方的陷阱——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个精光。
这是他们一手安排的。这是他们一手安排的。
如果没有人生还,那么连证人也没有。
一阵冷颤窜过。
Javert很少感到害怕——真正意义上的害怕。但他此刻体会到的无疑只能是恐惧。
他几乎看到这一生从眼前飞驰而过,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将注意力聚焦在一件事上:逃生。
他基本没办法上到狭道,除此之外,他们很可能把上面的门也上了锁。而底层再没有第二个出口。如果他把窗玻璃打碎,砌进窗框的铁栅条间距太窄,根本不容人钻出去,更不可能掰得弯。
还能怎么办?
他抬脚,却不慎踩在玻璃碎渣上,滑了一跤,险些摔着脑袋。
他眼睁睁地看着四周——只有高窜的火焰和滚滚的浓烟——他尝到了真正的绝望。
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在火海中不省人事的样子。火苗包裹着他,吞噬着他,永远斩断了生路。
真可笑啊,仅仅几天之前他还溜到这里,确保自己能进来。他还给此时滚燃的门的铰链上了油,丝毫没料到——
他的眼睛睁大了。
铰链!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冲到门旁,拔起了连接铰链的连杆。因为才上过润滑,连杆就像一把滚刀穿过黄油似的,一根根落到了地上。当四根都抽出来后,他攥住门把手,用力向后拉。金属相互碾磨着,发出嘎吱的尖叫,但门依旧没动。他咬住牙,拼命晃动着把手,然后用腿抵着门框,以自己为支点,随着最后一拽,加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门终于被撬松了。
Javert跌撞着往后一躲,门板连锁带链地砸在了跟前。浓烟争先恐后地扑过他的脑袋,钻出门外。
他冲了出去,双手撑地跪在地上。他扯下脸上的围巾,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就像一个濒临淹死的人被呛得咳个不停。
平息下来后,他站起身子,冲向最近的路口。
求救的时间越长,Valjean留在里面的世界就越长。甚至一个恐怖的念头窜上心头:他还活着吗?他立刻低咒起这个念头。
他一定活着。
他必须活着。
这是Javert宁肯去相信的。但无论如何,他不会把那人留在那个地方,留在浓烟和火海中。无论如何总有救出他的希望,无论那希望多么渺茫。
怎么才能抬起那该死的架子呢?至少要两三个壮汉,与此同时还得有人钻进去把他拖出来!
可这里是工业区,能有多少房子住了人?至少得等到清早!要是附近有人家,他很快就能叫齐人手。可Thénardier很会挑地方。就算现在有人尖叫一声,又有多少人听见呢?
上帝啊,他拼命想着,这儿应该有一处岗哨,总有一个宪兵巡查街道。总有一个。
但目之所及的地方,没有一间屋子,没有一个人影。连一盏街灯都没有。只有连片的厂房和仓库。
Javert发着抖,四处乱转着。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在极度的绝望中,他咬紧牙关,像一匹发了狂的马般扬起脑袋,下了决心。
他调转过头。
再回去可以说是疯了。火势一秒险过一秒。但他无法将Valjean丢在那儿自己离开。
可怎么把人弄出来?他甚至毫无头绪。但他还是冲了回去,深吸进最后一口空气,埋头冲进了火海。
他似乎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径直爬上了那堆威士忌酒桶。
哪一种度数更低不会燃起来?他不知道。没时间多想了。他直接扯开了离他最近的桶塞。
酒水倒向了地板。Javert惊愕地看见酒水上立刻浮起怒张的火焰。好在火苗追不上液体的流速,只在那一小块持续燃烧着。
无所谓了,就让它燃吧,他想着。没有施救的必要了。
Javert抓住那轻下来的桶身,双腿撑在酒桶堆上,将它扔了下去。酒桶“砰”的一声落到地面。他一步步躲开火苗,迅速将桶滚到了瓶架旁边。
此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却仿佛有了自主的意识,动作毫无迟疑。
他跪下身,滑进了架底,用背将架子顶起来一点儿。在这个角度发力要比他陷在下面时更容易些。他用一只手将酒桶拖进来,卡在了当中。
他爬出架底,翻过身,用背顶着酒桶,一手抵着瓶架边缘,将酒桶又推进去一些。然后他换成蹲伏的姿势,爬进架底,用脚将酒桶慢慢往后蹬移。
大约卡进四英尺后,他松开腿,再次转身,先是膝盖与手撑在地上,接着是腹部,而后整个人匍匐移向了Valjean。
他一开始轻轻摇晃那人的肩膀,动作随后粗暴了起来。
“Valjean。Valjean!”
没有回应。
他颤抖着抓住Valjean的肩膀,拽了拽。
那人的脚卡住了。
Javert钻得更进去了些,握住他的小腿肚,一边转扭一边拉拽,撬松了卡住他脚踝的地方。
他将Valjean的一只胳膊和身体搭在自己肩膀上,把他拉离了架底。
四周已经烧成一片火海。
Javert忍受着滚滚浓烟,背着他,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他们回到街上时,Javert的裤脚着了火。他一片咳嗽着,一边用手套使劲把火拍灭。
当他吸进足够空气,尖叫着的肺终于安分下来后,立马把注意转向了Valjean。
着火的仓库火光冲天,将这条街照亮了。
男人面无血色。橘色的火光下,那张柔和的面庞毫无生气。白发被光亮镀上了一层金色。
“Valjean,”他低声道,摇晃着那人的头颅,“Valjean——”
Valjean一动不动地躺在卵石路上。
Javet头脑纷乱地从兜里掏出他玻璃质地的警徽,放在Valjean的嘴边和鼻子下,他看着——希望着——能从雾气中判断他是否还有呼吸。
玻璃片上干干净净。
“No,”他喃喃道,“No no-no-no-no——”
他再次疯狂地四处环视着。也许有人看见了这场火,或者嗅到了烟味;也许有人会前来查看——可街上空空如也。
他的面容颤动着。他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他偏过Valjean的脑袋,抬起他的下巴,将空气渡进他口中。
在土伦时,这招曾救过差点淹死的水手——万一也对吸入过多浓烟而生命垂危的人有用呢?
至少,Javert祈求如此。
他尽力让自己忘掉那木架倒下的重量,忘掉它可能造成的伤害。他承受不了。
他也无法去想Thénardier或他的同伙是否仍然潜伏在暗处,等着验收他们的成果。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他曾在南方监狱中学会的救生动作上。一遍又一遍。
急促地猛压胸膛十次;再捏住鼻子,用力对嘴吹气。
他模糊地记起,他的同僚曾十分厌恶要把嘴唇贴在一个罪犯的嘴上这件事——哪怕是为了救人。“给我钱我也不干。”其中一个人说道——他曾暗自认可。
世事难料!如今,他甘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一千次,只盼能换Valjean活下来。
他还有那样多的东西没给予,那样多的东西没奉献。
有多少次他曾对那人冷眼以待——侮辱他,嘲讽他?
上帝,他甚至不肯给他自己的名字!
他为什么总是那样冷血?哪怕并非他心之所愿。
Valjean甚至还来不及看到他真心的感激,真正的善意,就要这样死去吗?
他们曾纠缠了半生,相处的时间却寥寥无几。
他以为这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是他们人生中的新篇章。不该就这样结束。不该是现在。不该像这样。
都是你的错。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所遭遇的所有不幸,过去的,如今的,都是你的错。
如果你没在那儿,如果你不曾设法逮捕那个人,也许——也许他不会——
Javert咬紧牙关,摈断了这些念头。
他如同一个机器般,一次又一次地弓下身,重复着两个动作,似乎那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件事了。可他却管不住自己的心。绝望与恐惧湮没了他。
不知因为灼伤还是害怕,泪水逐渐在Javert布满煤灰的脸上落下两道痕迹。他全无察觉。但他每将嘴唇贴向那人,都能尝到唇上交杂着烟灰的咸意。
Breathe, goddanmnit——
Please.Please.Please.
If you died now——
I don't——
I couldn't——
God, please.
Valjean.
Live!
Please, please live.
突然间,Valjean在他身下痉挛起来,一声骇人的、垂死般的喘息逸出嘴唇。
Javert猛抬起头,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他死死盯着男人的脸,拼命地搜寻着端倪。
“Valjean,”他说,拍打着那人的脸颊,“Valjean。听得见我吗?”
那人无法表露出对周遭一切的任何意识。
他并没有醒过来,但他——虽然还很困难——好歹再次呼吸了。也许受了伤,可他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Javert将胳膊枕在他背后,抱着他,让他的头贴向自己的胸膛。他垂眼望着Valjean,看着他脸上隐约的痛楚神情。
“是Ferkó,”他近乎哀求地低语,阖上双眼,额头抵着额头。“我母亲叫我Ferkó。”
这样的话或许很傻,可他却怀着那么一丝希望:也许献出自己的一部分,便能引他穿过幽冥,挨过他正遭受着的一切。
注:
[1] Clochette是一种铃铛形状的装饰,暗指她的裙摆;也是对她的身份/两人关系的挖苦,嘲笑她是花瓶。Clochette也可作母牛的颈铃,暗指她缺乏头脑。
[2] Coquette指卖弄风情的女人,靠姿色上位。
[3] Couchette是一种小床、卧铺。Coucher指“睡觉”,也有“上床”的意味。联系之前的“Coquette”,Thénardier显然在表达某种下流的威胁。
Chapter Text
“很奇怪吧,在他们没有遇上威胁之前,你根本不晓得一个人会在你心中占据多大分量?你会想,如果他们出了什么岔子,你怎么可能走得下去。然而最叫人害怕的是,你会走下去的,你必须得走下去,无论他们在不在身边。只是你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何种模样。”
——Robin Hobb, Fool's Errand
***
“被砸了?”
“是。”
烛光下,Valjean躺在床上,呼吸微弱,面无血色。送医途中他全程不省人事,连半分呻吟也没有。即便是赶车的车夫也觉得希望渺茫。
这位医生比上一位要年轻——大约四十来岁,至多五十出头。黑发,形容略显憔悴,似乎从医以来就没能好好休息过似的。毕竟已经凌晨两点了,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随地的叨扰,还是很快起了床。
“闻起来像被熏熟了。”男人说。
“火灾,”Javert解释道,帽子捏在手里,“他被困在了里面。”
“那可不妙。先看一看吧。”他动手脱起了Valjean的马甲。
Javert犹豫了一秒,保护的本能再次蓦地升起,但他克制住了。这是确定Valjean状况的唯一办法。
为了解开衬衫,医生必须先解开Valjean的阔领带。除掉那浆过的织物后,接着是领子最上方的两颗纽扣,他颈脖一圈的伤痕露了出来。
这一幕让Javert的身子绷紧了。那是铁枷板箍上男人脖子时留下的印记。
但那医生似乎视若无睹。或者,他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他继续往下解开衬衫,却吃了一惊。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沉重,而Javert的胃里仿佛坠下了一块石头。
在那雪色的卷曲的毛发下,Valjean的胸口满布着红色的淤痕。
Javert对这种伤鲜有经验,他只感到恐慌。“压碎了”三个字,一遍又一遍滚过他的脑海。
医生覆上手指,衡量着那伤,又轻轻按压了一下,抬起头。他没有作出判断,但脸色似乎已大致了然了。“看看另一边吧。”最终他说道。
医生继续脱去Valjean的衬衫衣袖,布料之下掩藏着的骇人伤痕一一显露出来。
Javert僵住了,他几乎忘了那里有什么。
Valjean的右肩上烙着“TP”两个字母,作为他的判罚:travaux (forcés) perpétuité。(终身苦役)
“啊——他是……”医生一时缩回了手,有些迟疑。烛光下,他先是瞪着双眼,然后眯了眯眼睛,神情凝重。他是在试图分辨他的病人是何等人么?
这会影响他的治疗么?
Javert忍不住想为Valjean辩解,但令他惊讶的是,那医生并未多说什么,只继续把衬衫脱了下来。
Valjean左前臂那道长而骇人的烫痕也露了出来——是戈尔博老屋那次,Javert猜测。
医生小心翼翼地让Valjean侧躺过来。
一条条粗长的白色印痕呈弧状交亘在他的背上,那是消退的鞭痕。
Javert退后一步,喉咙变干了。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鉴于那人在土伦的岁月和叛逆作派,一定会有些什么东西在那儿,可……知道存在的可能性,与亲眼所见,是截然不同的。这是赤裸裸的,更真实,也更可怕。目睹如此残忍施加的伤痕,便是无可保留地承认囹圄之后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暴行——以及他从前的无动于衷。
更重要的是,Valjean全然不知自己的私隐——那段绝不令人舒适的经历——正暴露于人前,几乎带有窥探的意味。未经那人的准予看到这些东西,Javert升起了一种罪恶感。
除了肩胛骨处些许淤青外,Valjean的背部没有其它受伤迹象,至少没有新伤。
医生盯着那人深入皮肉的鞭痕,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和嘴角的弧度都有些不自在。片刻后,他将人转了过来。
正欲开口,楼下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医生疲惫地叹了口气,冲Javert比出一根手指,然后下了楼。
Javert站在楼梯最上方,看着他同一个年轻人交谈,后者手里捏着帽子,眉眼低垂。
“我听说有位医生住在这儿?”
“我就是。您有什么需要吗?”
他俯在医生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半小时之前。”
“那还可以稍等一会儿。我先把这里处理完,马上就好。”
那人点了点头——带着尊敬,也许还有一丝泄气和焦虑——报上地址,然后离开了。
“不好意思,”医生回来时说道,“那人的妻子正要生了。”
“没关系。”Javert咕哝着,尽管心中并非如此感受。
医生继续检查起Valjean,期间一直按着眉头,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有把握。
Javert攥紧帽子,指节发白。
“他能活吗?”
“现在还不好说,”医生坦诚道,“我要检查里面的情况就得碰他,不晓得会不会更恶化。”他舔了舔嘴唇,严肃地看着Valjean的胸口,“他胸口的淤伤——”
“他那会儿没呼吸了,”Javert解释道,“我不得不……”
“啊,”男人叹了口气,“那让情况复杂了一些。因为我分不清其中哪些是挫伤。不过他的肋骨,这里……”他把一根手指放到Valjean的左胸,一路移向中央淤伤最重的那片,“我猜可能断了。”
“断了?”
“如果我们医生说一根肋骨‘断了’,实际意思是,可能骨折了。毕竟肋骨很难从头到尾完全断掉。但是像这种胸上的伤,尤其是挨近胸骨这里,是很危险的。我们必须把它当作断骨谨慎对待,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真的整根断掉。”
“不过,真正的问题是……”他靠着床柱,抓了抓后脑勺。“您说他被砸伤了,他的胸部显而易见也被用力按压过,所以……很抱歉,我实在分辨不出来伤势程度。他现在昏迷不醒,在本来的伤之外又加上这些淤伤。可能只是外伤,也可能……”
“是什么?”
男人咬了咬嘴唇。“也可能有内出血。”
一阵寒意蹿过Javert的脊椎,流向四肢。
“没办法确定吗?”
“不能马上确定。他的肺看起来没有出血,是个好消息,但至于有没有其它问题,只能等等看了。您要时刻关注着他。”
Javert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如果……如果他真的是呢?——内出血。”
医生耸了耸肩。“我会试着手术。不过这套方案很大程度上还是试验性的,可能救他——也可能加速恶化。我很希望再做点儿什么,但这种伤……只能这个样子了。现在我只能为他做这么多。”
“看着他吧,看淤伤有没有扩散。如果扩散得太快,或者颜色变得太深——变成深红色或者紫色,就是坏消息,您马上来找我。我再根据情况想办法,好吗?”
他又点了点头。“谢谢。”
医生摇了摇脑袋。“您知道吗,讽刺的是,被压住反倒很可能救了他的命。浓烟一起来呛进肺里,火还没烧着人,人就先憋死了。他要是那时站着,一害怕又吸进太多烟,没准已经没命了。但因为他趴在地上,呼吸又浅又慢……”他嗤道,“幸运女神有时候的确很有意思,希望她能继续仁慈一些。”
“这段时间您可以到xx街35号找我,”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拿了个小玻璃瓶递给他,“这是鸦片酊,如果他醒了可以止痛。一次二十滴,六小时一次。可能的话喂点水吧,他要想呼吸,就得喝水。不然呼吸不行了,容易得肺炎,甚至更糟。还有——虽然显而易见——别让他自己动太多。”
“对了,我出去时,您自己洗一洗,好吗?楼下有盥洗室,您把烟灰洗干净了,我才好给您看看。”
Javert眨了眨眼。“给我看?”
“您腿上有烧伤啊。”男人说道,指了指他的右腿。
他埋下头,看见自己的裤子上烧出了一个令人不适的窟窿。“噢。”
“用点儿药膏和绷带就没事了。”
“真的——真的没什么。您不用——”
“别说傻话。凡是踏进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必须得到妥善治疗。我不会由着您让伤势无故加重的。”
“但我——”
“没有但是。现在照我说的做,然后跟他一块儿在这儿等我回来。”他以指点帽,“Bonne chance.”(“祝好运。”)
走到离门口一半时,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他缓缓转头,目光沉郁地看向Valjean,沉默了片刻。当他最终开口时,声音变低了。
“我问一问,探长……”
“什么?”
“这个人……从他皮肤上的烙痕来看是被判终身监禁了。救他的命是为了送他回去服苦役吗?”
“不,他已经被赦免了。”
“噢?是这样。”他点了点头,“太好了,我希望他活下去。”
***
Javert在楼下打了盆水,拿了块毛巾,尽可能地把自己清洗了一番。他卷起裤腿,检查了一下伤势。然后解开了此刻已然凌乱的发辫,手指捋过,松着打结的头发。
然后他开始等待。
他拖了把椅子坐在Valjean床边,双手垂在腿间,头埋着,长发遮住了脸庞。
他感到一种无力。
Valjean就躺在身边,会不会死他不得而知,哪怕知道了他也无能为力。
为了让那人醒过来,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在无声的煎熬中等了几个小时,不停地看向Valjean胸口的淤伤,好向自己确定伤势没有加重。可他实在不善于说服自己。
突然间,他想起自己当时是用何等力度压向那人的胸口——一遍又一遍,为了让他醒过来,为了让他重新呼吸——某种恐慌席卷了他。
要是并非那瓶架,而是他自己让Valjean受伤了呢?如果是他按得太用力,把肋骨压折了呢?如果他才是那致命一击?
不,Valjean还活着,他疯狂地摇着脑袋,告诉自己。Valjean还活着,此时此刻还活着。还有希望。
可如果——如果他真的……?
他呻吟了一声,双手捂着脸,穿过头发。这种忐忑叫他痛苦万分。
Javert并不如何信教,但此刻,他发现自己在向某种冥冥之力祈求着。
Please, please, let him live … Please.
他阖上眼睛,双手紧握贴在额前。
Please …
一声急促而痛楚的吸气声从他左侧传来。
Javert弹身冲到那人旁边,双手贴着他的双颊。“Jean,”他叫道,甚至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开了口。
男人在他身下哆嗦着,眼睛闭得更紧,一声低低的呻吟逸出嘴唇。
“Valjean——”
男人的眼睛缓缓地、颤动着睁开了。那目光全然涣散着,一时间几乎向后翻过去,而后才慢慢落在他的脸上。
“Javert……?”他张开嘴,第一个音节在舌尖囫囵,听起来似乎仍是半梦半醒。
“Valjean。”他轻声道。焦虑和紧张在胃里搅作一团。
“呃……”Valjean将脑袋挨向那仍贴在他脸颊的手,仿佛在那儿能寻得某种庇护似的。他半垂着眼,目光又涣散了一会儿,然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突然聚焦了,倏地看向眼前人。“Javert。”男人本就因疼痛皱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他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指交缠上去。“你……有没有事?”
Javert的神情茫然了一瞬,耷下双肩。“我——?”他按住额头,“你这个老傻瓜,”他轻声道,眼中沁出了水汽,嘴唇弯成一个别扭的微笑。“你差点……!”
“啊,但你……?”
“我好得很,呆子。”
Valjean似乎是想放心地叹一口气,但他的呼吸太浅了。“好。”他抽窒了一声,猛咳起来。
Javert想也没想就把手按在了Valjean唇上,不让他咳。
要是挨过了这么多,却因为一点烟呛进肺里而伤势加重!他万万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Valjean迷惑地瑟缩了片刻,然后似乎明白了Javert的用意。他紧紧攥着Javert的手,努力压制住胸膜上的痉挛。
终于,那阵过去了,Javert松开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没……事了,”Valjean喘道,一只手扣着床边,“我会没事的。”
“鸦片酊,”Javert突然想了起来,立刻翻起了衣兜,“你需要——它在——?”他扭过头,发现那只小玻璃瓶放在边桌上,便一把抓了过来,手指哆嗦着拔起了木塞。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咬住塞子,“砰”地一声拔了出来。
“他是怎么说的,二十滴?”他往桌上的玻璃杯里倒了一点水,然后拿起医生留给他的注射器,尽肯能精准地把握着剂量。“给,”他说着,把杯子递给Valjean,“喝下去,都喝了。”
Valjean试探地啜了一口,那味道让他皱起脸。然后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几口喝掉了杯子里的液体。“呕,”他厌恶地咂了咂嘴,“记得提醒我……再也不要把自己搞伤了。”
“我会,”Javert气冲冲地保证道,“我会时时刻刻盯着你。”
这句话不禁让Valjean勾起唇角,但那声轻笑带给他的显然痛楚大过好处,他立刻吃痛地闭紧了嘴巴。
“现在——告诉我,”Javert坐回了椅子,“你觉得怎么样?”
Valjean睁开眼睛,挑起眉毛。“糟。”
那个字带着某种幽默的意味,尽管Javert为此微觉心安,但实际的暗示却是截然相反的。“就像?”
“就像已经死了。”他直白地说。
“啊——”他的目光不安地移开了,“——你确实。死了那么一会儿。”
“噢,”Valjean声调稍微升高了,“还不赖。”
“虽然又活过来了。”
“你确定?”
Javert瞪了他一秒。“我看你好得都能挖苦人了,死不了。”
“拭目以待。”
他嗤了一声。“你真烦人。”而他实际的意思是,‘我离不开你。’
***
太阳正要升起时,医生终于回来了。
“啊,您醒了!”他一见到Valjean就叫了起来。然后大惊小怪得不像个职业医生,立刻忙前忙后了起来。Javert在一旁看着。
检查结果是,根据Valjean对自身症状的描述,他不大有生命危险,但需要长期妥善休养。医生建议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要进行过多身体活动。他的肋骨可能骨折了,但只要休养得当,毫无疑问会痊愈如初的。
Javert再三表示了感谢,把钱包里的所有钱都付给了他。
然而他的腿依然没逃过一劫。处理好伤口之后,医生向他们告别,嘱咐他们今天在这儿呆多久都行,但他自己必须马上去睡个天昏地暗。
之后,两人留在屋子里商量接下来做什么。
Valjean固然情况不佳,可他们总不能一直枯坐着等他痊愈。
也许有人盯着他们进了这间房子——就算没有,查探出他们去了哪儿并不是件难事。
再幸运一点,哪怕他们的敌人以为他们当时双双殒命,不久也会发现出了差错,重新怀疑起来。
他们得趁还没被发现,利用这段时间逃跑。
他可以带Valjean回受难修女街,但那儿不是个好去处;他们知道他住那儿,至少知道他跟屋主大有干系——Thénardier之前已经上门过一次。
因此要翻过围墙,爬进窗户,在Valjean睡梦中割断他的咽喉,实在是件容易事。Gillenormand的宅邸太大了,哪怕安排守卫,也很难监视到每一个角落。
他想可以去他的公寓……但万一他们知道他住那儿呢。
不,他得重新想个地方。
“你说你有两处公寓,”Javert开口,“还有一处在哪儿?”
“西街,”Valjean轻声道,“挨着公园……”
“不常住?有人知道你住那儿吗?”
“没有。”
“那就行。”
“可钥匙——我没有……要是门房不在的话——”
“别担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你我都知道开锁不止一种方法。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可是合法的屋主,用什么手段都无可厚非。”
“那儿很久……没住人了。”
“那更好,”Javert说,“我们得趁天黑前过去。很不幸,你得忍受一段马车颠簸,我会尽量温柔一点,也会叫他们走慢些。”
Valjean枕在枕头上,侧过脑袋,冲他露出一个无奈而感激的笑容。那笑停留了一瞬,又被吃痛的龇牙取代。
Javert蹙起眉。“药有用吗?”
“有一些。”他轻声道。
“你别说话了。”
“那就……别问我问题。”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脑袋,移开目光。“行吧。”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那群家伙意图不轨的计划。
当他回过头,发现Valjean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沉浸了在思绪中。
“怎么了?”Javert最终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算了。”
“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认识你是件幸事。”
Javert的神情茫然了一瞬。他眨了眨眼,一次,两次,面色变红了。他清了清嗓子。“是啊,是啊,”他扭头看着墙,“我们的……关系……的确互惠互利。”
“那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Valjean坦承道。
窗外,清晨的雀儿兴奋地啁啾起来。
“还疼吗?”Javert问道。
“比之前好一些,”Valjean叹声道,“虽然不能说‘很舒服’。”
“能走吗?”
“没什么不能的。”
Valjean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只脚踏在地上。
Javert朝他伸出一只手。
Valjean正准备起身,却吃痛地嘶了一声,又坐回床上。他抓住左腿。
“怎么了?”
Valjean咬着牙,揉了揉小腿的肌肉。“没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他摇了摇脑袋,“脚踝有点儿扭到了,其它没什么。”
“断了?”
“什么?没有,当然没有,相信我,要是真断了,我感觉得到的。”
“你现在还受鸦片影响。”Javert指出。
“没那么糟。只是……有点儿肌肉拉伤,我想。我还是能走的。”
“要下楼,不行。”
“啊,”Valjean一边说着,一边往床垫上一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着瞧。”
“我不会冒这个风险,”Javert说,攥住他的胳膊。“用了鸦片站不稳,你现在最不能摔跤。要是你因为一点点粗心把自己搞死了,我可没法原谅自己。再说,医生明确嘱咐我不能让你动太多。所以,暂时收起你的自尊,行吗?”
“我的自尊?”Valjean差点笑了起来,“你——你还记得我把你拖回家时,是什么样吗,你——”
“对,对,我差点儿把医生扔窗外,我记得。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记得’,但有些人老是提醒我。”
“真的很滑稽,要不是当时情况危急的话。”
“噢,别装得你就不爱面子似的。”
“什么意思?”
Javert哼了一声。“求求你呗。”他一只胳膊穿过Valjean腋下,扶着他的背,让他把那只伤腿的重量转移一些。
Valjean脸红了。“你不用——”
“我就要。闭嘴。”
他走向楼梯,小心翼翼地扶着男人。楼梯间不算宽,Javert每缓缓迈出一步,都要保证另一人站稳了,才迈出下一步。
胳膊绕过Valjean,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挨着脖子。Valjean放任自己依靠着他。
“得给你找根拐杖,”Javert咕哝着,扶着他走向门口,“要不然你走不了。”
“Javert,真的,我——我想我能自己走路。”
“也许吧,但有什么用呢,你还会疼,”他温柔地吼了回去,“就迁就我一回吧,你这老犟牛。”
Valjean张开嘴想反驳,但似乎想不出一句话来。
***
“也许你该躺下来。”Javert一边说,一边帮他坐上马车。
“不、不,这样就好了,真的。”Valjean保证道,连忙坐在垫子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枕在Javert腿上的样子,立刻划掉了这个十足荒谬的场景。血液涌上他的脸颊。“我没事。”
“你得原谅我,在有关你自身是否安好的问题上,我是半个字都不会信你的。”
“那——那……你自己在这方面也是一样。”Valjean脱口而出。
“噢,我确实是个伪君子,”男人叫道,摊开手掌,“可那也不影响我骂你。”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么你承认了?在你自己的问题上有多固执?”
“我的固执还远不止如此,你会看见的。”
Valjean浮起一个无奈的笑容。
“再说了,你,现在,”男人继续道,“没有权利固执。”
“是么?”
“嗯。是啊,你想,因为确实有人关心你——那么多感激涕零的人巴不得匍在你脚下——你拒绝他们的好意,太冷酷了。相当冷酷。”
Valjean升起一阵罪恶感,尽管那人带着打趣的语气。他的确知道他的谦卑多令人失望。然而,他从不敢打破那种旧习。虚荣和自大于他尝来不过是酸腐的味道。尽管他也晓得,吃白面包不吃黑面包这种事,实在算不上‘自大’。
“对不起,”他最终咕哝着,目光移开了片刻,“但是,你知道的,Javert——”
那人看向他。
Valjean咧开一个微弱的笑容。“——也有人关心你。”
Javert的神情僵硬了片刻,一丝红晕浮上面庞。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人,然后扭开视线,看向马车外。
“有一个,也许,”他嘟囔道,抱起胳膊,“虽然我没这么要求过。”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必。”
***
他们到达位于西街的公寓时,门房不在。
Javert开起了锁,Valjean靠在一旁的砖墙上。
“你随时都带着这种工具吗?”男人问道。
“最近会。我发现这玩意儿很有用。”
“哈。”顿了顿,“我从没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会使这种手段,说实话。”
“警察办事常常都得用点儿旁门左道。”Javert叹了口气。
“比如?除了这个,我是说。”
“噢,你知道——例如整套卧底任务。你得会造假文件、假签名。了解假货的各种细节;要会把最简单的工具用作逃生;要懂黑话,还有那些敲在监狱墙上用作求救信号的暗码……多了去了。”
“继续说。我觉得很有意思。”
Javert从锁上抬起头,挑眉,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回到手上的工作。“我想想……地下犯罪网的各种符号;还要会藏武器——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藏武器——”
他听到Valjean忍笑的哼哼声。
“——觉得滑稽,呃?”
“没有啦。”
“我也不觉得。还有……普通药店买得到的所有药物及各自功效;让一个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最快方法;如何出老千——”
“如何出老千?”男人的声音颇为惊奇。
“我向你保证,真的是为了公务。”
“我信。”
“你最好。——啊,行了。”
锁芯发出“咔”的一声,压下门把手,门开了。
Javert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先生,”他说,“贵邸到了。”
Valjean冲他一笑,踏进屋内,同样蠢兮兮地说了一句“劳驾。”
“上楼吗?”
“上。”
Javert伸向他的肩膀,但男人躲开了。
“这一次让我自己来,好不好?”
Javert露出一个不赞同的神情。
“至少让我看看自己能不能。”他恳求道。
Javert叹了口气,抱起胳膊。他撇了撇嘴,看向一边,“要是你没站稳摔了——”
“你会接住我的。”
男人脸上疲倦的微笑,和那依赖的口吻,终于让他退步了。他咂了咂舌,面庞发烫。“行吧。但我还是要抓着你。”
两人走向楼梯。Javert不确定是疼痛还是鸦片酊的效用,让Valjean的脚步如此飘忽。也许二者兼有。
“说真的,我很——我很高兴没让你受这样的伤,”男人一边上楼,一边坦承道,“的确……相当不舒服。”
“我毫不怀疑。”
Chapter 42: 半影
Summary:
Valjean问了Javert一个简单的问题,却比意料中得到更多;Thénardier发现自己的计划落空了。
Chapter Text
“Condemnant quod non intellegunt.”
(“责难是因为悲欢各不相通。”)
——佚名
***
“给,”Javert从楼下返转回来,“我翻箱倒柜搜刮了点儿东西。”
他把他端上来的托盘放在Valjean的床尾。里面有半条面包,一刀烟熏火腿肉,一些奶酪,还有一壶水。
“谢谢。”Valjean小声道。
Javert替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着手把东西一样一样切薄,做成三明治。“我猜你现在更想来点儿白兰地什么的,但下边一滴酒都没找到。对了,橱柜差不多空了。”
他拖了把破旧的扶手椅,放在床头右边,微朝着床,然后坐上去,终于能伸展开两条长腿。“希望她别介意咱们不请自来,还拿了她的食物。”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咬了一口。
“她不会的,顶多吓一跳。而且之后我会给她报销。”
Javert不晓得Valjean如何,但他自己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又经历了那么一个夜晚。他饿坏了。
他更长时间没合过眼。所以当恐惧消散,胃袋充盈,这件事便显得愈发不可忽略。
“啊,上帝,我太累了。”他呻吟了一声,倒向扶手椅,闭上眼睛。
“如果你需要,楼下还有一间卧室。”Valjean提议道。
“不。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你不想睡床吗?”
“我更不想起床。”
他听见Valjean笑了起来。“你可以只把床垫拖过来。”
“不想动,”他打了个呵欠,“椅子就很合适。”
“好吧。那休息一下。”
“嗯。”他垂下眼皮,让紧绷的肌肉慢慢得到舒缓。“帮我个忙?”
“什么?”
“别趁我不在时死掉。”
“我尽力而为。”
***
Javert的眼睛倏地弹开。
他准是睡了好长一会儿,因为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街道变得谧静。他困倦地嘀咕一声,揉了揉睡眼,试图让一团浆糊的脑子搞清楚状况。
他侧过头,Valjean在他身旁,依旧熟睡着。
是什么惊醒了他?他蹙起眉头。
突然,门外的楼梯嘎吱叫了一声。寒意猛地窜上他的脊椎。
几秒后,又一声嘎吱——再一声,再一声。缓慢,小心翼翼。
他的心跳加快了。
门把手转动的一瞬间,他已握住了枪。黑暗中,他大睁着双眼。
门一下被推开。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口,手中武器的阴影尤为突兀。月色下,来复枪的枪管在闪闪发光。
他们叫了一声;Javert叫了一声。两人同时用枪指向对方。
Valjean从床上弹身而起,喘着气,砸到了床头板。“别开枪!”他叫道,举起双手。
来复枪垂下了。“耶稣基督,”那人影轻声道,“是您?”是个女人的声音,Javert意识到。“Fauchelevent先生?”
“看在上帝的份上,太太,快把那东西放下!”男人恳求道,“呃——”然后他有些尴尬,“——其实是Valjean,但的确是我。”
那妇人上前几步,露在光亮当中,枪套扔在地上。“什么叫‘是Valjean’?”她嘶声道,“这个人又是谁?”
“他是位警官,我的朋友。他叫Javert。拜托,你能——Javert,你能把枪放下吗?”
Javert眨了眨眼。他没意识到自己还用枪指着她,也没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放下胳膊,把枪别回腰带。
“你们把我魂儿都吓飞了!”妇人嗔道,“我差不多一年没见您了,结果就这样突然冒出来!干嘛不先送个信儿呀?”
“我很抱歉,太太,但——”
“紧急情况。”Javert打断了他。
“什么紧急情况?”
“有人想杀你那种。”
一阵沉默。“哦。”然后,“老天,没开玩笑?”
“没有。”
“上帝啊。”
“没人知道我们在这儿。”Valjean插嘴道。他的声音仍因惊吓而紧绷着。“所以我们才过来。”
“您没事吧?听上去好像不太舒服。”
“他断了几根肋骨。”
“啊!出什么事了?”
“唉,您最好别过问这种事。”Valjean说。
“您的闺女呢?她在哪儿?”
“她跟她丈夫在家里,他们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解释。”
“解释怎么招上这麻烦的,是不?”
“我——”他叹了口气,“算是吧。”
“不全怪他,”Javert嘟囔着,抱起胳膊,坐回椅子。“虽然要不是他偷偷摸摸搞那些事,要好办得多。”
“Javert,我只是想——”
“噢,闭嘴吧你。”
门房太太叉着腰,打量起两人。“欢迎你们住下来,虽然我不太喜欢被追杀这件事儿。”
“相信我,”Javert说,“我们也不喜欢。”
妇人挥了挥她的来复枪。“我猜我得把这个随时拿出来了,呃?”
“最好如此。”
“很抱歉这样打扰你,”Valjean轻声道,“可短时间里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不打紧,”妇人叹声道,枪口杵在地上。“幸好我扣扳机之前还等了等。”她扬起脑袋,“说吧,你们还需要什么?您看上去疼得厉害。”
“药效大概过了,”Javert说,“我马上再量一剂。能拿些蜡烛来吗?”
“没问题。”她转身走向门口,又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对了,先生,您究竟为什么要让我叫您‘Valjean’?”
“呃……这件事改天再说吧。”
她走后,Valjean立马转向Javert,挥起一边手掌。“你身上一直有把枪?”
“我当然有枪了。我一直有枪。”
“之前干嘛不用?”
“什——?因为那——”他挥起手,夸张地叹了口气,“那又不是用来打人的!”
“那你干嘛用枪指着她?”
“不然我他妈该用什么,扔靴子吗?”
***
Javert第二次在这间屋子里醒来时,一切就平和多了。晨光流淌过窗帘,鸟雀叽喳着催促他睁开眼睛。
经过充足的休息,紧绷感已经褪去。然而,他的身体愈发疼了起来,好像就等着这一刻来发表抗议似的。他完完全全地沉进扶手椅中,整个人竟然没有滑进垫子里消失不见,才是一件怪事。
他呻吟一声,直了直身子,双手捂着脸,发觉自己闻起来仍然一股烟味。
“你醒了?”他听见Valjean问。
“嗯。”
“睡得比我还久。”
“恕我直言,疼痛并不助于入睡。”
“可鸦片催眠啊。你感觉怎么样?”
Javert冲他挑起眉毛。“我感觉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胸口疼,但还算好的。”
“现在倒说得保守了。”
“反正又没死。”
“是啊,”Javert笑了一笑,“反正没死。”他吸了口气,然后疲倦地长叹而出,伸展着四肢。他又转了转脖子,重新靠回椅背,揉着脸颊。“你干嘛还要租这房子?”
“照实说?就为了这种状况。”
“哪怕都被赦免了?”
“习惯总是不好改变的,我想。”
“要不是行了这个方便,我一定会骂你浪费。”
“其实我提前预付了好几个月呢。”
***
门房太太给两人正经准备了一顿饭,才出门开始一天的工作。她在附近一家餐馆做厨师。
她一离开,两人又就接下来的打算争执了一会儿。
Valjean不想这样回家,那会吓到Cosette,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她还不晓得Thénardier一家最近的动静,甚至不晓得他就在这座城里。鉴于她的过往,没人愿意让她为此担惊受怕。
至于警方那边,Javert本来就在出外勤追捕那家伙。他当然准备上交一份报告,但同时,他也准备呆在Valjean身边确保安全——“安全”在当下的意思是:紧迫盯人。
调一些人手过来很容易,但Javert考虑的是如何抓住Thénardier。如果那人足够贪婪,或者报仇心切,他们都有机会把眼下的“惨况”变成陷阱。但Javert不确定这招是否有用,甚至也没想好该如何操作。他不晓得他们能隐藏行踪多久。
他沉默地坐着,脑子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问题。
最后还是Valjean将他拉出了思绪。那人叹了口气,“我们又搞得一团糟了。我们两个。是不是?”
Javert看向他。男人依旧半躺在床上,靠着一叠枕头。他看上去十分憔悴,Javert便不忍心责备他。“老实说,我们俩的过去可没什么好的。这还算不上什么。”
Valjean冲他笑了笑。片刻后,那笑容消失了,褐色的眸子又露出愁绪。“还是抱歉。”
“抱歉?为了什么?”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他吞咽了一下,别开目光。“我一看到那封信就该报警的,不过,说实话……”他有些难于启齿,似乎承认这事让人痛苦。“——在我心中,警察从来都不是个解决办法。你明白吗?”
这句话带给了Javert意想不到的震动。如果一个好人害怕警察,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不敢寻求帮助——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如果警察只是施惩的暴徒,而非正义的守卫——这令Javert胆寒。
罪犯,恶人,盗贼——这些人固然害怕警察。他们该怕!可Valjean不再是罪犯了,他的心中没有半点恶。(以前有过吗?)然而在与法律打交道时,他仍然未存好的期望。这样的看法,Javert惊讶地意识到,从未得到过纠正。从未在明面上被扭转。
有多少人是这样觉得的?有多少罪行湮没无闻,只因为这种本能的恐惧?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张张脸。Javert记得许多,数不胜数。那些不幸的、被损毁被虐待的面容,他们望着他,望着他的同僚,睁着一双双猎物面对捕食者时的眼睛。他们小心躲避着警察。他们被逼问时,浑身哆嗦,汗如雨下。背靠着墙壁,支吾着。
Javert曾经总以为那是罪恶感的苗头,隐藏罪行的端倪。可现在,他忧虑地想着,总是如此么?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们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证警察以救助者的角色出现?
也许那些人什么都没做。可他们见过他们的家人,或者朋友,被警察拖走,被粗暴对待,抑或出言恐吓?又或许他们亲眼见过罪犯的遭遇,因此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印象?
公道地讲,Javert认为那是一桩提醒他们不要走上邪路的好事。但也许还有别的影响。从未犯罪,也无意犯罪的人,可能会因此惧怕警察,错看警察。或者不是错看。他不知道。
这还只是无辜的人!要是一个真正的罪犯见了旁人犯罪,哪怕他们认为那是错的,又会上报吗?不会,Javert必须承认。
因为对他们而言,警察从来不是个解决办法。
这是个问题。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该怎么办呢。
Javert几乎沉浸在这思考中,直到他再次听见Valjean的声音,才意识到那人还在说话,便住了念头,转回注意力。
“单独去见他是件蠢事,”男人说道,“我明白。但我就是太……生气了。用一个人的过往伤害他的孩子——用他们家人的错处去勒索他们——我怎么能忍呢?用我来对付他们!威胁他们!我哪怕自断一条胳膊,也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除此之外,我和他也有过节。新仇旧恨,总该有个了断。”
“我想让他明白我不是好惹的人。我想吓唬他。所以自己来办这件事。”他枕在枕头上,虚弱地摇了摇脑袋。“是我错了。现在我只让大家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为什么……”他望着Javert,眼中满是痛楚,“为什么我只擅长这样的事呢?”
Javert同情地皱起眉头。
“我过去的确犯过错,”Valjean继续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也伤过人。但我尽全力在弥补。我早就没有那些恶念了。为什么世界总不让我安生呢?”
“我不知道。”Javert只能这么说。他没说出口的是:因为世界忘记了如何原谅。因为公道是盲目的。
“可Valjean——就算你去报警也没什么区别。他们做不了什么。勒索信不算真正的犯罪。还有幸好你没去,要不你的女婿就有麻烦了。你该做的是把他钓出来,让他们处理。他身上背着死刑,早就是个通缉犯。就算只为这个他们也会逮捕他的。”
“是啊……我没想到这一点。”
“因为你习惯了暗地里行事。”Javert说,“我明白。但你用不着再这样。你应该记住这点,并且尝试这么去做。”
男人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些事你可以来找我的。要是你不想报警,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会小心处理。我会尽力小心处理。我不——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背着大家去干那些蠢事。”
“对不起,”Valjean说。“但——”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神情,“你也瞒着我。我行动的同时,你也在追踪Thénardier。”
“因为那他妈是我的工作,傻瓜,”Javert斥责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除了徒添烦恼,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呢?我甚至不晓得你知道这件事。”
“我以为Marius也瞒着你,”Valjean坦承道,“以你的性子要是发现了,一定大发雷霆。我也晓得Marius想瞒我,所以我想自己处理这件事。”
Javert疲惫地长叹一声。“看起来,我们的出发点是一致的。有时候我们的确比想象中还要相似。”他摇了摇头,“你是怎么发现那封信的?”
“书房。我看见一本法律书里夹了封信。”
“那个蠢货,”Javert低骂道,“我早告诉他烧掉。”
“我想他不记得放那儿了。”
“还是蠢!他太大意了。这堆破事全怪他。”
“不,”Valjean反驳道,“怪我。我本来可以置之不理的。但自尊和愤怒让我冲动了。”
“算了,算了,不是你的错。谁的错都不是。一切罪魁祸首都是那个卑鄙小人,那个满肚子坏水的Thénardier。”
Valjean可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心虚地盯着墙壁。“我想你是对的。”
“嗯。别再怪来怪去了;我们不谈这些。在我亲手逮住那只耗子之前,我绝不会再提他一个字。”
Valjean不知过了多久才记起那件事。那些声音——仿佛来自他脑海深处遥远的回声。它们相互纠缠着,混杂难懂,唯独一个声音将他拽了回来。
那是Javert的声音,轻柔而惊恐。他从没听见那人如此焦虑过。在耳边呢喃……
“是什么意思?”最终他问道。
Javert看向他。“什么什么意思?”
“Ferkó,”他说,“是什么意思?”
男人吃了一惊,别开视线。“你居然听见了。”他嘟囔着。
“所以?”
“那是……”他用手指耙过头发。“咳,该死。我没想……听着,我讨厌那个名字。我不想别人那样叫我。我告诉你,只因为你问了,明白吗?”
“没问题。”
Javert低恼了几声。当他再次开口时,措辞略显迟疑,声音也有些尴尬。“呃,字面意思是‘French’,然后,呃,写法是‘Ferenc’,但没人那么叫过我。”他顿了顿,神情黯淡下来。“还有另一个意思,”他说,“‘自由的人’。”
自由的人……
“这名字还不赖嘛,”Valjean说,“你干嘛那么讨厌它?”
“我干嘛——?”话到一半,他住了嘴。“算了,我想你没明白。”
“明白什么?”
“那根本不是个法语名字,懂吗?你想一想。”
“你在打什么哑谜?我现在可疼着,脑子转不过来。你不是法国人吗?”
“我是,也不是。这就是问题所在。”然后,他突然换成了某种全然陌生的口音。“我是吉普赛人,我也不是吉普赛人。两边都不受待见。”他恨恨地说,好像这句话已告诉过自己无数遍。“这改变不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他的法国口音又回来了。流畅、完美,丝毫听不出什么旁的痕迹。
Valjean看着他,眉头紧锁。“我没……你刚才在说什么?”
Javert看着地板——仿佛透过地板看着其它东西。他不愿对上他的视线。
“我的出身跟你一样低微。不,还要低。”他咬牙道,“我的母亲——她是个茨冈人。我的父亲……是个苦役犯。”他说出这句话,字字淌毒,沉坠在空气中。“在我出生以前他就是个罪犯。”
Valjean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能发出一声“啊。”
“我的母亲也是个罪犯。因为占卜,他们判了她苦刑。她在牢里生下了我。我四岁以前都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直到她服刑期满。这可比生在一个贫苦的木工家要糟。”他讥讽道,“不过,你选择堕落到社会底层,我却爬起来了。出身清白的人成了罪犯,天生的罪犯却成了正派人。就是这样。”
“你不是——”Valjean努力搜寻着措辞,“为什么那样说?你不是什么天生的罪犯。”
Javert抬头看向他。他的眼睛里——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衬着古铜的皮肤——同时透着一种苦涩的无奈和挑衅。“我不是吗?”
他直直对上那视线。“不是,”他说,“你不是。”
Javert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移开眼,又垂下了头。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关紧要的,”Valjean继续道,“因为你父母犯下的错,并不会转移给你。你的心中没有一丁点儿恶。社会对你母亲的种族不公,那本就是不应当的。你无法选择血统,也无法左右世人的看法。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终究是自己造就自己。你让你自己成为了一个正派的好人,不,还要好——一个杰出的公民,人民的保护者!”
“可有一个像Ferenc这样的名字,我该怎么相信这一切?它只会不断提醒我想忘记的事。‘你是自由的。’哈,多有意义,因为你的父亲不自由。因为你人生的前四年,你的母亲不自由。哪怕你也不自由。‘你是法国人’——正因为你母亲不是,她才那样叫你。你对着镜子,看着那个人,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
“你怎么能给一个孩子起那样的名字,还巴望着他自己相信呢?如果那是真的,他们干嘛要一遍遍提醒自己?不,”他低吼道,“我绝对不会原谅她——她给我烙印上了‘异类’。一个人的身份竟然要倚仗自己完全不存在的东西。”
“别想说服我说我的出身不比他们低贱——我不过是罪恶的产物,最肮脏的孩子。我爬起来,是因为我别无选择。一边是铁窗牢笼,一边是诚实谋生和自由。你要么挨鞭子,要么做执鞭人。你觉得我会怎么选?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刚正清白,才勉强称得上好人。不,不止如此,他必须化身公道。”
Valjean皱起眉头。“像你这样的……?”
“你现在晓得我是什么了,”Javert低声道,“晓得我生来是什么样的。对这种人而言,根本没有中间的立场。要么坏得透骨,要么白璧无瑕。就是这样。”
“并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叫道,冷冰冰地看向他。“要不是我决心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觉得社会如何看我,如何待我?”
Valjean无法回答。
“哪怕现在在警署里,你以为我没听到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么?怎么奚落我,嘲笑我?‘那个老家伙,Javert——那个泼皮,那个吉普赛人,’”他啐道,“‘——你们千万别信他;他喜欢做密探,总是有道理。’”他恶狠狠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吗?你记得吗?在土伦时他们叫我‘法老’[1]。”
他扬起下巴,目光变回了那种正直的愤慨。“但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是有原因的;我受人尊敬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没给他们任何把柄——任何把柄,你明白吗?——他们捏不出我的错。”他的眼神骇人,“我是无可指摘的!无可指摘!直到你出现。”
Valjean依旧无法回答。
Javert木然地盯着地板。“那本是我毕生所求。为人表率,绝不犯错。所以没有人会低看我。我以为我到底是成功了。可是……”他眯起眼睛,“可是。”
“你可以学习旁人的语言,模仿到没有人能从你的口音分辨出身——它在你脑海中根深蒂固,即便是思考也会用那种语言……但你忘不掉你的母语。你永远忘不掉你听过的第一句安慰,第一句恐吓;每到最痛苦的时候,它就会冒出头来,然后你再忘不了你是什么人。”
“你会痛骂自己,心知无论多彻底的改变,你也逃脱不了你的血统。你摆脱不了你的肤色。你永远、永远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弃儿。带着那样的认知生活……的确是种人间地狱。你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Valjean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饱经风霜的双手,以及伤痕累累的掌心。“我想我可能明白。”他低声说。
Javert恶毒地瞥向他,嗤笑一声。“你?你永远也理解不了。你生在完全不同的阶层,”他怒道,“别装得好像跟我感同身受似的。你做不到。”
Valjean无限包容地接住了他的敌意。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点。“我不会说完全一样,”他开口道,“但我明白一个人想要摆脱他的过去,也知道那永远不可能。我明白一个人如何被外表而非内在评判。被社会遗弃,成为‘异类’……”他抓住自己的右肩,“被烙上烙印。”
Javert起先看起来咄咄逼人,但此刻他迟疑了。他像被什么灼到似的靠回椅背。
“我明白一个人完全不受掌控的出身,”Valjean继续道,“只能在这么一个悲惨世界颠倒挣扎。背负永生无法偿清的罪孽,被唾骂,被抛弃,好像整个宇宙都把你遗忘了。我知道在旁人眼里注定失败的感觉,哪怕你已经付出了一切。”
他的声音绷紧了。“付出你的所有,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站起来一些,再站起来一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努力被弃如敝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的心是冷的,只见自己所见,只信自己所信。你走过一生,到头来却感觉两手空空!你只是过去的囚徒,永远不为现在接受!”他的腔调激烈,双眼发亮。“别说我不晓得那些痛苦,Javert。那才是我唯一真正知晓的东西。”
Javert哑口无言。他缓缓地垂下脑袋。“是我错了,”他干巴巴地说,“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Valjean按住额头,眼神不安地飘忽着。“不,”他说,“是我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我不是想贬低你的经历。我只是想说,我能够理解。尽管并不完全相同,但大体总是相似的,我想——那种痛苦。那种……偏见。只是大多时候,我可以隐藏自己的身份。但你……”他叹了口气,“对不起。这不是好比较的事。我们都受得够多了。”
Javert双手握拳,摩挲着裤子的布料。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犯过罪,”过了一会儿,Valjean补充道,“偷过。那时我是清醒的。我感觉某种外力驱使着我,违背了我的意志,尽管只在我脑子里。要是我们还撑得过一天,我都绝不会犯法。可我没法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人饿死。”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
“之后你再没有过你姐姐和她孩子们的消息吗?”
“没有。”
“对了,是有几个孩子?”
“七个,”他平静地说,“有七个孩子。”
“七个。”Javert重复道,“我会记住的。”
Valjean盯着床单的织样,目光涣散,手指漫不经心地捻弄着。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努力压下那些念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他甚至不记得他们的脸了。就好像被风吹散的几页薄纸,怎么也抓不住。
他捂着脸。“你不该被那样对待,”他说,“你不该受那些苦。”
Javert沉默了很久。“关于你的家人,我很遗憾。”他小声回答,“你也不该受那些苦。”
“谢谢你。”
***
Thénardier花光了兜里最后两枚硬币,终于买通酒吧招待让他下了楼。
地下室堆满了酒桶、木箱和货架,装着各种酒水和干货。光线很暗,只有最中间的那张圆桌上点了一支蜡烛。桌子上铺着一张白桌布,几碟小食,散落一桌的纸牌,周围堆着一堆硬币和各种值钱的小物件。好一些人围在那儿,一些坐着,一些靠着货架或者木桶堆。
Thénardier慢慢走了过去。
大多数人四十岁上下,要么穿着寒酸,要么是一身劳动者的行头。Thénardier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其他人都没见过。这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粗鄙之气,既野蛮,又满腹算计。
但其中有一个人例外。他的样貌在此处堪称俊美,举手投足间皆有中产阶级的派头。他穿着时兴的衣服,剪裁得益,但有些磨旧了。整个人有一种不失男子气的阴柔。他戴着顶漂亮的黑礼帽,帽檐一边翘起,一边遮住了小半张脸。他的白色缎质暗纹马甲下搭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之上是黑色礼服与相衬的长裤。黑皮鞋刷得锃亮,鞋跟却磨损的厉害。外胸兜里插着一枝红菊,红如滴血。
他坐在桌边,靠着椅背,一边小口啜饮着红酒,一边看着纸牌。“现在可是私人时间。”他开口道,头也没抬。
Thénardier脱下帽子,站在他跟前。他舔了舔嘴唇。“是这样,”他说,“您知道的,要不是桩大买卖我绝不会来找您。”
“希望如此。”
“当然,当然,我得有您帮助,才办得成这件事儿。”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两指夹着酒杯,晃了晃。然后烦愁地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回桌上。他缓缓按向前额,将帽檐轻轻弹开了一些,抬头,露出了一只冷酷的黑眼睛。“我能得到多少?”
“十万法郎,如何。”
年轻人咧开红唇,笑了。
注:
[1]吉普赛人曾被误以为源自埃及,因此才有蔑称“Gypsy”。(现代基因学已证明实则起源于大约公元500年间的古印度。)
Chapter 43: 骤晦
Summary:
无光长夜。
Chapter Text
“如今我最害怕的,是我不能保护你。”
——Julia Hoban
***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Cosette噘起嘴巴。“最后这一次,没有。”
“你不担心?”
“我想他只是忘记了。Marius,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她叹了口气,“我敢打赌,他昨天肯定起了个大早,去圣雅克教堂,然后又去拜访Javert先生了。说不定今晚就会回来。”
“要是他没回来呢?”
“要是他没回来,他也会送信回来道歉。你知道他的风格。他就喜欢秘密行事,事后再解释缘由。”
“可已经快两天了呀。”Marius嘟囔着。
“他以前两三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再说,他现在又不怕被抓,也没什么危险。反正他最后不都安全回家了吗。”
“要是他明晚还没回来,也没任何消息,我就报警。”
“你看着办吧,”她一边回答,一边重新埋头手上的刺绣。“不过等他回来了,一定不好意思得很。”
***
“你还醒着吗?”Javert小声问。
没有回答。看来Valjean至少还能睡着,他安了些心。当然,也有鸦片的原因在里面。不过要是那人真因为害怕而睡不着觉,他倒没什么可惊讶的。
他想起Valjean在他面前因那些旧日噩梦备受折磨的日子。想起男人是如何浑身哆嗦,失了神智。
即便是药物作用,Javert也庆幸Valjean过去两晚没有重陷那些梦境。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实在很难叫人不发噩梦。
也许有时候,鸦片对人也有好处。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陷进扶手椅中。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脑袋枕在靠背的一角,然后将手枪枪口朝下,推进胳膊与坐垫的空隙间。他伸出只手,摸了摸枪柄一端的冰凉金属,心下稍安。无论发生什么,手边总有一把枪。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
皮肤上拂过的微小气流,让Javert醒了过来。他皱起眉头,恼火地轻叹一声。他记得之前可没开过窗户。
随后,响起了一声嘎吱。
他心下一惊,一把攥过手枪,从椅子里弹起身。凳脚重重刮过地板。他凝视着屋尾。
他听得仔细,以至于没注意到Valjean飞快掀开被子,跳下床,站在了他身边。“Javert——”那人小声道。
他保护性地伸出胳膊,站在男人身前,眯起眼睛。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蹿了出来。一把枪指着他们。
是Thénardier。那双眼睛闪着冷光。
Javert嗤笑一声,唇角微勾。他上下晃了晃手中正指着那人的枪。“噢,瞧瞧,咱们用的可是同一把。你从哪儿弄来的?下水道?还是街垒?”
“不想死就闪开。”
Javert的轻笑变成了狼一般的狞笑。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又来了。我们可都记得上回发生了什么。”
“我不需要你。我只需要他。别把事情搞得难办。”
“把枪放下,Thénardier。”
“休想。”
“怎么,”Javert说。他尽力让语气听起来勉强一些,事实上声音已有了颤意。“——可别开枪。你会走——”
一声枪响在房间里响起。枪口恍若雷电一闪。
Javert震惊地看着那人。
他低下头。一只手按上左胸第五根肋骨下的位置,又抬起手。他盯着手掌上暗红的颜色。
他重看向Thénardier。
他勃然大怒。
低吼渐成咆哮,在那人再次按下扳机之前,他飞身扑了上去。
Valjean大叫着他的名字,可惜已经太迟了。
就在Javert双手扼住那人,将他朝墙上摁去之时,某样东西勒住他的脖子,猛地往后一拉。
他摸索着身上的手铐,手里却一松,哐当一声,枪掉在了地上。
“放松,探长。”Montparnasse在他耳边柔声道,“别伤着人。”
Javert拼命挣扎,双手本能地攥住那根正勒住他咽喉的细铁丝,却无法挣脱。他皮质内里的飘带领虽然让他没被勒死,可依旧呼吸困难。
他窒呛着,跌撞着往后。他试图用手肘击打年轻人的面部,踢开他。但那恶贼身手灵活,并不松手。
在他的左侧,Valjean正跟一个大块头搏斗着。Javert从身影中依稀辨认出正是那个力大无穷的克里奥尔人——Gueulemer。还有另一个人Javert不认识。
Javert想大叫Valjean的名字,但他的咽喉被死死勒着,根本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没办法,只能用背拼命朝墙撞去,想撞晕他身后的袭击者。
Montparnasse不为所动。那小伙子就像只勒住了野兔咽喉的白鼬,不屈不挠,绝不放弃。
Javert一次又一次地朝墙撞去,他听到那人咳嗽起来,可脖子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在他跟前,Valjean的身手已经堪称漂亮(考虑到伤情)。但显然极力克制着疼痛。
绝望之下,Javert只能使出一招他只见过、却未用过的手段。他双手往后抓去,攥住袭击者的双肩,然后翻筋斗般向前滚去,将那人抛在半空,又摔在地上。
从形式上来说成功了。可这招其实是用来对付勒在脖子上的双手,Javert却忘了还有根收紧的铁丝。于是,情况便成了Montparnasse依然不肯丢开手中的东西,那铁丝更深地勒进了他的脖子,几乎要整根嵌进他的皮领。两人双双摔在地上。Javert双膝跪地,脑袋猛朝下埋,Montparnasse整个人仰贴在他后背。
他喘不过气。那年轻人努力扭过身子,跌撞着半站起身,又俯压在Javert背部。
Javert挣扎着直起背,想甩掉那人。但那人显然预料到了这个,便利用自己的优势,一边勒住Javert的脖子,一边站了起来。两人又回到了他们一开始的姿势。
“要是你——乖乖的——放松,”那人低吼道,又拉紧铁丝几分,“这会——好受得多。”
Javert一瞥屋内,正好瞥见Valjean一拳直直砸在Gueulemer的下巴。
那人摇晃几步,抓了抓下巴,然后趁Valjean分神躲开另一个人的拳头时,低身一头撞向了Valjean的胸口。
Valjean蹒跚着退后几步。他紧紧攥着衬衫的布料,双眼大睁,咳呛起来。
Javert想提醒他,想大叫出声,可他说不出话;只有极痛苦的寥寥哼声钻出喉咙。
Gueulemer又一拳挥向Valjean的右侧太阳穴,趁男人趔趄之际,那蛮子一只手揪住他头发,往后拽,另一只手勒住他喉咙。
Valjean挣扎着,可脸上的痛楚已清晰可见。那人掐着他脖子,将他整个人托离了地面。他双腿蹬踢着,发狂似地朝Javert投去一瞥,想说些什么。可正如Javert一样,他发不出声,只有喉咙间的几声响动。
Gueulemer将他朝楼梯口拖。
Javert疯狂地撞打着袭击者,想跟上去,可那人只摁住他,不让他动,铁丝紧紧勒着他的咽喉。
房间的墙壁逐渐如软蜡一般融塌下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心知肚明;这是他双眼生出的幻觉——意味着,他已输掉了这场搏斗。
他能感觉气力开始抽离肌肉。打在胸口的那一枪——开始恶化了。
Valjean还在挣扎着。尽管看不见,但他能听到墙壁上和楼梯上的踢打声、哐当声。
“我们——只要你——别插手。”Montparnasse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似乎只过了片刻,他躺在地上,又醒了。他抓着喉咙,吸了一口气,意识渐渐恢复。然后胸膜痉挛,咳嗽剧烈。他在硬地板上喘息挣动,胸口的枪眼灼烧着、灼烧着。
当咳嗽渐渐平息,他努力撑起双手和膝盖,爬向他的手枪。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起先几步他依旧晕眩着,不辨方向,然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飞扑向门。
一瞬间,他瞥了一眼躺在厅房里的门房太太。那妇人面朝下躺着,一动不动。她的来复枪躺在跟前的地板上,似乎是从她手中掉下去的。
Javert只瞥了她一眼。
无论她刚才遭遇了什么,危险都已过去了。他也不敢多花时间来检查她是否安好。
他按着不住抽痛的胸口,趔趄着冲到街上,奔跑起来。
正值午夜,附近半个人影也没有。既无法叫人帮忙,也没人目睹这场灾祸。
他能看见他们在前头。
Valjean还在挣扎,可他的动作很快变得虚弱。他被强行拉拽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不时恐慌地朝后望去。
“Jean!”
力气渐渐耗尽。Javert努力想跟上他们,可他发现自己落得愈发远了。他的肺部起伏着,肋间传来阵阵灼痛。
他攥紧衬衫,枪眼上的衣料被浸得越来越湿。可对他来说,除去某种不便的暗示,根本算不得什么。恐慌、惊愕、害怕以及愤怒糅杂一处,在血管中怒号,迅速湮没了他尖叫的神经。
前方,Valjean在挟勒下失去意识。他的脑袋垂了下来。那伙人半拽半拖,继续向前跑。
“Jean!”Javert叫道。
Valjean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那个大块头Gueulemer一把将他扛在肩上,四肢垂耷。
上帝,不要;不要碰他的胸口——
呼吸哽在喉头,Javert强迫自己继续朝前。迈出一只脚,再迈出一只脚。可他的双腿在身下打颤,整个世界旋转了起来。他跌撞着,滑跪在墙角,一边靠墙支撑着自己,一边仍试图往前走。
他的意识一片混沌,心脏在胸腔狂跳。然后,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的视线明明灭灭。黑夜愈黑。
远处,他看到那群人——现在只剩依稀几个人影了——走向了十字路。路口拐角钻出了另一个人,跟着一辆马车。
Javert吞咽了一下,可他的喉头干涩无比。
他哆嗦着,仍然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他拔出腰上的手枪。他的手发着颤。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枪上了膛。
当他的双腿终于再也迈不动时,他以枪指天,扣下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划破夜空。
他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地上。
***
他们各自斜靠着马车壁。马车哐当作响地沿着马里恩拱门街,一路朝东北驶去。
Thénardier,Montparnasse,Gueulener,以及新加入“猫老板”的几个人手。Babet在驾车。
Thénardier的同伙,也就是他在酒厂仓库碰头的那个人,名叫Anton——虽然另几个人一直称他为“Antoinne”,令他倍感屈辱。这恶人坐在Thénardier右侧,双腿交叠,帽子遮着眼睛。同任何生意人一样,他此行前来不过为利,对他的同伴也就难怀几分真情实感;不过十万法郎的诱惑,足以买下他的忠诚。
Jean Valjean不省人事。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将他塞进一床破烂的毯子,上面盖满了干草。这样一来,这辆马车上的人看上去不过普通的农民,而非劫匪。他们穿的粗布衣服也正为留下这样的印象。不过对热衷时髦的Montparnasse来说,他拒绝换下自己的行头,声称他们提供的衣服太不合身,于他苗条的体格显得过于古怪。
Babet之前便反驳衣服大小无足轻重。一个农民的衣服当然可能不合身,也没人介意。但那小子执意如此。如今他便一身红黑地坐在干草堆上,高礼帽搁在肚子边,看上去既洋洋自得,又格格不入。
Thénardier倒因为刚才的成功而大感释然,他可亲手处置了一名对他穷追猛打的警察。于是他掏出一袋烟草,往烟斗里塞了几撮。
“你们说,咱们得多久才能到那儿?”Babet出声问道,“我指全程。”
Thénardier耸耸肩,叼着烟斗嘴,划了根火柴。“你怎么说,大力士?——一个小时?”
“大概吧,”Gueulemer说,“带着他,可能要两小时。”
Thénardier甩灭火柴,往后一丢扔到街上。而后吸上一口,吞云吐雾。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Montparnasse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玩着一根干草,Thénardier抽着烟斗。
“可惜Claquesous不在这儿,”Gueulemer沉声道,“他喜欢这种活儿。”
“是啊,”Babet说,“不过咱们带了他的份儿。”
“到底怎么分的?”Anton问道。
“这得等我们手上真有东西可分的时候再决定。”Montparnasse说。
“是吗,我倒觉得最好现在就定下来。”
“我们又不知道能到手多少。”Babet小声道。
“他们有多少?”
“听着,这活儿你可能是新手,但没人一上来就问自己能分多少……”
两人继续争论着。Montparnasse同Thénardier递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Montparnasse掀开毛毯一角,瞧了一眼他们的战利品。
马车经过一盏街灯,照亮了Valjean脸庞。
“啊,我见过这家伙。”
“嗯?”Thénardier挑了挑眉,“你当然见过。前几年的冬天咱们绑过他,记得么?”
“啥?”
“那时他叫自个儿‘Fauchelevent’。”
“噢,哈!你不会告诉我他就是咱们绑的那个老家伙吧?那个‘布施的乞丐’?那个圣雅克教堂的大善人?啊!那个阔佬!我的天,Jondrette!”他孩子气地咯咯笑了起来,“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没想到。忘了你也在场了。”
“真他妈怪!我在街上碰到过他,却不晓得他是谁。”
“嗯?”
“没什么。只是有一次想敲他一笔。”
男人嗤了一声。“你什么?后来怎么着了?”
“意料之外啊,以后告诉你。”
“有点儿受震撼了,嗯?”
“有点儿吧,”他嘟囔着,别开了视线。“怎么,之前没从他那儿捞到钱?”
“没搞定。这家伙比Gueulemer还野蛮。”
“不是吧。”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
“真没开玩笑!我们像群狗一样同时扑过去,才拿得了他!”
“那我希望这回你能从他身上捞点儿好的。”
“噢,”Thénardier嗤道,“你是说像这种?”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副手铐,举起来,得意地让他们瞧着。
Montparnasse惊奇地勾起嘴角。“你他妈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和你一样大的蠢小子。还以为自己在扮警察哩。”
“结果让他长了教训?”
“当然,”男人哼声道,把玩着那链子,“不过他可能再用不到了。”
“嗯,是啊……我可记得你的手段,毒得很。”
Thénardier瞥他一眼,背靠了回去,露出了个惺惺作态的笑容。“没办法,谁叫他们只吃这套呢?”
***
Bernard太太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揉了揉自己的右边太阳穴。她用手指碰了碰,发现那儿肿了一块。
她用手和膝盖撑着地,挣扎着站了起来。脑子里开始回忆发生了什么。
Fauchelevent带来了一个朋友,而她差点儿让他们吃了枪子。她还记得这个。然后她给他们拿了蜡烛,就去睡觉了。
然后呢?一切都云里雾里。她不记得自己起了床。
她呻吟一声,一只手耙过还梳着睡辫的头发。
他们说……有人在找他们。他们惹上了麻烦。有人想要他们的命。
她坐下来,揉了揉脸,而后抬眼看去。
前门半开着。微弱的光线从室外照进厅室。
在她跟前的地上,她的来复枪闪闪发光。
她盯着那枪,记忆突然涌了回来。一群人破门而入。她攥着枪,溜出卧室,下到客厅。她用枪威胁他们。其中一个人笑了起来。另一个人准是摸到了他身后,因为之后她唯一的记忆便是自己转过身,脑壳挨了一闷棒。
她捡起枪,蹒跚起身,爬上了楼。
屋子里没人。但二楼卧室的家具一片狼藉,显然之前这里曾有过一场搏斗。
就在她检查现场时,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
她僵住了。然后飞奔下楼。
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今晚的夜空星光全无,所以光线很差。但她仍然半瞎半撞地跑上街,武器撞着她的腰。
她在十字路口找到了他。
Fauchelevent的朋友,那个警探——她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他面朝下趴在卵石路上,手里还握着枪。他的长发如黑瀑般散开,一动不动。铺路的石隙间,一股暗红的液体从他胸下蜿蜒开来,在夜里闪着微光。
Chapter 44: 积怨
Summary:
Valjean醒了过来,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Marius报警。
Chapter Text
“我宁可与你共赴险境,也不愿一人苟安。”
——小野不由美
***
“你没见过他吗?”Marius问。
Nicolette耸了耸肩。“周六晚饭后就没见过了。”
他按着眉心,叹了口气。“究竟去哪儿了?”
“男爵夫人没告诉你他常常一个人去短途旅行么?”
“话是不假,可他出门之前肯定会跟她打个招呼。”
“他那样的人,能照顾好自己的,”老妇人说道,“以前不是还逃过命么?”
Marius咬着嘴唇。“是啊。但……说实话,就是这样我才担心。”
***
Valjean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跪着,双手拷在一根粗壮的水泥柱上。
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他的胳膊无力地垂耷着,只听得到自己凌乱的呼吸。他痛极了。脚踝疼,右上臂像有一股火在蹿,衬衫也极不舒服地贴着皮肤。但这都比不上他的肋骨。每一呼吸,都会带起肋间的一阵钝痛。他咳嗽不止。
他不愿抬头看。但他不得不抬起头:眼前是一处昏瞢的洞穴,只有几盏灯笼发出微光。一侧的基岩壁上凿开了一个出口,望去只有愈浓的黑暗。四根石柱作为支梁,等距竖在洞中。他自己被绑在一根旁边。
他惊骇地发现,凿空的墙洞中砌满了人的骸骨。肱股骨整齐地一根摞着一根,竖砌成墙。成排的头骨镶边,黑森森的空眼窝向外窥望着。连石柱中也镶嵌着骨头。
他打了个哆嗦。先是出于惊吓,后是出于一个令人恐慌的念头。
在土伦时,他听说过这个地方。位于巴黎街区下砌满死人骨的巨型地下城。这儿起初是采石场,后来由于墓地尸满为患,便被扩建成了地下墓穴。数年间,这里仿佛亡者的游巡:人们不断将公墓全部翻出,白骨肃行过一个个街区,又在这地穴中下葬。
此刻,他也是其中一员了。
他的身边既有骷髅,还有那群恶贼。那伙人曾经劫持过他,如今又加入了几张他不认识的新面孔。他们穿得褴褛,却个个凶狠非常;要么有武器,要么有蛮力——或者二者兼有。
“哟!”一个声音响起,“瞧瞧是谁醒了。”
Valjean的注意力转向最年轻的那个人。
那个小伙子……
他眯起眼睛。
那个小伙子!曾经在街上想打劫他——他曾同那人严厉地谈论过他从事“职业”的危险性。他在这儿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帮助Thénardier?Valjean的心沉了下去。不只因为自身的险境,也因为那小伙子显然没听进去他的好言相劝。
也许在别处,Valjean会可怜他;但此时,他只感到恐惧。
那人慢悠悠地走向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他停在Valjean面前,距离不过一根发丝。他蹲下身,贴向他的脸,刀锋指着他的咽喉。
Valjean低下头,反射性地吞咽了一下。
“我想要你明白几件事,”那人低声道。他极缓地歪过脑袋,匕首贴着Valjean下巴,让他抬脸面对着自己。“虽然没什么可能,但就算你真的跑了,这隧道里你也无处可去。这儿就是个迷宫,黑灯瞎火的,你永远也找不到出路。在这里,没人听得到你的叫声。也没人能找到你,直到你的尸体腐烂殆尽。”
“要是你现在跑了,你会死得非常慢、非常痛苦。但要是你听话,乖乖留在这儿,你将毫发无损。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带你上去,你会再见到你的女儿。所以相信我,听话只对你有好处。否则,你的下场……可就不怎么舒服了。明白么?”
他站起身,退后。全程一直面带挑衅地盯着他看。
“我兄弟的意思是,你要想活着出去就得跟着咱们,”Thénardier起身说,“所以你最好呆在这儿。”
年轻人瞥向他,翻了个白眼。“是啊,劳您解释。”
Thénardier轻快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他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你知道吗,Valjean,你真该接受我的提议。”
Valjean又低下头。那声音中的得意仍叫他不禁发怒。
“现在咱们不得不把你的全家都给卷进来咯。”男人不赞成地咂了咂舌。“你可真不是个好父亲啊。”
这话让Valjean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摇起头,却依旧无法镇静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他瞪着那人,“你会为此丢脑袋的。你明明知道!你都不在意吗?”
男人挑起眉毛,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以前也许会。可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
Thénardier顿了片刻,舔了舔嘴唇。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过去一年可不怎么好过,”他低声道,“我的家人,像苍蝇一样,一个个都死了。我还有一个女儿,可能她也活不了多久。再说,我早就被警方通缉了。像这样活着……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手上还没钱。我想你明白得很。”
“要是我逃脱了,不赖。要是我能从你手中讹一笔巨款,更不赖。就算失败了,他们抓到我……那就看看在我死之前,能干掉他们多少人呗,嗯?”
“你就非得如此亡命不可?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
“人活着总得花钱嘛,现在可没那么多朋友替人买单了。”他冷笑道。
“我想过帮你,”Valjean轻声道,“我曾经想过帮你。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非得漫天要价,还挟持人,勒索人?”
“因为一个人总不能靠讨饭活着,天天向陌生人赔笑脸,有了上顿没下顿!毫无尊严可言!怎么,要是所有人都能不要脸面,抛弃自尊,靠着残羹剩饭过活,这世上可就没贼啦!”他垂眼瞧着他,“你明白得很,是不?你当然明白得很。”
Valjean迟疑地扭过脸。“可这……这太多了。太过了。”
“别说蠢话,我也不想听。世事就是这样。你有福,”他骂道,“我没有。你人上人,咱们人下。你大可以嘲笑我们。我不在乎你帮不帮我。我不稀罕。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这世上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我讨厌人情,你瞧。还有慈善——我可受不了。我宁肯去偷去抢养家糊口,没了我,他们桌上还能有面包吃吗。所以别恨我利用你,我亲爱的、亲爱的罪犯。”
“不是罪犯了。”Valjean忍不住低声纠正道。
Thénardier笑了起来。“不是罪犯了,好吧。这名头现在对你可宝贝得很。”
Valjean转向那个年轻人。
“你……小伙子。我认得你。”他说,坐起来了一点。“你为什么要参与进来?为什么要做这些坏事?”
年轻人瞪着他,仿佛完全没听明白似的。“啥,我?”他露出微笑,那笑容既像是这世上最无辜,又像是世上最残忍。“当然是因为好玩儿。要是最后兜里能多点儿钱,那也不赖。”
Valjean看了他一会儿,想分辨出——什么?他也不知道。悲伤和绝望很快淹没了他,他摇摇头,耷了回去。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问道,“Javert在哪儿?”
Thénardier转过头。“啥?”
“Javert。你们把他怎么了?”
男人眨了眨眼。然后,他咧嘴笑了。
一阵恐慌的战栗窜上Valjean的脊椎。
“你真以为咱们会自找麻烦,把他绑来和你作伴?” Thénardier说。
“先生,”Babet插嘴道,“我们最后一次见您朋友,他正脸朝下趴在自个儿的血泊中呢。”
Valjean僵住了。
他无法去揣测话里的暗示,更加怀疑其真实——但他眼前仍然无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他们描绘的画面。
恐惧无情地破开了他。他的眼眶开始发烫。
“不,”他低喃着。他盯着地面,神情恍惚。“不。”
他无法……如果那是真的——如果Javert——
他抵紧牙关。“不,”他重复道,声音拔高了。“我不信。”
即便他在说话之时,他眼前再次出现了那电光一闪的屋子,那枪口迸出的火星,那划破空气的枪声。他能感觉到子弹如烙铁般穿过他的肩侧。他耳旁的回响,以及——他面前的男人被射中时的震惊。那人后背的弹孔;那——那……弹孔……在他的——
“我不信。我不信。”
有人笑了起来。脚步扬起灰尘,最后停在了他跟前。那人蹲下身子。
Valjean不会看他。绝不会。
他僵坐着,直到Thénardier凑上前来。他能嗅到那人呼吸间的烟草味。
“您的朋友已经死翘翘啦,先生。”
这句低语击穿了他。那种嘲笑的语气,那样可怕、可怕的字眼……
他面无血色。
男人坐了回去,大笑出声。那笑声化作尖刀,剖穿Valjean的肝肠;又化作烈火,焚骨崩心,直冲上头。
那一瞬间,Valjean感到了真正的恨。
他曾半生活在恨意之中——他恨世界,恨自己——恨同胞,也恨上帝。可所有的深仇旧恨都无法与此刻相比。那恨如割肉利刃,又如地狱业火。
那一瞬间——仅仅那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人,那个由恶意、叛乱与仇恨造就的生物。他暴跳起身,啐在男人脸上。
Thénardier厌恶地往后一跳。他用袖口揩掉脸上的唾液,怒气冲冲地反扇了回去。
Valjean被打得一个趔趄,脸砸在地上——他就那样趴着,在暴怒中浑身哆嗦。
Thénardier居高临下地站起身,拍了拍脸上的灰尘,走开了。
没了宣泄的出口,Valjean的怒火渐渐平息,郁结在胃中,就像火山爆发后残留的一小股岩浆。伤口的剧痛缓缓涌回,他不再抗争。他重新失了力气,茫然而无助。
他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从下巴滴进土里。他的视线模糊一片,这可怖的墓穴,墓穴里的人,渐成了幽暗的黑影,世上只剩下拷着他的那根石柱,以及他心上的血洞。
***
某种湿润冰冷的东西粗略擦拭着他的脸。
Javert皱起眉头。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他呆愣了一会儿,似乎一只腿还陷在另一个世界。然后他慢慢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躺在一张床上。阳光透过纤薄的白窗帘,从窗外照了进来。
一个人正站在床边——是个女人,体格魁梧,大约四五十岁。她是个护士。那妇人直起身子,盯着他,手里拿着块湿毛巾。“您醒了?”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根本转不过来。他的胸口刺痛得厉害。
“我在哪儿?”他含糊地问。
“您在圣灵医院,先生。您安全了。”
“怎么回事?”
“看起来,有人开枪打伤了您。”
他花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联系起自己肋间的疼痛——然后,他想了起来。
那就像一场噩梦,模糊而遥远。但他明白那不是梦。恐惧再一次充满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攥住那妇人的手腕。恐慌让他的声音清晰了些。“现在——现在什么时候?”
“周三啊,先生。”
“周三……”
“五点左右。”
他昏迷了整整两天。
整整两天!完全足够他们对付Valjean!而他却一直在睡觉!
“您现在肯定饿了,”妇人说道,“我端些热汤来。要是您咽得下去,也许我们就能——”
“我没那个时间。”他轻声道,试图坐起身子。
“没时间!”她重复道,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您想到哪儿去?您可中了枪啊,先生!您知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
“你不明白,”他说,挣开了她的手,“我要——”
“不,先生,是您不明白。您现在要想自己走出去,不摔惨才怪哩。您需要休息,需要进食。来,快躺着。”
他冲她龇了龇牙。可当她把他摁回枕头时,再没有力气坐起来了。
***
“没错,现在已经三天多了。”
隔着桌子,Marius看着值班巡佐填写失踪人口报告。
“您知道他通常会去哪儿吗?”
“警官,我已经找遍了他常去的所有地方。教堂,公园,集市——都问过了。没人见过他。”
“嗯。”
“而且我觉得他没去那些地方。周日他就不见了。他本该上教堂的,可他没有。我怕他遇到了什么意外。”
“冷静一些。咱们现在还没定论。先急成一团可帮不上忙啊。”
“我知道,”Marius说,“可我就是忍不住。他以前遇到过不少麻烦,所以我怕有些麻烦又找上他了。他最近才上过报纸,现在大家都听说过他。我担心——我担心有人会找咱们寻仇,还有……”他喘了口气,捏了捏后颈,想安抚自己的神经。“那——那Javert探长在吗?可以的话,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Javert探长上周就出外勤盯梢了,现在还没回来。他为了掩人耳目换了装,所以找他可能没什么用。任务一结束他就会回来的。”
Marius咬了咬口腔内侧。他想起自己对Javert的请求,那只让他心中的不安愈深了。“我明白。”
“来,先生,您能不能先描述一下您的父亲……”
“没问题,没问题。”
***
为了打发在墓穴里的时间,Thénardier津津有味地向其他人讲起了Jean Valjean的过去。他得意地表示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听了故事,Gueulemer对Valjean本来完全有资本做个大恶人深表可惜。他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Babet则笑称他是个逃跑的艺术家。他认为那家伙简直是这世上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人。
至于Montparnasse,目瞪口呆。
他听说过《箴言报》上那个奇怪的案子:一个常年服刑的逃犯被委任为市长,然后暴露了身份,被通缉,后来却神奇地不光赢得了那个活阎罗探长Javert的同情,还有整个陪审团的同情。
多奇怪,这个白头发的阔佬,低调的中产,竟然就是那个Jean Valjean!他在牢里度过的年岁都快赶上Montparnasse的年纪了,竟然还活着!
现在他明白了那人为何对他有过那样一番古怪而激动的劝诫。虽然没起什么作用。
在得知Valjean是个罪犯后(至少曾经是),某种联系便在两人中间产生了。他不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有钱人,而同他一样是个贼。这样的共同点总能引发一些感同身受。
可他一点儿都不理解Jean Valjean。
那人既不如寻常富人一般呼天抢地,或者摇尾乞怜;也不像恶棍一样大声咒骂。他不畏缩,不反抗。这勾起了Montparnasse的好奇。
这是一个自傲却谦卑的人。这是一个谦卑却自傲的人。他曾是罪犯,也曾是市长。是慈善家,也是个贼。他是犯罪的守法者,是守法的罪犯。他是一个矛盾构成的人。
Montparnasse惊异于Valjean此刻的哀伤欲绝。当然,任谁失去一个朋友也不会好受——但那是种完全不同的情感。
这人的故事够古怪了,联系当下,Montparnasse不禁琢磨了起来。如果他理解无误的话,Javert是他的死对头,直到最近才有所变化。Javert亲手把他抓回监狱,又对他穷追不舍。他们之间的许多纠葛都无法用逻辑解释。
Jean Valjean为什么要在起义时救下Javert的命?而Javert,一个众所周知的冷心肠,又为什么要为Jean Valjean出庭辩护?Javert看上去不可能跟任何人成为朋友,更别说是一个他厌恶至极的罪犯了。反过来,也不可能有人跟Javert交朋友——一个罪犯更不会那么做!
可现在,Valjean沉默地坐在那儿,以泪洗面,好像被夺走的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他的挚爱。
Montparnasse从未被哪一种“失去”如此震撼过。
所以,这样刻骨却真挚的反应,于他是全然陌生的。他的心肃穆起来。眼前这一幕,竟令他生出了一种不忍。
他们之前找到这洞穴中的一处干净水源,打了桶水备用。Montparnasse走过去,舀满了一个小锡杯。他走向Jean Valjean。
“嘿,老兄,”他说道,弯下腰,递过杯子,“你肯定渴了。”
那人扭开脸。
Montparnasse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那人仍然不愿正视他。
“好吧,随你的便。”他站起身,“你迟早会要水喝的。”
Valjean依旧沉默。
年轻人依旧不安。
***
Marius从警署回来后,一个仆人在大厅叫住了他。
“男爵先生,有人让我把这个给您。”那人拿出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简单的白色封蜡。
Marius接过信,抬头。“谁送的?”
“一个年轻姑娘。她要您一个人私底下看。”
小伙子蹙起眉。
他走进起居室,关上门,然后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羊皮纸。他展开纸张,就在这时,一撮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落在脚边的木地板上。
Marius皱了皱眉,蹲下身子,捡了起来。他把那东西拿到光亮处细细打量。然后,他的困惑变成了恐惧。
那是一绺雪白的头发。
他僵住了,脸上血色顿失。他慌张地瞪着那张信。
“二十万法郎,”上面写道,“否则送来的就是别的部件了。”
提行写道:“放在欧尼斯与玛丽拐角的水桶里。要是钱没送到,或者报了警,你会悔不当初的。给你两天时间。”
Marius呆呆地瞪着那漂亮的手写花体。然后一个激灵,恍恍惚惚地站起身。
他双腿发飘地走回大厅,吞咽了一下,喉咙却火烧火燎。
“Basque,”他开口。他知道自己在说话,落在耳朵里却不像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异常,很难相信竟出自他的双唇。“送信的姑娘是谁?”
仆人抬起头。“她没留名字。”
Marius没发现自己声音中透着冰冷的平静。“她长什么样?往哪里去了?”
“大概和您同岁,我猜。脸色苍白,黄头发。穿着白裙子,没戴帽。我不晓得她去哪儿了。不过先生,她才走了几分钟。”
“几分钟!那走不远。你看到她朝哪个方向走了吗?”
“那姑娘朝林荫大道去了。”
“林荫大道……”
他的脸上准是浮现出了古怪的神色,因为仆人皱起了眉。“先生?”
“没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看好门,Basque。”
***
Javert半靠在一摞枕头上,低眼看着自己的胸口。他的外套和衬衫都大开着,裸着半身,只看得到浸血的绷带。
枪伤被缝合了——只能说勉勉强强。任何动作都有可能让伤口再次崩开。但他觉得经过处理,伤势至少不会致命了,尽管现在又有点儿渗血。
他郁闷地估量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神色黯淡。他想到了Valjean。
他们不会杀他。这点Javert很肯定。要是有这个打算,他们早开枪把他打死在床上了。他们得小心地让他活着;因此,他现在还活着,只要他的性命还有价值——对他的孩子有价值,也就对“猫老板”有价值。也许值数以万计的法郎。当然,对Javert而言,这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事——但那群蟑螂绝对是这样盘算的。
Pontmercy家马上就会收到一封勒索信。也许已经收到了。接下来的剧情不难预料。
那伙人可能盘踞在城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他们全是偷鸡摸狗的好手。所以很难得知他们把Valjean藏在了哪儿。
但如果他追着勒索信找,也许……
也许……
“来了,先生。”护士推门而入。她端着一盘食物,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热汤和面包,现烤的呢。”她把一张毛巾垫在碗底以防烫手,端给了他。Javert不情不愿地接过,嘟囔了一句谢谢。
他根本不觉得饿。事实上,他还十分恶心。但如果要看起来健康些,他就得进食。于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尽可能多地咽下食物。
汤面上投射出了他的倒影,看起来相当狼狈。他皱起眉,撕了块面包丢进去,将那倒影拂开了。
他缓慢地咀嚼,压制着某种呕吐反射。他的身体似乎已经遗忘了食物这一东西。但他的胃是空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肯定很饿,哪怕食物在他口中如此陌生。
过了一会儿,恶心感开始消退了。面包和牛肉汤的滋味变得可口起来。他吃完了大部分。
当他斜过碗,正准备喝下最后一口汤时,在旁边一直瞧着的护士阻止了他。“您现在垫了食物,就能用些止痛的了。”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
Javert看了眼标签,是鸦片酊。这一眼立马让他想起医生给Valjean开的药。每六小时服用一剂,否则伤势会让人呼吸困难。如果得不到缓解,则有可能感染肺炎——甚至更糟。
Valjean已经多长时间没用药了?一天半。将近两天。
Javert轻蔑地看着护士把量剂数。
他是痛得厉害,但鸦片会让人脑袋发晕,肌肉迟滞,不仅会犯糊涂,行动不便,还会发困。这关头他可经不起上述任何一项麻烦。
“夫人,”他在她把药掺进汤里时出声道,“我想,也许你可以把那瓶药留给我?我晓得剂量,等下次用药时,我就不用麻烦别人了。”
那妇人迷惑地看向他。显然,这里没有这种惯例。他总不能为此发牢骚。
但他突如其来的友好态度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咬了咬唇,说道,“我不该这么做,不过……如果您已经很熟悉了……那告诉我——剂量是多少?”
“二十滴,一天四次。”
她似乎颇为惊异。“好吧,留给您了。但仔细些,盯着时间。”她把药瓶放在桌上,然后又把碗端给他。
他在她密切的监督下喝掉最后一口汤。然后她收拾好盘子,道了别,走向门口。
刚一离开,他就把那口汤吐在了地上。然后他抓过那瓶药,塞进兜里,立刻翻出了窗户。
Chapter 45: 旧相识
Summary:
家庭困境。
Chapter Text
“雪恨不必心急。救人更需要无限的牺牲,搏命的勇敢,以及那一切令我望风而逃的疯狂。”
——Mark Lawrence
***
Marius在快走到皇家广场时发现了那个姑娘。她低头快速地穿过街道,一头乱糟糟的黄卷发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她的裙边磨损得厉害,脏兮兮的长袜和鞋沾着煤灰。
他快两年没见过Azelma Thénardier了,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一个替那恶贼跑腿的年轻姑娘,还能是谁呢?
乍看上去,人们几乎会把她当作某个夜间出没的风尘女子,可她脸上害怕的神情,以及刻意让脸避开路人的动作,出卖了她的身份。
他心慌意乱地跟在她身后,保持了一定距离,然后趁她拐弯时大步上前。
当她听到脚步声时,跑已经来不及了。她刚转过身,就被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的手指如鹰爪般勒进她肩膀苍白的皮肉。
她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见鬼一般瞪大了。她张开嘴。
“叫吧,把全巴黎的警察都叫来。”他警告道。
战栗窜过她的脊椎。她的神情很是害怕,但令他惊讶的是,她依旧保持着某种古怪的镇静。“您——您想……?”她解开裙袖,披肩滑到胳膊,露出了光裸的肩。
他的脸涨红了。“干、干什么?你到底在——?停下!”
她吓了一跳,然后慢慢地穿好了衣服。
“你以为我是谁?”他慌乱地叫道。
“我不晓得,先生。”
“你不认识我了?”
“您是?”
“你当然认识我。你刚给我送了一封勒索信!”
她的神情立刻恐慌无比。她转身想跑,却被一把抓住,两只胳膊扭到了身后,嘴也被捂住了。
“别动,别动,现在跟我走。要是敢耍花样,我立马把你送进大牢。明白的话就点头。”
她害怕地点了点头。
“很好,老实点儿。”他一只手拽着她,走回林荫大道,然后向北走去。
***
Javert身上没钱雇马车,所以他走路。
他衬衫的衣领磨损得厉害,马甲最上面的纽扣不见了,长裤被烧焦了几处。最显眼的,还是衣前背后的枪孔和大片血渍,这给他招来了不少害怕的目光。此刻他无比渴望自己那件贯常的大衣,好歹能起隐蔽的作用。但衣服不在身边。为了伪装成乞丐,他一周前就脱下了那身行头。不过现在似乎更逼真了——虽然他此刻看上去活像具尸体。
所以当他顶着日头回到公寓时,门房太太连珠放炮的问题根本没吓到他。那妇人就像个发狂的老母亲似的不停围着他转。
他一声不吭地推开她,径直上楼,然后一把摔上门,锁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腰间的手枪,拉开边桌的抽屉,翻出了里面的弹药。
他将火药灌进枪膛,用拇指腹把一小块方布推进枪口,然后塞进弹丸,又抽出底部轨槽的通条,用力把弹丸捣进弹膛,使子弹均匀地锲在火药上面。火药补充完毕后,他便把手枪放在桌上。
他的身体状况已濒临极点,可仇恨之火却愈烧愈炽。他扯下衣服,扔开,洗去皮肤上的汗水和血液——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绷带。他用梳子将他灰黑的长发重新梳理得整齐顺滑,规整地绑在脑后。
然后他穿上制服(或者他认为这是他的制服。到了他这个级别,其实并没有什么服装要求),重新恢复了执法者的气势。他看上去几乎已经镇静。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透着嗜血的凶光。
腰带一侧,他系紧了自己细长的佩剑,剑柄闪着银光;另一侧,是他通体漆黑,粗身铅头的警棍。他的手枪别在裤腰。当然,他没忘记取出一副备用手铐,妥帖地揣进衣兜,然后有些遗憾自己没有更多武器了。
不要紧,他想着;因为他很快就会有更安全的后盾。
***
第四行政区的警长正在埋头核算上一周用于抓捕的人手开销。门突然未经询问地猛地开了,吓了他一跳。
“Javert!”他抬头叫道。
来人面色看起来相当虚弱,却带着股野蛮的凶狠。
“我的天,”警长叫了起来,“您是怎么——”
话音未半,探长就一只手砸上他桌上的文件,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冰蓝的眸子亮得怕人。
“您能给我多少人手?”
***
“Marius?你在干嘛?”
Marius扭过头,发现Cosette正站在起居室门口,双手攥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你在吼什么?”她问道,“这女人是谁?”
“亲爱的,这事你别管。”
“又来了,我别管?我当然要管。”她看向那个缩在角落的姑娘,“您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只是个认识的姑娘。”Marius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她的声音哆嗦着。“您认错了,先生。”
“别扯谎!我知道你是谁!你是Azelma Thénardier!”
“Thénardier……”Cosette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惧而古怪。Marius转头看向他的妻子。
他看见她的眼睛大睁着。
“不,那不可……我记得你,”她说,“我记得——那家旅馆!那个小女孩,他们的小女儿。Zelma。”她轻声道。
那年轻姑娘发起了抖。“你……”她慢慢退向墙角,摇着脑袋。“你不可能是……不、不,你不可能是她,那个可怜的小——”
“我是!”
她又哆嗦了起来。“他们……他们以前叫你‘百灵鸟’。”
“我记得。”
“记得什么?”Marius叫道。
Azelma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不,可是——怎么……?你怎么可能——”
“男爵夫人,”Nicolette在门口插嘴道,“没事吧?”
“没什么,Olympie,”Cosette低声道,“你去忙吧。”
“男爵夫人!”老仆一走,Azelma就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满脸惊骇。“我——你是——!但怎么可能?你怎么……?”
“亲爱的,怎么回事?你们俩认识?”
“我们一块儿生活过一段日子。”
“什么!怎么可能?”
“很小的时候。”
“等等——”Marius一只手按着额头,“那么——”
Cosette同Azelma彼此认识。如果她们一处生活过,那Cosette肯定也认识Thénardier。
Valjean是从一间酒馆领走Cosette的——从“一群非常坏的人”手上,她后来告诉过他。
突然间,那人的声音在他记忆中炸开:
“我的名字不叫Fabantou,也不叫Jondrette。我的名字是Thénardier。我是孟费郿的酒店老板!”
那个老板。Valjean是从他的酒店里带走Cosette的。当然了,当然是这样,所以Thénardier才会在戈尔博老屋碰见他时认出他来。Thénardier也认出了Cosette——他当时叫她“那只百灵鸟”。那不正是刚才Azelma叫她的名字吗?
Marius目瞪口呆。“他就是……看管你的人?”他说,“那个家伙?那个可怕的……?”他简直无法想象他的挚爱落在那个邪恶的骗子手中,那条狡诈的恶狗,可是!他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太可怕了。关于他们过去的拼图至此终于完全扣上。“上帝。”
他被这真相震住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赶走了那些念头。现在想这些根本没用,他得专注于当下这件事。他捏紧拳头,再次逼向Azelma。
“我们父亲。你知道他在哪儿?”
她沉默地看着他。
“说!”
“不。”
“是‘不,你不知道他在哪儿’,还是‘不,你不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您的,先生。”
“那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他叫道,继续穷追不舍。“带我们去!”
“我不能。”
“你没得选。”
“他们不让。”她的眼睛大睁着,带着某种恍惚的恐惧。
“女人,你没得选!”
“这就是您的错了,先生,”她苦笑道,“我有得选。您可以跟着我,但我会在隧道里甩掉您,您找不到出路的。那儿黑得很。”
他的神情迷惑了一瞬。“隧道?”他重复道,“他们在地下?”
她的脸色变白了,又缩回了角落。“我说得太多了。”她自言自语道。
“Marius!”Cosette叫道。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那一声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做什么?”他暴躁地吼道,“没看见我正忙吗?”
她一巴掌朝他脸上扇去。
他眨眨眼睛。一只手捂着脸,看向她。
她看着自己哆嗦的手,如今已经红了。“抱歉,”她说,把手捏在身后,“但你太让人受不了了。”
“我——”
“父亲失踪了,显然你现在有了什么消息,可你一个字也没告诉我,看起来还想瞒着我。咱们说好的,Marius!你我之间不该再有秘密。现在可好,你倒跟个姑娘在家里吵起架了!”
他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烫,并不是那一巴掌的缘故。他吞咽了一下。“Cosette——”
“你想找借口是吧,我不听!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否则就让她来说!”
“她会骗你,亲爱的。”
“那你告诉我。”
“可是,我真的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你会不好受的,而且——”
“好极了!我倒想不好受。我已经不好受了。说,她为什么在这儿?”
“我给他送了封信,就这样。”Azelma说。
“就这样?就这样?”Marius暴跳如雷。
“您反正也要把信给她!”姑娘叫道,双手抱在身前,好像怕被打似的。“财产在她手上。”
“财产?”Cosette重复道。
“噢,上帝。Cosette,他们——”他一只手捂着脸。事到如今再也无法隐瞒了。“Thénardier勒索咱们,”他说,声音闷在手心。“他用Valjean要挟。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我怕这次他想做个了断。”
“勒索——?父亲?你是说他被人绑架了?”
“恐怕是的。我不晓得他们藏在哪儿。”他之前的不情愿,不愿让她卷进此事的努力已经失败,也就没有委婉的必要了。他得告诉她——必须告诉她——他现在有多愤怒,多作呕。“可这个家伙,这个天杀的小贱人,”他指着Azelma,“跑来送勒索信,被我抓到了。上帝,我要用她找到他们!”
他因暴怒而浑身哆嗦。突然间,他想让她知道——想让她明白——想让她跟自己一样憎恨那个男人。他还从未见识过那样的恶。“看看——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从胸兜里扯出那张揉皱的信纸,塞给了她。
她打开信,下一秒,她的目光就变得惊恐无比。她一只手捂着嘴巴。“这——噢,天呐。天呐!Marius!”
“我明白。”
“咱们该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低吼道,看向Azelma。“从她开始。”他抓住那姑娘的裙领,强迫她面对自己。“他们在哪儿?把他藏哪儿了?带我们去!”
“我不能!”她挣扎道,眼里沁出了泪水。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不,不,他不会饶过我的。”
“我才不管你父亲怎——”
“Marius!”Cosette叫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这样帮不上忙。让我跟她谈谈。Azelma,求你了,”她撇开自己的丈夫,谨慎地朝她走过去。“我父亲——他是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活呢。我会伤心死的。”
她跪下身,好跟她平视。“我求求你,帮一帮咱们。我晓得你从没对我好过,可那时我们还小,你也不懂事。我不会怪你。现在——现在咱们角色调换了。我……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制止这件事。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那不——你不明白。”
“Azelma,听着,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记得他有多心狠手辣。你不用听他吩咐,你不是他的附属品了。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求求你,帮帮咱们。你知道我父亲人有多好。你知道那是错的!”
姑娘浑身哆嗦起来。
“不,不,”她低喃着,眼泪流了下来,“我不要你帮忙。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不——”她哽呛着,“你不明白。我不能。”
Cosette缓缓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没事了,”她安慰道,撩开姑娘面庞散落的一绺头发。“你不必回他那儿去。你不用像这样活着。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双手捧着姑娘的脸。“我们可以让他再不能碰你一根手指。我们可以让他永远消失,只要你愿意那么做。但你得帮咱们,Azelma。我求求你,妹妹。”
姑娘本已大受震动,可这声“妹妹”似乎触动她最深。她失声痛哭起来,双手捂着脸。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哭道,“我不明白。”
“因为你需要帮助,”Cosette回答,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因为我正好可以帮助你!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姑娘的脸庞扭曲起来,好像受了极大的痛楚一般。眼泪从下巴滴到她破旧的白裙子上。“我们以前那样待你。”她轻声道。
“我们都只是孩子。”
她摇着脑袋。“不、不,这——这是个陷阱。你会把我跟他一块儿交给警察。你会让我回去坐牢。你——”
“我绝不会骗你,”Cosette保证道,“真的!这不是什么陷阱。”
“也很公平。”Marius走上前来,说道,“咱们以德报德。你帮助我们,我们也帮你。我们不会让他们抓你的。我说话算话——以我律师的名誉担保!”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而且,你的——”他别开视线,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事。他舔了舔嘴唇。“你姐姐——我欠她份情。”
Azelma困惑地看向他。“什么?欠她——可为什么?”
“你姐姐,Éponine——她……”他吞咽了一下,垂下头。“她跟我到了街垒。我不知道为什么,可——可她说她爱上我了。我甚至根本不晓得她在那儿。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也没跟我讲话。我想她一直看着我——怕我受伤。有个士兵朝我开了一枪,她冲到我面前,替我挡下了那颗子弹。要不是她,我早就没命了,她为我牺牲了自己的命!可我完全不了解她,也没注意过她。她不必那样待我的!”
“还有,你的弟弟——Gavroche。他也在那儿。我们不想让他跟来,所以派他跑腿,可他不听。他还是回来了。他也想为革命出一份力。啊,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个善良又忠诚的小傻瓜。是他认出了混在咱们中的密探,是他从警方可能的袭击中救下了街垒。”
“他在咱们弹药匮乏,手足无措的时候送来了子弹。他就是那样牺牲的。他在尸体堆里捡弹药时,他们打中了他。那时他一边捡,一边笑着唱歌,一颗颗子弹就那样擦过他的脑袋。他死时都还在唱歌,Azelma——他是那么勇敢。我真希望你能看到。”
他的目光飘忽,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重又看向她。“所以,你瞧,我欠你家一个情。不,欠无数的情。就让我报答他们吧。求求你,帮助咱们。救救我们的父亲。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你得马上决定。我们没时间了。你父亲恨我入骨,谁知道他会对他做些什么呢?我想都不敢想。Azelma,求你了。你得帮咱们!我们俩都求你了!”
他的脸色涨红了,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Azelma看看他,又看看她,浑身哆嗦,满眼泪水。
“我帮,”终于,她哭道。她垂下头,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帮,先生。我带您去,我带您去找他。可是……”她哽咽道,“可我太怕了。”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向正同情地拍着她胳膊的Cosette。“啊——您叫什么名字?”她问,“我不记得了。”
“我?Cosette。”
“Cosette,”她重复道,轻轻点了点头。“我帮你,Cosette。我会尽力。”
“谢谢你,”她叫了起来,一把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啊!谢谢你!”
Azelma任由她抱了自己一会儿才退开,直起身子,站起身来。
“走吧,”她说。“他们在地下墓场。”
***
Jean Valjean的眼泪终于流尽了。他沉默地坐着,失魂落魄,目光呆滞。间或下意识地,或者恶意地拉拽一下铐住他的镣铐,把铁链绷到极致。
Thénardier扭过头,咬牙切齿。“别跟个鬼似的在那儿拽链子,小心我让你变成鬼!”
那人只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极深的恨意。好像挑衅似的说着:求之不得。
Montparnasse观察着他,然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也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Thénardier问。
小伙子背靠着墙,抱起胳膊,烦恼地叹了口气。“在审讯中,有些人会渐渐变得不受任何暴力或其它威胁。他看起来就像那样。”
“哦?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他看向Valjean,神情阴恻而伤感。“你夺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
“你知道怎么去那儿?”Marius问。
“知道。”Azelma说。
“当真?”
然后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谁他妈这个时候跑来?”Marius骂着,“操。”他几步走向前厅,没等门房过来就一把拉开了门。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个警官,六个宪兵,以及一个看起来极其不高兴的高大探长。
“Javert!”他叫道。
“你收了封信。”Javert开口。
“是、是啊,可您怎么——?”
“给我看看。”
“您没事儿吧?怎么这个脸色。”
“我好得很,”他吼道,“信在哪儿?”
“啊,在起居室里,但——”
Javert径直走了进去,Marius连忙跟上,看起来好像要拦住他。“你们在这儿等。”他冲身后摆了摆后,对他的手下吩咐道。
“等等,”Marius在后面追道,“探长——该死——探长!”
等Marius追到起居室时,正好瞧见Azelma同他震惊地互瞪着。
Javert勃然大怒。Azelma则惊恐万状。“你!”他们同时叫道。
“我就晓得你脱不了干系。”男人怒吼,一把掏出兜里的手铐,走向她。
Azelma惨遭出卖似的看向Marius。“可您答应了的!”
Javert抓住她的胳膊。
Marius连忙抓着Javert的衣背。“Javert!Javert,等等。她答应帮助咱们了。别抓她!”
“什么?答应——”
“你——不是您叫他来的?”Azelma结巴地问。
“不是,不是,”Marius举起双手,“说实话,我都不晓得他怎么会——”
“真的?”Javert打断他,仍然紧紧地抓着Azelma的手腕。
“是的,先生,我发誓!”她挣扎着,“求求您。”
他没有松手,而是攥近她,目露凶光地盯着她的脸,就像恶狼抓着一只哆嗦的野兔。“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她说。
他的怒容加深了。他转向Marius。“不是她送的信?”
“是她,”Marius坦白道,“可——”
“那你他妈还信?”
“我信!因为她说服了我!因为我别无选择。您要我怎么办呢,探长?放弃咱们唯一的向导?”
“不,可是……”他看向Azelma,“你的目的是什么,女孩,老实说吧。为什么答应帮助他们?”
Azelma涨红了脸。“因为——因为——”她声若蚊蝇,“我不……想——”
“什么?”
她大声了些。“我不——”她垂着头,好像在吐露某种隐秘的羞耻。“我知道那是错的。”
Javert审视着她。“你是想告诉我,你父亲依旧信任你——但你叛变了?”
Marius看见姑娘的眼睛再次湿润了起来。她紧握的双手哆嗦着——意料之中的,面色也变得黯淡而痛苦。
她张开嘴想回答,又立刻闭上了。她别开视线。
“嗯?你是忠于他,还是什么?”
她的嘴唇发着颤。
“你觉得我们会信吗,要是你连——”
“够了Javert!”Marius皱眉道,“我们已经盘问过她了,没必要再折磨她第二次。您——您总不能巴望一个人毫不迟疑地背叛她的家人啊。再说,她的迟疑本身不也证明了她的真心吗!您说呢?”
Javert犹豫了片刻,皱起鼻子。“好吧。”
“她答应了带咱们去,条件是获得保护——我们也答应了绝不起诉她。”
“可她违反了假释。”男人说道。
“探长!我们要想有进展,就得先把这种事放在一边。”
“一个人可不能把法律给‘放在一边’,Pontmercy。”
“噢,我想如果一个人还想再见到他的朋友,他会的。”
Javert冲他呲了呲牙。
“您想让她帮助咱们吗?”
男人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那您就得跟她合作!”
“这根本不是重点!”Javert叫道,“听着,要么她说实话,我们救回Valjean,要么撒谎,我们落入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他们想要咱们拿钱!”
“错了,他们只想要你的妻子,用不着你,也用不着我。我提醒你,小子,她的父亲可巴不得我们遭殃——更别说‘猫老板’了。想想看吧,多加两个亲近的人,Pontmercy夫人难道不更乐意付赎金么?再加多少,十万,还是二十万法郎?”
Marius说不出话来。“可他们没咱们人手多,”他最后说道,“他们肯定知道的。”
“那你肯定知道,我们当中有人,也许好几个人,可能会死。”
“那您说怎么办?”
Javert指着他。“我要说的是:姑且信之,但两手准备。我们把她拷起来,不让她离开视线以外。最坏的情况,我们还能用她当人质作为交换。这样更保险些。”
Marius不安地想了想,目光在Azelma和Javert之间徘徊着。“你接受吗?”他问道。
她看了他一会儿,面露羞耻,然后垂下脑袋,凝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Javert说,“手给我。”
她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腕,任由他弹开手铐,拉过她的双手,拷在身前。
完毕后,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所以,他在哪儿?他们把他关在哪儿了?”
“地下墓场。”她小声道。
“地下墓场?”Marius听见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当然了。当然是那个天杀的墓场。我猜猜,他们是从马里恩拱门街的井口进去的。”
她点点头。
“这下,”他说,“我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了。你说你找得到路?”
“应该能。”
“应该?”
“他们画了张地图给我。”
“地图!那我们根本用不着你!”他顿了顿,蓝眼睛移开了,“不,不……也许我们还得带上你作为筹码。谁知道地图是真是假呢,或者还有什么等着我们。”
“我讨厌那个地方。”她低喃着,打了个冷颤。
“你当然该讨厌。现在,现在……”男人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面露焦躁,目光飘忽。“拿着,”片刻后,他把一支手枪塞到了Marius手中,“——万一我们最后走散了,你用它来发信号。我相信你这一次,总该记得开枪了。”
Marius惊讶地瞪着那枪。“好、好的,当然会。谢谢您,探长。您想得太周到了。”他边说边把枪塞进腰带。“说起来,我还欠您两支枪呢。”
“你的违法行为以后再担心吧。我们现在有事要做。”
“没错,但……”
“但什么?”
Marius舔了舔嘴唇。“您真的没事吗?您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Javert嗤了一声。“奇怪了,你这小白脸蛋倒好意思说这种话。”
Marius撇了撇嘴。“不要转移话题。我晓得您平常是什么样子,现在差别太大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样子?我好得很,只是缺乏睡眠罢了。我有分寸。”
“当然,可——”
“我要了结这件事。”Javert说道,“我要亲眼、亲手了结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任何沆瀣一气的渣滓藐视法律,残害无辜的人。你懂吗,小子?我要亲眼看见他安全。I will see it done. ”
Marius缓缓点头。“我懂了。”
“Javert先生,是您么?”是Cosette的声音。
她从拐角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相当简便而紧身的裙子,既没有裙撑也没有大裙摆。她的头发辫成了一根整洁的辫子,盘在脑后,用一根发针和镶珍珠的发网固定住。除了实用的东西,她摘掉了所有首饰。
“真的是您!我们正准备去警署!可您怎么知道——”她住了嘴,惊讶地看着他。“我的上帝,您的脸色好吓人。”
“我没事,真的,”他低声嘟囔道,“夫人。”
她撅起嘴。“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也对,我们得抓紧了。都说清楚了吗?”
“所有需要清楚的。”
“好极了。Marius。”她说,“我们出发?”
“你的‘我们’是指谁?”Javert粗声问道,眼睛怀疑地盯着她。
“您觉得我指谁?”她回击道。
“你别告诉我你要带着你妻子一块儿去。”他叫道,恶狠狠地瞪向Marius。
“她不听劝,非跟我们去不可,”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努力劝过了。可我想,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啊,我没有权力不让她帮忙。”
“不行!绝对不行。”Javert吼道,“太荒唐了!她今晚哪儿都不能去,更不能跟着我们。那只会拖我们后腿,多给他们一个对付我们的筹码。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探长先生,”Cosette开口,“请原谅,这不是您能决定的事。”
“哦?”他怪怖地笑了一声,比起人类,更像某种兽类的咆叫。“我不能决定!你说我不能决定?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说我不准您去,夫人。”
“那我说,先生,无论您允许与否,我都要跟你们去。您别无选择。”
“为什么?”
“因为这项行动必须马上进行,您无法在我去不去这件事上耽搁时间。还有,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绝对不会。我准备得很充分,相信您也看到了。”
“再说,多一双眼睛和耳朵,甚至多一双手,对这种事总是有益无害。我完全知道怎么在袭击中保护自己。我现在也许是‘男爵夫人’,可别忘了,我也曾是流落街头的孩子。如果Azelma可以加入你们,我没有理由不行。”
“你在街头长大,可也只是个孩子!那时你又不是大人,离现在也太遥远了。我们让这个坏家伙跟着,是因为我们可以利用她对付他们。”
他走上前,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脸颊,压低声音道,“要是你父亲在这儿,他也不会让你去的。你明明知道!如果我让你跟去了,他会生我的气。要是你受伤了怎么办?对他来说,你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一切,我以为已经很清楚了。就算为他考虑,你也不该拿自己冒险。他也会这么对你说的。你想让他伤心吗?”
“探长,您没有立场看轻我。我坚持要去的理由,同您在这儿的理由一模一样!要是您非得阻止我,我就——我就……我就要打您的报告了!我会没完没了的!我要到您每个领导面前去抱怨!”
Javert张开嘴想反驳,可一个字没说出来,只低吼了一声,闭上嘴。“你……”他暴躁地摇了摇头,“你!我没时间跟你瞎扯。我们没时间再争个什么结论了。如果你非要来,你就跟着,不过话说在前头,要是最后你在哪个黑漆漆的隧道里流了血甚至更糟,可别怪我。”
“除了我自己,我不会怪任何人。”她同意道。
“好吧。但帮个忙,跟紧你丈夫,或者随便哪个警官。现在出发。”
他把胳膊塞进衣袖,大步走向前厅,一只手攥着Azelma。
“一群小混蛋。”他低声嘟囔道。
Chapter 46: 死亡帝国
Summary:
一行人进入地下墓穴。
Chapter Text
“为他人战斗总是能给我力量;我可以永远不为自己而战,但为别人,我可以杀人。”
——Emilie Autumn
***
“真的没有别的路了么?”Bisset一边抱怨,一边皱起鼻子,绕过了一个水洼。
“你想迷路?”Javert问。
“不是,但——”
“那就没有。”
小伙子沮丧了一会儿。“可长官,”他继续道,“比如有条大路可以进去,我们完全不用走这个破地方,而且——”他被Beaufort打断了,后者是一名更高级别的治安官。他用手肘推了推小伙子的肋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服从命令,警官,”他吼道,“否则我会上报的。你能参与这项行动本来就是运气。”
“噢,是啊,”小伙子说,厌恶地瞥了瞥他们右侧的阴沟,“——的确太幸运了。”
就在这时,从角落钻出了一只大老鼠。那耗子被他们手上的灯光吓了一跳,拔腿就跑。它的爪子扒拉着石头。宪兵一行走了过去。
“我真希望坏人能没那么喜欢垃圾场。”其中一人看着那耗子消失不见,叹声道。
“没办法的事嘛,”Beaufort说,“人渣躲在黑暗的地方才舒服。”
Azelma皱了皱脸。
Javert站在她身边,举起灯笼,放缓脚步。“这里?”
她冲他们左侧的隧道入口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了进去。
四周是潮湿阴暗的石墙,以及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几个人用手帕或者领带遮住了口鼻,并没有什么作用。
Cosette提着裙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管她不时害怕地四处打量着,却没有抱怨一句话。
幸运的是,他们越往深处,越多的污水沟变成了干净的水流。终于,在他们转过一个弯,沿着没有管道埋嵌的路继续向前走时,那股味道开始消散了。
穿砌着下水道的墙体变成了纯粹凿刻的石板。
“我们现在的地方就是以前的采石场。”Segal探长一边说,一边赞赏地看着那些手工石刻。
尽管空气带着霉味,神经依然紧绷,但比起刚才好歹能顺畅呼吸了。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之前还有指路的牌标,显示他们正在哪条街下面。这会儿只剩下石壁上若隐若现的标记,其中一半也许只有矿工才认得出来。
目睹这样广阔的地下空间是件古怪的事。地上的城市一半都是用这里的岩石建造的,这里便成了一块印迹,一块黑色的投影。
“我都不晓得下面还有这种地方。”Cosette说道。
“很多人都不知道,”Savoy说,“只有地面开始塌陷时他们才记得起这儿。”
“塌陷?”
“噢,别担心。很多年前就加固了。”
他们继续在采石场中穿行了一会儿,走下一个接一个粗粗凿成的阶梯。终于,Azelma指着岩壁上的一块凸起说,“他们就用这个。”
“这儿是入口?”Javert问。
她点点头。他把灯笼探进洞中,谨慎地四下看了看,然后示意其他人跟上。“动静小些,”他警告道,“不知道有没有埋伏。”
一行人鸦雀无声地进入洞中。除了宪兵手中的来复枪擦过搭扣的响动,以及拖曳低沉的脚步声,再没有其它声音了。
Azelma看起来极度害怕,Javert不晓得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好还是不好。他只能拽着手铐间的链子,紧拉着她,偶尔把地图递到她眼前参考。
有时候她会对地图皱起眉头。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知道路,但她仍然一声不吭地向前走着。
“Cosette,”他听见Marius在身后小声说,“我怕你被吓到,所以我得问问——你晓得骨瓮是什么吧?”
“骨瓮?”
“就是存骸骨的仓库。墓穴就是干这个的。”
“哼,难道我会不知道墓穴是什么吗?”
“我明白,但这个……呃,这里的遗骸没有被正常地埋——”
“噢。”姑娘低叫了一声。
他们走进第一个墓室。
两侧的石壁纯粹是用水泥和人骨砌成的,砌法颇有花样。股骨像砖一样根根竖摞,头骨则一字横向排开。一半的面颅骨都是损坏的,有些缺了眼窝和牙齿,几乎所有都没了下颌——它们像墙砖一样砌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土棕色。
“噢,”Cosette又叫了一声,这回声音更低,“这也太……”
“吓人,我明白。”Marius打断她。
“我以为——我以为他们在棺材里。或者好歹被什么包着。”
他们继续向前走。Javert感到一阵汗毛倒竖。这不是他头一回踏足墓场了,但哪怕坚毅如他,在这地下也生起了一种不适。
悚然。极度的悚然。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摆放骸骨。不,他是知道的——旅游部门想把这里打造出来,让它更美观,更有基督精神——但说实话,在他看来,他们还不如让骨头随意堆着呢。
十字架、梁柱,各式相对称的设计覆盖着石壁,每一处都来自于法兰西同胞的骨骼,如今早已支离破碎,无姓无名。上帝啊,甚至有一整面墙上,头骨被砌成了一面心形(他觉得这个是最荒唐的)。这一切都太无必要,太……浮夸了。就像异教徒的古老庙宇,阴森而残暴。与巴黎这样一座文明之都相比,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除了令人不适的周围环境外,胸口的伤也疯狂折磨着Javert。他感到头重脚轻,疲惫不堪,却不肯显露丝毫虚弱的迹象。现在不行,Valjean还没有获救。可他肋间的刺痛一刻不停地干扰着他,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咬上舌头。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双膝已经不堪重负,发起了颤。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状况。如今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更不需要其他人在得知他真实状况后可能引发的骚乱。也许是墓穴的怪怖,也许当下的形势让他们无暇分神;无论是因为哪一样,他都为此庆幸。
“可Marius,”Costte说道,“这里什么记号都没有。他们怎么分辨谁是谁呢?”
“他们不需要。”
“什么?”
“首先,他们只管随便一堆,”一个宪兵插嘴道,“扔到井底。这些本来就是从乱葬岗来的,根本没有收敛尸骨的玩意儿,所以他们就——”
“先生。”Marius出声道。
那宪兵顿了顿。“抱歉,先生。我无意让女士害怕。”
“真吓人。”Cosette说。
“是啊。想想那些人还专门付钱下来参观。”Savoy评论道。
“反正,”另一个宪兵说道,“总有些人要满足那病态的好奇心嘛——”
话没说完,身后远远地响起了石块掉落的声音。
一行人顿时紧张起来。宪兵们立马把枪上膛,刺刀指向黑暗。
Javert将系着Azelmas的链条塞进Marius手里。“呆着。”他粗声道,十分小心地朝来处走去。
仔细查探了身后的隧道却一无所获。他既失望又释然地走了回来,肩膀一耸,摇了摇脑袋。“继续走。”他说。
因为害怕观察有误,这回他走在了队伍最后面,时不时地回头打量着身后。
***
他趴在地上。
Javert眨了眨眼,一次,两次。光线很暗,他的视线一片混沌。当他终于能再度聚焦后,眼前所见只让他更加迷惑了。
石头砌的墙壁,石头盖的天花板,石头铺的地板。浑然一体,严丝合缝。这是地下?
他在哪儿?他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他双手撑地,试图站起身。
胸口一阵剧痛热浪般地吞噬了他。他诧异地瑟缩了一下,又滑坐在地上,本能地按紧了伤口。他的衬衫没有破损,布料也是干燥的——可他胸口的感觉,就像……
他突然想了起来:Thénardier,Montparnasse,还有——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Valjean。
Marius,Azelma,那封勒索信。Cosette和其它警官。他们在哪儿?他们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揪着脑袋,努力回忆着。
他们在墓穴中行进。他走在最后。他被……从后面打晕了?不对,他想,如果真是那样,他的头现在会痛,脑后也会有肿块。可他只感到枪伤的疼痛。
Marius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您真的没事吗?您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我的上帝,您的脸色好吓人。”
“您知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您现在要想自己走出去,不摔惨才怪哩。”
Javert抵紧牙齿。他……晕过去了?
该死,他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他捡起掉落一旁的灯笼,悄声贴靠着最近一面墙。该死……
他晕过去了多久?其他人在哪儿?Valjean怎么样了?
Javert仍然感到头晕目眩,缺乏平衡。但那一瞬间的惊吓让他脑子清醒了过来,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强迫自己一边扶着墙壁,一边继续向前。他的恐惧愈甚,就愈多几分力气。
Valjean……
寂静叫他不安。每一口空气,每一面石壁,似乎都在颤动着。他只听得见自己拖曳的脚步,凌乱的呼吸。
眼前的路漆黑荒芜,全无尽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去何方。他只知道,这些隧道在城市下方寸寸铺展延伸,交错盘桓。有一些通向死路,另一些不过是在打转。
新近凿的隧道其实不比他年岁更大,却像存在了千百年的古墓,俯瞰于时光之外。没有地图和光源完全等同于自寻死路。这里不光是盗贼和凶手的地盘——更属于亡者。Javert生出这个念头时,一排牙齿正擦过他的面颊。
他毛骨悚然地爆发出一串脏话,决定停下来,靠着墙壁。
***
“Javert跑哪儿去了?”
Cosette惊讶地看向她的丈夫。“嗯?我以为他在咱们后面。”
“刚才在。”Marius嘟囔道,“可你回头看看。”
她和六个警官都转过了头。一行人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啥?”Beaufort难以置信地叫道,“他跑哪儿去了?没人发现他不见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耸耸肩。
“他掉队了。”一个人说。
“我当然知道。可是什么时候?”
“我们得回去。”Savoy说。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Marius问。
“不知道啊,”有人回答,“没估计时间。”
“不可能超过十到十五分钟。”另一个人大声说。
“我看有二十分钟。”
Marius紧张地揉了揉太阳穴。“已经够久了。”
“我们不能叫他一声么?”Bisset提议。
“干脆再砸碎点儿坛坛罐罐?”Beaufort接道,“别蠢了。”
Cosette看向Azelma。“你得带我们往回走。”她说,尽量保持着宽慰的语气。
“好、好,”Azelma小声道,“只是,呃……”她在昏暗而闪烁的灯光中努力看着那张羊皮纸,又抬起头,看了看其他人,皱起眉头。
“走啊。”Beaufort说。
“呃——就……我再看看。”
“别说你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吧。”
“因为我——我从没原路返回过。我们都是一直往前走,以免有人——”
“噢,我的天。”一个人蹿到她跟前,从她手上一把扯走了那张地图。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鼻尖都快挨着纸了,然后皱了皱脸。“上帝,这他妈是什么鬼画符?根本不叫一张地图好吗!指向标在哪儿?比例在哪儿?这就是几条线!”
“他们只给了我这个。”她辩解道。
“那他们显然没给够!”
“所以咱们走不回去了?”Marius问。
“我可以试试,但……原路看起来好像不怎么一样。可能迷路。”
“可Javert怎么办?”Cosette叫道。“我们不能扔下他不管呀!”她哀求地看向每个人。
宪兵们忧虑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同意Bisset,”Savoy说,“咱们得叫他。”
“没用的,”Beaufor小声道,“还可能全军覆没。”
“那你说怎么办?”
“往前走。”
***
头骨空洞洞的眼窝,自四面八方的幽暗中盯着他。他们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可Javert依然感觉自己被窥视着。既被窥视,同时又完全孤独。Javert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他对鬼怪没有什么看法,可这个地方却像是任何人都无法挣脱的噩梦。
一大块石头不知从哪里掉到了地上,他险些跳起来。他试图在焦虑和恐慌中找出声音的来处。他的直觉冲他叫嚣着一定还有人在这里,他在明,其他人在暗。他可能下一秒就被尖刀剖穿腹部,或者被闷棒敲碎脑袋。
他攥住警棍,蓄势待发。
可他找不出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也许不过是天花板上偶然掉下来的碎石头。这座墓穴在吓唬他。
他颤了颤,继续往前走。
用作墓穴的隧道部分其实并不多,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何况他对此地丝毫不熟悉。尽管不愿承认,他的确是迷路了。就算他走得出墓穴,最终也会回到采石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他还是找不到出路。
有时他能看见的砌成墙壁的骨头间嵌着标牌,但并没有什么用;上面只写了此处由哪一座坟地搬至——有些干脆是些阴森的诗句和引文。
其中一块写道:
“Insensé que vous êtes, pourquoi
Vous promettez vous de vivre
longtemps, vous qui ne pouvez
Compter sur un seul jour.”
“汝之不惠甚!
一日苦如此,
何故欲百岁。”
是啊,多么有用的箴言,他恨恨地想道。真是谢谢您了。
他把旅游部门暗暗全骂了一遍。
空气中温度与气味不时变化着。一些地方遍地水洼,所以很潮湿——也许是地表水从岩隙渗了下来,他想着。只要不到生死存亡关头,他绝不会考虑喝里面的水,因为那水很浅,无疑很脏。他还没有渴到那个地步。
他继续向前走。地面再次变得干燥起来,满是尘土。空气中偶尔飘过隐隐一丝腐味,再无其它了。
突然,他嗅到了一股无法解释的烟草味。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他猎狗般的嗅觉让他分辨得出原先采石场的气味,这让他立刻汗毛倒竖,凝神蹑行。
好几次他走错了方向,不得不重新折返回来,或者选择分叉路的另一条隧道。那股烟味渐渐浓烈了起来。
当他转过某个拐角,险些被那微弱的灯光吓得一窒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希望和恐惧同时席卷了他。他溜到隧道对面,朝拐角仔细看去。
他发现前方石壁上凿开了一扇入口,灯光就是从那儿泄出来的。他死死盯着,浑身紧绷。然后他吞咽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灯笼以免暴露。他紧贴着墙壁,悄悄朝那入口挪去。
他听见了人声。至于是谁在说话,说的是什么,就听不清了。那声音中有一股不甚明显的焦躁。
Javert蹑足前行。
他终于贴近了那扇门,一时甚至忘记了呼吸。他极缓极小心地伸长脖子,朝里面看去。
他冰蓝色的眸子睁大了。
那是处很宽敞的洞穴,四根粗壮的柱子竖撑四方。Valjean就被绑在其中一根底部。男人的手被捆在身后,半站半蜷,摇摇欲倒。
右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Montparnasse,再远一些,Thénardier坐在一个倒扣的箱子上抽着雪茄,百无聊赖地吐着烟圈。
他脚边放着一对没点燃的灯笼,还有一小罐油。为了节省燃料,洞里点的是蜡烛。
光线更暗的角落里是Gueulemer和另一个人他没认出的人。两人盘腿坐着,正在玩骰子。
Montparnasse在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他的腰间插着把匕首,刀锋在闪烁的烛光下显得银光闪闪。他的皮带上还系着根短棒,很像Javert手中那根。他的某个口袋中无疑还塞着他绞人用的铁丝。
Thénardier的腰带上也系着把脏兮兮的小刀。
还有一把枪。
Thénardier又吐了口烟圈,瞪着天花板。
Javert几乎是在数秒内观察完了这一切;这是他的本能——瞬间判断出各处可能存在的危险。
可如今他却根本无法判断出危险。或者说,他知道,却无暇他想。他眼中唯一所见只有Valjean。那一眼几乎令他动弹不得。
男人被绑在柱子下,垂着脑袋,Javert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从身体形态判断,他想Valjean无疑是失去意识了。
鲜血浸穿了Valjean的白衬衫,一直顺着右肩延伸下来。Javert骇然地转过无数个念头:他们是在他挣扎时伤了他吗?用刀砍的?可那血渍已经褪色了,他意识到——干掉了。而那血渍之上有一圈细小的飞溅,就像——他吃了一惊。就像枪伤的创口。但那血渍既然不在他的前襟,就意味着……
突然间,Javert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当时他们击中了他的胸口,子弹穿膛而过。是谁站在他身后?Javert为了保护她,冲了上去,但同时Valjean还是被击中了。那颗子弹径直穿过Javert的肋骨,击中了男人的胳膊。
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颗子弹最终总是要打进某处的。
可那血渍已经干了,所以伤口不再流血。这说明到目前为止都还不是致命伤。是他们替他包扎了么,Javert想着,还是血液自己凝固了?不过既然Valjean此刻还在,这些就不太重要了。
男人的下巴上还有一道从唇角流下的细小血迹,看起来是新近染上的。是他挣扎时受的伤么?
他眯起眼睛,想要判断出男人是否还有呼吸。
突然间,随着一声巨响,一个拳头结实地砸在了Javert的左侧太阳穴上。
这一拳的力度几乎让他翻倒过去。他踉跄几步,却无法在这陀螺般天旋地转的世界中重新找回平衡。他惊愕得根本叫不出声。
一双如巨大兽爪的人手分别攥住他的胳膊和后领,把他拖进了洞里。
他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Parnasse,你们绝对猜不到我逮住了谁。”那声音应该来自他的身后,可听上去却像被蒙住了,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被猛推向前,双耳嗡嗡作响。他踉跄着双手撑地,跪在了地上。
“Well, well, well,”Montparnasse哼道,“瞧瞧这是谁啊。”
他感到有人揪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竟然没死。我说Jondrette,你的枪法也太差劲了,面对面都射不中,什么垃圾。”
Javert虚弱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年轻人的手,却只让后者更加饶有兴味。
“哈、哈、哈,”Montparnasse咋舌道,手上力度更大,把他脸朝下地往地上摁,“别来这套。大力士,过来搭把手行不?按住他,我好——”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Javert一肘击中了他的肋部,打得他往后一缩。
Javert趁机挣脱了禁锢,又朝后滚去,打在了Montparnasse的腹部,然后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年轻人踉跄着连退几步。
Javert正要冲向他,却被人抓住后颈,往后一扯,又失去了平衡。他稳住身形重新冲去,避开了那个攻击者——现在他认出那是Babet了——冲向了洞穴深处。
他要拿回他的警棍,因为他发现他腰带上的皮套是空的;在洞口被打那一下的时候就丢了。然后是他夹在大衣下的佩剑,不知什么时候也掉了出来。
太迟了。他在摸索剑柄的同时不得不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拳。他拔剑而出,锋刃与剑鞘擦过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电光火石之间,他使出了极漂亮的两招——一剑在他往后跃出半步时险些刺穿了来人的肚子,另一剑也堪堪只差分寸。
那人暴起身子,再次扑向他。Javert避开飞来一拳,同时脚跟微转,剑锋横扫而出,深深刺进了那人右肩。
男人痛得嘶气,一边攥着胳膊,一边暴怒地瞪着他。他又攻击了Javert一次,可这回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他立刻退身,转而怒气冲冲地关注起了自己的伤势。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接踵而上;这是张陌生的面孔。来人的黑发剃得很短,右眼有一道拱形长疤,正如一弯新月。手上提着一把长齿刀。
不等Javert反应,他便横冲而来,乱砍一气。Javert手中有剑本不难应对,可这时Thénardier也加入了战局,两把刀在烛光下一同露出凶光。
Javert被逼得很紧。他的喉头发窒,脚步发沉;他要同时牵制两个人,只能一步步朝墙退去,可那两人无休无止地紧追着他。
Thénardier朝他脸上挥去,Javert侧头避过,手却向左侧一刺,逼得男人退开。与此同时,另一把刀光在他头顶闪过,阴影半罩着他。他心中不及反应,身子却抢先一步,向后一仰,剑身干净利落地刺进了来人的身体。
那把本欲砍向他后背的刀,在半空顿住了。刀从手中滑下,哐当砸在了石头地上。
那人张着嘴,瞪大了双眼。
Javert一动不动。那柄剑此刻承载了一个人的重量,几乎要骇他一跳。
这两个人——死神与亡魂——相顾僵立了片刻后,世界才又重新飞转起来。Javert一把抽出佩剑,血四溅在地上。
那人依旧大睁着双眼,后退几步。他按着自己的腹部和胸口,然后跪在地上,粗喘着弓起身子。
Javert心中未生丝毫怜意。
Thénardier一连后退了几步——出于害怕,或者惊讶——但他咬紧牙关,怒吼一声,重又扑向了他。
Javert在最后关头跃开身子。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沿着暗处的墙壁走了,那里无疑意味着隐蔽,意味着安全。
Thénardier似乎不太愿意跟上前来。也许是因为灯光太暗,他根本看不清对手;又或许是使一把短刀对付长剑,实在是自讨苦吃。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Javert深吸一口气。
一个人声音响了起来——是Valjean的声音!——在紧张地大叫着他的名字。
扭头的一瞬间,Javert扫到了阴影中突然暴起的人影。他立刻转身,可太迟了,太迟了。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他的发根,将他的脑袋往后一拽,然后重重砸在了石壁上。
这一撞让Javert天旋地转,他几乎听到了自己颅骨碎裂的声音。他踉跄两步,倒在地上,四肢像只破布娃娃似的垂软下来。他的脑袋在灼痛中尖叫着。
他死死抠着地面;他想要弄清目前的情形和自己的伤势——可他只听得到嗡鸣、嗡鸣、嗡鸣。
身下明明是坚硬的石头,他却感觉自己好似身处颠簸的船中,四周是怒号的海洋,海水翻腾着、拍打着、旋转着。
有人在说话。两个不同的声音。三个。他已经听不懂那些话了,又或者,他听到了每个字,却无法将它们连贯起来。
他想找寻自己的双手和膝盖。地面却似乎转了个方向,不停地变换着方位,上下颠簸起伏。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他的身子斜起片刻,又倒在了地上。
他胸口的弹孔燃烧着、燃烧着。
人声。脚步声。
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被拎了起来。有人拽着他的外衣,他的头发。
他根本看不清东西。四周全是模糊一片。他的视线明明灭灭。
他想要逃跑,想要挣脱拽着他的那双手。可他根本没有一点力气。那些人翻找着他的衣兜。
他被扔了下来,背抵着一根水泥柱——正是那四根撑着天花板的柱子。尽管他不停地挣扎,他们还是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反捆在了柱子上。冰冷粗糙的金属扣住了他的手腕,“咔哒”一声——正是他自己的手铐。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们用手铐铐住他,他便无法再靠自己慢慢挣脱,因为那是金属锻造的,严丝合缝。他喘了口气,视线彻底昏暗下来。他扑通跪倒在地,胳膊上的拉力却又让他无法完全栽在地上。
温热的液体从他前额缓缓流下,落在了鼻梁上。
他的双眼一翻,然后闭上了;黑色长发如谢幕般遮住了他的脸庞。
Chapter 47: 深渊
Summary:
Javert和Valjean共陷险境。
Chapter Text
“途穷现真心。”
——Titus Lucretius Carus
***
Valjean在激烈的金属撞击声中睁开眼睛。他倦怠地眨了眨眼——他的意识、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渐渐从那声音中苏醒。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抬起头。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又花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反应过来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在洞穴更深处,有两个人正搏斗着。那两人身形敏捷,武器相撞间不断迸溅出火花。其中一个便是Thénardier带来的俄罗斯人,另一个——他震惊地看见——竟然是Javert。
Javert!
一瞬间,Valjean以为自己疯了。但正如他身后的石柱与脚下的尘土一般清清楚楚,那的确是Javert——不仅活生生的,还在生龙活虎地打架。
他们撒谎。他们撒谎。Javert活着。Javert还活着。
Valjean刹那便被两种极端的情绪相继席卷:先是极端的狂喜,后是极端的恐惧。
Javert活着。单这一件事就能让这世界重现几分意义;足以让人重拾信心、希望,以及一切令人愿意活下去的细小明证。
Javert活着,却也陷入了极大的危险中。Valjean帮不了他。
那人中了枪——那可不是什么幻觉——Valjean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还能找到这儿来的。他一定流了很多血,显然此刻该卧床休息。可他竟然还有力气追着他,一路直到地狱的门口,正如他曾经说的那样。
为什么他会只身赴险?他不可能不晓得自己的状况——这无疑是自杀行为。Javert不是傻子;他肯定会寻求后援。可如今他却孤身一人,以寡敌众。为什么会这样?唯一的解释是,Javert的确带了同伴,中途却出了极大的岔子。
Valjean几乎骇得魂飞魄散。他眼睁睁地看着Javert不断后退,堪堪同时招架住两个敌人。
他不敢叫出声。像这样的战斗,任何分神都足以致命。他只能绷紧了镣铐,当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Javert隐入了阴影中。Thénardier开始朝后退去。
然后,Valjean看到了这样一幕:黑暗中,一个高大人影悄悄贴近了Javert的后背。
“Javert!”他大叫道。男人吃了一惊,看向他。
下一秒,Javert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可太迟了,当他看到偷袭者的一刻,已经来不及反应了。
Gueulemer抓住他的发根,让他的脑袋猛地撞向石壁——就像在敲砸一颗椰子。
Jean Valjean震惊得发不出声来。他张着嘴,看着Javert往后踉跄了几步。在他看来,那一击似乎可以砸碎任何人的颅骨。Javert没有立刻失去意识已经堪称不可思议。
终于,他失去了平衡,跌跪在地上。他双手抠着地,还想再站起来,但他的双腿似乎不听使唤了。每一次挣扎,他都偏弓起身子,又摔回去。
那些人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他。
Valjean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Javert——Javert!”
如今那个人已无法回应他,他便转向那些凶手。“不要碰他!”他撕心裂肺地叫道,“还不够吗,他已经碍不了你们的事了!”
没人理会他。他们围着Javert,低声讨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小心地伸出手,把那个仍在挣动的人拎了起来。
Valjean滴水未进,声音早就嘶哑了。“求求你们,不用——你们不用杀他。你们——”
他们揪着Javert的发根,拖着他向前走。
“求求你们!上帝啊——”
“吵够了没有!” Thénardier冲他吼道。
他们把Javert扔在正对他的那根柱子底,又翻了翻男人的衣兜,掏出一副无疑是为他们准备的手铐。他们扣上他的双腕,让他靠墙站着;他便如Valjean一样,也陷在这个地方了。
几个人走开后,他才看清Javert究竟受了多重的伤。男人几乎无法撑起自己的头。他的双眼大睁着,却涣散无光,一滴鲜血从前额缓缓流了下来。
“Javert,”他近乎啜泣地唤着他的名字,“Javert……”
Javert似乎终于失去了意识,他的身子往前一摔,垂软下来,整个重量坠在被扣住的两条胳膊上。他耷着头,黑发如面纱般遮住了脸庞。
Valjean拼命扯拽着自己的手铐往前凑近了些,想找寻出哪怕一丝生命的迹象。
当他发现男人一息尚存时,心底涌回了些许暖意。
然而,他不知道那些人打算怎么处置Javert。他只能紧紧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忐忑难安。
***
“完全没必要。”Montparnasse叹了口气。他单手叉腰,脸上一副不赞同的神情,看了看Gueulemer,又看向Javert。
“我可没见你上来帮忙。”Gueulemer怒道。
“我能怎么办?他有剑诶!”
男人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Montparnasse看向Babet,后者正摁着自己肩膀和腹部的伤口。“你行不行啊?”
“死不了。不过得用用你随身带的那套东西。”
“嗯。”年轻扔给了他一个小银盒,“针不太对,拿去吧。”
“直接办了他不行?”Babet低骂道,下巴点了点Javert。
“我承认这个主意很诱人。” Thénardier接道。他瞪了Javert一眼,然后转头看向他带来的那个倒霉蛋。
被Javert刺中的人是Anton,他挣扎着爬向了他们对面的石墙,靠墙坐着,手指揪着自己被血浸透的衬衫。他的目光涣散,呼吸困难,一半归结于他被喉咙里的血呛住了。血沫从他口中不断溢出,糊满了胡茬。
Babet压低声音。“咱们该给他个痛快。”
洞穴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那濒死的喘息。
半晌,Montparnasse颇为期待地瞥了Thénardier一眼。“怎么说?好歹是你的人。”
Thénardier烦恶地瞪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马上就死了。”
“这可有点冷血了,”Babet回道,目光落向Thénardier腰间,“至少让我给他一枪。”
“行吧,但还得先上膛。” Thénardier从腰带上取下手枪,正要递给他时又停住了,“噢,对了,你们的子弹还在我这儿。等——啊。”他翻起了衣兜。
正装底火时,Montparnasse低声咕哝了句,“不行,他们会听见枪声。”
“谁?”Babet问。
“当然是探长带来的人。”
“那换其它的。”
Montparnasse咂了咂舌,思索片刻后,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我真不想搞脏它。”他说。
Anton在痛苦中似乎并没有听到这番对话——或者至少,没明白其中的暗示——因为他没注意到年轻人走近了。
“那个,”Montparnasse柔声道,把匕首插进了后腰带,“你看起来不太好啊,老兄?”他跪下身子,那人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哀求地看向他,“我来瞧瞧你的情况。”
Montparnasse张臂抱住了他,后者绝望地弓起身子,手指依然抓着伤口。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力气渐渐耗尽了,那人将脸埋向Montparnasse的肩膀,一只手祈求般地揪住了他的马甲。
“好啦,”年轻人出声道,一边拍着男人的后背,一边悄悄伸向了自己的后腰。“没事了,没事了。”Montparnasse精于此道,所以他根本无需费心找寻方位。当他把匕首捅进男人的第四、五根肋骨之间时,出手极其干净利落。
Anton僵直了一瞬——一阵颤栗窜过他的全身——然后他脸上的震惊褪去了,只留下一副几乎昏昏欲睡的神情。他阖上了双眼,向前倒去。
Montparnasse用肩膀撑着他,最后向前一推,额外转动了几圈,才把匕首拔出来。他让男人的尸体靠墙“坐”着,脑袋耷垂,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Montparnasse用Anton的外衣一角擦干净了刀身,然后站起身,走了回去。他酸刻地瞥了Thénardier一眼。“我们总要照顾好自己的人。”
Thénardier冲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
“你们真觉得他带了条子来?”Gueulemer问。
“全是废话。”Montparnasse嗤道。
“人在哪儿?”Babet问。
“不知道。也许分头行动,或者走散了。像他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一个人来。他是有点儿莽撞,但绝不是个傻子。”
“那咱们怎么办?”
年轻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们出去放过哨,没人发现咱们,那就应该还没暴露。这隧道大得很,也许他们拐错了弯,或者信息有误……无论如何,他们在这儿呆不了多久。这就是这个地方的魅力所在。”
“嗯。我们只有等咯?”
“如果不出意外,这样最好。老实说,我怀疑那家伙能找到咱们根本是个巧合。现在他再也不能呼救了。”
***
Valjean颤抖起来。他感到四肢僵硬,胃部翻涌。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恍非人间,而是一个恐怖的梦魇。不可能是真的,他却置身其中。
他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去,就像一条被丢弃的无用的老狗。那具尸体如今正对着他们,那群人却完全视若无睹,仿佛只不过为那骸骨砌成的墙壁新添了几匹砖瓦。
这还是他们给予同伴的怜悯!如果是敌人呢?他们绝不会杀他,他想——只要他们还想要他的钱——可Javert,Javert对他们毫无用处。
他看向男人,心中恐惧更甚。
Javert仍然悬坠在柱子跟前,垂着脑袋。不时有一滴鲜血从他的脸颊滑下,滴在地上。这个男人已经中过枪了,Valjean不知道他还剩多少血可以流。
他疯狂地想要冲上去抱住他,替他包扎。可他只能在绝望与暴怒中束手无策。
不,他想——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他之前考虑过逃跑,可那些人是对的:即便他成功逃出了这儿,甩开了他们,他也会陷在这蜿蜒数里、漆黑阴森的隧道中。这里比下水道更糟。下水道中至少还透得进光,辨得清方位,只用顺着水流走就行了。可这里?这儿丝毫没有可以倚仗的东西。而且他受伤了,就像他们说的,他还没找到出口,就会先死在这儿。
所以,那时对他来说,逃跑是无意义的。
可现在要考虑的不止他自己了,Javert也陷在了这儿,完全任人宰割。谁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呢?
也许,如果他逃出去——哪怕找不到出路——也可以与他们周旋,至少不让他们伤害Javert。
以目前的状况,如果要同时对付几个人,Valjean自知毫无胜算。但无论如何,只要他们决定对Javert下手,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他们……
不。他宁肯与他们同归于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冒这个险。他宁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法看着Javert死在自己面前。
经历了那样的一切,Valjean不愿相信这就是结局。一定还有机会。一定还有。
只要他能——
他绷直发麻的手指,伸向自己右边的袖口。那里应该有一根松垂的细线,紧挨着一个堪堪缝合的暗袋。
到哪儿去了?他们不可能——
Valjean突然僵住了。
他的神色一定有些不自然,因为那群人注意到了他。Thénardier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人站在他跟前,抬起下巴,盯着他。一个狡猾的笑容缓缓浮出。“噢,我猜你现在巴不得用所有东西换那个空心的苏,对不对?”
他流下了一滴冷汗。
“怎么,”Thénardier继续道,“我晓得你从前的把戏。那个冬天你不就是那么逃掉的吗。这可是你自己告诉Monty的!我当然得确保你再也使不出那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举起灯笼。
Valjean的心沉了下去。
“认得吗?你当然认得。都怪你自己太多话了,不然也许它还在你身上呢。啊!这就是说教的下场。”他嗤笑一声,把硬币抛还给了Montparnasse。“虽然我还是得为你的机智喝彩,不过……你真该学点儿新把戏了,我的朋友。人们一般怎么说老狗来着。”
“说到狗,”Babet一边处理自己的伤处,一边说,“我更想收拾那一条。”他冲着Javert扬了扬脑袋。
“行了,行了,”Montparnasse说,“你不能——”
“少来这套!他差点削掉我一条膀子!”
“我同意。”Thénardier说,“Monty,何必替他说话呢。也许你不记得,可上回他把咱们几个都抓了。”
“没错,”Babet骂道,“Montparnasse倒没尝到那滋味儿,对不?”
Montparnasse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只是说,我完全不明白你们干嘛非得让警方多恨你们一条,至少对你们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Babet叫道,“那复仇呢?满足感呢?换点儿清净呢?他整得咱们够呛了。我说得杀。”
“同意。”Thénardier接道。
Gueulemer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抿起嘴。
Montparnasse露出牙齿。“你们可真是鼠目寸光。要是条子来了——”
“要是条子来了!”
“多一个人质有什么不好?”
“人质?”Babet叫道,“我他妈才不要人质!这是私人恩怨!再说了,要是条子没来,咱们拿他怎么办?放了?上帝啊,Montparnasse!你不是最喜欢搞刺杀那一套了吗?眼前这么一个经典的杀人机会——”
“你们敢碰他。”
所有人都挑起了眉毛,转过身。
Jean Valjean几乎被怒火侵吞了。如果不是不能动,他一定已经冲向了那些人。
他们怎么敢那样谈论Javert——就像他只是……只是某样物品!只是待宰的羔羊!就像他的生命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死亡游戏的玩乐!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Thénardier看起来惊讶了片刻,仿佛已经忘了Valjean还在那儿。“Well, well, well,”他哼道,慢慢走过去,“这儿还有个危险分子呢。这儿还有个罪犯。终于要暴露本性了,呃?”
“我发誓,如果你们敢碰他——”
“噢!你发誓!发誓做什么?挥动你的铁链,冲我们大吼大叫?你没有资格威胁我们。”
Valjean瞪着他,无用地挣动了一下。然后,他眸中的火焰缓缓熄灭了。他垂下头。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求求你们。”他说。
Thénardier大笑了一声。“瞧,”他叫道,“这会儿又摇起尾巴了。”
Valjean尽力无视了他。“求求你们,”他说,“别动他。别再伤害他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
Valjean知道,要是Javert还醒着,一定会对他非常生气。他会告诉他不要屈服,无论——尤其不要为他屈服。可Javert现在没有醒。他的生命完全由这些人掌控。
“求求你们。”
“啧,”Thénardier讥诮道,“太惨了,是不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你再——”
“你能保证么?”Montparnasse打断道。
Thénardier难以置信地瞪了年轻人一眼,满脸不快。
Montparnasse走向Valjean,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Valjean吞咽了一下,不情愿地看向他。
“如果我们答应不碰他,你会保证乖乖听话?不再有任何反抗?”
Valjean皱了皱鼻子,看向地板。“我保证。”
Montparnasse走到Thénardier身边,哼了一声。“瞧?”他说,朝着Javert抬了抬下巴,“他还是有用的。”
Thénardier啐了一声。“死了更有用。”
***
“你到底知不知道路?”
Azelma皱起脸。她已经数不清今天被问过了多少遍这个问题。“知道。”
“也太他妈长了吧。”一个警察说。
“这就是目的。”她回答。
另一个警察粗哑地开口,“什么叫‘这就是目的’?”
“目的在于,如果有人跟踪我到这儿,他们会被甩掉。”
“噢。那你在这里迷路的可能性……?”
“我尽力了!”她回头吼道,“我不晓得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我知道走了很久,我知道这里很黑、很吓人。可我本来用不着帮你们!”
“我明白。”Cosette宽慰地搭上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们很感激你这么做了。”
Marius叹了口气,紧张地扫了一眼四周。“要是Javert在这儿就好了,我会安心得多,真的。”
Cosette的目光落在地上。“Azelma,要是你没帮咱们,你的……你原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Azelma依然看一眼地图,看一眼走廊。强烈的不安在她胃里发酵。“我应该给你送信,”她说,“然后在厄尔内斯街等着收钱。你们有三天的时间准备,由我把钱带到这儿来。”
“这儿是你转移赎金的地方?”Marius问道,眼睛突然瞪大了。
“是的,先生。我们约好在这里碰头。”
“可……可这么一来,Valjean也许不在这里!”
Azelma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在这儿,先生。”
“可你说这里是用来转移赎金的!他们可以把他藏在其它地方。”
Azalma舔了舔她干裂的嘴唇。“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会告诉我的。不是吗?
是吗?
除非他们怀疑我。除非他们觉得我会把警察引来。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她便带着他们走向了陷阱。
“他一定在这儿,先生,”她说,“一定在。”
***
过了很久,Javert终于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可当他那么做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持续嗡鸣的剧痛。
他前颅的位置痛得最厉害。鲜血凝结在头发上,又滑过他闭阖的眼睛,顺着左颊一直往下流。血液已经干涸了一部分,所以当他眨眼时,只觉得皮肤黏糊糊一片。
他的前后脑不断抽痛着。除此之外,他的下唇也鲜血模糊,似乎是被猛砸向墙时,咬得太用力。
相比之下,他胸口的枪伤几乎快被遗忘了。
在记忆恢复之前,他咕哝了一些琐碎的、无意义的字眼——比起单词,更像是呻吟。当他的感官重新启动,他才慢慢有了知觉:先是声音,耳边仿佛响起了逐渐响亮的钟声;再是视觉,他看见了一束也许来自隧道尽头的微光。
他倦怠地、痛苦地眨了眨眼睛,直到他再次发觉自己被一只手攥住了头发,强迫他抬起脸。
“顽强得很嘛,嗯?”说话的是Thénardier。那人用足以让人疼痛的力度拽着他的头发。
Javert完全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的意识还只能让他对痛苦生畏。
“怎么不死呢,你。给咱们搞这么多麻烦。现在自己钻进了野兽的肚子,”他叹声道,“是不是特别得意啊?”
Javert望着他,目光涣散。
“嘿,听着。你带了谁来?嗯?”
Javert冰蓝的眸子闪了一瞬,没有回答。
“有几个人?” Thénardier重重地摇了摇他,“几个?”
突如其来的剧痛窜上Javert的颅顶,他皱起脸,紧紧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呻吟。
Thénardier耸了耸肩。他一把松开Javert的头发,满脸不悦。“啧,没用了。你把他脑子撞坏了。”
Javert的身子无力地垂坠着,好一会儿,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恢复清醒。
“Javert,”一个声音轻轻响起,“Javert……”
他缓缓抬起头,刚好足以看清眼前的人。
Valjean被绑在距他右边大约五、六码的石柱旁。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受了不少折磨,但意识还很清醒,呼吸也顺畅——似乎,没有那么疼了。“Javert。”他轻声叫道。Javert很快便发现了他身上透露出的那种恐慌和悲痛。
Javert感到了一种彻底的失败。不仅是因为Valjean遭罪,还因为他现在不得不分神为Javert的状况担惊受怕。Javert是来救他的,可他所做的一切却让事情变得更糟了。
该怪的只有他自己。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无法参与行动。那个护士对他讲得很清楚,他也明白那是事实。可他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即便那是不明智的,即便风险已经完全超出了想象。后果如何呢?他果然意料之中地摔了个底朝天,然后被抓了。
他还好意思说Cosette是拖累!现在那些人都知道警察来了。他毁掉了他们唯一的优势。不止如此,他又让Valjean陷入了绝境,一如既往地把他拖向了更深的深渊。
对不起,他心想。我是个白痴。他的行事作风总是不计后果,如果只拿他一个人的性命冒险,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现在许多人都牵涉其中——不仅有无辜的公民,还有他在乎的人。
他不晓得说什么。他不晓得怎么把他们都救出去。
他和Valjean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其中除了忧虑,还有更多其它的情愫。
“Javert……”
“真感人,但没什么用。” Thénardier开口道。他走上前,揪住了Valjean的头发。“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那时候你干嘛不一枪崩了他,彻底让自己解脱?”
“你知道为什么。”Valjean含糊道。
“噢,”男人笑了起来,“得了吧,说来听听。”
Valjean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啧,你当我真会相信那种理由?” Thénardier说,“那种举动?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救他是出于自己的良心?”
男人低骂一声,一把摁低Valjean的脑袋。然后他松开手,几步走到两个人质的正中间。“你们两个——可真是招人恨。极端的自以为是,又极端的轻信别人。”他摇了摇头,怒瞪着Valjean。“你觉得自己是美德的化身,对不对?‘噢,我被赦免了’,这就是你的说辞,‘我早就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让我来告诉你,人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不会。打心底里不会!时机一到,你的老毛病就全回来了。等着瞧吧。”
“你错了。”Valjean说。
“别说我错了!”男人怒吼道,一把拽过他的领子,强迫他看向自己。“你永远也脱离不了这种生活!这是注定的!你心知肚明!”他退后两步,压低声音,仿佛某种恶毒的低语。“所以你才拼命地把自己变成一个殉道者,一个慈善家。你想解脱,你的心在流血。”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们都知道。在你的表象之下,只有一个在逃的重刑犯,永远担惊受怕,如履薄冰——你用善行伪装自己。每个人都有那样的面具。你装得太久了,都快把自己骗过了!可你知道那下面是什么。我在你的眼中看得见。你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先生。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骗子。”
“还有脸在他面前提‘骗子’,杂碎。”
Thénardier猛地转过头。
“你才是最大的骗子,”Javert轻声说,“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你的一切都来自于臆想。你想装得正派,装得体面,因为那会让你好过。不幸的是——都是假的。你自己清楚得很。所以当你遇上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正直的、改头换面的人——你愤怒了。你恨得无以复加。”
Thénardier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可怕,Javert却毫不在意。
“你就是一个跳脚的懦弱的小毛贼,”他看着Thénardier冲向自己,“什么都嫉妒。你冷血,残暴,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餍足。”
“Javert——”Valjean哀求道。
“你看着他,发现他是比你高尚得多的人。所以你恨他。你恨他竟然成功了,解脱了。你还困在这儿,在这片泥泞里烂掉,连同你那颗肮脏的、颤抖的——”
他显然早有预料。因此当那一拳头打来时,他执拗地承受了,仿佛证实了他所说的一切。
“住手!”Valjean叫了起来,“不要碰他!我们说好的!”
“是啊,”Thénardier叹声道,“所以我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Jondrette,”Montparnasse警告道。
“给我闭嘴,好吗?”男人转头瞪向他,“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我才是头头,我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现在我说我们得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咒骂道,冲到Valjean跟前,“就为了让你痛苦,我会的。我受够了你们两个永远挡我的路——”
“你再碰他一下,我发誓,我会让你生不如——”
“尽管威胁我好了,你这个傻瓜!你自己都还戴着铁链呢。我要掐死他,就为了折磨你——不,不,我应该先慢慢折磨他,看看你脸上的表情。从烙铁开始怎么样?然后是——”
“你真是不可救药。”Valjean说,“你的心黑透了。就是你这样的人让世界充满了怀疑和背叛。你抱怨社会有多么残酷,却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你自己。我曾经以为每个人都能得到救赎,可你——你——”
“说得对!”Thénardier高声道,“再说一遍,你是多好的人呐!多么善良,多么纯洁。而我让这个世界践踏我,就是为了以后把它踩在脚下?”
Valjean怒不可遏。“别把你的痛苦算在我们头上!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可你选择了罪恶、残忍,却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在看到其他人——”
“噢,能不能让他闭嘴,大力士!”
Valjean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因为一个大块头一拳砸在了他的头顶。他的身子松垂下来,再次往前倒去,坠在链子上。
Javert骇了一跳。
Montparnasse皱起脸。“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啊!”他说道,一只手往Valjean面前挥了挥,“他晕过去了。”
“最好不过。”Thénardier骂道。
Gueulemer一脸惊愕地瞪着Valjean。“我没想打晕他的。”
“但你打了,白痴,”Montparnasse说,“要是他脑子内出血了怎么办,呃?他死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这又不是杀人的活儿,天呐!小心一点儿行不行。”
“真的,’Parnasse,我发誓没下狠手。”
“你这种莽夫有什么轻重可言。”
“可我……”男人还想努力辩解。
“行了,帮咱们打点儿水来,好吗?”
Gueulemer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抓起那个刚空掉的木桶,一边朝暗处走去,一边还低声嘀咕着什么。
Montparnasse看着他走远,烦躁地叹了口气。他背靠一根柱子站着,半晌,又抽出匕首,用指甲清理着刀尖。他一边动作着,一边百无聊赖地小声哼起了歌:
“Alouette, gentille alouette;
(百灵鸟呀,可爱的百灵鸟)
Alouette, je te plumerai.
(百灵鸟呀,看我拔你毛)”
“Je te plumerai la tête,
(我要拔你脑袋毛)
Je te plumerai la tête.
(我要拔你脑袋毛)
Et la tête! Et la tête!
(脑袋毛!脑袋毛!)
Alouette! Alouette!
(百灵鸟!百灵鸟!)
Ahh…
(啊…)”
“Alouette, gentille alouette;
(百灵鸟呀,可爱的百灵鸟)
Alouette, je te plumerai.
(百灵鸟呀,看我拔你毛)”
他的声音很轻,却是这寂静的洞穴中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Javert咬紧了牙齿。
“Je te plumerai le bec,
(我要拔你鸟嘴毛)
Je te plumerai le bec.
(我要拔你鸟嘴毛)
Et le bec! Et le bec!
(鸟嘴毛!鸟嘴毛!)
Et la tête! Et la tête!
(脑袋毛!脑袋毛!)
Alouette! Alouette!
(百灵鸟!百灵鸟!)
Ahh…
(啊…)”
“Alouette, gentille alouette;
(百灵鸟呀,可爱的百灵鸟)
Alouette, je te plumerai.
(百灵鸟呀,看我拔你毛)”
Je te plumerai les yeux,
(我要拔你眼睛毛)
Je te plumerai les yeux.
(我要拔你眼睛毛)
Et les yeux! Et les yeux!
(眼睛毛!眼睛毛!)
Et le bec! Et le bec!
(鸟嘴毛!鸟嘴毛!)
Et la tête! Et la tête!
(脑袋毛!脑袋毛!)
Alouette! Aloue——
(百灵鸟!百灵——)”
“Ta gueule.”Javert咬牙轻声道。闭嘴。
年轻人抬头看向他,眉毛挑高了。他懒洋洋地伸了伸身子,走到他跟前。
Javert打了个冷战。
Montparnasse故意直视着他。他把刀尖贴在Javert的喉咙上——就在喉结正上方。他的歌声近乎耳语,一边哼着,一边用刀刃在皮肉上缓缓画圈。
“Alouette, gentille alouette…
(百灵鸟呀,可爱的百灵鸟…)
Alouette, je te plumerai.
(百灵鸟呀,看我拔你毛)”
年轻人一边柔声哼唱,一边紧紧盯着他。脸上的神情近乎矜贵。
Javert生理性地汗毛倒竖。冰冷的金属在他喉间移动时,一阵恶寒窜上了他的脊椎。
“Je te plumerai le cou,
(我要拔你脖子毛)
Je te plumerai le cou.
(我要拔你脖子毛)
Et le cou;Et le cou…
(脖子毛,脖子毛…)
匕首沿着柔软的皮肤往上,挑起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
年轻人挨得那样近,他们的嘴唇几乎相贴。
“Et.
Les.
Ailes.”
(和翅膀。)
Montparnasse猛地抽身。刀锋轻轻抚过,在Javert的下巴留下了一道极细的伤口——就像火苗舐过的刺痛。
Javert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微微喘了口气,后颈滑过一滴汗珠。他恶心得发起抖来。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默不作声。“小孩,”他阴鸷地开口,带着一丝喘息,“你觉得我怕你?”
Montparnasse停下脚步,转过身。他一只手勾起Javert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不,”他轻声道,“可你该怕。”
Javert皱了皱脸。他一口把唇边的鲜血啐在年轻人锃亮的皮鞋上。“我什么都不怕。”
年轻人轻蔑地看了眼自己的鞋,又看向他,神情了然。“你担心他。”
这句话不像威胁,更像陈述。Javert的脸色变得苍白。
Montparnasse再次转过身,往前走去——似乎漫不经心地走向了Jean Valjean。
Javert的神经绷紧了。“你敢碰他,”他嘶声道,“我们地狱里见。”
“噢,可是先生!”年轻人冲他绽开笑容,指了指四周,“咱们已经在这儿了呀。”
Chapter 48: 禁锢
Chapter Text
“爱是危险的天使。”
——Francesca Lia Block
***
没有了那枚空心苏,Valjean陷入了近端不妙的处境。他当时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办到。他的脑海中模糊地显出一个计划——那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个小伎俩。
等到他清楚地意识到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很可能不得不那么行动时,他却没找到那个东西——那些人发现了。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慌。
在此之前,他的不为所动只出自个人的痛苦选择,可如今无法再保持现状了——他不能让Javert受伤——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
没有了那枚空心苏,事情变得愈发艰难。
Valjean固然强壮,可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徒手挣脱铁链——如果蛮力是他最后仅有的一个选择的话。
手铐紧紧扣着他的双腕,而他的手很大。在双手被固定的情况下,就算想折断骨头钻出来也办不到。
Javert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Valjean却完全无法保护他。Javert的伤势很重,他心急如焚,却甚至不能替他按住伤口。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他愿意用全部身家换一根哪怕最小的锯条。
那枚硬币把他逼到了绝境。
就在这时,上帝似乎重新打开了一扇窗:
在战争中,医疗资源通常极其匮乏。例如海军行船,医生在缝补头部创口时如果没有合适的金属板,就会用压平的硬币代替。接受过此类手术的病人,这种固定物会一辈子嵌在他们的颅骨里,直到死去时,也大概率还留在骨头上。
而巴黎的地下墓穴全是各式各样的骸骨。成百上千的颅骨嵌在墙上,同时也嵌在作为支撑的石柱上。
Jean Valjean正被困在这样一根石柱旁。
起先为了估测扣住自己的手铐,他摸索了一阵,摸到了背后柱子上的东西。那不是个令人舒服的发现,他努力摈弃了那个念头。
可如今,他拼命搜寻着一切能磨耗铁链的东西。
他希望能找到一根铁钩或者一片头盖骨。最后他找到的是一枚嵌在骨头里的被锤薄的古货币。那东西钉得很深,半截被水泥盖住了,但此刻于他而言,无疑是无价之宝。
尽管硬币被锤磨过,边缘依旧保持着槽状。Valjean趁那些人争论的间隙,把手铐中间的铁链挨了过去。
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他担心会被人察觉出自己胳膊移动的微小动作。他绝不能再被发现了。可那群人不时地朝他看过去——更令人恼火的是,甚至会绕到他的身后——可能在检查手铐是否牢实。他无法偷偷继续自己的动作。
因此,当引开注意的机会出现在面前时,他立刻抓住了:
他假装晕了过去。
***
“就是这儿,”Azelma低声说,“转个弯就到了。”她停下脚步,指了指右下方的隧道。“先生们,你们得做好准备。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
探长Beaufort和Savoy交换了个眼神。他们各自取出手枪和匕首,转头冲其他警员颔首示意。
Bisset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把小折刀。
Beaufort瞪着他。“搞什么?”
Bisset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皱了皱脸。
“下次提醒我给你配点儿好东西。”
Marius一手抓着双腕依旧被拷住的Azelma,一手攥着Javert上了膛的手枪,向前一步。“Cosette,”他说,“躲后面。”
Cosette蹙起眉,还是照做了。她跟在最后一名宪兵后面,其他人悄悄靠近那扇门,举起了武器。
Azelma提高灯笼。她的双手发抖。她往石头后扫了一圈,顿时僵住了。
里面空无一人。
***
“Bobbies!”一个声音叫道。
猫老板一行人立刻回头,看着一个人冲进洞穴,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腰。
Javert抬起头,认出了那个人是Glorieux,也是同这帮人大有瓜葛的老罪犯。
“隧道里,”Glorieux喘道,“有好多人。”
“他们看见你了吗?”Thénardier问。
“没、没有。”
“那就好。”
男人依旧气喘吁吁,目光落在了那滩血上,然后看见了Anton的尸体。“上帝,”他叫道,“怎么回事?”
“你觉得呢?”Thénardier应道,“抓了个落单的。”他恶狠狠地瞥了一眼Javert。
“你从那儿跑过来大概有多远?”Babet问Glorieux。
“挺远的。算上那些弯弯拐拐至少有一法里。”
“他们有地图?”Thénardier问。
“他们有你女儿。”
男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什么?Azelma——当真?”
“她那头发认不错。”
Thénardier面色铁青。他低声骂了些粗话,眼睛疯狂地四处瞟着地面。“我告诉过她,我早就告诉过她……”他绷直嘴角,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但她不会把那些人带过来,不会——她不知道。”他焦躁地攥起双手,“好,好,这事儿还没砸。”,
“但是,”Babet说,“我们不能冒险留在这儿。没人想被再抓一次吧?咱们得转移地点。”
“我知道个地方,”Glorieux提议道,“再往下面走。”
Babet朝Valjean抬了抬下巴,后者仍然一动不动昏迷着。“他现在应该没什么威胁了。”
“当然,”Thénardier说,转而瞥向Javert,“至于你嘛——你就是个祸害。我完全不想留你一条命,真遗憾,”他叹声道,“要是你乖乖养伤,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可你非要掺和进来,是不是?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感情蒙蔽了你。”
“现在,我准备把你扔在这儿,在黑暗中叫破喉咙吧,”他讥诮道,“万一你警署的好伙伴找到你了呢?不过也许他们找不到,也许你会被渴死,再过一百年有人会发现这根柱子旁有具骷髅。我在乎吗?不,你折腾得咱们够呛了。”
Javert吞咽了一下。他无言以对。以上每句话都合情合理,他也无法阻止他们。或许他还可以跟他们谈谈条件——比如被抓后减刑之类的——不,即便到了这个境地,他也丝毫没闪过这种念头。
这事关一个人的荣誉。Javert一生从未同任何恶人妥协,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求饶不是他的风格,绝不是。
他一声不吭。
Montparnasse看了他们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Valjean身上。年轻人肃穆地盯着他,神情中闪过了某种异样。Javert看不出那是什么。他似乎……心事重重?为了什么?
“Jondrette。”年轻人开口。
Thénardier疑惑地看向他。
“Azelma在他们手上,是吧?”
男人撇了撇嘴。“看起来是。”
“那就留着他。我们可以做人质交换。”
Thénardier的确没想到这一点,他挑起眉毛,摸了摸下巴。“对,是个办法。聪明,真聪明。我收回前话,你还是有点儿用处。不过咱们得把他敲晕,可否借你的棍子一用?”
Montparnasse叹了口气,把棍子递给他。“下手轻点儿,”他警告道,“别把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个人影突然从暗处暴起,扑向了Thénardier。
血污下,Javert的双眼惊骇地睁大了。
Jean Valjean用肩膀直直撞向了男人的胸口。
他根本没有晕,Javert突然意识到。他假装昏迷,好让那些人放松戒备,把注意力转向别处。也许他一开始就是故意说那些话引来那一拳的,然后才有了演戏的机会。这只狡猾的狐狸。他从来就没丢掉过一身花招。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但在Javert看来,世界仿佛变慢了。
Thénardier被那一撞掀翻在地。惊愕中,他手中的木棍掉到了地上。几乎同一瞬间,Valjean抽走了Thénardier腰带上的手枪,然后脚跟一转,直接对上了Babet。他阴沉地看了看那人,又看向手中的枪管。
Babet立刻往后连退几步。
Montparnasse同样飞快地跑到一旁,看着他们,震惊到脑子短了路。
然而Thénardier踉跄着站了起来,下一秒便扑向了Valjean。他抓住男人的手腕,向后猛拽,同时把胳膊向后一别,那把枪便掉在了地上。
Valjean没有迟疑——甚至似乎毫不惊讶。他低吼一声,露出了牙齿,铁链断开的手铐垂在他鲜血淋漓的手腕。他用手肘往后一撞,狠狠砸向了那人的脸。
他的双眸如火般明亮。那一刻,他看上去仿佛一头遍体鳞伤的雄狮,备受折磨之后,终于要咬断驯兽人的喉咙。
Javert几乎快忘了自己一度惧怕过那种蛮力,那种远超想象的凶狠。
我几乎快忘了你是谁。
矛盾的化身,对立的融合——一个能行凶的好人。一颗温柔却冰冷的心。正如那些旧时的天使:光芒万丈,同时令人生畏。
Javert看着Valjean——不可自抑地看见了那人年轻时的样子。他的凶蛮与暴力让每个守卫与犯人都毛骨悚然。Javert曾以为那人灵魂中的业火早就熄灭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看清了真相。真相便是,那火焰从未真正熄灭过——它只是被驯顺了,隐藏在表象之下。到了特定的时机便会重新燎原。
Babet一看见手枪掉在地上,便向Valjean冲过去,意图压住他的双肩。
Valjean刚刚挣脱Thénardier,立刻把身子往前一送,一头撞向了来人。他拽住那人双耳,把人摔翻在地,膝盖抵在了那人脸上。
Babet鼻子埋在土里,四肢一软,没了动静。
Thénardier想从背后袭击Valjean,却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
Valjean一脚重重踩在男人的靴子上,然后才转过身,揪住他的衣领。
“我告诉过你,不要碰他。”他嘶声道。
Javert一生见过无数的人和事,可他从没见过Valjean眼中那种森寒的暴怒,也没见过Thénardier如此害怕。
Valjean掐着他,两人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然后拳头落在脸上,Thénardier往后倒去。
就在男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时,Glorieux偷偷溜了过来。他手中握着那根掉在地上的木棍,想从后面袭击Valjean,后者躲过了那一棍,飞快地跑开。
当他经过绑着Javert的那根柱子背后时,Javert发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一片小小的金属。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钥匙!他一定是从Thénardier身上趁机顺走的。感谢上帝。
Javert彻底清醒了。他一边观察着Valjean的情况,一边尝试把钥匙戳进手铐的锁眼。他的手指哆嗦得厉害,不过最要命的是,他的手腕被扣在一起,几乎无法找到合适的角度。
Thénardier再次爬了起来。现在是二对一了。Montparnasse依旧惊愕地站在一边。
金属不断刮蹭过金属。那钥匙实在太小了,小得Javert几乎握不住。
Glorieux倒在了地上。
汗水慢慢浸湿了Javert的脊背。他的胳膊绷紧了。
Valjean和Thénardier还在对峙。Valjean指关节的皮肤早就擦破了。Thénardier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大喝一声。两人朝彼此冲过去。
一刀没有刺准,胳臂被扭到身后,匕首落在地上。Thénardie被打翻在地。
Valjean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喘着粗气,确定了那个人没有爬起来的迹象。他的胳膊和胸口都被划破了,淌着血,但丝毫没有令他分神。他的目光落到了Montparnasse身上。
Montparnasse退后一步。年轻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害怕。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两个人似乎都在等着对方行动。
Montparnasse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往前。
Valjean的脸上仍然带着那股无法自抑的暴怒,朝着他走了过来。
年轻人骇了一跳,连忙抽出匕首,摆开架势。
Javert还是没把钥匙插进去。
Valjean扑向Montparnasse,后者闪身避开,一刀挥向他。可Valjean有着不符合体格的灵敏。两人的身影飞速移动着,姿态优美得几乎像在跳舞。
Montparnasse肢体柔韧,Valjean很难打在他身上;Valjean对于Montparnasse而言又太强壮了,没有完全压制的机会。他们彼此兜着圈,不时飞快地闪过一拳或者一刀。
Montparnasse理应使出致命的招式,他应该握住匕首柄部,角度朝下,可他没有。他只是砍向眼前的人,而非刺向。他拿刀的样子就像一个从未学过如何打架的孩子。
Valjean当真把他吓坏了吗?
年轻人堪堪招架住Valjean,却无法更近一步。他不断向后退着,很容易把自己逼向死角。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步伐开始迟疑起来。
Valjean可绝不会退让。机不可失。
Montparnasse看着Valjean猛冲向他,心中一惊。这一下比之前都要来得凶蛮。纯粹的恐惧似乎让年轻人僵停了半秒——然后他侧过身子,像踹门一般一脚踢在了Valjean的胸口。
男人的肋部,清晰地传来断裂的声响。
Javert僵住了。钥匙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Valjean张着嘴,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浑身一阵哆嗦,而后跪下了身子。
Javert惊骇地盯着他,一时无法动弹。
Valjean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本能地揪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一声类似咳嗽的声音。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呼吸变成了喘息,最后哆嗦着弓起身子,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Montparnasse同样震惊地看着男人。他当然不知道Valjean的肋骨在那场火灾中受了重伤,也没想到只靠单单一脚,形势陡然逆转。
Javert的四肢似乎麻痹了一瞬。他眼睁睁地看着Valjean在地上痛得发抖。
Montparnasse向前走了一步。
Javert立马想跳起身阻止他,却动不了。他才反应过来钥匙掉在了地上——这一发现无异于五雷轰顶。如今轮到他自己哆嗦了。他滑坐在柱底,手指绝望地在土里摸索着,眼睛却无法从Valjean身上移开。他看着Montparnasse的身影一步步靠了过去,手里握着刀。
他的心脏狂跳着,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然后他的指尖挨到了钥匙,险些把那小东西扫得更远——他立刻伸直手,用食指和中指重新夹住了钥匙。
他哆嗦得更厉害了,完全不晓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办到的。他只感觉钥匙塞进了锁眼,咔哒一声,锁开了。他的手刚钻出铁铐,身子已经站了起来。
Montparnasse朝Valjean弯下腰,刚要伸手碰到他的领子,就被Javert抓住了衣背。年轻人整个人转了一圈,就像在苏格兰人的投掷比赛中一般,直接飞了出去,礼帽和匕首也跟着飞了出去。
Montparnasse不仅摔在了地上,还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子。他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既晕眩,又迷惑。他转过身。
年轻人刚刚对上Javert的双眼,迎面就飞来一拳。
他往后一仰,速度却快得避无可避。那一拳直直砸在了他的左眼窝,打得他向后栽去。Javert再次冲向他,Montparnasse连忙去摸自己的匕首。他找到了,可还没起身,Javert就扑向了他。
Montparnasse惊叫一声,直接被压在地上。他的小刀再次从手里落下,刚想去够时,被Javert一靴子踢远了。
Javert还来不及思考自己在做什么,双手已经掐住了年轻人的脖子。
没有了杀人的铁丝,他根本不堪一击。他在Javert手中就好像一根纤细的树枝,轻而易举就能被捏断。
Montparnasse在他身下挣扎着,双手疯狂地抓挠着墙壁。他喘得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努力想挣开Javert嵌在他脖子上的铁手。
Javert全身肌肉都在颤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下颌绷紧了,脸上带着股茫然而骇人的专注。
年轻人扑腾起来。先是小腿,再是大腿,最后终于能用一条腿踹向男人的腹部。
直到被踢到胸口时,Javert才回过神,松开了手。那一脚几乎正踢到他的枪伤,灼痛感瞬间窜过胸口。他低哼一声,往后踉跄了一步。
Montparnasse挣扎着站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他还想去抓那把刀子,可Javert一把攥过他的腿,又把他掀翻在地上。两个人扭扯了一瞬——Javert摁着他,而年轻人想要挣脱——在他一脚蹬在Javert脸上后,终于成功了。
他飞快地跑向门口,显然不愿再多做纠缠。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隧道中,直到整间洞穴里只剩下Valjean痛苦的喘息。
Javert突然醒过神,爬向了他。
Valjean被吓得不轻,当Javert碰到他肩膀时,他猛地抬起头。
“是我,”Javert安慰道,“是我。”
Valjean望着他,眼神绝望而害怕,却又饱含爱意。“Javert,”他的声音哽住了,“Javert。”他伸出手,碰了碰男人的肩膀,好像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然后他卸下了所有防备,平躺在地上。他的眼中噙着泪。“我不能呼吸了,”他紧紧闭上眼睛,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痛苦,“我不能——”
Javert保护性地俯在他上方,束手无策。他的手指停留在Valjean的脸旁。他看着这个人受苦,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Valjean……”
Javert看着他呼吸困难的模样,忽然想起了那瓶鸦片酊。事实上,他就是为了Valjean才偷了一瓶出来。“坚持住。”他哀求道,翻起了自己的大衣口袋。神奇的是,那小瓶子竟然还完好无损地呆在兜里。他用牙齿叼开瓶塞,小心翼翼地递到Valjean唇边,微微斜过瓶身。“来,来——快喝,”他催促道,“能缓解疼痛。”能让你再次呼吸,他心中这么祈盼道。
Valjean啜了几小口。从那味道和他脸上的神情看,他显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给你自己留一点。”他说。
“不急。”Javert回答。他们还没有逃出去。
他把瓶塞重新塞上,揣回了口袋。
他哀伤地看着Valjean,Valjean也望着他。他们的眼中都蒙着一层水汽,呼吸不稳,濒临崩溃。
他的手在发抖。Valjean双手抚上了他的脸庞。
那一瞬间,有太多无法言明的情愫横亘其中,而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
Javert疲惫地俯下身,额头贴上了另一个人的,然后阖上了双眼。
除了他的母亲,Javert一生还从未与任何一个人如此亲密过——无论在身体上还是情感上。他的理智几乎快被压力消耗殆尽了。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唯一清楚的是,他愿意献出一切——包括他自己,尤其他自己——来换这个人远离磨难。他突然理解了当人们说自己愿意为所爱牺牲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无关责任,而有关痛苦。那种痛苦太尖锐,太耗人心血,几乎能掩盖掉旁的一切感受。当羁绊太过深刻时,每一处伤痛都是双方的。他们的灵魂恸哭着,燃烧着,尖叫着要彼此平安。这就是那种感觉。
如果此刻他的灵魂深处发生了某种转变——如果这份理解改变了他本质上的某种东西——Javert也疲累得无暇顾及。
他只感觉到那个人的呼吸灼热地贴着他的脸,那个人的伤痛仿佛在他身上。
“两只可怜虫。”一个声音响起。
再没有哪个声音会令Javert如此震惊了。再没有比Thénardier拿枪指着他们更悚然的画面了。
Javert一动不动。仿佛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了下去,他被扔进了那个冰冷的、虚无的深渊。
Thénardier怒不可遏,他的嘴唇还流着血。“我受够你们了。”他说。
Javert本能地扑向Valjean,紧紧抱住他,用身体为他竖起了一扇护盾。
咔哒。
Javert睁开了一只眼睛。
咔哒。
他抬起头。
Thénardier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又扣了一次扳机,眼睛睁大了。
咔哒,咔哒,咔哒。
火门没有冒出火星。
他转过手中的枪,毛病一目了然:钳口的螺钉松了,燧石从钳口掉了出来。因此当击锤打在火石片上时,除了发出声音别无他用。
男人的神情变得怨恨无比。“去他妈的!”他大叫一声,把枪扔在了地上。
然后Thénardier定睛一看,似乎发现了什么。
Javert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在那把手枪旁边,有一块小石头。它躺在墓穴标志性的灰白色尘土上,闪着暗光。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片燧石。
Thénardier看向Javert,又看向石头。两人瞥了彼此一眼。
而后同一瞬间,两个身影扑了上去,扬起一片尘土。
Thénardier动作更快,却刚好只够躲开Javert的抢夺。他拔腿就跑,拼命想把燧石固定回原处。Javert紧追不舍,绕过一根根柱子,两个人的步伐都渐渐沉重起来。Javert追上了他,Thénardier侧身躲过,双手还在跟那把燧发枪斗争。
当两人逼向洞穴的最左处时,Javert再次扑了上去,成功抓住了男人的手腕。他们摔倒在地,扭打起来,活像两头发狂夺枪的野兽。翻滚,推搡,踢踹。两人的四肢飞速交叠着,很难看清楚战况。
可突然间,Thénardier被逼到了角落,Javert用枪抵上了他的脑袋。
Javert气喘吁吁,双目圆睁。他因暴怒而哆嗦着。
Thénardier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盯着彼此。
世界仿佛困在了此刻,谁也无法前进。
Javert的浑身上下都在尖叫着扣下扳机。可他的手指颤抖着停在了上方。为什么迟疑?他不知道,他已经被情绪吞没了。他可以马上了结一切。
了结一切。
一只手突然扯住了他的大衣。他僵了一瞬。
“为什么?”他颤声道。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掐紧了。“为什么总是你?”
“Javert,”Valjean的声音轻柔而嘶哑,“他有个女儿。”
Javert咬紧了牙齿。
他握枪的手在抖。他皱起脸庞,闭上双眼。
枪声划破了墓穴。
***
Azelma几步走进那间空荡荡的洞穴,面色恍惚,似乎被骇得呆了。
其他人紧张地跟着她,鱼贯而入。然后他们放低了手枪——要找的人不在这儿。
Azelma能感到那些戳在她背上的目光,以及尚未出声的质问。
“这是个圈套,对不对?”一个人说,“你故意把我们带到这儿来,这里这么黑,我们又找不到路,你正好一个个把我们甩掉!”
Azelma退后几步,身子绷紧了。“什、什么?不,那不是——”
“我们都知道,是他们抓了探长!”
“就是这样,对不对?这根本就是一个局!她那些同伙,说不定这会儿早就躲进了老巢。我们在这里做无用功,他们在打劫。该死。”那人对Marius说,“我敢说你父亲一开始就不在这儿!”
“是真的吗?”Marius质问她,“你骗了我们?”
她的双眼瞪大了,一边摇着头,一边往后退着。“没有,我没有!那不是真的!我从没——”
“你这只卑鄙的小耗子,”一个宪兵骂道,“她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她吓得一激灵,贴着石壁,跌坐到了地上。
“够了!”一个声音叫道。Cosette推开一群男人,张开胳膊,保护般地挡在了他们与Azelma之间。“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想帮咱们。你们没看到她怕成什么样了吗?”
Azelma哆嗦着,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
“她也想救出我们父亲。她知道他们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她只是他们手上的一颗棋子,你们明白吗?他们没有对她透底。这不是她的错,不该怪在她头上。”
“夫人,”Savoy走向她们,“恕我直言,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切。我们必须考虑到其它可能,以防万一。要是您的信任正是他们计划的一环呢?先过来吧,把她交给我们。无论这是不是个圈套,有她在手上,我们总能安全一些。我们可以再搜一搜这里,如果还是一无所获,我建议先回到地面上,以免再有人走失。然后我们可以逮捕她,好好盘问,再——”
“不!”Azelma哭了起来,“求求你们,我不能回去,我不能。求你们了。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以为他们在这儿!Je te jure que c'est vrai!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别让他们再把我送回去。噢,上帝!别让他们把我关进牢里。”
“怎么,”一个宪兵嘲道,“玛德栾内特?那儿可根本算不上监狱!院子里有花有草,房间又宽敞,还是玻璃窗户。你够走运了!”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发发慈悲吧!求求你们,我没有说谎!”
“有证据吗?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里除了黑灯瞎火和死人骨头,还有我们蠢到——”
一声模糊的枪响穿过隧道,所有人立刻看向了门口——以及那之后无限蔓延的黑暗。
“那是……枪声?”Bisset问道。
“一定是Javert。”Marius说,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开始慢慢向洞口移动。他们谨慎地四处观察着,举高了灯笼。
“哪个方向传来的?”一个人问。
“不知道。好像四周一块儿响了。”
“听起来很远……”
“是隧道的缘故。不可能太远。”
“那我们从哪边开始——”
就在这时——在一半人已经离开房间,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转移过去的瞬间——一个在右边柱子背后隐藏多时的人影突然冲向了Cosette。
等Cosette或者Azelma反应过来时,一把匕首早已贴在了Cosette的喉咙上,一只胳膊紧紧扣住了她的胸口。“抓紧了,亲爱的。”他威胁道。
Azelma认出了那个男人,他叫Dépêche,跟她父亲一块儿干过活。她只知道这个人性子战战兢兢,不太靠谱,曾经结过一次婚——那只让他更加神经质了。
他抓住Cosette时,姑娘吓得叫了起来,所有人立刻注意到了他们——宪兵们立马端起步枪、瞄准;做丈夫的那个也举起了Javert的手枪,尽管手还颤抖着。
“听着,听着,”那劫匪开口,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声音迟疑而不安。“我不想惹麻烦,我只想离开,仅此而已。”
“放开她!”Marius尖声道。
“噢,你不知道一个人被这么多枪指着,总会紧张吗?你们也不想我手抖一抖吧,对不对?”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两难中:他们既无法在不伤到Cosette的情况下击中这个人,也不能任由他带着人质这么离开。
“现在我要朝门口走了,你们必须让我过去。”男人低声道,瞪着双眼。
Cosette在他的挟持下徒劳地挣扎着,牙齿咬紧了。刀锋贴着柔软的皮肤,她呛出了一声哽咽。“Marius,”她努力地开口,“Marius,对不起!”
这句话只让她的丈夫愈发惊恐了。
“这就是个圈套。”有人嘟囔着。
Beaufort分开人群,走到最前面,直视着Dépêche。“你先放开这位女士,我们就让你离开。”
“噢,别逗了。”他回答。
“我们总能达成共识的。”
“当然,当然……想法很好,真的很好,就是不怎么现实。”他微微向后偏了偏脑袋,“走,Azelma,快走。咱们得走了。”
在这一系列变故期间,Azelma一直害怕地缩在墙脚,震惊地看着那人。这句话让她清醒了些,但也只是一些。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着,然后又看向了那些宪兵,那些警官,看向了Marius。
“Azelma,”Dépêche催促道,紧张地提高了音量,“我们得马上走……”
然而,她的目光仍然游荡着,看看他,又看看他们——如此往复循环。她靠着墙,缓缓站了起来,身子依旧哆嗦着。那群人的神情逐渐从怀疑变成了背叛;他们被出卖了。
Dépêche笨拙地朝洞口边移动。数支枪管跟着他。
Azelma跟在他身后。她的身体似乎脱离了控制,自主移动着。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本能驱使着他离开那些人,离开那些枪,离开他们的憎恨。她要回到她父亲身边,回到那一种“自由”中。本能驱使着她逃跑,跑向她熟悉的人。本能,就像来自地狱的业火,舔舐着她的足跟。
世界在她四周分崩离析。为什么她会相信自己能逃离这种生活?为什么她会以为还有另一种出路?若不是她违背了最初的计划,她根本不会在这里。
他们已经穿过了一半洞穴。她想吞咽,可她的口中干涩无比。她能感受到每一珍贵分秒的流逝;每一秒,她的内脏都拧得更紧了,仿佛要被搅碎。她屏住了呼吸。
她还能做点什么。她一定还能做点什么。
怎么做?她没有武器,双手还被拷着。眼下她还有什么选择?
都不重要了。她的想法也好,感受也好,甚至行为也好,都不重要了。她永远随着浪潮颠簸,这一次当然也没什么不同。
可她心中的天平却飞速摇摆着。她在两种力量之间徘徊:挣扎与顺从,勇敢与怯懦。
时间在流逝。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窒息。
她突然瞪大了双眼。她举起自己哆嗦的双手,盯着两腕之间的那根链子。
那一瞬间蹿过她身体的是什么,她不得而知。那是比任何一次都要炽烈的愤怒、恐惧与惊慌——却如野火般烧遍了她的血管。
她缩短了自己与Dépêche的距离,一把将手铐链绞上了他的脖子,猛地向后拽去。
Dépêche惊叫出声,不过那声音立刻被掐灭了。他本能地去抓自己的脖子,匕首落到了地上。
Cosette趁机挣脱了出来。男人踉跄着后退几步,双眼鼓胀,那金属紧紧勒住了他的气管。他的双手胡乱挥动着,攻击着身后的敌人,可Azelma依旧死死拖着他,哪怕他用手肘撞击着她的肋骨。
所有的宪兵和警官,甚至Marius本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但当Cosette冲向他们时,每个人都回过了神。离得最近的几个宪兵立刻扑上去,就像那些最暴力的橄榄球手一般,压住了被Azelma勒着的Dépêche。他在他们身下拼命挣扎,大声咒骂,直到Savoy上前来把他的双手拷在身后。
Marius则放下手枪,敞开拥抱。Cosette奔向他,脸埋在他的肩窝,忍住了一声啜泣。他紧紧抱着她,安慰地顺着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脸,惊奇地看向Azelma。
她想着,她好像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点新的东西,像是尊重——甚至理解。
然而,还不等她想明白,那位高级警官——是叫Beaufort吗?——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骇了一跳。
“做得好,姑娘。”他说。
“谢、谢谢。”
“顺便一提,那招很漂亮,但如果下次再用,记得套上他们脑袋之前先交叉两只胳膊。没有人的脖子受得了那个,就像这样。”他比划了一个绞杀的手势,“懂吗?”
Azelma根本还没回过神,但她拼命地点头。
“很好。”他说,“现在来瞧瞧我们的朋友。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他冲地上的男人露出了一个不善的微笑,“你说呢?”
Dépêche——现在被好几个人押着,一只靴子还踩在他的脑袋上——低吼了一声。
***
Javert喘着气,胳膊垂了下来。他耷下双肩,脸上阴云密布。
Thénardier沉默地盯着他。
Javert朝着天花板,而不是朝他脑袋开了一枪——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Valjean的手缓缓松开了Javert的大衣。
“你欠他一命。”Javert说。尽管这几个字苦涩地滚过舌尖,其中却带着一种优雅的讥诮,让他说来也不如想象中那般令人厌恶了。
Thénardier震惊又迟疑地看向Valjean,神色难以捉摸。
在那男人尚在愣神的当口,Javert打开了还挂在他左手腕的手铐,转而扣在了Thénardier手上。他拖着那个男人,把他拷在了最近的石柱旁——恰好也是之前困住Valjean的那根。
虽然不能杀了他,把他拷上总能带来些许满足。
做完这件事后,他又用靴尖轻轻拱了拱Babet和Glorieux,发现两人仍然完全不省人事。他得把他们也拷起来,但他没有手铐了。于是,他解下了两人的领带,把两人的手腕绑在身后,一人捆在一根柱子上。这一次绝对要万无一失。
然后,他精疲力竭地回到了Valjean身边。
***
Montparnasse在洞口偷偷观察着,汗水流过了脖子。
他的同伙们像待宰的牲畜一样一个个被绑了起来。他们还没死;不可能死——那两个人并非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而且Thénardier还醒着。
如果Montparnasse能解开他们的绳子,形势也许可以逆转。但他必须先接近他们——这是让他犹豫的地方。
Jean Valjean平躺在洞穴正中,奄奄一息。他的双眼紧闭,神色痛楚。而探长Javert守卫着他,尽管遍体鳞伤,却还没有倒下去。
也许那人感觉到了有人在盯着他,因为他抬起了头。他的神色变得阴沉起来。
Montparnasse心中一震。
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只非犬非狼的凶兽,獠牙刺穿了溅血的口枷。那双冰蓝的眸子里闪烁着炽亮的怒火。它的毛发倒竖,凶态毕现,威胁地冲他低吼。下一秒,它便扑了上来。
Montparnasse拔腿就跑。可它在黑暗里追了上来。
他们缠斗在一起。一声碎裂的声音传来。隧道中响起了野兽的低吠。
***
Javert蹒跚着回到了洞穴,双肺在他胸腔中起伏着。他刚走到Valjean身边就栽倒下去,就像一只受伤的猎犬蜷在他的主人旁。他用手掌和膝盖撑着地面,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负担起自身的重量了。他往前挪动一步,身子摔在满是灰尘的硬石头上,脑袋则枕在了Valjean的腿上。
他躺着,听着自己凌乱的呼吸。他的心脏每一跳动,浑身就跟着抽痛起来。他实在太疲惫了,睡意铺天盖地而来。
就在Javert几乎快失去意识时,隧道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恐惧再次席卷了他。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可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竟然强迫自己坐了起来,用枪指着洞口。恐慌在他胃里发酵,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枪里并没有子弹,时间与精力都不允许他再去搜寻弹匣——他也不可能离开Valjean身边。
他必须得虚张声势。把戏被揭穿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敢想。他静静等着,汗水从他的后背流下。脑子在恐惧中一片空白。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Javert哆嗦着端直了枪。
他的呼吸暂停了一瞬。然后,那个人影走进了灯光中。
Javert从未像此刻这般乐于见到Marius Pontmercy那张脸。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把枪扔在地上。接着,他放任自己倒了下来——在那群人冲进洞里的时候。
Cosette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冲向自己父亲身边。她跪下身子,一只手捂着胸口。“Papa!”她叫道。
Valjean猛地睁开眼睛。“Cosette?”他嘶哑地低喃,“Cosette,我——你在这儿做什——”他的腹部绷紧了,他的脸在疼痛中皱成一团,余下的话变成了一声呜咽。他蜷起身子,手指揪着衬衫,哆嗦起来。
“上帝,上帝啊,别说话了。”她哀求道,“我们马上带您出去,去找医生,我保证。坚持住。”
“他的胸口,”Javert说,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够向他们,“别碰他的胸口。他的肋骨——断了。你们得……他不能走路。你们得找个东西抬他出去。”
“探长!”Bisset叫了起来,“上帝,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Beaufort在哪儿?”
“这儿。”Beaufort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给,”Javert轻声道,从衣兜里摸出了手铐钥匙,递给来人。“拿着。让Thénardier带路,他应该找得到出口。快去。你们得找……找个医生。外科医生。”
男人尽职地点点头,接过钥匙。
Javert视线模糊,他只感觉到Marius跪在了身边。
“Javert,”年轻人恐慌地开口,“Javert,出了什么事?你转头就掉队了,我们没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收回刚才无意识按向Javert胸口的手——或许是出于安慰的举动——他盯着满手的鲜血,哆嗦着,一时间骇得呆了。“噢,上帝。”
Javert蹙起眉头。他的目光往下,直到两人都看向男人的前胸。他黑色的马甲,他意识到,遮盖住了那不断扩大的血渍。“哦。”
缝合的伤口是什么时候崩开的?他竟然完全没感觉到。
事实上,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整个世界似乎在不断后退,唯有他停在了原地。
没关系了。Valjean是安全的。
他微微转头,看着Cosette和两个警官把Valjean搬到了他们的大衣上。Beaufort跟在后面,手里拽着骂个不停的Thénardier,而Azelma相当纠结地站在一边。
“Javert?”Marius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Javert!”
某样东西按压着他的胸口。手吗?当然了,是Marius的手吗?
他看着警官们一人拽着大衣的一头,把Valjean抬了起来。
“Take him.”Javert低喃道。
灯光变暗了吗?他木然地想着。
“Javert!看着我!”
“这里太黑了,”他听见自己说。即便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来自遥远的海岸,古怪而陌生。“你们为什么……不点蜡烛呢?”
他的四肢沉重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世界挤压向他,仿佛土伦岸边怒号的浪花。他的视线被淹没,空气在他肺里烧灼着。暗流温柔地卷过他。一束阳光透过水面,微微闪烁着。
潮水,潮水……
他沉了下去。
Chapter 49: 漂浮
Summary:
墓穴事件之后,所有人都手忙脚乱。生命依旧垂危,而Javert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深渊。
Chapter Text
“他曾在书中读过,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一个触及灵魂深处的人。只要他需要,他的思绪总会回退到那个宝贵的地方,在记忆中寻求慰藉。而他似乎总能如愿。”
——Steve Berry
***
“Javert——”
Marius摸索着解开Javert马甲的纽扣。当他拨开男人的衬衫时,他再次吓了一跳。
Javert的胸膛已经被纱布层层叠叠包裹着。如今被鲜血浸透了。
“我的天啊,他之前就受伤了。”Marius叫道,“他这个样子就跑来了!”他胡乱地撕开那一条条染血的纱布,露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伤口。这个男人中了枪。
他僵住了。“一定没有打中要害,不然他根本不会在这儿。问题是血。我们只要把血止住,我们只要——”他的手指惊恐地徘徊在Javert的胸口,眼睛四处瞟着。最后他实在找不到其它东西,只得扯出自己衣兜里的手帕,按在伤口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紧紧压住。“拜托,”他呢喃着,眼睁睁地看着布料变成红色,“拜托……”
“Marius。”Cosette叫道,声音因担忧而紧绷着。
“跟你父亲走!”他叫道,匆匆朝瞥向洞口边的身影。“快走!注意安全。”
她抿了抿嘴,似乎有些放心不下他,但她最终还是略一点头,提起裙摆,消失在了隧道里。
Marius将注意力转回身下的人。“撑住,探长,撑住。别丢下我们。”
为什么你要像这个样子跑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为什么?
“对,摁紧了,小伙子。”Savoy说道,握了握他的肩膀,同他一起蹲了下来。“就像那样多按一会儿,不要松手。”
“他——有人开枪打了他,”Marius说,“之前。来这儿之前。缠了绷带,是旧伤了。他为什么这个样子跑来?我问过他,可他撒谎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知道这有多危险。”
Savoy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Javert在警署有两件事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不计后果。要是他没冒这个险,我才觉得惊讶呢。不过凡事总有个限度,这回太过了,唉。”他咂咂嘴,摸了摸男人满是血污的额头,“他们对他干了什么?上帝啊。”他伸进衣兜,掏出了一个瓶子,旋开瓶盖,沾湿了自己的手帕。他揩拭起Javert脸上的污渍,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贴近头皮的那个伤口,脸上的表情绝不好看。
Marius移开目光,只敢盯着手下的布料,以及那缓缓浸染扩大的红色。求求你,他想着。他的手在哆嗦。他眨了眨眼。
无数画面在他眼前闪过——鲜血,鲜血……遍地的鲜血。街巷血流成河。水沟,路面的石头缝。地板,墙壁——
他紧紧阖上双眼。
一个瘦弱的姑娘,沉坠在他腿上,她的胸脯宛如知更鸟一般殷红,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臂弯。她的嘴唇抿起一个微笑。她向他伸出手,那狰狞的枪眼——
不,他想着,试图把那画面抛出脑海。泪水在他眼中涌动。
Mabeuf倒在桌上,身上盖着黑色的披巾。鲜血从他胸口下方涌出,浸透了木头,沿着边缘滴下——
“不。”
那野孩儿跪了下来。他稚嫩的声音仍在歌唱,听上去仿佛一声大笑。他张开双臂。呼啸的枪声荫蔽了幽森的黄昏。猩红的血雾飞溅在空中。那孩子脸朝下倒在了街上,他的篮子掀翻了,弹壳洒落在石头路上。
小小的尸体在他的怀抱中垂软下来,那张脸上满是血污。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仍然——
“不、不……”
他的呼吸哽住了。
Jean Prouvaire. Bahorel. Joly. Bossuet. Feuilly. Combeferre, 还有Courfeyrac——
Courfeyrac——
“不!”Marius从头到脚一个激灵。“不要,”他叫道,“不要这样!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我不能。我不能!该死!”他带着哭腔,“该死……”
“没事,没事了。”他听见Savoy说,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放松些,你看。”他小心地握住Marius的双手,移开,露出了临时充当绷带的手帕。
Marius哆嗦着看向布料,以及手指下原本的血迹,直到终于一瞥黎明的曙光。那红色不再扩大了。“止……止住了。”
“瞧见没?没人会死。”
Marius跌坐回地上,身子耷拉。他的手掌黏糊糊地搭在腿上。他不再发抖了。
“现在,这样……”Savoy嘟囔着。他抽出Javert的腰带,把它固定在男人的胸口,让它紧紧绑住伤口上的手帕,再重新扣好。“行了。这下不会掉了。”
“我们——我们得马上找个医生,”Marius低声道,“他们把Valjean送哪儿了?”
“我知道Marais有个人,”Savoy向他保证,“如果有人能治好他们,非他莫属。”
***
Gueulemer走在隧道里。他一只手拿着盏嘎吱作响的灯笼,另一只手提着木桶。桶里的水哐当晃动着。
就在拐过最后一个弯时,他震惊地看见,一小队宪兵和警官正从他们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他们押着Montparnasse。那年轻人双手扭在身后,脸上满是血污,鼻梁也被打断了。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Gueulemer。
似乎有好一会儿,他们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瞪视着对方。
“你就在那儿干站着吗,蠢材。”Montparnasse咬牙道。
Gueulemer做了此种情形下唯一能做的事:他把水桶扔向他们,掉头就跑。
可身后数支步枪追着,他没能跑太远。
***
飞闪。一切都飞闪着。光亮。声音。衬衫布料。石头上吵闹的跫音。说话声。癫狂,难以理解。
有人抬着他——或许好几个人——他们走得尽可能快。这就是Javert所知道的一切了。
他的意识好像将熄未熄的残烬,他的感官不时被剥离。他不能动。他的四肢没有知觉。他的躯体像沙袋一般压迫着他。几缕头发遮住了视线——这是他片刻清明里的唯一感知——没人拂开它们。他颠簸在某种矛盾之中:他理应感到害怕,可他没有力气害怕。
又是黑暗,以及马蹄与车轮的哒哒声。他的脑袋枕在某人的腿上。
似乎入夜了。他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当他再次醒来时——仅仅能听出只言片语的清醒——他被抬上了一截楼梯。
“又是他们俩?两个都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说,“噢,上帝。真是太……唉。”
有人把他搬到了床上。床很软,几乎包裹着他,或者是他在下沉——他一直在下沉、下沉。他拼命呼吸着。他的脑袋在谋杀他,颅骨挤压着脑子。那种烧灼般的抽痛不间断持续了数个小时。
他的视线明明灭灭。他努力把目光聚焦在一盏烛火上。
之前有许多人在这间屋子进出,说个不停。这会儿大多被赶了出去。
一个身材矮小的灰发男人站在床边,年轻姑娘们不停在他身旁穿梭。Javert认得他。他的名字是——他的名字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这个男人是——医生,对。是个医生……
“不,不行,”那人说着,“已经完全错位了。我们得手术,那样没用。”
一个姑娘忧虑地看向医生。
“再拖下去只会更糟,”男人说道,仿佛读出了她的想法。“得马上手术。”
一声压抑的啜泣响起。
直到这时,Javert才看出床上的人是Valjean。
恐惧蜂拥了回来。他想起了他们的处境,想起了Valjean伤势。他需要——他的肋骨……
“已经完全错位了。”
他浑身蹿起寒意。
“我明白,我明白,”医生在对Valjean说话,后者只能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坚持一会儿,不要动。你现在清醒吗?这可不行。Chaya,能给我拿一些鸦片过来吗?实在没办法,我很抱歉。”
“鸦片?”另一个姑娘重复道,“可他目前的情——”
“我知道。但要是他在我手术的时候突然动了——”
“——已经给过……”
Javert的声音让医生吓了一跳。他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还醒着,这也难怪,就连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发出的声音。“怎么了?”医生问。
“我给他喂过……鸦片酊。”他努力完成了这句话。
男人看了他片刻,眨了眨眼。“噢——哦,我明白了。你喂过了,是吗?很好。那……正是他需要的,所以——再喂一次可能会要了他的命。谢谢你。”他立刻精力十足地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病人。“Aliza,给我钻子和螺丝。对,短的那些。还要一截钢板,打孔机也要。”
Javert昏昏沉沉地看着,视线忽明忽灭。
“咬住。”
一块木榫塞进了Valjean嘴里。
“会有点疼。但要是你动了会更疼。”医生说完,转过头,“按住他。”
片刻后,Valjean的下颌绷紧了。一声微弱的呜咽从唇边逸出。
他的眼里全是惊吓!
医生的手停在Valjean胸口上方,食指小心地抵着手术刀,划开。
Valjean的呜咽声更加哀楚,更加出于本能。眼泪流过脸颊。床单在他五指间攥紧了。
然后,呼吸似乎在他喉咙间哽住了,他的双眼向后翻去。他的目光变得暗淡,神情变得呆滞。随着下颌一松,牙齿也松开了。他的眼睑半垂,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脑袋落回枕头里。一只属于女性的手把那块木榫拿开了,又替他合上眼睛,让他的头侧枕着。
于是,Javert只能看见那头脏兮兮的白发,还有他的手。床单依旧被他松松地攥着。
医生的刀具在灯光下翻飞,灵巧的手指很快沾满了鲜血。
Javert看不下去了。
可他仍然没把目光从那手术中的双手上移开,因为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看着,祈祷着。
医生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一些医学术语——“钝器伤”、“肺挫伤”,还有“连枷胸”——以及另外一些不该出自一位绅士之口的命令语。他不时对身边的几个姑娘发号施令。
他们的交谈声如潮汐般忽高忽低,富有节奏地涨落。
“——你给我牵开器了?”
“我根本没听见……”
“——听着,要不然……”
“——一整块都可能像那样折断。你怎么知道……?”
“——可能刺进肺里,导致……”
“如果那样他会先窒息。”
“剪一段下来。就那么多。然后在火上消毒?”
“我需要你……从下面稳定住这根肋骨,我来——”
“对,就那样。摁紧了,现在……”
男人在手术时,项坠无意从衣领里露了出来。那是一颗小巧的、金色的“大卫之星”。烛光下,他的身形移动,六芒星随之闪闪发亮。
Javert紧紧盯着它,不知为了什么。
求求你,他在心里哀求。求求你,让他活下来。他得活着,他必须活着。要是他死了,在这一切之后——就因为我……不,上帝啊。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给。(I would give anything)
“Abba,另外一个病人——他快要……”
“胸口的伤又裂开了?”
“没有,是头上的伤。如果他有脑挫伤,恐怕……”[1]
求求你……
“我得先把这儿忙完。很抱歉,我没法现在过来看他。”
“Abba,我觉得他快——”
Anything.
***
Azelma坐在靠墙的角落,胳膊抱着膝盖。脏乱的黄头发遮住了脸。有两个同龄的年轻姑娘注意到了她。
她能听见两人在好奇地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们走了过来。她抬起脸。
“晚上好,小姐。”矮个子姑娘招呼道。
“晚上好。”她呆呆地回答。
“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我跟其他人一起来的。他们在楼上。”
“所以你不需要看病咯?”高个子姑娘问。
“不,不用,我只是——在等人。”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呀。”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她知道自己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可突然听别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我……”
“我们能给你做个检查吗?”
Azelma立马站了起来,又往角落缩了几步。“我没钱看医生。”她摇了摇脑袋说。
“噢,可我们不是医生。而且父亲也不会收你的钱的。”
“如果你没有钱的话。”
她吞咽了一下,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真的吗?”
“真的!就让我们给你看看,好不好?”
Azelma想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两人便十分热心地替她检查起来。给她量体温,给她试脉搏,又伸直脖子,凑近盯着Azelma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
“她的脸色说明肝脏可能不好。”其中一个人随口说。
“这个年纪,怪了。”
“是啊,不过——你经常喝酒吗?我的意思是,除了正常餐酒。”
“什么?我——不。不怎么喝。”
“嗯。”
她们互相嘀咕着什么,好像当她不在那儿似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
“我的好姐姐——可能?你不会这么迟钝吧。看看她的锁骨有多明显。”
“还有颧骨,我看见了。我只是陈述事实。”
“小姐,你上回进食是什么时候?”高个子姑娘问。
“我不知道。”她难为情地回答。
“不知道!那可怎么行。来,我们先给你垫点儿奶酪和面包吧。”
食物的字眼让Azelma咽了咽口水。“我——我不用付钱吗?”
“不用,当然不用。我们再给你找床毯子……”
Azelma又惊又喜地任由两个姑娘领着她穿过走廊。
“对了,我叫Tivka,她是Aliza。你叫……?”
“Azelma。”
“Azelma!名字真好听。是什么意思?”
“我……”她蹙起眉头,“我也不清楚。”
***
“Cosette。”
她坐在她父亲床边,抬头看向来人。
“已经很晚了,你不累吗?”Marius悄声问,好像他们照看的两人只是睡着了,而他害怕吵醒他们。
Cosette忧虑地蹙起眉。“累,可是……”她看向Valjean,“他得一醒过来就看到我。”
“一时半会儿醒不了。”Marius说。他心疼地揉了揉她的手。“可能得好些天。我们守在这儿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会照顾好他的。我们只能耐心地等,在别处等也一样。他肯定不愿意你也把身子搞垮,你得休息。”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自己的腿,以及他们交握的双手。
Marius捧住她的脸。“亲爱的,你累坏了。我们先回家吧。”
他说得没错。Cosette的确疲惫不堪。这一天几乎是她生命里最难熬的一天。那柔软的大床与美好的清晨,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她垂头丧气地看向她的父亲,缓缓点了点头。
Marius轻轻吻了吻她的前额,扶着她站起来。
他们又看了病人一眼。Cosette在她父亲耳边低声保证了句什么,然后才离开。
刚一走出房间,他们就停住了。
Azelma正坐在左边的墙脚打盹,脑袋垂着。一床羊绒毯像斗篷一般裹着她。
“噢。”Marius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完全把她给忘了。她找到这儿来了吗?”
“她跟我们一起来的!”Cosette低声责备道,“你竟然没看见?”
“没有。”他不好意思地承认,“我的脑子……一团乱麻。可她干嘛留在这儿呢?”
“我们又是为什么在这儿?”
“啊,你真的觉得她——”
Azelma抬起脑袋。她看着他们,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医生看完了吗?”她小声问。
“看完好几个小时了。”Cosette说,“他们还没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我很担心。”
“我们正要回去,”Marius对她说,“谢谢你守在这儿,不过现在不用了。你没有要去的地方吗?”
Azelma眨了眨眼。她的目光呆滞了一瞬。她愣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好像她是头一回考虑这个问题似的。当她开口时,声若蚊蝇。“房租到期了。”她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Cosette一只手捂着嘴。“噢——对啊——你的父亲……”她的目光移开片刻,又重新看回去。“那你……你还有什么人吗?亲人?朋友?”
Azelma没有回答。她抓着自己的膝盖,目光涣散。最后,她摇了摇头。
Marius和Cosette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时候,两人间的对话是完全不需要语言的。比如此时。
Marius清了清嗓子。“呃,Azelma——”
姑娘呆呆地看向他。
“如果你需要住的地方,我们家随时欢迎你。”
她张了张嘴。“你——你们是说笑的吧。”
“我们是真心的!”Cosette说。
“我们欠你一份情。”他提醒道,“而且我必须为之前对你的粗暴和怀疑做出补偿。”
Azelma皱起脸,泪水在眼眶打转。“真的吗?可这太不合适了。”
“别说傻话。”Cosette说,鼓励地笑了笑。“我不是说过我们是姐妹么?”
“你是真心的?”
“当然了!你为了我们跟你的父亲作对。你帮咱们救出了papa。我们家永远欢迎你,对不对,Marius?”
“毫无疑问。”
Azelma的表情因喜悦而皱成一团。“谢谢你们,”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Marius颔首道。
***
三人回到受难修女街的宅子时,一点儿力气也不剩了。他们双眼发昏,鞋子上还满是在墓穴沾上的灰尘。
Azelma被领到客房——她太累了,不论是这屋子的豪华,还是近来的一系列变故,都来不及影响到她——她刚一栽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Cosette和Marius则互相搀扶着勉强洗漱完,又换上睡衣,也立刻倒头睡去。
***
“Jean。”黑暗中,Javert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握住了一只纤细的、属于女性的小手。他不知道手的主人是谁。是之前那些姑娘吗?还是Cosette?不重要了。
“Jean,”他哀声道。他的声音紧绷着,勉强从嘴唇发出。“他在——?”他的思绪如堕雾中。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是闭。他的脑子在旋转,整个世界在旋转。他什么也看不到。
“和您一起来的那个人吗?”一个声音问。
“是。拜托。”
“就在您的右边,先生。”
“他……他还——?”
“没错,他还活着。”
“啊。”感谢上帝。
那姑娘牵起他的手,然后把另一只手放进了他手里——那是一个男人的手,宽阔而沧桑。不用问他也知道是谁的。
“在这儿,您感觉到了吗?”姑娘说,“他就在您身边。”
Valjean的手无力地耷在他手中,但是暖的。Javert扣住他的手指,紧紧一握。
“谢谢你。”他嘀咕道。
然后,他再次坠回了虚空。
***
月光透过铁窗,在草铺的地板上泻下一层蓝色。
Montparnasse坐在监狱最里端的长凳上,双手拷在身后,等待着审讯。他折断的鼻梁上固定了一片钢板。
他们这回吸取了教训,把Thénardier和一同被捕的其他人分别转移到了不同地方,以防串供或谋划什么。
Montparnasse一整个白天都在愠怒中度过。可到了夜晚,星光和夜色宽宥地笼罩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哀愁。
他沉思着。他没有想他的同伙和罪行,只是在想可能遭受的刑罚——更奇怪的是,他在想Jean Valjean。
Montparnasse这一生参与过许多不可饶恕的罪行,虽然没有一项真正算在他头上,可他在巴黎的执法人里是出了名的。在他拘留期间,一旦证据确凿,极刑的呼声便跑不了。要么终身监禁,要么被处死。
死刑固然可怕,但好歹干脆利落。而监禁则意味着无休止的劳作,意味着耻辱,意味着各种形式上的丑陋不堪。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Valjean——想起那个男人描绘过的可怕场景。
“你不愿意当工人,你就得当奴隶。”
“你要到地狱里去流汗。在别人歌唱的地方,你哀号痛哭。”
“挽你的重轭吧,做一头地狱里拖车载重的牲口!”
男人口中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Montparnasse历来相信自己的运气,所以从不曾真正在意过。人们常常对他说起监狱——事实上,他的多数熟人都在牢里进进出出——可那仍然只是故事罢了:是属于他人的不幸。他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那些东西从未真正触及过他。
旁人对他讲的,不过聊作消遣或牢骚。而Valjean告诉他的,却是警示,是威胁——甚至更糟,是预言。并非那人当时的话语让他如此不安,而是他说话的语气、他流露的目光。正是那种一针见血把那件事带回了他的记忆。
那不是玩乐,也不是游戏。直到此时Montparnasse才明白了这一点。那个男人向他描绘的凄惨的未来,与死刑相比,他甚至不晓得哪个更可怕。
他当然哪个都不想体会。在如今情形下,他大可以付诸一笑,然后将心思放在逃跑保命上,不作他想了——可Jean Valjean也参与其中,他为此感到一阵颤栗,一种发人深省的严肃。他不晓得是什么让他如此紧张,但那一定与某种宿命的不祥预示有关。出于纯粹的巧合,他们不断纠缠在一起,这着实令人心悸。Valjean曾经向他警示过将要发生的一切,还远不止如此。而这一切只为那人当初的话语,为他当前的处境,多添了致命的一面。
像Montparnasse这样的人并不如何迷信。可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都在他的胃里酿出了一种熟悉而神经质的恐慌。
他仿佛驻足断崖,瞪视着脚下的深渊,而那深渊也回望他,冲他张开了怀抱。冰冷的水雾飞溅在他脸上。一阵恶寒蹿过他的脊椎。他往后退了一步。
苦役永久的折磨在前方若隐若现,这时,Jean Valjean出现了。他用一双异常严苛却了然的双眸,直视进他的灵魂,叫他避无可避。
他几乎能感觉到:汗水顺着皮肤流下,鞭痕在他背上烧痛。他的头发被剃光,他的肌肉绷到极致。沉重的铁枷扣上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吞咽了一下。
他就在那阴郁中呆立了半晌,双眼沮丧地半闭。整个人恍若一尊破碎的石雕。
然后,他缓缓伸向自己的腰带,取出了那个空心苏。
***
Javert被黑暗裹紧了。他的脑袋抽痛着,他的胸口抽痛着。他的每根骨头都濒临报废。他就像一只马上要饿死街头的狗,游走在凄惨的麻木与绝望的癫狂中。
一开始还只是伤口的钝痛与虚无的深眠,他好歹能够休息。但渐渐地,高热开始席卷他,从他的肋骨蹿向四肢。那热度从暴晒的阳光,变成时而闷烧的炭床,时而滚烫的火炉。
热流钻进了他的脑子,几乎要让他崩溃。他的手指紧紧揪着床单。他虚弱地挣扎扭动着,说着胡话,有时又呜咽起来。
医生的两个女儿尽职地照料着他,尽可能频繁地把水送进他的咽喉,替他降温。他的床边始终有人守着,要么是她们,要么是Cosette。姑娘们测量他的温度,又不断地把冷毛巾打湿,搭在他额头上,撩顺他散乱的头发。她们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安慰他。
Javert的感官是模糊的。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能完全弄清楚来源,抑或自身的处境。他悬浮于无底的深渊之上,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求求你,他想着,求求你。这是他唯一记得的事,甚至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祈求的是什么。他当然祈求解脱,可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些他记不起来的东西。一种危险。某件事出了差错,出了极大的差错,而他无力去解决。如果他就此放手,一件可怕的事将会发生。那是他无法承受的。他不晓得那是什么,可他的灵魂还与之牵绊,他的痛苦与之相系。
求求你。他挣扎着。
可黑夜只用鬼魅般的双手安抚着他,呢喃着他听不懂的话。
***
Pascal俯身站在Javert床边。他撇着嘴角,神情阴郁。
“伤口感染了。”
这个结论让Cosette一只手捂住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看向Marius。
自从两人被送到医生家中,已经过去三天了。谁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们用麻醉药物促进Valjean呼吸,但即使不用鸦片,他也无法从昏迷中脱离多久。至于Javert,他们怀疑是头部的伤让他昏迷不醒。这两个人就像两具尸体般,脸颊与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几乎动也不动。
可就在Valjean继续保持安静的同时,Javert的神志却陷入了错乱。高热不久便侵袭了他,每一秒都愈烧愈烈。Valjean冰冷而湿腻;Javert则像着了火。他在睡梦中痛楚地呻吟着、挣动着,双手紧紧揪着床单。
他们把他周身脱到只剩最贴身的衣物,可绷带还是被汗水浸透了,前额也蒙着一层水渍。冷敷袋和海绵根本不足以缓解状况。
“还能做什么?”Cosette问。
医生沉默地观察了那伤口一会儿,捋了捋自己的灰发。“还没有感染到最糟的程度,”他低声道,“或许还有扭转的机会。只是……我想知道最开始是怎么给他治的。有人替他包扎过,可我不晓得采取了什么措施。比如说,这是个枪伤,他们检查过是否有弹片留在身体里么?取出来了么?”
Marius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或者哪里受的伤。”
男人不赞成地哼了一声。“这就麻烦了。照这个位置,在他胸腔里乱戳一通很不明智。肺部感染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也许……”他缓缓地长叹一声,“如果我先冲洗,然后再……对,再敷一层……”男人不停地自言自语,在房间里踱步,眼睛四处飞瞟。他的嘴唇又抿紧了。
“怎么?”Marius问道。
“没什么,”男人叹了口气,从柜架上拿出许多小瓶子和一大捆纱布。“我只是很庆幸他现在昏过去了。”
***
Javert漂浮在黑水之上。他的躯体发沉,皮肉却燃烧着。
在这样的酷刑中,他泥浆般的脑子失去了时间感,无数记忆揉在一起,又消失不见。他被抛回了塞纳河后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也经受着同样的高热,同样的混乱。他的身边只有Valjean。
那照料着他的双手,那在他耳边安慰的声音——都来自Valjean。每一个温柔的触碰,每一句宽慰的话语。都是Valjean。他是Javert除了那非人的痛苦与折磨外,唯一知晓的存在。
他的周围是无垠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他似乎踏水而行了数年——或者被淹没了数年?无论如何,他的力气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离他而去了。甚至呼吸——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如今也负荷甚重。他早该沉入那浪潮之下,若不是两只强壮的胳膊让他不至跌落,若不是那胸膛撑住了他疲惫的头颅。
在那幽暗又涟漪微荡的水面,那道绿光是微弱的,却也是抚慰的。
那人的怀抱很安全,Javert允许自己就此安息。
如果此刻真能安息的话。
四蹿的高热爬走在皮肉之下,又痒又痛,快把他逼疯了。
水是冷的,浸透了他的头发和内衣,紧贴着皮肤。太冷了——几乎像冰一样。他被抛掷在冰与火的两端,找不到一个适中的位置。他尚未苏醒,睡眠却已抛弃了他。
他脑袋的抽痛,胸口的刺痛,越来越剧烈。这是他一生中最难捱的疼痛。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把那源头撕扯出来——他想挖开自己的肋骨和颅骨——可他触碰不到,无论心中有多么渴望。
在这场折磨的始终,唯有一件事是恒定不变的:Valjean稳稳托举着他,让他的脑袋浮出水面,温柔的呢喃从上方传来。
“我明白,”他说,“我明白……”
“乖乖躺着。会好起来的。”
Javert信任他,信任那些宽慰的话语。他身在地狱,Valjean却让地狱变得稍稍可以承受了。
然后突然之间,一阵钻心的剧痛穿过他的胸膛。仿佛一把长矛贯穿了他。他的眼睛倏地弹开,又立即闭上。他咬着牙齿,吞下了一声哭喘。可他再也忍不下那种痛楚了,他惊叫出声,疯狂地抓扯起自己的胸口。那血红的光束仍然刺穿了他。
几双手按住他的手;他拼命挣动着想拔出那根长矛,想撕碎他尖叫着的血肉,可那些人不让。他仍然抓挠着他的伤,无法控制地地踢蹬着、扑腾着。Valjean紧紧抱着他,努力地压制着他,安抚着他。
他们都着了火吗?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发生了什么?
Valjean……
男人压着他的身体。他喘着气,低声哭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
Javert被自己的眼泪呛住了。
“我在这儿,”Valjean抱着他,不停地重复,“我在这儿。嘘。”
“嘘……”
Javert哆嗦了一会儿,感觉疼痛开始消退。他的胸口逐渐收拢成一道微弱的光束,紧绷的四肢也松弛了。刚才的痛苦太过剧烈,等到痛苦本身燃烧殆尽时,他的力气也被消耗尽了。他精疲力竭地躺在男人的臂弯中,一动不动。他的神情慢慢变得倦怠而顺从,尽管泪痕犹在。
即便他耷下身子,Valjean依旧撑着他,避免他永远地沉入水底。
“我就在你身边。”他承诺道,“D’accord?我不会放你走……”
Javert太累了。他任由那声音哄着他,昏睡过去。
注:[1] 被钝器击中后脑勺,又遭石头大力撞击前颅,Javert的脑部很可能受到损伤。如果只是单纯的挫伤,无需处理也会逐渐痊愈,但多数情况还伴随弥漫性轴索损伤的风险;后者主要弥漫分布于脑白质,是导致休克和植物人的元凶。弥漫性轴索损伤中等概率见于严重头部外伤病例,死亡率极高。医生没有第一时间照看Javert,并非不近人情,而是那个时期的医学对于脑损伤几乎没有治疗方案。
Chapter 50: 随波浮沉
Summary:
痊愈是条漫长的路。
Chapter Text
“爱是唯一的救赎。”
——Edward Hirsch
***
Gillenormand宅邸的日子变得焦灼不堪。有时候,表面微妙得看似平静了,但平静终究是暂时的,只消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能打破。
家里的每个人——就连Gillenormand姨妈本人——也一同担忧起了Jean Valjean的健康。迄今为止,他们还不确定他能不能挺过那么重的伤势,或者那么大的手术。Cosette和Marius也为Javert担忧,连同他们的外公——后者觉得他们实在欠他太多了。
Azelma则十分无所适从。她陷入了极端的尴尬与腼腆,就像只受惊的猫似的,缩在房子最隐蔽的角落。她几乎不说话,不得不开口时,她就支吾起来,不停为所有可想象出的错处道歉。Cosette努力用友谊与烘焙去安抚她,通常来说后者更有效。
从墓穴回来的第二天,Cosette就替那姑娘打理自己——帮她梳洗乱糟糟的头发,又借给了她几套裙子和女帽。即便精心打扮,Azelma也不会被错认成任何一个中产阶级,她瘦得皮包骨头,面色也很不健康。尽管Cosette百般努力,Azelma还是吃得很少,也很容易困倦。但她坚持自己已经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好多了,这给了Cosette希望。
“有一段时间我发烧,但父亲给我买了药,然后烧退了。我会好起来的。”她肯定地说。
两人一同为Valjean和Javert缝纱布,虽然医生的女儿们说已经够用了。她们还一块儿在受难修女街的大公园里散步,沐浴在阳光下。有一次Azelma羞愧地拒绝了一本诗集,Cosette才发现姑娘不认识字,于是她坚持要读给她听。
没人察觉到苹果在这忙乱的日子里渐渐熟了。当两个姑娘有一天坐在苹果枝的荫蔽下读完书后,她们发现了那令人垂涎的果实。于是两个人立马摘起了颜色最深的那些。Azelma虽然完全不懂种植的事,但摘苹果很简单,她非常高兴自己能有几分用处。就这样,她们摘了满满一大筐。
她们坐在树荫下的毯子上。当Azelma咬下第一口时,她脸上的神情,让Cosette的心在同情中拧紧了。她还没有忘记那种饥饿。
每天中午,Marius和Cosette都会前往医生家。他们放下姑娘们做的纱布,坐在两个男人床边,想着他们什么时候醒来,甚至会不会醒来。
Javert对治疗适应得很好。他们用烈酒冲洗他的枪伤,在缝合处涂上蜂蜜,又敷上用艾蒿、繁缕和其它草药捣成的泥剂。一有可能,他们就给他喂进几口用白柳皮熬制的凉茶。就在他被诊断坏疽感染的三天后,他的烧终于退了。尽管还没有恢复意识,但比起之前的折腾,他睡得安稳多了。
Valjean的状况则不甚明朗。虽然他神奇地逃过了败血症,呼吸却依旧浅而困难,Cosette有时会担心某天夜里就那么停下了。鸦片总归是把双刃剑:它能减缓痛苦,让他呼吸更加顺畅,同时也加重了他的昏迷,让双肺愈发羸弱。但医生还是坚持使用药剂,一旦疼痛变得无法忍受,他很有可能窒息而亡。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替他不断更换纱布,间或喂进几口水,维持生命运转。
每夜入睡之前,Cosette都会跪在床边,祈祷着。
***
四周很安静。
除了自己微弱的喘息,Javert只能偶尔听到隐约的水流声。那是一片环礁湖。洞顶不时滴下一滴水,落入湖中,涟漪顷刻荡开。清幽的绿色萤光透出湖面,又缓缓消散,恍若拨动了竖琴的琴弦。
同样的绿光在他漂浮的四周明灭。他的头颅依然枕着Valjean的胸膛,男人的胳膊环在他胸前,支撑着他,包裹着他。湖水如今变得温暖了,不太烫也不太冷,放松着他酸痛的肌肉。眼前漆黑一片,却也是和煦的、静谧的。
Valjean会不时支起他的身子,喂他一小杯炖汤,Javert为此心怀感激。但大多时候,他沉入无梦的睡眠。
***
自从母亲和姐姐死后,就没人给Azelma梳过头发了。她们在世时,Éponine也不怎么做这种事,而她的母亲时常会失去耐心。可即便她自己不以为然,Cosette却梳得十分仔细,同时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姑娘还一直面色莞尔——上帝,她为什么总是在笑呢?恼人的是,那笑带着种惊人的感染力。太真挚了,Azelma从未在自己家人脸上看到过那种真挚。
Azelma不时透过梳妆台的镜子偷偷看她。她惊奇地发现,当年他们当丫头使唤的那个可怜的、丑陋的小女孩,竟然变成了如此无忧无虑的佳人。Azelma还记得他们是怎样虐待Cosette,也就再一次为她的宽容感到疑惑。她怎么会有那样多的善意呢?
窗户开着。Azelma闭上双眼,听着窗外的鸟鸣,以及Cosette轻柔的哼唱。阳光沐浴着她洗净不久的皮肤。窗帘被微风轻轻拂开,空气中浮动着花的暗香。还有Cosette那样温柔地、温柔地梳着她的头发。
不知为什么,Azelma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她皱起脸,没能忍住哭泣。
“噢,怎么了,”Cosette停下手,立刻紧张起来。“我拽得太重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她的声音小了下来,看着Azelma抬起头,把脸埋在手中。
过了一会儿,Azelma感到肩上多了一道轻柔的力度。Cosette同她一块坐在铺着软垫的凳子上,把她拉向自己,抱住了她。
Azelma不知该如何解释,Cosette也没有问。因此她只是埋在姑娘的肩头哭泣着,而后者托着她的后颈,轻轻按揉,无声地安抚着她。
***
“噢,上帝……”
Javert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但他想不起来,似乎也无力睁开双眼。他的眼睛仿佛一道生锈的铁门被封住了,无论他多么想睁开它,或者提起意识,他都失败了。
“他们告诉我你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我没想到……”
Javert觉得自己好像动了动胳膊——但又像在梦里。他分不清此刻是想象还是现实。
“Javert,”那人轻声说,声音凑得更近了。“听得见吗?是我。”
Javert的脑子突然反应过来,这里的“我”,是他的保荐人Chabouillet先生。他们有一段时间没通信了,但Javert并不惊奇他会出现在床边。他跟警署还有联系,毫无疑问会有人告诉他的。
“你醒着吗?”Chabouillet小声问。
Javert想要张嘴说话。他的双唇努力翕动着。“先生。”最终他发出了一个声音。
“Javert。”那人听起来小小地松了口气。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你能睁开眼睛吗?”
Javert唯一做到的,只是露出了一个紧绷的神情,那让他的头痛加剧了。他沮丧地呻吟一声,再次无力地陷进了枕头。
“不要紧,”Chabouillet对他说,“不要紧。我相信……”
他听见那人坐在了他右边的椅子上,又把手杖拄在墙壁边。
“我相信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Javert听出了那声音中的迟疑。“先……生,”他嘀咕着,把脸转向右边,虽然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这儿,”Chabouillet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我在这儿。”
Javert无法再继续保持意识了。
对不……起……
***
所有人都尽量避免谈论Thénardier。
尽管法庭还未宣判,Cosette,Marius和Azelma都知道他面临着什么下场。他头上的罪名太多了。
当Azelma选择了抗争的一刻,她就明白会发生什么。当然,她或许不认为是自己给他判了死刑——那是他的选择——但她知道这一回他再也逃不了了。
即便如此,她仍然明显地心情低落,没有人会为此责怪她。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动荡。她身无分文,不久将会举目无亲。她还能怎么办呢?罪恶感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Pontmercy一家的收留,可她别无选择。她之前住的公寓早就因为欠债被当作抵押收走了。
她再三保证自己会尽快找一份工作,租一间能负担的房子,偿还他们的善意。每当他们坚持她并不欠他们什么时,她只能涨红了脸躲开。
有时候,Cosette会发现她偷偷在哭。
***
Javert痛得吸了一口气。
有人正用一块湿布贴上他肿胀的嘴唇上的创口。火烧火燎的痛,还带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是碘酒。
疼痛把他拽出了那个漆黑的、毫无知觉的深渊。他的双眼倏地睁开了。
视线很模糊,世界在缓慢旋转。他勉强看出床边坐着个年轻姑娘的倩影。
“Javert先生。”Cosette柔声说。
他仅仅呻吟了一声,又闭上双眼,栽向枕头。他的脑袋重得像一袋面粉似的。
一只柔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拂开了他的头发。
他翕开一只眼睛,再次看向她。他似乎依然无法聚焦。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染色的光斑。Cosette周身白色中夹杂着一点粉,额前横着一道棕色。
“Val…jean。”他低喃道。
“Papa没事。”Cosette安慰道,“他只是睡着了,您瞧?”
他把头转向右侧,眼前却仍然模糊一片。他努力睁着眼睛,却失败了,他的脑袋再次灼痛起来。他只能闭上。
“Brave, sweet man,”她说,捏了捏他的手。“别再担心了,”他听着她的声音,渐渐沉入黑暗中。“一切都好。休息吧。”
***
Javert再次醒来时,头疼得没那么厉害了,但他的思维依然不清醒。子弹穿膛而过留下的枪伤,如今只剩下一阵钝痛。他的嘴里有股苦味。他们一定给他喂了什么药,他想,但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心怀感激。
他的视线稍稍清明了几分。他把头转向右侧,他知道Valjean就躺在他身边的另一张床上。
Cosette还全心全意地守在那儿。她坐在一把藤椅里,手肘靠着床垫。她的双手合十,头垂着。
他想叫她的名字,却只发出了一声昏沉的嘟哝。
她仍然睁开了双眼。“Javert,”她说,立刻看向他,“你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仿佛害怕自己的说话声会弄疼他似的。
鉴于他的颅骨的确阵阵抽痛,他也不敢说那担忧全无根据。他不适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这似乎也是最精准恰当的答案了。
“有什么需要吗?”她问,“饿不饿?冷不冷?”
“水。”他说了一个字。他的喉咙发干,嘴唇开裂。
一杯水极其迅速地凑到了他唇边。一只手撑着他的后颈,微微斜过杯身。
清凉的液体犹如天赐。他喝完了一整杯。
“行了,”Cosette说,把杯子放在边桌上。“好些了吗?”
“嗯。”
“想吃点儿什么吗?”
他怀疑是他们喂给他药物的缘故,因为他觉得有些恶心。“再说吧,”他嘟囔着,闭上了双眼。“太累了。”
“都听你的。”
他又睡着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他的视线似乎愈发清楚了一些。阳光落在墙壁上,Cosette还在那儿。她趴在床边,脑袋枕着胳膊,头发遮住了脸。似乎是睡着了。
Javert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是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善良、忠诚、体贴——就像她的父亲。最令人称奇的是,尽管出身淤泥,却纤尘不染。
Javert想知道有一个女儿是什么样的。儿子,他绝对无法忍受,但女儿……也许会很好,他沉思着,在回家时总能看到那样一张笑脸。被那样温暖而敬爱的眼神注视着,就像Cosette看Valjean的目光。
那个男人有她在身边的确是一件幸事,他想着。Valjean值得这种幸福——他的生命里应当有那样美好贴心的存在,被叫作“父亲”,安享天伦。
如果没有这个女孩,Valjean会在哪儿呢?他们两人的际遇会是怎样的?Javert不知道。也许Valjean仍然蹲着大牢,被叫作“9430”而非“papa”。也许他,Javert,已经死了。也许他会和Marius一块儿被击毙在街垒。
Cosette把所有人紧紧系在了一起。没有她,他们的人生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Javert并不喜欢孩子,但当他看着她时,仍然不禁感到了一种爱意——某种类似骄傲的情绪。
人们很容易忘了其实她也出身贫寒。可看看她现在的光芒!她就像个无暇的天使——除了十分顽固以外。不过谁知道呢?也许那终究不算个坏处。
是啊,他心想,养儿子堪比地狱。不过女儿……也许还不错。
***
当他们穿过一间间牢房时,响起了一片戏弄声。
“哇哦,你可真漂亮,小妞。”一个人对着Cosette说。
“闭上你的脏嘴。”Marius冲他吼道。
Azelma没吭声。在走到她父亲的牢房前时,她似乎都屏着呼吸。
他靠墙坐在一张木凳上,抱着胳膊,双腿交叠,显得无精打采。然后一行人出现在了视线中,他抬起头。“瞧瞧谁来了。”他轻蔑地说,目光射向Azelma,“贱人,祝你过得愉快。”
Azelma微微垮下嘴角。
“他们给了你什么?”他问道,“钱?住处?还是自由?我衷心希望你如愿,毕竟那是卖了你父亲得来的。”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说了句话。
他扬起一边眉毛。“什么?”
“我是说,”她重复道,双手握拳,“是你先卖了我。”
他扬起另一边眉毛,沉默了片刻。
“但没卖给警察。”
她苦涩地笑了一声。“是没有,你不会,对吗?除非为了给自己留后路。”
Thénardier咬了咬口腔内侧。
Marius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着,脸色变白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迷惑又愤怒的表情。毫无疑问,他说的是他们上一次碰面,以及Azelma如何明白了其中的名堂。“等等,你的意思是——你是想告诉我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而后怒不可遏地转向Thénardier。“你的亲女儿?你怎么做得出来?再怎么卑鄙自私——”
“Marius,”Cosette打断了他,“他们在说什么?”
小伙子看向她,面色涨得通红。“Cosette,我们之后再谈这个。”
他再次看向Thénardier,眉头因困惑和厌恶皱起。“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坏透了,可这个——噢,这可真是令人发指。”
男人吹了一口气,丝毫不为所动。“到了我这个境地,你也会那么做的。”
Marius勃然大怒。“你的境地?你的境地?我曾经正和你一样!我也住在戈尔博老屋!我也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和你不相上下,甚至更糟!我一连几天填不饱肚子,只有一套自己的衣裳。可就算在我最穷、最绝望的时候,我也绝不可能堕落到像你一样!你这个小人!你这只卑贱的耗子!你女儿告发你是完全正义的。这个下场实在便宜你了。”
“还有比砍头更糟的?” Thénardier说,“我可想不出来。”
“被食人魔一口口吃掉!”Marius叫道,“被卖去做奴隶!被剖心挖腹!那才是你该受的。”
男人仅仅挑了挑眉,仍然不为所动。“你今天可真暴躁啊。说真的,你究竟来这儿做什么,呃?就为了冲我嚷嚷,耀武扬威?”
Marius气得哆嗦,指向Azelma。“我们到这儿来,好让她可以告别!”
Azelma感到面颊发烫。
她的父亲看向她,咂了咂嘴。“哦,”他漠然地说,“那再见。”
他们被他的冷酷无情惊得怔了一会儿。
然后,Marius看起来像要掰开铁窗,冲进去掐死他。“你这个人渣!”他暴怒道,“你、你——你真是没有心!再过两天他们就要处死你了,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只有仇恨和挖苦?这就是你唯一想做的:诅咒、唾骂这个世界?那就这么做吧!这不就像你吗,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恶毒、自大的畜生!天主在上,你根本不配得到安息。”他喷着鼻息,站得笔直,气慢慢撒尽了。然后他瞪视着铁窗里的人,保护性地攥住了两个姑娘的手。
Thénardier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是你们两个,对吧?”他问。
“什么?”
“是你们两个说服她出卖我的,对不对?”
“不错。”Marius低声道。
“嗯。你们俩究竟为什么非要毁掉我的生活?”
“我猜是你走运。”Cosette说。
Marius嗤了一声,对着她激赏一笑。“噢,”他高声道,“那也是个原因!除了关于勒索的勾当,我还发现你就是小时候虐待我妻子的人!她告诉我的那些——”他咬紧牙齿,“上帝啊,要不是这扇牢门……”他摇了摇脑袋,猛地上前攥住了铁栏,指节发白,“你这个狗娘养的……!如果不是看在女士在场的份上!”
“噢,”Cosette接道,“我不介意。”
“我也不。”
Marius茫然地看了看两位姑娘。“不、不行,”他支吾起来,脸变红了。“那太不礼貌了。”
“那么,让我们来。”Cosette说。
“什——?”
“先生,你,”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是个满口谎言,诡计多端,无恶不作的杂种。你呼出的气永远恶臭无比。”
Thénardier撇了撇嘴,目光移向Azelma。
“没错。”她说。
“还有他的衣服,”Cosette热心地补充道,“全是酒味、烟味,还有汗臭。”
Marius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俩。
“你无所不用其极地虐待我,”他的妻子继续说着,“现在我发现你也同样虐待她。真不要脸!你还以为你至少会对自己的血亲好些。可是没有。你根本没有心。”
“我甚至不是第一个被他卖的。”Azelma小声地自语道。
“我在想,”Marius开口,“我敢说——我敢说,你这条毒蛇,你压根不认识我父亲。你只是利用他谋取名声和好处。他是个上校,你却叫他将军……还把那个招牌放在你的店里。事实上,我敢说你仅仅是为了他的军衔救他!”
Thénardier漠然地看着他,半晌,他大笑起来。先是无声的,随后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仰过脑袋,拍着腿,笑得像只鬣狗。而后他突然停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Marius,露出了一个咧到耳根的笑容。
Marius退后一步。
“你知道吗,”那个男人问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父亲的?”他压住笑声,咬着下唇,邪恶地勾起唇角。他的形貌与声音中带着某种疯狂。一声大笑从他干涩的气管爆发出来。“那时我正在死人堆里捡东西呢!”
Marius面色铁青。Azelma发现他好像在抖。
“那儿有一枚戒指,一枚漂亮的、金光闪闪的图章戒指,就戴在尸体里的一只手上。我过去把它摘了下来。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那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角!可真是吓坏我了!我拉开那只手,发现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军官被压在死人堆下了。他满脸都是血,那剑伤狰狞得很。你真该看看。”
“他一清醒过来就感谢我,说我救了他的命。‘这可不坏,’我心想,这时有几个英国佬来了,我得逃跑。他问我军衔和名字,我说我是个中士。怎么!虽然我是去死人堆里捞东西的,可要是这个人想为此送我几枚奖章,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我已经偷了他的戒指嘛!”男人再次刺耳地笑了起来。
“还有——你知不知道?我把他拖出来时,还偷了他的十字勋章!哈!哈哈!哇哦!你知道最精彩的是什么吗?他竟然还想把他的表和钱包送给我,作为谢礼,可他不晓得——不晓得我早就把它们偷光了!”
Marius咬着牙齿,双眼迸出了仇恨的凶光。“你这个混账,”他嘟哝道,“你这个混账!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嗯?”男人嘲弄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小娃娃。国家会替你杀了我的。还要多谢你,”他对Azelma说,“我亲爱的女儿。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敢说你相当引以为傲。瞧瞧你,一个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
“Ta gueule!”Marius大叫着,把铁门晃动得哐当作响。“闭嘴!没人想听你说话,你这个恶毒的畜生!爬回你不见天日的地洞去吧!”他踹了一脚门,又补了一脚,准备转身离开。
那人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告诉我,Pontmercy,你的父亲可好?”
“他活着,”Marius咬牙道,“不劳关心。”
“这样啊。那探长呢?”
“他也活着。”
“哇哦……真少见。替我向他们问好,嗯?”
“我宁肯给他们投毒。”Marius低吼道。
“哈!”
Cosette瞪了男人一眼,转身牵住了自己丈夫的手。在走之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Azelma。最后牢门前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和她的父亲同时撇下嘴角,瞪着对方。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蹙紧眉头,攥紧双拳。
“那么,”她在离开时,听见男人在身后吼道,“生活愉快!继续苟活吧。看紧自己的脑袋,别让它从肩膀上掉了!”
她没有答话,这带给了她某种满足。她和他两清了。
***
Javert再次醒来时,发现署长正站在自己床边。
他的脑袋转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那人探身看向他说,“啊,你醒了。”
“先生,”Javert小声道,“您在这儿做什么?”
“怎么,当然是来看望你啊。用得着这么惊讶吗?他们对我说你的脑袋结实地挨了一下,还中了枪!上帝,太惨了。”他咧开一个笑容,“你看上去糟得很,知道么?你本来就该呆在医院的。但你,唉——你就是忍不住,对不对?说真的,有时候你看起来简直像个自虐狂,赶着把自己卷入麻烦。害得我天天给你请病假。”
男人笑出了声。“Je plaisante,我开玩笑的。你做得很好。猫老板的头头们全部收监了,还有一些小喽啰。干得漂亮!当然,还有那个Thénardier。他被判了死刑,顺便一提。我想你希望听到这个。”
“早该如此。”Javert说。
Gisquet哼了一声。“很高兴你的幽默感完好无损。上帝,”他叹了口气,目光在Javert和Valjean之间转了转,“瞧瞧你们俩都干了些什么。你们快把自己搞死了——尤其是他。不过他还活着,多亏你。你现在救了他两次了。或者三次?”他耸耸肩,“我并不想刺探你的生活,不过还是得说,他欠了你很大的人情。”
“不,”Javert喘息道,吞咽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不是——”他舔了舔自己开裂的嘴唇,“我只是在尽职。”
“噢,你做的事可早就不止尽职了,Javert,”他柔声道,“你还不明白吗?谦卑固然值得赞赏,但没有人会做到你这个份上——没人甘冒那种风险,更别提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真的,那个人欠了你一条命,太多次了。这回就收下你应得的吧。你的确救了他。”
“不,”Javert虚弱地重复道,尽管他的喉咙干涩无比,黑暗几乎又要侵占他的视线。“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我差点——我差点害了他。都怪我。怪我。他为了替我争取时间,一直在搏斗。是我欠了他。他救了我那么多次。”很快地,他开始无法抵御睡眠的侵袭。“那么多次。”
“Javert……”
浓墨般的漆黑渐渐蔓进视线,如一滴晕开的墨渍包裹着他。他紧紧阖着双眼,试图赶走颅骨中阵阵的钝痛。“呃……对不起——”
一只清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的前额。
“啊,你还在发烧,”Gisquet嘀咕道,“之前还想让你交一份报告呢,可现在肯定不行了。你得休息。我希望你好起来,我的探长。”
“先……生……”Javert想努力睁开眼睛,想驱走那黑暗,可他脑中只有飞速闪过的、模糊而零碎的知觉:
Gisquet从床边站起身,捏了捏他的手,转身离开。Gisquet停下脚步,看了眼Valjean。
闪烁的烛光,笔尖的擦刮声。一张纸条塞进了Valjean手里。
一个姑娘把湿布搭在了他的额头,凉意平缓了他脑中的嗡鸣。
一杯水凑到他唇边。他干涸的喉咙被滋润了。
黑暗。
***
Marius在协助警方做完笔录后,回到了律所的工作中。宅邸的日子几乎一如往常,除了他父亲的房间还是空的,客房却被占据了。
他很乐意让Azelma留下来。她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忙,通常是陪着Cosette,或者帮助Toussaint打扫和洗衣服。她用这种方式赚取住所,虽然他们一再告诉她暂时不用如此。除此之外,姑娘还未习惯自由身,似乎劳作能让她安心一些。
她的气色和胃口在逐日恢复,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健康了。但她仍然——几乎总是——显出隐约的不自在。她明显害怕在家里做错什么,主人的款待于她,就像是给一只破布娃娃套上了瓷娃娃的衣服。不过有时候,她会偶尔显出平静——通常是跟Cosette一起在厨房或者花园的时候。
两个姑娘照料着Valjean种下的作物,当日头太晒时,又给花草浇水。有时她们会在树荫下做一些针线活或者读书,Cosette会教Azelma认几个字。Azelma既不擅长女工也不擅长认字,因此时常显得羞愧,可Cosette有着无穷的耐心。
夏日飞逝着,夜晚渐渐变得凉爽。在巴黎的郊区,当农作物开始收割时,Cosette教起了Azelma如何用秸秆编小人儿和小玩意,就像Valjean曾经教她的那样。她们还会一起揉面团,用现摘的苹果做果挞和派,再给医生全家带去一些作为谢礼。
***
Javert清醒的时间逐渐足够他吃下一些普食了。每个人都想拼命塞给他炖汤、面包和苹果挞。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会在药物让他再次昏睡过去之前尽量吃进一些。
Valjean吃得更少。Javert发现,在那人为数不多的睁眼时刻,他注意不到什么,更加明白不了什么。他还认得Cosette,但每当看到她时,总表现得十分惊讶。Javert怀疑他忘了自己现在和她生活在一块儿,甚至忘了那个春天大病一场后还见过她。他开口时,就像个醉汉一样囫囵不清,呼吸也非常吃力。
“Cosette,”他总是惊奇地触碰着她的脸,“Cosette……我的宝贝女儿……”
Cosette安抚着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吃东西。
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Javert、或者想起发生了什么的迹象,他的神志始终混乱着。
“不能停药,所以没法清醒,”某天Cosette解释道。她苦涩地笑了一下。“不然呼吸就要出问题了。”她叹了口气,目光游离。“他睡着时总叫你的名字,你知道的。我想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哪儿。”
Javert忧虑地看着Valjean。
那人的脸庞憔悴而苍白,呼吸又缓又轻。他胸膛缠满纱布,渗出了一点血色。即便在梦中,他似乎也在被疼痛追赶。他没有在床上挣扎,甚至动也不动;他躺在那儿,僵硬得仿佛一具尸体。
可那“尸体”还有呼吸,这给了Javert希望。
他把目光转回Cosette,后者仍然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是个好姑娘。”他嘟哝道。他的声音因为药物和疲惫而显得含糊不清。
她转头看向他。“嗯?”
“是个好女儿。”
她眨了眨眼,双唇微翕。“哦。”
“我很抱歉。”
“为了什么?”
为了给你带来的痛苦。为了你的母亲。
“我以前对你很粗暴。”
她羞赧地抿了抿嘴。“啊,先生,我从没放在心上。别在意。”
“我很困扰。”他说。
Cosette咂了咂舌,轻声笑了起来。“好啦,傻子,”她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原谅你了。”
不,他悲哀地想着,看着她重新坐回椅子,又冲他莞尔一笑,才继续照看起她的父亲。不会的。你不会原谅我,因为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
他阖上眼睛,任由罪恶感一遍遍冲刷过他。
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
Chapter Text
“有一个完全知晓你为何哭泣的人,是一种解脱。”
——Rachel Hawkins
***
众所周知,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对一个人的健康大有好处,通常能加速痊愈的进程。这是为大多数医生所认可的。一旦病人状况允许,他们就会被送回家接受照料。这不仅是为了病人在亲人的呵护和日常生活中恢复身心,也是为了给新病人腾地方。
因此,当Javert恢复了身体机能,Valjean也时不时醒过来后,他们就被准许转移到受难修女街的宅子养病。
Javert大为恼火。他坚持应当回到自己的公寓,也不需要受他们如此照顾。他自己能够好起来,除此之外,他也并非全然一人。鉴于他那位房东太太操心唠叨的个性,她绝对会同样“娇惯”他的。
Cosette坚决不依。“就算她不时上来照看你,你也还是一个人住呀。既不方便,也无聊,”她坚持道,“你得跟我们回家,让我们好好照顾你。”
Javert用他仅存的力气抗争着。然而,当提到他的存在会极大有利于Valjean康复,安抚那个可怜人的神经时,他退让了。Valjean仍然没有从疼痛和药物中清醒,要彻底复原,还需要很长时间。Javert想尽可能地令他舒服。
他也知道——尽管他拒绝承认——他还远远没到痊愈的地步。如果他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他的脑袋一定会爆炸的。至少在受难修女街,他还能为Valjean做一点事。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
Azelma为他腾出了客房。当Javert一开始发现她竟然被准许住在这里,或者住了这么长时间时,他感到相当震惊。更令他惊诧的是,尽管对她存有偏见,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为占了她的床而心生内疚,即便那根本不算是她的床。
姑娘对睡在楼下某间屋子的长沙发上感到相当满意。那儿有一盏小火炉,两扇对着花园的窗户,之前被当作了备用的小起居室,因此很少使用。她告诉他们说她以前睡觉的地方比这里差多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允许那女孩一直留在这儿,Javert不明白,但他很礼貌地——或者身体状况不允许——没有过问。
Valjean自然回到了他大厅尽头靠左的卧室,书房隔在了它与客房之间。客房右边分别是仆人们的房间、Marius的房间以及通向阁楼的楼梯。对面是放织品的衣橱,还有属于Gillenormand先生的主卧。Gillenormand小姐睡在Valjean房间对门。
Javert被包围了。自从他结束了土伦的狱卒生涯后——那时他睡的其实是营房,不仅旁边有人,上铺也有人——他就没身处在这样喧嚷的居住环境中过。不过每个人在经过他和Valjean身边时都轻手轻脚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倍感欣慰,因为他的脑袋仍然会时不时地爆发一阵剧痛。
他通常想以睡眠来对抗头疼,但收效甚微。当他头脑清醒又有力气时,他会走到大厅尽头,坐在Valjean的床边。
Valjean第一次真正认出坐在那儿的是谁时,差点吓个半死。
他木然的目光移向右边,落在了Javert脸上。他呆呆地盯了那个男人一会儿,表情中突然有种东西闪过,然后他的眼睛聚焦了。他轻喘着,缓慢张开嘴。“是你,”他低喃道,“你在这儿。你回来了。”他虚弱地笑了笑,眼中流淌出暖意。
“当然是我,”Javert轻声说,“我不会把你留在那儿的,对不对?”
男人再次慢慢阖上了双眼。他的脑袋更深地陷进枕头中。“我很担心你,”他微微叹气道,“可我以为你讨厌我。”
Javert愣住了。哦。
这人根本就没有清醒。他说的既不是他们的幸免于难,也不是那场勒索;他还在1832年。
Javert垂头丧气地耷进椅子。“Valjean,”他叹声道,“Valjean,我真的没有——”
不必再说了。那人已经再次沉入了梦乡。
***
Javert住在受难修女街的第三天,Cosette把脑袋探进了他的房里。她的眼中闪着某种淘气的精光。Javert心感不妙。她才一开口,他的嘴角就自动撇了下去。
“Javert,”她说,“有位女士找你。”
“什么?”她话语间的暗示惊得他从床上一下坐直了,甚至连头痛都忘了。“找我?”
“对!”
“你确定。”
“确定?”
“是Mercier夫人吗?”
“什么夫人?”
“我的房东。”
她愉快地耸了耸肩。“我不觉得是。她还给你带了花呢,漂亮极了!我去给你找个花瓶来,你好把它们放在你的床头。”
“可——那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你认识她的儿子。要我叫她上来吗?”
“我——行吧,”他嘟囔着,飞快找起了叠在床头柜上的衣服。“但给我一分钟。”
在他的脸开始慢慢变红时,她咯咯笑着关上了门。
除了他的房东外,究竟还有哪个女士会来拜访他?他开始琢磨会是哪家的儿子,可他实在认识太多人的儿子了——或者说逮捕了太多人的儿子。上帝,他希望千万别是Montparnasse。他不清楚那个小鬼究竟有没有家人,可如果在被判刑时,突然冒出来一个常年不和、怒气冲冲的母亲,他一定不会惊讶。
不过,要是他当真逮捕了这个人的儿子,他相当怀疑自己还会收到一束花。
就在他扣上马甲最顶端的纽扣时,他听到了一声敲门声。他把胳膊伸进大衣,仓促地系上领带。“请进。”他清了清嗓子,开口。
门翕开了一道缝。
“探长先生?”一位女士问道。她看了进来,脸上带着某种谨慎,却疑似示好的神情。她还年轻——但确是为人母的年纪,因为他注意到了她一绺棕发间的灰白。
“夫人?”
她轻轻走进了房间,胸前抱着一束淡粉色褶边的花朵。Javert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他突然在想Valjean可能认识。
“我听说您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可以会客了,”她开口道,“所以我想……”
“抱歉,”Javert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她摇了摇头。“没,没有。我没有见过您,但我经常听我的儿子说起您。”
他诧异地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Leroux,”她解释道,“我是他的母亲。”
Javert吃了一惊。“噢——哦——”他感觉胸腔发紧,“我——我很抱歉,夫人。”
“没关系。我们从未见过面,您当然不认识我。”
“不、不是,我是说……”
“为了那件事?”她问道,把花束放在了他的床脚边。“不,那不是您的错。千万别为此自责。再说了,我是特地来向您道谢的。”
“道谢?”他迷惑地重复道。
“为了您为他做的一切。您抓住了坏人,伸张了正义。警署里的人说,您亲自出任务,不找到那些人就不肯休息。他们说您也差点没命了。中了枪,挨了棍子,还被俘虏了!我简直无法想象。”
“那——”他的面颊渐渐发烫。他移开眼睛。“那不是……我真的……”
“噢,探长——千万不要轻描淡写您的作为。您那么勇敢,我欠您太多了。他们说您给他包的止血带救了他的命。”
“嗯。可还是没有……等等,”他突然皱起眉,“您说‘救了他的命’——”
女士的神情茫然了一瞬。“没人告诉过您吗?”
Javert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我——我还没有联系过——”
“噢!”她叫道,一只手捂住了嘴。“我还以为——我想有人会告诉你——”
“他挺过来了?”他惊奇地说,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是啊!”一个温暖的笑容解脱般地在她脸上浮现。“花了一些时间,他们一开始也拿不准,但——噢,我太感谢您了,先生。”
Javert震惊地喘了口气,缓缓倒向靠枕。他按住自己发疼的胸口,垂着眼,目光在床单上移动着。“我——真的以为他……我离开时,以为——他们说……”
“我明白。他伤势很重。但现在稳定下来了,上周初他终于醒了。他问起您。他——很担心您,一直在想那件事。他非常自责。”
Javert惊诧得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早以为那孩子死了。他留在医院里的那具惨白的身体,似乎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他那晚留到很晚,悲痛万分,以为那孩子活不过来了。
“所以他——他活着?清醒吗?”
“气色还是很差,但至少能吃,能说话了。虽然大多时候……为了止痛,他们给他用了吗啡,所以他,啊——他现在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不过没什么。我想他们不久就会送他回家养病的。”
“明白了。”Javert低喃着,重新枕了回去,阖上双眼。“太好了。”
“噢,”她突然说,“可您还病着呢。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您休息的。”
“不,”他轻声道,“这是件好事。谢谢您。”
“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探长。”她垂下头,准备离开。
“等一等,夫人——”
她转头看向他。
“你能不能,也许,呃……你能替我问候他吗?告诉他——告诉他我本来该去看他的,要是我知道的话。呃……算了,就说我因为受伤没能去看他吧。但告诉他我很抱歉,可以吗?”
她温暖地一笑,点点头。“当然。”
***
日子一天天过着。每个小时似乎都被热度和痛苦拉长了,就像勺子沾上了糖浆一般。不过,当Javert成功入睡时,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他的伤口在缓缓愈合。头疼也在逐渐减弱,消退得比之前更快了。
他愈常在宅子里走动,悄悄穿过廊道,去厨房或者盥洗室。被人注意是最让他尴尬的。他既不喜欢客套,也不擅长打诨,因此他尽量避免交谈。除非,是和Valjean。
他一直在努力帮助Valjean恢复神智,可每次去看他时,那人似乎都忘了上一回的碰面。
“Javert,”每当他睁开眼睛,总会低喃出声,“你在这儿……”
“Oui,”Javert沮丧地回答,拍拍他的手。“Je suis là.”(“我在。”)
过去几天,他们减少了鸦片酊的用量,Valjean的头脑逐渐清醒些了。尽管还不能进行真正有意义的对话,但总能时不时地交流两句。他对Javert在场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但仍然无法彻底记起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几乎是在胡言乱语。Javert觉得很有意思,一来是因为他没有其他事可做,二来是因为有时真的很滑稽。
“你知道我不唱歌吗?”有一天他问。
Javert挑起一边眉毛,看向他。前者正坐在床边的椅子里。
“真的,”Valjean说,像个醉汉似的笑了起来。“其他人,他们有时会唱。但我没唱过一个字。”
他是在说那些一起服刑的苦囚么?
Valjean吃吃笑出了声,声音中透着股癫狂。他看上去似哭似笑,却好像哪一样都没有力气实施。他转过靠在枕头上的脑袋,抬起眼,那双柔软的褐色眸子里带着种幼童般的天真。他微微笑了起来。“你真英俊。”他嘟哝道。
Javert茫然地瞪着他。上帝,这个人脑子完全坏掉了。
“我要为此唱上一首。”Valjean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眼皮又耷下了。
Javert以为他睡着了,直到那个人又重新说起话来,眼睛依然阖着。
“你看过天上掉星星的样子吗?”他说,“就像黑暗中闪过一条条细线。就像你大衣上的那些。”他的声音因为半睡半醒而显得轻缓。“我见过一次流星雨。在一座山上。雪亮闪闪的。好冷。”他的面容平静,眉头却蹙起了。“你冷吗?你没有穿外套。”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的胸口好痛。”
Javert无声地暗笑起来。
“你的手很大。”男人又说,握住了手里的那只手,用额头挨了挨,好像刚发现那只手在那儿似的。然后,他叹了口气,再次阖上眼睛。“我喜欢你的头发。”
Javert的肋骨都憋得发疼了,但还是没忍住。他一只手捂住了脸。
“星星很漂亮,”Valjean漫不经心地继续道,“有时我喜欢看着它们。那晚一颗星星也没有。天很黑。我觉得我看到了我姐夫,可他早就死了。我跟他说话,然后他离开了。我们还路过了一个骑白马的人,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穿。所有人都是灰做成的。”他皱起眉,“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告诉我,我们绝不到罗曼维尔去。”
Javert只有咬住下唇,才能勉强忍住笑声。“我们绝不到罗曼维尔去。”他尽职地保证道。
“啊,太好了。他们说我已经死了,在那儿。”他抱怨着,揉扯拉拽着床单。“我不相信他们。就算这样,还是很可怕。”
“的确如此。”Javert说。
“嗯。”然后他睡着了。
Javert盯着他,勾起唇角。
“你和papa在谈什么?”Cosette从门口探了个脑袋。
Javert扬起双眉。“谁知道呢。”
***
因为这段时间的离开,Javert完全不知道署里的动向,Mullins便被派来给他补课。
作为一个对于工作极有荣誉感的人,Javert必须要把自己打理整齐后才允许他进门,仿佛十分钟之前躺在床上的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Toussaint期间为他们端来了茶水。这会儿,他们坐在起居室正对壁炉的两把舒适的扶手椅中。
“两周后分局长要和夫人去度假,”Mullins说着,“会离开一段时间。他们希望你替他的位置,如果你身体允许的话。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好的过渡。”
“不用两周,我过几天就回去。”Javert说。
“现在这个样子?你说笑吧。”
“不然我该干嘛?”
“这无关你的计划,Javert,而是关于你的健康。”
“不用担心,我绝对好的彻彻底底。”
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逼得自己太狠了,探长。”
“我倒希望如此。干我们这行的可没法偷懒。”
Mullins嘬了嘬嘴。“嗯。”他像突然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噢!你跟的那个案子——我差点忘了。还有另外一起火情,地点是——”
“酒厂仓库?”
男人神情迷茫。“你怎么——?”
“我会交报告的,”Javert叹声道,又把雾气腾腾的杯子递到唇边。“不用管它。还有,我相信你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为那伙人烦恼了。”
“怎么说,探长?”
“墓穴里的那些人……有一个脸上有道新月疤的家伙。他手里有一仓库的酒。我把他杀了。”
“你……?哦,所以你认为——”
“没错。”
“酒?”
“可燃。”
“啊。”
“我想如果你去查查那酒厂的员工名单和他们的家人,你会发现有人在服丧。其余的就一目了然了。”
“你真是咱们的财富,Javert。”
“大多数人会认同我只是个混账。”
“哦,那就是他们不长眼睛了。都该走人。”
***
入秋时分,广场上的树开始换起颜色。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正盛,烘得秋风和煦,石头路面更是热乎乎的。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出门远足的最佳时节。同时,Thénardier正排队等着他的死刑。他的周围挤满了观众,当人群看到眼前新奇装置的此任使用者人头落地时,爆发出了一阵嘘声。那颗脑袋掉进了下方沾血的篮子里,两个男人走过来把身子移走了。
Thénardier皱了皱脸。他在牢里有足够的时间构想他的命运。他经历过了悲伤的各个阶段,早已过了恐慌和害怕的时候。可此时此刻,比他先上断头台的五个人,迫使他不得不最后一窥厄运的凶光。他无处可逃了。
他只感到由人宰割下被磨钝的怒火。他看着在他前面的最后一个罪犯被处死,身体像其他人一样被随手拖开。一阵微弱的惧颤依旧攫住了他的心脏,可他避无可避。
在牢里时,他因不屑而显得麻木,比起囚犯,更像一个遭俘的人。他对那个叫Javert的警察怀揣着莫大的恨意——当然,还有Jean Valjean。只是每当他想到Valjean时,就会像阴影挨到光亮一般退缩回去。尽管他早知命运注定如此,Valjean确实也曾想放他一条生路。Thénardier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出一个磊落的理由。
从他们相遇之初,Valjean不过就是他鞋子里一颗硌脚的石子。Thénardier历来瞧不起他。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不相信那个人的洗心革面——或是尽管如此他依旧憎恨、或是那正是他憎恨的原因。如今他回顾往事,不得不相信Valjean的正直并非仅仅惺惺作态了。可也仅此而已。
无论人是否能够真正改变,无论他是否早该选择一条正当的路,在他生命终止的一刻,已经不再重要了。就算他当真为自己的抉择而懊悔,他也绝不允许自己生出这样的感受。
一个宪兵伸出手,攥住了Thénardier的胳膊,他怒目而视。他想挣开,维持住他可以掌控的最后一分钟或是最后一个举动——但那警官仅仅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推了上去。
就在Thénardier走上阶梯时,他的目光扫过乱哄哄的人群。一个黑色的身影闯入了眼帘。
在为数众多的旁观者中,Montparnasse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Thénardier吃了一惊。Montparnasse本该在牢里的,而他现在站在街上,意味着他越狱了。
年轻人肃穆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为什么到这儿来?这可冒了极大的风险。
但是,他想,这个孩子至少自由了。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叫嚣着快抓住他,纯粹出于恶意——因为Montparnasse逃过了一劫,他的内心尖叫着渴求公平——但那声音终究是轻微的、无用的。他惊讶的发现,他对那个孩子的感情要比他想象中的深。
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行刑人问。
老实说,Thénardier很想啐在他脸上。但他明白这对自己更加没有好处。况且,这是他存活于世的最后一刻,他还有一个说话的机会——公开的、不计后果的,想说什么说什么。
他咬了咬牙齿,转向人群,酸刻地看着他们。
“我们不过是环境的产物,”他讥诮道,“残酷的世界,造就残酷的人。你们低头看看无产者吧,那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手段。你们想要他们匍匐在脚下,摇尾乞怜,却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那并不能触动你们铁做的心。社会拒绝了我们,以恶报恶,实在寻常不过!看着我吧,去想一想!然后动手!摆脱我,”他啐道,“解脱你们。假装这一切与你们毫不相干。毕竟,你们是到这儿取乐的,对不对?”
人群嘈杂起来,夹杂着几声谑笑。
他轻蔑地扫过那一张张脸。“就是这样,”他怒道。然后,当他被往前推搡时,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就是这样。”
他的脑袋被摁下去,身子躺在了那个恶毒机器的床身。
刀刃下的木头还是湿的,是上一个人的血。他想着,当他们让他的脑袋分家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在这一切之后,人还能思考、能感受、能看见吗?那一刻有多长?他想他会有答案的。总的来说,一斧头砍掉脑袋还好些,他并不太想做一颗掉在篮子里的脑袋。
这些便是当那命运之墙最终压向他时,他脑中闪过的所有念头了。
但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去到了别的地方。
围观的人群被挤开了,像茎杆般倒向两侧。一个姑娘从中间冲了出来。
“父亲!”她叫道。
头被按在行刑人粗壮的手下,Thénardier抬眼望去。
是啊,他心想。他想过她会不会来。
“你错了,”她哭叫道,“我们无法选择生命中的很多东西,但做什么样的人,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每个人心里都有好的种子。只要愿意,我们就可以改变。我们可以爬起来。做一个正直的好人!我一定做得到。我向你保证,”她的声音哆嗦着,“我向你保证。”
在她的身后,又有两个人走近了:是Pontmercy和Cosette。他们站在她两侧,宛如两个守卫。
Marius平静地直视着他。Azelma还在哆嗦。
Cosettte牵起她的手,Azelma哭了一声,埋在姑娘的肩膀上,哭泣着。她们紧紧抱着彼此。Cosette按揉着她的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婴孩。
Montparnasse站在不为人知的某处,沉思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当刑枷套上脖子的一刻,他向Thénardier投去最后一瞥,低头离开了。
Thénardier此生最后一次看了眼他的女儿。
她穿着做工优美的黑长裙,头发整洁地挽在女帽下。她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漂亮过了——那时她还是孟费郿的一个小女孩。
他想起她红扑扑的小脸和蕾丝裙。她坐在酒馆的地板上,和她的姐姐一边玩着洋娃娃,一边嬉笑着。
他闭上了眼睛。
***
在Valjean睁开眼睛之前,Javert已经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了。半晌,他的睡意才消散了些。“Javert。”他嘟哝道,转头便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晚上好,”Javert轻声打了个招呼,折起报纸。“胸口怎么样?”
Valjean测试般的费力呼吸了几次。“疼。”他说,闭上了眼。
“我想也是。”他回道,“他们终于把那该死的鸦片给你减量了。”
Valjean哼了一声,聊作回应。
“你的脑袋今天清醒了吗?”
“我的脑袋……?”男人呆呆地重复着,“我不知道。但我的胸——”他的手指揪住了睡衣的布料,就在那被固定住的肋骨上方。“呃……就像我被——”话音未半,他突然停下了。他皱起眉头,脸上的肌肉做出了几个困惑的表情,呼吸也骤然急促。他的身子绷紧了。
他倏地弹开了眼睛。“他们射中你了。”他叫道,似乎刚刚想起来。
Javert为男人神志的恢复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Valjean却面带疯狂地看向他,突然有了力气似的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你的——”他摸索向Javert的马甲,“你——?”
“别动,别动。”Javert捉住了那只手,握了握,又把手轻轻放回那人的膝盖上。“我还在这儿,不是吗?包扎过了,也愈合了。别担心。”
男人恐慌的神情慢慢变成了某种惊奇却迟疑的释然。“啊。可——可你的头,他们撞了你的——”
“我知道。之前肿得还很厉害呢。不过,明显我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所以——放松。”
Valjean瞪了他好一会儿,缕析着一切。“我以为他们要杀你,”他轻声道,“或者把你扔在隧道,自生自灭。”说话间,他的声音仿佛破裂开了,泪水在他眼眶打转。“我以为——我以为你——”
“我明白。我明白。可你没有让他们得手,不是么?他们现在被抓了,法庭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危害任何人的。你没有危险了,你女儿没有。我更没有。所以安心休息吧。没事了。”
“那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他保证道。
Valjean喘着气,仍然紧紧盯着他。他的神情颤动着,眼泪流了下来。“我真的很担心你,”他喘息道,“很担心你。”
当Valjean终于肯迟疑地躺回去时,Javert用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我也是。”
Valjean立刻按住了他的手。他望着Javert,眼中透出难以言喻的情愫。他把手指扣住另一个人的,再次闭上双眼,忍住了一声哽咽。
他用双手握紧了Javert的手,侧过脸,将嘴唇贴了上去。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Javert没有动,也没有拒绝。他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但既没有把手抽回来,也没有为此感到尴尬。他的心中只生出了一股怜惜。
“Oh, God,”那人不停地低喃着,“Oh, God…”他试图控制住,但泪水很快淹没了他。哭泣让他呼吸困难,肌肉的阵阵痉挛扯得他胸口生疼。
然后他猛地咳嗽起来。Javert立刻坐到床边,双手抱住他,帮他撑起身子。“没事,没事了,”他哄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Valjean抽搐般的哆嗦着,想要忍住咳嗽。他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抵住Javert的。他拼命喘着气。
Javert尽最大努力稳住了这次发作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那咳嗽逐渐消停下来。
他闭着眼,一边在Valjean后背按揉画圈,一边听着他凌乱的呼吸声。
当呼吸逐渐平稳后,Valjean似乎也放松了下来。他又开始哭了:更小声的、像某种轻喘。他把脑袋埋在Javert的肩头。“我以为你死了,”他呜咽着,“我以为你死了。Javert!Javert……”他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他的名字,恍若祷告一般。
“我在,”Javert嘟哝着。“我在。”
Chapter 52: 今非昔比
Summary:
Javert思索自身与Valjean;有些事变了,有些没有。
Chapter Text
“毋庸置疑的是,无人能照见自己真正的美丽或价值,直到它投映在另一个满溢着爱与关怀的生灵之上。”
——John Joseph Powell
***
停掉药剂后,Valjean立刻陷入了令人发狂的痛苦中。伤口沉钝的疼痛持续不断。尽管筋疲力竭,他仍然失眠了。他整夜整夜地睁眼躺着,既不能思考,也无法动作,遑论寻得平静。他的腹部不停地搅动痉挛,让他在各种诡异的时间冲进近旁的洗手间,而其中一半时间他只是坐在那儿,眼神涣散,气喘吁吁。
焦躁时刻与他为伴。他渴望休息,后者却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躲避着他。最糟的也许是,他在发热的同时又发冷,有时两者几乎接踵而至。他缩在一床毯子下发抖,五分钟后又立马扔开它。他再冷也不愿让下人们生火,因为他知道马上他就会劳烦他们开窗。
Jean Valjean变得一点就着;即是说,极小的刺激也会打搅到他(他本来是最好脾气的)。最轻柔的声音会扎进他的耳朵,最昏暗的灯光会刺痛他的双眼。世间万物都让他头痛。他希望谁也不来打扰他,可他的身体却不这么认为,因此,在无法入眠的绝望中,他渴求陪伴。
陪伴他的是Javert和Cosette。
通常,疼痛让他没有交谈的欲望,但Cosette会安静地坐在他床边做一些针线活儿,Javert则翻阅着Mullins带给他的案宗。如果Cosette不在房里Javert必然在,反之亦然。总有人陪着他。
友好而恬然的静谧,通常是由这样细微的光景构成,但偶尔,出于精力的恢复抑或无法忍受的无聊,Valjean便会开口。
自从他从Marius和Cosette嘴里听闻Javert在他受困墓穴时的冒险细节之后,立刻认为Javert是疯了;至少他的语气如此。
“——胸口还顶着枪伤,你竟然认为带着一队人马冲进一条黑灯瞎火满是强盗和杀人犯的迷宫是个好主意?”
“Valjean,我说过——”
“我知道你怕我没命,可天呐——稍微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性命!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们不是达成协议了吗?”
Valjean的确没有完全康复,Javert心中郁闷道,可他有力气吵架了。
“Valjean。”他呻吟了一声。
“你的伤口会裂开!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结果你跑到我面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砸你的脑袋!你!你知不知道那有多……”男人猛地抬起头,眼中又有泪光。“就好像我一遍又一遍地失去你。”
“你几乎头破血流了,”他继续道,“几乎失去意识,可哪怕被捆着,你还要去激怒他们。他们抬手就能杀了你,”他轻声道,“而我只能看着你死。你——你甚至没有想过——”
Javert吞咽了一下,喉头发紧。
“要是他们再不耐烦一点……要是你的人没有及时赶到……你已经死了!为了什么?就为了救我?如果你死了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代价是你的性命我宁愿不要。我只想你活着。”
“Valjean——”
“你应该乖乖呆在医院。没有你警方也能找到我。”
“那可不一定。”
“又怎么样呢?就算我真的发生了什么……”
“我绝不允许!”Javert厉声道,“所以我才会那么做。你心知肚明得很。换作你是我,你也会做一样的事,这点我们都知道。”
Valjean皱起眉头。
Javert了然地看向他。
“看来我被允许当个伪君子了。”男人嘟囔道。
“正是如此。”
男人给了他一个气冲冲的、不赞同的瞪视。而后,脸上的怒气慢慢变成了忧虑。“你太不惜命了,Javert。”
Javert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Valjean。”
“我们是讨论过,可你从没给过我一个理由,为你的鲁莽。别告诉我那是勇敢,完全是两码事。你对待自己的生命——就好像你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失去它。”
Javert顿了顿,眼睛看向地面。“这世上有许多比让我活下去更重要的东西,Valjean。”比如你。“在那更伟大的蓝图中,我是无关紧要的。人类不过是渺小而短命的生灵。”
“可他们也能变得伟大,”Valjean盯着他,“你就是。”
一阵寒意蹿上Javert的脊椎。他张了张嘴,移开眼,脸上浮起红晕。“我?啊,算了吧。我只尽了应尽的义务,”他小声道,“什么都算不上……什么都算不上。”
“你错了,”Valjean柔声说,“你是个好人。不仅如此——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Javert哆嗦了一下,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攥紧了。他垂下头,头发掠过双眼。“Valjean,”他沉郁地咕哝道,“如果我是了不起的人,你就是神明了。”
Valjean骇了一跳,双目圆睁。“上帝,别这么说,永远别这么说!”他小声道,“我——我既不崇高也不伟大。我从没有过什么真正高远的志向。我只是……尽我所能。可你——Javert,你……”他倾慕地看了眼前的男人片刻,“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人。”
Javert不禁自嘲一笑。“我,最优秀的人?你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在我做了那么多——”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从没搞懂过你。啊,不过你现在是病号,脑袋不清醒也正常。”
“我清醒得很,”Valjean坚持道,“我说的是事实,而你是一个不知道如何接受赞美的笨蛋。”
他勾起嘴角。“谁?”
“停下。”Valjean也笑出了声。不过他立马后悔了,因为他开始咳嗽起来。
Javert面露忧色,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安抚着他。“好了,好了,不说了。躺下来。”
Valjean双眼紧闭,重新掌控了呼吸。他的拳头紧紧攥着床单。
Javert松开手。“你说太多话了,”他说,“会痛的。是我忘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么久。”
Valjean喘息着,没法和他争论。
Javert握紧他的一只手,坐了下来。“上帝,别让我成为罪人,我已经让你遭太多罪了。喝一口白兰地,然后睡觉。”他准备起身,但他手里的那只手拉住了他。
“——vert,”Valjean轻声道,“等等。”
Javert忧虑地看向他。
“你——你是个很好的人,真的。了不起的人。别妄自菲薄。”
Javert忍下了那声嘲弄。“而你是个傻子,”他说,一边站起身,一边捏了捏男人的手,“现在我要去散步了。”
***
在Javert看来,Gillenormand家的花园十分美丽。他自己居住的街道满塞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与建筑中,唯一的自然风光只有窗台的花盆,抑或路缝间顽强杂生的野草。
也许这是他头一回无所事事地徜徉在这样的地方——除了偶尔在卢森堡公园巡逻或办事的时候。可这个地方要更隐秘,它隔绝了外界的视线,留给人独自沉思的空间。
他心中浮光掠影地闪过一个念头:拥有能负担起这一切的金钱究竟是什么样的。建造一方独属于自己的享乐园,三餐使用银具。那一定很好,他想着。不用精打细算着开支,勉力支撑到下周的薪水入账。
他一生都徘徊在维持生计的基准线上,也无意改变。他的确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无论如何,他对正直的渴求远胜于财富。所以到头来,这是他选择的路,哪怕他几乎只能勉强度日。
只是,世界有时候会向他展示诸如此刻的幻象,就像在引诱他:你真的不渴望这一切吗?
Javert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他欣赏,但他不需要。为无法获得的事物惊叹是无害的,嫉妒则没有意义。对他而言,这样的东西一贯不为他掌控。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一点,自从……很早以前。既然不会有改变,就更无需为此烦扰。世事如此。
在他小心翼翼地撇开这些念头的时候,脑袋边翅膀的扑扇声惊了他一跳。
墙头之上,一只通体漆黑却光亮的小鸟正四处张望着,它发现了Javert,却丝毫未受惊扰。它仅仅冲他扬了扬小脑袋,便啄起了石头。
Javert怔怔地盯着那鸟,惊愕非常。
在他最久远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只鸟。
那只黑鸟就站在窗外的石头路上。
他好奇地睁大眼睛,在铁窗后凝望着它。那时他大约只有两、三岁。
阳光明丽而闪耀。蓝的、绿的、紫的光辉染泽在漆黑的鸟羽之上,浑然一体,交相辉映。他还记得那时的迷惑——那样黑的东西里,怎么会有彩虹呢。
黑鸟在啄着地上的什么。它伸长脖子,扬起了脑袋。然后,有什么东西惊扰到了它,它突然飞走了,除了翅膀的扑扇声,什么也没留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只鸟吗?他不知道。
但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了被囚禁的感受。他意识到远处还有一个地方,那是那只黑鸟的归宿,却是他不能前往的。他不属于那个世界。他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那个世界如何,自己如何,又或者世事为何如此。可他隐隐觉察到了一道分堑:那只鸟拥有的,他没有。
***
过了一些日子,Valjean恢复得可以同他一起散步了。Javert坚持锻炼才是高于医嘱有助复原的第一紧要事,Valjean深以为然。
于是他们走出门外,漫步在花园中。Javert披散着长发,而Valjean肩头裹着毯子。天气渐渐转凉了,没有人希望他在这时候着凉,而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更易受感染。
当他走得气喘时,他们便会寻一张长木椅安静坐下来,平复呼吸。
“我很抱歉。”Valjean突然说。
“为了什么?”Javert问,发自内心地感到困惑。
“那段时间你疼得那么厉害,我却完全帮不上忙。”
Javert扬起眉毛。“别说傻话,”他嗤道,“你在我需要你的地方。”
他想说自己梦到了他。那里只有他一人——甚至那时连身体也背叛了他,思维则威胁着要把他吞拆入腹。可这件事太难为情了,他说不出口。
Valjean缓缓地瞧了他一眼,脸色微微泛红,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过了一会儿,他的双肩耷垂下来,目光又变得涣散。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侧过身,脑袋枕在Javert的肩膀上。“我好累,Javert。”他轻声说。
Javert安慰般地捏了捏Valjean的胳膊,把自己的脑袋也靠过去了一点。“我知道。”最简单的步行也同样让他精疲力竭。他在思绪中哼了几声,阖眼听着鸟鸣。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吗,”Javert小声说,“我突然想起来,我还从没真正为你照顾我道过谢。”
“嗯?”
“河边……之后。”他言简意赅。
“你谢过我很多次了,各种方式。”Valjean保证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确感谢过你救了我的命,没错,但我从没真正……理解过你那时的感受。我搞不懂。直到我在那洞穴里时,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你有多在乎。或者那对你意味着什么——我对你意味着什么。那时我很担心你——突然间,我就想通了,你那时候的感受。我想,也许,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理解。就像有什么……在拽你。就像——就像要把你的内脏都挖出来,要扯掉你的心。”
“Javert,”男人缓缓开口,“你是在说……共情吗?”
“对!”Javert叫道,像是喜悦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就是那个,或者——或者同理心,随便你怎么叫。那种切肤之痛是真实的,哪怕你身上没有伤口。”
“是啊,”Valjean低喃道,有些古怪地看着他。“同理心……”
“你那时对我就是这样的感受吧。你会哭是因为我在哭。”
“不错。”
“可我不理解。”
“不理解?”
“嗯。”
“你是说……”Valjean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之前从没同情过什么吗?”
“呃,我不——”Javert迟疑了,面颊有些发烫。“没有,”他承认道,“反正不像那样。”
Valjean盯着他,似乎看了他几个世纪之久。“我该说我很惊讶,”最终他说,“可我并不。”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有些侮辱人,Javert却无法指责他。
“可Javert,”他再次开口道,“你为我辩护的时候,不就是那种感受吗?共情?”
Javert想了想,“也许。”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会促使你那么做。”Valjean说。
Javert蹙起眉。因为一个人遭遇了不公,他几乎就那么说了。可他想起了当他看见Valjean身陷囹圄时那种本能的谬误感,还有他大汗淋漓、哭叫着醒来的那些噩梦。他读证词时想像着Valjean站在法庭上的样子,痛苦几乎撕碎了他。这一切绝不仅仅出于他感受到了不公。是共情吗?
“也许,”他说,“我想是的。可是你!你从一开始对我就有那样的感受。怎么会?为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对我知之甚少。”
Valjean埋下头,思索了一会儿。“话虽如此,可……”他吐了一口气。“我也许不了解你,可我理解你的痛苦。有时候这就足够了。”
“可你怎么会理解我的痛苦,如果你根本不知道……?”Javert下意识地收了声。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缺了堂课的学生,为此失去了一场重要考试。
Valjean的目光徘徊在草地上。他的面庞憔悴,却为话语更添分量。“痛苦总会认出痛苦,Javert。”
Javert咀嚼着这句话。他想起Valjean曾经对待他的方式。然后,他想起了Valjean怎么对待那个叫Fantine的妇人,还有那些乞丐,那些贫工,那些流浪儿。悲惨的人们总像信徒一般涌向他。Javert一度以为他的慈善不过作秀,或者盲目乐观之下的纯粹蠢行。可也许哪样都不是。也许那是不为他理解的某种深刻而本能的情感联结。“你——你对任何人都有那种感受吗?”他问出了声,有些被惊住了。
“共情?”Valjean说,“我想是的,时常如此。只是——不会有这么深。”
“为什么对我这么深?”Javert追问道,“难道我不是让你最痛苦的吗?
“因为——”男人半张着嘴,表情纠结了片刻。“因为……你太孤独了。”他嘟囔道,“和我一样孤独。我不想看你受折磨。”
Javert沉思着,看着脚下的草地。
他曾学过像那样去爱过什么吗?那样深刻的、对他人的爱?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如此。可不正是那种没有条件、毫无保留的爱救了他么?Valjean不正因此独一无二?——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仍然教会了自己那样去爱?
Javert咬住了嘴唇。
一阵微风轻拂过变黄的树叶。
“你的伤怎么样了?”Valjean最后问道,“还疼吗?”
“只有一点,不算疼。”
“嗯。他们给你用了药吗?”
“一开始。但我讨厌那些玩意儿,能停的时候立马停了。”
“你是明智的,”Valjean叹声道,“看看我。”
“是啊,”Javert评论道,“我一点不羡慕你的处境。”他微微伸展了四肢,往下滑坐了几寸,双手交放在腹部。他的眼睛仍然闭着。“你知道,”他说,“一开始他们相当担心你会停止呼吸,所以日日夜夜地照看你。他们说只有那些药能避免你把自己呛死,但同样也会让你的呼吸变浅,生命垂危。说实话,你那时看上去真像个死人。”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一想到你可能哪个夜里就去了,我很害怕。我猜我甚至被逼到祈祷起来了,我可是从来不跟上帝谈话的人。所以你可以想像我的恐慌。可之后,你渐渐有了好起来的征兆——我简直如释重负。很奇怪吧,”他扬起眉毛,沉思道,“我曾经一想到你都焦躁不安……现在居然成了解脱。”
“我对你也是如此。”Valjean说。
Javert睁开双眼,思索着这句话。“我想你的解脱要比我的大得多,”最后他说,“你也许是我身边的一根刺,我可是你的噩梦。”
“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我不是为自己的安危释然。”
Javert皱起眉头。“那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Valjean压下一声轻笑。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正确的问题应该是,‘为了谁’。”
Javert一开始没有听懂,但他琢磨着男人的语句,突然明白了。一阵热度涌向了他。“啊。”
“你知道吗,对于你这样勤于观察的人来说,Javert,有时候你也太粗心了。”
***
这段磨难让两人清减了不少,可Cosette同其他妇人们一道,坚持用最丰盛甜蜜的食物娇惯Javert和Valjean,因此他们没能消瘦太久。
除了食物,Cosette还热心于让他们消遣解闷的其它东西——多数是八卦,或者时闻,两者总是密不可分。今天,她又把一摞书堆在了他们面前。
“快来看看,”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篮子里的新玩意儿,“这本是《私人生活场景》,这本是《弗兰肯斯坦》……这本——噢,您一定会喜欢这本的,我已经读过了,相当棒——《傲慢与偏见》。很长,但要是您愿意,我可以读给您听。当然了,Javert先生,也欢迎您来看。”
Javert冷淡地瞥了一眼那堆书。“都是小说,我猜?”
“没错。”
“啊。我不是……特别喜欢那种书。”
姑娘皱了皱脸,像是在琢磨这句话。“噢,”她说,“我明白了。您想让我带点儿其它东西来吗?”
他想了想。“最新的报纸吧,如果不麻烦的话。”
她笑逐颜开。“不麻烦!我马上拿一份来。”
等姑娘一走,Valjean就朝他无奈地咧开嘴。“你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东西的吸引力,对吧?”
“什么东西?”Javert问。
“书。”
“不,不太理解。对我来说,看报纸更有用。除非文本能提供信息,比如历史书。”
Valjean摇了摇头。“阅读可远不止搜集信息,Javert。你一直读那些东西是不会明白的。”
“那么,说说看。”他叹声道。
Valjean面色哀伤地看向远处。“自从我学会阅读后,书籍就是我唯一留得住的朋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哪怕被困住了,独自一人,书籍也能代替你去到从未去过的地方,认识绝不会遇见的人。它们让你经历你无法拥有的冒险,也教会你一些事。虽然……它最大的吸引力也许在于教会你认识你自己。”
Javert挑起眉毛。“认识你自己。”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Javert,你以为我是怎么变成滨海蒙特勒伊的那个人的?我服了十九年苦役,目不识丁,毫无教养。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大可以去想像。我根本是个野人。当然,那些修道士教会了我读写,还能做一些简单的算术,但除此之外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出来时还能讲得利索法语已经是奇迹了。”
“主教也许救了我的灵魂,让我脱离万劫不复的境地,可我的思维仍然荒芜,就像一大块不运转的锈铁。是那些文学书让我慢慢成了今天的样子。我没有人说话,不敢分享自己真正的感受——因为怕暴露身份,我也不允许自己那么做。但我还可以读书,我活在那些故事中,并且成长起来。”
“当然,我也读你读的那些东西——历史,哲学,各式各样的专著——但我并不把那种阅读当成一件苦差事。我渴望知识,渴望那些旅行的故事,不是因为我自感愚笨,而是因为我之前从未有过机会真正活过,而我很想。”
“你活在……那些书中。”
“没错!”
Javert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思绪起伏。
把书当作消遣,这个念头对他而言向来有些轻浮。人们总会花费时间和金钱去寻一些徒劳的乐趣。他从不理解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去看从未存在过的人和从没发生过的事。就好像观赏一出无人歌唱的歌剧,你得自行去想像服装和布景。他并不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这样的爱好于他几乎等同于权势与才智的炫耀。
可文学能成为一个人改变的催化剂,这个念头令他好奇,尤其改变的还是Valjean。
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初到镇上,在狱中度过小半生的恶人Valjean,那个画面令他窒息。然后他想起了他熟识的Madeleine,那时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工厂主,然后是市长先生。两者之间的差别何止天壤。众所周知,Madeleine是一位隐居者,没有任何可供真正倾吐的对象,因此,他的确是通过书籍改头换面了。不仅是知识上的,更是教养上的。
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新近获释的罪犯——灵魂因为迪涅主教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在他新买的筑墙的房屋里,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他新买的书籍。阳光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块光斑。他随意咬下一口薄餐,眼睛抬也未抬,全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当中。他用在园中劳作时凝视植被的眼神追随着那一行行文字。也许他还是一头棕发,也许他仍然蓄着胡须,衣衫不整。他的头发支棱着,乱蓬蓬地打着卷儿。
Javert无意识地想像着那个画面。光亮映照在男人的眼中,将那双曾经麻木昏沉的棕眸点燃了,变成了蜂蜜,变成了琥珀,变成了醇厚的白兰地。
如果书籍能将生机吹向那样疲惫而破碎的灵魂,也许,Javert想着,它们终究不算太坏。
“那么,”他柔声道,拿起了最上面的那本书,“我能读给你听吗?”
Valjean惊讶地看向他。一个微笑缓缓浮上唇角。“乐意之至。”
Chapter 53: 出路
Summary:
Azelma对Javert的回避让后者不安;Cosette追随她父亲的脚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我爱着我生命里的人。我会为我的朋友不辞辛劳。如果你忘却了自己是谁,有多为人所爱,我会一遍遍呼唤你的名字,告诉你我有多爱你。这对我并非负担,因为我是如此深爱着你。每当我提醒你时,便是同你重温爱意。”
——James Lecesne
***
他们决定从《私人生活场景》开始读。一来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是他们的法国同胞,二来短篇集随时都能拾起,很适合他们这种心血来潮的阅读消遣。此外,Valjean认为对一个习惯阅读新闻和卷宗的人来说,总比读小说易于上手。
正如书名所示,这是一辑故事片段,是巴黎百姓的生活一瞥。Javert猜想如果是他自己读这本书,多半难有看下去的兴趣。可读出声来,读给Valjean听却是不同的。在分享中,好奇会更抓人,幽默会更捧腹。哪怕是学术性的东西,他发现也会因为仅仅多了听众,变得稍有趣味。
Javert之前从没为谁朗读过。这就好比去把一出戏给活活演出来,或者在警署说些浑话。他有了个听众,这让他微微犯了紧张,会出错——可Valjean笑意恬然,仿佛听的是一曲甜蜜的天音。Javert挺喜欢他这副模样。Valjean的微笑通常只会让他心慌意乱,可这种笑却是出于全然的陶醉,并非指向他本人,因此,他几乎觉得这笑有些迷人了。
出于以上种种原因,尽管Javert讨厌读书,尤其讨厌读小说,为一位朋友读书这件事他却讨厌不起来。
“八天过去了,在这期间,画家和Adelaide的感情经历了缓慢而美妙的转变。他们心心相印。每一天过去,Adelaide任由这位朋友的目光变得更亲密,更自信,更快活,更坦率;他的声音和举止中,有些更肆意的东西。他们一同大笑,一同交谈,一同分享想法——你睡着了吗?”
Valjean微微弯起唇角。“没有啊。”
Javert的目光越过书本,盯着他。“你闭眼了。”
“我知道。我在想象画面。”
Javert注视着男人平和的神情。“嗯。”
“我在想,”Valjean继续道,“那个Hippolyte简直让我想到了Marius,要是Marius也画画的话。啊,继续吧。”
“行,”Javert叹声道,“他们一同大笑,一同交谈,一同分享想法,用孩子般天真的口吻谈论自己,这两个孩子在一天之内相遇,却好像他们在一起三年了……”
***
Azelma并不怎么会做饭,但她决心去做这件事,加上耐心,总归让自己有了些用处。机械化的动作和诱人的香味能让她心神平静,再加上Cosette在身边,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Azelma,”Cosette一边说,一边把分好的馅饼和新鲜水果放进同个盘子里,“能帮我一起把这些端给papa吗?”
Azelma正在泡茶,她犹豫了。她紧紧盯着水壶盖边的花饰,把盖子扣了回去。“那……那位探长和他在一起么?”
“哎呀,你总不能永远躲着他吧,”Cosette叹了口气。“他人很好,不会吃了你的。”
Azelma觉得自己脸红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在听上去不那么傻的前提下,表达出自己的不适。“我只是……”她啃咬着嘴唇。
“你不用跟他说话,”Cosette说,“只用一句‘您好’就行了。再说我们都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不在上面呢。”
Azelma耷下双肩,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Cosette面露喜色。“谢谢你!”
她端起点心走上楼,Azelma则托着茶盘。
“您好呀,papa,”Cosette招呼着Valjean,把盘子放在边桌上。“想吃东西吗?”
“你做的?我永远有胃口。”然后他看见仍然等在门口的Azelma,对她笑了笑。
Azelma尴尬地低下脑袋。
几乎是在他一醒来时,他们就把姑娘介绍给他了。尽管Azelma在他身边依旧不大自在——毕竟她的家人害得他那样惨——但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她不怕他,不像怕Javert那样。
她低眉顺眼地钻进房间,把茶盘放在床脚的长凳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谢谢你,亲爱的。”Valjean说。
她脸红了,走过去。
“噢,”男人在接过她递去的杯子时,目光移到了门口,“可以给探长倒一杯吗?”
“呃?”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后颈的汗毛倒竖。她转过身。
Javert刚刚走进屋,正站在离她不足五英尺的地方。
她浑身一震,倒吸了口气,端着茶碟的手哆嗦起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杯子和碟子已经从她的手中滑落下去。瓷器在地板上爆裂开,茶水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她僵住了,惊恐地注视着一地狼藉,面无血色。一阵恶寒蹿过她的脊椎。她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眼睛正盯着她,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却好像会永远延续下去。她退后一步,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世界压迫向她。
她惊慌失措,挨个看向眼前的人,好似认定随时将有一股怒火降临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已经对打碎东西时会发生什么有了记忆,也学会了如何应对那后果。
她发着抖,逃出了房间。
她没有听见Jean Valjean和Cosette在身后叫着她的名字。
***
半个小时后,Cosette终于找到了她。她躲在杂物间里,胳膊抱着膝盖。
她的面色惨白,当Cosette打开门时,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恐惧。
Cosette了然这一切。她仿佛透过镜子,在看自己的童年。
上帝保佑,要是她在Thénardier身边打碎东西的话,那男人准会打死她的。Azelma现在做的事,她又做过多少遍呢?——逃跑,躲藏,瑟瑟发抖。
那时男人还不会碰自己的女儿,可在她离开后,一些事情显然起了变化。Azelma,也许还有Éponine,不得不面对曾降临在她身上的、来自她们父亲的怒火。
她垂眸看向Azelma,带着一颗已历风霜的心。
从前Cosette像这样躲躲藏藏时,没人来安慰过她,所以她也不确定该怎么做。但她回想起当时的感受,回想起那时她希望有人做些什么。她想,如果Valjean在这里,会做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伸出了一只手。
Azelma警惕地盯着那只手,双唇紧紧闭着。
过了一会儿,Cosette把手放在了姑娘的膝盖上。“只是一个杯子,”她小声说,“没人怪你。换一个就行了。”
Azelma吞咽了一下,眼眶湿润,但依旧没说话。
Cosette叹了口气,环视了一圈杂物间。“在酒馆时咱们可没有这样的地方,”她轻声说,“我得藏进马厩里。”
Azelma此刻敢正视她的脸了。她的恐惧似乎慢慢消融在了另一种情绪下。
“可papa不像他,”Cosette说,“他绝不会碰我们一下。老实说,有时我甚至都怀疑他懂不懂发火。他宁肯自虐。至于Javert——”她笑了笑,“的确,Javert脾气不怎么好,可一旦你了解他,就会发现他根本没他表现出来的一半可怕。你知道么?就像那些长得凶神恶煞的狗狗,看起来吓人,可实际上只是想被顺顺毛。”
Azelma鼻子还塞着,却漏出了一声轻哼。她勉强扯起一边嘴角,吸了口气。
“对吧,”Cosette感觉自己摸准了方向,继续道,“他甚至还有条尾巴呢,是不是?”
Azelma破涕为笑,Cosette同她一块儿咯咯笑了起来。
Azelma一边笑一边擦了擦眼睛。“我不觉得那些长得吓人的狗会有尾巴。”她评论道。
“噢——也许你是对的。”
***
或许本没什么,可自从Javert发现Azelma在门口偷偷看他,一旦撞上他的目光时,又受惊般地逃走后,他便总做一些古怪的梦。
姑娘的神情令他不安。傍晚发生的那件意外,只让他愈发心神难宁了。
Azelma一直呆在这间宅子里,却明显躲着他,虽然他也不怎么惊讶。毕竟,他是那个曾经把她全家都送进监狱的人。为什么她的怯意会如此让他烦恼呢?他不知道。可一到夜里,他又在梦中见到了那张脸。那双瞪大了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
***
一天,Javert发现Azelma又在看自己,这已经是第三四次了。这回他决定把她截住。
不出所料,当她察觉自己被发现时,吃了一惊,转头便要逃走。他早有准备,立刻从椅子里起身,追上前。
他在半路抓住了她的手腕,后者吓得踉跄了一下。
“女孩儿,”他恳求道,“等等。你为什么这样躲着我?”
Azelma迟疑地盯着他,嘴唇抿紧了。她想往后退一步。“我不知道,”她咕哝着,“我只是——我不知道。也许我怕您。”
他正想询问原因,才发现自己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就像他平时抓捕嫌犯时那样。他刚一松手,女孩儿的那只手立刻弹回自己胸前,像一只断翅的小鸟。
至少,他想着,她不再逃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她看起来很犹豫。“您是个……非常强势的人,先生。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相信您能理解。”
他吐了口气,撇开视线。“我当然理解。可现在我已经威胁不到你了,为什么你还这样?”
“我不明白……您想让我怎么样呢,先生。”
Javert沮丧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猜,我只是有点儿被你搞糊涂了,女孩儿。因为我发现你在看我,像是在确定我好不好,可一旦我直视你的眼睛,你又像只见了猫的耗子似的跑掉了。”
事实上,Javert很为此受伤,可作为一个才懂得自省内心的人,他只晓得这种行为让自己困扰。他错把这种不适当作了攻击。
Azelma皱着眉毛,无措地看着他。他的目光依旧让她畏缩。“您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她驯顺地问。
“我想要答案!”他叫道,扬起了一只手,“我想——”他咂了咂舌,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他的神情有些受伤了。“我还没有谢谢你。”
Azelma一脸茫然。“谢谢我?”
“谢谢你帮助我们,显而易见。如果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往哪里找。”
“哦、哦,”她结巴起来,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神情,“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选择。”
“不,你有很多选择。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先拖延一周时间。”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目光交错。
Javert清了清喉咙。“不管怎么样,只要你没自找麻烦,你就用不着为这件事再怕我,或者怕其他警察。Pontmercy已经告诉他们,我们与你达成了协议,以此交换你的自由。不会有人为这件事再来抓你了。我保证。”他小声说,“所以,要是你能别表现得我要来害你似的,我会很感激。”
Azelma看着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她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Javert说。
“我可以走了么?”
Javert撇撇嘴,叹了口气。“当然,请便。”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下,心里升起了一股模糊的不满。他咬着自己的口腔内侧,皱起了眉头。
***
Cosette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她倚在窗台边,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今天天气真好,papa,”她说,“真希望您能跟我一块儿到花园里去。”
“我相信你打理得很好,亲爱的。”Valjean回答道。
Cosette一手叉着腰,气呼呼地转头看他。“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嘛。”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温和地笑道。
“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您,”她一边抱怨,一边走近他的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哪像个活人……好长时间都没醒过来。”
“我现在好多了,”他保证道,“不用再担心啦。”
她扮了个鬼脸。“可您的胸口不是还疼着吗?”
“是有一点儿,但不那么厉害了。我已经好了。”
“Papa——”她嗔道。
“别闹啦。”他说。
在内心深处,他是喜欢她撒娇的——这是他不敢言说的欢愉,尽管有时也稍觉尴尬。
她咬着嘴唇,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胸膛上。“绷带该换了。”她说出了声。
Valjean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下意识攥住了衣料,像是在躲避着更多的窥视。“也许。”
“我可以帮您。”她立马提议。
Valjean被这个主意吓了一跳。“不、不用,我们该——我们该叫医生来。”
“这么一件小事用不着叫他,”她说,“他忙得很呢,您知道的。再说了,他都把绷带留给咱们了,我们可以自己动手。”
“啊,这个我完全可以自己来,真的。”
“怎么来,这得包得严严实实的,可您动一小下都还疼呢。”
Valjean迟疑了。
“那让Marius来帮您?”
“不用。”他不安地笑了起来,脸颊有些发烧。
“Toussaint呢?”
“不、不,我觉得……”
“男人更好,是吗?”
“对。”他轻声道,为她猜准了方向而稍稍松了一口气。
“Javert怎么样?”
要是他现在正在喝水,恐怕已经呛死了。“我的天呐,不要!”
Cosette发出一声沮丧的声音。“好吧。那Basque呢?”
Valjean仔细想了想,抿起唇。“嗯。”
Cosette长舒一口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琢磨着什么。“是因为那些伤痕吗?”她问。
他瞪大双眼,血液似乎凝固了。“你——你知道……?”
Cosette严肃地点点头,脸上带着歉意。“他们解开您的衬衫检查伤势。他们不晓得——”她的嘴巴紧闭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我们不晓得是在那个地方。Marius知道那是什么。”
Valjean张目结舌,一时丧失了所有语言。“所以你们——你看见了?”
“看见了。”
“甚至——甚至那些……?”
那些鞭痕,他想说,可那个词语他说不出口。
Cosette又点了点头。
他打了个寒战,垂下眼睛。“我知道了。”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麻木起来——却又同时敏感无比,脆弱无比。“我知道了……”
当他感觉肩膀被触碰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便往后栽去。他抬起眼,Cosette的那只手正悬在半空,往后一缩,仿佛被灼伤了。“抱、抱歉,”他嘟囔着,“我,啊——我只是……”
“不要紧,”她说,“我明白。”
Valjean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些人对您所做的,很可怕,”Cosette轻声道,“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您用不着再害怕。不要为您所经历的感到羞愧。那些东西本身就已经够糟了,别再去担心别人的目光。而且——那一切……那些痕迹……只能证明您究竟有多强大。”
Valjean倾听着,尝试去接受这些话,尝试去点一点头。可他的喉头发哽,肌肉僵硬。“我……我从没想过要面对你——面对这一切,”他坦承道,“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去……处理——我不知道该怎么谈论。我只是——做不到。我没那么……强大。”
Cosette蹙起秀眉,一双蓝眼睛游离着。“Marius说您以为我会恨您,可您该知道我绝不会那样。您不用害怕谈论这些事,papa。不会再有坏事发生了。”
他抵着牙齿。“这跟你怎么看我从来没有关系,”他说,“我只是……我只是害怕那会伤害到你。”
“伤害到我?”她重复道,“怎么会伤害到我呢?”
“我不想让你担心自己的安全,”他说,“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们的幸福有多脆弱,你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在下一刻被夺去。我怎么能告诉你这样的事呢?何况我……我不想让你自卑,因为我的原因。”
“什么意思?”她问道,“您为什么会让我自卑?”
他哆嗦得更厉害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因为收养你的是一个……”
“是什么?是一个视我为己出,无私而仁爱的人?我会因为这件事而自卑吗?不,我认为我是全法兰西最幸运的女孩儿!”
Valjean似乎心不在焉,他的手指一直紧攥着胸口,指甲陷入了布料里。
Cosette注意到了。她伸出手,用双手包裹住他的,轻轻按揉着那泛白的关节,直到它们松弛下来。然后她缓缓撬开他的手指,扯出裹着他的床单和衣料。她一边做,一边说着:
“您知道,其他小孩子,他们的父亲可能骂他们,打他们,让他们一刻不停地干活。他们可能生而成为任何人的子女。有时候,他们的父亲甚至不想要他们。这是多不可思议的事啊——生了孩子,又把他扔掉!抛弃自己的骨肉,毫不在意自己就是他们的一切。”
“可您——我从没怀疑过您。我从没怕过您,恨过您。您从没有对我动过粗,我也不担心您会这样做。我知道您爱我,因为您选择了我。我不是从天而降到您身边的,是您找到了我,收留了我,因为您想要我。您知道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吗?被一个人需要?这足以让整个世界变得值得人活下去。”
她坐到床边,握住他的双手。“还记得那时什么样子吗,papa?您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我一遍遍地问您——‘我可以玩吗?’‘我不用去扫地、缝衣服或者打水吗?’‘您真的是我父亲了吗?’‘我真的可以和您呆在一块儿吗?’”她悲伤地轻笑出声,“实在没完没了,对不对?可您一次又一次向我保证,从没对我生过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能被人需要,会有人认为我也是美丽的,有价值的。可您让我确信了这一点,哪怕我还不太理解它,哪怕花了好长的时间。您对我那么有耐心,那么温柔。所以终于有一天,我不再怀疑了。我学会了如何去相信,去爱自己。这是您带给我的——您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所以,我也要对您这么做,无论要花多长时间。”
只消看她一眼,Valjean便要落下眼泪,他只能咬着牙齿。羞愧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爱自己。”他轻声道。
他感觉女儿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我觉得您可以,”她柔声说,“在那之前,我会连同您自己的份额,加倍爱您。”
他强忍着啜泣。她张臂抱住他,揉了揉他后脑的头发。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很困难,胸口也痛。他感到卑微、伤心,内心充斥着巨大的罪恶。Cosette不应该为他担负这样的重担——她受得已经够多了。
“小孩子不该这样抱自己的父亲。”他哽咽道。
“真幸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直到她的裙肩被泪水浸湿了。
当她再度开口时,显得有些小心且迟疑。“现在您愿意让我换绷带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还是不要了。”他诚实地说。
“好吧,”她坐直身子,叹声道,“我去替您叫医生来。”
他虚弱地冲她笑了笑。“谢谢。”
***
这是Javert第三次从扰人的梦中惊醒,尽管他已忘记了一半。他躺在黑暗中,听着雨水轻轻敲击着窗玻璃。
他的感受是,不明原因的愧疚与不安。
Azelma惊恐的双眼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其他隐隐熟悉、却记不起名字的面孔。有些是孩子,有些是青年,都是他工作中遇到过的人——或许是他询问过的证人,或许是旁观者——那些躲在角落里,看着他盘问自己父母的孩子,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并不是为他所在意的罪犯,也没有教唆和伙同的罪责,可是——可是他们似乎都好怕他。为什么?
只有在自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明白那种不安的来源。
他又回忆起他同Valjean的那场对话,关于Valjean是如何在有权寻求警方帮助时,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关于那种出自本能的恐惧是如何与他如影随形,叫他一次次躲回阴影里。Javert并未对此释怀。他知晓Valjean对于执法部门的不信任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往事如此;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却被那些本该施以援手的人吓跑了,这是不对的。
Javert不禁在想,究竟有多少人受了不该受的恐吓被赶走,又有多少人出于对警方惯常的畏惧没有报案,错失了挽救生命的机会?
哪怕现在Azelma尽力让一切正常,她还是太害怕Javert和他所代表的东西,以至于无法忍受他的目光。
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折磨着他。
***
“我能问你点儿事么?”
Azelma几乎被Javert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她显然没看到他坐在那里,一簇灌木丛把他遮住了。
事实上,他已经心事重重地在花园里坐了好一会儿了,碰巧撞上Azelma再自然不过。
她的表情一时纠结无比,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逃走。最终她迟疑地皱起眉头,“比如什么?”她问。
Javert担心自己的目光太过直接(他总是被指出这点),于是盯着地面,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温柔。“很明显,你并不赞成你父亲的行为。那么是什么阻止了你报警呢?”
“什么……阻止了我?我不明白。您怎么……您怎么能指望我把自己的父亲交给警察呢?”
“可你并不——”他发出了一声困惑的咕哝,犹豫了片刻。“你不……爱他。你怕他。不是吗?”
她变得垂头丧气。“他……我有时是很怕他,没错,很多时候。可他是我的父亲,是我们唯一的依靠。没了他,我们怎么办呢?怎么活下去?我的确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可我只有他了,先生。”
Javert眯起眼睛。“所以,又是什么让你选择了警方?”
“什么?”
“我的意思是,是什么给了你勇气去做这件事,离开他?你之前从不敢忤逆他,哪怕不情不愿。可这一次,你抛弃了他。你选择违抗他的命令,协助警方抓捕他。为什么变了?”
她张开嘴,一只手抓着胳膊,别开了视线。她的目光来回游离着。当她最终开口时,声若蚊蝇。“他们说……他们说会帮我,会保护我不受他伤害。如果我需要钱,就给我。他们给了我一条出路。而且他们都没有冲我发火。所以我不再害怕了。”
Javert思索着这句话。
一条出路……
“是这样,”他喃喃着,“所以,要是有人在你小时候找到你,供你生活——带你逃走——那你就能揭发你的父亲?”
“我……”Azelma显得有些烦乱。“我不知道。我想这取决于什么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我们甚至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更不明白那是错的。都是些自然而然的事罢了。我们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但我想,长大一些后,我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更多面的他——才慢慢意识到他是什么样的人,才意识到那是不正常的,或者……不正确的。”
“如果有人能给我其它的生活方式,我会很高兴地接受。只是,我害怕,先生——害怕未知的东西,害怕背叛他,背叛妈妈。我不知道。这需要的勇气比您想象中要多得多。长大一些后,他对我们的耐心开始消失了……也许那个时候我会吧。可是!这种血缘的纽带……仍然是难以打破的,哪怕它本身是一条枷锁。”她在这里长叹了一口气,“即便在小时候,我们——”
她不再看着他,半像在自言自语了。“那个男人……他来把她带走了。我们都很困扰——他就那么出现,给了她那样好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过她,却待她那么好。凭什么呢?我们想不明白,也很沮丧,甚至持续了好些年。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恼火什么。我们嫉妒她。她离开了那个地方,而我们没有。她有一个真正爱她的父亲,而我们……我们被他困住了。”
“妈妈爱我们胜过一切,可还不足以弥补他对我们做的。Cosette有机会去过另一种生活,成为截然不同的人。没有人来带我们走。没有人走到我们父亲面前,让他放下手中的鞭子。没有人给过我们选择。所以我们受着。”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没有钱,也没有权力,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这就是我们从不报警的原因。因为离了他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会饿死的。可要是有人关心……要是有人给我们一条出路……那就不一样了。我们也可以诚实、快乐。可谁会在意我们这样的人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落得如此下场。然后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忘记我们。”
“您问我是什么让我们改变?就是这些。一个关心你的人,一个就好。有时候,这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她就是明证。”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地上,静默无言。
“这回答您的问题了么,先生?”最终她开口,声音里含着丝苦涩。
“我……”Javert感到某种渺小,“是的。”
***
在Azelma离开后很久,Javert依然呆在花园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矮墙上,思索着。他的目光定定望向靴底的草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他本想在那姑娘那儿寻求答案,厘清思绪,可她的话只让他愈发云里雾里了。
出路。是啊,当然了,就是这么简单。
Javert不是傻瓜。他非常清楚许多罪行都是出于必要、或被认为出于必要而犯下的。如果情况不同,很多人根本不会走上这条路。
如果Jean Valjean的父母和姐夫没有去世,如果他和姐姐能够有养家糊口的工作——如果他们在这世上没有那么孤独,或者出生于不同的阶级——他打一开始就不会锒铛入狱。那样多的痛苦、冲突和死亡,都不必发生。
可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这也是Javert行事的立场——在他还不懂什么叫做怀疑之前。他曾经认为,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道德与决心,犯罪是可以避免的。既然他自己能够从底层的泥淖中爬起来,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呢?可他们懒惰,他们失德。这便是他的想法。选择犯罪不过暴露了他们的真面目。
至于那些善良却无法维持生计的人,他无从置评。那些老弱病残——他知道生理的缺陷让他们难以养活自己,那不是他们天生品行有缺。可要是他们以邪道来获取吃穿的话,他仍然把那看作灵魂上的污点。他希望他们能以某种方式度过难关,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他们如何度过,只要是合法的就行。毕竟这些问题并非他职责所辖。
他生来是为了把罪犯绳之以法,而不是去操心旁的什么事——他有能力改进什么吗?没有。所以他把这些问题抛诸脑后,留待他人解决。
然而,这些问题现在来搅扰他了。他的工作是预防犯罪。要是罪行从一开始就能被阻止,这不是当局应该追寻的吗?大多数官员总有一种恐吓的天赋——他们把对上帝或对法律的恐惧植入人们心中。可这无济于最开始为何犯罪的核心问题,尤其是迫于必需的那些。
起义者的呼声又回响在他耳边,他们要求革命——要求政府照料穷弱的群体。Javert从政府拿到的每一分钱,无不出自他自己的血汗,而他也总能设法维持下去。因此,除去退役金和退休金,他一直认为政府不欠公民任何东西。
可是,他想,如果政府能够给像Fantine或者Jean Valjean那样的人一些帮助,他们就不会被迫走上岔路。如果法律意味着自身或所爱之人的死亡,指望一个人守法便是不合理的。这一点Javert在法庭上也有所陈述。
如果这些事是不合理的,难道没有人该为此做些什么吗?让人一开始就不至被逼上绝路?为毫无生计的人提供一些食物、住所或者金钱?或许吧。可这个义务又落在谁的身上呢?资金从何而来?谁有权要求这样的改革?又或者,会有人听吗?
如果一个人没有政治影响力可言,号召变革似乎毫无意义——但有此优势的群体又鲜少考虑此类问题,因为这并非他们的困境。上位者为何要在意贫民是否食不果腹呢?这什么时候成了他们要关心的问题了?
可Javert认为,他们理应关心这个问题,因为根除犯罪源头意味着更少的资源调配。牢里的每个人都住在政府提供的避难所里,消耗着政府的账单。为什么非要等他们犯了法,才给他们这些东西呢?为什么不再早一些,在这些人还无需靠偷盗维生的时候?为什么要等他们的生活已毁,才肯施舍一份关心呢?
一个人只有在犯罪后,才会变成政府关心的问题。这就是原因。至于之后对待他们的方式——
Javert呻吟了一声,脸埋在双手中。他的思绪快爆炸了。
能做些什么?世事还是老样子。对个体而言,改革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大梦。屈服更容易,遵循更容易,为自己而战比为他人而战更容易。尤其是当一个人已经被剥夺了声音的时候。
Javert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此前也有过这些想法,与此同时,一股恐惧在他胃里升腾。他打了个寒战,手抓着脑袋,努力把那感觉压回去。他不能再让混乱吞噬他。那是焦虑的沼泽,他绝不能再耽溺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了双手。
Valjean还在等着他,他一边想,一边起身。他该回去了。
Notes:
我回来啦!
这章的一些东西,我觉得放在最近也非常合时宜,虽然到头来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每一个行走人间的活生生的人,都该多为个体的痛苦流泪。
Chapter 54: 木石逢春
Summary:
Valjean和Javert分别收到了来自警方旧友的来信。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你们的痛苦,乃是包裹着你们悟性的外壳破裂。正如果核必要破裂,果仁方能露于阳光之下,你们也必须经历痛苦。”
——纪伯伦
***
没过多久,Valjean就行动自如了。令Cosette高兴的是,他又同她回到了花园。虽然此时已是秋日,没那么多工作可做,只剩下最后一些苹果和冬南瓜。叶子纷纷换了颜色,开始掉落了。
一年又快走到了头。
***
“——幸好他提前付了那几个月的房租,真的,要不然这么久不干活儿,我还真过不下去哩。”
Javert的房东太太端着咖啡托盘,冲他咧嘴一笑。“你之前还那么恼火这件事,”她说,“真是个不知感激的家伙!不过你现在能接受了,是不是?”
“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Javert嘟囔道。他把杯子移到唇边,又啜了一口,只为找个东西挡住自己的脸。
Mercier太太盯着那皇冠饰物上的金叶子。“好漂亮的宅子!”她评价道,“他留你在这儿休养真是太好了。”
“他倒是会,可那个时候他还昏着呢,”Javert纠正,“是她女儿非要我留下来。”
“真贴心。”
Javert嗤笑一声。“不如说是个命令。”
妇人笑出了声。“那是因为她一定很感激你。你帮了她父亲两次了。”
“三次。”Javert小声说。
“噢,对。我给忘了。现在你们两个互相接受了,对吗?投之以木桃。”
“没,”Javert郁闷地叹了口气,“我又欠他的了。”
Mercier太太冲他皱了皱眉。“我的天哪,你还真当真。朋友之间有什么欠不欠的。”
Javert不赞同地哼了一声。“你也这么说,他也这么说。可这不合适,我告诉过你……”
她只向他摇摇脑袋,露出了个“我都懂”的微笑。
“不管怎么样,”他气鼓鼓地说,“我明天就要回家,后天就去工作,然后一切就了结了。”
“可你会来看他的嘛,对不对?”
“等我有时间的时候。”他说,眯了眯眼睛,“你干嘛问这个?”
“噢,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要走出家门了。”
Javert皱起眉头。“我天天都走出家门。”
一个揶揄的笑容掠过她唇角,她转身准备离开。“是啊。是啊。”
“嗯。”
她实在没能忍住笑声。
“又怎么了?”Javert质问道。
“没事!”她还是这么回答,收拾好包裹,抬脚便要走。“只是就你的职业而言,你可太笨了。”
“什么?”Javert看着她走向门口,在她身后吼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走到大厅时,她突然大笑起来。
“女士!给我解释清楚!”
“晚安,Javert,”她回道,“明天见。”
在她走后,Javert低叹了一声。“女人,”他无奈地嘟囔着,“我永远搞不懂她们。”
***
Cosette坚持要在Javert离开之前共进一顿晚餐。出于身体原因和尴尬作祟,Javert此前一直都在楼上吃。Valjean也那么做,就不会显得他失礼。
Javert在餐桌旁极其不自在,尤其因为Azelma和Gillenormands一家也在场,而后者实在称不上熟人。他尽力避免被注意,可却感觉每个人甚至是墙上的挂画,都在盯着他。
这些人有多富有呢!反正他绝非同路。早年的Valjean也够不上,可他现今的地位却是应得的(不过如果Javert观察无误的话,那人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这是温馨的一餐,却只提醒着Javert,他在此逗留得太长了。
到夜里,他洗了个澡,开始收拾行李。
***
“我希望你可以留久一点。”Valjean站在门口对他说。
Javert摇摇头。“我已经在这儿呆太久了。得回去工作了。”
“啊,是啊,你就是闲不下来,对吗?”
“当然。就算我想,我也得生活。”
Valjean盯着地板看了好一会儿。“Javert,”他好奇地开口,“你做警察多久了?”
“嗯?”
“我的意思是,再过不久你就能领退休金了,对吧?”
“是。”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呢?”
“退休!”Javert响亮地笑了一声,“我干嘛要退休?”
Valjean迟疑片刻,似乎男人脸上的神色令他不安。“呃,有了退休金,工资就不再是目的,而且……我们得诚实一点儿,Javert,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
“说你自己吧,”Javert哼声道,“我可还有整整十一年才到你这岁数,就算到了我也能行。”
Valjean翻了个白眼,敷衍地笑了笑。
“你干嘛问这个?”Javert说。
“噢,我只是……”男人蹙起眉头,撇撇嘴,面色有些泛红。“你太忙了。我担心你哪天压力过大。”
“得了吧,是工作救我于无聊。”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行了,”Javert转身走向门口,“我该走了。谢谢你……留我在这儿。我恐怕还不了这个情。”
“你不用还。”Valjean热切地冲他微笑。
Javert叹了口气。好歹让我试试,成吗,他想打趣一句,但最终没说出口。“无论如何,这——陪伴很好。”
“我也要这么说。”
“嗯。可惜没能等到你完全活蹦乱跳了再走,但我实在受不了再欠你什么,或者欠我自己什么了。我会来看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随时随地,”Valjean说,“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Javert面颊有些发热。一时的词穷让他选择不再回应这个话题。他转而问道,“等你再硬朗一点儿,周末我们还去卜吕梅街吗?”
Valjean吃了一惊。“噢!啊,其实……其实,”他语带歉意地说,“我把那处地方给Azelma了。”
“你什么?”Javert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
“呃,她——她没有地方可去,”Valjean小声道,捏着自己的后颈,“没钱,也没家人……就算她找到工作,也要有一段时日才够租金。再说,我早就打算卖掉那房子。当然不是为了钱,只是我住在这里,空在那儿的话……我想还不如用起来。尤其还能帮到有需要的人——对我们有恩的人。”
Javert咬着嘴唇。他已经指责过这个男人各种荒唐的慈善,对此却毫不吃惊。“你不会就直接送给她了吧?”
“她看起来很不愿意我那么做,所以我们算是某种租赁关系……当然了,价格很低。”
“嗯。”Javert思索着。把房子送人这件事让他挺不高兴,租出去稍微可以接受,可还是让他闷闷不乐。是因为对Azelma那样的人来说,那房子远超出负担了吗?是因为Valjean在这件事上花了太多心思?还是说Javert自己对那个地方产生了依恋?无论哪一个原因,一想到Azelma要住在里面,他就隐隐感到烦恼。
“好吧,”他说,“总比她在这儿游手好闲要好。”
“话不能这么说,不过也没错。”Valjean说。
他们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有些尴尬。
Javert清了清嗓子。“呃,祝你早日康复,mon ami.”(*我的朋友)
Valjean扬起眉毛,看向他的神情仿佛他刚完成了一项壮举。
“怎么?”Javert说。
“你第一次这样叫我。”Valjean说,唇边挂着腼腆而倾慕的笑。
Javert拧起眉头,试图回忆其真实性。“是吗?”
“真的,”他说,“不然我一定记得。”
“呃。”Javert低哼了声。这可显得他太糟糕了。
‘真是个不知感激的家伙!’Mercier太太的声音回响在他脑海。
他感到一阵愧疚。“那么,”他轻声说,“我想是时候了,不是么?在我愿意承认之前,你就是我的朋友了。要是我当初肯接受这个念头的话,可能会更早一点。但那时我不想要这种陪伴。”
“现在想要吗?”
Javert别开脸,不停地拨弄着自己的衣袖。“行吧。”他终于承认了。他的目光来回游离着,双肩微耸,头却低了下去。他清楚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他。愧疚?不,没那么深。尴尬?不,又不止。
“那么,”他听见Valjean开口,握住了他的胳膊。“你得到了。”
Javert脸红了。他匆匆颔首。“À plus tard.”他小声说。(*再会)
“À bientôt.”(*回头见)
***
就在Javert离开后不久,Marius找到Valjean,递给了他一张纸条。
“噢,父亲!我在我桌上看到了这个,”他说,“是您生病那会儿的。我本来打算前些日子给您,可您身体还没大好。”
“谁给我的?”
“您看看就知道了,”他保证道,“那时候您还没醒,塞进您手里的。”
Valjean皱起眉头,从他手里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写道——
“尊敬的先生,谢谢您一直照顾我的探长。
Henri Gisquet”
他目瞪口呆,然后露出了笑容。
***
Javert回到了岗位,这对他并不是个负担。事实上,早在离开的那段时间他就开始焦虑了。Valjean在身边很好,可他仍不禁内疚地想,在他养病的这段日子里,躲过了多少本应履行的职责。
他收到了比预期中更热烈的欢迎,主要还因为他这回永久地端掉了“猫老板”。不过当一个年轻警员提到Montparnasses越了狱时,Javert险些把椅子摔到墙上。(为什么不对犯人搜查得彻底一些?下回是不是就要偷偷把枪带进牢房,毙了监狱长!)
除此之外,Javert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方式,这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总要在某些方面发挥作用,否则浑身都不好过。
他很想回街上巡查,可他不得不接手分局长的工作,这意味着各种各样的文书,以及接待每一个来警署寻求帮助的人。他们对他说,这样也好——他肯定还没完全康复。Javert无法苟同,可又摆脱不了这种情形。
每隔几天,他就会去Leroux家一趟。小伙子看上去气色依旧很差,食物也不太咽得下去,可他还活着,而且每天都有起色,这才是最重要的。Javert坐在床边,给他讲墓穴里发生了什么,警署最近又有哪些新闻。每回他离开时,Leroux的母亲都要塞给他一些现烤的小点心,怎么也推拒不了。
总的来说,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这几乎有点儿奇怪了。打去年六月开始,世界就没这么正常过。他不再为焦虑和疑问所困扰,不再一刻不停地质疑周遭,不再害怕为某个隐秘想法而获罪。他甚至不必再担心自己的安全了,将“猫老板”一网打尽可是份殊荣,没那么容易被遗忘。
时不时地,他还是会做那些古怪的梦。
他在半梦半醒间,看见那些连成一片的模糊面庞,恍若海浪般起伏着,令人发呕。
罪犯。娼妓。盗贼。凄惨的人。痛苦的人。那些他曾送进牢笼、和将要送进牢笼的人。
他们扯开了喉咙,哀求,怒吼,低泣。
“给我们一条出路。”他们说。
每一次他醒来,这个问题都折磨着他:
怎么给?
***
在Javert回到岗位的一周后,他在邮箱里发现了来自他举荐人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Javert,
我们有一段时日没正式见面了。听说你已痊愈,也恢复了工作,这让我倍感释然。最近过得如何呢?我倒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不然我早就与你联系了(偶尔主动写写信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嘛)。我想,或许你这周末有空?当然还是在我家——老地方,老时间。实在太久没见了。
顺祝时祺,
Chabouillet”
***
周六傍晚,Javert终于在太阳落山时下班,前往位于玛莱区圣马丁街226号的举荐人家。他不得不叫辆马车过去,而Chabouillet无疑会坚持替他付车费。在这点上这个男人倒是同Valjean很相似。
Chabouillet的宅子虽然不如受难修女街那栋富丽堂皇,但足够宽敞,且更宜居。皮质围椅因常年使用而磨得光滑,桌面和地板也都显得老旧。被随手遗落的书和文件,占据了这里那里好一些地方。窗台花盆里的植物长得葱郁而茂盛。尽管如此,整间屋子依然无可挑剔的干净,甚至让人觉得秩序井然,仿佛这个男人的工作习惯延伸到了家里。这点总让Javert宾至如归。
Chabouillet在门口热情地迎接他,像往常一样招呼他进客厅。他的老仆端来了一盘子咖啡和苹果奶油酥。(Javert喜欢在晚上喝咖啡的人。)
他们喝着咖啡,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杯身让手暖和起来。近旁壁炉里的一小簇火苗噼啪作响。
“天气冷起来了。”Chabouillet瞥了一眼炉火,随口道。
“嗯。”Javert出声。
Chabouillet短促地吸了口气,放下咖啡,双手合十抵在唇前。他专注地凝视着Javert。“那么,”他扬起眉毛,开口了,“Jean Valjean.”
Javert紧张起来。
男人似乎在等一个解释,可Javert给不了。上司的脸色让他不敢作声。
“就是我去看你时,睡在隔壁床的那个人,对吗?”
Javert不安地点点头,转而盯着自己的膝盖。
“我看了报告,猜到了。”
Chabouillet当了二十多年巴黎警察局第一分局局长,其时又任Angeles署长的秘书,也是Javert调派滨海蒙特勒伊的主要原因,他肯定还记得他们当初判处的那个人——正如Javert酸楚地记得,当他坚称那个小地方的市长其实是一个伪装的暴力在逃犯时,Chabouillet的怀疑之深(以及后来被证实后,那个男人的敬叹)。
Chabouillet现在会怎么想他呢?正是他把Javert调到巴黎来的——甚至正是为了追捕Valjean。
自去年夏天以来,Javert只同他的举荐人有过短短一次交流。他从没提过六月发生的事,更没提过Jean Valjean。所以,Chabouillet第一次得知整件事,要么是从同僚口中,要么是从报纸上。
Javert,他最坚定不移的下属,心软了!他忠诚的猎犬,在终于扼住狐狸咽喉的一刻——竟然松手了!不仅如此,他还要保护曾经的猎物不受同行的其他利齿侵害!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壁炉里的一根木材动了动,溅起一簇火花。
“好吧,”Chabouillet叹了口气,靠着椅背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做。”
Javert吞咽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有力。“他救了我的命,先生。”
“我听说了。”
“他是个好人,先生。”
Chabouillet打量着他。“嗯。”
Javert感觉自己脸颊发烧。
“我敢肯定,你懂得这一切有多讽刺,”男人评论道,“事情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相信我,”Javert面色黯淡地说,“我比谁都明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唉,”Chabouillet又端起了咖啡,“我承认,我对此了解得还不够,不足以形成意见。但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你一直很敏锐——哪怕在没人信你的时候。所以,我别无选择,不得不假定你在这件看似奇怪的事上是对的。除此之外……我还从不知道你会在信念上纠结。要是这个人能动摇你的想法,那他必然代表着某种强大的真理。”
Javert又点了点头,心事重重。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Chabouillet想了一会儿,他移开眼,往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真的,有了滨海蒙特勒伊那件事,那个人还去救你,不怕引火烧身,太不可思议了。”
“您不知道的还多呢。他是……他是我遇到过的最有同情心、最温柔的人。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毕竟有那样的过去,谁想得到呢,”Chabouillet耸了耸肩,“他打劫过一位主教,不是么?”
Javert皱起脸。“是……没错,”他承认道,“可——也是主教的仁慈改变了他。他不敢相信那个人会宽恕他,所以——”
Javert突然福至心灵地一闪念:Jean Valjean想效仿主教,他也做到了。他救了Javert的命,实际上也对Javert产生了主教曾施予他的相同影响——改变了一个人的内心。
“Javert?”Chabouillet的声音响起。
Javert吓了一跳。他微微张着双唇,走神了好一会儿。“对不起,”他歉声道,“我只是……想到了其它的。”
“哦?”
“没、没什么。”
“嗯。你刚才说到?”
“啊——呃……主教救了他,所以……Valjean决心让自己配得上。”
“是吗,”Chabouillet低喃道,“所以他在滨海蒙特勒伊,成为了那样的人?”
“对。”
“他的慈善事业——持续不断地做慈善,还有他对社会问题的热心——都不是种表演咯?”
“不是。”
男人的目光落在地板上。
“还有——那个被错认成他的人——那个Champmathieu——事情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Javert解释道,“Madeleine安全得很。他们没有逮捕他,没有把他拽上法庭。每个人都以为我疯了!根本没人理会我的怀疑。是Valjean自己那么干的,先生——他自己跑到阿拉斯自首,以免那个倒霉蛋遭殃!”
Chabouillet看向他,皱起眉头。“什么?”
“是真的,先生。他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就把自己毁了。他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去制止不公义的发生。一开始他们甚至都不相信他,他还是靠争辩来断送自己的!”
Chabouillet的神情肃穆起来。“可这些事……Javert,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年初我在档案馆查他的文件,发现了一份陪审团的记述。是官方记录,先生,盖了章的。”
“可完全没有上报过。”Chabouillet自语道。
“是啊!”Javert高声道,“可他们也没有提供其它解释。是报纸在散布谣言。您知道他们有多爱制造轰动,又有多罔顾真相。可没有人站出来驳斥。他们散播的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没一件是真的。他不是被强行带走的。那女人不是他的姘头。他也不是什么南方匪帮的成员。怎么可能是呢?天呐,他才离开四天!”
Chabouillet陷入了沉思。他盯着自己的咖啡,蹙着眉。
“我完全错看了他,”Javert哀声道,“上帝。您不晓得我错得有多离谱。他根本就不该被送回监狱。”
“他违反了假释,Javert。”
“这重要吗?如果他已经痛改前非了,还重要吗?这不正是假释的初衷么?”
“平心而论,他确实抢——”
“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可一个是意外,另一个被宽恕了。没有受害者提出指控。”
Chabouillet咬了咬嘴唇。Javert知道这些话会让自己受到一些非难,可他的举荐人的确未知全貌。
“Javert,”男人开口,“显然你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可——”
“错误!我害了整座城!”
“Javert,”Chabouillet的语气镇静而威严,“你不可能预知未来,你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那座城市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我的行为造成的直接后果吗?”
“你无能为力,Javert。不要为十多年前可能做出的不同选择而悲伤。那是于事无补的。你得活在当下。”
他也这么对我说,Javert心里想。可那改变不了我的感受。
Chabouillet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自己犯了错,”他说,“也许吧,尽管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你已经尽全力去弥补了。你把自己和职业生涯都置于危险之中,去救他的命,而且你做到了。你还能要求什么呢?放过你的良心吧,Javert。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
Javert伤感地盯着地毯。“还不够。”
“得了吧,”他的举荐人责备道,“难道那个人不感激你么?”
“他待我过于好了。”Javert坦承道。
“所以你还和他有来往?”
“他,呃——他觉得我们是朋友。”
“你呢?”
Javert的脸再次烧了起来。如果他表示认可,他担心会有一些对法律的不好影响,或者同事们的目光。“我们可以这样吗?”
Chabouillet眨了眨眼。“这个嘛,他已经被赦免了,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好吧,我觉得我们是。”
Chabouillet若有所思地哼了哼,打量着他,手托着下巴。
Javert不安地低下了头。“这对我是不太好,”他嘟囔着,“我知道的。可——大家对他的看法也不对。”
“看起来是这样。”男人说。
屋外,钟声报起了时。
Chabouillet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着。“好了!”他大声说,“跟我讲讲是怎么端掉‘猫老板’的吧。你的Valjean也牵扯其中,是不是?”
Javert吃了一惊。
就这样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不用再谈他的颜面尽失,抑或心慈手软?不用质疑他的屈从?
似乎如此。
Javert坐直了身子,双手交放在膝盖上。“好的,这件事——一切都是从那个恶棍Thénardier开始的,您知道……”
***
Javert离开几周后,Valjean收到了一封不寻常的信。
信封被红蜡封着,上面盖着警方的官方印章。他出于纯粹的本能被骇了好一跳,直到记起了自己目前的安全处境。他想,也许是关于赦免问题的文书,或者一些被耽搁的法条细则。可当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掉出了两张纸,看起来都不太正式的那种。
第一张写道:
“先生,之前听闻您的伤势很重,望早日彻底恢复健康。
有天我想起您时,突然想到该给您寄样东西。无关您的健康,而是一样我保管了一段时间的东西。我实在不知道拿它怎么办,除了给您,因为您几乎是它出现的原因了。我想,当您看到它的时候,您就会明白。”
信没有署名。Valjean好奇地翻出附在后面的第二张纸。
那张要更旧一些——纸张有些泛黄和起皱。抬头写道:“为了工作,有几点提请注意。”
Valjean扬起脑袋。
“第一,”最开始写,“我请求警署署长过目一遍。”
啊,Valjean想道,不管怎么样,这说明了寄信人是谁。
随后是一份有关监狱的某些问题及其一般程序的极其简洁有序的建议。
Valjean读着这封信,有些莫名其妙。也许是署里有人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他的那篇文章,开始思考监狱的现状。可上面并没有哪里提到他。这就是一份笔记,一堆临时起意的评注,再没别的了。他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关联——直到他读到最后。
“Javert,”上面署名——
“一级警探
于夏特雷广场的哨所
1832年6月7日
凌晨一时许”
男人的署名令Valjean震惊,日期更令他震惊。一开始,他只是疑惑Javert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特别还是在一年多前。然后,他突然记起了那个日子。
六月七日。
六月五日,他出发去街垒找Marius。六日,那些孩子死了,而他自己背着小伙子踏上了肮脏又危险的旅程。然后那天晚上,他在下水道口撞上了Javert。那天晚上……
他的脸变白了。
他又看到Javert走向河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河水看了好久。看着他最终走进哨所。
Valjean原以为他是去交报告的。
显然,他是去写这封信。
当他写完后,又回到码头上,准备自杀。
所以,这是他本打算在世上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是他的遗书。
Valjean发着抖,把这封信重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了前因后果,每个字的意义都截然不同了。
“犯人从预审处来时,是赤着脚站在石板上等待搜查的。很多人回狱后就咳嗽,这样便增加了医药的开支。”
“不能理解玛德栾内特监狱为何要特别禁止犯人拥有椅子,哪怕付租费也不准……”
“有些被叫作‘吠狗’的犯人,负责把其他犯人叫到探监室去。他们要犯人出两个苏才肯把名字喊清楚。这是种抢劫行为。”
“在纺织车间,一根断线要扣犯人十个苏,这是工头滥用职权……”
在Valjean的认知里,Javert从没有怜悯或体恤过那些不幸的人,尤其是罪犯。他还清晰地记得Javert是如何一心要把一个穷苦病弱只为自卫的母亲扔进牢房,哪怕她的孩子可能为此丧命。他是多么不在乎那些哀求,那些绝望,那些悔恨!
Javert把罪犯关进铁窗,然后就忘了他们。这是他的职业,似乎也是他唯一关心的。至于那些人之后遭遇了什么,他可能根本不在乎。
可现在……这个。这些事情,这些影响着犯人生活的小事。谁他妈会关注这些事呢。对每个级别的官员来说,他们都微不足道。可Javert注意到了他们。Javert询问他们。这并非逐次的观察记录,而是突然涌现的,仿佛他一直在梳理自己有关司法的记忆,直到此刻才发现其中的不公。
这意味着他从没忘记过,而且深刻到足以再次浮现脑海。如果他的内心没有在某个隐蔽角落为之不安,他又怎么会记起他们,尤其在人生最动荡的终结一刻?
Javert……
他的落笔沉着而有条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写这封信……他叙写的方式,那些琐碎的观察,仿佛都只是随口一提。可Javert选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它们为人知晓,替代他的遗书——不,作为他的遗书——其意义于他必定非凡。
然而,这样琐碎的小事……为什么选择它们?一定还有更大的不公义困扰着他,为什么选择这些?
被内化的不公。
这便是Valjean能想到的了。这些小事,从最最基本的层面上代表着社会的冰冷与不公。它们暗示了无所不在的冷漠,以及深藏于后的黑暗。正是这些未被人所意识的不公,滋生出了最危险的恶土。Valjean深知这一点。接踵而至的不幸会怎样摧毁一个人,而起因仅仅源于其他人一百万个无意识的小小举动。较小的罪恶如滚动的雪球一般,直至摧枯拉朽。而正因为其微不足道的组成,社会很难察觉其危险。
Javert一生中从未为别人流一滴眼泪,难道他会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吗?不太可能。更可能他是下意识有了这个念头。那是什么触动了他呢?只有Valjean对他的所作所为能做到这一点。不然还能是什么?
Javert一直认为Valjean那晚颠覆了他的一生,但直到此刻,Valjean才领悟了其中真正的含义。他原以为Javert的困境只是一种单纯的道德两难,一种责任冲突——或许还有理解上的矛盾——可这封信却证实远不止如此。
Javert突然把罪犯看作人了,关心起他们的待遇,他们的福祉。以前他只把他们当狗。什么样的影响可以带来这样的启示?必定是翻天覆地的那一个。只有Valjean能做到,哪怕是在不知不觉中。
他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他把绳子割断后,Javert会改变念头;他没想过用这件事换取仁慈,或者特殊待遇。可那个人的灵魂依旧被搅乱了。他不仅重新审视起自己,也审视起他人。
突然间,Javert发觉社会是一台庞大而狰狞的机器——他是其中的一个齿轮——它吞吃人,又把人当作可怜可恨的东西吐出来。他看见了,恍若灿烂的星光一瞥——然后便看不见了。他因此而动摇,回神时,已只身漂泊在一片陌生的无边海域之上,连同他新的启示,漂泊在一个只能领受罪罚的世界。
当他窥见此刻的自我,窥见他所发誓效忠的系统中无法避免的痛苦,他在这个世界还能到哪里去呢?他的信仰崩塌了,他的本能在争斗。在这样一个凄凉又绝望的时刻,他能奔向谁?谁能为他照亮路途?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Valjean感到一阵寒意升起时,已落下泪来。
他试图去体会Javert在那一刻的感受,却办不到,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他只知道那一定很可怕——足以撕碎一个人的灵魂。
然后事情便一目了然了。
他体会过。他尝过窥见真相的痛苦。他曾经震惊地发现自己竟是一个残暴的亡命徒。他被自己吓退了,他所做的一切!这个世界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冷血从来不是他的天性,可无数的苦楚与愤怒在他身边沸腾,无助便化作怨恨。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那些琐碎微小的不公,不仅已经摧毁了他的整个生活,还摧毁了他的整个自我意识。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那种冲突是无法形容的。他想那就是Javert的感觉,那种身份被撕得粉碎的感觉。囿于黑暗与恐惧的牢笼,再无法相信任何事情,或者更糟——相信自己错了这么多年。
当时的那种恐慌——那种摧殆心神的畏惧——自己是怎么挨过的呢?Valjean不知道。因为主教已经立誓要救赎他,他便决心遵从。
可Javert没有承诺要守,更没有人走向他。他没有任何意关上帝或救赎的话语伴他度过那个夜晚,没有任何人的门阶供他祈祷。他面前只有那条河,连同他过去的错误。
所以,他做出了决定。
可他在屈服于虚空之前,做了最后一件事。他写了一封信。他的话将永远无法被完全理解——因为其中的情感太复杂,语言又太简单——可如果能产生一些影响……如果他能在这个悲惨世界里,用最后一口气去设法改变一些事情,使之变得更好——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也许……
也许就足够了。
***
Javert打开门就看见站在两级阶梯下的Jean Valjean。还没发问,那男人就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好像一个孩子找到了他走失的小狗一般。脑袋还埋在他的马甲上。
“你真的是个好人。”Valjean喃喃自语。
Javert脸立刻红了。“Valjean,这——”他咳了两声,“你在搞什么鬼?”
“啊——”男人受到惊吓般退后一步,仿佛刚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没、没什么。对不起,呃——”他慌张地笑了笑,手捏着后颈,眼睛四处乱瞟着,看起来正在搜肠刮肚着什么。“或许,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去塞纳河散散步?这个时节的叶子特别漂亮。”
Javert挑起一边眉毛。“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真的好奇怪。”
“我被这么说惯了。”
“嗯哼。”
“所以……陪我去吗?”
Javert相当刻意地长叹了一口气,抱起胳膊。“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啊!太好了。”
Notes:
Valjean:完蛋,跑得太快,借口还没找好。
Valjean是绝对绝对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看了信的哈哈。
Chapter 55: 投木报琼
Summary:
这一年的圣诞,尤为意义非凡。每个人都这样觉得。
Chapter Text
“经年得旧友。”
——John Leonard
***
时节渐渐从和煦的初秋转入凉爽的深秋,两人时常见面。Javert会在每个周末前往受难修女街的宅子,同Valjean一道坐在某间安静的居室里,一起品茶或喝咖啡,闲聊这一周的见闻。有时候他们也给对方读书,有时候则出门散步。这种静好的俗世幸福,他们非常珍惜。
在Pontmercy小两口和Valjean的帮助下,Azelma搬去了卜吕梅街。她觉得自己被那屋子的面积衬得十分渺小。倒不是说房子有多大,可她一个人住,总觉得奇怪。出于无奈,她又找到了自己的前雇主——印刷商Lavoie先生——恳求他能让自己继续在他店里工作。他十分惊讶于她能再次露面,却也多少松了口气。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很担心她的安危。
一个朋友正教她认字,Azelma解释道,所以今后她会更派得上用场。他同意了。Cosette的确每周都来看望她,用Valjean曾经教自己的方式去教她读书。就这样,一个人受了教育,变成两个,再变成三个,知识的火焰薪火相传。
Valjean也时不时去看她,帮着打理一下花园,那园子对一个姑娘来说还是太大了。他总是不忘关心她的健康,而她也会为他备好茶水。渐渐地,这两个人间产生了某种共鸣般的喜爱——他的朴实和她的腼腆。他试图哄女孩走出自己的壳,就像他哄邻居家的猫过来一样。(虽然他发现自己哄这姑娘要比哄猫成功得多,那猫还是躲着他,故意不理会他的呼唤。)
十月变成了十一月,风把树上的叶子一片片摇落,只余枝干像枯爪般抓向阴云满布的天空。清晨的秋霜镀满大地,光亮亮的。人们的呼吸间渐渐泛起白雾。
丰收的季节迎来了终点。
***
“Papa,”Cosette一边帮着削苹果,一边说,“Marius提醒了我一些事。”
Valjean抬眼,手中是削得一根不断的完美杰作。“嗯?”
“您急需几身新衣裳。”
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马甲上一会儿,然后很快移开了。“为什么?”
“因为您穿的太旧了,都褪色了。”
Valjean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起手上的工作。他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毛。“可非常舒适。”他说。
“也丑得没眼瞧,您知道的。不然晚宴那次我干嘛把它们藏起来呢?”
“你这下承认啦?”
“那是当然,”她一只手叉着腰说,“您的每件衣服都至少补过三次以上。而且颜色也根本不适合您。”
他撇了撇嘴。“我可没教过你要这么直白。”他说。
“哈!当您只给我买漂亮衣服不给自己买时,就已经犯了这个错了。现在我是男爵夫人,我们很富有,可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
他沉默了一会儿。“Cosette,”他谨慎地开口,“你就没想过,也许我是故意要穿得低调呢?”
她噘起嘴。“放在以前,我想这是个理由。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先生。您又不是通缉犯,穿得出挑些有什么问题呢?”
“呃,”他喃喃着,“我知道。你又要使那一招了,是不是?”
“您有办法嘛?”
他低叹一口气。“Cosette,”他最后挣扎道,“你很清楚我不会把钱为自己花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
“噢,没错呀!所以您真不该把钱都给我,是不是?因为我现在想给您花多少就花多少,您管不着啦。”
Valjean张开嘴,又立刻挫败地闭上了。“啊。”
***
周三下午,Cosette拖着她父亲进了一家裁缝店。由于Marius也需要做一件新礼服,所以他最后也来了,不时还抽空偷看一眼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案件笔记。
Valjean相当不开心。这个可怜人常常经历着天人交战,可当Cosette和裁缝拿布样给他瞧,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款式和线式时,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这堪称另一种折磨。他这辈子从没出过风头,光想一想就叫他厌恶。他不想占有这房子里的任何一间华丽衣橱。可Cosette坚持说他现在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富绅了,得注意穿着。
Marius的劝说方式则没那么缠人。他指出,Valjean如今已经被赦免了,不再需要任何寒酸伪装或刻意低调。他应当庆祝自己新得的自由。他应当允许自己花一点儿赚来的钱,这些钱已经被保管得够久了。为什么不用呢?这是合乎逻辑的。
哪种论调都没有动摇Jean Valjean。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衣服。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这件?”
“不行。”
“这件。”
“我觉得不行。”
“那这件?”
“Costte,这些都太——太过了。你有——”他恳切地转向裁缝,“你有没有稍微……”
“素色一点的?”Cosette打断道,“暗淡一点的?干脆再破旧一点对吗。这就是您想问的?”
Valjean脸红了。他显然有些生气。“我不是——”
“Papa,我不会再让您穿着那两件旧马甲和那三条裤子到处走,所以别指望我会给您买配套的衣服。就穿一次鲜色嘛,你这个老顽固。我强烈要求。”
“我更喜欢……素净一点的。”他咕哝道,看着她把一块亮蓝色的布样举到自己胸前。
“不行,”她自言自语,转头又扎向那堆布料,丝毫没理会他的话。“您完全不适合这个颜色。呃……这个……啊!”
她得意一笑,又把一块布料举到他跟前。“这个!这个绝对适合您。”
Valjean垂眼看去。他的心脏忽然揪紧了。
是深红色的料子。并不完全是苦役犯所着的那种象征耻辱的橘红色,更像是被汗水或海水浸透后的颜色。他看见那颜色搭在胸前,骇人的景象便闪过脑海。无比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
“您不喜欢么?”Cosette天真地问。
“拿开它。”他命令道,声音沙哑。
他没有发现Marius在角落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
最后,Valjean得到了三件新马甲、四条裤子、两身礼服、三件衬衫和五双长袜,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想买或自己付钱的。(裁缝还加赠了三条围巾,以感谢他们的惠顾。)
至于Cosette自己,则得到了两条丝绸饰带,一双镶珠便鞋,以及一通来自她丈夫的关于他们父亲为何讨厌红色的唠叨。
***
十一月过去了两周。这天,Cosette走向她父亲,脸上带着股他好久没见的羞赧神情。他以为她兴许想要些什么——请求些什么,虽然她已经成家了。然而,她只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用麻布包起来的包裹。
“外面越来越冷了,”她开口道,“我给您织了一样暖和的东西。”
他吃了一惊,不好意思道,“噢,Cosette,你不用——”
“我本来想等到圣诞节再给您的,可这段时间天气都不好。而且,我还不晓得您高不高兴收它。”
“高不高兴?”他笑道,“我亲爱的——”
“拿去吧。”她低下头,把包裹塞进他怀里。
他抬起她的脸看着她。她的表现很古怪。他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做错事了,于是他迷惑地拆开布袋。
“啊——”
“千万别生气。”她嘟囔道。
里面是一条用厚软的羊毛线精心编制的——鲜红色的围巾。
“在您开口之前——”
他好奇地抬眼看向她。
“在您开口之前,我得说我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红色。Marius告诉我了。”
他眨眨眼,骇了一跳。
“可您瞧,”她解释道,低垂着脑袋,“这正是我这么做的原因。因为——因为您不该被迫讨厌一种颜色。那太没道理了,也很残忍。您不该一看见这么普通的东西,就联想到那些可怕的事。何况红色还代表着很多东西。它也能是一种美好的颜色!它代表爱,代表温暖和力量……”
“我希望当您看到这个颜色时想到的是这些——想到您有多被爱着。所以……”她吞咽了一下,“所以我觉得给您织一条这个,您一看到它,就能想起我,想起我对您的爱,而不是那些糟糕的事情。”
她咬着嘴唇。Valjean看着她,又看向那条围巾。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了。“你知道吗,你真是一个非常贴心的孩子。”他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过来。”他倾身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所以,您接受了?”当他松开手后,她问道。
“很漂亮,”他说,“我戴着它,总能想起你。”
***
同十二月一块儿降临巴黎的,还有大雪。白色很快覆盖了每一间屋顶,仿佛撒落的糖霜。每根烟囱都吐出团团白雾,直冲向星空。墙檐上挂着冰柱,圣母院的滴水兽和圣像长出了结冰的胡须。到了这月中旬,冬青枝和常青树枝开始出现:这是除了偶有的灌木丛和常青藤丛外,这座城市唯一的绿意了。
鸟儿和孩子们缩在一起取暖。烧鹅、杂碎和烤栗子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道。面包师傅在窗户上挂起了各种节日形状的姜饼装饰,小姜饼人坐在成堆的水果酥点上,吸引着寒风中的顾客。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每个人都裹了四层以上的衣物,脸颊泛着红光。
十二月带来了冬天,巴黎城中却是一年中最温暖。
***
为了防寒,Javert把深蓝色的围巾绕在脖子上,拉下帽檐,然后走到门口。
才一开门他的脚步便刹住了,整个人往后一缩。
在轻轻飘落的雪花中,Jean Valjean站在门阶上,他的一只手还悬在半空,正准备敲门。Javert注意到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脖子上围着条鲜红的围巾。在雪色背景的映衬下,他的头发几乎看不清了,两颊则因寒冷而显得红润。“噢。”他出声,看起来和Javert一样惊讶。他眨了眨眼,又呆住了一会儿,才发出一阵轻笑。他挺直身子,咧嘴笑着,揉了揉后颈。“对、对不起,”他抱歉道,“我就想顺便过来看看你在不在。可显然你要出门。”
“我可以等一会儿,”Javert说,“只是出去买点儿东西,不着急。出什么事了?”
“出事?当然没有。你觉得我只会在有求于你的时候过来吗?”
“没,”Javert叹了口气,“我没这么想。干嘛不进来呢。这儿好冷,热气都被你散光了。”
“不,不用——”Valjean投降般地举起双手,“我不是——我不想打扰你。一句话的事。我真的不用——”
“噢,闭嘴吧,”他替男人打开了门,“进来。”
“如果你坚持。”
“我特别讨厌冷,”Javert对他说,关上了门,“哪怕是一会儿,能避免就避免。”
“嗯。”
“所以?”Javert抱着胳膊看向他,“什么事?不会又来给我付房租吧?”
Valjean僵了一刻。“什么?不是。你——你需要我来付吗?”
“谢了,没这个需要,我还是愿意用我自己的钱。那告诉我,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啊。”Valjean别开目光,“我只是……”他清了清嗓子,手背在身后,脚后跟点着地。“我突然想起,呃……Javert,你愿意参加咱们的圣诞晚宴吗?”
Javert吃了一惊,沉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太爱交际,”Valjean补充道,“可我一想到你可能没人一起过节,我——呃,我真受不了!没人该一个人过圣诞。哪怕你还有房东太太——虽然我很怀疑,看起来她也有亲戚探望——那还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在这个时候都应该同他的家人在一块儿,或者至少他的朋友。”
“可是,啊,我僭越了。我不是说你的生活缺少什么,或者说我出于同情才来问的。我知道你有多痛恨施舍。真的,我根本没暗示什么。我就没想过那些原因。因为,你看,我不是为了你要怎样才问的。我的意思是,我其实,我没有——我只是想要你来。如果你不在场,我会觉得不对劲。感觉不……完整,姑且这么说吧。我不晓得这样讲你能不能明白。我觉得你就该在那儿,和咱们坐在一张桌子旁。也许我有些自私或者自以为是了,可——噢,你怎么了?”
他发现,Javert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Valjean的脸色这下快跟他的围巾一样红了。“啊,上帝,我该写封信什么的。我想过,可你住得这么近,我就突然想,能不能顺路过来。唉,我在你面前总是没法好好说话。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应该给你写信的,那样说起来更有条理,而不是——”
“打住,”Javert低头笑着,挥了挥手,“给我打住。你说得越多,越像个傻子。总是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Valjean,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吃饭,你个白痴。”
Valjean吃了一惊,眼睛立刻亮了。“你愿意?”
“如果你问了,那么是。你以为我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之前有约吗?”他嗤之以鼻道,“拜托,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邀请警察去家里作客,更不用说请我了。相信我,我心里有数得很。只有那种非常愚蠢的家伙才会给我发邀请,而你碰巧就是个非常愚蠢的家伙。所以,我得照顾照顾你那脆弱的神经。”
Valjean一脸茫然。他扬起头,缓缓眯了眯眼睛。“你不想来的话,不用勉强。”他小心地说。
Javert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他一只手捂住脸,揉了揉太阳穴,又捏了捏鼻梁。“我——”他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咕哝,“也许我没表达清楚。我愿意和你一起吃晚饭,愿意。而且是出于个人原因,并不是为了让你好过一点。我不太擅长表达这种事,抱歉。我就没想过你会问,谢谢你的……好意,谢谢。我很——”他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我很荣幸与你共度那一天。”
Valjean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笑容。“真的?谢谢你!我太高兴了。”
Javert还来不及反应,Valjean就一把抱住了他。
可以肯定的是,这会儿他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了。尽管慌乱,他还是在男人的怀中渐渐放松了下来。“你,啊……你想陪我去买东西么?”他小声地问。
“乐意之至。”
***
十天之后,Javert望着Gillenormand宅邸门径旁积雪的灌木丛,呼出一团团白气。他没察觉到有人正悄悄靠近。
突然,那人一把抱起他,搂着他的腰转起圈来。他惊呼一声,想挣脱那偷袭者,可Valjean只笑着不肯松手。
他们就这么晕乎乎地扭作一团,最终失去平衡,双双倒在了雪地里。
Javert又惊又怒地坐了起来。“你他妈在干嘛?”他质问道。
“冷静,”Valjean笑道,一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冲他咧开嘴。“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你今年三岁吗?你是个成年人,Valjean!”
男人毫不在意。“啊,”他满意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不冷了。”
Javert双眼冒火。他转头瞪着他。“你是想告诉我,你这么做就为了取暖?”
他的怒气让Valjean一时有些错愕。然后那男人勾起唇角,拼命忍着笑。
“你这个混蛋!”Javert气冲冲地一把将他推回雪地,威胁般地俯视着他。“我收回我的话。你就只有三岁!”
可他的瞪视似乎毫无作用,Valjean只是愉悦地低笑着。然后男人抬眼望向他,脸上是平和而顽皮的笑,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看上去高兴极了,原因全是Javert。
Javert的脸颊发起烫来。他看着Valjean那个样子——那样望着他——心底生出了一团悸动,以及某种不具名的烦躁。他抵着牙齿,低吼了一声,开始把雪愤怒地往那人脸上和头发上抹。
Valjean笑得更厉害了。他挣动起来,把胳膊挡在脸前,有些敷衍地抵抗着。
这种消遣做派更令Javert火冒三丈。
听上去Valjean似乎在反抗,可他笑得快喘不上气了。他的双腿在雪地里胡乱蹬了蹬,然后侧滚到一边,蜷成一团。
“Javert!”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两人同时抬头,Cosette正气愤地看着他们。
“你们俩在干嘛?”她叫道,“给我停下来!”
Javert茫然地望她一眼,下一秒又生起了气。“他先的!”他指向她的父亲。
“我没问谁先的!你们两个立刻给我进来。外面冻死了!”
“Cosette,”Valjean试图开口,“我们只是——”
“别让我亲自过来!”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Valjean露齿而笑,Javert则气得要命。
“啊,”Valjean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咱们最好听她的。”
Javert冲他眯了眯眼睛。“我跟您还没完,先生。”他站起身。
***
正准备脱下外套挂起来时,Javert迟疑了。他不太确定正确的流程是什么,但礼物还在衣服里,如果把衣服放在门口的话,他总归还得找个理由出来取,那可是件尴尬事。“对了,进去之前……”他在大衣内侧的兜里摸索一阵,拿出了两本小巧玲珑的书。书用绳子系在一起,是他之前买的。“给。”他把书递出去,不知为何感到如此难为情。
Valjean一脸惊讶地接了过来。“噢——Javert!你不用为我准备什么。”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过去一年你已经给了我够多了。”
“比如?”Javert一头雾水。
“我的自由。还有……”他解开系带,打量着书本,声音小了下去。他微微扬起头,目光徘徊在封皮上。
“我想找一些合你兴趣的东西。”Javert说,“我自己是没读过,但是,呃,别人都这么推荐。当然了,买书的免不了夸口,不过Lavoie看上去是个正派人。希望你不会觉得——”
他打住了,因为Valjean偷偷笑了起来。
“怎么?”
“没什么,”Valjean说,“只是——你看上去太不自信了。不管它是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为什么?总该先看看。”
“因为是你送的呀。”Valjean回答,仿佛这是真理般显而易见的事,而Javert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啊——你太感性了。算了,我还给你带了这个。”他笨拙地又在衣兜里摸出了个脏兮兮的小麻布袋子。“花球根。”他说着,放在了Valjean手中。
男人面露喜色。“噢!什么花?”
“我……对花不太了解,所以挑了个最好认的。”他捏了捏后颈,别开目光。
Valjean抬起头,适时露出一个问询的笑。
Javert咳了一声。“鸢尾花。”他嘟哝着。
Valjean大笑出声。[1]
Javert脸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Valjean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他一边说,一边揉着眼睛,“鸢尾花,当然是鸢尾花。什么颜色的?”
“呃——不知道。我忘了问。”
“那就拭目以待吧。”Valjean愉快地耸耸肩。他又顿了顿,揉起了自己的脖子,“呃,我应该现在也把礼物给你,但一般我们是在晚饭后交换。”
“哦——抱歉。”
“不用在意,”他说,“这样也挺好。快进来吧,把你的外套挂上。我们去看看晚餐准备得怎么了。”
***
Gillenorman府邸上下被冬青枝与常青藤装点着,上面别满了精致的装饰,同时系着金色与红色的蝴蝶结缎带。围栏上同样挂满了类似的小物件,壁炉和壁画周围则装扮着一些更小巧玲珑的。
在前往大厅的途中,Valjean发现Javert盯着那些绿油油的枝叶在看。“他们把这儿装饰得很美,是不是?”
“他们有钱。”Javert心不在焉道。
Valjean抽了抽嘴角,但没让人瞧出来。
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是说,呃,很美。”
这是家庭聚会,所以这家人把地点选在了他们惯常用的小餐厅。餐桌和屋子布置得同样精致,桌子正中摆放着常青枝和几盏黄铜烛台,上面装点着晒干的橙子片和莓果。肉桂枝不时可见,四处可闻——空气中漂浮着烘焙的香甜与肉的浓郁,同时掺杂着一丝松木清香,着实芬芳馥郁,宛若天堂。
“晚餐就快好啦,先生。”Nicolette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不过在那之前,先尝尝这个吧。”她把一个大银碗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这才又回到厨房。一阵诱人的果香立刻四散而出,琥珀色的液体上漂浮着丁香、浆果、肉桂、橘子片和八角茴香。
“Javert,你想来点儿苹果酒吗?”Valjean问。
Javert点了点头。
“是用后院的苹果做的,”Valjean一边说,一边为他舀了一杯。“小心,很烫。”
Javert没理会这句,而是慢慢地啜了一口,又品评般地咂咂嘴。“噢,很好喝。”他说,似乎有些惊讶。“这是什么--这个小小的……?”
Valjean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杯子里的某一片。“噢!”他笑道,“是八角。味道有点儿像甘草。”
“甘草又是什么?”
“啊--大概就像……茴香?”
“我分不清这些味道。”
“没关系,”Valjean轻笑道,“你喜欢就行了。”
“很好喝。”他耸耸肩,又啜了一口。
“好吧。你想和我去阳台透透气吗?”Valjean问道,也给自己盛了一杯。
“当然。”
***
他们凭栏而立,颇为感怀地凝视着楼下银装素裹的花园。杯子里升腾的热气氤氲着两人的面庞,而杯身的热度足以让人在大冷天手也暖乎乎的。
远处,金黄的落日渐渐柔和。
Valjean舒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在他面前恍若转瞬云烟。“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本来活不到这一个圣诞节了。所有这一切我都看不到。”他面色庄重地看向Javert。“我欠你太多了。”
Javert打量着他。“别说胡话,”他转头继续看着花园,“朋友之间没有这一说。再说了,我还是……我还是很后悔去年那样对你。”
“都过去了,”Valjean说,“我并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更没料到我们能成为朋友。”
“可你……那么想过,对吗?”
Valjean吃了一惊,有些讶异地望着他。
“早在我有所察觉之前,你就对我很好了。”Javert说,“你说过--有一次你问我,要是在蒙特勒伊时,我们没有不和,我没有怀疑你……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当然--你当时没说完,可你就想问这个,对不对?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呃--”Valjean面色泛红,“也许吧。虽然我知道不可能。”
“可现在,”Javert说,“现在我们是了。”
男人微微翘起嘴角。“是啊……现在是了。”他又呢喃了一遍,“现在是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花园中。“我觉得……过去一年,胜过我的一生。”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很奇怪吧?我险些捱不过上个春天。一切恍如隔世。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深有同感。”Javert说。
“哦?”Valjean凝望着他。
Javert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抱起胳膊,靠在栏边。他缓缓眯起双眼,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享受宁静的餍足的猫。
“你这一年……变化很大。”Valjean直白道。
Javert皱了皱眉。“是吗?”
“我是说,你当然还是我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人。只是……更好了。更体贴,更柔和,某种程度上——好的那种。”
“如果我变了,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嘛——”Valjean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所有这一切都源于你自身,它们就在你内心深处。你只是……没有察觉。”
Javert轻哼一声。“有趣的说法。虽然我不那么确定。”
“我确定。”Valjean说。
“好吧。”
Valjean凝望着他。当他沉浸于此刻时,他的心思在别处,心事却温柔地浮上面容。余晖缠绕上他银色的发缕,光彩熠熠。
他们都变了许多,Valjean想。莫大的改变。他们甚至在一起共度圣诞了——共享这安宁与陪伴。这本是绝不可能的。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看起来,上帝似乎有着与众不同的幽默感。
可Valjean仍然觉得本该如此。他们受过多少磨难——他们曾有多针锋相对——眼下就有多刻骨铭心。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生灵能有他们之于彼此的意义。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每个动作、每句话语——在这样的历史前都重如千金。因为这条路实在太长、太长了。
Javert的手搭在栏杆上。Valjean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盖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背。他感受着其中的温度,郑重地握了握。“谢谢你,”他轻声说,“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Javert身子一滞,双眼仍然看着远处的余晖。过了许久,他垂下头,缓缓地握了回去。“同样……感谢你。”他回道,“尽管我配不上。”他抽回手,在把苹果酒端向唇边时移开了目光,似乎盼望着能藏在那杯身后面。“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容易……与之为友的人。你能忍受我——尤其我们俩还有那样的过往——你对我很好。”
“忍受你!”Valjean笑出了声,“好像我还不够珍视你似的。”
Javert一脸无奈地看向他,脸色有些泛红。“这个,”他无力地嘟囔着,“你是个——傻子,所以……”
Valjean还在笑。“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Javert想反驳,但最终还是作罢。抱怨被淹没在了一口苹果酒中,他移开了视线。
***
等两人回到楼下,发现晚餐已悉数上桌,每个人都落了座。
Azelma和这家人在一块儿,还有表兄Theodule,后者难得脱下制服,换上了一套正装。他坐在他的姨妈旁,再过去则是她的父亲。
最大的盘子里放着满是填料、缀着小红莓与浇糖胡萝卜的肥硕火鸡。旁边是一大碗土豆泥配肉汁。还有一盘用迷迭香、百里香现烤的面包,一盘烤笋瓜,以及两碟黄油。
Javert很少吃得这样丰盛,他细细品尝着每一口。但就算除开礼节上的因素,他也并不愿叫人看出来。“很不错。”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就飞快地喝起了酒。他尽可能让自己嘴巴没空,以此避开所有交谈,因为他实在不擅寒暄。此外,哪怕他出入这栋宅子已经半年多了,仍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在Azelma在场时尤为明显。他和那个姑娘除了偶然的匆匆一瞥外,再没说过一句话。
除开这些,晚宴令人愉悦——至少在Gillenormand老爷子决定开启新话题之前。
“你是个寡言的人,探长。”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醉了,“我就喜欢你这点。你平常都怎么过节呐?”
“什么?”Javert问道。
“圣诞,我说圣诞节!你一般怎么庆祝?”
“我……”所有人的注意力突然都转向他了,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会,呃……”
“你不会如何?”
“我不会……特意做什么。”他老实道。
天呐,为什么他就不能说一次谎呢?做弥撒或者干点别的,哪样不行?
“什么都不做!”老爷子叫了起来,“这是为什么?”
Javert喉头发紧。怎么解释?说他从未受洗,严格来说根本不算教徒?说他来自一个上帝已成旧影、信无可信的地方?他不愿欺骗,却也无法忍受就此剖露自己的过往。“我没有……什么人一起过。”最后他说。
这下人人都盯着他看了。
“这是什么蠢理由,”Gillenormand一边说,一边向四周比划着,“瞧瞧在场的所有人!”
“啊——”Javert偷偷抬眼看过去,面颊发烫。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Valjean身上,后者正一脸局促地坐在他身旁。
他们目光相接的那刻,他敢打赌,Valjean一定体会到了他正处于何等的尴尬之中。男人宽慰地冲他笑了笑,驱散了紧张。
“要知道,他是对的,”Valjean说,“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其他人欣慰地点点头,满意于问题的飞速解决。可Javert知道,他们并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那是只有他和Valjean明白的东西。
***
享用过无花果布丁和水果挞之后,他们回到了客厅,壁炉旁围放的两处长沙发和数把扶手椅供他们休息。两侧的桌上堆满了礼物,还有几碗烤栗子和各式糖果。
上帝啊,Javert心道——这些人的确不愁吃食。
“我们从谁开始?”Cosette刚一坐下就开口。
“做父亲的先。”Marius说道,还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
Valjean迟疑了片刻。“实际上,我今天已经收到一些礼物了,所以——我应当先回礼。”
“噢,我明白了——那开始吧。”
Valjean从礼物堆中翻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Javert,脸上带着亲昵的笑。“这是送给你的。”
Javert尴尬地接过,坐回长沙发,Valjean坐到了他旁边。他发现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向他,尽管这回他知道该做什么,仍难免羞赧。
他打开纸盒盖子,里面整齐叠放着三条绸质领带。一条淡蓝底缀深蓝十字星图案,另一条刚好相反。还有一条银白相间的。
当他触碰到手中的丝滑物件时,双唇微微张开了。他只有两条普通亚麻质地的领带,这几条比他自己的要精美得多。
“看看下面。”Valjean提醒道。
Javert照做了,发现下面还有一双皮质手套。
“里面是兔毛的。”Valjean说,“应该比你平常戴的暖和。”
“谢谢。”Javert惊讶地咕哝,一时没有察觉这家人的目光。
“本来该定做,所以我特意往大了买。”男人补充道,“但要是不合手,我帮你拿去改。”
Javert低下头,戴上试了试。“你考虑得很周到,不过似乎刚刚好。”
Valjean释然一笑。“噢,太好了。”
接着是姓Gillenormand的和Theodule——据Javert观察,他们当真是依次来的——然后是Cosette,Azelma和Marius。这样,每个人都收到了一份礼物。
他猜测第二轮又要从Valjean起头,但事实并非如此。
“Javert!”Marius叫道,“我有东西送给你。”他拿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长盒子,外面裹着淡蓝色的礼物纸。
Javert茫然地瞪着他。“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可是圣诞节。”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节,可你为什么要——”
“Javert,”Valjean用手肘碰了碰他,柔声谴责道,“拿着吧,别问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Javert面带怨色,冲他皱起眉,但还是任由Marius把盒子塞进了自己怀里。那重量差点让他没拿稳。“这是——?”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有条不紊地打开。先松开缎带,再揭开包装纸,把这些都放到一边后,一个厚实的木盒子显露出来,叫人无从分辨里面的东西。他眯起眼睛。光是那严丝合缝的接口与平整的漆面,已经散发出了昂贵的气味。
“你到底……?”
“快打开!”小伙子坚持道。
那样的笑容让Javert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地打开盒子,然后眼睛瞪大了。
盒子里嵌满配件的酒红色绒布中,躺着一对雕工精美的决斗手枪。枪托和枪管上刻饰着土耳其风格的花叶纹样。两支枪有一些使用年头了,枪托处的纹饰已经磨得光滑,枪口也因弹痕变得黯淡——但这分毫无损它们的美丽。Javert敢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事物之一。他拿起其中一支,震惊地打量着。
“您喜欢吗?”Marius试探地问。
Javert没有回答。他眸中的神采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在一个军火商那儿找到的。”小伙子说,“不是最新款,但我觉得特别好看。那人说这对有膛线,虽然可能很难看出来了。”
Javert仍然没说话,也没看他。他着迷地探究着手中物件的构造。枪身几乎遍布着优美的云纹花样,金属部分打磨得熠熠生辉,木质枪托色泽华丽。这是一对特制手枪,相较普通手枪而言,扳机护环、锯齿枪柄以及铂制内里的火门,让它的安全性与精准度都更胜一筹。
“您可能觉得贵重,”过了一会儿,Marius说,“可的确不算什么。我早就欠您两支枪了,何况您还对咱们那么好。”
Javert终于看向他——几乎立刻就把目光移向了地板。“这个,呃……”他的手垂下,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枪,像在斟词酌句。“你很用心。”
“举手之劳。”小伙子回道。
Javert最后看了一眼那把枪,小心翼翼地放回凹槽,合上盖子,仍然没怎么回过神。
“轮到papa了。”Cosette宣布道。没等两人坐下,她已经从离她最近的礼物堆里挑了一个出来。
“啊?我的?可亲爱的,”他接过递过来的礼物,说道,“你已经给我织了条围巾呀。”
“哎!”她笑出了声,“您以为我会只准备一件礼物?在圣诞节当天都没有表示?别犯傻。”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手帕,每一条手帕角上都绣着他的名字缩写——“JV”,镶边则是用不同色彩绣成的精巧花纹。总共有四条,都不一样。
“噢,”他轻声说,“很美,Cosette……”
“我早就想给您做新的了,因为以前那些,上面都是错误的名字,”她解释道。“您现在有新手巾去配您的新衣服啦!您看上去会非常英俊。”
“谢谢,”他轻笑道,大拇指摩挲过那针工。“你的巧手令人惊叹。”
“认出那些花了吗?”
“呃,让我看看……这是蓟,很明显。这个是……狐尾草?”
她愉快地点点头。
“这些是……”他抬起头,“它们是旋花类的,还是……?”
“是牵牛花。”
“噢!我知道了。这些是蔷薇,对吗?”
“完全正确!”她说,转头对着她的丈夫咧嘴一笑,“他可真是花花草草的行家,对不对?”
“没错。”小伙子赞同道,微笑着饮了一口酒。
“还有Javert!”Cosette叫道,伸向了一个同样大小的盒子。“我也给您准备了!”她喜气洋洋地把盒子递给他。
“你打乱顺序了。”Marius提醒。
Cosette冲他皱了皱眉。“噢,闭嘴吧。”她撅起嘴巴。
“啊——”Javert惊讶地接过盒子,有几分尴尬。“谢、谢谢你。”他盯着礼物盒,面颊有些发热。
“打开它嘛!”她哄道,“papa说您喜欢蓝色,所以我全部做成蓝色的了。我希望您不介意?”
不介意……?他头脑空白地打开礼物。
里面放着三条手帕,绣法和Valjean的一样,只是纹饰是叶蔓而非花朵。他认出了橡树叶和月桂枝叶,另一条则拿不准——也许是榆树,或者白桦。
他盯着手里的东西,喉头发紧。角落里的字母“J”绣得非常细致。
这是一件如此私人的物品。那姑娘一定花了许多时间去缝制。从构思,到一遍又一遍的穿针引线……也许途中还戳痛了手指。而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也许,还会想起他。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用心。
“它们,呃……你很有天赋。”他嘟囔着。
她面露喜色。“谢谢!您喜欢它们,对吗?”
“喜欢。”
“我真高兴。”
“好吧,”Marius叹声道,“不如我们俩把给爸爸的都拿出来,然后下一轮跳过他们,呃?这样好歹公平一些。”
Valjean笑出了声。“没问题。”
“这是我的。”Marius从他的椅子后的桌上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递给他。
看上去相当有分量。Valjean挑起眉毛,撕开了包装纸。
的确是本大块头。米白色的封面,皮质封皮上有着彩色描边的压花图案。书脊上的烫金字体写着:《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
Valjean惊奇地吐出一口气,热切地翻动起了书页。“噢,注解得很详细。”他咕哝着。
“是啊,花了不少钱印呢。”Marius说,眼睛看着地面。“差不多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嗯?”Valjean好奇地看向他。
“没印多少,也不在售了,找这一本花了些时日。但我希望您能有一本。是Mabeuf写的。”
“Mabeuf?”Valjean重复道。
“没错,是他毕生的心血。他几乎倾尽家产印这本书。那时风靡过一阵子,但七月革命后就到头了,这本书实在没带给他什么收益。后来过不下去时,他把《植物图说》的铜版给卖了。”
年轻人逸出一声忧伤的自嘲。“我本该买一本的,但那个时候我太穷了,食不果腹。他根本没卖出几本,有一次还想白送给我,就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但我不能白拿东西,何况他那时也在饿肚子。”他顿了顿,而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了,“现在,我终究买了一本。”
Valjean看看那本书,看向他,又看回那本书。看上去他打算说点儿什么,但Marius打断了他。
“他是一位好先生,喜爱花草,痴迷书本,就和您一样。这本书在您手里,才是它的归处。我想……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一定能成为挚友。”
Valjean蹙起眉头,凝视着手里的书本。他的手指抚过书皮。“Marius,我——我受宠若惊,真的。谢谢你。我会珍惜它的。”
房间一时陷入了寂静。
“行啦!”Gillenormand老爷子大声道,“抛掉那些见鬼的多愁善感,呃?今天可是圣诞节!”
Azelma看向他,局促地笑了一声。
Gillenormand小姐则轻轻给了他一记肘击。
“没错,”Marius说,“他是对的,是我扫兴了。让咱们重回欢乐吧。”他看向剩下的礼物,“到谁了?”
“我搞不清了。”Cosette说,“你们的呢?”
“就是这样,让他别皱着那张小脸。”Gillenormand一边说着,一边扔了颗栗子进嘴里。
“给,这是我的。”Cosette把礼物递给了她的丈夫。
里面是一件琥珀棕的马甲,上面用金线绣着月桂枝叶。
“噢,真好看!”他把衣服举到亮处。
“为了合身,我找裁缝问了你之前的尺码。”Cosette解释道,“这样我做起来会更有信心。”
“等等!”Marius叫道,“都是你亲手做的?”
她骄傲地笑了。“每一针。当然,除了量尺码。”
“太厉害了,”他赞美道,方才的阴郁已全然散去。“可怜的手指,这回可把你们累坏了。”
他上前亲吻她的双手。她笑出了声。
这场欢宴延续了整个夜晚。每个人都舒适自在,被佳肴和欢乐填得满满的。他们举杯,纵情在甜蜜与笑语中。他们在壁炉前惬意地交换礼物与故事,一直到深夜。
相对而言,Valjean和Javert则安静得多。他们满足于旁观与倾听,时不时交换一个欣慰的对视。灯光在他们的面庞跳跃着,两人神情柔和。
等到壁炉燃起最后一点儿余烬,每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Javert放空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三十五了。“我得走了。”他低声道,内心却有一丝抗拒。
Valjean看向他。“别走,”他困倦地央求道,“留下来。圣诞节的这个点,你叫不到马车的。”
Javert不悦地哼了哼,内心继续争斗着。“可——”
“外面很冷,Javert,”Valjean打断他,“整晚都在下雪。你不会想出门的。而且,今天——今天是圣诞,没人想让你走。”
Javert颇为绝望地嘟囔了一声,看向四周。
“别那么匆忙。”Valjean说,“不麻烦的,你可以睡客房。”
Javert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情不愿地叹出了声。“如果你坚持的话。”
***
当Valjean领着Javert去客房时,大多数房门已合上了。经过一天的辛勤筹备,毫无疑问,仆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于是,Valjean亲自动手给客床换床单。他把四个方角掖进床垫下,又尽职尽责地把鹅毛枕头拍得松软。
“我今晚开心极了。”Valjean露出久违的笑容。两人正站在房门前。“你呢?”
Javert犹豫地点点头。“也许,有一点……有一点太过了。我不习惯。但是——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谢谢你邀请我。”
“我当然会这么做。”Valjean说,“这样的日子没有你是不完整的。”他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满怀爱意。突然,他毫无预警地揪过Javert的衣襟,踮起脚,在男人的面颊印下了一个吻。“圣诞快乐,Javert。”
“啊——”Javert的脸微微发热。“圣、圣诞快乐。”他嘟囔道。
Valjean温柔地笑了,又握了握他的手,才转身离开。“晚安。”
“晚安。”Javert回道。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被卸了力气。
也许是因为那杯红酒。
注:
[1]鸢尾:法国国花。
Chapter 56: 遗落的海滨城
Summary:
Valjean和Javert,同Cosette一道踏上复活节的旅程。
Chapter Text
“理解是接受的第一步。只有接受,才能愈合。”
——J.K. Rowling
***
春天总因暴雨面目可憎。即便三月才过去一周,雨却分毫没有留情。每个人都只能窝在家中,干爽踏实地呆在炉火前。Cosette的红知更也钻进了院墙洞。这颗蓬松的毛球尽可能地把自己往窝里塞。
正像这只鸟,Jean Valjean也缩在窗边的座椅里看书,手边是一杯热茶。太阳已落山了,但要是你贴近玻璃窗的话,光线还足够阅读——他就是这么干的,举起书本,把脸凑近了看。
他完全沉浸在故事中,以至于没听到门房走进来的动静。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先生,门口有位您的客人。”
Valjean眨眨眼,把书放在坐垫上。“噢?这个天气?”
“是的——在后门。”
Valjean困惑地走下楼,左拐出门,走进花园。他不明白来人为何非得绕远路,不走前门。
他打开门,看见Javert正狼狈地站在石板路上,浑身湿透了。男人看上去就像一只溺水的猫。
后门并没有雨棚,雨水仍然不懈地侵吞着他。他无可奈何地淋着雨,一脸凄凉。
“我能进来吗?”他请求道。
“天呐,”Valjean忍住了一声笑,“怎么回事?”
“伞坏了。”他抱怨道,两步走进屋子。Valjean侧身让他,关上了门。
“啊!风吹的?”
“伞骨断了,”Javert说,“修不好。”他迟疑地站在门边,似乎担心把水迹带进屋会让地板变形。他的脚边已经积起了一小块水洼。“我不想——”他一只手扶着额头,“我不想来打扰,但……我的房东这周不在,天又黑了,我……”
“不必如此,”Valjean肯定地说,“我不是说过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吗?”
“可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没关系。快把衣服脱下来,你都湿透了。我让下人给你烧洗澡水,我去拿干衣服。”
“谢谢你。”Javert垂着头,小声嘀咕。
“可为什么你不走前门呀?”Valjean问道。
Javert盯着地板,难为情地蹙起眉头。“我——不想被看到。”
***
当Javert没入热水中时,雨点依旧敲击着窗棂。天几乎全黑了,房间里点起了昏暗的蜡烛。远处,春雷隆隆作响。
他合上眼,暖流浸透四肢。他的长发披散在肩膀,那股寒意消退了。
这家人有着舒适的浴缸——很长,材质是亮闪闪的黄铜——Javert从没有这样惬意地泡过澡。这是令人疲惫的一天,他几乎快睡着了。热流冲刷着入骨的寒冷,就像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自己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在Valjean怀中沉沉睡去。那天一如今日这般疲惫。他浑身湿透,在浴盆里睡去,最终陷入安眠。
至少,他还记得Valjean没把他扒光。这想法光起个头都叫人难堪。
可他依旧得承认,那段记忆是个慰藉——尽管他憎恶这个发现。在他一生中,从未有人对他抱有如此的同情,或者是,耐心。
一开始,他惊慌——抗拒,困惑。他告诉自己他讨厌如此,他必须这样认为——可事实上,他只是害怕,害怕那种陌生感,害怕无从掌控。自尊与恐慌扰乱了大脑,因此,那个男人的任何举动都能令他怒气冲冲。试图藏匿的痛苦,让他冷眼以对另一个人。
但后来,他学着放下这些事,诚实地面对自己。
真相便是,他对此心怀感激。那些善意,那些体贴,无不令他相形见绌。更让他感觉到……被珍惜,被在乎。
被爱着。
他想,这就是朋友的好处吧。无论你相信与否,都让你有所价值,有所依托。
他曾经无法理解,可他也未曾有过朋友、抑或信任如斯的亲密。敞开心扉固然叫人害怕——终究也令人释怀。
他想,这便是Valjean对他的影响。那人给了他慰藉,就像寒夜里的热水澡。
他叹了口气,坐直身子,开始清洗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香皂的气味很熟悉——那是Valjean身上偶尔会有的薰衣草香。闻起来像暖洋洋的夏日。
他动作一顿,盯着手里的东西。突然间,这块皂条,这个浴缸,这间房屋融为一体。其间所透露的暗示,让他觉得水忽然变烫了。
***
Javert出来时,头发已经擦干了,身上披着明显短一号的衣服。他看见Valjean正在给客厅添火,椅边的茶盘上放着新沏的一壶茶。
“好些了吗?”男人扔进一块木柴,抬眼问道。
Javert颔首。“好多了。谢谢。”
Valjean点点头,然后倒了一杯茶。“希望你不会因此着凉,”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他。“吃过了吗?”
“呃——”Javert犹豫道,“我午饭吃得晚。”
“那就得再吃一点。”Valjean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加了一匙糖搅动着。“寒冷需要热量抵御。我去厨房给你端一些,晚餐还有剩。”
“我都可以,只要不麻烦你的话。”
男人丢给他一个诧异的笑容。“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Valjean给他端来了一碗热乎乎的炖菜,Javert基本吃光了。随后,Valjean面露愁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没发现Javert在打量他。他望着炉火,眼神恍惚,神情中不时透出焦虑。
就在Javert快要无法忍受这种沉默时,他终于开口了。
“Javert,”他慢吞吞地说,“这几周你有什么安排吗?”
“一如既往。怎么了?”
男人似乎有些迟疑,没能直视他的眼睛。“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噢?什么事?”
“你能……陪我去蒙特勒伊吗?”
“蒙特勒伊!”他惊讶道,“滨海蒙特勒伊?你说笑吧?”
“是真的。”
Javert一时语塞。“这——为什么你要……?出了那些事后,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想再回那儿!”
“是啊,也许如此。”Valjean叹了口气,“我确实不想,但Cosette……”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在我被捕之前,我没告诉过她关于她母亲的事。”他解释道,“可在牢里,我——我以为我要死了,所以说漏了嘴。现在Cosette知道她了,一直缠着我问。我不晓得还能瞒她多久。她现在不是小姑娘,能理解这些了。我想,带她去她母亲墓前看看,尽一个子女的本份,是对的。这对她俩都是个交待。”
“我也想求个心安,你明白的。可我自己做不到。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它——”他咬着嘴唇,“唉。回那儿去太难了。所以——所以,你能陪我吗?如果有你在,我也许能行。”他顿了顿,没等到Javert的回答。“我知道这不是个小忙。毕竟你我在那里时——”
“我会去。”
Valjean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你愿意?真的?”
“真的。”
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谢谢你。谢谢你,我的朋友。我太感激了。”
“嗯。”Javert低哼一声,轻挠着椅子扶手,他现在有些不自在了。“这不是件愉快的事。”
“是啊,我想是的。但也许是正确的事。”
Javert没说话。他蹙眉盯着炉火,脑海中闪过这趟旅途中可能出现的所有糟心事。“如果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Valjean叹了口气,看上去和他一样不自在。“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害处了。”
“可你肯定不想被认出来。”
“是不想。我不打算……不打算惹是非。我会尽可能地低调。”
惹是非?Javert心想,好像那真是困扰你的原因似的。是羞耻,是恐慌令你夜不能寐。对此他十分笃定。
“你觉得,会有人知道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吗?”他问。
Valjean皱起眉。“我不知道。报纸上写了,但……”他闭上眼,绝望地摇摇头。“但愿无妨吧。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头发都白了——而且Cosette陪着我。”
“我猜你低估了自己在那儿的名望,”Javert说,“或者骂名。”
壁炉中木柴发出的噼啪声,便是这长久的沉默里唯一的响动了。两人都捏着双手,放在膝上,神情紧绷。
Valjean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眯起双眼。“Javert,如果我——如果我不这么做,那座城市将是我毕生的阴影。Fantine也是。”
Javert打量着他,而后垂下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点点头,靠向椅背,胳膊抱在胸前。“什么时候去?”他问道。
“我在想,我们可以受难日动身。”Valjean说,“你知道——复活节什么的,刚好。”
“我会收拾行李的。”
***
Javert离开哨所后,专员向当值的内勤警员转达了他的申请——为了重新排岗。
“Javert要请假?”那警官叫道,“为了什么?他这辈子可都没有请过一天假!”
专员耸耸肩。“说去朝圣什么的。”
“朝圣?Javert?我的上帝。他突然信教了?”
“那倒是个大惊喜。”专员挑起一边眉毛说,“可我深表怀疑。”
“他说要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他又耸了耸肩,“只说是海边的某个地方。”
“长官,你觉得是耶路撒冷么?”
“不可能吧!他又没请那么长的假。”
***
Valjean告诉了Cosette前往滨海蒙特勒伊的计划和原因,尽管知道这是件沉重的事,姑娘仍难掩兴奋。Valjean没法为此责备她。他的三缄其口准让她以为再也无法得知关于她母亲的任何事了。
她的激动更令Valjean愧疚。她还不清楚她将要面对什么。尽管她已知晓母亲的过往是段悲剧,却无从得知她究竟受过何等的折磨。她更不清楚的是,除开Fantine,重返那座城市于他又是怎样的痛楚。
“可为什么Javert要去?”她疑惑地问。
“因为我请求了他,Cosette。因为……他曾经也在那儿。”
听到这话,她的眉毛挑高了。“真的?这么说,你们果然有段过去了?噢,噢,”她用手指点了点下巴,“怪不得。他说——他提过一次蒙特勒伊!”
Valjean不安地皱起眉头。“是的。我们……那个时候认识。”
这远非真相,却也是他当下唯一囫囵可说的了。
他打算让Javert从这个故事里隐去,因为他实在不忍心叫她知晓Javert做了什么。他的角色不需要姓名。Cosette不应当再去恨他——在他改变了那么多之后。
他只会说,是他恳求Javert陪着他,因为蒙特勒伊是他的梦魇,他无法独自面对。
***
几周后,他们打包好行李,便马不停蹄地驶向北方。
从巴黎坐马车去滨海蒙特勒伊要花整整一天,他们选择途中在亚眠的旅馆过夜。Valjean和Cosette一间屋,Javert一个人住楼下稍小的一间。
“现在您能说说我的妈妈了吧?”两人独处一室时,Cosette立马央求道。
Valjean重重叹了口气,无数理由令他身心俱疲。“今晚不行。”他说。
Cosette发出了沮丧的声响。她坐在床边,抱着胳膊,不满地望着他。
“明天。”他保证道,“等我们进了城。我想先让你看看,再……”
“再如何?”
再有所想法,他想道。但他没这样说。“再告诉你她是怎么过世的。”
姑娘缓缓蹙起眉头,警惕又好奇。“真有那么可怕吗?”
是的。
“顶多不太愉快罢了。这座城市没什么错处,不要带着恨去。你的母亲,也曾有一段幸福在这儿。”
Cosette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该去睡觉了,Cosette。”他柔声说,“明天会很累,你不会想在马车上睡的。”
“好吧。”她不情不愿道,“但您也得去睡。”
“我收拾一下就来。”
正当他把睡衣从行李中拿出来时,有人敲响了门。
“一定是Javert。”Cosette说,一边梳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我猜也是。”Valjean说。
他打开门,看见Javert尴尬地站在门外。他的头发和衣领都已松开了。
男人皱着眉,往屋内瞥了一眼。然后垂下头,眼神移开了。他干巴巴地开了口。
“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
夜已深了,所有旅客都已回了房。窗外漆黑一片。
Javert同Valjean坐在楼下起居室的沙发上,面前是将熄未熄的壁炉。Valjean带下楼的一支蜡烛,便是全部的光亮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各自垂头盯着膝间的双手。他们都明白来日将要面对什么,也清楚彼此没有准备好。
“她应当知道。”最终,Javert开了口。
Valjean抬眼看向他。“知道什么?”
“她母亲的死,是我的责任。我要为此负责。”
“Javert!”他惊道,眼睛瞪大了。“你想——不行,不能告诉她……那太残忍了。让她母亲体面地安息吧。Cosette不需要知道那些。我们不能告诉她。想想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很难接受,”Javert承认道,“我明白。她可能会恨我,但她有权知道。你从小到大一直瞒着她,Valjean,你有没有想过,那对她不一定是件好事?一无所知——但知道你了解一切,却不告诉她……想想那种感觉。她说过,关于她的过去,希望你能敞开心扉。她担心你,为你难过。她想知道真相,哪怕难以接受。”
“她并不知道有多难以接受。”Valjean说。
“是的,但那是她想要的。”Javert反驳道,“真相会让她心安。这不正是你带她来此的目的吗?让她心安?”
Valjean深吸一口气,又哀叹了一声。“没错,可……上帝啊,那实在是件可怕的事。万一你是对的呢?万一那让她恨起了你?我受不了。”
Javert盯着脚下地板的纹样,皱起眉。“我宁肯她明明白白地恨我,也好过糊里糊涂地喜欢我。”他用力地合上眼,“老实说,这件事最近一直压在我心上。看着她笑,听着她称赞我,却不知道我才是让她受苦的元凶……”
“你又不是故意的!那不是你的本意。”
“我的本意是什么不重要。我的行为造成了后果。我该为此负责。”
“Javert,”他轻声说,哀怜地看着他,“Fantine的死不是你的错。是白死病。那总归会要了她的命的。”
“你知道什么。”
“又不是你让她生病的,Javert。肺痨害死了她,不是你。如果我们争吵的时候她没有生病,她不会死的。”
“可她病了。”
“那又不是你的错!”
Javert瞪了他一眼。“哪怕后果出乎意料,我也难辞其咎。那不是我的作风,也非公义所在。那孩子应该知道。”
Valjean额间的纹路更深了。他沉默地绞着手。“我认为那不明智。”最后他说。
“如果你不说,我来。”Javert坚持道,“虽然我想她更希望从你的口中听到。总有些安慰。我讲话可没你那么动听。”
Valjean凝望着他,内心挣扎着。“你执意如此?”
“是的。”
“那……”他疲惫地长叹一声,手捂着脸,“天呐。好吧。”
***
第二天清晨,他们同她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揭开了尘封多年的往事。
Cosette坐在沙发上,与两人相隔一张矮桌。她屏息听着,在发觉这场谈话是关于她的家人后,大气也不敢出了。
Valjean是全程开口的那个。他选择了尽量轻描淡写的方式,尽管如此,他吐露得越多,Cosette的面色便越苍白。
为了讲清有关Fantine的事,Valjean不得不重溯他的所有过往——从法维洛勒开始,从他最初的罪开始。
泪水在姑娘的眼眶中打转。她捂着嘴,一遍又一遍地为他家人的命运哀悼。
Valjean很不愿再讲下去,所有痛苦至此才开了头,可他不得不继续。
如果说他的罪名令她因感到不合理而悲哀,最终的刑期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她,尽管他解释了某种程度上那的确是他自己的错。
“十九年!”姑娘震惊地叫道。那和她的年纪一般大了。她曾经见过铁链锁着的苦役犯,对那些不幸的人将要面临的处境有一些模糊的概念。可要忍受近二十年那样的折磨,于她是无法想象的。“但——但是——您怎么熬过来的呢?您怎么坚持得下来?”
“我不知道。”他哑声道。
他能够感受到身旁Javert的紧张。对他和Cosette而言,这段经历听来极其不适,对那个男人亦是如此。两人谁都没有提过苦役船上的事。他们是最知晓一切的人,可哪怕是只言片语,记忆中的阴霾也会重新鲜活。Javert明显在发抖。重提那些岁月,无疑折磨着如今这具负罪甚深的灵魂。
Valjean尽可能讲得简略,尤其提到他的假释和主教时,显得尴尬又不安。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告诉她这些,但事情已经开了头,他无法停下来,或者就这么跳过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您偷了他的东西?”Cosette重复道。她睁着双眼,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Valjean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点点头,眼睛盯着地板。他想表述清楚,客观地重述整个故事,却不像告诉Javert时那样容易。也许是因为Javert长久以来对他的成见,再加一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Cosette一直敬仰着他,在发现他是一个罪犯之后,似乎也没动摇过。如今,再向她剖露自己当初堕落得多深,比想象中还要令人羞耻——哪怕他已努力简而言之了。
她途中打断了几次。无论她问些什么,他都尽力回答。尽管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笨口拙舌。
终于他讲到了滨海蒙特勒伊。他是如何建造了一家烧料厂,如何被国王任命为市长。
一开始,Cosette为此惊讶,甚至目瞪口呆。之前她有多震骇,现在她就有多惊叹。谁都能看出,她眼中对于她父亲的敬佩已经溢于言表了。
对此,Valjean既难为情,又深感不安。因为他从不是个爱自夸的人,也因为他知晓故事的后续会令她痛苦。
当他讲到Fantine如何被不公道地赶出工厂,不得不用难堪的手段为供养女儿赚钱时,Cosette一声不吭,面色肃穆。
他说起Thénardier一家如何欺骗Fantine,践踏她的信任。她寄来的钱,他们一个子也没花给她女儿,都用在了自己身上。Fantine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如何险恶的地方,那家人又是如何虐待她。那个可怜的女人,为了Cosette的幸福,徒劳地榨干了自己最后一滴血汗。
这一切使Cosette陷入了极大的震动之中。她哀恸地颔首,眼泪落了下来。
无论Valjean多么不情愿,故事终究来到了Javert不得不出场的部分。他犹豫着,感到了一丝恐慌。最终,他咽下喉头的哽塞,开了口。
他从Javert曾是土伦的狱卒说起——他是如何在蒙特勒伊对自己心生怀疑——如何与自己在处置Fantine一事上发生争吵——Cosette听得害怕起来了。她僵坐着,眼睛盯着Javert。那模样就像正修剪羊毛的牧羊女,回头却看见羊群中钻进了一头狼。
Champmathieu的审判,让她失去了脸上最后的血色。
Valjean讲到在医院的那个清晨——探长的冷酷无情,他的哀求,她母亲受惊后的离世——姑娘的脸色变得和衣裙一样白了。如果仔细看,会看出她在发抖。她仿佛马上就要晕倒,又或者,因悲愤而爆发。
Valjean给了她一些平息的时间,等着她的质问。她的声音此刻很虚弱,每一声都叫他心口发痛。
他说起自己本想尽快接走她,可没过几天,就被警察抓住,扔回了牢里。他在布雷斯特耗了些时日,接着是土伦,最后靠假死逃出生天。
至此,她对整个故事也有了自己的回忆。
“也许你还记得,我对你说,Thénardier太太追着咱们?”Valjean问道。
“记得。”
“追在后头的不是Thénardier太太。是Javert。”
姑娘再一次惧怕地看向那个男人。
整个讲述期间,Javert一动不动地坐在Valjean旁。他垂着头,面色暗淡,双手紧握在膝间。他的神情低落得像一只挨了打的狗。既没有说一个字,也不敢看向Cosette。
如今,Valjean也安静了下来。姑娘的目光在两人间缓缓徘徊着。她双手放在腿上,下意识地揉扯着裙摆。
“Cosette,”Valjean说,“你得知道——是Javert坚持要把这一切告诉你的。我不赞同,觉得你难以接受,但他一定要我这么做,说你应当知道。他很不好受,Cosette。所以——所以别太怪他。”
“不用教她该怎么看我,”Javert轻声说,仍然垂着头。“只要她想,她有权恨我。”
Cosette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最终她低下头,一样的垂头丧气。“探长先生。”她开口道。
Javert看向她。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叫过他了,而他苦涩地体会到了其中的疏离。
“您不是有意的,对吗?您没想过她会死。”
男人迟疑了。“我不是,”他坦白道,“可那个时候,我也不在乎。”
“但您现在在乎了?”
他抿了抿嘴角,神色紧绷。“是的。”
“我明白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Papa,您原谅他了吗?”
“他不是有意为之,Cosette。他……他有动怒的理由。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1]。而且——事实上——你母亲病得很重。她总归会不久于人世的。”
姑娘一动不动地坐着,咬着嘴唇。她盯着光洁的木地板。“Papa,”最终她说。她的语气轻柔却郑重,整间屋子似乎只剩下这一个声音了,“您是唯一了解我母亲,了解那天发生了什么的人。您也是唯一了解Javert的人,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所作所为。”
“你们明显……我也不明白,尽管有那样的过往——但你们明显和解了。”她审慎地说,“我相信您的判断,papa。因为您才是知晓一切的人,而您又是个好人,最好的人;如果您能原谅他——在他曾这样对待我们,对待您之后——我也能原谅他。”
Javert猛地抬起头。他盯着她,眼中带着深切的痛苦。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又迟疑地闭上了。
Cosette深呼吸了几次。最终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一并吐出来。“探长,”她说,泪眼朦胧地盯着地板,“我想对您生气。我——我的确生气。但……您很后悔,如今再去恨您,就是我的不对了。愤怒无法令我母亲活过来,我想,也无法让她安息。如果要为了我父亲的缘故恨您,可他自己都不恨您呐。上帝,我想,但我不能。这样只会带来更多痛苦,我们已经受太多苦了。”
她咬着嘴唇,顿了顿。“探长,”她说,抬眼看向他,“我原谅您。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原谅您,因为我必须原谅您。我不知道您是否值得,我只能这么相信。”
他看着她,似乎不太想接受,或者不确定是否该接受。最终,他沉重地垂下脑袋,顺从地点了点头。
“不是说我不在乎发生过什么,”她继续道,“而是我认为,比起从前那个时候,您大不一样了。我认识您不长,但我相信您一定改变了许多。虽然您配着剑,说话从不留情,但在内心深处,我觉得您是一个决心向善的好人。也许您过去犯过错,很大的错,”她的声音变小了,恍若低语,“可papa也犯过错。如果——如果他能成为今天这样的人,那么……我相信您也可以。”
“Javert,过去的这两年,您为我们做了太多了。不管是Papa,Marius还是我,我们都欠您的。要不是您心软了,在危难时伸出援手,我们今天都不会在这儿。Marius和papa可能已经死了,而我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我们欠了您太多情。”她抿起唇,皱了皱眉头,“我想,不论是谁做了这两年中您做的那些事,在内心深处,他都一定是个好人。”
“您明白吗?”她问道,“不是我没有为您做了什么、或是瞒了我多久而伤心。而是我对您的感激胜过了其它。即便知晓如今这一切,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您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您为我们所做的,仍然是无可衡量的。”
“所以……”她笨拙地摆弄着裙摆,“所以,我不恨您,探长。而且——”她的双手在布料间捏紧了,“谢谢您。”
Javert喉头动了动。“夫人。”这便是他能说的全部了。
房间一时陷入了沉寂。
“Papa,Javert,我只有一个疑问。如果你们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敏锐地看向两人,“你们俩怎么会成为朋友呢?”
Valjean和Javert都吃了一惊。他们缓缓看向彼此,皱了皱脸,闭紧嘴巴。
“这个,”Javert捏着帽檐,开口道,“他救了我的命,在街垒,所以——”
“他也救了我的。”Valjean插嘴道,“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所以,你瞧,事情就是这样。”
Cosette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我觉得,不止这样。”她说。
Valjean生起了一股寒意。
“我不相信长年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能这么快化敌为友。”她解释道,“没错,papa是在街垒救了您,您也放了他一马。这不就两清了吗?你们应当立刻分道扬镳,而不是互相和解——这没有道理,更别提加上那些往事了。你们没有理由再见对方。”
Javert和Valjean谁都没有说话。
“你们还瞒着我什么。这和起义那晚你们在公寓里的那件事有关。探长,您在哪儿做什么?您只需要放他走呀,何必跟他回家呢。您不是不打算抓他了吗。”
Valjean烦乱地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你不要过问那件事。”他坦白道。
“你们又开始搞小秘密了,”Cosette说,“我不喜欢。这场谈话的目的不就是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那是因为你母亲的事和你有关。”Valjean说,“但这件事——并没有。”
“不,有关,”她反驳道,“因为它困扰着我。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那晚发生了什么。”
Valjean垂下肩膀。“亲爱的,我们已经告诉过你那晚的事了。”
“没错,但只说了一部分。”
他无奈地皱起眉。“Cosette,”他垂头道,“拜托。”
“您求我别再问了,不正说明有些什么吗?您还不如直接告诉我。”
“Cosette——”
“他那时穿着您的衣服,”她说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的衣服全散在壁炉前,湿透了。”
Valjean的脸变白了。
Javert弓身坐着,头发遮住了脸。他似乎在发颤。
Cosette却没有心软。“您说他需要一个地方过夜。您告诉Toussaint他脑子不清醒。我想知道那代表什么。”
Valjean吞咽了一下,喉咙发干。“那——我不是那么说的。我说他……他没有——Cosette,”他拼命地摇着脑袋,“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不——”
“我打算自杀。”
两双眼睛立刻看向了声音的来源;那样毫无起伏,却令人震惊的字眼。
Valjean恐慌极了。他难以相信那人就这么说了出来,遑论对她。
Cosette抿紧的嘴唇渐渐张开了。她瞪着探长,神情茫然且惊骇。
Javert垂着头,一动不动。“我跳进了塞纳河。”
Valjean的声音小得如同低语。“Javert,你不用——”
“为什么?”Cosette问,“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他让我发现,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错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Javert低缓地说,“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一种背叛。背叛他,背叛警方,或者背叛我自己。我没法逮捕他,也无法忽视职责。只有那一条出路。”
Cosette凝望着他。“所以您跳了河。”
“所以我跳了河。”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世界又黑又冷。我在一条巷子里醒来,身边是你父亲,我们两人都湿透了。我们吵了一架,我想跑,他逼我跟他回家。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在,我会做什么。”
Cosette慢慢点了点头。“所以,那一周您都和他在一起,在那栋房子……您是真的病了,还是……?”
“没错。某种意义上,都是。”
“他肺里呛了水。”Valjean嘀咕着,“病得很重。”
“我本该一走了之的。但发的那场烧,让他诓回了我的一些理智。”
Cosette严肃地看着两人。“我懂了,”她说。而后低下头,是一声更轻柔的,“我懂了。”
他们无言地坐着,有些难堪。
Cosette起身,走向两人。
在她的面前,Javert只把头埋得更深了,还扭开了一点。
Cosette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Papa,”她真诚地开口,轻柔的小手随着声音,分别落在两人肩头,“Javert,谢谢你们。”她收回手,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我得……想想。我得去走走。”
她冲他们微微颔首,然后离开了房间。
Valjean什么也没说。通常,他会告诉她不应当一个人上街,可他现在没这个心情。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Javert——”
“别。”
“怎么了?”
“你要抱怨我为什么告诉她了,”他坦然道,“别。”
Valjean皱起眉,他的情绪也一团乱麻。因为不知还能做什么,于是,他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背上,缓缓按揉着那肩胛间僵硬的肌肉,将他拉得更近了些。两人都盯着地面。
“无论如何,”Valjean柔声道。他试图换上安慰的语气,但似乎没成功,“你得偿所愿了。”
“是的。”
注:
[1]尽管并非Valjean刻意为之,这句话与《路加福音》第23章34段相吻合:“当下耶稣说道,‘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晓。’兵丁就拈阄分他的衣服。”
Chapter Text
“如果我们能原谅那些对我们所做的事;如果我们能原谅对彼此所做的事;如果我们可以把所有的过往置诸脑后。不管我们是坏人或是受害者。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拯救这个世界。”
——Chuck Palahniuk
***
如今看来,当天晚些时候,他们还得共乘一间驿车车厢度过六个钟头这件事,算得上失策了。
Cosette坐在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她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
就Javert个人而言,他当然更想到别处去坐。但他们来得迟,已经没有多的空位了。因此,他不得不同她坐在一条凳子上,全靠Valjean在中间缓和气氛。
这里几乎是马车的末厢,大多数人不会主动坐过来,好处便是安静。没有了其他乘客的喋喋不休,也就意味着什么声音都没了,因为剩下的三个人,谁都无话可说。又或者,他们有太多话想说,却不堪言状,如鲠在喉。
经停某一站时,车轮刚一刹住,Valjean立刻体贴地去为Javert买了一份报纸,希望能令他好受几分。
可Javert很难集中注意力;此行的目的地一直让他焦灼不安。有许多次,他的目光只是机械地扫过铅印字迹,却在文章的最后发现自己半点儿没看进去。
他确信这趟旅途会有波折——除开那场谈话。总归会有什么人认出Valjean,认出他,或者更糟:同时认出他们两个。那可不仅仅是惹是非了。往最坏处想,这个消息会像野火一般在城里蔓延——谁知道镇上的人会做些什么呢。
“你真的要去吗?”又到了一站,趁Cosette打理自己时,Javert问道,“用不着,我可以带那姑娘去。”
Valjean忧伤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发生了今早的事,你还想一个人带她去?”
Javert咬了咬口腔内侧。“不想。但……这很冒险,Valjean,你知道的。”
“我知道,”男人闭上双眼,轻声说。“我都知道。可我觉得自己必须在场。不能让你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Javert沉重地低下了头。
***
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目,他们在邻镇的旅馆里要了一间房。车停在此处后(驿车不会再往外省开了),他们放下行李,用了午餐,便动身前往蒙特勒伊。
离城越近,Valjean心里的恐惧越重。当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熟悉时,他几乎要毛骨悚然了。他曾走在这片土地上——这片树林——那时他肩扛长枪,头戴宽帽,躲避着日头。如果他看得仔细些,几乎还能瞧见“自己”,瞧见那游荡着的旧日鬼魅,在阳光下发出蛛丝一般的幽光——一件件,一桩桩,前赴后继。Javert也会看见它们吗?
当那城门映入眼帘——那灰暗的石墙与褪色的红砖——一种古怪又荒诞的感受攫住了他。他,正在步入一场梦境。当马车驶进蒙特勒伊的城门,穿过吊闸,穿过那古老厚重的墙体,他们便踏进了前尘旧梦。一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尽管又如此不同。
孩童在街上玩耍,守卫在城门站岗——可那已经是不同的孩子,不同的守卫了。街道两侧仍是旧居:民宅,商铺,公邸,教堂——看上去更旧了,水泥开裂,油漆缺损,木头变形。在他任上一度热闹的店铺,如今窗户封上木板,人去楼空。
这座城没有完全没落,但无疑因他的离去而衰败。再没有那些学校、医院和珠宝厂,再没有老弱病残的救济所。罪疚的重负再一次向他压来。是你造成的,那个声音对他耳语道。是你的自私让他们受苦。
我无可奈何。他回答。
你本可以救他们。那个声音说。他们会比梦中还富足。可你为了一个人,抛弃了成千上万的人。有多少人因为你丢了生计?有多少人因此生病挨饿,从而走上邪路?你为了一个人,造就了多少个Fantine?
Valjean坐着,这个念头令他发颤。
在他身边,Cosette正安静地瞧着街道。
你抛下了多少和她一样的孩子?那个声音尖锐道。Fantine可不是蒙特勒伊唯一受苦的人。
Valjean喉头一动,闭上眼,腿上的双手绞紧了。他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那些野孩儿的脸,他把硬币塞给他们,他们那热切又感激的笑容。宽大的衣服挂在他们瘦骨嶙峋的小身板上,活像套上破布口袋的稻草人。他们如今又在哪儿呢?
那个小Gervais,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个孩子会因为他挨饿吗?会因为他无意间的酷行而——
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Javert握住了他的手,轻柔,却坚定。
Valjean泪眼朦胧地眨眨眼,转头发现Javert正望着他。男人的神情肃穆而了然,好似宽慰般地握了握他的手。
那双曾经冷酷的眼睛,如今却温暖着他。Valjean垂下头,握了回去。
***
他们在一处小集市前下了车。Valjean向车夫付了报酬,转头看向此处。
他发现Cosette正出神地盯着这些房屋。
“Cosette,”他轻声唤道,“去给你母亲选束花吧。”
她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目送她离开,然后看向身边的市集和来往的人。
他生出一种谬误感。像过客一般身处此地,不为人知,袖手旁观。
他缓缓走到一处卖花的摊位,取下帽子,看着眼前的东西。
卖花的年轻姑娘挺直腰杆,微笑着准备招呼客人,却又因为他的神情迟疑了。“您还好么,先生?”她试探着开口。
“没什么,”他轻轻一笑,“我只是——今天是个纪念日……我有些难过。”
“噢,”她叫道,惊讶地看了看面前的花,“我明白了。我很遗憾,先生。”
“我能要一些香水百合,粉色康乃馨和菊花吗?”他向每一种花指了指,问道,“再加一枝那种玫瑰。”
“只要一枝?”她询问。
“就一枝,谢谢你。随便帮我包起来吧。”
她数了数手中的花,无声地用嘴巴计算着。“一共是……五个苏,先生。”
他点点头。姑娘开始帮他包花。
他撩开大衣,伸进钱包拿了一把硬币。就在这时,一缕阳光照射在那银和铜的金属上。他神色一滞,忽然停住了。
他瞪着掌中的钱币,神情微茫,身形僵硬。他突然记起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了。他正是在此地谋生,发家致富。他所有的财产——正源于这往来的人。蒙特勒伊繁华不再,他却像条守财的龙,带走了一切。
为什么要留这么多?为什么不为这座城市再多投入一些?蒙特勒伊满目疮痍的这些年,他依旧身拥万贯。如今他回到这里,用一两个钱买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这不是对他们的唾笑吗!
事实上,早在做市长之前,Jean Valjean就为滨海蒙特勒伊贡献了百万家资——他记得这件事,却无法改变脑中的想法。对他来说,留着这六十万,就像夺走了当地人本应拥有的财富。因此他把一切都给了Cosette,名下只留万余钱。可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守财奴。
自从他生出自己曾行抛弃之举的念头后,对蒙特勒伊的负罪就一日深过一日。如今,那罪恶感仿佛流淌多年的河流,早在他的灵魂上冲刷出了印记。
他逃出生天,他们却留下受苦。他怎么能像个尊贵的游人一样回到这里?
巨大的颤栗席卷了他,流经他的手腕,那堆硬币当啷作响。
“先生?”
Valjean吓了一跳,猛抬起头。
那姑娘看着他。“您没事吧?”
他张开嘴,不知怎么回答。“我、我只是——有点累,”他笨拙地撒了个谎,“路上呆太久了。给——拿着,”他说着,拉过姑娘的手,把钱全塞了进去,“都拿着。”
那姑娘往后一缩,震惊地盯着手里的钱。“可先生,这——我不能拿这么多——”
“收下吧。”他似乎喘不过气来,“给自己买点吃的,买条新裙子,随便什么都好。它对你远比对我有用。”
在她还来不及拒绝之前,他便抱起那束花,转身走了,只留给那目瞪口呆的姑娘一个背影。
当他能重新顺畅呼吸之后,他发现Javert正站在一旁看着他。
“我们不该来。”那人说。
Valjean面色黯淡。“我没事。”他轻声道。
Javert看了他几秒钟,移开了视线。
***
到墓地要走很长一段路,但蒙特勒伊是个小地方,马车远不如在巴黎容易找到——也不像那样不起眼。
Valjean帽檐压得很低。三个人并肩而行,他走在Javert和Cosette中间。他得体地微屈胳膊,好让他女儿能挽着他。
Javert一声不吭。他盯着靴底踏过的尘土。这里的春天,空气中总有一股泥土味。不像巴黎那样难闻,而是干干净净的泥土气息,仿佛下一刻便要落雨。这是他对此地为数不多的怀念——还有那更清透的夜空。
他听见走在左侧的Cosette叹了一口气。她似乎决心既不看他,也不看Valjean,只盯着面前的景色。她像抱婴孩一般抱着那束花。
走到墓地门口时,她停住了,目光扫过那一片新旧不一的墓碑。
一些石像分散各处,饱经风雨。有些石碑挨得很紧——看上去是家族墓地——面前有一两束枯萎的花。但简陋的是绝大多数。
Cosette抬眼看向Valjean。“她的在哪儿?”
Valjean迟疑片刻,有些紧张。“我……不太,呃——”
“这里没有。”Javert说。
“什么!”她叫道,“‘这里没有’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立碑。”他说,“她被埋在义冢。”
Valjean惊讶地看向他。“什么?这不可能呀。”
“怎么?”
“因为我留了她的丧葬费!”
Javert眨了眨眼。“你……?”
“你的意思是,他们无视了我的请求?”他震惊地说。
Cosette惊惶地看着两人。
Javert撇了撇嘴。“似乎……是这样。”
“你肯定?”
Javert颔首。
Valjean嘴巴动了动。从口型中,Javert觉得那是一句咒骂。
“你怎么知道的?”Valjean追问道,“你看到她的坟了吗?”
“我只觉得你蠢得厉害才会想来看她的坟。”Javert别开眼,坦率道。他伸出手,指向某一处角落。“在那后面,被遮住了。如果非要看,我可以带你们去。”
Cosette缓缓点了点头。
Javert低下头,带领他们往那处走去。最后他停下脚步,指向几码开外一块明显与旁边不同的草丛。
每个人都盯着那个地方,倍感不适。
“不该没有碑呀……”Cosette喃喃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你想,可以立一块。”他说。他没有说的是,这里无人打理。
Cosette想了想,上前几步,跪了下来。她把怀中的花束小心地放在坟前。
Valjean也把他的放在一块儿,而后站在她身边。她向后一靠,双手交放在膝上。他懊恼地皱起眉。“我应当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远处,一阵微风拂过吐芽的树枝,伴随着桃雀几声清亮的欢唱,又归于沉寂。
Valjean长叹一声,舔了舔嘴唇。“主阿,”他闭上眼睛,低语道,“您的仁慈赐予虔诚的灵魂,请护佑这座坟墓。”
Cosette听出了祷告,加入了他。两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回荡在墓地上,Javert静静地看着他们。
“求您指派您的圣天使护守此处,使那葬身于此的妇人,连同她的灵魂,从一切罪的枷锁中解脱,好叫她与您的众圣徒一同永远喜乐。我主保佑。阿门。”
他们没有看见的是,Javert无声地应了一句“阿门”。
坟地重归寂静。
“我能和她单独呆会儿么?”Cosette问道。
“当然。”Valjean说。他转过身,拍了拍Javert的肩膀。两人便留下了她。
***
等两人走远了,Cosette才重新思索起来。
她用一根手指在草地上轻轻画着圈。
“小时候,我常常在夜里和您说话,”她低声道,“也不知道您听不听得见。但现在您一定能听到。”她蹙起眉,叹了一声,手指抚弄着身边三叶草的花片。
“您应当幸福了,我想。”她咬着嘴唇,“我知道Javert……让我们天人永隔了,可papa——”她顿了顿,想起她的母亲应该不明白那是谁。他在认识Fantine时又是谁呢?“——市长,我是说——Madeleine先生——他想法子救了我。他完成了对您的承诺。不,比那多得多——他抚养我长大,像父亲一样!我以为他就是我父亲。事实上,他是,对我来说——他就是。”
“可Madeleine不是他的真名,mama,他的名字是Valjean,Jean Valjean。他以前犯过罪,但那不要紧,除了名字,他再没有作假的了。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因为违反假释,他们把他抓了回去,但他逃脱了,像他承诺的那样,他找到那家旅馆带走了我。后来我们去了巴黎,住在一间修道院里,我在那儿念书。我差点就成修女了,mama,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多么遥远呀。我们在巴黎住三个地方,来回搬个不停。不是不得已,只因为我们有三间房子。”
“您知道吗,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晓得关于您的一切。我一直在问,可papa就是不说,关于papa——我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直到去年他被捕的时候。那太可怕,太吓人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可一年多以前,papa在巴黎碰上Javert,救了他的命。他被捕后,Javert亲自出庭,为他争取了赦免。他们现在是朋友了,mama,Javert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很后悔,不管是对papa,还是对您。他非常内疚,是他让papa告诉了我一切。他一直——一直善待我们,以他的方式。”
“所以,您不用再担心我了,也不用担心任何人。因为一切都有了好结局,每个人都很快乐。Papa自由了,我成家了,我们很富有,衣食不愁!”她抿起嘴唇,“我多希望能和您分享这一切呀。我希望我能早些了解您,和您在一起。可——我知道您不愿意我为此难过,对吗?您希望我幸福,那我们就要幸福得能弥补过去的一切,幸福得让所有苦难都成为回忆远去——就好像雨后迎来阳光那样。我向您保证。我保证。”
她顿了顿,一绺草叶缠绕在她指间。她伤感地笑了笑。“您想听我说说我的Marius么?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噢!要是您能亲眼看看他多英俊、多有文采就好了!您知道吗,他那时给我写诗,就压在花园的石头底下……”
***
Valjean和Javert一道,并肩站在墓园,恍若石雕的天使与圣徒中多了两名守望的卫士;而哀伤让他们与那些石像也没有太大分别了。
Valjean显得尤为心事重重。他浸没在回忆里,眼里几乎不见其它景色。“回到这儿不容易。”他轻声说,“但我很高兴我们能作为朋友一起回来。”
Javert转头看向他,看着他凝望那片坟墓的模样——仿佛孩童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么?Javert心想。这就是他们回到此地所不得不经受的?他们人生的旧篇章,就此便要落幕了么?
过了一会儿,Valjean抬眼看向他。
他们肃穆地望着彼此。
Javert伸出了一只手。
Valjean握住了。他用手掌包裹着那只手,轻柔地捏了捏。
他们重新看向墓地,看向那姑娘跪着的地方。他们双手紧握,十指相扣。
那一瞬间,Javert感到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开始愈合了。
他们不知道那样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喘。
两人飞快回头,看见一位修女正站在不远处,脚边是打翻的篮子,粉色和蓝色的花散落在地上。她的双目圆睁,眼睛紧紧盯着Valjean的脸。
一看到她,Valjean的神情也立刻与之媲美了。“姆姆!”他惊叫道。
那妇人目瞪口呆,一只手揪紧了胸口。“您——”她的视线落在了Javert身上,“还有您!”随后,她看见了那义冢地上Cosette的身影,她的眼睛飞快地看回Valjean。一阵颤栗流经,她发出一声骇笑——接着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Javert看着她瘫软的身子,僵住了。“见鬼。”他低骂道。
***
我们还记得,那时Simplice姆姆渐渐喜欢上了Fantine。她也喜欢Madeleine——换言之,她赞赏他那异乎寻常的美德。因此,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又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同时与这两个人分离,着实撕碎了她的心——那是像她这样性格的妇人所能受的最大打击了。她一边为Fantine哀悼,一边困惑又难以置信地忍受着镇民们对Madeleine伯伯的全然诋毁。
每个人都坚称,他向来好得不真实——不过是一场闹剧,一种伪装,一个躲避法律制裁的堕落者。他们对此有着十足的傲慢——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早就知晓”他藏着可怕的秘密、肮脏的过往。哪怕他们居住的城市衰败了,哪怕工厂倒闭,学校与医院失去了资金来源——哪怕蒙特勒伊世风日下,基础设施与公共卫生一日差过一日——人们仍然咒骂着那个曾经带来繁荣的人。他的功绩从不被提起,他的离去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悲哀的是,连Fantine也没能逃脱他们的口诛笔伐。因为,在当地报纸的某些文章中,这个可怜的妇人被描绘成他的姘头——或者情妇。不少人甚至相信她传闻中的私生女,正是Madeleine本人的孩子。他们说,这便是她为何能在他的工厂里做工;这便是他为何因她生病便偏袒她,哪怕她是个娼妓。这便是为何那个孩子被寄养在别的镇上,等母亲咽了气,他就要去领回她。
不消说,上述所有,Simplice姆姆一个字也没信过。她不会看低Madeleine,更理解Fantine,因为那妇人时常向她说起自己的过往。将死之人,又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呢。
Simplice曾试图向人们解释一切,试图唤回他们好的记忆。可在铁的事实面前,她诚实的名声也毫无作用了。对于镇上的人来说,Madeleine是个罪犯,Fantine是个婊子,再无其他。只有Perpétue姆姆,Madeleine的门房太太,和少数几个人听进了她的话。
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这个故事早已不再被人提起;大多数人刻意地忘却了那段时光。可Simplice记得。这坚如磐石的灵魂,仍有一部分在为之悲伤。
于是,每年Fantine的忌日,她都会带上一束花。多是粉色的玫瑰与矢车菊,这样即便埋身义冢,Fantine也会知道那是送给她的。每一年,Simplice都为Fantine哀悼,也为Madeleine哀悼,因为这两人的命运早已交织写定。
因此,当她来到Fantine坟前,看见Madeleine站在那儿,身旁正是那个摧毁了他们俩的男人——无异于旧日鬼影悉数涌来。这景象实在超出了她的所有认知。她的大脑给不出任何解释。Madeleine早已死了,服刑期葬身海底,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而Javert,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绝不会踏足义冢,更不会祭拜一个他亲手判处的娼妓。
在此之上,哪怕当真幽冥洞开,这两人也绝不会出现在同时同地,如此和平共处。
这一样便足以让Simplice姆姆说不出话来。何况,她看见了那个跪在草堆前的白衣女人,她回了头。那是Fantine的鬼魂么?正因如此,她才跪在那座坟前。既然Madeleine在这里,她又如何能不在呢?
如果只是这两个人,一切似乎还有解释。可Javert在那儿,他可没有死——至少无人听闻——即便他死了,他为何在此?他怎么会站在Madeleine身边?
如此一来,我们便能明白Simplice姆姆眼前所见的了——一群似乎自她记忆中奔涌而出的鬼魂,其中还有最不可能出现的那一个。
也许,在这样大的惊吓之下,她的身体突然抛弃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
Valjean花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噢,”他叫道,一只手猛地捂住嘴巴,“我的上帝。”他冲到Simplice身边,跪下身子,让她平躺在地上。
她的修女服歪了;一绺银发散了出来,垂在脸旁。他拂开那头发,手托着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想要叫醒她。“姆姆,”他唤道,小心地摇了摇她,“姆姆——”
“她只是晕过去了,”Javert走了过来,“没事的。”
Valjean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还有呼吸么?”
他顿了顿。“有。”
“还有脉搏么?”
以防万一,Valjean立刻检查了她的手腕。“有。”
“那就没事。”
“她可能撞到头。”Valjean反驳道。
“被什么撞?泥土?”
Valjean愤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将注意又放回那妇人身上。
Simplice面色憔悴,但除此之外,几乎和睡着了一样。
“上帝,”Valjean喃喃道,“当然会是你了……真对不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Valjean为Simplice忧心,而Javert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在墓地、城墙以及远处的市镇间逡巡着,神色迟疑。“或许……”他咬着嘴唇,“或许最好把她留在这儿,Valjean。她会只当是一场梦。”
“我的上帝,你在想什么?”Valjean叫了起来,“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儿!天晓得她会遭受什么?你可是警察!就这样把一个昏迷的女人扔在荒郊野岭,扔在什么都可能出没的地方?”
“那你说我们拿她怎么办?”
“当然是带她去医院,等她醒过来。还能怎么做?”
“万一她向全镇人说起你呢?”
Valjean顿了顿,阴郁地盯着地面。“那是她的事。”
“我们不能带着她走,”Javert说,“这行不通。我们只能等着。”
“为什么这么说?”Valjean问。
“为什么——?想想这看起来像什么!我的天,Valjean,你真想让咱们在这儿被人围观吗?”
Valjean犹豫了。
“这里离医院很远,”Javert补充道,“要穿过闹市区。请你好歹周全地想一想。”
Valjean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也许我该守在这儿,你带Cosette去叫人。”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镇上。”Javert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也不会去叫任何人。”
Valjean不赞同地看着他,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Cosette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Papa?”她叫道,“Papa!怎么了?”她提起裙摆,跑到他们身边。“这是谁?她还好么?”
“我——我想我们吓到她了。”Valjean说。
“她认识我们。”Javert解释道,“从前。”
“啊!你是说,在papa当……?”
“对。事实上,她就是那个——”
Simplice姆姆的一声呻吟打断了Javert的话。
妇人皱起眉头,一只手按着脑袋。
Valjean不安地俯身看她,示意另外两人给他们留出空间。
“来,”Javert对Cosette说,冲另一个方向点了点头。“她需要歇一会儿。”
***
“姆姆?”Valjean唤道。
Simplice咕哝了一声,一只手搭着眼睛。她想坐起来一些,但失败了。她枕在Valjean腿上,后者用臂弯撑着她往上挪了挪,好让她能靠着自己的胸膛。
她恍惚地往旁一瞥,眼睛倏地睁开了。她扬起脸,便看见了Valjean。她迷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惊得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急促地漏出一声:“先生!”
他歉疚地抿唇一笑,“日安。”
Simplice仍然在他怀中动弹不得。“您是我的幻觉么?”
Valjean眨了眨眼,“啊——不是?”
“可——可您淹死了呀!”她说道,跌坐在草地上。
Valjean红了脸。他捏了捏后颈。“我经历了很多事,但淹死绝不在其中。”
“那——您是真的了?您还活着?”
“说实在的,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他说道,“不怪您疑虑。但还是很抱歉这样吓您一跳。”
“可您在这儿做什么?”她叫道。此刻,她的声音里全是担忧了。“要是有人看见——”
“不要紧,”他说,“我现在安全了。去年我得了赦免。”
“赦免!”
“是呀,还登报了。不过可能没太多人关注。”
她不敢相信地盯着他。“怎么会——?”
“说来话长。”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所以,您现在安全了?”Simplice问,“您不再是——逃犯了?”
“不,不是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嘴唇哆嗦着,眼里闪出了泪光。“这些年您去哪儿了呀?”
Jean Valjean垂下头。“多数时候在巴黎。我和Fauchelevent先生呆过一阵,在小比克布斯的修道院。那时我刚接走Cosette。”
妇人的眼睛瞪大了。“Cosette?”她重复道,“Fantine的孩子?您带走了她?”
Valjean点点头。“她刚刚就在那儿。”他说,指了指墓园另一头,“那是她。”
Simplice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Cosette。意料之中,她那冷肃的镇静再一次被打破了。“那——那真的是……?”她一只手捂着嘴巴,“噢,我的上帝。您一直照顾了她这么多年?”她的面容颤动,泪水落了下来。她带着无法言喻的情感重新看向他。
除了低头,Valjean不知道还能在这样的视线下做什么。
“我不在意那些人怎么说您,”她说道,“您是个善人!”
“我只是行了上帝要我做的事。”
她抿起嘴,并未反驳,只是擦了擦眼睛,又看向Cosette。“我的天,她旁边站的真是Javert探长?”
“是他。”
她似乎一时失了言语。“您和他——一起来的?”
“没错。”
“可怎么会?为什么呀?你们之前——”
“让人困惑,我知道,我会解释的。但——也许,换个地方?”他扫向四周,建议道,“正如我所说,这一切说来话长。相当长。”
Simplice起身,神情坚定起来。“而耐心是种美德,先生。”
***
当Cosette看到父亲和那修女一道走近时,立刻上前打起招呼。“姆姆,”她问,“您好些了么?”
“好多了,小姐。好多了。”
“太好了。”Cosette别开了一会儿目光,绞着手。“呃,我能不能——Javert探长说您认识我母亲?”
Simplice头巾下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热切地握住Cosette的双手。“噢,是的。我认识她。”
“您能否——您能不能告诉我……?”
“亲爱的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乐意做这件事。”
***
Simplice把他们领回了自己的住所,就在医院旁边。好几个修女共居一室,房子虽不算小,却很简朴;除了墙上到处挂着的十字架,以及一些篮子和花环外,别无装饰。屋里零星地点缀着几根木条与柳枝,那些桌上和墙上的铁烛台,便是此处最堂皇的了——尽管是用过的旧物,却一尘不染。
Simplice一路都悬着心,还不时偷偷地回头看几眼过路人。到住所时,她先谨慎地确认了其他人不在,才让他们进去。等再无旁人后,她的紧张便似乎退去了。她留其他人在客厅,只带了Cosette去厨房。她把水壶放在破旧的火炉上,烧水沏茶,又拿出储藏柜里仅有的吃食:一些面包,一小块奶酪。
“我能跟Madeleine先生单独说会儿话么?”在烧水时,她问Cosette,“我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当然,”Cosette说,“但是,姆姆……我觉得您不应当再叫他‘Madeleine’了。这个名字会让他伤心的。”
修女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地面。“那么,怎么叫合适呢?”
她咬着嘴唇。“呃——他的真名是Valjean。但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只叫‘先生’最好吧。”
Simplice缓缓颔首。“是啊,我想也是。”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餐桌,“随便坐。虽没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可最不会怠慢人。”
***
Simplice带着Valjean去了走廊最里的另一间房,轻轻合上门,又请他落了座。她端着茶盘,递给他一杯茶。
“老实说,”Valjean盯着手中的茶水,轻声道,“我很惊讶您仍然对我有好印象。我知道镇上的大多数人……巴不得我没来过这儿。”
“怎么这么说呢?”Simplice道,“您为这里的人付出这么多……”她的面色黯然,“如今不知感激的是他们——在您做了这些事之后,他们的责难作不得数。”
“谢谢您这样宽慰我。”
“并非如此,先生。”
他闭上眼,喉头有些发紧。他的手指捏紧了温暖的杯身。“离开你们,我很抱歉。”他轻声说。
“离开!您可没有离开;您是被人掐着脖子拖走的。”
Valjean喘了一声,别开眼。他的内心交战着。我本可以留下,他想说。是我放弃了这座城市。但他无法对她开口,尤其无法在她似乎赞赏这个决定时说出这样的话。
“发生了什么?”她问道,“我最后一次有您的消息是在布雷斯特。然后——然后报上说您在土伦淹死了。”
他垂下目光,盯着地板。“是的,我是故意为之。他们在我去接Cosette的路上抓了我,我没法就那样把她留给那些坏人。我向Fantine保证过,我会妥善照看她的孩子。我不能食言。”
“所以您是为了救她而逃?”
他点了点头。“那之后我们逃到了巴黎。我本来打算把她安置在修道院,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照顾她。也许在那里,她会成长为一个虔诚善良的姑娘——不受我的过往影响。但……我放不下。我舍不得她。我们俩相依为命,我越来越爱她。也许是命中注定,后来我们还是在修道院落了脚。警察差点发现我们,能躲进小比克布斯的院子纯属运气。Fauchelevent说服姆姆让我们俩留了下来。我同他一起打理花园,Cosette就在那儿读书。”
Simplice姆姆笑了——这是不常见的美好景象。“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说道。
“的确如此。我们在那儿过得很快乐。她年纪大一点儿后,差点皈依了。但后来,老Fauchelevent过世了,我觉得——我觉得那对她不公平,她还没有亲身体验过这个世界,不该如此仓促决定。当然,我并非玷辱神意,”他澄清道,“只是,如果她的一生都被困囿在教门之中,又怎么能知道那当真是她所愿?”
“我想给她一个选择,让她主宰自己的命运。在此之前,她的人生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应当享有这样的自由。所以,我们搬到了城里住,从此几乎都在那儿了。”
“您把她当女儿抚养?”
“对我来说,她就是。”
这恬淡寡欲的修女又露出一个笑容。“您觉得,她会不会重回此道呢?”
“您是说,去做修女?我想不会了,”他笑道,“她已经成家了。”
“啊!祝福她,”Simplice说,“尽管我们很想与她同行,我敢肯定。”
Valjean为此笑了起来。Cosette,如此无忧无虑的Cosette,他无法想象她会过上这样苛板朴素的生活,尤其在她发现了巴黎风尚之后。
“能听到您笑,真是件好事,”Simplice思忖道,满怀感情地打量着他,“我以前从没听过。”
Valjean面色低落下去。“最近我让自己放松了些。以前我有秘密,一刻也没安生过。”
Simplice思索了一会儿。“尽管冒着危险,您还是义无反顾地担上了市长的责任。因为您知道,这是帮助他人的唯一法子。为这一点,我永远钦佩您。”
Valjean看向她,又埋下了头。
“可您是怎么被赦免的呢?”她问道,“还有,为什么——为什么您会和他一块儿来?他过去那样羞辱您,逼迫您——他是最想看您锁链加身的呀!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天有多冷酷,我相信您更记得。可今天你们竟然和平共处了!”
Valjean脸颊微热。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后颈。“这是很……令人惊讶,我知道。难以想象。哪怕我自己有时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其实……正是Javert为我争取到赦免的。”
在此之前,Simplice姆姆似乎从未对什么目瞪口呆过;同样,似乎也从未有人想象过她会露出如此神情。但此刻,她的确目瞪口呆了,全然不可置信地瞪着Valjean。“J—Javert,”她结巴道,“是Javert为您——”
“我懂,”他承认道,扬起双手,“我明白。相信我,我真的明白。可事实如此。”
Simplice姆姆一时语塞。“怎么——怎么会——?我以为他——”
“以为他恨我?”Valjean接道,“是啊,差不多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让他很恼火。可……机会偶然,我救了他几次,他开始把我往好处想了。”他舔了舔嘴唇,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有时候,我觉得他把我想得过于好了。”
Simplice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所以他……亏欠了您。”
“别误会——我同样亏欠他,在好多事上。他也救了我的命。我绝不会认为别人欠我人情,尤其是他。”
“您是想告诉我,那个盲信的人后来看待您,就像这座城市曾经看待您一样?他看到了您的好处,您的美德?”
Valjean不甚自在地点了点头。“我们……那是条漫漫长路,几经波折,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朋友!”她叫道。
“是啊。我知道难以想象。但考虑到……我们都是彼此幸存于世的唯一原因。那种羁绊是很强大的。”
Simplice目光游离。“的确,上帝行事神秘莫测,”她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他那样的人还有改变的一天。”
“他是变了,呃——”Valjean自嘲一笑,“一开始,他很抗拒。但并非如古话说的秉性难移。人在任何年纪都可以学习与成长,只是需要一些特定条件。”
“这种情形下,可能还需要一个小奇迹。”
“我并不敢自称知晓神意,”Valjean嘲道,“但我们的确出人意表。”
“朋友,”Simplice低声说,摇了摇脑袋,“多么不可思议啊。”
“Je sais. 但我想,如果您同他谈上一阵,您会发现他改变许多。这两年,他柔和了一些。”
“我毫不怀疑。”
Valjean长啜一口,把茶饮尽了,又把杯子连同茶托放回盘子里。“我们今早才告诉Cosette一切,关于她母亲,关于我和这个地方——还有Javert做过什么。我本想略过这桩,但他执意要她知道全部真相。这是最可贵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有时还很谦卑。不要对他曾在这里的作为不满,我不这样觉得。他只是在尽职责罢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应该让他一人承担。他希望他在蒙特勒伊时能做得更好,我们都是如此。但我想现在也无济于事了。”
Simplice诚挚地看着他。“您不欠这里什么,先生。”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她说,“是这座城市欠了您。可他们看不到。”
“拜托,”他轻声道,“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很抱歉。”
窗外,教堂报时的钟声敲响了。
“那您能告诉我,您和Javert在巴黎发生了什么吗?”
Jean Valjean神秘一笑。“有点复杂,但我尽量长话短说。”
***
Cosette手放在腿上,纤细的手指握着茶杯。她占据了前厅的一张柳条椅,就在Javert对面,而后者正拼命让自己对带来的那张报纸产生兴趣。屋里格外安静,但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今天真累人啊。”她开口道。
Javert冷淡地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没有迎上她的视线。
“要接受的东西太多了。”她补充道。
“的确。”
两人似乎心情相似,他想——同样疲惫,同样斟词酌句、拐弯抹角。氛围愈发沉重,可他们的对话却有一种古怪的轻松。
“您真的打算牺牲性命,就为了放papa走?”
换作其它任何情形,这个问题都会让Javert吃惊。但事已至此,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我那时……不是那样想的,”他直白道,“但没错,的确和你父亲有关。”
“您可以直接放他走呀。”
“不,”他低声道,“我的良心不允许我那样做。我的良心……让我在那晚无从选择,除了跳下去。”
“为什么?”
Javert陷入了思绪。“很难解释。我过去……曾坚信世事非黑即白。而你父亲,尽管不是有意的,彻底摧毁了我的信仰。我所知的一切都被颠覆了。就那样,我无法抉择……加上我对渎职犯错的害怕……我已经动摇的决心……自尊,还有羞耻。太多原因了。我那晚没法理智思考。”
Cosette思忖片刻。“哪一样都不值得您的生命。”她说。
“也许吧。但当你身处其中时,很难看到这一点。”
“Papa不会希望您为他而死。”Cosette说。
“我想是的,既然他从河里把我拖了上来。”
“所以——什么,您是当着他的面跳的?”她惊道。
“我又不知道,”他说,咽回了一声抱怨,“天晓得怎么回事。我把他留在家里,跟他说我会在那儿等着,然后就走了。我猜,他跟了上来。那个傻子。”他嘀咕道,“他诚实得都不要命了。”
“他去找你,哪怕他觉得您会逮捕他?”
“显然如此。更恼人的是,要是他没来自首,我才觉得奇怪。他大可逃之夭夭的,我给了他那么多机会。可他没有。他在街垒时就可以了结我,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他没有。他可以任由我淹死,这是再聪明不过的选择了。他可以任由那个叫Champmathieu的人替他顶罪。可他没有。”
“关于你的父亲,你应当了解的是……他曾有过无数的机会逃跑——只需袖手旁观,不会受指责——可每一次,无一例外,他都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别人。不求报偿,甚至不为人知。他从没期待过回报。他这么做只因为……他必须如此。他向我解释过,但我很难理解——我想,他把那当作了某种责任。”
“良心驱使了他的行为,也许就像律法要求我做的一样。他做的那些无私的蠢事,无一不是因为他觉得那是对的。所以他救了我,所以他当了这里的市长——哪怕要冒大风险。他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人。我要是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向窗户,手指抓着窗框,往外望去。“这座城……你应当来看看。他们过去那样崇敬他,像圣人一般念他的名。可现在却……像吐出恶咒似的。他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加来海峡省的哪个人不曾受惠——可所有人忘得一干二净。他行的一切善举……都被弃之如尘埃。现如今,他们只剩下记恨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曾经如此受人爱戴。虽有误解,但确是被爱着。他帮助了很多人,对社会有深远的贡献。我夺走了这一切。我判处他的同时,也毁掉了这座城市。我夷平了他的所有成就。可我那时盲目又坚定。我相信自己在行正义之举。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那就是每个人都赞同我,哪怕在受过他的恩惠之后。”
“过去,滨海蒙特勒伊的每个人都拥护他,只有我觉得他是个罪人。现在一切反过来了。曾经我能用证据,轻易地说服他们相信我的信念——可这么多年过去……在他的名声被如此践踏之后……再多证据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对这座城市而言,Madeleine已经死了。就让他的亡魂安息吧,这样也许最好。”
“我或许为他争取了赦免,却无法偿还他被我夺走的一切。也无法弥补我对蒙特勒伊造成的损失。我无法——”他眯起双眼,“我无法还给他应得的尊敬,也无法把你的母亲还给你。”
他能察觉姑娘的目光停在他的背上。她的沉默让他煎熬,她冷冰冰的宽恕尤其让他刺痛。他宁愿她发怒——叫骂也好,哭喊也罢——总好过这样的自我压抑。Valjean一度也是如此。可Valjean心中没有愤恨,她有。他确信这点。
他颓然地自嘲一笑,木窗框上的手指收紧成拳。“后知后觉是种诅咒。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你想起所有无法挽回的一切。”他耷下双肩,声音低沉,“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留在那条河里。但如果那样,如果我……我想今天他也不会在这儿了。所以——”他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就是这样。”
突然间,Cosette冲到了他身边。她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您绝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她大声道。
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视线。“不会了,”他平静地说,“那样说不合适。”
“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她攥住了他的衣袖,“这本身就是个可怕的念头!”
Javert惊讶地被这后辈粗暴一拽,却没有打算挣开她的手指。
“您为什么轻生?就算您是我最大的仇敌,我也不想看到那样的事发生呀!”她的神情突然从气愤变为担忧,“生活当真令您如此不满么?”
他扭开了脸。
“是吗?”
Javert叹了口气。“不算。”他不情愿地咕哝道。
“那您为什么老想这样的事?”
他抿起嘴唇,却没能给出答案。
Cosette怒视着他。“给我听好了,您这个蛮干家!”她一跺脚,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父亲救您不是为了让自己被高看。他救您,是因为值得!要是您不相信,那您就是天大的傻子了。您没有发现他瞧您的目光吗?您对他是最重要的,哪怕您做了这一切!您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您现在当真如此看重他,那这一点不重要么?他再没有其他朋友了!所以,您对他是特别的。在您谈论轻生之前,您应该好好想一想这点!”
“何况,您怎么敢!您怎么敢在他不辞辛苦救了您之后跳进河里!您怎么敢完全无视他的牺牲,好像那不值一提似的!您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您根本不用跳下去。您这么做,只因为您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真相!真相就是他是个好人,您对他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他那样的人不该身陷囹圄。您该庆幸他及时救了您!不然此刻您已经和我母亲一样长眠地下了。”
“您没有,您应当为此心怀感激。您应当为自己的后知后觉高兴!因为那让您成为了更好的人。因为那让我的父亲重获自由。您让你们之间的纠葛转向光明,现在,您有了一个真心实意关心您的人。他愿意为您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人一生中绝无仅有的际遇。您转头就要放弃它吗?”
“如果您死了,他会心碎,您明明知道!所以,您怎么敢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此时,一缕阳光从她眸中闪过,Javert发现她在哭。“傻子,”她说,“如果我看见您那么做,我也会跟着跳下去!”
他愣愣地垂眼看着她,一声不吭,仿佛脑袋挨了一拳似的。
Cosette也抬起头来,瞪视着她。这是像她那样的面容能露出的最严厉的神情了,他想。她双拳紧握着。
突然,等不及他反应,她便把他拽进了一个紧紧的拥抱。“您真令我生气,”她埋在他的衣襟里说。Javert发誓,他感觉到她在发抖。随后,她又把他推开,继续瞪着他。尽管那双蓝眼睛含着泪水,却无比强硬。“别再那样伤我papa的心了。”
Javert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我——”他后退一步,神情黯然。“我很抱歉,”他轻声说,想不出更好的话了,“我很抱歉,夫——”
“Javert?”
这声音让两人都猛地转过头来。
Valjean站在门口,面露关切,身旁是Simplice。他的目光在Cosette与Javert之间徘徊着,“发生什么了吗?”
Javert清了清嗓子,站直几分。“没事。”
Valjean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他的女儿。
“真的没事,papa,”她说,“我们只是在聊天。”
Valjean挑起一边眉毛。“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夫人,”Simplice开口,比划向身后的走廊。“请跟我来,我们可以聊聊您的母亲。”
Cosette向Javert投去最后酸楚的一瞥,便跟着她去了。
他们一走,Valjean立刻上前,轻轻碰了碰Javert的肩膀。“你还好么?”他问,“她对你说什么了?”
Javert摇了摇头。“没什么,”他重复道,咽下了喉头的哽塞。“真的。”
“真的没事?”
“相信我。”
***
“您不知道,这么多年后再看到您,知道您一切安好,是多么令人高兴。”两人落座后,Simplice开口道。
“我不晓得还有人念着我。”Cosette坦诚道。
“啊!许多人似乎都会犯这个错误。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知道您过得如何。您出落得真美。我好像又看到了她的影子。”
“是吗?她是什么样的?”
“她有着一头秀发,一双和您一样的蓝眼睛。身材和您相近,性子也讨人喜欢。她是个十分谦卑的人,心怀感恩,充满希望。哪怕病入膏肓,她的眼睛也是亮的——尤其在提到您时。对她来说,您是她的唯一。只可惜她没能在过世前等到与您团聚。”
Cosette的面色低落了下去。
“然而,”Simplice安慰道,“在所有可能的结局中,我相信她会满意这一个的。她敬爱Madeleine先生。如果知道是他抚养了您,她一定倍感欣慰。”
Cosette轻轻点了点头,重新看向她。“您——您了解她的家人么?她的过去?Papa说她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
“这个,”Simplice思忖道,“我想她没有亲人了。如果有,她应该会寻求他们的帮助。我的确记得,她说她在巴黎住过一阵,在那儿有许多朋友……但我想他们一定身逢变故,因为她不得不去别处谋生。所以她才到这儿来。”
“可她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呢?”Cosette说。
Simplice蹙眉,怜悯地看着她。“我的孩子,我想她一定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您。您那时多小啊,还是个婴儿,她为了养活您,成天早出晚归。大多数雇主是不会让工人带着孩子的,她又没法整天把您留在家。不管在哪儿,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她可能觉得让您和那旅馆老板一家呆一块儿更好。”
Cosette神情阴郁。“他们一定是唬弄了她,才让她那么觉得,”她低声道,“那是他们会干的事。”
“他们待您不好么?”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这算是最委婉的说法。”
“我很抱歉,”Simplice说,“最后我知道他们是在敲诈她。但一开始,她也不清楚他们是怎样的人。她所做的一切,初衷都是为了您好。”
Cosette眼眶湿润了,她抿起嘴唇。“我明白,”她小声说,“我明白。我不应该再多问了。可我仍然希望——有时候,姆姆,我也会想这一切本可以有不同的结局,我——”她住了声,而Simplice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我们有多容易迷失在那些‘本可以’中,”修女说,“但相信我,除了加深您的悲伤,再无他用了。在您上学时,他们一定教导过您要惜福吧?这是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如果我们忘记了感恩所拥有的,我们就不会珍惜所拥有的。”
“您本可能有大不一样的结局。不管是您,还是Madeleine,甚至是那位警探。但看起来,你们找到了彼此。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你们却互相扶持。如果情况并非如此……谁又能说一定有好结果呢?谁又能说你们三个会怎么样呢?”
“我听说,您找到了此生所爱。而Madeleine也有了一地容身。对于您,您有了一个本没有的父亲……对于他,他有了个女儿。你们俩成了一家人。而不知怎的……那两个人还成为了朋友。我知道,过去发生在您身上的事,令人难过,让人惋惜……但之后发生的一切,我觉得其实是种福气。也许您现在的生活,比其它任何一种可能都要好。”
Cosette思索着,目光四下游离。
她一度总是想着那些本可以更好的事情,但突然间,她意识到,这一切同样可以背道而驰。她知晓了Valjean的过去——知晓那些他为了保护她,堪堪避过的危险……知晓他与Javert间的纠葛,一念之差,天壤之别……知晓他们与十年前相比前行了多远——一切都变了。
就算Fantine活了下来,她又会如何呢?没有Madeleine助她脱困,伸出援手,抚养她的孩子……她的故事又能如何书写?她会被扔进监狱么?还是以另一种方式不久人世?她能靠自己接回Cosette么?
Valjean又如何呢?他会在土伦度过余生?他会设法逃脱,将Fantine的孩子送还给她后再次入狱,或者更糟?
当然,她绝不会遇见Marius了。也不会上学,不会去城里见世面。如果情况不同,她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呢?总归不会像现在这样。上帝啊,她可能会困在Thénardier家好多年。
这是一条离奇的坎坷之路,处处是眼泪,处处是遗憾……可一切本可能变得如此、如此糟糕。
“您还好么?”Simplice的询问把她拉出了思绪。
Cosette抬眼看向她。缓缓地,她点了点头。“不要紧,”她说,“我想……即便我们经历了这一切……总归都会好起来的。”
***
“我们恐怕不能久留,”在两人回来后,Valjean开口道,“我们打算在周日复活节回巴黎做弥撒。除此之外,这个地方……”
“我明白,先生。”Simplice了然道,“换我是您,我也不愿事毕在此久留。”
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但在离开之前,姆姆——我想谢谢您,”他说道,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双手。
她惊讶地眨眨眼,望着他。“为了什么?”
“那晚您替我保了密,即便那违背了您的誓言。”
“可先生,几天后您还是被捕了呀。”
“那不重要了。我很荣幸,也很惶恐,在您了解了我的过去之后,您依然——”他哽咽了一下,“——您依然挺身保护我。”他握着她苍白细瘦的手,放到唇边,郑重地低头一吻。“我欠了您的情。”
听到这话,她往后退了一些,手捂着心口,仿佛对这种为她涌现的情感始料未及。“我——先生……”她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她一只手捂着嘴,转头清了清嗓子,才敢再次迎上他的视线。“先生,”她垂下头,重新开口道,“不管他们怎么评论您,不管您的过去如何……我在您身上看到的,都是一个伟人的作为。”
“主教导我们信任,以爱待人。要看一个人的内心,而非外表。而您——您的心是好的。若一个人当真洗心革面,难道不能改变么?福音书不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么?人若寻求救赎,诚心悔改,就必蒙赦免?人人都应得到第二次机会,重回正义之路。这是基督耶稣所教导的,是我所相信的,也是您……先生,是您向我所证明的。所以——所以我想说的是,我仅仅做了我的职责要我所做的。对上帝,也对您。”
Valjean望着她,眼含泪水。他面容颤动,握紧她的双手,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姆姆。”
“是呀,”Cosette应声道,“谢谢您。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我的荣幸。”Simplice说,“上帝与你们同在。”
“与您同在。”Valjean说。他向她露出了一个异常伤感的习惯性微笑,才去拿回他的外衣。
在此期间,Cosette走向Javert,后者仍然垂头坐着。
他抬头看向她。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似乎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握了上去。她把他拉了起来。
“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吗?”他小声问。
她打量着他,扬起了脑袋。“我想我找到了。”
“很好。”
Notes:
我忏悔,但我觉得这一章的珂赛特与鲨之间实在有一种奇特的张力,大概有其父必有其女吧(?
Chapter 58: 有所为
Summary:
Javert给了Valjean一个令人不安的建议,Valjean不知该如何是好。
Chapter Text
“我发现爱一个人的最佳方式,不是改变他们,而是帮助他们呈现最好的自己。”
——Steve Maraboli
***
自此以后,Javert与Cosette的关系起了变化。
在他身边时,她表现得更像个成年女性,而非孩子。她不再轻易流露笑容,却也不再露怯。如今,她像相处经年的同事一般对待他,不再把他看作某种稀罕品——这是他乐于接受的。他仍然对她心中有愧,但终于不用遮遮掩掩了。
两人间达成了某种共识,对此他是感激的。此外,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不必再担心她听到或错过自己同Valjean说了什么。这让三个人都如释重负。Javert也许没有留意,但他的确没在宅子里刻意放轻脚步走路了。
对Valjean而言,这是他近二十年来头一遭轻轻松松、毫无畏惧地做回自己。Javert曾解脱了他的处境,而这一次旧梦重温,解脱了他的心灵。往事固然依旧折磨他,却也分毫损害不了他了。他不用再担心这一切会令Cosette蒙羞。
正相反,她愈发爱他,对他亲热宠溺得无以复加。既然如今她懂得了他的哀伤从何而来,便更能泰然处之。这同样给了她平静——毕竟这些年来,她父亲的情绪和怪癖实在是个谜,她总是为此忧心,不晓得困扰他的是什么,又或者如何是好。而这些天,她只需流露一个理解的表情,或是碰碰他的胳膊,就能宽慰他。他知晓她了然一切,这便足够了。
她的感情一度令他畏惧——一方面是他觉得不值得,另一方面是羞耻心作祟。现如今,她的爱终于回归初衷,温暖着他,不再受他那长久以来虚假外壳的阻碍。
被他关在笼子里的那部分自我终于得见天日,带着好奇,带着试探,带着胆怯,自由地徜徉着。当一个人能展露本性,并发现遭人厌弃只是自己无谓的担心时——那是一种大解脱。也许他要花上好些年去调整——去适应这种毫不设防的状态——但他察觉到,在他的灵魂深处,某些奇妙的改变已然发生了。
***
三月过去,四月来到。路面的鹅卵石间渗满了水,一些完全没过石头,形成了一个个水坑。即便如此,天气开始转暖,植物冒出花朵,人们兴冲冲地走出屋子,涌上街头。
当闲暇较多时,无论这天是周几,Javert都习惯了往受难修女街逛。完全不同于以往井然的时刻安排,这些拜访本身并没有什么目的——虽然他既没察觉,也不在意这件事。他找到了友谊,以及这份情谊所带来的愉悦与惬意——他乐在其中。也许是偷偷地,羞于启齿地,却也是深刻的,真实的。
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来,时常也没意识到,但每当与Valjean在一起时,一种令人不安的喜悦便会充盈心间。每当在门外看见他的笑脸时,这一天的任何压力总能减轻。
有时他们为彼此读书,有时散步,有时Javert只是坐在Valjean那里同他闲聊,而后者正在后院掘土。其它时候,比如今天,他们仅仅坐着品茶饮咖啡,共享片刻安宁。
早些时分落过雨,但早已天晴。两人坐在后院露台的小桌旁,享受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Javert正翻阅着《箴言报》上警方的官方函,抬眼便看见Cosette与Marius朝他们走来。
“啊,”Valjean放下书本,抬起头,“日安,亲爱的。”
Cosette背着手,神情郑重地靠近桌子,扬了扬下巴。“Papa,”她开口道,“我和Marius最近有些想法。”
“关于什么?”
“我们虽然不是您的亲骨肉,但您愿意当我们的父亲,而且当得好极了,所以,我们决定让您更进一步。”
Valjean茫然地眨了眨眼。
“现在,您要当祖父了。”她说。
“呃?”
Javert差点被咖啡呛住。
Valjean看了看他,又看回Cosette。
“您就要当祖父了。”Marius快乐地重复道。
Valjean张大了嘴巴。“真、真的?”
Cosette点点头,扬起欢快的笑容。
男人泪水盈满了眼眶。
那一瞬间,Javert在那双眼里看见了漫天星河。
Valjean难以置信地轻笑出声,而后,那笑容越来越大,恍若重回了青春时代。他倏地从椅子里站起身,紧紧握住了Cosette的双手。两人笑看着对方,再不需要其它言语。
他伸出双手,抱着她转起了圈,后者仿佛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姑娘,快乐地叫出了声。他们在花园里手拉着手,蹦跳着、欢叫着,带着几分傻气。
Javert看着两人,挑了挑眉,绷着表情又喝了一口咖啡。Marius在他身旁暗自笑了起来。
父女俩对此全然不觉。他们仿佛两只欢欣雀跃的精灵,在泥泞的草丛间嬉闹着,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弯下腰,却还是笑个不停。
当Valjean终于直起身子,用手掌揩去眼角湿润时,他的目光落向了Javert。在花园的一端,他凝望着那人,神色微动;而后,他的表情变得那样满足,那样怡然与幸福,宛若一缕暖阳,又如一段弦曲。Javert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心中仿佛被什么拂过了。
他在那凝望中看到了满溢的感激与深情。
是因为你,那目光仿佛在说,我活着看到了这一天。
是因为你,我获得了幸福。
是因为你。
因为你。
在这样的注视下,Javert的脸红了。他稍稍低下头,将自己藏在了报纸后面。
“如何?”等Valjean走回来,他悄悄问道,眼睛依然盯着报纸,“当外祖父的感觉怎么样?”
“惬意得很。有机会你该试试。”
“现在说这个似乎太迟了。”Javert指出。
Valjean笑了起来,拍上他的肩膀。“噢,我不这么认为。有时家人来得意料之外。”
Javert挑起眉,喝了一口咖啡。“经验之谈。”
***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天,Javert登门拜访,看上去心事重重。他们在客厅喝茶,刚坐下来,Javert便抓起了椅子的扶手,眼神游离。
“有什么烦心事吗?”Valjean问道。
Javert咂了咂舌,皱起眉。“不,我——没什么。只是……”他抚着额,叹了口气。“抱歉。”他起身朝房后走去,看上去就差开始踱步了。
Valjean也站起身,看着那人停在窗边,盯着院子,手指敲击了一会儿窗台,才转身再次面对他。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 Valjean问。
Javert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叠折好的纸,举起来给他看。“还记得这个么?”
Valjean走上前,从他伸出的手中接过纸。他翻阅起纸页,当看清内容后,神情变得难以置信起来。
这些是他去年开始为Cosette准备的信,那时他的健康状况堪忧,以为诀别将至。“你从哪里得到——”
“都是些商业机密,对吗?”
Valjean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手中翻到的是潦草的字迹和粗糙的技术图纸。
在他病重时,他曾试图在那封信中向Cosette吐露他的部分过去。 那时,他最担心她会以为自己留给她的是一笔不义之财,尤其考虑到Marius当时对他的看法。他解释了这笔钱的来源,它是正当的——源于他用简单的新法子制造玉石产品。尽管没有专业的绘图技巧,但因彼时深感澄清的必要,他还是尽力说清了整个过程。
于是,信中开启了一段漫谈,而文字背后深藏的绝望,至今回想,仍叫他不禁颤抖。他详细介绍了自己在行业中取得的进步,这些小小的革新,让小镇的工厂一跃成为行业中的佼佼者,人人都动起手来:铸件用虫胶和松节油,而非树脂和油烟;滑轨用铁拼合,替代了焊接;没有舌片的带扣;以及其他一些微小却能令效率大幅提高的生产变革。
也许在内心深处,他希望她不仅知道这是笔清白的钱,还希望她知道怎么再赚到钱——如果她愿意的话。如今,他很难说清那些时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些纸页。这份单子上的技术,当然有利可图,但是……商业机密?
“好吧,我想是的,”他最后说,“我不知道还有谁会用这些。可Javert——我已经离开那行十多年了,而且——你到底从哪儿拿到这个的?”
“你的手提箱。”那人解释道,“你在监狱时,我必须检查你的私人物品,看看有没有可以用于辩护的东西。但这——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一时兴起,就把它留了下来,没有还给你。你得原谅我。那些陈年往事,我不认为你想让你的女儿看到。 我读了几遍,发现内容还挺有意思。”
“读了几遍——你是说,你一直留着它?”
“是的。”
“可为什么呀?有什么用?”
“我是一名警探。”Javert 说。
Valjean 盯着他,一头雾水。
“我调查很多事情,”那人继续说。“包括生意。”
“我不明白——”
“这么说吧,也许会简单些。听着,我得检查各类生意——制造商、工厂——确保一切符合规范。确保没有……非法交易。我可以亲眼去看他们的制造过程,明白了吗?我从没见过巴黎哪家厂子用过这些技术。”
Valjean 心中拧起一股紧张。“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东南岸有一家银器制造厂,卖带扣、搭扣,还有其他类似东西。小玩意儿总是有市场的。还有珠宝。我以前去过那里,有些规模,不算小。制造过程中,许多细节千差万别,如果有人肯动脑筋,可能会更有效率。”
Valjean刚要开口,但Javert打断了他。
“你问我为什么要提这件事,是这样,工厂最近关闭了。其中一位合伙人因为贪污和诈骗,正在监狱服刑,是我送他进去的。他在厂里负责会计工作,手握财政大权。然而,他造假账,中饱私囊,还偷工减料,危及工人安全。除此之外,他还被判逃税。他的合伙人对他大为不满,这是自然而然的。”
“这位合伙人——我的意思是体面的那位,Girard先生——才是真正的创始人。但这个人对数字一窍不通,这也是为什么他同事的可疑账册如此长时间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年纪大了,没法一个人经营这样的工厂。”
“他名下资产所剩无几。合伙人贪了一大笔钱,又挥霍一空。所以,体面的这位没有足够的钱来覆盖成本和工人薪水。他把工厂关了,工人们也打发走了。”
“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你比我更清楚,那些工人和家眷的生计依赖于此,要在其他地方再找份类似的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有些人可能会因此走上歧途,我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如果他们能重新谋生,那便是他们的福音。而如果有人能给Girard先生一笔足够的钱,买下那块他只剩纳税用途的财产,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福音。”
Valjean沉默地看着他,皱起眉头。“你……想让我盘下一家银器厂。”他缓缓开口。
“是的,”Javert说,“你在蒙特勒伊的余钱,完全足够给出一个合理报价,付清几个月的材料费和工资。也足够赚取一些利润,为未来的运营成本打下基础。”
“这根本不冒风险,”他继续说,“这是投资。如果你用上过去节省成本的那些法子,一两年内回本并非奢望。银器比玉石和铁材贵得多。如果你能将产能提高到接近以前,你会以蒙特勒伊时的三倍速度收回利润。这可不是说笑的,你知道用这些钱能做多少好事吗?”
一瞬间,Valjean明白了。他慢慢地把信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面色黯然。“你已经想了一段时间了,对么?”
“是的,有一阵了。”
Valjean转过身,疲惫地皱起眉头,看着他。“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知道你明白。”
他们盯着彼此,互不相让。
“你无法改变过去。”Valjean告诉他。
“我不想改变过去,”Javert说,“我想要你创造未来,在这里。我想给你一个帮助别人的方法。”
“你想恢复往昔,”Valjean轻声说,“你——你想把我捧上神坛。”
Javert伤感地望着他。“那很可怕吗?”
Valjean颤抖起来,咬紧了牙关。 “我——我不能,”他垂下头,好不容易才开口,“我做不到,Javert,过去太久了。太重了。我就是——做不到。”
那人凝视着他。“是什么阻碍了你?”他问道,“你在怕什么?”
Valjean下意识吞咽了一下。这些话刺痛了他,令他心中一震,又急于回避。“我不能——再承担那种责任了。我不能……掌控人们的命运。”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害怕失败。”
“如果我失败了呢?”Valjean反驳道,“如果失败了呢,Javert?”
“你不会的,”Javert说,“我知道你不会。”
Valjean皱了皱眉,背对着他。“我们别谈这个了,没有这个选项。 另外——另外,那笔钱甚至都不属于我了,它属于Cosette。”
“你不是说,你和她谈论过用途么?”Javert问道。“把它用作这件事,用作公益,用作改善他人的生活?她不是赞同吗?”
Valjean脸微微发红。“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做慈善。捐给学校,或者医院,或——”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告诉你,如果你以这种方式投资商业,你能源源不断地为慈善事业提供资金,而且远甚于仅靠捐款所能提供的资金。”
“就算成功——”
“会成功的,你会成功的。你对这些事很在行。天晓得你哪里来的天赋,但真的很在行。”
Valjean明显感到不快,谈话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从假设转向了必然。他恼怒而焦虑地叹了口气。“Javert,我——我只是一介凡人,”他恳求道,“不是天才,不是……工业巨头。而且我也不年轻了,哪怕看上去没有,但我已经六十五岁了!你忘了吗?”
“那又如何?”Javert嗤之以鼻。“你四十多岁入行,那时候也不是个年轻人了。看看Gillenormand,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都九十四岁了,还在外面东奔西跑,找人吵架,用手杖揍人!老天,要是我们都能有这样的活力就好了!”
“你说你六十五岁了,好像这是个困扰,好像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可你看上去还不到五十五,壮得像头牛似的!唯一一次出状况,就是你故意让自己挨饿的时候。只要你让自己好好的,我不认为你近期会有什么健康问题。”
“无论如何,年龄不是懦弱的借口。街垒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了,Mabeuf。我敢打赌,他八十多岁了吧,战斗到死。岁月不曾消磨他的斗志,叫他屈服。哪怕我不赞成他们的事业,但我尊重那种精神。而你,正是那样的人。”
“别来跟我说‘我太老了’,不到两年前,你还穿着国民自卫军的制服,冒着生命危险加入战斗。你持枪守卫了整夜,拖着一个小子穿过整个巴黎下水道。你跳进一条没人能生还的河里,把一个成年人安全地背上了岸。你两次孤身一人,与一群盗贼土匪周旋,哪怕胜算不大,你仍然放倒了其中一半。”
“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Jean Valjean。你总是装得软弱,等到需要你帮助时,你就摇身一变,成了擎天巨神。所以,别跟我说你不擅长做些琐碎的工作。你,能花上几个小时挖土、修剪树木;你,仍然在向每个人伸出援手。‘哦,我六十五岁了。’你说!谁在乎?我五十四岁了,可你比我更强壮、更坚韧!别当自己是个老态龙钟、肩不能扛的老头。年龄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年龄无非酿酒,你变得更成熟了,就是这样。”
这番激烈陈词,令Valjean目瞪口呆。
Javert露齿一笑。“先生,您刚才脸红了。莫非您无法否认我的观点?”
Valjean的脸更红了。他苦苦思索,想找些反驳或否认的道理。“你——你不能突然来找我,叫我同意,”他挥动双手,高声道,“做这样的事。你知道我——”他的手指抓握着面前的空气,“我……”
“你怎么?”
Valjean想用语言表达他的焦躁,却止于词穷。他低声咕哝,肩膀耷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但我做不到你要求我做的事,Javert。我不再拥有那些品质了。那些品质,也可能打一开始就没有过。”
听到这话,Javert的态度软化了几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提议,”最终,他转过头说道。“我知道这很难。我尊重你拒绝的权利。但我认为……这会对你有帮助。我认为你可以为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善。我认为如果你错过了这个机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会怎么想,”他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有所顾虑。你……觉得做这些事情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也许你是对的,你不过是要求余生安宁,不再受罪。也许我向你提这个建议是残忍的。”
“但万一,只是万一,你错了呢。也许你还拥有比你想象中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勇气,更多的力量。如果你把它投入到这件事上……如果你抓住机会,有所作为……它会带给你真正的安宁。”
Valjean想对他生气,想咬牙坚持自己的立场。可那人眼中的神情让他放下了戒备。他转过脸去,忍住眼泪。
他还能抗议什么?他怎么可能能抵御这种想法?甚至他已经感觉到那正席卷而来的:是内疚,是无奈。如恼人的低语萦绕在他脑海深处。
这不公平,他很想说。你没有权利这么要求我,你没有权利这样束缚我的良心,因为你知晓我是良心的奴隶。
但与此同时,他明白——他知道!——如果这次冒险成功了,他能实现什么。而且会成功,他知道会成功,这正是所他害怕的,不会变坏,只会向好。他还能有所作为。
如果他不达成这笔交易,一切都浪费了。
事实是,那数十万法郎存放在银行里,无人问津。没有帮助任何人,救济任何人。而在这段时间里,它们本可以养活多少人,让多少人吃饱穿暖?他又因不动用这些钱,抛弃了多少人?如果他以这种方式投资,还能帮助多少人?如果把一笔固额资产变成源源不断的活钱,他是不是可以随时取用,用于任何目的?
这个念头蚕食着他——他想,这正是它的意图。
“我不想做。”他无助地低语。
“我知道。”Javert说。
“那你为什么让我这么做?”Valjean愤怒地抬起头,大声问道。
Javert似乎对这一幕有些吃惊,但他很快恢复了镇静。“因为到时候你会感谢自己这么做了。”
Valjean盯着他,咬着嘴唇。
“在这里,做你曾为蒙特勒伊的人民做过的事。”Javert说着,从桌上拿回了信件。“给他们工作和教育,机会与希望。给他们我给不了的东西。”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地面上。“法律只能维护稳定,让人不逾矩。它不能帮人挺直腰杆,不能把面包放在他们桌子上,不能把爱放进他们心里。它不关心贫穷、饥饿或疾病。”
“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维持秩序,仅此而已。但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有去改变的力量。像你这样的人,能把自己拥有的编织成黄金,能鼓舞周围的人。法律只惩罚犯罪,可你——你能消解它的用处。像你这样的人,胜过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这世上没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人,Jean Valjean。事实上,”他抬起眼睛,看着他,“可能只有一个。”
“别白白浪费你的潜力。我已经阻碍过它,这很让我痛苦。但还有时间,还有重来的机会,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可以从中受益良多,我希望你能如此。我希望看到这个愿景实现。我不想你在临终一刻心怀遗憾。我无法接受自己是曾经阻止你的那个人,所以这——”他把手中的信揉皱了,垂头看着,神情叫人心碎。“这是我纠错的方式。这是我弥补过失的方式。”
“我没有钱,也没有人脉。除了陪伴,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陪伴还不够。”他坦诚道,“但如果我能给你这个——如果我能把我从你身上偷走的深远影响,哪怕是一小部分还给你……我晚上就能睡得好多了。我希望你也能安眠。”
Valjean无助地抬头看着他。他想吞咽一下,却喉头发哽。“Javert,我——”他别过头,绞着双手。“我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也许,对很多人也意味着什么——可是……”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该死。“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当然。”Javert说。
***
Valjean一个星期没有和他说话。
而Javert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们讨论的那个夜晚,Valjean躺在床上,彻夜难眠,不愿去认真考虑那个念头。他知道如果非做决定不可,他会做出什么选择。他不想做。他试图抹去那些想法。但他知道这件事需要解决——而且,Javert关于浪费潜力的言论让他感到不安。
Valjean不愿去想自己的潜力。他从没想过。他既苦于无法实现目标,又害怕自己引人注目,这种恐惧自苦役之始就困扰着他,直到现在。这两种感受混合在一起,如同油与水一般不溶。他与自己发生了矛盾。
一方面,他厌恶为公众瞩目,或者说,他对此感到恐惧。他希望保持低调——不被看到,不被听到,如此一来,什么也伤害不到他。他并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取得了为人称道的成就。
可另一方面,如果这些成就能为他周围的人提供巨大帮助,他便非常在意了。尽管他本身不喜欢引人注目,但他的谦卑,作为一种美德,确实倾向于牺牲自己的感受。
他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
他内心的折磨,他的挣扎和踌躇,又该如何诉说?
他别无选择。他只剩下自私与恐惧。他知道这一点,他被困住了,如同他的灵魂被困在蒙特勒伊。
Javert说过的话又一次萦绕在他心头,恍若经年的跫音。
“你知道你能做多少好事吗?”
一位老妇人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可最后他不顾一切地丢开了市长的枷锁。
“是什么阻碍了你?”
他当时无法回答,此刻也无法回答。
周五晚上,他跪在床边虔诚地祈祷,双手紧贴着额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哭泣着。
他如何才能在不玷污灵魂的情况下,为自己辩解呢?
***
门房做完礼拜后去市场了,所以,当Javert听到前门有敲门声时,他走下楼梯亲自去开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Jean Valjean正略显僵硬地站在门口,双手交放在身后。
这还是头一遭。他们的周末会面,从未在Javert的公寓进行过。事实上,他们很少在那里碰面。与Gillenormands家的宅邸相比,他的房子实在太小,除了私人用品,几乎没有任何贵重物件。
因此,看到Valjean面色有异地出现在这儿,着实令人担心。
那人低头看着地面,避开了他的目光。“你觉得凑齐一队人马开工需要多长时间?”
Javert眨眨眼,清了清嗓子,很快镇定下来。“我想,最好的情况,至少也要几周……但很可能得花双倍甚至更多时间,这得看有多少人愿意回原来的岗位。还得花时间培训新员工。所以,我想……大概要一个月左右。”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仍然盯着地板。“好吧。”他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干巴巴地闷声应道,“那么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采买了。”
***
Javert很是困惑——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而是因为这人的举止——他先煮了咖啡,然后才开启交谈。尽管已是春日,天气温和,但不知出于习惯还是出于不安,他仍旧点起了壁炉里的一小团火。他把椅子拉到Valjean面前,把带软垫的脚凳当作自己的座位,因为除了厨房里的硬木凳子外,他实在没有其他椅子了。
他们相对而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长时间沉默着,长到Javert 有些如坐针毡。两人始终没有眼神接触。
最终,Javert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他其实已经偷偷看一会儿了,但这是第一次在对方看向他时,他没有避开眼神。
Valjean面容憔悴,神情木然。
“你……看上去好像睡得不好。”Javert说。
“是的。”那人看着杯子,低声道,眼中流露出极大的挫败和无奈。
Javert观察着他。“没有人强迫你,”他谨慎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这么做。”
Valjean慢慢转过脸,神情未变,只透出几分气恼和意有所指。
Javert被这无声的指责刺了一下。“我没有逼你做什么。”他坚决道。
“你没有,”男人说,“但你知道我会迫不得已。”
Javert嘴角抽了抽。“你到底想不想做这件事?”
“反正,我从来不真正关心自己想要什么,”Valjean低头看着几乎空了的杯子说,“是么?”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Javert攥着膝盖处的布料。他突然松开手,站起身,大步穿过房间。“我们不会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他高声道,“我对你的人生没有掌控权,Jean Valjean。其他人也没有。”
“如果你认为我是为了自己来折磨你的良心,我很抱歉,但你错了。我知道你会出于责任感而倾向于接受这个提议,没错——这也正是我犹豫要不要把它给你的原因。我知道你会觉得这是在走老路,我知道你会认为我做这件事更多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你。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是值得去追求的,因为它的成就会远远超过它带来的风险或不适。”
“是的,也许你觉得自己是出于责任感。可你我都不再是仅仅受责任感驱使的人了,不是么?”他问道,“那要比如今激励我们的动力更伟大、更深远。不是债务,不是羞愧,也不是恐惧。不是对任何东西的义务——无论是法律、理想或是某个人,不是。我们要看到更博大的事物,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潜力。我们行善的潜力,我们帮助周围人的潜力。去减轻这个世界的苦难——在失去希望、安慰和机会的地方,给予这一切。”
“如果非得为了谁,Valjean,那就为自己做吧。不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而是知道自己有能力这样做。因为你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大事,而你要去实现这种能力。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你值得体会那种成就感,你的善举会永存。”
“如果你不想做,就不要尝试。要么想,要么不想。不要跑到我家来指责我控制你,Valjean,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真想逼你,如果我想把选择权从你手中夺走,我会把那些交给你的孩子。他们现在是你财产的继承者,我猜他们不会对这个提议犹豫。他们不像我那么了解你。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会缠着你,直到你让步。你知道他们会的。因为他们也看到了你身上的潜力,想要发掘它。”
“我大可以去找他们,”他说,“但我没有。我把决定权留给你。我不会让你仅仅因为觉得必须这么做,就同意这件事。如果你要做,我就不会让你半推半就地去做,那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做不到,最好让其他生意人接手。你可以把时间和金钱花在别的地方。”
“如果你给不了真心的答案,就回家去吧。回到你的孩子身旁,回到你的花园和书本里去,忘记这件事。忘记是我告诉你这件事的,就假装只是随意得知。把它放一放,当你感到没那么大压力时再去考虑。我的确希望你同意,但前提是你真心认同。若非如此,就毫无意义了。”
“现在,你老实告诉我,”他转过身来,眼里带着热切的光芒,“你真的、真的确定想这样做吗?”
Valjean仍然坐在扶手椅上,抬头看着他。他盯着他看了又看,眼神疲惫而忧郁。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桌上,而后,非常谨慎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房间。
Javert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他几乎要为这个人的胆色气恼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沮丧地叹了口气。“真是一团糟……”他喃喃道。
***
Valjean连续几天没有过来,Javert变得越来越郁闷。他用手托着下巴,搅动着晚间的咖啡,不时叹气,眼神茫然。他担心自己把Valjean逼得太过,或者对他太严厉,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对此越来越不抱希望,对他们的友情越来越担心。他知道自己的追求并没有错——但他也知道,考虑到目前的状况,这些都不重要了。
与此同时,Valjean试图听从Javert的建议,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试图假装不是Javert告诉他工厂的事;试图琢磨如果他是在某个地方无意中听到了这一切,他会有什么感受。如果负罪感和责任感不被考虑在内的话,这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改变了看法,但他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做出明确的决定。
他像往常一样读书,照料花园,同女儿一起散步,但始终无法摆脱对这件事的念头。
他举止的变化和明显的心不在焉,都被Cosette注意到了。“您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她说。
“没什么。”他回答,而她也没有追问。因为她近来全神贯注于即将成为母亲的念头,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打算。她已经开始编织和缝纫;她计划做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毯子到长袍,还有婴儿尺寸的小袜子。能够用爱为自己的孩子准备衣服,对她而言是一件引以为傲的事情。有时她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带着深情而梦幻的神情凝望远方——而人们经常看到Marius会不时变得异常兴奋,没来由的。
有一天,Valjean远远地看着他们正兴奋谈论取名的事情,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他们即将翻开人生中截然不同的篇章,为自己建立起真正的家园。
而他到底……要如何呢?他老了,仅此而已。他的生活没有了方向。他曾长久地奋斗,终日奔波,一刻未停。他一直被许多的目标鞭策着——为自己正名;成为主教相信他能成为的那种人;帮助身边的人;找回Cosette;抚养她,保护她。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实现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虽然有时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他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然而,他仍然觉得,他还想……求更多。他想求的不止于在这所房子里变老——不止于园艺、书籍,甚至不止于当个祖父。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发现很难定义。但当他看到其他人纷纷忙于日常生活时,他终于意识到,他想要的是一个目标。
Marius有工作,Javert也有工作。Cosette很快就要当妈妈了,这也许是最耗费精力的工作。仆人们各司其职,完成一天的任务后,便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就连Gillenormand一家也有朋友、亲人、爱好和庄园来打发时间。
Valjean曾经肩负过许多责任,但现在他住在另一个家庭,几乎所有事情都有别人替他打理。他有一些爱好,这些爱好很有价值,但他怀疑如果过度,自己可能会厌倦。现在他也有家人和朋友(对他来说,两种角色大多系于同一个人),但他们都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Valjean并没有自己的事。Valjean只不过是在那里而已。
就是在这些孤独的时刻——当他独自一人,却没有必要的工作要做时——他开始感到不满。
又过了几天,这种不满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恐惧。
一天晚上,他在烛光下读一本书,竟觉得太无聊,便把它放下了。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况。(很可能,不是书无聊,而在于他的注意力;他年复一年做着相同的事,日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坐在那里,意识到自己未来还有漫长的岁月。意识到自己的年龄,意识到系于自身的责任越来越轻了。他坐在那里,意识到若有转机,他可能会做什么;也意识到他可能还会做什么,因为实际上,情况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曾重获自由;他曾得到过意料之外的怜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个人给予了他,他便毕生致力于让自己配得上。那是他的责任。
“可你我都不再是仅仅受责任感驱使的人了,不是么?那要比如今激励我们的动力更伟大、更深远。不是债务,不是羞愧,也不是恐惧。不是对任何东西的义务——无论是法律、理想或是某个人。我们要看到更博大的事物,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潜力。我们行善的潜力。”
恍惚间,Jean Valjean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田野,双膝跪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思考着未来路在何方。
他仔细端详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正如那个夜晚,并且,就像那时一样,感受到了自己行善的能力。蓬勃野草,春风复生。
一个迫切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获得了新生的机会。他要用它做什么呢?
第二天早餐时,他对女儿随意地说道:“Cosette,你对办厂有什么看法?”
***
“我们开始吧。”
门的另一侧,Javert 面露茫然,呆呆地看着他。“你——你是认真的么?”他终于开口道。
“我已经问过Cosette了。”Valjean说。
Javert顿了顿。“好吧,”他说道,大步走到一边,“那就进来吧。”
***
“如果我们要做——”
“你。”Javert纠正道,把糖罐递给了他。
“什么?”
“如果你要做。”
“不,”Valjean一边搅拌着往咖啡里加了一勺糖,一边反驳道,“如果我们要做的话。是你说服我这么做的,所有事都有你参与,是你给我提了建议。那么,如果我们要做的话,我有一些条件。”
“哦?”
“首先,男工和女工要分开做工。我在滨海蒙特勒伊就是这么做的。这样能让工作低调、安全,你明白的。”他喝了一口咖啡说道。“不然,他们会分散彼此的注意力。那不是件好事。”
“避免麻烦,我同意。”
“其次,我对雇用的人有一定的标准。他们必须是好人,有道德底线的人。我不容忍工作场合有流氓。每个工人我都要单独见一面。那些之前在那儿工作的人,可以回来,但我会密切关注他们。如果其中有不诚实的人,我会开除他。”
“很公道。”
“第三,所有工头定期直接向我汇报——但仅限于工作时间,并且只在他们负责监督的工人面前。”
听到这里,Javert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前车之鉴,我不相信他们了。”
“前车之鉴?”
Valjean闭上眼睛,皱起眉。“Fantine被赶到街上是有原因的。你可能还记得,在她做……在她陷入困境之前,她是我工厂的一名工人。那时,其他女工都在议论她,不知怎么的,有人发现了她的孩子,是非婚生的。没有丈夫,没有父亲。他们认为她……不检点。有一天,工头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直接解雇了她。”
“Fantine说,是我要求这么做的——至少,她是这样被告知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被解雇了,甚至不知道关于她的谣言。我不知道她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知道她孤苦无依。”他颤抖地叹了口气,扭过脸,微微垂下头。“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离开了,”他坦诚道,“我没有像当市长之前那样经常去工厂。那份工作比工厂更重要,我无法像我希望的那样密切关注那个地方。所以……这样的不公之事就发生了。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不够上心。”
听到这儿,Javert想打断他的话,但Valjean抬起手阻止了他。“这种情况必须改变。我要常常过去,亲自监督那里的工人。必须这样做。”
Javert眨了眨眼睛,面色忧郁。“我明白了。”他说。
Valjean轻轻点头。“我希望,也许冒这次风险,我可以帮助更多处于类似境况的人,那些无处可去,那些可能因为客观原因或曾因犯下了愚蠢错误而被排斥的人。我绝不可能凭借一纸文书去评判他们。”
“你很好,”Javert说,“两年前我不会这么想。我会认为那都是被误导的愚善,注定会惹麻烦。但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你曾经告诉我——你获释后受到的待遇。我想,如果你能被更好地对待,你很可能不会被逼去做那些事。”
Valjean沉默地望向远方,心思却在别处。最后,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消散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你觉得重新雇佣一队人马难么?”他问道。
“哦,找回以前的工人很容易。”Javert说,“我想很多人都会回来。他们被遣散时间并不长,而且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运气好的话,我们能找到很多老员工来带新人。也就是说,我们不用再去学怎么当银匠了。当然,我希望你能试试改进工艺,尤其是你的铸模配方,我觉得可能会有用。”
“嗯,”Valjean哼了一声,“也许吧。我们可以通过以前的经销商采买材料,对么?”
“没错。尽管其中一些人可能名声不佳,毕竟之前的交易都是由那个打算中饱私囊的人操办的。”
“你和巴黎各地的工厂都有往来。”Valjean回忆道,“难道他们不清楚这些经销商的声誉么?”
Javert耸耸肩。“如果你想,我可以向他们打听。但不能表现得像竞争对手一样。”他叹了口气,用手抹了抹脸,靠在椅背上。“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他说,“正如我之前提到,那个失信的合伙人仍然拥有工厂一半的产权。”
“没有被公家没收吗?”
“不。他欠的不是公家。他的财务问题……目前相当复杂。而且,好的那位合伙人无权独自卖掉厂房。所以,为了完成所有权的转让,我们得在相应的文件上获得他的签名,证明他把他的一半契约转让给了你。否则,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
“这不算什么大问题。”Valjean说,“他现在在监狱里,对不对?说服他卖掉房子应该不难,毕竟这对于他目前的情况没有任何帮助。”
“没错,”Javert说,“而且还能帮他还债,我想这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不过,我们得去拜访一下这个人。”
“不能寄信?”
“可以,但会让情况变得非常复杂。如此一来,他更容易拒绝这笔交易,然后,他可能还会要求中间人,我们就不得不面对日程安排、沟通延迟等等问题……直接见面要容易得多。此外,你们俩必须在公证人面前亲笔签署转让书,财务文件也得如此起草。”
“啊,你是对的,我忘了这些手续了。”
“我们得去趟监狱见他。”
“没其它办法了,”Valjean叹了口气,“那么他被关在哪里呢?”
Javert愁眉苦脸,扭过头去,发出一声咕哝。他咬着下唇。“你不会喜欢的。”
Valjean眯起眼睛。“难道……”
“他在土伦。”
Chapter Text
“一个人若想捱过这世间的手足相煎,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尽力体现这世间仍有同类相爱。”
——Alan Paton
***
“当然了,”Valjean嘟囔,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他当然会在土伦。想来我的倒霉事还没完,不是么?”
“也许如此。”
“啊。”他低声道,“该死。”他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我想,你不能代替我去吧?”
“不能。法律上,我无法以这样的方式代表你。要与他签订合同的人是你,不是我。”
男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讽刺。“显而易见。”
“当然,我会陪着你。”Javert向他保证道,“我没指望你能一个人去。”
“我肯定做不到,不。”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无奈地长叹一声。“那么,没有办法躲过了?”
Javert撇了撇嘴。“恐怕不行。”
“我知道了。”
***
当他们与Girard先生会面讨论条款时,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他是一位体态轻盈、热情洋溢的小老头,蓄着稀疏花白的长发,略微驼背。如果从某一角度打量,也许像是Gillenormand先生的年轻版。但他身上隐约带着一种于Gillenormand先生并不熟悉的焦虑,也远没有那么反复无常。
“那么!你就是探长跟我说的那个人?”他一边叫道,一边邀请他们进客厅。
Valjean脱下帽子,目光一瞬间转向了Javert,他想知道Javert背着他计划这件事多久了。“我是。”
落座后,Girard让仆人给他们沏茶。“他说你以前开过一家工厂。”
Valjean犹豫了一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过,是的。我并没有管那么多年,但基本的事情还算熟悉。”
“他说你们那儿生产黑玉制品,好得很,你会发现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如果你决定接手的话。”
“我打算买下,先生,”Valjean说,“只要我能说服你的合伙人卖掉。”
Girard叹了口气。“我希望不要牵扯到他,但这的确是你投资之前必须处理的问题,我明白。买一半产权有什么意义呢?你还得让他点头。”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入狱的合伙人Perrot先生,以及以前的雇员。他们提到了滨海蒙特勒伊工厂的一些细节,但只是浅浅掠过,因为Valjean回忆起来很痛苦——Javert也感到痛苦。他们再次以Perrot为话题结束了会谈,毕竟这是他们想继续就必须克服的障碍。
“你们可以代我送一封信,恳求他卖掉厂房。”Girard建议道,“我承认,我并不像曾经以为的那样了解他的内心,但这可能会对他产生一些影响。我相信……至少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做的事有过一丝后悔。无论如何,我愿意相信这一点。”
“先生,”Javert说,“如果您愿意写信,我们非常乐意为您送去。”
“啊!那我明天就给你们。”
***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们都在受难修女街碰头,讨论如何应对最好——如何说服Perrot卖给他们,以及如何重建工厂的供货。
“我一直在想,”Valjean在一次会面中说,“如果我们要去趟南方……目的地虽然是个遗憾,但也许可以再去一个地方弥补。那里我一直想去。以前不敢,考虑到我的情况——我是说法律上的。但现在,我不用再担心安全问题了。而且我们刚好在那一带,所以……”
“你想去哪儿?”Javert问道。
Valjean双手背在身后,望着窗外,虔诚地压低了声音,“迪涅。”
***
行程安排好了,路途非常漫长。不仅取决于天气,即使中途更换马匹,他们也可能需要十到十四天才能到达土伦。然后,他们得在那里呆上几天,回程时稍微绕个道,再去迪涅。总的来说,他们要离开将近一个月。
这对Valjean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Javert,向署里提出这样的要求就太过分了。停薪假是一回事,但近三十天的停薪假又是另一回事,尤其考虑到他今年早些时候已经休过几天假。他无法想象Valjean孤身前往,相反,他非常希望能相伴左右——但Javert一想到他的上司,想到怎么能向他们提出如此要求,就心生退意。
众所周知,Javert经常在下班后做安保工作来贴补家用,他们也经常将这类业务外包给他。因此,当Valjean恳求警长允许Javert护送他,并解释了大致情况后,警长并未如预想中那样不情愿批准他离开。(一笔用于哨所福利的小额捐款也许起到了些许作用,但双方一致同意不必提起这件事。)
***
Valjean不愿在土伦住宿,但Javert坚持如此。他说,这样可以让事情更简单:既能减少旅途所需的时间,又能缩短旅途所需的距离。Valjean最终在这一点上让步了,但条件是他们的住处得离监狱越远越好。安排也的确如此。
长途旅行让他们疲惫不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他们租了一辆小型马车去港口。
土伦和Valjean记忆里一模一样。那时,他经常被铐着拖出去做体力活,几乎每条街道都给他留下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们在那儿打下房屋的地基;在那儿修复摇摇欲坠的墙壁,铺设街道。城里的每一块石头砖瓦,都浸满了船上奴隶的汗水和鲜血。
还没走到一半,他们就碰到了一群苦役犯,他们正在修理一栋建筑的外墙。Valjean紧张起来,经过时,他本能地躲在马车的窗帘后面——但他的目光却无法移开。
***
当他们最终到达监狱,Valjean已完全封闭起了自己。
这几天他变得越来越安静了,Javert想,现在这个男人甚至拒绝看自己一眼。
Javert下了马车,绕到另一边付钱给车夫,然后为Valjean打开车门。
然而,当他这样做时,Valjean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低头看着马车的地面。
Javert观察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纹路。那种不安。
“来吧,”Javert走上前去,摸摸他的胳膊,“没那么糟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看见Valjean的手在膝盖上抽搐着,扭动了一瞬,而后紧紧握起。Valjean不情愿地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走出马车。直到两人朝入口走去时,Valjean也没有松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脚下的铺路石。
Javert注意到,自打他们一进城,Valjean的右腿就跛得更明显了。那伤平时几乎看不出,只有像他这样训练有素的眼睛才能发现——但现在,当他们走向监狱时,任何人都很容易把Valjean当作一个年轻时受过重伤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Javert想,他的确受过。
***
土伦劳教所位于港口西侧,隶属于海军军械库。它坐落在一个人造岛上,由一座小陆桥构建起码头,也是其唯一的入口。
Valjean本来无意抬头看,但当他们经过船台时,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他。
他已经十一年没见过海了。即便这里城垛环绕,渔船行列,大海仍然带给他震撼。
水面远处,他可以看到拉塞纳滨海的山丘——青黛色的轮廓在地平线上起伏。
在其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处美景。但在Valjean眼中,那片广阔无垠、船只密布的海湾,只是虚饰的美好。于他而言,一切无非粉饰太平。的确,它风景如画——但那里发生的事情!港口围墙下隐藏着的无休止的恐怖!只需穿过一条小堤道,便会发现自己置身地狱。
可旁边就住着人,过着再寻常不过的生活。他们把小船停泊在监狱旁,却不以为意。Valjean一直对此感到奇怪。
当他们过桥来到岛上,他紧紧抓住了Javert的手。
上一次他到这里时……
光是想想就让他瑟缩。天呐,他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耸立上方的教堂,是岛上第一栋建筑,城垛在左侧。他们经过时,Valjean抬头望去,望向那已经褪色的砖石和橙色的屋顶,正如此处的其他建筑。
他被迫去那里做了多少次主日弥撒?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从未在那高墙下感受过上帝的存在。唯有服从的重压。
右侧延伸而出的是广阔的“达尔斯·纽夫”,或称新码头,那是岛墙内的一片巨湾。码头后方是格罗尼亚尔湾,那里停泊着一些废船——退役的战列舰,桅杆被拆下,已长满了藤壶。这些所谓的“漂浮监狱”,为囚犯提供了额外的休息场所。
Valjean在这样的船上待了很长时间。他第一次服刑时,坐过罗伯特号、弗朗坦号、圣皮埃尔号和廉洁号。但那些船早已腐烂了。
1823 年,他最后一次来这里。那是短暂又漫长的四个月,他乘坐了宽宏号、阿贾克斯号、莫斯科号、汉尼拔号和苏弗伦号。其中一些船至今仍在原处——拴着铁链,直到毫无用途,葬身大海,正如其它被送往这里的船只一样。
看到它们,他不禁脊背发凉。它们是土伦的象征。
在穿过小岛的途中,他们经过了劳教所医院(医院底层是卫兵营房),以及公开处决的地方——那里的不祥气氛让Valjean紧张不安。到罗伯特角后,他们向左转,穿过警卫办公室,前往大礼堂旁的房间。
Javert在头天就传话说他们要来访,这样便可以省去向警长请求探视的常规手续,并且能马上与Perrot先生见上面。Perrot在五号房,他们要在旁边的岗哨与他谈话。
一名卫兵在那里等着两人。他向他们鞠躬致意,然后带他们走进一间审讯室。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地板上有一根铁条,Perrot先生的腿被锁在铁条上。
Perrot身材中等,三十来岁,鹰钩鼻,留着一撮黑胡子,脸上略显病态。头上的红帽子表明他未被判处终身监禁。他戴着劳作时的红头盔,一条黄色裤子松松垮垮,两边镶着纽扣。两人进来时,他吃了一惊。
“你!”他惊呼,愤怒地坐起身。
Javert冷冷一笑,“是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折磨我?”
“很明显,”Javert开口。他靠在门边墙上,拨弄着身后的警棍,“我是来帮你还债的,如果你愿意合作的话。”
Perrot咆哮道:“我告诉过你,他们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走了!我没偷藏什么,也没在哪个地方埋宝藏!我没有东西给你了!”
“哦,你误会了。”Javert纠正道,“你要做交易的人在那儿。”他朝Valjean勾了勾手指。
Perrot的视线也随之挪动——说来奇怪,他的神色甚至更加焦躁了。“你他妈又是谁?”
Valjean听出了语气中的不忿。他叹了口气,转身皱眉看向Javert。“你一定要这样刺激别人么?这人显然觉得受胁迫了。”
“他罪有应得。”
“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激怒他。”Valjean责备道。他把注意力转回Perrot身上,拉过椅子,坐在他面前。“我为我……同事的态度道歉。我知道这个地方对你造成了伤害。”他咬着嘴唇,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那些,呃——那些伤痊愈得怎么样了?”他终于问道,“我的意思是,那些烙印。你……看上去不太好。”
那人对他扬起眉毛,目光在Javert和他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次,然后,表情和语气都变得低沉起来。“我以前见过这种把戏。”
“什么意思?”Valjean说。
“都是做戏。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该向扮好人的那个妥协,毕竟相比之下,它更合算。但交易终归是交易。好吧,”他翻了个白眼说,“我不知道你觉得我能为你做什么。”
Javert用手抹了抹脸。“呃,”他咕哝道,“不是司法问题,你这个白痴,是谈生意。我只是碰巧在这儿。”
“谈生意?”那人重复道。
“他说的是实话,”Valjean说道,“和法律无关。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工厂的事。”
“谁不是为了工厂来的?那鬼地方又怎么了?”
Valjean愤懑地坐回椅子上,捏了捏鼻梁。“你的做法非常不对,”他说,尽量让声音柔和些,“伤害了很多人。你明白吗?”
“得了吧,我可从来没克扣他们一分工钱。”
“没有?但他们却因为你丢了饭碗。”
“也许吧。”
“你不觉得难过吗?”
男人眯了眯眼睛,移开视线。
“当然了,如果你能做些什么让他们重返岗位,你一定会做的,不是吗?”
Perrot没有回答。
“人都在这里了,那一半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用?”Javert在门口说。
那人怒气冲冲地瞪向他。“那是我剩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公家也拿不走。你现在要我把它交给你?他们立刻就会把钱扣下。”
“然后去还你欠他们的债。”Javert指出。
那人瞪着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Javert咂了咂舌。“可能会缩短你的刑期。”
“你他妈明知道不会。我来这儿可不只为了还债。”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互相看着,如芒在背。
Javert率先开口。“我看不出固执己见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别吠了,警犬。”他打断道。
Javert浑身发抖。他握紧警棍,身体绷得僵硬。
“Javert!”Valjean叫道。
Javert看上去想要揍那个人,但他只是皱起眉头,靠在墙上,嘟囔了几句。
Valjean叹了口气,用手捋了捋头发。“听着,”他对Perrot说,“我——我知道待在这里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会让人脾气变坏。”
Perrot嗤之以鼻。
“我是认真的。”Valjean说,压低了声音,“我在这里熬了二十年。”
那人愤世嫉俗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后,当他看到后者脸上的表情时,惊住了。“你说——”他结巴了一下,脸上精彩纷呈。“二十年?”
“我本该死在这儿,”Valjean低声说,“但……命运却有不同安排。现在我自由了。我希望余生尽可能多做些有益的事,去报答我所受过的善意,帮助那些像我当年一样,想努力正当谋生的人。”
Perrot审视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证明给我看。”他说。
Valjean肃然地盯着他,喉咙发紧。他缓慢地、沉默地解开领带的结,把领带的一边拉下来,露出了脖子上的伤疤。他一直目不斜视,看到Perrot似乎明白了其中含义,然后把领带放回原处,重新系紧。他再次开口,语气严厉,“你能帮我弥补你造成的损失吗?”
过了一会儿,Perrot才回答道:“让我考虑一天。”
***
他们把合伙人的信交给了Perrot,向他告别,并告诉他第二天会来听取他的答复。
返程途中,他们路过了五号和四号房间。当他们沿着走廊前行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市长!”那语气中饱含惊奇。
Valjean一下子愣住了,双目圆睁。
Javert也吃惊地停了下来。
Valjean紧紧闭上双眼,手握成拳,低下了头。
Javert意识到,那声音从囚室传来。来自一名囚犯。
是某个蒙特勒伊人偶然被关到了土伦?但他意识到,这不太可能。如果他们仍然称呼他为市长,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听说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这几乎不可能,因为Valjean被送回土伦,是在——
Javert的脸色变得苍白。
土伦的每个人都知道一位囚犯出身市长又垮台的故事。每个警卫,每个船上的奴隶,或早或晚都听说过这件事。监狱里的丑闻八卦历来人尽皆知,这些人几乎没有其他消遣方式。
还有绰号——无论他们是否乐意,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如同编号。囚犯中人人清楚。当他们看到Valjean,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什么?嘲讽。这匹重返人间的马曾试图一雪前耻,几乎成功了,却又被剥夺身份,扔回狼群。
这名囚犯称他为“市长”并非出于尊重。他这样称呼,是因为这是Valjean在狱中的“名字”。
Javert浑身发颤。
“您不觉得……这个主意很吸引人吗?——市长先生?”
“别这么叫我。”Valjean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求求你。”
噢,上帝啊。他想着。Valjean。
然后看向了他。
Valjean一直在发抖。但片刻后,他垂下肩膀,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当他睁开眼睛时,眼底是深深的忧郁和无奈。他从Javert身边转头,回到他们经过的、发出声音的那扇铁门前。
一个衣衫褴褛、三十来岁的男子在铁栏后面盯着他。红色帽子遮住了那人的一部分棕色卷发,他惊讶地看着Valjean。
“Lemaire.”[1] 他再次低声叫道,眼睛睁得大大的。
“啊,原来是你。”Valjean说。
“可——可怎么可能?你从桅绳上掉进了海里!我看到了!你没有浮起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所以,你是游泳逃脱了?”
Valjean郑重地点点头。
“老天,”那人喃喃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可你活生生在这儿。当年那根桅杆差点压死我,你救了我的命。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从没忘记过。现在——啊!”他似乎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Javert发现,那人是看到了他。
“他们又抓到你了?”那犯人转头问Valjean,“你被押回来接着服刑?”
“不是。”Javert大声道,恢复了理智。他果断地朝铁门走了几步,怒目而视。“他不是罪犯,我也不是为了送他回来。他是个自由人了,多说一句,还是个有钱人。在他面前说话客气点,混蛋。”
Valjean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异样,Javert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又转了回去。
“真的?”那囚犯问道,“你现在自由了吗?”
“他已经被赦免了。”Javert告诉他。
“赦免!”那人重复道,“你听到了吗?”他转向站在远处的狱友,“Lemaire被赦免了!”
“别那样叫他。”Javert吼道,拳头攥紧警棍。
他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Valjean转过身来,用哀求的眼神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Javert,”他轻声说,“不要紧。”
可事实并非如此!Javert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这个名字中的嘲讽,每叫一声都比鞭子更伤人。Javert对此很确定,怎么可能不是呢?在出逃之前,Valjean已经忍受了四个月的嘲笑。也许他如今释怀了,但丝毫不影响这名字犯下的罪过。
“要紧!”Javert对他吼道,“怎么不要紧!”他的声音低沉,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着。“别假装它没有伤到你。”
Valjean的眉头皱得更紧了。“Javert. ”他又唤了一声,语气是那样恳切而温柔,叫Javert不得不屈服。
当Valjean转身走回牢门时,他呲了呲牙,低下头。
令Javert惊讶的是,Valjean从铁栅间伸出手,抓住了那囚犯的肩膀。“听我说,”他平静地开口,看着那人的眼睛。“这个地方会吸干你的灵魂,但前提是你认命。我知道,屈服于可怕的处境,心怀怨恨,背弃同胞,这些要容易得多,但你不能。你不能,听见了吗?”
“如果你允许自己这么做——自暴自弃——那么你曾为之而活的一切,为之奋斗的一切,为之牵绊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就好像你死在了这里。也许有一天你会离开,但那个人不再是你了。他是一个空壳,一具行尸走肉,充满了嫉妒和怨恨。他的肉体也许还活着——但他再也不会真正地活下去了。”
“如果你希望灵魂完好无损地逃离这个地方,你必须记住你曾珍视的一切,把它们放在心底,当作燃烧的煤炭。你的热情、你的希望、你的人性——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它们。别忘了,在这个地方之外还有生活,在这个世间仍有善良。我知道当你被困在这样的笼子里时,这些似乎是不可能的,但这的确是真的。”
“而你,也一样——你的心中良善仍在。无论他们怎么说,无论你被要求去想什么,你都要记住这一点。不要让他们抹灭它。因为如果他们成功了,你将永远迷失。我曾让自己犯了这个错误,我让他们在这里杀死了我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以及它带来的启示,我早就万劫不复了。”
“我曾经和你一样——感觉这囚禁会永生永世。我确信自己要么发疯,要么死去。我确信自己被抛弃了,没有人在意我遭遇了什么。但有人证明我错了。有人相信我,在我最绝望的边缘拯救了我。”
“从那一刻起,我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它,发掘出他们曾试图在我身上埋葬的人性。我发现它仍然完好无损——在经历了如此多可怕岁月之后,仍然完好无损!——无论世界抛给我什么,无论我多痛苦,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它从我身上夺走。我看到了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好处,然后我就去做了。这是我能做到的最伟大的抗争,它播下的种子,远比我想象中让我更快乐。”
“所以,当你想到你的痛苦时,也想想所有你可以摆脱它的方法。想想我告诉你的话,想想你的未来。尽你所能,不要损害它。你能为我这么做吗?”
那人深深望进他的眼睛,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Bien,”Valjean说,“那你就还有希望。在那之前,照顾好自己。”
“可你在这里做什么呀?”那人站起来追问道。
“啊?我想买一家工厂。”
“工厂?”
Valjean和Javert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来话长。”他们叹了口气。
***
第二天晚上回来时,Perrot看起来大为不同。他的声音比以前沉静了;事实上,他的整个举止都沉静了。他同意把地契卖给他们,但前提是Valjean同意一个条件,而这个条件要在Javert离开房间后他才肯透露。
他在被捕前,刚好和巴黎的一个女人约会过。可以说是情妇——那并非刻骨铭心的爱情,更像一段露水情缘。但他待她很温柔,尽管被关在监狱,他们还是通过书信保持联系。他刚刚得知她怀孕了。
他的债务仍未清偿,当Valjean从他手中买下地契时,钱就会被公家没收。但他解释说,地契的价值由他决定,政府对此无权置喙。如果Valjean将本该用于购买地契的一部分钱款交给其他人——那么,那笔钱就不是他们交易的一部分。它不属于Perrot,因此也无法没收。
他照实估算,这份地契价值约十五万法郎,他愿意出价七万五千法郎,因为Valjean又给了一位名叫 Lisette Lapointe 的小姐七万五千法郎(纯粹出于无关的慈善)。Valjean欣然同意了;事实上,他承诺Perrot无论在监狱多少年,他都会关照那位女子。这超出了Perrot预期,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含糊地表达了感激之情。但Valjean似乎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
“你走之前,”当Valjean准备离开时,那人说道,“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Valjean转过身。
Perrot盯着老化的地板。“你真的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他低声问。
Valjean严肃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该怎么……怎么熬过去?”
Valjean端详着他,又坐了下来,耸着肩膀。他思索了一会儿。“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警卫会说的话,”他开口道,“也许你不会相信。但你必须相信,因为这是我能给出的最明智的建议。”
Perrot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安分守己,”Valjean说,“不要试图逃跑。他们会抓住你,让你追悔莫及。我最初的刑期只有五年,但我越狱了。每次逃跑,他们都会加刑——第二次是五年,其余每次加三年。最后我统共坐了十九年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空茫。“你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吗?”
男人没有作声。
“偷了一条面包。为了养家糊口,我服了五年苦役。为了逃跑,我服了十四年苦役。等我出来时,我认识的每个人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或者早忘了我。如果只有五年,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只有五年,也许我会重新找到我的妹妹。但那时我年轻,愚蠢,对世界怒不可遏。我太缺乏耐心了。”
“你不仅要担心刑期延长,”他继续说,“他们还会用其他方式惩罚你。我不想细谈,你可以问问这里的其他囚犯。那一切会改变你,永远都回不来了。所以,哪怕你讨厌这个地方,讨厌狱警,也不要让他们觉得你违抗命令。否则,你会挨鞭子,挨饿。你什么也得不到,除了名声。这只会让他们更恨你。”
“我不是说你该盲从,有些人的确不公正。但大多数情况下,保持中立是最好的。尽可能少树敌,无论是狱警还是囚犯。他们不太找老实人的麻烦。”他叹了口气,“记住,这些不会永无尽头,哪怕看起来如此。总有一天你会自由,你必须为那一天做好计划,不要沉溺于痛苦之中。你遭受的痛苦是真实的、可怕的,但沉溺其中对你没有帮助。找些有用的东西来占据你的思想。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想,即使过了二十年,这仍然是我能给出的最好建议。”他说,“抱着希望去等。信念在,未来就在。”
Perrot沉默了许久,然后几乎难以察觉地低下了头。
Valjean站起身,将一只手放在那人肩膀上。“明天我们会带着公证人回来。”他说,“真的谢谢你这么做。这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一步,你应当为此感到自豪。”
***
第二天,他们按照约定回来了,带着他们在城里找到的一位公证员,后者已经为他们起草了相关文件。
监狱里,Valjean拿出藏在外套里的钞票,Perrot很满意。他们握手,Perrot在转让书上签了名,把笔递给Valjean。
Valjean签完字后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知道是什么。他注意到自己刚刚写的内容,顿时愣住了。在签名栏上,他把“Valjean”写成了“Madeleine”。
他睁大眼睛,低头看着它,脑子一片空白。他手上的肌肉紧绷;笔尖撕划过羊皮纸。一团墨迹遮住了签名。
当他看见签名消失在蔓延的墨渍之下时,吃了一惊,再次找回了理智。
“我——我很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猛地把笔拿开,后退了一步。“我的手发抖了。我不是故意的——”
“不妨事,先生。”公证人向他保证道,“正因为这些原因,我才带了备用的。来吧,”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份副本,放在桌上,“您可以重新签。”
“谢、谢谢。”
他假装没有看到Perrot投来的异样目光,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把“V”划得非常尖锐,并在“n”上加了一个奇特的长尾巴。
写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在任何正式文件上签过自己的真名。奇怪的是,他如今才在自己最初学会写字的地方写上真名。
花费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官方才承认他。
当公证员在契约上签完字,并将其卷好时,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这一切。
“先生,这是您的。”那人递给他说,“我会把记录递交政府。”
“谢谢。”Valjean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塞进了外套里。“还有——也谢谢你。”他对Perrot说。
囚犯低下了头。
Valjean本想脱帽致意,但他没有戴帽子,所以只说了声“祝好运”,然后朝门口走去。
他们一走出房间,Javert就转向他。“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Valjean点了点头,但也许太快了。
Javert审视着他。
Valjean觉得那人已经看到了他写的东西,但谁也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Javert点了点头。
“感觉如何?”他问道,“再做这样的事。”
“不知道,”Valjean说,“感觉不太真实。”
“慢慢来。”
他们开始返程,但在经过岗哨的途中,令Valjean惊讶的是,Javert似乎想起了别的什么。他走近了一名卫兵。
“你好。”Javert说,“我在想——走之前我想问问,你是否认识某个犯人。”
“哪位呢?”卫兵问道。
“一个叫Chenildieu 的人。他还在吗?”
“Chenildieu?我不认识,先生。”
“啊。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大约六年。怎么了?”
“随口一问。我本来想和那位Chenildieu谈谈……但他多半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先生。”
“嗯。”Javert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描摹过男人的制服。“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你的工作。”
“是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约在世纪之交。后来我当了警察。不过,我想知道这里是否还有人记得我……”
“肯定有几个的。您叫什么名字?”
“Javert。现在是探长。”
“啊,我不记得听说过您。”
“意料之中。我来这里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这次回来,我得说——相比那时,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这里很难有什么变化,先生。”
“也不全是。”Javert叹了口气,“我想Thierry应该不在了吧?”
“Thierry?老牢头?不在了,他好几年前就退休了,在我来这里之前。但到处都能听到关于他的传闻。”
“你知道他还活着吗?”
“啊,说实话,我不确定。您可以问问那些年长的长官,他们中也许有人清楚。”
“该死,”Javert说,“前几天我还想给他写封信。我有很多事想和他讨论。罢了。Christy-Pallière怎么样?”
“噢,您不知道吗?他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下个月就五周年了。”
“当真?看来我没怎么关注这个地方的新闻。真遗憾。他是一位优秀的领导。”
“他去世后,他们给了他副海军上将衔。”
“是吗?我很高兴。我一直觉得他值得……”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谈话,Valjean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他认识他们谈论的那些人,但对他来说,那一切都是他想忘记的过去。
然而,对于Javert,那些回忆是愉快的。它们是他奋进的青年岁月,是他如今能追溯美好的过往。对他来说,那些警卫不是噩梦,而是他的伙伴。他们曾一起喝酒、一同调侃逗乐。他可以称他们为朋友。对他来说,土伦不是牢笼,而是试刀台,他在这里为自己博得了好名声。
尽管他声称自己知晓土伦的恐怖,但归根结底,对Javert而言,土伦只是一个地方,并非人间炼狱。他永远无法理解这里是什么样子,至少,他无法真正理解。他只是怀揣着理解的幻觉——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更糟糕。
听他这样说着——与狱警同事回忆往昔,言语间是对这个地方的真心怀念——这让Valjean想起他们之间的鸿沟有多深,他们两人有多么不同。这也让他想起,尽管过去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他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留下两人继续闲聊。
左边不远处有一扇门,飘进外面清鲜的空气。他漫不经心地朝门走去。跨过门槛,他发现自己面前就是大海。
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海浪拍打着岩石,海鸥在头顶鸣叫。他无精打采地大步走到码头边。
在他面前,大海无边无际。它潜入他的灵魂,唤起那些早已被遗忘的鬼影。蹒跚前行的红色躯壳,缠绕四周的蓝色幽灵。
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鞭子的声音。也许是一名囚犯因不服管教正被鞭打。每隔几分钟,鞭子抽过空气的啪啪声隐约可闻。
那声音真的存在吗?还是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不知道。他的肩膀绷紧了,一股刺痛从脊柱蔓开。
站在这里,岁月开始流逝。
一切都是老样子。太阳叫它褪色,海水把它侵蚀,但它亘古未变。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恍若永恒。
此地的一切,都从他脚下消失了,仿佛地板腐坏,让他跌进了时间的深渊。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海浪的拍打、鞭子的抽击和鸟儿的鸣啭。
那些该死的鸟,总是嘎嘎叫个不停,总在头顶滑翔,对人间的苦难毫不在意。天地不仁,日月无情。
盐渍在他的皮肤上,刺痛他的伤口,镣铐深深嵌进他的血肉。仅仅一瞥眼,招来毒打。双重锁链,无妄之灾!仅仅一张嘴,关进大牢!难以忍受的苦差事,毫无意义的残忍——
“Valjean?”
他猛地转身,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歪了歪头,正向他走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那人说。
Valjean盯着他,当他走近时,却又呆呆地站在原地。
“Valjean. ”那人又唤一声。
Valjean一下子愣住了,脸上满是恐惧。
男人的黑色礼帽变作军帽,眼睛被帽檐遮住。蓝色燕尾服变成了蓝色狱警制服。
“不。”Valjean低声说,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Valjean?”
“不,不……”他开始向墙边退去。他摇着头,浑身发抖。“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你听见了吗?”
“什么?”
(“你说什么?背后嚼舌根的家伙?”)
那人的腰间系着一根棍子。Valjean想象他正紧握着棍子,这一幕让他不寒而栗。
那人皱起眉头,朝他走了几步。
“不。”Valjean哀求道。他紧紧贴在墙上,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安然无恙地滑到墙的另一边。当那人走近时,他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他的声音变得尖锐。“我什么也没做!”
他无助地贴着墙壁向下滑,那个男人把他逼到了角落。他眼中涌出滚烫的泪水。“不,不!为什么我——为什么我还——?”他又摇了摇头,这次摇得更猛烈了。“我不属于这里,”他喘着气,声音哽咽着,“我不属于这里。我是个修枝工。一个修枝工!来自法维罗勒。”他用手臂护住自己,像盾牌一般。“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一条面包!我们九个人什么吃的都没有——还有小孩子,他们——上帝啊,发发慈悲吧!”他哀求道,紧闭双眼,“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会饿死——”
“Valjean!”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他惊叫,试图往后爬。但他身后只有一堵墙,那人紧紧地抓住了他。Valjean惊恐地抬头,看向那双锋利的蓝眼睛。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军帽帽檐下闪着犀利而凶狠的光芒。犀利、凶狠,满是仇恨。
当他跨步站定,戴着白手套的手中握着的鞭子也将高高扬起。
你以为
你自由了?
除非刑期结束,
你永远也出不去。
罪人!
这是你
逃跑的代价!
话音与鞭打交织在一起。鞭子一寸寸地划过他,灼烧般的疼痛,一道道在他背上交错。
这是你!
应受的!
代价!
“不!”他听到自己尖叫,“别是你。别是你!”
“Valjean,我——你先别动,看在上帝的份上——”
Valjean挣脱了。他再次被猛地推到墙上,两只手像虎钳般压住他的肩膀。
“我说了别动,该死!”
那是警卫大声发出的命令,不容置疑,充满威胁,令他胆寒彻骨。他僵住了,吓呆了。
(“再不听话,我们会毙了你,听到了吗?”)
他想把那人从自己身上甩开,然后逃走,他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力气这么做,但他不敢动弹。他们只会再次抓住他,再次惩罚他。他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但当那人将他压在身下时,又僵硬得却一动不动。
“Valjean,”那人再次唤道,“Valjean. ”
Valjean几乎喘不过气来。随时都有棍棒加身的可能,直到被打得遍体鳞伤,再无法从地上站起。然后,他们会把他拖回牢房,让他默默捱受痛苦。
他尽量保持不动,浑身却止不住颤抖。他知道这无济于事,无济于事;他的屈服不会平息他们的怒火。不,他们要——
“Valjean,看着我。”
那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头,强迫他与那双眼睛相遇。
那双冷漠的冰蓝色眼睛……
他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不,”他摇头喃喃着。那几乎已经不是一个单词了,更像是动物低沉的呻吟。“不……”
“看着我,”那人说,“没人会伤害你。你很安全,听见了吗?你自由了,你被赦免了。现在是 1834 年。恢复理智吧。”
Valjean听到了这些字句,但毫无知觉。他没有理解。这些话就像一门外语,听不出有什么意义。
“拜托……Valjean,求你了。”
一阵拖曳声响起,有东西盖在了他身上,像一张厚实的羊毛毯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困惑地意识到,那是一件外套。布料盖过他的脸,牢牢包裹着他。这件衣服让他有些踉踉跄跄,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狂乱。
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脸颊旁。这些触碰,这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背景中传来一个声音,被他的其他感官所掩盖。他听不懂那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那只是一种噪音,一种可怕的噪音,尽管声音很轻——因为是冲着他来的,这就够吓人的了。
他发现自己被一双强壮的手臂禁锢着,像收紧的锁链一样压在身上。他最后一次短暂的尝试,试图挣脱——但那双手抓住了他,把他拉了回来——然后一切都变黑了,他几乎无法呼吸。
整个世界,所有感知,都被淹没了。他被紧紧绑着,目不能视——被压在了另一个人的胸口。他被压得动弹不得,不容反抗,于是他投降了。他的绝望消失了,力气消散了。他瘫软了。
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彻底地陷入绝境。他开始哭泣。他蜷缩着,紧紧抓住手中的布料——更多是出于羞耻和绝望,或是单纯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他好想消失。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无情的力道似乎会把他压垮——但悲哀的是,他依然活着。他依然活着,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楚意识到那只手正在缓慢而有节奏地在他背上拍打——另一只手,轻柔得几乎没弄乱他被外套覆盖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些动作是为了安抚他。
他无法将这种安慰与他认为正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难道他没有被抓住,难道他不是正要被拘禁,被拖到某个地方接受犯错的惩罚?
但这些动作背后没有恶意,这个拥抱没有恶意。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拥抱。并非为了束缚他。如今他已经停止了反抗,那人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没有强力,只有温暖。
他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不敢动弹,不敢言语。他裹着厚厚的羊绒大衣坐在那里,而那个男人不停地在他背上揉搓着。慢慢地,他的紧张消退了。他仍然害怕,但不再恐惧了。
某一刻,他发现自己正靠在那人身上,脸埋在那人的马甲里。那里混杂着皂角味、柴火味,还有一种近乎甜蜜的味道。
那味道——有些熟悉。为什么……?
大量感官的记忆开始涌入他的脑海:
一个拥抱,在花园里。一只手——他自己的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那只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手臂环绕着他,就像这样。有人……
一件外套,披在他肩上。一间法庭。那个轻柔的声音——是同一个声音。同一件外套?
他的胸口很痛。他靠在某人的衬衫上哭泣。那人紧紧环抱着他,就像此刻……
是谁……?
抱着他的人——他是……?
“——vert. ”他轻声开口,声音发颤。他往后缩了一步,害怕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但眼前这张脸却再熟悉不过了。既萦绕在他的噩梦里,也萦绕在他的美梦中。
那人放开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瞧见了?”他安抚道,“是我。”
Valjean盯着他。
这怎么可能?他看着这个人,同时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令他安慰,另一种令他恐惧。
他想吞咽一下,却差点被呛住。
依旧是那双锋利的淡蓝色眼睛,但望向他的眼神温暖又关切。“是我。”那人重复道。
随着这句话,那骇人的矛与盾开始融合。善与恶交织在一起,直至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形成了如今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尽管经历了这一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爱着他。
“Javert,”Valjean喃喃道。他的声音柔弱而沙哑。“Javert……”
“我在,”Javert说,“我在这儿。你安全了。不要怕。”
Valjean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怦怦乱跳,呼吸急促。他感到胸口一阵紧缩。“我不能——呼吸了,”他喘息着,“我没法——”他弯下腰,像个布娃娃一般瘫倒在男人身上,挣扎着呼吸。他的肺部仿佛火在烧。
他靠在那儿,沉溺于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中,感觉似乎过了很久。
当恐惧终于消散,惊慌也逐渐平息,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深深的痛苦。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伏在Javert的肩膀上,哀泣着。
男人紧紧抱着他,为他隔绝周围环境的纷扰。
等他稍微平静下来,两人靠在墙上,凝望着落日。Valjean的头靠在Javert肩上,Javert的手臂搭在他的腰间。
Valjean仍然呼吸困难,疲惫不堪,他靠在他身上,裹着外套。“我想我不记得你了。”他低声说。
当他们一同凝望着炽热的地平线时,沙威把手轻放在他的头上。
“只是片海,Valjean。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1] “Lemaire”本身确有其名,其含义与其词根完全一致。因此,对Valjean的狱友们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绰号,不容错过。
Notes:
你是我的噩梦与美梦,你是我的痛苦和甜蜜。好好好quq
Chapter 60: 夜之庇护
Summary:
Valjean经常做噩梦,而Javert发现有些噩梦根本不只是梦。
Chapter Text
“此刻,就在此刻,我们在一起。我将你抱紧。痛苦,且来吞噬我,撕碎我!把你的尖牙埋进我的血肉之躯!让我尽情哭泣,尽情哭泣。”
——《浪潮》Virginia Woolf
***
当Javert终于领着Valjean回到屋内时,他注意到那个警卫正盯着他们——就是他之前谈话的那个警卫。
“他还好吗?”那人问。他可能指的是Valjean现在披着Javert的外套。
Javert有些僵硬。他不知道这个人看见了多少,听到了多少。他用一种非常特殊的语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这位先生被海风吹着了。”
那人想了想。“我明白了。”
Javert护送Valjean走出了监狱。他并不在意Valjean是否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也不关心是否有人看见。
***
那天晚上,Javert被呜咽声惊醒。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捂着脸,叹了口气,缩起身子。
又开始了?
这也难怪,他想。今天的情况尤其糟糕。
整个旅程中,Valjean深受梦魇困扰,但Javert 不敢叫醒他。他怕Valjean难堪。Valjean极易有负罪感,他知道Valjean会为此感到羞愧,而他无能为力。
但今晚的情况比任何时候都糟糕。Valjean浑身抽搐,喘息不止。他的啜泣更响亮,更恐惧,更绝望。
Javert在被子下紧紧捏着枕头,那些声音让他心如刀绞。最后,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受不了那人这样受苦。
Javert轻手轻脚地溜下床,跨过他们床之间的几英尺距离,俯下身,碰了碰男人的肩膀。“Jean. ”他轻唤。
Valjean猛地一惊,倒吸一口凉气,从床上弹直了身子,幸亏Javert用手扶住了他。
“缓缓,”Javert说,“是我。”
“Javert?”那声音颤颤巍巍的。
“Oui. 你做噩梦了。”
男人顿了一下。“噩梦,”他喃喃道,仍在喘息。“是啊,只是噩梦……”
“你很安全。”
“是的。”Valjean轻声说。但他仍旧气喘吁吁,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依然保持坐姿,捂着胸口,几乎弯下腰。
Javert站了一会儿,等Valjean平静下来——但他没有。他叹了口气,背对着Valjean坐在床边,低着头。他盯着黑暗中的地板,双手悬在腿上。“经常这样吗?”他问道。
Valjean沉默了。“很频繁。”最后他说。
“有……多久了?”
“从假释违规那天就开始了,”他不情愿地低声道,“越来越糟。”
“嗯。”
Javert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当时Valjean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浑身抽搐,在被子下无意识地发抖。Javert当时就想知道这样的情况有多常发生。
他试图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感受:夜复一夜,从过去的幻象中惊恐而孤独地醒来,在黑暗中哭泣。二十年了,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给予安慰。什么样的罪行需要遭受这样的惩罚?肯定不是偷一条面包喂饱自己挨饿的家人。肯定不是违反假释条例。
他想起塞纳河畔的那个夜晚,当他的世界支离破碎,当脑海中的混乱叫嚣着要吞噬他,他有多害怕!然而,与Valjean在梦中面对的恐惧相比,那几乎算不了什么。每一天,害怕被发现,害怕被逮捕,害怕因罪过被拖回地狱,害怕失去所爱的一切。噩梦接踵而至。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如何能做到?一声不吭,熬了这么久?
Javert无法理解。仅仅一个晚上,他的灵魂就被摧毁,被推向了崩溃边缘。
二十年?他知道Valjean很坚强,可那已经完全不能用坚强定义了。
“只有你晓得,”Valjean坦白道,“我实在谈不了这件事。何况,我——我也不能。你知道吗?我身边没有其他人了。”
Javert轻轻回到他身边,靠着床头。“你可以跟我说。”他说。这既是一个提议,也是一种承诺。
Valjean顿了顿。
Javert感觉到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来稳住自己。
“我觉得自己很脆弱,”Valjean轻声道。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个人至少应该掌控自己的思想,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做的每件事都失败了,并不是因为没有努力。每当我认为命运已经让我一无所有,它就会来取走其他东西。它甚至偷走了我的理智。”
他摇摇头。“我以为,在他们赦免我之后——在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我不用再担心自己和Cosette之后——我的痛苦就会消失。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哽咽了。“情况越来越糟。每当我醒来,我会想,‘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我真的被赦免了?还是黄粱一梦?’而我——我无法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幻觉,是命运对我开的又一个残酷的玩笑,假装给予我这一切,然后伺机夺走。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去年是不是已经死了,而这一切,只是一场死后的幻梦。”
“我脑海里的声音说,‘当然,这些事永远不会发生。你的女儿永远不会原谅你。Javert永远不会仁慈,不会放过你。别痴心妄想!你仍然处于危险之中,仍然被追捕。你觉得这会改变吗?法律永远不会收手,直到看见你屈服。事情就是如此。你只是一个蠢老头子,在睡梦中编造着永远不会成真的故事。你太天真了,竟想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就是我对自己说的话,或者至少,这是我在脑海里听到的话。我越来越害怕,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爆炸了,我会疯的。我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躺在床上,惊恐万分,直到最后想起我在哪儿,这又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我心中仍有恐惧!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重新入睡。”
“他们一直对我说,我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很勇敢。可他们不知道我有多胆小。即便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也会因为恐惧本身而不知所措。如果他们知道,我有时甚至不晓得今夕何夕,不晓得自己是谁,他们会怎么看我?如果他们知道我耳边总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余光总看到徘徊的暗影?”
“天哪!人们都说我坚强。我觉得自己好像误导了他们。人人都认为我是道德的楷模——是个英雄。但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老罪犯,逃得太久,都不知道怎么安稳生活了。”他抽泣起来,“我出问题了,Javert。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如果一直这样,怎么办?”
黑暗中,Javert眼眶发热。
Jean Valjean,似乎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落泪的人。
Javert竭力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几句,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能给出什么答案呢?那一瞬间,他几乎希望自己撒个谎,告诉他一切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好转,噩梦也会消失——但他对此一无所知,无从承诺。
而当他意识到这个人的一半噩梦都归功于他,且仅仅归功于他时,他又该如何给予安慰?
言语苍白,Javert只能用手臂抱住他,将他压在自己的胸口。
上帝,这个男人的心跳如此剧烈,隔着两人的衬衫都能感觉到。
Valjean有些喘不过气。他低下头,把脸埋在Javert肩膀。“其他人——那些去过监狱的人,那些逃亡的人——他们没有这种感觉。”他轻声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困在过去,他们从来不会这样。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吗?因为我不够坚强?”
这是Javert第一次能给出明确的答案,他毫不犹豫地开口。“不,”他说,“不是,这不是你的错。从来不是。”
你已经很努力了。
他眼底的灼热越来越强烈。“Valjean,有时候,这个世界会给我们留下伤痕。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伤痕,我也不例外。你只能接受,就像我只能责备自己为什么会被扒手的刀割伤,被杀人犯的枪射伤一样。你懂吗?”
他感到一只手抓住了他袖子的内衬,他用力地握了握。
“我只是——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Valjean说。
“你不会崩溃。不会的。”
“但如果就是这样呢?”
Javert想了想。“那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有勇气。”
Valjean沉默着。
Javert希望他能相信这一点。
Javert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便只是抱着他,轻揉着他的肩膀。
渐渐地,Valjean的呼吸变得平稳,心跳也慢了下来。他不再发颤,似乎重回平静。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Javert. ”他嘟囔着,昏昏欲睡。
Javert只揉了揉男人的头发。
他不清楚他们这样坐了多久,互相安慰地沉默着。可能有几个小时了。说实话,Javert并不特别在意。但Valjean慢慢靠在了他身上——最终,Javert确定自己变成了他的唯一支撑。
“Valjean. ”他轻声道。
那人没有回应。
他发现Valjean睡着了。
尽管如此,Javert还是继续呆了一会儿,听着那人的呼吸声,感受着他的脉搏。这让他感到了某种慰藉。
他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将手指缠上男人的头发,托着他的头,也不记得自己在这儿坐了多久。
最后,他因靠在床头板上而身体酸痛,背部和颈部的肌肉僵硬不适。
黑暗中,Javert转过脸,望向仍靠在他肩上的Valjean,沉思着。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沉陷其中。
他以一种优雅又笨拙的方式,缓慢地将嘴唇贴近男人的头顶,柔软的白色卷发拂过他的唇间。
然后他从Valjean身下滑出来,小心翼翼地把Valjean放回枕头上,重新盖好被子。
当他起身走向自己的床时,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vert……”
Javert回头看向他。
然而,Valjean一动不动,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柔声低叹,在毯子下动了动,轻轻抓住枕头。
不,他没有醒,Javert心想。那人只是在说梦话。
昏暗的月光下,Javert低头凝视他,看着他的胸膛起伏,观察着他脸上平静的表情。然后,他悄悄回到另一张床上,钻进被窝,转身面向墙壁。
他下意识地觉得,床垫突然变得太大了——空空荡荡,令人不安。
***
第二天,Valjean说自己太累了,不想上路。他想休息一天,不用在颠簸的马车里熬上八个小时。
Javert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他也厌倦了马不停蹄,但更重要的是,他想给 Valjean一些时间从监狱发生的事情中恢复过来。
Valjean自称已经不要紧了,但Javert并不相信。他昨晚不是刚告诉他,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任何事情么?
但Valjean不愿谈起,也不想谈起。有些话夜里说出来,白天是没法面对的。Javert明白这一点。
于是,他们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向旅店老板订了早餐和午餐。Valjean阅读一本自己带的书,Javert则翻着当地的报纸。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决定暂时远离城市,到乡间散步,舒展筋骨。Javert认为清新的空气能让Valjean精神振奋起来。
回程路上,Javert成功说服了他去一家自己年轻时常常光顾的酒馆。
“我以为你不怎么喝酒。”Valjean说。
“的确。但除了醉酒,喝酒还有其他用途。”Javert回答。
他接着解释道,提供给警卫的膳食并不十分均衡,在与常来往土伦的水手聊天后,他开始时不时地饮些格罗格酒来预防坏血病。他说,这是除了葡萄酒外,他能喝的少数几种饮料之一,到后来变得相当喜欢了。
他说,巴黎根本就找不到这种东西——即便有,风味也大相径庭。所以,为了缅怀旧日时光,顺便解决晚饭,他要求Valjean同他喝一杯。
Valjean有些犹豫,但Javert觉得他的心情似乎比早上好多了。Javert还认为酒馆的欢乐气氛和播放的音乐,同样有所裨益。
他们俩都点了鲷鱼和地中海鲈鱼,配一杯白葡萄酒和几杯格罗格——事实上,Valjean发现自己更喜欢后者。通常他不会碰朗姆酒,不管是否掺水稀释;但加上柠檬和蜂蜜,配以红茶,这酒其实相当清爽,温热后更添风味。而且因为酒精含量很少,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Javert讲起他遇到过的海军军官,那些趣闻轶事,以及他在城里出过的各种糗——他尽量避开了监狱的话题。令他欣慰的是,他成功逗得那人开怀大笑了。
他们兴致颇高地回到住处。上床睡觉时,关于苦役船的种种似乎已然远去。
***
然而,那天晚上,Javert再次被Valjean做噩梦的声音惊醒。这一次,Valjean不仅仅是哭泣或呜咽,而是在睡梦中尖叫。Javert惊慌失措地醒来,心中大骇。
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他能看见Valjean银白的发卷,以及他裹着的白色亚麻被单。他翻来覆去,手臂挥动,用力抓着被子。几个枕头被撞到了地上。
Javert回过神,双脚踩在冰凉的硬木地板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他单膝跪在床边。“Valjean,”他唤道,身下男人抽动着,他摇了摇肩膀,“醒醒。”
Valjean一抽气,猛地坐了起来。然而这一次,他看了一眼Javert,顿时愣住了。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想要后退,却撞到了床头板。
“Valjean. ”Javert哄道,想伸出手。但Valjean似乎僵住了。
“别是你,”男人喃喃自语,眼睛睁大了。“别是你……”
Javert皱眉看着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是我,Valjea——”
“不!”Valjean叫道,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别过来!”他挣扎着试图反抗,拍开他的手。
“Valjean,求你,你听不见我的话么?我只——”
“不!”
“Valjean,你只是——你只是又做了一个噩梦。”他说,“你没事!没事的,明白吗?这不是真的。”他捧着男人的脸,俯下身子,让他们的额头相碰,声音柔和下来。“这不是真的。”他闭上眼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了很久很久。它们现在伤不了你了。”
那人被他紧紧抓住,喘息着。
“只是个噩梦,Valjean。”
“噩梦。”男人恍惚地重复道。
“是的。”
Valjean顿住了。“不是。”他低声说。
“是梦,Valjean,听我说,”他抓住Valjean的衣领,“那只是一场——”
“不是!”
一只手紧紧掐住了Javert的手腕,仿佛要把它折断。Javert吓了一跳。
Valjean抬起头,目光狂野地看着他。那是一双被逼到绝境的动物的眼睛。
Javert吞咽了一下。“Valjean?”
那人眨眨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意识到了它有多用力。“对、对不起,”他松开手,“我,啊——”他攥着拳头,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就像一个羞愧的主人正拉回自己愤怒的狗。他打了个寒颤。
Javert注视着他,慢慢松开了抓住他衬衫的手。他皱起眉头,面露惊愕。他后退一步。“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他意识到,“是不是?在监狱里。”
Valjean喉头发出一声闷哼,瞪着双眼,茫然无措。
“我对你做了什么,Valjean?”
男人没有回答。
Javert只能去猜测那是什么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坐上另一张床,双臂悬在两腿间,凝视着黑暗。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告诉我,”他终于说道,“——如果有帮助的话。告诉我。”
“不,”他听到Valjean嘟囔,“我不能。”
Javert叹了口气。“我记不起来了,Valjean。不管是什么。这不对……你不应该独自承受。所以,告诉我。”
告诉我曾对你做了什么。
“我做不——”Valjean的呼吸急促起来,“上帝啊。”
Javert转过身,发现他躲在被子下面,脸埋在膝盖里,双腿蜷缩,瑟瑟发抖。突然,颤抖停止了,他变得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仿佛来自别处。“‘我的副官,你愿意接受……这份荣誉吗?’”
听到这句话,Javert的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画面。那不再是Valjean的声音,而是他长官的声音,语气随意,带着调侃。
落日沉入海面,遗留港口一片奇异的光辉。
鞭刑柱投下阴影,影子在水泥地上拉长、蔓延。一名囚犯被铐在柱子上——他赤裸上身,胸口紧贴着木头,脸上横亘一道红痕。他的头上有个伤口,血块凝结在剃得稀稀拉拉的头发里,把赤褐色的头发染黑了。
这是个越狱被抓的人。他挣脱了锁链,在田野里逃亡了两天,最后才被警卫抓获。
Javert上任尚不足三周。他才二十岁,对一名警卫而言过于年轻了。但官方并没有年龄限制,而且他得到了土伦宪兵与警察部门的专门举荐。
“给这孩子一份稳定工作和一个安身之所,”他们说,“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Javert则一如既往地决心要超出他们的期望。而他眼前的这些新任务,不过再次证明了这些人的不可救药——他们是社会的渣滓,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头发剃得很短,胡子粗糙凌乱,宽阔的肩膀上肌肉虬结,令人生畏。在他看来,这个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事实上,他就是罪犯中的典型。他想逃跑——而且差点成功了!那条恶犬。当他们把他绑在柱子上时,又显得那么可怜——好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好像他无法理解自己做了什么才导致这种结果
真是笑话。这个人明明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的尊严不足以去承担后果,只越发证明了他的可悲。
Javert的上司转头看着他。“我的副官,你愿意接受……这份荣誉吗?”
Javert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某种考验的意味。他庄严地低下头,从长官伸出的手中,接过了卷好的鞭子。
他转过身,义愤填膺地面向罪犯,摆开姿态,让鞭子在手中展开。他与罪犯四目相对。
男人睁大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恐惧之色。
这就对了,Javert心想。你应当害怕。你应当学会敬畏法律。
在他面前,男人布满晒痕和瘀伤的裸露后背上,肌肉紧绷着。看来,这个人还没尝过体罚的滋味。那么就让他第一次尝尝吧。他将铭记这个教训。
“我要你明白,”Javert审慎地说,“这是你应得的。”
他把鞭子往后扬起,画出一个长长的、戏剧化的弧线。
他打——
Javert急促地闭上双眼,将脑海中的画面抹去,耳边只留下啪啪声的回响。
“上帝啊,”他轻声说,双手抱着头,“那个人是你。我不——”
他该说什么?说他不知道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说Valjean最痛苦的经历之一对他不过眨眼,不过一日工作,早已抛之脑后,毫无影响?
他是多么幸运,这些事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可以忘记!
Valjean却要背负一生。
Javert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编号。这名男子的红帽子上本应贴有号码,但显然在越狱时丢失或被扔掉了。
对他而言,Valjean只是成千上万人中的一个,是身穿红黄牢服、镣铐加身的人群中一张不起眼的脸。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Javert没有理由记住他,直到他因数次越狱和骇人力量而声名狼藉。那时,Javert早已忘记了那个被绑在鞭刑柱上的无名男子。
Valjean……Valjean肯定无法释怀这件事。他也不应当原谅。这件事让他如此难受。
Javert坐在原处,低着头,脸藏在阴影中。最后他终于开口,尽管声音有些发颤。“你想让我离开吗?”
沉默令人难以忍受。
“不。”
这个字眼令Javert震惊。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其中包含的感情,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确定。他慢慢站起来,走向背对他坐在床边的Valjean。
他沉默了很久,不敢再靠近。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也许他什么也不能说,他想,也许他说的任何话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坐在那儿,听着身边的低声抽泣和压抑喘息,不知所措。
最后,背对着Valjean实在让Javert不好受,于是他鼓起勇气,转身端正地坐在床上,双腿交叉,背对着床头板,几乎要碰到Valjean的肩膀。他非常想以某种方式安慰那人,用手臂抱住他的后背——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放上去,哪怕是出于怜悯。毕竟,经历了这一切之后,Valjean绝不可能再忍受这些了。
因此,当Valjean坐到他身边,转过身,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身上时,Javert惊呆了。过了一会儿,Valjean稍稍挪动了位置,坐在他跟前,双手抱着胸口,泣不成声。
黑暗中,Javert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他。他的手在空中颤抖着,既想拥抱,又害怕如此。“你怎么……你怎么还愿意……让我碰你,在……”
Valjean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头抵着他的下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都不是真的了。”他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感到安心。”
Javert想咽下喉头的酸楚。泪水开始灼烧他的眼睛。他颤抖着抓过身旁被Valjean扔开弄皱的毯子,裹住了男人的肩膀。他在他与Valjean相隔之处如此设置了一道屏障,这时,他才允许自己献出拥抱,抱住他,让他紧紧贴近胸口。他蹙着眉,把手放在那人的后脑勺上。
Valjean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动静。他的手指揪扯着Javert后背的衬衫。
他们就这样纠缠在一起,直到深夜,直到Valjean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Javert在自己的后背和床头板之间塞了一个枕头,这样他就不必挪动了。
他坐在月光下,凝视着仍在怀中的男人,陷入了沉思。
他记得施刑结束后,他曾想过,那里流了多少血。他不知道鞭子会割得这么深。
他记得警卫解开那个男人镣铐时的情景——他瘫倒在地,颤抖着,喘着粗气,声音嘶哑,背上布满无数条淌血的红痕。
Javert从未亲手把人弄得鲜血淋漓。这……很奇怪。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他应当感到胜利、感到正义凛然——他应当为自己的工作自豪。他希望如此,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那触目惊心的渗出的鲜血中——在那颤抖痛苦的喘息中……
那一刻,他感到一种隐约的忧虑。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丝未宣之于口的踌躇。不确定。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也必须如此——把这股隐忧拂去,并用上司的语气安慰自己。上司对他的坚定印象深刻。
Javert心想,他们会把Valjean拖到地窖里。他会独自一人不见天日,直到伤口痊愈可以工作。他们会给他吃发霉的黑面包或已爬满蛆虫的肉,不停地让他把旧绳子解开,编成麻絮。他会睡在一块硬木板上,那块木板太窄了,对于一个肩膀像他一样宽的人,是没法平躺的。没有一丝光亮照亮他的痛苦。
数月如此。
一个人怎么能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即使他活了下来,又怎么可能不变成一头复仇心切的凶兽?
Javert以前从没问过自己这些问题,也从不允许自己问。
他们把囚犯扔到那里,直到他们几乎失去理智——直到他们愿意做任何事,服从任何命令。日复一日地疲惫工作——只要能再次看到阳光,呼吸到户外的空气。他们用这种方式摧毁了囚犯的精神,让他们没有精力和勇气再次尝试让他们身陷囹圄的一切。
毕竟,服从与否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惩罚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法律都不关心。这是它的短视之处。
是的,监狱的作用是惩戒那些奸邪之人——那些强盗、杀手和强奸犯,他们确实罪有应得。但它也会把那些犯下轻微罪行的人——有时纯粹是形势所迫——变成怪物。它没有区别对待。一旦你被扔进监狱深处,你就成了渣滓。如果你以前不是,它便剥夺你的尊严,让你变成渣滓。
令人遗憾的是,大多数情况下,受到不人道对待的人也会失去人性,并以此行对待他人。这导致暴力堕落的循环,造成世上许多罪恶。
Javert内心的一部分知道这一点——一直都知道——但另一部分,更强大的那部分,却忽视了这一点,因为他无法不这样做。他相信这个制度,尽管它有缺陷,但它仍是这世上最有效的秩序手段。另一个原因很简单,他无法改变它,无法发起一场无谓的斗争。
但事实是,正如他如今发现,它可以改变——而且很多时候它理应改变。因为像Valjean这样的人不应当经历这些。因为像Valjean这样的人不应当被偏执和残忍腐蚀。只因为挣扎求生,就被毫无意义地抛弃。
他们中的一些人——任何一个人——还能从中走出来,真是一个奇迹。他们的人性没有被摧毁,真是一个奇迹。当同类如此抛弃他们,他们仍然温柔、善良、充满爱心。
你真是个奇迹,Javert心想,观察着睡在他怀里的男人。他用手抚摸着他头上的一缕白发。你真是个奇迹,Valjean。
你知道吗?
Chapter 61: 闪烁
Summary:
Javert带着Valjean去他年轻时最喜欢的地方看星星。
Chapter Text
“在我看来,最好的关系——那些持久的关系——往往起源于友谊。某天你看着那个人,你看到了比昨夜更多的东西。就像某个地方的闸门被打开了。那个只是朋友的人……突然间,成为你唯一能想象到的陪伴。”
——Gillian Anderson
***
Valjean醒来时,晨曦正映透窗帘,在床单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金色。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大梦方醒,也不记得身在何处。睡眠让他耽于温暖,思绪也蒙上了一团快乐的柔雾。他只晓得自己很安全、很舒服,无论如何都不愿起身。
有一段时间,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只安然地躺在那儿。但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被子上,落在了一只不属于他的手上。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有多奇怪,因为他的感官已经变得迟钝——但他确实意识到,醒来看到这样的景象是一件奇事。他的脑子一团乱麻,想寻个解释。
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所躺着的地方正缓缓起伏。他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转过头,抬眼望去,即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仍然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正靠在Javert的胸前。
那人靠在床头板上,睡着了,一只胳膊仍搂着Valjean的后背,身上盖着毯子。
本能的修养驱使Valjean下意识地弹坐起身。在不吵醒Javert的前提下,他设法抽离出那只手臂。他几乎为此胆战心惊,又尴尬无比,但随后,或许是因为Javert尚未醒来,那一瞬的恐慌便消退了。他坐在床上,想着眼前这个人,以及他们的处境。
昨晚的恐惧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噩梦,以及梦中掩埋的记忆。但他也回想起了那些安慰——Javert为他盖上毯子;在他哭泣时,Javert紧紧地、保护性地抱住他。那只手爱抚过他的头发。Javert任由他把头靠在自己胸前,睡着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他。
真奇怪,Valjean想,真是太奇怪了。Javert身上有一部分——他们历史的一部分——正是他所害怕的一切。然而,又是这个人给他带来了慰藉,让他摆脱了那些恐惧!
长期以来,他一直压抑着对土伦的记忆。尤其是那段记忆。他几乎成功地将它从脑海中完全抹去了。在蒙特勒伊,他可以发誓,他的确不记得那个人是Javert。他在Javert面前感到的不安,归因于Javert多年来一直潜伏在阴影中监视他,等着他犯错,揭露他过去的一些卑鄙真相。这很容易解释。也许这就是为什么Valjean从未质疑过这件事。从未想过要质疑。
但要抹去那十九年的一切,要完全忘记他在土伦遭受的折磨,是不可能的。他回到那里,在Javert的陪伴下,他设法挖掘出那些他认为早已尘封消散的回忆。最糟糕的是,因为长久未曾触及,当它们再次浮现时,几乎如同身临旧日。他感受到同样的刺痛,也许更甚,因为它们对于现在的他有了另一种意味——因为它们对于Javert也必有其意味。
这个人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他现在有什么感觉——当时又有什么感觉?
Valjean不想知道Javert当时的思维方式。他不想通过Javert的眼睛去描摹那些画面。他不想以他们看待他的方式去看待自己。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知道他们是如何看待像他这样的人的。他们把这一点表露得过于清楚了——他不想窥见他们的视角。
多么奇怪,眼前这个安慰他、紧紧拥抱着他直到他睡着的男人,曾对他怀着如此深厚的偏见,怀着近乎仇恨的厌恶。如今看去,很难相信他和噩梦中的那个影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孔,相同的眼睛。两个不同的灵魂在一具身体里,就像“两面神”雅努斯一般。但Valjean想,雅努斯从来都是变迁之神。
而上帝啊,Javert的确变了。
Valjean坐在那里,看着Javert熟睡,这些念头掠过他的脑海。
Javert的发辫散开,垂到眼前,遮住了他的部分脸庞。
Valjean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轻轻撩开Javert的头发,如同拨开幕帘,掖到了Javert耳后。他的指节拂过Javert的髭须,他的手在Javert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想亲吻Javert的额头。但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追寻着Javert酣眠的脸庞,审视着他平静而又庄重的表情。晨光柔化了他的面容,让他的深色皮肤透出光泽。
Valjean仍然能从那张脸上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那个年纪尚小,手握皮鞭的少年卫兵。 他太年轻了,还不明白不该手染鲜血。
他现在明白了,Valjean心想。
但他身上肯定有一部分没变,那些令Valjean钦佩的——他的诚实谦逊,他的自我牺牲精神——彼时也一定存在着。Valjean能分明看出,那些都是他性格中与生俱来的东西,早于河畔之夜,亦早于蒙特勒伊的那个夜晚。
于是,Valjean在打量Javert时,发现自己既在男人身上寻找彼时的少年,也在少年身上寻找眼前的男人。他在寻找现在与过去的交融之处,寻找一个能够让他完整地去理解Javert的地方。
那个交汇点在哪里?
他不知道。但当他想到即使在他所恐惧的事物中,也存在着他所爱的一部分,便感到一种奇特的慰藉。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毯子,盖在Javert的肩上,然后轻轻从床上下来。他犹豫再三,生怕吵醒Javert,却最终还是忍不住,俯身在那额头上印下了一吻,才起身去洗漱穿衣。
***
“我想,”Javert边吃早餐边说,“走之前我想再看一次海,如果你同意的话。”
Valjean轻轻点了点头,抿了一口咖啡。“当然。只要我们——”
“我明白。”Javert打断道,“我们会离那里很远的。我保证。”
***
Javert把他带到土伦西南最远处的码头,从那里看不到那条船。
“你知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人说着,走上岸。“然后,后来也来了这里。”
“为什么选择土伦?”
Javert耸了耸肩。“这是一座城市,一座港口城市。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在这儿有活可做。人口多,工业繁荣——甚至还有监狱,因为犯罪猖獗。水手,宪兵,警察,这些人总需要跑腿的,需要间谍和街头眼线。而他们口袋里也总有一两枚硬币。”
“还有……”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地平线。“我想看海。”他深吸一口气,叹声道,“这里的夜晚很美。满天繁星,银河高悬水面。在巴黎,你根本见不到那么清晰的。我以前常常在辛苦工作一天后,抬头望天,去辨认那些星座。”他自言自语着,“啊,要是现在是晚上就好了,我可以把它们指给你看。”
Valjean想了想。“你知道吗,”他说,“说来也怪——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见过星星。”
Javert转向他,扬起眉毛。“你从来没见过海上的星星?”
“没有。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呆在里面,而且……那儿的窗户其实……”
Javert低下头,面色黯然。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们得弥补这个。”最终他开口。他突然扬起脸,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继续道:“你真的不能在这里过最后一晚吗?”
Valjean眨了眨眼。“我——我想可以吧。”事实上,他非常想逃离土伦,但Javert以前从未向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此刻,好奇心压倒了其他想法。“你想带我去观星?”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皇家塔附近的海岬上,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儿的景色美极了。从——”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从圣玛丽走过去,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明白了。”
“我在想,我们可以带点酒,再带点吃的。”Javert说着,揉了揉后颈。“看日落……”他的目光又滑向Valjean。“如果你觉得听起来很傻,我们现在也可以离开。”他咕哝道。
“不,我——”Valjean观察着男人脸上的羞赧,“我觉得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傻。”
Javert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Valjean轻笑出了声。他以前很少见Javert对什么事这么热情。“我很乐意。”他说。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嘴角浅浅扬起真诚的笑意。Valjean发现自己也笑了。
***
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乡间漫步,参观了一家当地的葡萄园,买了几瓶葡萄酒,吃了顿简单的午餐。
天色渐暗时,他们进城去了集市,用一个小袋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Javert本能地伸手想付钱,但Valjean在第一个摊位前就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不让他碰自己的钱包,之后整个行程中都是如此,这让他十分恼火。那人毫不在意Javert的威胁——诸如总有一天会把这些“善款”塞进他的嘴里,为他被噎住拍手称快云云。
他们向东南方向走,沿着从堡垒延伸到岩岬的海岸小路,朝岬角上那座著名的古堡进发。
出发不久,Valjean疑惑地瞥了一眼阴沉的天空,“这么阴的天,我们怎么能看到星星呢?”他问道。
“现在虽然阴天,但南风很强劲,很快就会放晴的。”Javert保证道,“你看,远处有一片明亮的星光正在靠近。”
Valjean哼了一声,把袋子换到另一侧肩膀,没有抱怨,继续向前走去。
靠近海湾时,他们发现了一块老旧的木制路标,上面用褪色的蓝白油漆为这片海岸写着:皮帕迪海滩,专供海军使用,禁止擅入。Valjean挑了挑眉,“我们……可以待在这里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可以。你?那就未必了。”Javert笑着摘下帽子,夹在腋下。“不过,我估计他们不会找我们麻烦,除非他们在这儿停了船,否则晚上没人过来活动。而且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正是如此。”
“可是,你为什么可以待在这里呢?”
那人顿了顿。 “呃,其实我现在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允许。但以前,他们把我们当成海军官员之类的,这是个老称呼——就像他们现在还管这些船叫‘桨帆船’一样,尽管早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唉,我对船一窍不通——几乎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不过跟海军军官们交往,或者出入像这样的禁区,在当时应该不会显得奇怪。”
Valjean饶有兴致地想象着这一切。“你以前经常和海军的人在一起吗?”
Javert回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至少和军官们走得近。我常常觉得那些人的品行比我的同僚们更值得尊敬,故事也更精彩。但他们总是来了又去,没什么时间深交。你仍然是我唯一能真正称之为朋友的人。”
Javert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别的意思——但这句直白的陈述,依然让Valjean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们爬到坡顶,Javert示意Valjean跟他沿着一条穿过灌木丛的小路走。
很快,空气变得温暖又潮湿——而后,当他们绕过一片灌木丛时,小路突然开阔起来,他们发现大海出现在眼前。
“我年轻时常来这里,”Javert一边说着,一边走下沙滩,踏上光滑的灰色鹅卵石。“看看那边的地平线……”他渐渐安静下来,最终驻足,面朝大海。
Valjean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景象格外引人注目——Javert立于乱石堆中,望着海浪的起伏。他的头顶是斑驳的灰色云层,脚下是深邃的蓝绿海水。自地中海而来的气息里,夹杂着海风的咸涩和泥土的芬芳。Javert长发披散,在微风中飘动。远处夕阳西下,投下刺眼的阳光和长长的影子,在他灰白的头发上闪烁着银光。
两人驻足于此,各自被不同的景象吸引,只有海浪的拍打和风的呼啸敲打着寂静。
Valjean无法描述他那一刻的感受,也无法确切地说出是什么情绪攫住了他。他只知道,他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怅然若失,如同眼前这片浩瀚无垠的海洋一般。
他在想什么?很难分辨。
或许,他在想年轻时的Javert。想着自己对那个青年了解甚少。想着当无人注视时,那个青年会是什么样子。或许Valjean在想,当那个青年凝视大海时,他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便没有,或许,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种人生中,他们之间曾存在着某种共通之处。
或许,Valjean在审视着他时,也在想着土伦,想着它对两人的意义,想着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他们各自不同的道路,一次又一次地在冲突中交汇,最终又汇聚于此,多么奇妙。
或许,他思考的是Javert的性格——他过去的样子,以及如今的变化。无论他是否愿意,Javert身上总有一些他不了解——也不愿了解——的地方。即便它们残酷无情、难以捉摸,那也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过去的一部分,根深蒂固,密不可分。
或许,看着眼前这个人,Valjean在想,他是否能够接受Javert身上那些令人发指的缺点——将它们视为一个普通人的一面;一个曾经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都是正确的,一个绝不仅仅是犯错的人——即便在他意识到自己犯错之前,他也绝非如此。
他真的做错了吗?毕竟,他只是奉命行事,尽职尽责。即便他执迷不悟,谁又能说那不是一个选择了既定道路、不得不接受现实的人,出于绝望的自信呢?
或许,当他站在那里,欣赏着眼前的景色时,Valjean正在思考土伦对他个人的意义,思考他在那里遭受的苦难。或许,他也在想,即便经历了这一切,是否仍有可能在那里创造新的记忆,新的意义,用其他的东西——一些美好的东西——来取代那些噩梦。
或许,或许,Valjean同时思考着所有这一切,却浑然不觉——或许正是这一点,让他如此动容。
总之,当他看到站在海边的Javert,他仿佛迷失了方向。他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当Javert终于开口说话时,他几乎吓了一跳。 “真美啊,不是吗?”他说道,“所有进港的船只,大海和天空,尽收眼底。夜里暖和时,如果我能稍微熬个觉,就会来这儿想事情,看看星星。”然后,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补充道:“这里的星星比巴黎的清晰多了。”
有一瞬间——又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Valjean仿佛被某种魔力所俘虏。然后,Javert回头看了他一眼,那魔力瞬间消散了。
Valjean眨了眨眼,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走到Javert身边。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Javert问道,“我可以告诉你,那边有个地方很舒服。”
Valjean温柔地轻笑,“听你的,我的朋友。”
可他不知为什么,“我的朋友”这几个字,在他嘴里听起来却有些奇怪。
***
他们在一块大石头旁较为平坦的地方铺开毯子,身后是稀疏的青草,在渐弱的微风中发出轻柔的低语。
Valjean打开带来的包裹,把食物摆在两人中间。他们享用了蟹饼、熏鳕鱼、面包和各种山羊奶酪,最后还吃了些草莓和醋栗——他们共饮一瓶白葡萄酒,因为没带酒杯。
头顶上,云朵缓缓飘过,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太阳沉入地平线,将余晖洒向海面。等他们吃完最后一颗浆果时,天色已暗,四周变得静谧。
他们躺在毯子上,仰望夜空,看着繁星从昏暗中显现。
Javert一一指出他所知道的星座,以及它们代表的含义。大熊座和小熊座、天鹅座、天琴座、武仙座、英仙座、射手座、摩羯座、凡尔索座、鲸鱼座、鱼座、贝利埃座、金牛座等等等等,Valjean听得入了迷。
他很少听到Javert这样说话——漫无边际,近乎梦幻,仿佛在讲述一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
“Javert,”Valjean喃喃自语,“是谁教你认识星座的?”
那人顿了顿,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我母亲。”他终于回答道。
Valjean很想问一句“她是什么样的人”,但Javert向来不愿轻易谈及自己的过去,Valjean也不想破坏这温馨的气氛。于是,他开始回想自己的母亲,或者说,他缺失的母亲。“我真希望我的母亲还在世,能教我这些。”
Javert柔声道:“她去世时你还很小。”
“我从未见过她。”
“我很遗憾。”
“小时候,我常常想她会是什么样子,”Valjean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至少,”Javert安慰道,“你还有个父亲。”
“短暂地有过。我现在真的记不起来了。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记得。”
“那就好。”
远处传来夜鸟悠长而婉转的鸣啭,或许是夜鹰。身后,微风轻拂,草丛沙沙作响。眼前,是海浪规律的拍打声。
Valjean闭上双眼,让这些声音浸润自己。他深呼吸,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感受着大自然的宁静,感受着朋友的陪伴。他沉浸其中,心中充溢着一种深沉而纯净的平和。
他睁开双眼,虔诚地凝视头顶粼粼的天空。“这里的星空确实清晰多了。”他喃喃自语。
“都是巴黎的煤气灯害的。”Javert哼了一声,“把天都弄脏了。”
“土伦也有煤气灯。”
Javert嗤之以鼻。“海里可没有。”
“我觉得这无关紧要。”
“土伦可比巴黎小得多。”
“的确如此。”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我以前见过更明亮的地方。”Valjean说道。
“哪里?”
“法维罗勒。”
“哦,”Javert说道,“那里人口稀少,当然会更明亮。”他翻了个身,用手托着下巴。“或许,”他轻声说,“有一天你可以带我去看看。”
Valjean内心猛地一惊。他转过头去,想看看Javert的表情。尽管现在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感觉不到Javert在看他,然而,一股热意袭上他的双颊。他不甚自在地摇了摇头,仿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法维罗勒了。”他勉强回应。
Javert沉默了片刻。“真的吗?”他问。
“真的。”Valjean叹了口气。“那……对我来说,那比土伦还要糟糕。”
“怎么会有比土伦更糟糕的事呢?”
Valjean皱起眉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自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说实话,我觉得我受不了。”他咬了咬舌尖,试图把那些纷涌的念头赶走。“那里——反正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他最后说道,“再也没有了。回去只会让我想起那些事。”
“我明白了。”Javert说。
几分钟,两人都没再作声。
“你年轻时,会经常看星星吗?”终于,Javert试探性地问道。
Valjean轻笑了一声。 “不,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没什么好看的。而且,我总是一到晚上就筋疲力尽,实在没法为了消遣去抬头看天。”
他听到Javert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对我来说,星星一直都很特别,”那人说着,翻了个身,双臂抱在胸前。“我直到四岁才第一次看见。”
“你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Javert沉默了。当他开口时,声音略带沙哑——或许情绪有些波动。“他们把我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他说。
Valjean的脊背窜起凉意。“啊,是的。”
“你忘了?”
“当然没有。”Valjean说。他只是一时疏忽了。
“嗯。”
温暖的气息拂过他们,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海岸。
“你看,”Javert突然开口道,“和你一样,我也从未见过天空。但和土伦监狱不同,我长大的监狱四周围满了建筑,窗户外也不见天日。所以从我出生到四岁,我看到的只有石头、砖块和灰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见过一棵树。”
“在监狱里,男囚每天都会被带到外面干活,但女囚没有这样的户外工作。那儿只有巨大的作坊,她们会在那里织布之类的。所以你真的永远见不到太阳。”
“太可怕了。”Valjean说。
“的确如此。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对监狱围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夜里看到天空时,你能想象我有多么惊讶吗?”
“你一定觉得那些星星很美吧。”Valjean说。
“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Valjean。我得问我妈妈。”
“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Valjean。我真的一无所知。”
Valjean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当时身处异乡,面对着陌生的风俗,”Javert说,“对我而言,一切都是全新的。我以前看到的都是二维的,绘画,或者刺绣——那些就是我了解世界的窗口。你以为自己理解了,但当你真正看到它时,却发现它完全是另一回事。大多数人那个年纪的记忆都很模糊,但我的记忆非常清晰。因为一切都是新的。”
“所以,当我仰望星空时,我感到一种惊奇。一种……我觉得是某种命运的预感。有时我仍然能感受到。”那人安静了片刻。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下来。 “但是,随着我长大……随着我逐渐明白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许多曾经的惊奇都变成了怨恨。”
Valjean转过头去看他,尽管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怨恨?”他重复道。
那人哼了一声表示肯定。“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不晓得自己被发了一手什么牌。我对境遇完全没有概念。但随着我逐渐了解世界的运作方式,我也开始明白,我拿到的牌……并不好。”
“占星术本质上与命运的概念紧密相连——所以,那些曾经于我象征着无限可能的星星,开始让我觉得……我不知道,某种程度上,它们是一种限制。当然,我不相信占卜。”他解释道,“我也不相信大多数迷信的东西。但那种仰望星空的感觉……那种对未知的遐想,即使是最早的人类在凝望天际时也一定有过。至少这一点是真实存在的。”
“对我来说,星星……它们代表着不确定性,”他继续说道,“代表着我自身的无力感。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命运部分取决于自己,所以,它们也代表着这样一种想法……假如我足够努力,或许就能超越自身的境遇。”
“那么,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我仰望星空时会陷入沉思了。它们让我感受到那种奇特的复杂情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Valjean低声道,心有所感地再次抬头,望向星空,“我能理解。”
Javert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着它们时,看到了什么?它们让你想到了什么?”
“哦……我想,大概是自然吧。”Valjean回答,“上帝。人性。命运。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嗯。你说自然——”
“就是——你知道的,荒野,人类尚未驯服的世界。还有……人们心中永远被召唤的那部分。”
“有意思。”Javert发出了一声昏昏欲睡的咕哝,Valjean觉得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回去了。“说实话,我从没怎么想过上帝。”那人说道。
“仰望星空的时候?”
“平时也是。”
Valjean咬了咬嘴唇。“我想大多数人都不会,”他说,“他们以为自己会,其实不会。他们被教条束缚,忘记了独立思考,或者忘记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如何影响他人。”
一阵沉默之后,Valjean意识到自己让Javert感到不自在了。
“我大概同意吧。”那人嘀咕道。
“这并非真正的罪过,”Valjean说,“缺乏思考并不代表恶意。”
“不,只是粗心大意,”Javert低声道,“不过是我扯远了。最近我不时会想起上帝。”
“是吗?”
“嗯。我希望你知道,这都赖你。”
Valjean笑出了声。“请原谅我。”
“不。”
又是一阵笑声。
“说真的,你彻底毁了我的观星体验。”Javert用一种坦率却又略显勉强的语气说道,“我以前会想各种各样的事情,但现在一抬头看星星,脑子里只有你,或者上帝,或者我们这荒唐可笑的人生。”
Valjean翻身侧躺,不禁笑得蜷起身子。“我……我真的很抱歉,”他撒谎道,“真的非常抱歉。”
“嗯……我对此表示怀疑。”
Valjean强忍住笑意。
“你知道吗,”Javert淡淡地说,“如果真有上帝,他的幽默感也太糟糕了。”
“是啊,”Valjean笑着望着星空,“糟糕透顶。”
Javert叹了口气。“不过,我想,我倒也不希望是别的什么。”
“我也是。”
Valjean舔了舔被咸咸的海风吹得干燥的嘴唇。“我很感激,”他轻声说,“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Javert沉默了一会儿。
Valjean心想,是不是自己说得太复杂了。正当他开始怀疑Javert还会不会回答时,他猛地一惊,因为那人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Javert用十指扣住了他的,轻轻地握了握。起初温柔,后来力道渐强。
泪水涌上眼眶,Valjean强忍住哽咽,双颊发热,也回握住Javert的手。
他们默默地望着星空。
“还有,”Javert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能得到你的信任,我十分荣幸。”
Valjean心中狂跳。他本能地将Javert的手拉到唇边,在他指节上印下一吻,又停留片刻后才将手放在胸口,就在心脏上方。两人依旧十指相扣,他紧紧攥着那只手,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感到Javert在他身旁僵住了。或许,Valjean心想,自己不该那样做。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Javert没有收回手——Valjean也不想放开。于是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上,握着那人的手,仰望着闪烁的星空,一股紧张的热意涌遍全身。他的胸口阵阵悸动,如同飞蛾扑火般,拍打着夜色中冰冷的窗玻璃。
无数话语涌上心头,却始终无法开口。“谢谢你。”他终于说道。这其实并非他想说的,但总算是个开始。
“为了什么?”Javert轻声问。
“今晚,”Valjean说。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一切。”
Javert顿了顿。“De rien,”他回答道,“没什么。”
“对我而言,远不止没什么,”Valjean告诉他。
不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
Javert终于开口,声音近乎耳语。“我明白。”
***
夜已深,月光透过飘动的白色窗帘温柔洒下。一缕细细的月光从亚麻布的缝隙间探出,如猫般跃落,映照着身下人的双腿。虽然他的同伴已经酣眠,但床上这个人依然清醒,凝视着黑暗。
Javert记不清上次想起母亲是什么时候了。
他记不起她的容貌。
但他记得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记得她无需动唇就能说话。他记得她穿的衣服——明亮温暖的颜色,绣着星星、月亮、花朵和鸟儿,缀满珠子,饰以精巧的图案。她的头发和他一样是棕黑色,柔顺闪亮,整齐地梳在头巾下。
他记得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即使在她难过时也从未提高过。她的笑容只留给幽默、苦涩和辛辣的言辞——即便如此,也寥寥无几。但她并不痛苦,却也从未欣喜若狂。她只是随波逐流,同潮水共起伏,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真正触动她。
他知道,那份坚忍——那份严肃的矛盾——一定是遗传自她,对此他毫不怀疑。他敬佩她的某些特质,但他的身上有一种她不具备的锐利、警惕和渴望。她的眼神中满怀智慧,而他的眼神却闪烁着狡黠。她含蓄内敛,而他则凶狠残暴。
他至今仍记得,当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时,她看向他的眼神——他说他要闯出一番名堂,摆脱这片贫民窟,永不回头。那是她无数次流露出的洞悉一切的神情。她的脸庞如同教堂里圣徒的雕像,蕴藏着无穷的智慧。
“去吧,”她只是简单地说,“你有权追求你人生中想要的一切。我不会阻拦你。You are Ferenc,”她告诉他,“你是自由的。你一直都是自由的。去闯荡世界,抓住一切机会。那才是你应有的样子。”
带着这份宽恕——她能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也是她原本无权给予的礼物——他离开了,头也不回。
他最初是警察和宪兵的信使,在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帮他们传递消息。与其说他和他们成了朋友,不如说他赢得了他们的信任。
这个深肤色、性格坚毅的街头顽童很快就成了警官们的宠儿。“啊,小Javert来了,”他们会亲切地叫他,“孩子,你愿意……?”
或许他们从他那双冷峻的蓝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决心,无畏,狡猾。掠食者往往能以此辨别彼此。
很快,他就成了他们的线人,一个年轻的间谍——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孩子会为警察工作,尤其是像他这样外表的孩子。他像幽灵般徘徊在小巷和阴暗的角落,时刻观察,时刻倾听,寻找可以提供给他们的蛛丝马迹。他们给予的任何机会,他都欣然接受,而他们则把硬币塞进他的手里,用当地警局的八卦消息作为奖励。
他做这些并非为了博取任何人的赏识。他这样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或者与其说是为了证明给他们看,不如说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每次成功完成任务,他都从中获得了认可——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成年后,他轻而易举得到了推荐信。他已经找到了一位举荐人——Chabouillet先生。Chabouillet先生在他身上看到了值得关注的特质,值得考验的潜力。于是,他来到了南方监狱工作。
他到达那里时,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他总把人看作异类,从来无法与人产生共鸣。在他眼里,人要么是用来榨取利益的,要么是用来伤害的。他看到监狱里的犯人像野兽一样被囚禁——有时他们的行为也确实如此——如果他自诩为囚禁者,保护外界免受他们的腐蚀,那么他真的应该受到指责吗?他们都是邪恶的——无可救药的——而他是善良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在某些方面,他的想法没错。也正是因为他从未被证明是错的,才使这些观念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种非黑即白的世界观。
最终,他那精明的头脑,敏锐的观察力以及战略才能,被认为在其他地方更有用。于是,在Chabouillet的帮助下,他被调离监狱,转到警察局,很快被任命为督查,这个职位非常适合他。他出色地完成了分配给他的任务,迅速果决,充满热情与信念;如同狂热分子一般,坚信着自己事业的正义性和必要性,并且对自己的判断毫不动摇。
罪犯和执法人员都对他既敬畏又恐惧,Chabouillet对他的评价很高,这并非没有道理。
这份工作收入不高,但他从来就不是个爱慕虚荣或追求奢靡的人——也从未有机会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勉强糊口就行。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尽管孤独贫困,但只要他觉得自己对社会有用——能将罪恶揪出来,伸张正义——他就感到满足。
有时,在深夜,他会想,母亲是否知道儿子如今的境况。
他并不怀念母亲。他也永远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
但不知为何,他很想让母亲知道他取得了怎样的成就。这究竟是他顽固的自尊心作祟,还是他真心希望养育他的女人能从他的成功中获得慰藉,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他们便起身收拾行装,前往马车。
Javert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原本希望重返土伦能驱散Valjean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惧,然而事与愿违,这里反而揭开了更多噩梦。——更令他害怕的是,这些噩梦竟与他息息相关。此刻,他凝视着脚下的石板,依然能感受到对这座城市的怀念——怀念他的青春岁月,怀念他曾经的职业——但这份怀念如今却夹杂着悲伤和悔恨,如同渗出的污渍。
他们来到这里,究竟是让Valjean的心灵稍感平静,还是更加忧心忡忡?Javert实在无法判断。他只是深深地感受到,无论好坏,他们与这片土地、与彼此之间,都紧紧相连。
Valjean正忙着固定行李时,Javert最后一次凝视身后的城市。晨光中,城市笼罩在阴影里,显得苍白而阴沉。他长叹一声,听到自己轻声呼唤着Valjean的名字。
Valjean回头看了他一眼,正要上马车。
“你觉得你能和它和解吗?”Javert问道。
“和什么和解?”
“这个地方,”Javert说,“过去。”
Valjean沉思片刻,神情凝重地望着大海。“不,”他转过头,起身说道,“——但它现在是我们的一部分了,我们必须学会接受它。”
Chapter 62: 重燃心火
Summary:
Valjean和Javert向主教致敬。Javert终于有时间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Chapter Text
“于他而言,救赎是奢望,却也是他心中希望。冥冥之中他觉得,即便在遥远的某一天,即便在那弥留之际,他仍会寻求宽恕。”
——Kelly Moran
***
他们抵达迪涅时,正值夕阳西下,温暖的金光洒在棕褐色的石头和赤陶瓦屋顶上。
他们在预订的当地旅馆放下行李后,几个伙计上前询问行程安排,试图拉他们去泡温泉或徒步登山。
Valjean冷淡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伤感的微笑。这让Javert想起自己在蒙特勒伊时的样子——总是礼貌地回避谈话,用嘴角忧郁的弧度代替言语。
当只剩下他们两个时,Valjean沮丧地苦笑着说:“我上次来这儿时……镇上的人对我可是截然不同的‘热情’。我想,要是他们知道我是谁——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一个被判了二十年的罪犯,一个抢劫了他们敬爱主教的强盗——一个偷窃孩子财物的蟊贼……你觉得他们会把我赶出镇子吗?说不定会拿着干草叉和火把追杀我呢。”
“如果他们真那样做,我可要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了。”Javert说。
Valjean只是嗤之以鼻。但Javert松了口气,注意到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他们往回走,到市政厅打听主教的安息之地。
“你不想去拜访一下他的故居吗?”Javert问。
“不想。”Valjean回答, “没有他,那不过是一栋空荡荡的房子。”他低声补充道,“我敢打赌,它肯定又变成了一家医院。”
如果真是这样,Javert也不会感到意外;然而,他却希望并非如此,Valjean肯定也这么想。
***
他们站在城郊布尔格圣母教堂旁的墓地边缘。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山丘和群峰,直入云霄。
那是一块简朴的墓碑——Javert心想,大概正是死者生前所希望的。朴实无华,毫不起眼。尽管墓碑上刻着日期,但脚下仍摆放着几束不久前采摘的鲜花。
石板上镌刻着这样的墓志铭:
“CHARLES FRANÇOIS MYRIEL
‘卞福汝主教’
迪涅区主教
生于1739年2月12日
卒于1821年3月3日
一位与众人为友的人”
Valjean低头凝视,沉默了许久。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探入礼服内袋,掏出一个漆黑闪亮的东西,摊开手掌,悲伤地望着它。
那是一串念珠,做工朴素却不失精致,由铁链和煤玉珠串成。
当Javert意识到念珠的来历时,一股莫名的沉重涌上心头。他一动不动,直到Valjean开口。
“这是他们制作的最后一串,”他轻声说,“除了我,没人知道。”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拿走它。我本来只是去那里借衣服,它就放在工作台上。然后……我就没把它放回去。”
他皱着眉头,又凝望了那串念珠片刻,脸上交织着复杂的情绪。然后他蹲下身子,将它放在墓碑上。
两人都肃穆而视。
Javert无法言明这串念珠对Valjean意味着什么,但对他而言,这串简朴的念珠,放在简朴的墓碑上,象征着偿还恩情。它代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理解,以及所有Valjean渴望已久却无法开口的话语。多么渺小的祭品!然而,其中却蕴含着整个世界。
“我从未有机会感谢他,”Valjean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来,他改变了我的心……但他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向他表达我的感激……但我怎么可能做到呢?就在我顿悟的那晚,我也再次被警方通缉。回到那个地方无异于自杀。我必须离开,永不回头。我有时想给他写信,但是——我太害怕了。而且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比任何人都敬佩他,但那是一种恐惧的敬佩。在我心中,他是如此伟大,也或许是因为我发觉自己如此渺小。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成为他相信我能成为的那种人。虽然我想——我希望——他会为我感到高兴……但这还不够。我仍然希望,他能以某种方式知道这一切。哪怕——哪怕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他的牺牲没有白费。”
Javert目光低垂。“像他那样的人——为你做了那么多……我想他早就知道了。”
Valjean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他又垂下头,眼神游离。“当我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当我明白了这一切,也看清了我自己——我就回去了。”
Javert猛地转过头来。“回迪涅?”
“是的,在我确定找不到那个小萨瓦人后,我回去了。那时我根本没想过警察。那是半夜,没人会看到我。我跪在他家门口,痛哭流涕。我把头埋在他家门前的石板路上,默默祈祷。但是……”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祈祷的不是上帝,而是他。”
“我本来就不怎么信上帝,”他继续说道, “我信其有,但我诅咒他的名,也诅咒我的同胞。我从未在他们那里得到过一丝怜悯。我从未觉得那些关于神意的说辞有任何价值。一个公正慈爱的神,怎会允许我和我的家人遭受如此冷漠、苦难和悲剧?什么样的神才配得上赞美,才会对子民的苦难视而不见?”
“不,我早就对那种东西彻底失去了信仰。但是主教——他却……”他歪着头,“他没有对我布道。他甚至没有问过我的信仰。他不在乎我是谁,也不在乎我信什么;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需要他帮助的人。甚至在他给我银子之前——在他饶我一命之前——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恩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多。”
“我以前不信上帝,但我信他。正是我对他的信仰,以及他所信奉的一切,让我重拾信念。与其说是他让我信奉经文本身,不如说是他让我相信经文所代表的意义。”
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帝不在教堂里,Javert,也不在大教堂、圣殿,甚至梵蒂冈。他不在耶路撒冷,不在罗马,不在任何其它圣地。上帝存在于我们给予他人的一切之中。他存在于每一次善行和每一份馈赠之中。上帝存在于我们彼此相待的方式之中,除此之外,再无他处。”
“你可以终生隐居在修道院,但如果你不以爱待人,你离上帝就如隔天堑。人们总想通过崇拜、祈祷、奉献和自我克制来展现虔诚,可基督从未要求被崇拜。他只要求我们遵行上帝的旨意,那就是全心全意地彼此关爱。”
“主教正是这种精神的化身,他明白这一点。说教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一回事,以身作则才是最好的引领。我尽我所能地效仿他。我来到法兰西的另一边,试图开始新的生活。我想亲身践行,将他给予我的东西传递给他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
“你成功了,”Javert低声说,“相信我。”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陷入沉思。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Javert随口问道。
Valjean眨了眨眼,困惑地看着他。“决定什么?”
“违反假释规定,撕掉你的黄护照。我是说,毁掉它们——不管你做了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没做。”
“什么意思?”
“它们烧掉了,”Valjean解释道,“我想你还记得,我刚到蒙特勒伊的时候,市政厅着火了。”
“就是那两个小孩的事,”Javert回忆,“宪兵队长家的。”
“嗯,”Valjean轻声应道,“我看到火光时,大厅的大部分已经被火焰吞噬,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一个男人跑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上尉——他大声喊着他的儿子们还在里面。他想冲进燃烧的房子,但其他人拦住了他,大家都觉得希望渺茫,认为与其为了毫无希望的事情去冒再次丧命的风险,不如阻止他送命。”
“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他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脚边的墓碑。“就在主教改变了我之后,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成为另一个人,并将余生奉献给行善——要配得上他赐予我的恩典之后,我看到了熊熊烈火,看到一位父亲为孩子们的性命苦苦哀求,而我……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冲过人群,闯进了大厅,不等任何人拦住我。我屏住呼吸,飞快地跑遍了所有房间。我发现那两个男孩躲在一张桌子底下,他们已经被浓烟呛晕了过去。我弯下腰,像扛麻袋一样把他们扛在肩上,拼命地往外跑。我自己差点被烧死;我的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身上好几天都散发着烟味。但我活了下来,孩子们呼吸了几分钟新鲜空气后,也恢复了意识,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他们的父亲看到孩子平安无事,喜极而泣,紧紧地把他们抱在怀里。我转身要走,他却叫住了我。‘等等,你是谁?’他问。我吓了一跳,赶紧说自己是个过路的旅人。我心里已经开始害怕要出示护照了,何况还是当着全镇人的面。”
“我伸手去摸胸前的口袋,却发现证件不见了。肯定是我弯腰抱孩子的时候掉到了地上。啊,肯定烧没了,我想,那一刻我非常害怕。害怕被发现,害怕被遣送,甚至害怕被人叫做‘违反假释规定的人’;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后果。但没人要我的证件。他们只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我意识到,或许——或许护照烧毁是一种神的旨意。或许上帝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让我成为主教认为我能成为的那种人。抹去我丑陋的过去,重新开始,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就像抹大拉的玛利亚,耶稣召唤她皈依信仰时那样。‘我的名字叫Madeleine’,我告诉他。镇上每个人都感激我所做的一切,他们从未想过质疑我。”
Javert闭上眼睛,低下头。“抹大拉的玛利亚(Magdalene)。”他悲伤地重复道。
当然了。
他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为自己之前的盲目而感到羞愧。他究竟是不相信那人的洗心革面,还是根本不在乎?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无从分辨。
“队长得知我无处可去后,便留我在一家客栈住了几个星期,”Valjean继续道,“那段时间,我卖掉了主教给我的大部分银器。我只留下了烛台,因为它们对我意义非凡,我舍不得卖掉。我用那笔钱在城里买了一栋小房子。后来,我接管了那家苦苦挣扎、濒临倒闭的煤玉厂,又对生产工艺进行了一些改进。结果,这非常赚钱。我因此出了名,而且名声远播——我并不希望如此。但你知道的。”
“没错,我违反了假释规定。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我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可能因为迪涅的事被追捕,更是因为这似乎是我真正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人——我应该成为的人。你得明白,Javert,当你强迫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要出示证件,你就是在强迫他把罪孽挂在脸上,无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人们看到的都只是他最丑陋的一面。在这种审判的重压之下,你不可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们不会让你改变。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无论多么发自内心,对他们而言都毫无意义。监狱让我的心变得冷酷无情,但他们让它更加坚硬如铁。”
“我的过去像阴霾一样笼罩着我,如影随形。这似乎不太公平——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过去了。真的,我已经不是当初从苦役船上下来的那个人了。Valjean死了,我希望他死。我不想让他的幽魂萦绕在我心头,玷污我找到的这些珍贵的东西。我的身份在那场烈火中化为灰烬,我乐得如此。你明白的。”
Javert低声咕哝了几句。
Valjean抬起头看着他。“嗯?”
“凤凰,”Javert重复道,他黯然的目光落在主教的石碑和下方的念珠上。“就像一只凤凰。”
“不,”Valjean轻声说,“远没有那么伟大。非要说的话,我只不过……像一根熄灭的蜡烛,从自己的烟雾中重新燃起。”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Javert说。
Valjean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你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Javert问道。
Valjean抬起头看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不,我——”说着,他谦卑地回头望向墓碑,嘴角又勾起一丝淡淡的苦笑。“我已经和他单独相处了很多年了。”
Javert思索着Valjean话语中的含义,缓缓低下了头。
Valjean的表情变得和煦起来,他转过身,友好地碰了碰Javert的胳膊。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祥和的神情。“走吧,”他说,“我们回客栈去。”
Javert犹豫了一下。“我……其实也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
Valjean挑了挑眉。“哦,”他说道,然后退后一步。“当然。那我就在门口等你。”
两人尴尬地点了点头。
等Valjean走远,Javert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主教身上。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思考任何事情——只是凝视着那块石头,以及上面放着的念珠,任由自己感受。他的目光描摹着上面的铭文。
或许,他想,
您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英雄,
先生。
因为您看到了我所看不到的;
因为您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您仅凭一个举动,就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比我一生所做的还要多的益处。
比我一生所做的还要多。
没有您,
还会有他吗?
还会有我吗?
还会有我们吗?
一句温柔的话,
一个善行,
一次怜悯之举——
我从未想过这些能改变人心。
我也从未如此
欣喜
被证明是错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他静静地待了几分钟,陷入沉思。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伸手探入内袋,掏出一块银色怀表。
表盘内侧还残留着水汽,细小的黑色指针停在一点零二分,仿佛一个永恒的提醒。这块他一直贴身佩戴的怀表,自从跳入塞纳河后就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留着它,即使后来又买了一块新的。他不明白,明知它毫无用处,为什么还要随身携带;他也不明白,有时,当他看着它时,自己脑海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晓得自己当时觉得非得这么做不可。
但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同样确信的是,他知道该如何处置它。
他低头凝视着那块表,思绪万千,回忆着往事,以及Valjean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想起那颗无私的怜悯之心,正是它救了他的命——而那人又是从何处习得了这份怜悯。
然后,他温柔地将怀表放在念珠旁的墓碑上,站起身来。
***
夜深人静之时,Javert被一个他记不起来的梦惊醒。他试图继续睡去,却徒劳无功。一种躁动不安的感觉攫住了他,让他心绪不宁。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又挪动身子,双腿悬在床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托着头。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目光落在了另一张床上熟睡的Valjean身上,银蓝色的月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亚麻床单上,他的胸膛缓缓起伏,令人安心。
Javert就这样凝视着他良久,如同凝视潮起潮落,既无心,又有意。Valjean熟睡的面容令他感到欣慰;今晚,Valjean没有被噩梦缠身,他那深沉而平静的神情足以证明这一点。
Javert不禁思忖,当这人梦境不再充满恐惧时,他究竟会梦些什么?是他的童年?还是他在田野里、果园里度过的时光?或许,他梦见的是在一切崩塌之前的家人?谁又能说得清呢?或许,即使是他最快乐的回忆,也带着一丝哀伤,因为它们最终都变质了。一切都被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夺走了。
Valjean还剩下什么幸福呢?或许只有他的女儿,他的书,他对自然和同胞的热爱。他的一生鲜有圆满的结局。即便现在,他终于可以在安全感和新家庭中获得慰藉,却仍然要被过去那些可怕而残酷的景象困扰。尽管Javert多么希望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人似乎注定永远要饱受这些回忆的折磨。
善意的言语无法抹去一段充满暴力的历史。
Javert多么希望事情能有不同的发展!然而,一切已成定局。如果当初没有在蒙特勒伊揭发他;如果当初对他多一分信任,更温柔一些,更冷静一些;如果自尊心没有如此刺痛他,驱使他做出灾难性的举动!或许,世界会因此变得更好。
但所有的错误都把他们引向了这里,引向了彼此——引向了对彼此以及周围一切的理解。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同,他们又会身处何方?只有上帝才知道。然而,他们肯定不会走到如今境地。他们肯定不会以这种方式了解彼此。
然而——
然而。
有些事,Javert后悔不已。有些事,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
多少年白白浪费了!多少仇恨、痛苦和辛劳——全都付诸东流。他们本可以成为经年老友,一起帮助他人。但命运如此残酷,他们最终只能各自痛苦、孤立无援。
Valjean永远无法发挥他的真正潜能,永远无法真正找回被夺走的一切。那是Javert的错,与他人无关。即使现在,当他试图弥补这一切时,他也知道远远不够,永远都不够。
他给Valjean带来的所有耻辱——恐惧、孤独和自我厌恶……也许可以尝试让他重获权威和尊重,但对于其他那些,Javert束手无策。
他一边看着Valjean熟睡,一边反复思索着这些,心中充满了悔恨。
他不明白,经历了这一切之后,Valjean怎么还能对他如此怀有感情。尤其是在他于土伦犯下那些罪行之后。天哪!Javert曾如此残暴地对待他,把他看得一文不值,剥夺了他所有的人性,甚至诉诸血肉之躯。他曾多么痛恨他!
然而——然而,到了现在,那人竟依偎着他,珍惜着他,向他寻求慰藉。到了现在,那人竟说Javert让他感到安全。
安全!这怎么可能?Javert对他做了那么多——还有曾经想对他做的一切——Valjean怎么可能在他身边感到安全?这简直荒谬。
Javert对他施加的所有折磨都历历在目,想必在Valjean心中更加清晰——那是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刺痛伤口。然而,那人依然用如此温柔、如此深情的目光凝视他!有时,Javert几乎难以承受。
他焦躁不安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悲伤万分。他低下头,双手捂着脸。
他还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Valjean不那么爱他该多好!
他有那么多理由恨自己,Javert心想,有些事Valjean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事肯定会让他心生疑虑。
可是Javert怎么能告诉他这些呢?他怎么忍心在他们之间制造如此巨大的裂痕,如此轻易地摧毁他给予的信任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Javert怎么能剥夺他唯一的朋友?剥夺唯一真正了解他、理解他的人?这或许是最沉重的打击,Javert不忍心这么做。
但是,Javert哀叹,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这种亲密让他感到恐惧。
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罪恶感,他还能再忍受多久Valjean的敬重?
Chapter 63: 理性难以知晓
Summary:
Javert和Valjean的关系在渐行渐远的同时反而更加亲密,其中一人醒来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Chapter Text
上帝何其残酷,造就美好如你,软弱如我。
——Sade Andria Zabala
***
巴黎的清晨温暖宜人,Valjean正四处寻找可以跑腿的人,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顶着一头红发的野孩儿,正坐在附近的台阶上津津有味地啃着苹果。
“你,就是你,”他一边喊着,一边从胳膊下掏出一叠信封。“孩子!你以前帮我送过信,对吧?”
一提到工作,男孩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道光彩。他停下来打量着Valjean,然后猛地一惊。“你就是去年给了我五法郎的那个人!”他惊呼,“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因为你的衣服太新了。”
Valjean慈爱地笑了笑。“是啊——衣服是新的。你愿意再帮我送些信吗?”
男孩从他伸出的手中接过信件,一边认真地哼着歌,一边仔细地翻阅。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地址。
“你认得这些,是吗?”Valjean试探性地问。
“我当然会读!”他叉腰喊道,“先生,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如果我不知道信的内容,又怎么可能送信呢?”
面对男孩受伤的自尊心,Valjean忍俊不禁。他们俩都知道,小孩子的所谓识字,充其量只能靠猜测。“当然了。”他回答道。
“Marchand先生……Dupont先生……Robert小姐,”男孩大声念了出来,仿佛要炫耀自己的能力,“先生,这些人也是您的‘朋友’吗?”
“朋友?不。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我希望能雇用他们。”
这下,孩子换了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嗯?老头,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是工作机会,”他解释道,“——工厂的工作,我想问问他们是否愿意重操旧业。他们之前被不公正地解雇了。”
“工厂的活?听起来挺靠谱的。”
“怎么会不靠谱呢?”
“没什么。只不过我上次替你捎信的那个人,一星期后就被砍头了,就这些。”
Valjean身体一僵。“啊。”他张了张嘴。
“我听说了后来的事,觉得你要么是个蹩脚的罪犯,要么是个还算不错的警察。”男孩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该更信任哪一个。但今天,你看起来像个资产阶级。”
“是吗?”Valjean说着,试探性地扯了扯背心。“啊,好吧,这都怪我女儿。”
这时,那个顽童笑了。“我喜欢您,先生,哪怕你是个警察呢。再说那个Thénardier也是罪有应得。好吧!我会帮您送信的。当然,要付点钱。”
“当然了。”Valjean说着,伸进自己的钱包里,然后他跪下身,握住男孩的手,把一叠硬币放在他掌心。男孩惊得目瞪口呆。
“您真给我这么多?”他喃喃道。
“当然,”Valjean回答,“这里有将近二十封信!我想你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这是诚实劳动应得的报酬。”
男孩咬着嘴唇,若有所思。“这有点太多了。”他坦诚地说。
“对我来说可不算。”
“那我跟我的孩子们分吧。”
“你的——?”Valjean脸色几乎发白。男孩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又笑了起来。
“我照顾的那两个小家伙。”他解释道,“这样效率应该能翻倍。”
“哦——我看到了,”Valjean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这孩子最多也就十三四岁。“你在照顾他们,是吗?”
“尽我所能吧。”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孩子扬起下巴,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您可以叫我Navet。”
Valjean笑了。“好的,Navet。明天我还需要你送信,或许之后不久再做点别的什么。怎么样?我还能在这个时间见到你吗?”
Navet站直身子,向他敬了个礼。“先生,您放心,我会把您的‘鸡崽们’[1]送出去的。我和伙计们准会让省府引以为傲。”
Valjean嗤笑一声。 “真的——我可以很诚实地向你发誓,我绝对不是警察。”他说。
但这毫无用处,因为那男孩已经咧着嘴跑开了。“这就是警察才会说的话!”他回头喊道。
[1]“鸡崽”(Chicken)是情书的另一种说法,Navet是在逗他。
***
Lefèvre坐在市场摊位旁一堆翻倒的木箱上,一边享受着阳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在他带来的小本子上画画。他时不时会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削铅笔,把削下来的碎屑扫到地上。
就在他正要给胡须做最后的修饰时,一道阴影笼罩了纸面。一个低沉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喊道:“你在做什么,警员?”
Lefèvre顿时僵住了。他的手抽了抽,眼睛瞪得老大。“没……没什么,长官。”他结结巴巴地说,拼命地想把其他几页纸翻下来盖住画,以免被人看到。
然而,他的努力徒劳无功;探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本子,翻回来,说道:“啧,这可不行,让我们看看你画的是什么。”他沉默地站在那儿,审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那种万年不变的阴沉表情。Lefèvre发誓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这画的是我,是吗?”那人终于开口问道。
“不,先生——绝对不是,先生。”
“噢?那你为什么在下面写着‘Ja-fer探长’[2]?”
Lefèvre开始想,他们是会把他的遗体装进棺材运回家,还是直接扔进塞纳河?
探长深吸了一口气。Lefèvre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了。“我告诉你,Lefèvre,”那人说,“他们永远不会让你靠画夸张漫画去当警察的素描师。”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前面的几页,像浏览报告一样快速翻阅着。 “其他习作还算过得去。”他评价道。片刻后,他又拿起最近画的那幅,一把从画纸上撕下来,塞进外套里,“我要了。”
Javert把画本扔还给青年,直起身子,拂去袖子上的一粒灰尘。然后他转身,似乎要离开,但又像忘了什么似的迅速转回来,将他那只大手摁在青年棕褐色的脑袋上。“哦,还有,Lefèvre,”他低下头,用那双眸色异常浅淡的眼睛盯着男孩,开口道。
“Oui?”男孩尖声问。
那人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的阴影处理需要改进。”
然后他消失了,消失在人群中。Lefèvre感觉自己仿佛被死神笼罩了一回。
[2]Lefèvre将Javert名字末尾的“vert”换成了发音相近的“fer”(意为“铁”),其笑点在于意指Javert过于死板僵硬。或许也与他日渐灰白的头发、永远阴郁的表情,或是他那件标志性的铁灰色大衣有关。
***
Valjean看着那幅画,笑得前俯后仰。
Javert坐在附近的椅子上,看着Valjean弯腰捂着肚子,脸埋在桌子上。Javert嘴角勾起一抹阴沉又自得的冷笑。
Valjean定了定神,稍微坐直身子,擦去眼角的泪水。他又看了眼手里的画,忍住笑意。
那是一幅卡通画:就像是年轻水手趁上司不在时,画的那种模仿他暴脾气长官的画像。画中人物的脸上长出了愤怒的胡须,又硬又乱;闪亮的眼睛几乎被一顶滑稽的平面礼帽帽檐遮住了;一张大嘴张开,露出獠牙。总的来说,这是一幅颇具讽刺意味的画作,让人联想到一只露出獠牙的凶恶老虎。
“这幅画写实程度不高,”Javert评论道,“不过我觉得还算不错。”
这话又引得Valjean一阵轻笑。“我可以留着吗?”他笑着问。
Javert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想把它给Marius看看,”那人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画。”他的脸涨得通红。把画收进抽屉时,脸上的笑容依旧带着一丝危险的放肆。
Javert向后靠去,摇了摇头,继续喝咖啡。“那么,”等那人平静下来后,他开口问道,“工厂那边怎么样了?”
“啊——目前,有二十二——不,二十三个工人已经签了复工的合同,还有几个工人正在考虑。”
“这还不到原来的一半,”Javert挑了挑眉,“少得多。”
“没错,可Javert,这些人是最熟练的那批,你明白吗?他们的岗位需要最多的培训。他们的专业性太强了,以至于很难在其他地方找到满意的工作。”
Javert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捻弄着髭须。
“其他人就比较难说服了,他们或许找到了新工作——不过也更容易找到替代者。”那人继续道,“我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二十来个人。他们要负责培训其他人;他们掌握着这门手艺的关键技术。至于其他人,有一些人还没找到,有一些似乎已经搬走了,或许是为了找其它活干,或许是因为房租太贵。但愿他们没有流落街头。我们得再打听一下。”
Valjean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桌上的文件。“至于材料……我们已经订到了锭块,我现在手上就有;只是在找到合适的工人之前,我不敢大量订,不过现在有十块可以用——至少够做些实验了。还有一些铁锭和钢锭。我想,铸造所需要的材料大部分都齐了,不过我得和他们商量一下合适的配方——这和煤玉完全不一样;铁我倒是挺熟悉的,但银……煤我已经放进楼里了——你最近去过那栋楼吗?”
“路过好几次,当然,我没进去过。”
Javert没有告诉他,最近一次,自己透过窗户看到了他。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看着那人站在梯子上,一丝不苟地重新粉刷办公室的横梁线脚,脚边堆着一堆难看的绿色木屑。新刷的颜色是浅淡而宁静的蓝色。那人全神贯注于工作,小心翼翼地不让油漆沾上玻璃,也不让漆刷得太厚。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和在花园里种苗或读书时一模一样——那种表情让Javert感到安心。
“我得给你配把钥匙。”Valjean说,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Javert说着,伸手去拿一个羊角面包。他的脸颊微微发烫。
Valjean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呢?”
Javert把面包送到嘴边,停了下来,移开目光。“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他最后说,“而且,开工时那里总开着——不是吗?”
“如果你想晚些时候来找我呢?”
“我为什么要晚些时候来找你?”Javert困惑地问。
Valjean无奈地皱起眉头,看着他。“你根本没把这当成合伙关系,对不对?”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合伙人。我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利益瓜葛,我也根本没有能力做这种事。何况,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那人大声道,仿佛Javert看重这些愚蠢至极。“再说,是你劝我——”
“Valjean,一个人劝朋友买一匹马,并不意味着他就得拥有这匹马的一半。你是在异想天开。”
“我没有异想天开,”Valjean辩解道,脸涨红了。“我只是……想让你参与进来,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我对你一点用都没有。”
“这无关你是否有用!”那人反驳道。随后,他垂下头,蜷起身子,显得十分可怜。他压低了声音。“只是……这件事工程浩大——非常耗费我的时间——我不想它让我们疏远。”
Javert盯着他,试图理解那人的想法。他羞赧地别开脸,喃喃道:“这才是更有意义的事情啊。”
Valjean没再作声了。Javert不想去看他听到这些话后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想参与进来?”那人问道,“我希望你参与所有的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抗拒?”一阵沉默后,气氛略微缓和下来。“告诉我,这不是因为蒙特勒伊。”
Javert僵住了。
“哦,Javert——告诉我这不是因为那件事,”他恳求道,“这本来是为了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说过,这么做会让你睡得更安稳!”
Javert躲在咖啡杯后面,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这跟蒙特勒伊无关,”他终于开口道,“只是你现在有比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我不能隔三差五就去打扰你,尤其是在工厂。我有什么理由去那儿?更别说配钥匙了。”
Valjean用一种令人心碎的眼神望着他。“但我们仍然是朋友,不是么?”
“当然是朋友。”Javert回答。他没有说这句话让他感到多么不自在,甚至这些天他都不愿想起这件事。
“那你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来看我了吗?”
“你是说,像这样频繁地来?”
“正是如此。”
Javert犹豫了。他轻哼一声,抓了抓扶手。“如果你真的觉得有必要,”他不情愿地说,“如果你认为——不会打扰你的工作。”
“Javert,”那人说,“你只会打扰我的孤独。”
Javert颤抖着叹了口气。“我必须去看你,是不是?”
“我非常想。”
“好吧。”
Valjean如释重负地笑了。“那我给你配把钥匙。”
***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Cosette和Marius的帮助下,Valjean继续推进工厂的开工事宜。
这人看起来好多年没如此精神焕发过了,Javert心想,也许有几十年,也许是有史以来。他穿着更时尚、更鲜艳的衣服,有时——外出办事时——还会戴上一顶高礼帽。这副模样,总能让Javert心中生出悸动。
但令Valjean焕发活力的并非衣着,而是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一种睿智而沉静的神情。过去一直束缚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恐惧消失了;那些让他与世隔绝的虚伪面纱、半真半假的说辞与戒备也消失了。固然,他仍保留着许多羞涩和谦逊——但这段时日里,他身上多了一种Javert从未见过的率性。
Valjean说话的次数更多,也更自在了——甚至主动与人交谈,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有时,Javert会来到受难修女街,撞见Valjean正与Gillenormand家的某位仆人、或是Pontmercy交谈,热情地讲述他的计划,或是征求他们的意见。偶尔,他会走进某个房间,发现桌子或台面上散落着Valjean手中的文件:清单、草稿、蓝图和财务账簿。
看到Valjean如此神采奕奕,Javert感到无比骄傲。但反过来,也让他觉得自己完全多余。
Valjean越来越让他想起Madeleine——只不过,这位Madeleine不必生活在被发现的恐惧之中,没有被逼到绝境,被扒去尊严。Valjean让他想起Madeleine,只是,Madeleine从未真实存在过——而眼前人却是真实的。这个Valjean是如此真实。
这是一个可以做回自己的Valjean。他独立自主,才华横溢;身家丰厚,受人爱戴。这是一个不再受阻的Valjean,他的功绩为人所知,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这是一个正在努力奋斗、拓展事业、准备再次扬名的Valjean。
是的,Javert心想,这是一个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一切的Valjean。而且,绝对不需要他。
Javert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其实他觉得Valjean花在他身上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这个人有那么多更好的事情要做,那么多更好的人陪伴。
Javert一直拖累着他。他一生都在拖累他——他自己知道,Valjean也知道;但只有其中一人会承认这一点。
尽管如此,Javert还是不忍心叫这个人失望。他被召唤时便会前来,甚至还会多来几次,时不时来看看他,哪怕只因为他知道Valjean乐在其中。哪怕只因为他知道这会让Valjean开心。
但Javert告诉自己,这不应该。真的不应该。他们之间有太多隔阂。太多理由能说明他的存在会变成一种不适。
可Javert意志薄弱,他珍视Valjean的关注——珍视他打开门时,看到Valjean站在那里时的表情——于是他成了一只扑火的飞蛾。他继续沉溺于此,愈发忠诚,愈发痴迷,即便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亲手编织每一次链接,并带着悔恨审视着这条锁链。
Valjean如影随形。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笑声,每一个微笑,都让Javert的心像孩子般怦怦直跳——紧接着便是一阵懊恼的自责。他见过许多人沉迷于烟草、赌博或酒精,即便他们明知这些会毁了自己——因此,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对Valjean上了瘾时,他感到无比羞愧。
更糟糕的是,Valjean也对他上了瘾。
该如何才能帮他戒掉这个瘾,又不伤他的心呢?
***
整个六月,Valjean都像蜜蜂一样在盛开的花园里忙碌穿梭,目标明确地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
工厂里的炉子在热气腾腾中燃烧,老员工们正兴致勃勃地给他做各种小实验和演示,他则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会用铅笔详细记录下各种细节——熔点、断裂点,以及哪种工具最适合做什么。珠宝匠锤子的敲击声在墙壁和高高的拱形天花板间回荡,听起来很是欢快。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回到了多年未曾感受过的熟悉状态。他那曾经黯淡的思维又重新焕发了活力,一点一点,变得明亮——就像壁炉架上他珍爱的烛台,每当它们失去光泽,他都会认真地擦拭干净。几周后,他带着些许惊讶,意识到了自己精神上的这种敏锐。他没想到,这份事业竟会如此改变他,不仅让他重拾了二十年前的心境,也让他重拾了当年的活力。
如今,他鲜少闲着。他的空闲时间都投入到了各种各样的爱好中,这些爱好他以前也有过,但从未像如今这般充满热情。一天结束时,他会感到筋疲力尽,睡眠质量也因此大大提升。
困扰他大半生的焦虑正在消退,这让他拥有了许多自由。不再受恐惧和自我厌恶的束缚,他的行为更加自在、更加真诚,甚至有时稍显放纵——如果一时兴起给自己买杯风味咖啡和甜点也算的话。正是在这些细微之处,他允许自己舒展身心,享受生活和新得的自由:与人交谈,悠闲漫步,品尝美食美酒,夜晚点上一支蜡烛读书——所有此类小事都能提振精神。
他变得健谈多了;就连Cosette也说,记忆中他从未如此滔滔不绝过,她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曾经她常常对他的沉默、对他轻柔却简短的回应,以及与人疏离的态度感到不满。某天晚上,在Cosette直言不讳地指出这一点后,Valjean感到一阵愧疚。但很快,她脸上那温暖的笑容又抚平了他的心。
如今,她对他微笑的频率更高了,显然为他的进步感到欣慰。很多时候,当他沉浸于工作,或者享受着不久前还被视为奢侈的事物时,他都会瞥见她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毫无疑问,她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正在开花结果,尽管未必全是她一手促成的。
有时,在面临抉择的十字路口——比如是否应该购买价格稍贵但品质更好的产品,或者是否应该选择更美味的菜肴而不是更便宜的——Valjean会感到胸口一阵紧缩,这是多年来的自我保护和卑躬屈膝留下的神经质警示。但随后,他心中会闪过一丝他以为的愤慨,心想:“我为什么不行呢?”(实际上那是自尊自爱,但他很少体会,便误以为是自私的。)他还会想象儿女们责备他的犹豫和令人难以忍受的谦卑——而这最终会让他下定决心。
几乎在所有方面,Valjean都在逐渐学会与自己和解——
然而,就像几十年来一直发生的那样——尤其是在他一切开始好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有时会被深夜可怕的梦魇困扰。
***
长长的草丛有些地方已经干枯,拂过他的双腿,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的脚很痛,但他毫不在意——饥饿难耐的肚子咕噜作响,令人心酸。
Valjean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时间的流逝在他心中模糊成一片,只剩下无休止的跋涉、观察和聆听。任何声响,任何远处的动静,都让他惊恐万分。空荡荡的胸膛里,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的脚踝戴着沉重的镣铐,断裂的铁链拖在地上。他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着,有些地方被荆棘或蒺藜刮坏了,破烂不堪。
他避开每一条小径,每一条公路,漫无目的地向北赶去,没有丝毫停歇。他确信自己正被追捕,这种感觉驱使着他星夜兼程。尽管肌肉酸痛,他仍然不停地走着,恐惧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远处,传来了狗吠声。
他僵在原地,肩膀弓起,回头瞪大了眼睛。
他竭力想听清周围的声音,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他继续往前走。
除了夕阳西下,他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一丝模糊的意识悄然袭来,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再这样走了——饥饿和疲惫很快就会让他精疲力竭——但这念头仿佛来自大脑深处,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他的双脚依然沉重地向前迈进。
当他听到响动时,夕阳已在田野上投下诡异的光芒。他多次错听那声音,以为只是微风吹拂下青草的沙沙声。但最终,他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喊叫——一声响亮的喊叫。这让他惊恐万分。
他拔腿就跑,别无选择。
可他虚弱又疲惫,双脚被钉鞋磨出了水泡。一切都无法避免。
守卫们带了一条狗——一条健壮的寻血猎犬,毫无疑问,它一路追踪他的气味,穿过田野。
最先追上他的是那条狗。他们解开了狗绳,它像魔鬼般狂吠,以惊人的速度冲进了草丛。
Valjean脚步踉跄,他满心都在逃脱追兵,根本无暇顾及脚下的地面,一次又一次地险些被树根或石头绊倒。最终,那条猎犬扑倒了他,撕扯着他破烂的衣服和血肉。
他徒劳地挣扎着,想要摆脱它,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但它像它的主人一样,坚定而执着。每当他挣脱逃跑,它都会再次咬住他的腿。
当守卫们追上来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然而他仍在反抗,本能地挥拳反击,肘击、踢踹,希望能击晕对方——但换来的却是头部、胸膛和手臂的一次次重击,直到他的脸埋进泥土里,背上踩着一双靴子。
他们殴打他,抓扯他。他蜷缩着,双膝跪地,双手捂着脸,像一只龟壳被撕裂的乌龟缩回壳里一样呜咽。
我想死。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想死。
我想死。
死总比回去好。比受罚好,比忍受更长的刑期好。比被迫面对自己的耻辱好。
哪怕是地狱也比土伦好。
他感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哽咽了。
“Jean,”一个声音传来。轻柔——太轻柔了。
那只手移到他的肩膀,让他猛然惊醒。他惊恐地抽泣着。
是Javert。男人站在床边,夜色中透出一个朦胧的蓝色身影,头发凌乱。“过来,”那人低声劝哄,将他拉了起来。“没事的。你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Valjean意识到,那是一场梦——仅仅是一场梦。不过是过去的幽灵再次纠缠上他,仅此而已。
Valjean本能地抱住了那人,将脸埋在他的颈窝,紧紧地搂着他。
Javert像抱着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让他紧靠在自己胸膛。“我在这儿,”他重复着,“你安全了。”这是Valjean听过最温柔、最令人安心的话。
他一生都饱受噩梦的折磨。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了;而那段时间太久远,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只留存一些零星的片段:一个有力的拥抱,一个轻柔的声音低语着爱意。此后,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独自醒来,惊恐万分,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关心他。他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认命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人理解,不会有人守护。
但突然间,在这一切之后,Javert出现了,在他最黑暗的时刻拥抱了他。那人了解萦绕在他灵魂深处的恐惧,而且——不仅如此——他知道如何战胜它们。他如同圣米迦勒一般出现,拔出宝剑,斩杀恶龙。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甚至鲜少有人尝试。但在最后一刻,Javert出现了——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来拯救他,帮助他重建生活。
在那至暗时刻,他像北极星一样升起——永远可靠,永远真实,正如黑夜中闪耀的灯塔。“你没有迷失,”那个声音说,“你的路一直都在这里。我来指引你回家。”而家,就在那人的臂弯之中。因为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无法找到安宁。
半梦半醒之间,他满足地叹了口气,伸手想把那人拉近,可他的手臂却落了个空。他缓缓睁开眼睛。他咽了口唾沫,眨了眨眼,目光投向黑暗深处。 “Javert?”他轻声唤道。
一片寂静。房间空无一人。
Valjean坐起身,眉头紧锁,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只有他自己。这是他的卧室。他刚才紧紧攥着的,原来是个枕头。
他沮丧地跌躺回去,觉得自己既愚蠢又孤独——尽管身在家中,却仍有乡愁挥之不去。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眼皮沉重地垂下,一种淡淡的、甜蜜的忧伤涌上心头。这让他心神不宁,郁郁寡欢。
他深深地渴望Javert那令人安心的存在。抱着他,或者被他抱着——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在他们一起旅行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习惯了Javert的存在——如今醒来,却发现身边没有那个人,这种感觉很奇怪。这让他觉得自己渺小,遭人遗忘。更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他疲惫地试图入睡,但脑海却像幽灵般纷乱。他过度在意着Javert的缺席,以及自身的脆弱。闷闷不乐,任由思绪飘散。
但很快,他便忘却了心中的不满;Javert回到了他的梦中。
他们紧紧相拥。Valjean双手捧着男人的脸,拂去他眼前的碎发。他俯身亲吻那人的额头、脸颊和嘴唇,沉浸在那温暖的怀抱中;灼热的呼吸拂过肌肤,双手抚上后脑,搂住腰肢——尽可能地贴近。他们的手指纠缠在彼此的衬衫里、发丝间,四肢交缠。
他们的灵魂再无隔阂。宇宙间除去彼此,再无其他:两个不完美的部分,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他们身边只有黑暗——冰冷、空洞、毫无意义,多么可怕的地方!但他们之间却自有一种安全感,抚平了一切,如同沙砾和海水磨平玻璃碎片一般,抚平了世界的棱角。缓慢而坚定,直到黑暗中不再有恐惧,直到阴影变得宽宥,将他们笼罩于一片繁星点点、星月交织的庇护之空。
在这温暖的怀抱中,Valjean依偎着那人,心满意足地认为这里就是他心灵的最终归宿。
他这样安然入睡了一会儿,得偿所愿——直到他再次醒来,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个吻的余韵。他迷糊地抚摸着嘴唇,半梦半醒,仍在渴望着一个渐渐消失的身影。
片刻之后,他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不禁疑惑那人去了哪儿,为何又再次离他而去。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然后,Valjean猛然惊醒。他僵硬地躺在被子下,双目圆睁,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冰水。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朋友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朋友不会渴望醒来时看到对方躺在床上。朋友不会因为思念而辗转难眠。朋友不会在月光下凝视对方的脸庞,渴望用手指轻抚对方的头发。朋友不会梦见彼此的怀抱,彼此的眼神,在梦中寻求庇护。
除此之外,如果说Valjean有什么确信无疑的,那就是朋友绝对不会渴望亲吻对方的嘴唇。
那超越了友谊。
那是另一种东西。
当那个字眼浮现时,Valjean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恐惧。他猛地坐起身,双手抱头,抓挠着,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内心的煎熬——那种恐惧与不安——与几十年前在迪涅感受到的如出一辙。自信满满地迈出一步,却发现脚下空空如也,转瞬堕入一片深邃、黑暗、陌生的虚空。先是双目失明,而后突然重见光明,却又被强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最后——当一切清晰起来——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袤可怖的土地。
唉!伟大的启示往往伴随着如此痛苦。
Valjean凄惨地坐在黑暗寂静的房间里,气喘吁吁——他害怕自己的念头,也害怕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因为他的内心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渴求——他以为永远不会。
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太多,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思考这种事。然而,它却突然降临!就像夜贼一样,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他。就像某种可怕的神话生物,人们听说过,却鲜有人相信,直到在幽暗的森林深处与它面面相觑。简而言之,Valjean动弹不得。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我认知——对自己情感的认知——彻底击垮了。
为什么偏偏在此时,在他年老体衰、伤痕累累、心力交瘁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在此时,在他人生的大部分光阴都已逝去的时候;在他早已放弃了所有念头,放弃了所有曾经怀有的微弱希望的时候?
而且,为什么——上帝啊!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Javert?
他如同罪人质问判决一般质问自己:他其实早已知晓原因。他内心深处早已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但他对真相感到无比害怕。
事实是,除了Javert,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只有Javert真正了解他,了解他的方方面面。Javert看透了他,理解了他,也了然他过去的一切。Javert是唯一一个他允许如此亲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安全的人。他们分享过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一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情。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他们互相拯救,互相指引。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存在着某种深不可测的纽带,某种命运的丝线,交织着他们的命运,让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彼此。
尽管这感觉是疯狂的、不可思议的、荒谬至极的,Valjean却不得不承认,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合情合理。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这并非不理智。他无法将其视为梦境中产生的幻想——某种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愚蠢想法。它就在那儿,是真实的。而且,这感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他一想到那个字眼,就知道它是真的了。正如生吞一块石头,感受到它在胃里的重量;如果试图否认其存在,它就会一直留在体内,折磨他,让他痛苦。进程缓慢,却绝无转圜。或许,如果不加以重视,最终会彻底将他撕裂。
可他该怎么办?
他无法静坐,只能从床上起身,在黑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双手抓着头发。泪水顺着下巴滴落,落在地板上。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切或许都可以解释——肯定还有其他方式来解读这些感受。一种不会让事情发展至此的解释。肯定——
他呜咽着跪倒在地,徒劳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出任何能救他的祈求。没有篇章,没有布道可以汲取智慧。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人看他的眼神;那头银发在阳光下有多么闪亮;还有那人紧紧抱着他,直到噩梦消散,温柔地托着他的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有Javert在身边是多么完整——多么满足。以及他多么渴望能将他拥入怀中。
他双手紧握,掌根按在双眼上,止不住地抽泣。
天哪!这就是激情的感觉吗?可这感觉如此灼人,他根本不想要。他原以为激情应该是美好的——像某种狂喜——可这分明是痛苦。刺痛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灵魂翻了个底朝天。这种感觉,比他以往经历过的任何痛苦都更接近哀伤。他多么哀伤啊!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玷污了Javert。这肯定是错的。Javert肯定会感到震惊。这肯定是忘恩负义、为人不齿、闻所未闻的。这肯定会毁了他们。
Valjean猛然反省自己。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会产生这种想法?才会渴望这种东西,才会对另一个男人——尤其是他最亲密、最珍惜的朋友——产生这种感觉?这令人憎恶,太过残忍,他怎么能这样对待那人?为什么不能满足于纯粹的陪伴?他真正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他惊慌失措,试图审视自己。
不是欲望。这是他唯一能完全确定的。那不是肉欲,不是肉体的欢愉——仅仅是想到这些就让他感到害怕——那是一种温和得多的东西。更简单,同时也更复杂。
他对这种事多么不了解啊!即便到了现在,他仍然难以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此时对Javert的感情,从本质上来说,似乎与他一直以来的感情并无二致——只是更加深刻。那些Valjean将他从自我毁灭的边缘拉回来,将他拥入怀中痛哭的时刻——这种感觉与那时如出一辙。一种强烈的……近乎保护的渴望;一种迫切地想要他平安无事的愿望——伴随着强烈而深刻的怜惜。但同时,它也有温柔的一面:充满耐心与柔情的温暖,就像一只手轻抚过脸颊,或者一个吻落在额头——一切都令人如此困惑。
除非Javert在场,否则一切都显得不完整。Valjean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他以前也曾有过,但这一次更强烈,如切肤之痛,几乎将他吞噬。
以前Javert离开时,他也曾有过想念,心怀担忧。但相比之下,那些感觉都模糊不清,与如今截然不同。那时的感觉就像画作的背景,而他现在感受到的才是前景——是焦点所在,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在这幅景象中,在这令人恐惧的画面里,他意识到自己的感受不再是无私的,不再是完全为了Javert。其中也包含着他自己的需求。
他需要Javert。他无法向自己解释这种感觉。他从未如此需要过任何人。但话说回来,当时的他,根本负担不起,也无处可去。
他想,就是这样了。Javert是他可以依靠的人。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人,而现在有了……于是他一生中所有压抑的东西——所有的恐惧、痛苦和孤独——都倾泻而出,在那人身上寻求慰藉。当然,他绝不会故意让Javert背负这些重担,但是——Javert给他的陪伴无人能及,或许——或许Valjean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
这对Javert公平吗?Valjean不知道。但Javert也会来找他,而Valjean也会永远在他身边,永远倾听他的心声,而且——
他究竟在想什么?Javert对他的感觉可不一样!固然,Javert或许把他当作知己,当作伙伴,但绝不是这样的。不,绝不是这样。Javert不会梦见他,不会在夜里呼唤他的名字,不会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Javert肯定不会如此渴望他的陪伴,而且——Javert肯定永远不会想到要吻他。这简直是天方夜谭!Javert是个彻头彻尾的禁欲主义者。他根本不是有那种……追求的人。
Valjean是那种人吗?不,他想,如果他对自己诚实的话,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经验。
那么,他对Javert的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这种可怕、温柔,又难以理解的感觉?
他疯狂地摇了摇头,睁开眼睛,双手抚过脸颊。
一道纤细的蓝光从远处的窗户映入,掠过地板,几乎触及他的膝盖。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它;或许只是因为跪下时它并不存在。他的目光顺着光线越过地板,落在厚重窗帘的缝隙中。他恍惚地起身,循着月光望去,仿佛要从中找到答案。他拉开了窗帘。
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他的头发和眼睛,闪闪发光。一轮皎洁的满月悬挂上方,周围是缓缓散开的云层。那轮明亮的白色圆盘,满布石坑,从星空中静静地凝望着他——如此平和,如此笃定。然而,在它那黯淡的光芒中,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破碎了。
他咬紧牙关,面容扭曲。他用手捂住嘴,强忍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哦,天哪。
哦,天哪!
他该怎么办?因为他从未坠入过爱河。
而在这世上那么多人中,他的心选择了最不该爱的人。
Chapter 64: 心灵的重担
Summary:
Javert和Valjean之间日益增长的不安情绪最终爆发。
Chapter Text
“我想握住他的手,可我知道他会挣脱。他的眼里有太多愧疚,以至于根本放不下我。他看不见我的双眼已被他占据,看不见我视他为倾尽全力保护我的英雄。他永远都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也永远不明白,我从无更多希求。”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
父亲迟迟未下楼吃早饭,Cosette便自告奋勇去叫他。他很少睡到这么晚,这很反常,也很奇怪——因为他最近有很多事情要忙。难道他生病了吗?她心想,希望不是如此。
然而,当她敲响房门,获得准许进去时,她发现他面容憔悴,仿佛彻夜未眠。他的眼周笼罩着疲惫的阴影,神情忧虑。他衣衫不整地坐在椅子上,勉强对她笑了笑。
“您还好吗?”她问。
通常,他总是很快地回答这类问题,即使明显在撒谎——但今天,他只是盯着她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移开目光,看上去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Cosette走近他,关切地歪着头。“怎么了?”
“没什么,”他喃喃道,“我只是……昨晚做了个噩梦。”
她怜惜地皱起眉头,看着他。她知道他有时会做噩梦——尽管最近才真正了解了那些噩梦的本质。不过,他已经被赦免了,再也没人追捕他了。
“Papa,别让这样的梦折磨您,”她拍了拍他的手说,“它们又不会成真。”
他抬起头看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他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又低下了头。“是啊,”他轻声说,“不会成真。”
Cosette朝他咧嘴一笑。“您看,没必要纠结这种事。现在下来吃早饭好吗?咖啡肯定都凉了。”
“好的,当然,”他低着头,任由女儿挽住了他的胳膊。“对不起。”
***
Javert和Valjean继续每周见好几面,只要Javert的工作允许,有时会见三四次。每次见面或许只有几个小时,但对这几个小时的思念却占据了接下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
他们的互动方式大体上没有改变,但几周下来,两人都开始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某种不安——这种不安难以掩饰,只能通过奇怪的眼神或尴尬的沉默显露出来。这是一种烦恼、焦虑、忧郁的情绪,他们既在对方身上看到,也在自己身上看到,尽管两人都竭力掩饰。他们避免提及此事;事实上,他们似乎都决心忽略它,继续保持愉快友好的态度,仿佛身家性命皆系于此。
可这种情绪是无法被忽视的。每次见面,他们都会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反思对方是否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安。他们都想把这件事说清楚——然而,这也是他们最不愿做的事;因为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们试着礼貌询问对方的近况,但每次得到的,无非是对方说自己一切都好的保证;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只是眼花,是误解了对方一闪而过的表情,诸如此类的理由。
或许,如果他们能一直假装快乐,快乐就会成真。或许他们的不安会消失,对方的不安也会随之消失,他们这样安慰自己。但显而易见,这根本不可能。他们越是否认,情况只越发尴尬。他们之中终究得有人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问题只在于,谁会先崩溃。
***
结果,先开口的是Valjean。
那是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他们刚在不常用的小客厅里坐下喝咖啡,两人隔着一张深蓝色的沙发,彼此略有距离。他们简单地聊了聊工厂的事,还有即将举行的开幕晚宴——但提到晚宴,以及自己将出席,Javert感到很不自在。他担心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因为Valjean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们默默地啜饮着咖啡,时间太长了,空气开始变得紧张。正是这种紧张感最终迫使Valjean开口说话。
“Javert,”他斟字酌句地开口,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你……还好吗?真的还好吗?你最近似乎很忧虑。”
Javert僵住了。“忧虑?我没有忧虑。”
“没有吗?你没有什么烦心事?”
“什么事都没有。”他坚持道。
Valjean沉默片刻,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然后移开了视线。“但你不能否认,你变了。”
“变什么?”Javert说着,脸颊有些发烫。“我没事。”
“你太不会撒谎了,Javert,想必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你总是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你很少正眼看我。有时看起来很沮丧,但你不承认。每次见面,你都好像在找机会离开。我几乎要害怕是我让你感到不适了。”
“你没有让我不舒服。”Javert告诉他。
“可哪怕你现在说这话的语气,还有你那眼神!”Valjean反驳道。
Javert不自在地皱起眉头,意识到这样说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我没有——”他轻哼一声,又戛然而止。他用手捋了捋头发。“只是……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沮丧地说,“你还有更好的朋友要陪伴。”
Valjean挑起眉毛。“更好的朋友!”他惊呼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时间和感情浪费在我身上。”
“浪费?你在胡说什么!”那人喊道,脸上是真切的痛苦。
Javert立刻扭开脸,深深后悔起这场谈话的走向。
Valjean的同情、关心和担忧再次指向了他——这又是为了什么?Valjean不应该为此感到愧疚。Javert才是那个充满悔恨的人,可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Valjean更加痛苦!靠近他让他难受——远离他也让他难受——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Valjean不那么多愁善感就好了——
如果Valjean能放下过去,彻底忘记他——上帝!那样或许他就不会被过去的阴影所困扰——
“Javert!”那人叫道。
Javert这才意识到Valjean刚才说了许多话,自己都没听进去。他不好意思地回头,发现Valjean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你为什么这样疏远我?”Valjean轻声问。
“我……我错了,”Javert怯懦而急促地说,“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只是……”他发出了一声畏惧而矛盾的低吟,捂住了额头。“该死的,Valjean,你……你不应该这样关心我。”
“我……”Valjean浑身紧绷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你如此看重我,而我……”Javert咬着嘴唇,微微发颤。“我配不上你,”他说,“我配不上。我不是个正直的人。我或许想努力为之,但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你不知道我有多不够。”
“噢,噢,”Valjean慌乱地说,“我……”他的表情似乎理解了Javert的话。“哦。”几乎就在同时,他身上那种典型的忧虑又回来了。 “可是你在说什么呀,Javert,那不是真的。”
“你不知道——”Javert疯狂地摇头。“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差点就抛弃你了,”他突然爆发,这番话如同打开了通往罪恶的闸门,汹涌的愧疚倾泻而出。“——在你被捕的时候。我差点就任由你被他们带走了;我差点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你不明白我当时有多想放弃。我以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根本不会听我说任何话。为什么要听?我什么都不是。我算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要相信我的话,而非相信法律?”
“我当时想,或许……或许我错了;或许我放你走是自私、愚蠢、逾矩的。或许我越权做了那个决定,背着我的上级。或许我犯了一个根本不该犯的错误。或许这是上天在纠正我的错误,纠正我的过失,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如果我为你出头,就等于对抗上整个司法系统,他们会赶走我——无论赢还是输,都会如此。我不认为他们会接纳我。我……我差点就抛弃了你,”他哭着说,泪水灼烧着他的双眼。他双手紧紧抓着头发。“我差点就让你死了。”
Valjean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脸上曾短暂地浮现出仿佛遭受重击的神色——但那神色很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决心和一丝哀求。“但你没有。”他说。
“因为我做不到!”Javert叫道,“但这根本不是重点!我差点就那么做了。我差点就做了!我考虑过!”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这还不够吗?”
“Javert,我不明——够不够什么?”
Javert顿了顿,试图理清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够证明我——”他猛烈地摇了摇头,咬紧牙关,双手捂住了脸。 “证明我软弱!懦弱!冷酷无情!证明我自私自利、斤斤计较,证明我不配拥有你,该死的!我不配得到你如此的尊重!”说完,他倒吸了一口气。“我无法忍受。你对我太好了。我什么都没做,不配得到你的恩惠。”
“Javert,你——”
“求你了,”他打断道,“求你了。你不应该这样关心我。我一直以来都对你很残忍,误解你,贬低你。可你却一直对我耐心、善良、体贴。我追捕你,谴责你,年复一年地羞辱你。凭什么现在我就能待在你身边?就因为我做了几件理所应当的事?为了告慰自己的良心,为了对你负责?这不够。这不够!”
他听到Valjean用疑惑的语气低声唤他的名字。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他的脸。“你怎么……你怎么能说你不值得我尊敬?”那人问道,“你救了我的命啊!那么多次。你有很多机会可以一走了之,你或许也考虑过这么做,但你没有——归根结底,这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之所以还活着,全都是因为你。”
“可是我——”
“听我说,Javert,”他松开了手说,“你对我评价很高,可我并非完人。当你告诉我有人替我受刑时,我的良心当然备受煎熬,但我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我犹豫了。我曾有过一些令我羞愧的念头。我几乎放弃了。我几乎要把主教的烛台扔进壁炉里烧掉,放弃了Valjean这个名字。我差点就那么做了!我把烛台扔进火里,又把它们捞出来时烫伤了手。内心的恐惧和煎熬几乎让我崩溃……你无法想象我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我差点袖手旁观——那是件多么容易的事。那样就能保全小镇的未来,就能让Cosette回到她母亲身边。然后,我甚至想过——该死的自大——我甚至想过,或许我理应得到宽恕,理应得到解脱,毕竟我为了改头换面和造福众人,付出了那么多,我的改过足以抵消那罪恶的黑暗吧。可无论我如何安慰自己,我都无法为自己的不作为辩解,也无法洗清自己的罪责。”
“于是我从拉菲特的银行取出积蓄,动身前往阿拉斯。即便如此,上帝仍然用各种机会引诱我放弃此道,掉头回去——马车轮坏了,他们说要到第二天才能修好,村里也没有车可以租……我的自由仿佛就在眼前摇曳。我分不清,阻挠我行程的究竟是神的旨意,还是地狱的诱惑。”
“然而,我与自我抗争,坚持下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因为如果我不去救那个人,我将无法面对自己。所以你看,我也软弱,我也胆小,我也曾有过许多邪恶的念头。但最终,我没有听从它们。你也没有。”
“想想你向省长告发我的情景,Javert。他们说你疯了,他们让你相信自己犯了一个滔天大错。在你看来,那只是一场我毫不知情,也无需知晓的误会。你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你发现自己错了,Javert,你来找我,请求我责罚。你承担了责任。”
“这些行为之所以令人钦佩,并非因为其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所要冒的风险,所要做出的牺牲。没有挣扎就没有成就。我们与心魔相搏,最终战胜了它们——这才是真正的胜利。我想说的是,你内心充满矛盾,犹豫不决,但最终仍然决定去做——即便在恐惧和怀疑之中——这反而让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更显意义非凡。”
他苦笑了一下。“当你……当他们带走我时,我其实在码头看到了你。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你又摘下了帽子,把它放在栏杆上,盯着河面看。我看到了你脸上的挣扎,不禁又想起那个夜晚。我当时害怕极了——害怕那些伤口再次裂开,而我却无能为力,无法阻止你犯下可怕的错误。”
“可后来你又捡起帽子,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我当时想……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我,觉得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权威面前,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当时的确心碎了,真的。但如果这是你唯一能继续前行的方式——彻底否认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宁愿如此。如果这意味着你能活下去,我可以接受。”
“所以我这么做了。不,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所以当你站在法庭上,站在我面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哭了,不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有机会获得自由,或者减刑,而是因为……”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你回来找我了。”他抽泣着,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
Javert凝视着他,彻底崩溃了。
天哪!他原本以为Valjean已经无私到了极致,不可能更有耐心、爱心和善良了——可现在,他又一次被彻底击垮!
Valjean竟然会把Javert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
Valjean竟然会把Javert的爱看得比自己得到救赎更珍贵——
光是想到这一点,Javert便不寒而栗。
他究竟还能有多配不上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他相信自己不值得被挽留?
他垂下头,再也无法掩饰真相。“我们本来不必去土伦,”他坦白道。
Valjean沉默片刻,脸上有些茫然。“什么?”
“我们本来不必去,”他重复道,“你可以授权我代表你,替你签署那些文件。我们可以让Marius起草,这很简单。你不必亲自到场。”
当Valjean似乎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时,他缓缓向后靠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空气,整个人瘫软下来。他的目光涣散,脸色也变得憔悴。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
“是我逼你去的,”Javert告诉他,“我让你觉得别无选择。我想让你去,因为我……我以为……”他的手在腿上胡乱抓扯,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以为如果你去了,也许会有帮助。我知道其中的风险,知道它会给你带来什么,但我还是让你去了,因为我想让你再次面对它;我想让你能够直视它,昂首挺胸。我想让你明白,那些东西再也无法控制你,你不再属于它,你比他们强,因为你本来就是——”
“但我忘了,你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突然停了下来, “我忘了,因为这似乎是个错误,好像所有人都罪有应得,唯有你不该出现在那里。我无法用你是孤例这种谎言来掩盖真相;我无法假装船上没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他们只是从未得到过机会。”
“我无法说服自己,你天生就比他们优秀,仅仅为了替我做的一切开脱。我没有去想。相信他们都罪有应得,远比质疑我们——”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因为他几乎快要疯了。
“我以为……如果你回去,如果你以自由之身走过那一道道走廊,你就会明白自己拥有的自由和美德有多么珍贵。你总是说这一切看起来虚假——你的自由、你的赦免、你被接纳——这一切都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而我希望这一切对你来说是真实的。我希望你能看到,从那时到现在,你已经走了多远。这并非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你自身的所有改变。”
“我还想,如果我能让你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里——把它看作一个地方,而不是人间炼狱——它就会失去对你的控制。它会牢牢停留在你的过去,再没有如影随形的威胁。我知道带你去那里是件可怕的事,会揭开你旧伤疤——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把它们冲洗干净,而非往上面撒盐。我低估了你的反应。说实话,我——我不记得我在那儿对你做过什么。我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我当时太年轻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置于那种境地,是我冒了自己都没完全理解的风险。我曾经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但我彻底违背了誓言。我并非有意如此,但面对你的痛苦,这根本毫无意义。我太自私了。我毁了你的生活,折磨了你几十年,只因为我曾对你抱有恶意。如今我发现自己错了,你不该承受这些,所以我寻求补偿。我这样做是为了你,还是为了赎罪?我不知道。我害怕去深想这个问题。”
“我打倒了你,所以我想把你重新扶起来,即使违背你的意愿。我强迫你做那些事。我不关心你。我告诉自己,是因为你太谦卑,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最好,但也可能我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罢了。这难道不自私么?不可怕么?我没有给你选择的余地,因为我知道你会拒绝。我操纵你去重温你最痛苦的过去,因为我以为会有帮助!我怎么会认为这有帮助呢?”
“然后你告诉我,我让你感到安全,好像我没有虐待过你,好像不是我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似的!好像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听着,我告诉你,Valjean,有些事不应该原谅!这不是你该忘记的,也不是几句道歉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只要对方道歉,你什么都可以原谅。可我那时没有道歉!我只把你当成别的人,我丝毫不后悔对你做的事,丝毫不后悔夺走你的一切。我享受贬低你、羞辱你的感觉,只要我认为那样做是正当的。而现在的所谓道歉,根本毫无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已成定局!”
“Javert……”那人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表情,那该死的表情。他脸上的每根皱纹,都深深地刻着担忧和怜悯。
“不行!”Javert说,“别想跟我说一切都会过去!我受够了你的同情。”他咬牙切齿地说,“别同情我。”
“为什么?”
“因为你理应有个可以责怪的对象!”他喊道,“你理应能够悲伤,能够怀恨在心。你不是什么该死的殉道者!你没必要原谅所有人。尤其是我,尤其是我所做的一切。你经历了太多,我们不能就此放下,就此了结。你有恨我的自由。你有坦诚的自由。你就不能说出来吗?你就不能说我毁了你的人生吗?”
Valjean惊恐地盯着他。
“说出来!”Javert尖声道,“说我毁了你的人生!”
Valjean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带着恐惧和痛苦,脆弱不堪,如同即将破碎的瓷器。“你为什么要我恨你?”
Javert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响亮、更具责难,但他无法抑制那股怒火,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怨恨。“因为这是正义的!”
Valjean听到这话,目瞪口呆。他的惊恐渐渐消散,转而变成了悲伤。“喔,可是Javert,”他哀伤道,双手捧着男人的脸,“我们都知道,正义有时是盲目的。”
Javert咬紧牙关,低下头。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方才的爆发以及Valjean的温柔触碰带来的疲惫,都让他感到吃力。“爱,有时也是盲目的。”他叹息道。
Valjean温柔地注视着他。“我对此没有任何顾虑。”说着,他抬起Javert的脸,吻过男人的额头、太阳穴和头顶。他的手指轻轻穿过长发,动作缓慢而沉稳。
Javert双颊发烫,强忍住抗议,任由他摆布。尽管每一次触碰、每一个吻,都让他感到羞愧难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他。
他凭什么去告诉Valjean该如何感受?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倒不是说他看轻Valjean的爱,只是觉得这份爱意他不配拥有,令他时常感到深深的愧疚。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Valjean的。如果Valjean选择放下过往去爱他,Javert又怎能反对呢?他怎么能指责他?怎么能抱怨?
Valjean此刻正抱着他。Javert沮丧地软化在他怀里,头靠在Valjean宽阔的肩膀上,双眼紧闭。他觉得这份温柔并不合理,但又实在无法反驳。
就让他傻吧,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傻吧,像他一贯那样无私,像个圣人。难道这些不正是Javert敬佩他的品质吗?
Valjean长长地叹了口气,在Javert背上轻画着圈,慢慢舒缓他紧绷的肌肉。
“你真是个傻瓜。”Javert痛苦地低语,“你真是个傻瓜,Valjean。”
“世上比这糟糕的事可太多了。”
Javert沉默了,久久没有说话。
为了Valjean,他勉强接受了这人过分的热情——但这丝毫改变不了Valjean为陪伴他所付出的代价。
“你怎么能忍受?”他低声呢喃,声音几乎被对方的衣襟遮住了。
“忍受什么?”Valjean问。
“看到我。看着我的脸,提醒你那么多年的痛苦。”
Valjean轻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过来,无奈地皱起眉头。 “Javert,”他哀求道,“根本不是那样。”
“那我为什么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端倪?”Javert质问,“我看到了你以为我没瞧见你时的神情!你想掩饰的痛苦,你难以启齿的羞耻。经历了那么多,你却连秘密都藏不住。我晓得我让你想起了想忘记的那些事!”
Valjean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悬在半空,仿佛要为自己辩解——又或许是在哀求。“那……那不是因为——”
“那是为什么?你还有什么理由那样看着我?”Javert追问道。
Valjean支支吾吾。“我——”他似乎慌了,张着嘴,谎言仿佛被揭穿了。他好像找不到任何狡辩的法子,只能转过身去,双手绞握,满脸愧疚。
“你看?”Javert几乎是笑着说,“你根本无法否认。”
“我那样看你,并非这个原因。”Valjean低声道,脸上仍笼罩着一层阴影。这是Javert听过最无力、最可怜的辩白。
“省省你的借口吧,”Javert斥道,“你我都明白,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过去。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都知道,我如影随形地徘徊在你的梦魇里。你曾受过我的折磨,你永远无法直视我,因为我会不断提醒你我曾经伤害过你的种种——”
“我不在乎!”Valjean喊道,再次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满眼泪水。“我不在乎这些!我知道我们无法抹平过去,但该死的,Javert——该死,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挑拨离间!你明明知道我从没因此生过你的气!”
Javert盯着他,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和语气中的强硬骇了一跳。
“你篡改我的话,你对我恶语相向——你想赶跑我,好像觉得自己浑身荆棘。”Valjean继续说,“但这些根本不是事实。Javert,你难道看不出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不断告诉自己我应该说的那些话——那些可怕的、令人发指的话——可那些根本不是我说的!那只是你的自我厌恶,窃取了我的声音。可你却任由它淹没我真正的声音。在你负罪感的咆哮声中,你根本听不到我说的任何话。”
“你觉得我应该恨你;你觉得看到你我就会痛苦——你疯了!我不在乎你过去做过什么;我不在乎它能否挽回——这些并不能抹杀你之后为我做的一切!并不能妨碍我珍惜你!它无法左右我的感受。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对我太重要了。”
Javert咬紧牙关,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刺进他的心脏。“为什么?”他哽咽着问。
“因为我——!”Valjean突然收了声,仿佛话语哽在喉头。他颤抖着,别过脸去。“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完整的人,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你给予我的爱是其他人给不了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我感到安全,无论你觉得听起来多么荒谬,真的。我感激与你相处的每一刻。”
Valjean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过去做过什么,但我现在看到的你并非如此。对我而言,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那样了。我不可能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但是——没有必要再纠结于此。你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弥补了。而现在,当我看着你……”他轻轻抚摸着那人的脸颊,“当我看着你,我看到的只是我最亲密、最亲爱的朋友,我无法忍受与你分离。我看到的是一个一次次救我于危难之中的人,只因为他认为我值得被拯救。如果你觉得我浪费时间,浪费感情在你身上——那么,没有什么比做这件事更让我高兴了。”
Javert的表情颤动起来。他感到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真的对你这么重要吗?”
Valjean直直注视着他,脸上带着一丝伤感又笃定的神情。 “Javert,”他轻声说,“你对我来说,比你所能理解的,还要重要。”
Javert紧紧闭上发烫的双眼,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他感到Valjean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头顶轻轻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怎么说?”Valjean的声音传来,“愿意陪陪我这个老家伙吗?”
Javert鼓起勇气,缓缓点了点头。
“即便他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傻瓜,分不清好赖?”
Javert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干涩的笑声。接着,他被一双臂膀拥入怀中,伏在Valjean的肩头哭泣,双手紧紧抓住男人的礼服后摆,Valjean也紧紧抱着他。他分不清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笑声还是啜泣。
“你真是个天杀的、不知悔改的人。”Javert艰难开口。
Valjean深吸一口气,Javert感到胸腔里的空气流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这世上已经有太多仇恨了。”
“你不可能用宽恕弥补整个世界。”
“不能,”Valjean低声说,“但可以一试。”
Javert脸上浮现出一抹无人察觉的苦涩笑容。
他们拥抱了很久,一言不发。
最后,Valjean轻轻抚摸了一下Javert的头发,然后向后靠去,握住他的手,低下头,让两人眉心相抵。
“我没有为土伦的事生你的气,”他缓缓说,“只是……有点受伤。你不够信任我,不愿坦诚相告,这让我很受伤。我希望你能和我商量一下,让我明白你的用意,自己做决定。但你剥夺了我的选择权,让我失去自主,把我蒙在鼓里,这……毫无益处。如果我了解情况,或许就能更好地做足心理准备。我知道你是好意。”他最后说道,“但请不要再对我隐瞒了。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欺骗。”
Javert歉意地握了握他的手。“对不起,”他轻声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
Valjean也握紧了他的手。“谢谢你。”片刻后,他补充道,“我很高兴你来找我,告诉我这些。你没有……逃避责任。我一直很欣赏你这一点。你的谦逊,你的诚实。自蒙特勒伊那天起,我就一直很欣赏你,但你做得太过火了,Javert。”他一边抚摸那头长发,一边叹息,“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你把自己囚禁起来,为你根本没有犯下的罪行。你总是想象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并且罔顾事实地自我惩罚。”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犹豫。“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阻止你,你的自我评判会要了你的命。你肯定也知道那是错的——你太快下结论了——但即便如此,你仍然在一些小事上重蹈覆辙。你仍然仅仅基于臆测就谴责自己,而且——”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作为一名执法者,你也知道这根本不合乎正当程序。”
就连Javert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你能越过我的过去来评判我,”Valjean继续说道,“那么为什么你不能也这样看待自己呢?人远不止于他们的错误,你现在明白了。你过去对我做过的事,我都原谅了——如果你现在伤害了我,那也不是你的本意。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即使你想贬低自己——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怪物……那只会让我更加坚定地向你展现你自己身上美好的品质。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人,Javert。只是你有时候看不到而已。”
Javert身体一紧。“我愿意相信。”他轻声说。
“我希望你能相信,”Valjean告诉他,“但无论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如果你不能相信,至少要信我,在我眼里,你是个好人,值得我这颗脆弱的心所能给予的所有的爱。”
Javert若有所思。 “那真是好多的爱啊。”他说。
“的确如此。”那人笑道。
“或许太多了。”Javert说着,嘴角浮现一丝嘲弄,挺直了身子。
Valjean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眼神里透出某种异样——但转瞬即逝。他咧嘴一笑,勾起一边嘴角,“或许吧。”
***
Valjean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辗转难眠。
这晚没有月光,他看不清天花板上雕刻的都铎玫瑰,但这无关紧要。他的脑海里满是其他念头,痛苦让他双目如盲。他紧紧抓住睡衣的布料,仿佛这样就能扼死那一颗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
然而,并没有。
他的思绪飞转,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天发生的一切,直到胃部拧缩。恐惧让他浑身发颤。
再次看到Javert那副模样,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地自责——这让Valjean想起了当初对他的所有感觉,甚至更多。远远不止。
那场争吵简直是一种酷刑——彻头彻尾的、令人痛苦不堪的折磨。再次将那人拥入怀中,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想要倾吐爱意,却又无法出口——这让他难以忍受。
他悲惨地叹了口气,侧身蜷缩在床上。他用掌根按压双眼,手指紧紧攥拳,战栗着。
差点就失控了!差点就像个傻瓜一样把一切都脱口而出!差点就吻上他的嘴唇,哪怕只是为了拭去他的泪水,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求求你,求求你,我爱你,他想说——
但他不能!
他几乎是勉强克制住了自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体内翻腾,渴望挣脱束缚——此时仍在痛苦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随时会摧枯拉朽,毁掉一切。
他还能这样撑多久?他还能隐瞒多久?Javert已经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或者至少是他强忍的痛苦——他知道事情不对劲了。Javert完全误解了那是什么——事实上,他误解的恰恰相反——但这仍然会影响他,让他感到不安。这让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损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他发现真相会怎么样?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结束了。Javert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感到安全!他会满心厌恶,会因为恐惧或厌烦而避之不及——绝不会有其他结果。
与此同时,Valjean也从这件事中明白,永远隐藏自己的感情是不可能的。要是一天都如此难熬,想想一年会带来怎样的折磨!一辈子又会带来怎样的折磨!那会彻底摧毁他的灵魂。
Valjean抵紧牙关,呜咽出声。而呜咽一旦出声,他就再无力阻止这场哭泣了。
他一生承受过许多重担,也曾默默忍受痛苦——但他无比清楚,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这重担了。
Chapter 65: 循此苦旅,以达星辰
Summary:
Valjean为工厂开业举办了一场晚宴。
Chapter Text
“你是英雄,也是绅士,你既善良,又诚实,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爱过的人。无论未来如何,你永远是我心中挚爱,我知道我的生命因此而更加美好。”
——Nicholas Sparks
***
“都听着,”Javert走进警署,夸张地从外套里掏出一叠卡片,“有人让我随意分发这些,也就是说,我会把它们放在书桌上。这是晚宴的邀请函。想拿就拿,我无所谓。”说完,他便漫不经心地把卡片扔到书桌上沉重的砚台旁。
署里几乎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包括两名警督、一名警探、一名治安官和一名警长。
Javert以前从未发出过这样的邀请,连提都没提过,所有人都知晓这一点,包括他自己。所以,他才想方设法把整个行为装得若无其事。警署里一片寂静,警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什么,啊——”Lefèvre清了清嗓子,“这是啥?晚宴。”
Javert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朋友家办的。他要开业。”
“您有朋友?”Bisset问。
Lefèvre用手肘狠狠撞向他的同事,差点没把他呛到。
Javert只是再次耸了耸肩,摆出一副冷漠至极的表情。“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晚宴在二十三号星期六。以我对那家人的了解,想必会怎么奢华怎么办,所以如果你们想去,记得把这件事考虑进着装里。你们每人可以带一位宾客。”
“可他为什么要邀请我们呢?”Bisset又问。
“想必他以为我很喜欢你们,”Javert叹了口气,朝楼上走去。“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没有人再说什么。但当Javert下班离开时,卡片已经被拿走了不少。
***
每次出席这种场合,Javert都为如何打理自己的头发而烦恼;他的头发长度极其另类,因此根本找不到任何发型指南或时尚画册可以参考——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弄,都会显得荒谬可笑,他担心越是费心思打理,就越显得荒唐。
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剪掉头发,因为他从小就留长发,在土伦时也一直留长发——当时海军规定必须用黑色羊毛丝带把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这种发型算不上时髦,但他一直保持着,俨然成了习惯;Javert是个恪守习惯的人,要他如今做出重大改变是不可想象的。
他受制于自己的良心,而非时尚。到了这个年纪,他既不幻想自己英俊潇洒,也无意追求出挑容貌。他不是纨绔子弟,也绝非年轻小伙。更何况,他从来就不喜欢装腔作势;除了上司,他并不想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而说到底,只要衣着得体,上司根本不在乎他的发型。
此外,许多人早把他视为怪人——即便不出于举止,也有其它原因,例如他缺乏宗教信仰(或礼数)。还有一些他无法掌控的事情:人们在背后议论他的出身、他的肤色,或是他那双格外浅淡的眼睛——以及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带来的令人不安的感受。因此,Javert不愿寻求他人的认可——既然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来迎合大众,那么换个发型也无济于事。这算是他的一种小小反抗: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表明他不在乎他人看法的微小警告——有意见最好藏在心里。
然而,遇到难得的正式场合,当他至少需要装装样子时,他时常会感到焦虑。
如果是处理警务——那些他无法拒绝的工作相关活动——穿衣打扮只是为了博得他人认可罢了。可这次的情况却完全不同。来的都是上流阶级,更重要的是,这关系到Valjean——在此种情形下,Javert发现自己想要的远不止认可。
衣橱里那几件常服让他很不满意,只能算勉强凑合,而且Valjean已经看过不下百遍了。最终,他还是出门买了新衣服,当然,买的不是一整套,因为他根本负担不起——但他总得添置一些新行头。天知道他大部分的衣服最少也穿了五年——有些穿了十年或十五年,其中最老的是那件大衣:至少有二十年以上了。幸运的是,Valjean前年买那顶高礼帽依然锃亮如新,而且百搭。
在裁缝店,他挑选了一件浅蓝丝绸锦缎背心,双排扣设计,上面用银线绣着橡树叶和橡子。背心的后片和衬里是浅灰色棉布,腰后有一条带扣的调节带。这件背心是高领的,同他其它马甲一样(在他看来,低领背心简直无耻下流),但领口不那么高,没到脖子。里面露出一件素雅但浆洗得笔挺的白色衬衫,胸前和袖口都饰有褶边,领口用Valjean圣诞节送他的一条深蓝色丝绸领巾紧紧系着,领巾上别着那枚小小的银别针。这些都和他常穿的藏蓝色礼服相得益彰,他总是把礼服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还买了一条不错的浅蓝灰色棉布长裤,裤带和他那双黑色布吕歇尔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很少穿低靴,及膝靴更容易保持裤子干净;不过,今晚他是肯定不会遇到泥泞或垃圾了——这一点他很确定——而且,就款式而言,他常穿的那双惠灵顿靴看起来远没有今晚这双新。
最后,经过一番尴尬的斟酌,他决定不像往常那样扎马尾,而是把头发编成辫子,像一条粗黑的绳子般垂在颈后。辫子顶端系着一根浅蓝丝带,打了个蝴蝶结。
在他还在琢磨自己这身打扮会不会显得用力过猛时,门房已经把他迎进了受难修女街的宅院,房子里早已宾客如云。他颔首行礼,挂起帽子,把皮手套塞进口袋,然后走向后厅。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各个阶层的人都有——这在私人聚会上实属罕见。中下层阶级的男男女女——无疑是Valjean的新员工,还有Marius的同事们;与Gillenormand一家熟识的年长上流人士则聚在一处,他们都穿着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衣服,三三两两地友好寒暄。背景中播放着柔和的弦乐,小提琴与大提琴——兴许是亨德尔或海顿的作品变奏。雇来的侍者们穿梭其间,端着惯常的点心:开胃小菜、葡萄酒或香槟。
窗户下方沿墙摆放着一排小桌子,上面铺着各种布料,桌上摆放着银器:手镯、皮带扣、胸针等等——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拍卖会。每一件作品都将在当晚结束时进行拍卖,这就是Gillenormand家那些上流社会朋友的作用。希望这能提醒他们,今后需要此类物件时该去何处购买——这是Valjean的点子。
角落里,Javert发现了他的三个得力干将,他们正津津有味地享用着茶点,高声交谈着。人群中他好像还看到了Mullins,虽然那人背对着他。Savoy也来了,正从自助餐桌上拿糕点,一副担心自己这样做会触犯法律的样子。
最后,Javert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Valjean站在一旁,正和可能是他的员工们交谈着。那人穿了一件Javert从未见过的深绿色礼服。
当Valjean抬起头,发现Javert正站在房间另一边时,他顿了顿,挑起眉毛,然后露出了温暖的笑容。那人穿过如云的宾客,径直向他走来。等走近时,Javert有些惊讶地注意到了Valjean那件琥珀色马甲上的金线。Valjean以前从未穿过带有金属丝线的外套,更别提如此潇洒的款式了。Javert心想,这颜色很衬他:绿色和棕色——就像后院篱笆上攀爬的藤蔓,或是那棵虬曲苍劲的老苹果树。
正当他想到修枝剪叶的意象时,Valjean走了过来,咧嘴一笑,与他对视。“你穿这身真好看。”那人说。
Javert有些猝不及防。“这只是我平常穿的外套。”他咕哝着,别开目光。
“是啊,不过……”Valjean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Javert马甲上的一片叶子。“这是新的,对吧?”
这轻柔的触碰反而加剧了Javert的不安,他的脸颊不自觉地发热。“或许吧。”他答道。
Valjean轻笑一声,缩回了手。
“我正想说,”Javert清了清嗓子开口,“你这身衣服显得很优雅。”
“是吗?”
Javert低下头,露出一丝嘲意。“我还记得你那件可怕的黄色外套,”他说,“跟那件丑玩意儿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你也讨厌它?”那人惊呼,眼中闪过一丝苦恼,“Cosette让我把它捐给慈善机构。”
“上帝保佑她,”Javert笑了起来,“那件衣服真该烧掉。”
“我知道深色更流行,但黄色远不是礼服最烂的颜色,”Valjean嘟囔,“我见过更糟糕的。”
“哦?”Javert嗤笑道,“比如什么?”
“粉色。”
“粉色?”Javert重复了一遍,“礼服?”
“是的。”
“你……你竟然见过有人穿粉色礼服。”
“没错!而且还是那种艳粉色。整件都是。”
“太可怕了。”Javert粗声道。
“是吧。”
Javert轻笑一声,目光又转向Valjean。“不过,黄色仍然是个烂颜色。”
Valjean抽了抽嘴角。“没粉色那么糟吧。”
“没错,但要沦落到做这种对比的话,一样令人担忧。幸好有你女儿,让你看起来体面些。”
“噢,”Valjean说道,“当真吗?”
Javert朝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以前的确穿得邋遢,不过今晚看起来……”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状若无意般用拇指轻轻抚过Valjean卷起的礼服领子。“——不错。”
Valjean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转瞬即逝。他咳嗽了一声,转过身去。“是啊——嗯,Cosette在这方面的确很有眼光。”他赶紧说,“呃,你愿意——”他朝空荡荡的走廊示意了一下,“——跟我去别的地方呆会儿吗?”
Javert恭敬地颔首,跟着他走向走廊。
***
Valjean关上身后那间小客厅的门,隔绝了屋子另一头的喧闹。他转过身,带着一种莫名的羞赧神色看向Javert,然后叹了口气,靠在门上,低下头。他尴尬地笑了笑。“里面真吵,”他说。
Javert关切地看着他。“受不了了?”他猜测道。
Valjean无力地摆摆手。“嗯……要成为众人焦点,还是有点紧张。而且今晚好多人。”
“他们都对你有好处。”Javert安慰道。
“我明白,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克服这种焦虑。”他垂下眼帘。“我本来就不该抛头露面。”
Javert皱起眉头。“别这么说。”他低声道,轻轻地拍了拍Valjean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感到宽慰。Valjean勉强一笑,仍然感激地抬头看他。“你很擅长这件事。”他说。
“擅长什么?”
“安抚我的情绪,”那人说,“讽刺吧。”
“的确。”Javert说。
Valjean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叹而出。当他再次抬起头,精神稍稍恢复了些。他深情地望着Javert。“谢谢你来,Javert。”
“我怎么可能不来呢?”
Valjean的笑容更灿烂了。“还是要谢谢你。”
“呃,我从一个匿名人士那里得知,不知何故,我倍受欢迎,”他故作神秘地说,“至于原因,我还没弄明白。”
Valjean笑了。“你的线人没跟你解释清楚吗?如有必要,我可以详细说明一番——”
“别。”Javert笑着打断他,用手捂住了Valjean的嘴。“收声,我已经听够了,谢谢。我们以后不准谈这个。要是我想听这种逢迎话,还不如去最近的妓院逛一圈。你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Javert收回手时,Valjean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总之,”Javert继续道,一只手叉着腰,“你带我来这儿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想喘口气?”
那人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和你单独谈谈。”
Javert看着他恳求的表情,耸了耸肩。“好吧。不过,你至少应该先招待我喝点东西吧。”
“噢!对不起——我忘了。我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去弄点喝的——”
Javert不耐烦地挥手,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他说,“我逗你呢。不过话说回来,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Valjean似乎有些犹豫。“其实,”他目光躲闪着,“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忙?”
那人神色凝重起来,伸手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丝绒盒子。“这个。”他踟蹰地递了过去——Javert好奇地接过,打开盖子。
他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是一枚闪耀的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十字勋章。
Javert目瞪口呆地盯着它,嘴巴张大了。他抬头看向Valjean。
“如果说有什么时机适合佩戴这枚勋章,我想就是现在了。”那人开口,避开了Javert的目光。“但……我自己戴感觉不太合适。”
Javert难以置信地看了看Valjean,又看了眼勋章。“你……你从哪儿……?”
Valjean尴尬地轻笑了一声。“如果我说是寄来的,你信吗?”
“你……你是说……?”Javert一时语塞,“你是说国王——”
“是的。”
“路易·菲利普——”
“就是他。”
“给你寄了——”
“是的。”
“邮来的?”
Valjean勉强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似乎也知晓这其中的荒谬之处。
Javert转动着手中的盒子,仔细端详着闪闪发光的勋章。他瞪大了眼睛。“这是真的?”他喃喃道,“你加入了军团?”
“我想那人是这个意思,没错。”
Javert呆立着,震惊不已。“他……他怎么会知道……?”
“我猜他肯定看了报纸,”Valjean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仅仅这个念头,就让Javert感到不可思议。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沉默了许久。
“Javert?”Valjean带着一丝担忧问,“你——”
话音未落,Javert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他并非有意要把那人举起来,只是Valjean比他矮得多。还没等Javert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晕乎乎地把Valjean抱离地面好几步了。
Valjean被放下来后,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他的表情既惊讶又慌乱,Javert险些笑出声。
“我真为你高兴,我的朋友。”
Valjean盯着他,脸颊泛红,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谢……谢谢,”他清了清嗓子,“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份荣誉。这是份殊荣,感觉……有点不真实。来得这么突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Javert问道。
Valjean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移开目光。“去年。”
“去年!”Javert惊呼,“你竟然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谁也没说,”Valjean承认道,“总感觉不太妥当。”
Javert厌恶地咕哝一声。“难以置信。你这傻瓜,真想为你的谦卑揍你一顿。你应该早点说的!老天,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鼓起勇气!”Valjean抗议道,“而且仍然不太习惯。但我想,如果一定要说出来,不如就选现在这个机会吧。”
“这倒没错。”Javert哼了一声。
Valjean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两人都看向那枚勋章,神情庄重起来。
“所以,”Javert开口,“你,呃,是想让我……?”
Valjean低下头,脸上带着一丝腼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你说过,我——我还不敢把它别在自己身上。这似乎……太虚荣了。”
“虚荣——?我的天哪。”Javert嘟囔道,“来——”说着,他从盒子里拿出十字勋章,一把抓过Valjean的衣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空隙。
Javert拿起勋章,在男人胸前比划着佩戴位置时,突然意识到了此举之重大——这枚勋章所代表的一切,以及它背后的迢迢数年。他们为了走到今天,挨过了多少艰辛。
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他格外在意Valjean注视的目光,也意识到自己正笨拙地将别针穿过羊毛衣料。Javert抬头一瞥,看到了Valjean眼中的神色,内心便一阵悸动。他紧张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勋章。勋章的扣环很小,他的手却很大,手指努力地摸索着。他凑得更近,想看得更清楚;可他不明白自己的脸颊为什么这么烫,也不明白别一枚别针为什么要花这么久。
最终,他总算把勋章别在了男人的左胸,肩膀也随之放松下来。他本该就此退后,却仍停留原地,小心翼翼地整理Valjean那件几乎没什么皱褶的精致绿色礼服。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用拇指摩挲过那闪亮的银十字架,仿佛在赞叹它的美丽。终于,他强迫自己退后一步。当Javert再次放任自己与Valjean对视时,那人眼中的温柔几乎叫他颤抖。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Javert轻声说:“呃,这一刻终于来了,不是么?”
Valjean又看了他一会儿。“我想是的。”
Javert的目光飘向地板。 “我……为你感到骄傲,为你做这件事,我指这家工厂。我不知道该不该用‘骄傲’这个词,因为它听起来有点居高临下,而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了。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是件轻松的事,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个巨大的挑战。我知道这让你不得不想起很多你想忘记的事。但过去的这几个月,我看到你一天天走出阴霾,找回被尊重的感觉,我真的……非常欣慰。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希望,看到你在磨难后重新振作,另辟天地,这不仅是种快乐,更是种莫大的荣幸,对此我深表感激。”
“我毫不怀疑你这次会成功,”他继续说,“我毫不怀疑你会做出一番大贡献。所以,完全不必紧张,明白吗?你一定会做得非常出色。”
Valjean仰望着他,仿佛在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迷离和虔诚,Javert不禁纳闷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人缓缓抬手,轻柔地抓住他的衣领。
Javert喉头一滚,困惑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疑问。
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其中却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或许还带着些许歉疚。他轻拍Javert领间的褶皱,然后收回手,说道:“这条领巾很适合你。”
Javert眨了眨眼,嗤笑一声。原来在想这个?真是个感性的傻瓜。“你当然会这么想了,毕竟是你买给我的。”
“这个颜色很衬你。”Valjean说。
Javert几乎每天都穿蓝色,所以听到这话,他不禁感到高兴。“是吗,”他说,“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后,鉴于蓝色代表的含义,你肯定会讨厌它。”
“以前是讨厌的,”那人低声说,“但是,你知道吗,最近我渐渐喜欢上了它。”
“哦?”
Valjean没再回答,而是伸手摸了摸Javert银领带夹上的珍珠。“你今天戴着它真是太巧了,”他说,“我前几晚还在想着它呢。”
“为什么?”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顽皮的光芒。“等着瞧吧。现在,为什么不去给自己倒杯饮料呢?我马上回来。”
“你确定?”
Valjean笑着点了点头。
***
Javert走后,Valjean关上门,靠在门上叹了口气。“主啊,”他低喃着,“赐予我力量。”
***
振作精神后,Valjean重新融入热闹的人群之中。他发现Javert正站在茶点桌旁,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交谈。
“哦,他来了。”Javert一边说,一边朝走过来的Valjean点点头,“这位是Savoy探长,我们同属一个部门。”
“晚上好,先生。”Savoy伸出手。
“晚上好。”Valjean回应道,两人握了握手。
“你们准备的晚宴很隆重,”那人说,“房子也很漂亮,我得补充一句。”
Valjean微笑回应:“谢谢。”
“Javert没怎么提起过您,但我敢说我们准见过面。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Valjean。”
“啊——”他吃了一惊,“您就是Javert的——”
“没错。”Javert低哼一声,威胁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那人顿了顿,忍耐住了什么。“原来如此。”他开口道,“嗯,您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多了。”
“我毫不怀疑。”Valjean回答。
Savoy似乎再无话可说了。
“或许你应该去和大家聊聊?”Javert建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兴味,“我相信我可以替你应付他们的问题。”
Valjean无奈地笑了。他能猜到自己不在场时,Javert对这个人会是怎样冷淡的表情。他应该不太想目睹那一幕。
“好吧。”Sovoy同意道,同时警惕地回头瞥了Javert一眼。“当然,你们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客人要招待。”
Valjean的确有很多客人要招待。在他短暂离开的这段时间,更多的人到了,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
他很高兴这次能见到如此多Gillenormand先生的朋友——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是很好的客源。他向其中几位打招呼,热情地同他们握手。因为这些人对他的身世知之甚少,他并不感到害怕。在场的人们都如预料中那般其乐融融,并且都表现得相当渴望见到他。
过了一会儿,Girard先生找了回来,他似乎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而精神振奋,站得更加挺拔了。
“先生,”他愉悦地说,“我想您还没有见过我的堂弟。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下。”
“我很乐意。”Valjean回答道。
Girard领着他穿过人群走了一段路,直到他发现一个身影,便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把人拉到一边。
那是个年轻得多的人,大约五十来岁,头发依旧乌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Bernard,”年长的那位开口,朝Valjean的方向示意,“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Jean先生,工厂的重建全靠他。”
“啊!”堂弟应声,转向Valjean,“您好——”
当他的目光落在Valjean的脸上时,突然怔住了,脸色瞬间苍白,仿佛见了鬼一般。他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是你!”他惊骇地低声道。
“Bernard,”做兄长的急急开口,“你的杯子——”
“你是那个——?”
那人充满恐慌和厌烦的眼神刺痛了Valjean。“我——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见过吗?我不记得您的名字——”
“是你!”Javert的声音如雷霆般响起。
Valjean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正挤过人群朝他们走来,目光凶狠地盯着Bernard。
Javert稳稳地挡在他们中间,伸出一只胳膊,仿佛要保护Valjean免受某种臆想的危险。他看起来几乎要揪住Bernard的衣领了。“您到这里干什么?”他怒道。
Bernard惊恐地抬头看他,一副刚刚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孩子模样。
Valjean一脸茫然。“Javert,你到底在——?”
“出去!”Javert命令道,恶狠狠地盯着Bernard。“马上。”
“Javert!”Valjean惊呼,“你到底怎么了?”
“你没认出这个人么?”Javert吼了回去,难以置信地指着年轻的那位Girard先生。
Valjean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我应该认识吗?”
“他就是起诉你的检察官!”Javert高声道,“就是他想把你送上断头台!”
“你做了什么?”做堂兄的那个问,显然被吓了一跳。
周遭的宾客一时鸦雀无声,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
Bernard——又称,检察官Girard先生——似乎痛苦地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
最初的震惊过后,Valjean发现,他对这张脸的确似曾相识。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随着围观人群变多,气氛愈发紧张,Bernard脸上的恐慌多过了责难。他看上去恨不得马上逃走。
然而,两人依旧默不作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他们。
老Girard先生似乎在等着谁向他解释情况,而Javert则显然在等着Valjean发声谴责。
两人之中,必须有人打破僵局,否则整场晚宴都会受到影响。
Valjean清了清嗓子。“呃,”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仍在发抖的手,开口道,“很高兴在更加愉快的场合与您相识。”
Bernard踉跄了一下。
Javert目瞪口呆。“你疯了吗?”他惊呼,一把拍开Valjean的手,“他主张杀了你,你竟然还向他伸手问好?”
Valjean的肩膀绷紧了。“他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Javert。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公道的事。”
Javert的脸色十分难看。“尽自己的职责!要不是我出手干预——”
“我晓得。”
“他那样污蔑你!”Javert低声道。
“不久前,你对我的看法也差不多,”Valjean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是个好人。”
“Valjean!”Javert恳求道。
“现在生气有什么用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没有一点自尊——”
“够了,Javert!”Valjean怒斥。随即,他露出歉意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求你了。他是我们家的客人。别这样大吵大闹。”
Javert闻言一愣,偷偷地环顾四周。他咬着嘴唇,重新怒视Bernard。“您来这里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质问道,怒气依旧不减。
Bernard无奈地朝堂兄做了个手势。
Javert这才注意到老Girard先生,之前一直被他忽略了。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连串表情,先是困惑,再是琢磨,最后似乎有些惊讶地意识到了这个常见的姓氏。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哦”了一声。
老Girard先生面色惶恐地捂住了嘴。“我的天哪,先生,我不知道,”他连忙对Valjean说,“请原谅——”
一个仆人走过来,开始清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和香槟酒渍,几人尴尬地避开她。
附近的客人开始慢慢地——谢天谢地——刻意地将注意力转到别处。或许他们发现这场谈话的内容远远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我非常抱歉,”老Girard继续道,“如果我晓得——”
“您没有做错什么。”Valjean的语气缓和下来,安慰道,“毕竟是我邀请您带一位客人来。”
“告诉我你至少会把他赶出去,”Javert低咆着,朝Bernard挥了挥手,“别说你打算让他留下来。”
Valjean没有立刻回答。Javert气极了:“Valjean!他说你根本不该活着!”
Valjean瑟缩了一下,沉默不语。那股久违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在他心底翻腾,他不得不再次努力压制它。愤怒或惊慌,此时都于事无补。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一丝苦涩的微笑浮上嘴角,他低下头,看向地板。“知道吗,我实在喜欢你为我辩护的样子。受了这么多年苦,你还能在这种事上如此保护我,我很感动。但我在这儿并没有任何危险。这位先生可以随意留下或离开。”
Javert痛苦地咬着牙关,低声咕哝:“这世上有些事你永远不该原谅——”
Valjean碰了碰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由我决定。”
然后,他与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检察官目光交汇,再次伸出了手。
那人盯着他,脸上交织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似乎同时感到受辱、困惑、不安和尴尬。总之,他愣住了。
那一刻,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思考——或许是内心挣扎——那人伸出手,握住了Valjean的。
他们轻轻地、笨拙地握了一下,但眼神中却传递着足以展开一场完整对话的信息量。随后,Bernard移开了视线,显然有些紧张。
Javert原本看起来恨不得掐死那人,但在此情此景下,他的面色稍霁。他压抑着怒火道:“您走吧。”说完,再次挡在Valjean身前,保护着他。
“是啊,或许我们……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会儿。”老Girard咳嗽一声,意味深长地瞥向他的堂弟,那眼神表明,在今晚结束前,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
Bernard似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不幸的命运,被他的兄长领着离开。他只回头望了Valjean一眼,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唉,”两人走后,Valjean开口道,“这下可真扫兴了。”
Javert难以置信地瞪向他。“我真不敢相信。”他咆哮道。
“或许人总归得不时受点儿惊吓。”
“我想我该去跟那家伙聊聊,”Javert攥紧拳头,“私下里聊。”
“我觉得你最好什么都别做。”
Javert重重地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不如去吃点开胃小菜?”Valjean拍了拍他的胳膊,提议道,“现在正是时候。”
“你知道有时候我特别恨你么?”那人叹了口气。
“够清楚了。”
***
过了很久,在两人享用了几盘鞑靼牛排和洋葱挞之后,情绪才平复下来。这时,Valjean要起身致辞了。
自蒙特勒伊一别,Javert就没再见过Valjean公开讲话,这景象令他心中倍感温暖。
Valjean身上仍然保留着些许腼腆,但他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自信。他的笑容里不再藏着恐惧。或许他还算不得一名真正的演说家——但葡萄酒无疑在这方面居功不少。
Valjean先是发表了惯常的开场白和公告——欢迎各位来宾;宣布工厂正式开工的日期;向新老员工表示祝贺与感谢;认可前任老板的帮助;邀请大家在当晚拍卖前欣赏墙上展示的样品……云云。他还含蓄地“讽刺”了Javert,说自己被逼着买下这家工厂。Javert只是无声地轻笑了一声——尽管浑身发热,因为他受到了众人关注。
“我们很快就要腾出场地跳舞了,晚餐也马上上桌,不过在此之前……”Valjean清了清嗓子,侧身让开,两位侍从抬出一个用布盖着的矩形物体,放在旁边的架子上。
“不久前有人告诉我,工厂需要改名。”他开口道。
事实上,是Javert提醒他这件事的。工厂之前以两位前任老板的名字命名,但鉴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排斥那个名字。
“我认真考虑了好几周,”Valjean继续道, “毕竟,这个名字会印在许多商品上,也会醒目地挂在厂房外。更何况,名字的力量不容小觑,应当慎重选择,以免招致厄运。啊,我们过去的确遭遇了许多不幸。但一切都在好转。我们正踏上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值得一提的是,白银在我的人生中也扮演着相当幸运的角色,因此,从事这个行业似乎特别吉利。”
“我想了很久要在招牌里融入哪些象征好运的要素,最终,我选了一个特别的符号。现在,就让我怀着对未来的无限信心,正式宣布工厂更名为……”
他动作夸张地掀开布,露出一块巨大的蓝色木牌,上面镶嵌着银色的字母:
“STELLA MARIS SMITHING CO.”
(“海洋之星”锻造厂)
牌子左侧雕刻着一颗星形,中间有一个圆圈,正像伯利恒之星。
Javert挑起眉毛,嘴唇翕张。
Valjean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他,与他对视片刻,继续发言。Javert的惊讶之情更甚了。
“或许在场有人不知道,”Valjean说,“‘Stella Maris’是北极星的另一个名字,又叫‘L’Étoile Polaire’,它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自古就用于指引航向。当然,这个名字除了与海相关,同时也与圣母玛利亚有关。我祈求她保佑这项事业,毕竟,这颗星星在她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双臂背在身后,谦卑地快速鞠了一躬,“希望你们喜欢这个名字。”
这番话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他似乎始料未及,脸颊微微泛红,随即露出一个略显拘谨的笑容。而后,他转向Javert,笑容变得更加深情,也更显亲近——尽管这笑容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渴望。
Javert仍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怔愣地望着那块牌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领巾上的银别针。
***
“你刚才表现不错。”Javert在Valjean回来后说道。
“谢谢,”Valjean微微有些气喘,“我一直都很紧张,看得出来吗?”
“完全不。”
他们身后,受雇表演的乐队演奏起了一首更欢快的曲子,人们开始四散走动。
“啊,”Valjean说,“看来我们得离开了。”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除非你……”
Javert挑了挑眉,“除非我什么?”
Valjean发出了一声异样的笑。“没什么。你当然不会跳舞了。”
“那是自然。”
“那就走吧,去找点别的消遣。”
***
Valjean的消遣方式是和那些同样不愿跳舞或另怀心事的人闲聊。
匆匆一瞥中,Javert瞧见了Theodule的新欢——Amélie Leclair小姐,随后她拉着男友去了舞池,同其他人一起跳舞。除此之外,他也碰见了Gillenormand小姐的一些朋友,以及Marius祖父年事颇高的几位朋友——Javert并不明白Valjean希望他跟这些人说些什么。
尽管被介绍为Valjean的“特别友人”,他仍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仿佛是被人误打误撞地扔进了这个场合。凑巧的是,从他瞥见的警署同事们的脸色来看,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过,Bisset和Lefèvre显然玩得很开心,他们正带着Valjean厂里的几个年轻女工闲逛。Javert暗暗记下,决心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两小子。)
然而,有一个人却显得格外自在——并且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除了检察官以外)——那就是Chabouillet。
那人突然从熙熙攘攘的宾客中出现,Javert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晚上好,Javert。”那人笑着说。
“先生!”他惊呼一声,脖子根顿时都热了起来。“您是——您怎么知道——”
“请原谅,”Chabouillet说,“是Mullins告诉我的。希望我的出现没有破坏气氛,我只是想顺道过来祝贺你们两位。”
“请问,”Valjean问道,“您是Javert的同事,对吧?”
那人笑了。“某种程度上算是吧。或许他会把我介绍成他的保荐人。当然,您也可以说我是他在警局的第一个熟人。”
“哦,原来如此!”Valjean同他握了握手,“很高兴认识您。”然后,他瞥了一眼Javert,用一种刻意的语气说道:“Javert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他的保荐人。”
“呃,他很少跟人谈私事。”那人带着一丝调侃的笑容说,尽管Javert知道,今晚Valjean肯定会因为自己这种遮遮掩掩的做法而责备他。“我倒不觉得意外。不过,这回或许是另有苦衷。”
“您瞧,”他继续说道,令Javert惊恐万分。“我……与您在滨海蒙特勒伊的那些遭遇略有牵连。”
Valjean脸色发白。
“说句公道话,他第一次告发您的时候,我确实说他疯了。尤其考虑到他没有走正规的法律程序,而是特意把信寄给我——我想,他一定是觉得当地官员都被您迷住了,不会把他的话当回事。”
“我认真思索了他的来信,但那些指控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所以,我没有对您采取行动,而是把信退回去了。后来证明他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正如他之前告诉我的,您其实是为了救另一个人而在法庭上自证其罪——结果,您和镇子就遭遇了那些不幸。”
“在那之后,您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您死了。最后便是我突然收到一份报纸,上面刊登了一篇文章,说Javert帮您争取到了赦免!——可想而知,这让我有点震惊。不过,我扯远了,其间的种种细节各方人士都详细地向我解释过,Javert也多次亲自向我陈述您的清白。现在看来,他对您的看法是正确的。”
“他当时没跟我提起这件事,但我听说,如果不是您的帮助,他早就在街垒被敌人杀死了——考虑到你们的过往,您的宽恕更是难能可贵,我真心感谢您。听说从那以后,您也一直和他保持着朋友关系。起初,鉴于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我真不晓得该如何看待您;但在过去一年中,你展现出了堪称楷模的品行,更不用说您正在做的这番事业了,它无疑会大大造福这座城市。”
“的确,您过去的遭遇十分令人惋惜,我很高兴您现在摆脱了困境。此外,Javert很少与人亲近,但他似乎很喜欢您——”
“先生!”Javert惊叫一声,羞愧难当。
“——虽然他永远不会承认,但我看得出来——”
“先生——”
“总之,看到他能和警队之外的人建立感情,真是令人欣慰,尽管你们俩是多么稀奇的一对啊。”
“大人!”Javert哀求道。
Chabouillet笑了起来。“请原谅,我想我让他难堪了。我只是来祝您一切顺利,以及,我真心为您高兴,先生。”
Valjean一脸茫然,Javert则不知该如何向他的恩主解释,更不知该如何才能摆脱尴尬。
“我……谢谢您,先生,”Valjean终于回过神,“这……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Chabouillet向他微微颔首。“我想我该告辞了,”他说,“免得让我这位后辈更不好意思。祝您工作顺利。”
“啊,您不必……不必离开,”Valjean腼腆地说,“除非您另有要事。”
那人和蔼地耸了耸肩。“您真是好心。唉,我发现自己在这种场合还是格格不入。而且我觉得Javert的眼神好像在向我求饶。”
“先生。”Javert低声说,垂下了头。
“那我们以后再见。”Chabouillet眨了眨眼。“对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Valjean示意,回到了人群之中,“那枚十字勋章,您戴起来真合适。”
***
一顿丰盛的晚餐摆在眼前:红酒炖鸡、巴斯克烩青椒鳕鱼、贻贝、牛肉番茄盅、各色馅饼,以及大量的面包、奶酪和葡萄。
晚餐后,音乐渐缓,气氛也更加轻松。趁着酒意未消,银器拍卖开始了,数千法郎从人们手中流过。这笔钱将用于设立工人补偿基金——此消息一经公布,竞拍者纷纷出价,现场气氛愈发热烈。
拍卖结束后,众人又聚在一起闲聊,享用着各式甜点和源源不断的酒水饮料。
Javert和Valjean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那儿离人群稍远。两人低声聊着天。大约过了个把小时,Javert开始观察来往宾客,Valjean则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地讲起了制造工艺。
Javert余光瞥见Leroux靠在对面的墙边,正和Azelma Thénardier聊着天。Azelma身穿一件靓丽的白色连衣裙,想必是Cosette或Valjean给她买的。她不再面黄肌瘦,也不再衣衫褴褛,她和任何年轻漂亮的富家小姐没什么两样。他们靠墙站着,与人群保持一定距离,一边喝酒,一边笑谈。两人都明显脸红了,眼中暗含秋波。
Javert几乎要忽略这一幕,但随即意识到了其中的讽刺意味,猛然回过神。
他瞪大眼睛,吓了一跳,被香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Valjean急切地问。
Javert不理会他,伸手抓起那半瓶香槟,然后——令Valjean惊讶的是——开始疯狂地猛灌。
年轻人显然不知道他们各自的身份,而他也不打算告诉他们。
***
他们再次移步至那间不常用的客厅,这次是应Javert的要求,因为他实在不忍看那两人调情,而且不知怎的,他也开始厌倦人群,即便宾客已经渐渐散去。
两人坐在小沙发上,一边享用着焦糖黄香李挞和另一瓶白葡萄酒——这是众多酒水中仅存的几瓶之一——一边轻松地聊天。
“这名字不错,”过了一会儿,Javert说道,“‘海洋之星’。”
“是啊,”Valjean怅然地说,“我真心希望你这么想。”
“是吗?”
“嗯。其实,”他低声说,“这么说吧,我选这个名字,是为了与你相配。”
Javert感到脸颊发烫,但并非酒精的缘故。“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Valjean咽下一声自嘲,别过脸去。“你问我为什么?”他带着一丝苦笑说,“或许是因为没有你,我永远也做不到这一切。又或许是因为……没有你,我甚至都不会站在这儿。我会迷失方向。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而这项事业,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你努力的结果,也是我们共同取得的进步。所以,为了表达感激,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名字。”
这番话让Javert哑口无言。他瞪大了眼睛,双颊滚烫。他几次张开嘴,想要开口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Valjean无声地笑了笑,眼神中仍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我知道,你会说我太多愁善感了。”
Javert试图咽下哽在喉头的那团东西。他失败了,只好一口气喝光杯中剩下的酒,焦急地思考着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Valjean见状,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让他更加难为情的笑容。
“你——”Javert咳嗽一声。“你……没必要那样做。”他说。
“是的。但我就是想那样做。”
Javert紧张地笑了笑,彻底失去了镇定。“我的天,你真是让我太尴尬了。”
“对不起。”那人说。
但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真的感到抱歉。
Chapter 66: 星图乍现
Summary:
Valjean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Chapter Text
尚未知晓爱时,我便已爱着你。是你使万物失色。是你。唯你。
——Heather Anastasiu
***
Cosette走向客厅时,听到里面传来略显醉意的说话声,夹杂着阵阵笑语。
她缓缓转动门把手,只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她看到Javert和Valjean并排坐在蓝色天鹅绒沙发上,背对着她。两人都因醉意和笑声而脸颊绯红。她轻轻打开门,以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Valjean正讲着什么故事,眼睛闪闪发光。他靠在Javert身上,似乎在讲述间努力忍笑。
“于是——于是,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可怜的老人家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喊:‘Madeleine伯伯!Madeleine伯伯!Madeleine!Madeleine先生!市长先生!’我呆呆地看着他,因为我的感官已经麻木了。说实话,醒来看到这种景象真是太诡异了。他抬头看着我,然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一直缩到了坟坑边上,然后——我的天哪!那副惊恐的表情!你真该看看。”
Javert低着头,没忍住笑声,浑身发抖。
“哪怕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滑稽的事。”Valjean继续道,“我是说,我为此感到抱歉,可事后想想——”他闭上眼睛,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笑着说,“真是太有意思了。”
Cosette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看着两人玩闹的样子,她也忍不住笑了。她不记得这两人以前是否有过如此开怀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地听着,等到笑声渐渐平息,才起身离开。
她蹑手蹑脚地准备走出门去,地板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刚才并没有偷听他们说话似的。“Papa,”她招呼道,“Javert。”
Valjean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她。“哦!Cosette。”他的嘴角又露出了笑容, “我刚才——我刚才正跟探长说起我差点被埋在……啊,”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算了……你最好还是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什么?”
“没什么。”他连忙回答,挺直身子,双手交叠在膝上。“真的没什么。”
“哦,肯定有什么。”她轻声道,胳膊搭着沙发靠背。“我迟早会想办法让你说出来的,无论用上什么手段。不过现在我只想说,时间不早了,我要睡觉去了。”
“嗯?几点了?”
“快凌晨了,Papa。”
“凌晨!”他猛地转向Javert,一脸惊讶。“我们聊了多久?”
Javert咧咧嘴,头依然低垂着。“我哪晓得。”他嗤声道。
“啊,该死。”
“你们俩也该睡觉了,”Cosette打了个哈欠,“不然明早头疼得厉害。”
“凌晨。”Valjean揉揉太阳穴,嘟囔着。
“都快一点啦。”
“那么,”他对Javert说,“我想我应该送你回家了。”
Javert伸了个懒腰,似乎要把几节颈椎骨复位,人却没离开沙发。“我想也是。”
“还是坐马车吧,好吗?” Cosette提议。
“可是今晚空气很好,”Valjean说,“现在叫醒车夫也太残忍了。”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太累了,听见没?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你们俩的折腾了。”
Valjean抬起头,对她微笑:“当然,亲爱的。”
“那么,晚安。”她在父亲的头顶轻轻一吻,然后离开了房间。“祝你们俩都做个好梦。”
***
他们走到外面时,天气凉爽了些,但仍旧温暖,散步十分惬意。巴黎处处亮着煤气灯,除了偶尔一两个人走过,一片宁静祥和。时而传来几声昆虫鸣叫。
“今晚是满月。”Valjean抬头望向天空,说道。
“的确。”Javert说。
“你不觉得满月看起来很抚慰人心吗?”Valjean问道。
“抚慰人心?”那人重复了一遍,“或许吧。月亮确实能驱散黑暗。但像这种夜晚,疯子们都跑出来了。英国佬把他们叫作‘精神病’(lunatics)。”
Valjean轻笑一声。“那我们也是疯子了?”
“不,我想我们还没醉到那个地步。”Javert咧嘴一笑。
Valjean也笑了,又开始仰望夜空。“啊,”他指着天空说,“看,那是北极星。”
“是啊。今晚月亮这么亮,几乎只能看到它了。”Javert说。
Valjean轻声附和,心中涌起一丝愉悦,至于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脚步声落在卵石路上。他们不时抬头,望向天空。
突然,Valjean停下来,脸上仍带着一丝怅惘的神情,片刻后才看向Javert。“这让你开心么?”他问。
Javert诧异地望着他。“什么让我开心?”
“这件事,”Valjean解释道,“我们的关系。我这个人。”
Javert眨了眨眼。“当然。”他回答。
“你是认真的吗?”
“怎么不是呢?”
Valjean静静地凝视他。“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他低声问。
Javert走近一步,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关切而坦诚的真挚。“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Valjean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笑了笑,叹了口气。“那我也很开心。”
但这番话并非完全发自内心。因为他知道Javert根本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
凌晨一点,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响起,他们回到了Javert的公寓。门房太太早已在楼下的卧室里睡着了。
Javert打开公寓门,慢悠悠地走了进去。他疲惫地咕哝一声,脱下礼服,搭在扶手椅上,又把帽子放在椅面。然后他开始解领巾,费了些工夫才解开领子上的别针。
Valjean用一种奇特的表情看着他。“你介意吗?”
“嗯?”
“这……外套。”Valjean说,朝Javert放衣服的地方点了点头。
“哦,那个?我为什么要介意?你想脱就脱吧,天气热。”
Valjean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脱了外衣,顺便解开了领巾。
“唉,”Javert低声嘟囔,头向后仰去,“我不该喝那么多的,太不习惯了。而且那玩意儿喝得人浑身发热。”
“说实话,我也不习惯。”Valjean说,“你喝了多少?我都数不清了。”
“不知道,”Javert嗤笑一声,“反正超了我该喝的量。你也比平时喝得多太多了。你确定自己还能平安走回受难修女街,不会睡在哪个沟里吗?”
Valjean笑了。“啊,是啊,那可就糟了。”
“我倒是担心有人会打劫你。”Javert说着,在床脚坐下,脱下靴子。“不过,以你的性格,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你大概会把钱包里的东西双手奉上。”
Valjean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笑容,Javert皱着眉看他。
“天哪,你这无休无止的善心——真使我厌烦。”他叹了口气,瘫倒在床上。
“别这样说,”Valjean不满道,“你太夸张了。”
Javert睁开一只眼,坐直身子,用手责备地指着他。“夸张的是你!老天。钱包里装那么多钱,居然还没在小巷里被人捅一刀,真是个奇迹。”
Valjean好奇地看向他。“你真的担心这个吗?”
“我当然担心了。你要是想,轻而易举就能把那些人掰成两半——但问题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直到为时已晚。”
“你不用担心我。”Valjean安慰道。
“哦?那还有谁来担心呢?显然你不会费这个心。”
Valjean脸红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哈!当然。你就自我安慰吧。”
“是真的。”那人说。
Javert仅仅哼了一声。
“嗯……”过了一会儿,Valjean低吟一声,瞥了眼书桌旁的小窗户。“我想我该回去了,”他揉着太阳穴,“可是——呃,我的头……”
“你还好吗?”
“会好的,”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懒洋洋地靠在窗台边上。“我只是……需要几分钟。”他揉了揉脸,用手托着头,咕哝声渐渐消失。
“不着急。”Javert打了个哈欠,用手捋了捋头发。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头,但当他抬起头时,发现Valjean正盯着自己看。他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瞪回去。“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Valjean轻声说,转头望向窗外。
“嗯。”他再次垂下头,眼皮发沉。
这一次,他明明坐着,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醒来后却想不起梦的内容。当他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那就是Valjean。
他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睡眼,想着那个人是否平安到家了。他抬眼望去。
那个人没有回家。
男人仍然站在窗前——卷曲的白发被星光照亮,与房间里昏暗的蓝影对照鲜明——看起来几乎像个光环。他凝望着Javert,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他的领巾散开了,正松垮地垂在领口。
Javert微微一惊,身体绷紧了,有些不安。
他准是睡着了好一会儿,可那人好像连半步都没挪过。他像这样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为什么已经被发现了,却似乎毫不在意?
Javert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回望着他,皱起眉。
“Javert……”Valjean低声呢喃,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一寸。
这人的声音——或者说空气中弥漫的某种气息——让Javert无端紧张起来,脸颊发热。
“你……?”Valjean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伤感——他的脸上是这么个表情,Javert想道。
可为什么这个表情会让他如此心慌?
他不知道。
“我……怎么了?”
Valjean没有回答。他慢慢走过来。
Javert说不清为什么,可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这男人目光中的炽热,害怕屋子变得如此沉寂。他踉跄着往后挪,靠在床头。
那人跪靠在他刚才坐过的床边。
“Valjean,”他眯起眼睛说,“你在干嘛?”
那人发出了一声紧张的、自嘲的轻笑。“我不知道。”
“你喝醉了。”Javert说。
一瞬间,Valjean看上去有些伤心。“是啊,大概吧。”
“你在干嘛?”Javert又问了一遍,同时往后挪了几步,感觉自己被逼到了角落。
“我不知道。”Valjean回答。
此刻,他眼中无疑是悲伤了;悲伤,还有点儿别的什么——或许是害怕?
可为什么害怕呢?
不安的那个人明明是Javert。
那人沿着床单,慢慢靠近他,脸上是他读不懂的神情。
Javert发现自己无路可退——身后是一堆枕头和床头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避无可避了。
他的喉头吞咽了一下。“Valjean. ”他哀求道。
那人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半分没有退让的意思。
“Valjean,你究竟要干——”
“我——”Valjean打断了他,懊悔地蹙起眉头。“我不该这么做。”他的声音轻得不过低喃,Javert分不清是说给他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这会毁了一切的。我不应该……啊,可——”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愧疚的微笑。“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笑容消失了。“上帝,我真是个傻瓜。”
“你在说什么?”
“总是你,”Valjean抬头看向他,轻声道,“为什么总是你?”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Javert说。
“街垒,河边……蒙特勒伊,巴黎,还有戈尔博老屋——你总是凭空出现,”Valjean说,“我去哪里,你就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跟对方纠缠不清?”
Javert不明白该如何解读Valjean的表情:有忧伤,有疑惑,还有迷恋。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不变的存在,”Valjean说,“我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有什么魔力。可自从那一晚——自从街垒以后,我就……总觉得——我一看到你……”
男人垂下目光,眼神飘忽,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看起来稍有勇气了一些。
“我一看到你,在酒馆的时候——看到他们对你做的,他们打算对你做的,我就——我知道自己得救你。”他的手发着颤,伸向Javert的领子,好像要抓住那个虚无的马颔缰。片刻他又缩回手,转而紧紧攥住床单,手指缠绕在那布料中。 “我完全没有丝毫犹豫。对我来说,之后发生什么根本不重要。我得把你救出来。我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只要能把你救出来。我很担心你,Javert,我真的很担心你。”
为什么他的语气听起来饱含歉疚?
“后来,我看见你在河边……我看见你——我以为——”他闭上眼,打了个冷颤,仿佛身处刺骨的寒风。“我以为你已经——太迟了,我失败了,没能救下你。某种程度上,那全都怪我。”他摇了摇头,面容颤动。“如果你死了,我不——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天呐!Javert,”他轻声道,抬起头来,“我这一生从没那样害怕过!哪怕亲眼看着你,我还是……!”
男人似乎耻于说出接下来的话,他歉疚地垂下眼。“我一直在回想。有时候到了半夜,我会走到河边,就因为——因为我意识里仍然怕你在那儿。我明白,我明白,”他说着,拼命地摇了摇头,“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站在河边,一直祈祷。天呐,我真的很蠢。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你。我也确实相信!可——可恐惧依然在那儿,在我内心深处。”他闭上眼睛,咬着嘴唇。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变得湿漉漉的。“我……”Valjean犹豫道。Javert感觉得出他在发抖。“我不明白我对你的感觉了。”他干巴巴地说,“我——我觉得我可能……”那句话卡在他的喉咙;他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又中途停下,最终捂住了脸。
他的语气——一如他当年在主教面前述说他偷窃的罪行——像是某种罪大恶极的忏悔。“我想我可能有点儿爱上你了。”
Javert僵住了。“什……什么?”
“啊,”Valjean沮丧地低声一笑,“你不懂。当然了。得由我解释给你,对吗?”他似乎快哭了出来,“对不起,请原谅我。就这一次。”
他靠得更近了,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好像怕烫伤自己。他吞咽了一下,低下头——像是在鼓足勇气。
然后他的表情柔和了起来。他抬起眼,眼中已经不再有畏惧了。他扬了扬头,居高临下。
“Ferkó. ”他低喃了一声,满是渴望。
这声音让Javert发起抖来。他缩向抵着床头板的枕头。他的喉结滚动,血气上涌,心口倏地捏紧了。一声呜咽钻出喉咙。
Valjean观察着他的反应,神情若有所思。他再次缓缓靠近,眼睛只朝Javert一瞥,便轻轻阖上了。
然后,他的嘴唇贴上了Javert的脖子。整个世界尖叫着停止了转动。
Javert汗毛倒竖。像是一道电流贯穿了他,直冲冲蹿上脊椎。他喘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中狂跳。
Valjean缓缓放开他,盯着他的脸。“明白了吗?”
Javert没有回应;事实上,他完全懵了。震惊得几乎什么也没听清。
Valjean总是让他摸不透,但这次——这份坦白,这番举动——却彻底叫他惶然失措了。
然而,当他在混乱中思考这一切的含义时,他开始觉得,似乎之前早已有了无数迹象,只是他一直视而不见。
每一次Valjean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动作缓慢而温柔——并非朋友间那般从容,而是爱慕者羞涩而深沉的爱意……
每一次Valjean紧紧拥抱他,仿佛灵魂系于此处——而且总比寻常多停留片刻……
每一次Valjean亲吻他的脸颊、额头、手背……
还有那份温暖——那份自男人目光中流露出的忧伤恋慕,每当沉默降临,那目光便转向他……
“您难道没看到他瞧您的眼神么?”Cosette过去的声音传来,“您对他来说就是全世界!”
Javert猛地一震。
难道一直如此?难道那人的感情从一开始就这般显而易见,只有他浑然不觉?他真的无视了这件事如此之久?
“你知道吗,”Valjean的轻笑声在他脑海中响起,“对于你这样勤于观察的人来说,Javert,有时候你也太粗心了。”
Javert错愕地坐着,脑子里一团乱麻。
Valjean想必将他的沉默当作了抗拒,因为他的眸中已经透出了一丝害怕。他似乎认定自己刚刚犯了个大错。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羞耻、愧疚和惶恐。他开始退缩了。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地上,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停住脚步,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头。
Javert的双眼大大睁着。他尚纠缠在思绪里,目光涣散——有茫然,几乎还带着惧意。可他抓着男人手腕的手却是坚定的——甚至饱含哀求。
Valjean缓缓转过身,凝视着他。他就站在黑暗中凝视着Javert,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也许在等他开口。
可Javert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他的手渐渐松开,顺着男人的手腕滑下,碰到了他的手;他们的指尖擦过。然后手落回了床上,Javert重重地吞咽了一下——他不确定自己该干什么,该问什么,又或者这两者有什么意思。
Valjean似乎也怀有同样的想法。
男人缓缓地将重心移回床上,贴近了些。他望着他。踌躇。然后犹豫着倾身上前,拂开了Javert散落的一绺头发,抚上他的侧脸。他的嘴唇笨拙地贴近Javert片刻,终于在他的额前落下了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吻。
Javert嘶出一口气,发着抖。
这是什么?他的五脏六腑为何紧张地拧缩?
他对Valjean的感受知之甚少,对自己的更是一无所知。
然而他仍然呆在床上,任由这人遂着心意触碰自己——那只颤抖的手胆怯地抚摸他的头发,描摹他的轮廓;嘴唇又一次贴上他的额头。
Javert无法自我解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愤然起身,不斥责男人的触碰——又为何有那样无可抑制的颤栗。他的后颈,他的头皮,他的手臂,都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嘴唇茫然地微微张开。
Javert仍然不敢直视他,却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不觉滑上了Valjean的脸颊。
男人的皮肤在他掌心下发烫。白色的发绺和微微扎手的须茬摩挲过他的拇指。闻上去是皂角和薰衣草的味道。
Javert闭上双眼。
Valjean俯在他上方。Javert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贴着头皮,缓缓地在他前额印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吻。
一股古怪而慰藉的暖意涌上他的心口,流向四肢百骸,冲撞着皮肤。
Javert蹙起眉,手仍停留在男人脸上。他感到Valjean动了动,凑身上前,微微斜开了头。因此,当他发觉那人的嘴唇温柔地贴上他的时,他不应当生出惊讶。
不知为何,这竟让他生出一丝解脱。他不知该如何理解这一切——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突然间,他对这一切是如此渴望,无论那是什么。他在那人身下发着抖,心脏如同胸中鸟雀,振翅欲飞。
就这样,Javert被前所未有的汹涌情感所淹没,他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这些感觉。他头晕目眩,又欣喜莫名,如同一个醉汉,又似梦中之身。在他混沌思绪的唯一清明之处,只剩Valjean——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那人结束了这一吻,嘴唇仍久久徘徊在他唇边。Valjean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触,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这些亲昵的举动,让他想起那段高烧不退的日子。那时他只能感受到眼前此人的触碰——他依赖于此,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何时变得如此熟悉了?
在黑暗中,在梦境深处,Javert是否也曾渴望这种触碰?他不确定。
而此时,他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Javert不敢宣之于口,但在内心深处,他明白那是什么。
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
在地下墓穴时,他曾想亲吻Valjean的额头,但克制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他是否也曾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过这种情感?他以为那仅仅叫释然——或许还有关切,或许是保护欲——可……像这样的?
不,这突如其来的柔情让他惊讶,但不震惊。他为何不觉得厌恶?这一切为何显得如此合乎情理?
他发现自己好像得到了一个从未想问的问题的答案。
Valjean再次吻上他的唇——这次只是蜻蜓点水,随后便抱住他,双臂搭上他的肩,一只手放在他的后颈。
Javert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便顺势靠向他,将头枕在那人肩上。
Valjean的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摩挲他的长发,手指穿过乌黑的发绺。嘴唇再次贴上他的额头,又贴在他的头顶。“Ferkó,”那人在发间低声呢喃,“Ferkó. ”
Javert一直憎恨这个名字;他打心底里讨厌它——可当Valjean轻唤出声,却成了这世间最动听的词语。
最后一丝迟疑消失了——他现在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一把抓过男人的衬衫前襟,手指深陷,Valjean仍轻蹭着他的头顶。Javert的手顺着男人宽阔的胸膛滑落,绕到腰间,紧紧揪住那里的布料。
Valjean将头抵着他的,呼吸轻拂过肌肤。“Je t’aime,”他轻声说,“我爱你。”
这句告白,让Javert心中涌起战栗的欣悦。“Je……”他努力咽下喉头的哽咽,紧紧抱住了Valjean。“Je t’aime aussi,”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也爱你,Valjean。”
他能感觉到Valjean倒吸了一口气——能感觉到那人脸上难以置信又如释重负的笑容。Valjean几乎喜极而泣了。“Merci,”男人抱紧了他,低声啜泣着,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谢谢。”
这双人紧紧相拥,泪流满面。他们颤抖着,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爱,去将自己的一切,将自己的整颗心,倾注到另一个灵魂深处。
“J’ai peur,”Javert轻声说,声音闷在了衣服里。我很害怕。
“我也是。”Valjean承认道。
他们紧紧地拥抱着。
Javert仍然在发抖,泪水湿漉漉地挂在脸上,浸湿了Valjean的衬衫。
Valjean后挪一步,一只手搭在Javert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拭去Javert脸上的泪水,眼中满是担忧。
Javert强迫自己与他对视,第一次渴望看透那双眼睛。他本能地握住男人的手,将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轻轻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放到唇边,在Valjean的指节上落下一个吻。
Valjean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气。
Javert的手指顺着他的手向上移动,触碰着那粗糙的皮肤,如同布满风霜与皱纹的旧皮革,那是多年囚禁与艰苦劳作留下的痕迹。他低下头,在那手背上印下一个绵长的吻,而后又一个,又一个,直到眼眶再次涌出泪水。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扬起头,最后轻柔地贴向他的侧脸。
Valjean皱着眉,抿起嘴唇,凝视着他,眼神中写满了炽热的情感。他俯身靠近,一只胳膊顺势环住Javert的腰,又抬头亲吻他。他的怀抱不曾放松,一只手轻抚过那长发,片刻后又松开了。他捧着Javert的脸,深深望进那双眸子,仿佛要证明什么。
Javert只是悲伤地回望着他。
月光下,透过衬衫,Javert隐约看到Valjean脖子上那道浅淡疤痕,那是铁项圈留下的印记。他不禁联想起那些看不见的——那些隐于衣衫之下的痕迹:背上的鞭痕,肩上丑陋的牢狱烙印。
在Valjean最初被判的十九年刑期中,囚犯并未被烙印,Javert也因此免于亲眼目睹。直到《法国民法典》颁布才恢复此刑。
就这样,仅仅十年前这些伤疤才烙在他的身上。它们灼烧着一个早已改过自新、年华老去的男人的身体——永远地将他钉上耻辱柱,让他为多年前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哪怕他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赎罪。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被绑在柱子上,公开处刑——他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从燃烧的煤炭堆里取出通红的铁镣,把滚烫的字迹烙上他的皮肤。
那一刻,仿佛社会的铁腕伸向他,把他碾碎;仿佛在说:“你的改造毫无意义;你是个罪犯,永远都是个罪犯,无论你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这个事实。”而他,Javert,正是那只铁腕!亲自把他送回了囚牢,送回了地狱。
当烧红的铁镣压上他的肩膀时,Valjean是否也曾哀嚎?还是默默地承受痛苦,一动不动,顺驯无言?他是否流过泪?还是他的眼泪早已干涸,只余麻木?只剩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一次次习以为常的悲伤与冷漠?
Javert以前从未想过这件事——也从未让自己去想。受绑的Valjean只能无助地忍受痛苦,无人可以依靠——无人关心——这深深洞穿了Javert的心。
他曾带着厌恶和研究的心情,见过一次烙印现场。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烙铁下去,立马滋滋作响,而后渐变成黄黑的印痕。受害者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浑身发抖,仿佛寒冰加身而非烈焰。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他想,远不及烙印在人们身上留下的那么持久)。
有些人受了烙刑会发呕,甚至旁观者也有此类反应。Javert原本无意知晓原因,但他已经明白了。
他庆幸自己当狱卒时,犯人们没有被烙印。
想象Valjean得忍受这一切,那令人颤抖的痛苦,那如潮水般汹涌的羞耻——被绑在广场刑台,成为一群围观群众的娱乐对象![1]想象他回到苦役船时,那些人是如何欢迎他重返地狱,唾弃他试图赎罪的努力,用他被夺去的一切去嘲弄他。他们叫他“市长先生”,在他已经狼狈狰狞的伤口上撒盐……这一切该如何承受!
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怎能不寻求死亡的慰藉?
Javert浑身发抖,下意识地伸手触碰Valjean脖子上的伤疤;他张开手指,指尖几乎就要拂过那些痕迹。
是我做的,他想,是我对你做的。
感受到那伤痕的触感,他猛地后退,仿佛碰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煤炭。
Valjean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他吸了一口气。
Javert咬着牙,强迫自己将手放在Valjean肩上的伤疤处——那些他亲手造就的、用烙铁灼下的文字。他的手指蜷缩在掌心。他多希望能有办法能抹去这些可怕的痕迹,让那残破的肌肤重新光洁。可没有药膏能治愈这样的伤口。它们注定要伤人。
“你不该回去,”他低声说,“我不该让你回去。”说着说着,他的表情失了控,泪水涌上眼眶。“对不起,”他低下头,痛苦的泪水一滴滴往下掉,“对不起。”
Valjean紧紧抱住了他。
“对不起!”Javert呜咽着,把脸埋进他的衬衫。
Valjean只能紧紧地抱住他,揉乱了Javert头顶的头发,不时地亲吻他的额头。他让自己的肩膀成为枕头,任由Javert靠在他身上,啜泣着。“我明白,”他柔声说,“我明白。”
在他的臂弯中,Javert寻到了救赎。
过了很久,Javert才松开手。“你一生都在努力做一个好人,”他喃喃着,声音低哑,“可却从未得到过回报。”
Valjean哀伤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不是这样的。”他说。
Javert皱着眉,摇了摇头。“还不够,”他叹息道,“永远都不够。”
“Javert,”那人凑近他,捧住他的脸颊,“你的爱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奖赏。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要好。”
Javert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你值得更好的。”他沙哑地说。
“我不要。”
然后Valjean吻住了他,Javert再也无力反抗。咸涩的泪水浸湿了两人的嘴唇。
他们紧紧抓住彼此的头发和背心,Javert脑海中不断浮现出Valjean衣衫下的那些伤疤——其中许多都是由他造成的——他想不通这个男人怎么还能如此爱他。
“别哭,你让我心都碎了,”Valjean终于开口,双手抚摸着他的脸,两人眉心相抵。“别为了我哭。我受不了你这样折磨自己。”
Javert垂下脑袋。“我在知道自己对你做了什么后,要怎么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Valjean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伤害我的那个人,”他说,“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惩罚一个人前世的所作所为是不公道的。如果他已经改过自新,惩罚就毫无意义,只会带来痛苦。”
Javert紧闭双眼,听着这番话。Valjean的声音很温柔。
“你要宽恕自己,就像我被宽恕一样。你必须学会放下过去,这是继续前行的唯一办法。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忘记过去,只是说,你得放过自己。”
“如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呢?”Javert问。
“那我们一起想办法,”Valjean承诺道,“我自己也还在学习。但我想,我们都希望彼此能获得平静。而且……或许实现的唯一办法就是先允许自己拥有平静。”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Javert的太阳穴。“我无法强迫你自我谅解,”他最后说,“但我可以为了你原谅自己,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这么做。你也可以这么做,因为这些年来,我唯一盼望的就是你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我担心这件事,胜过一切。”
“胜过一切?”
“Javert,我——自从我把你从河里救出来之后,我一直在为你担忧!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救你,我——我当时真的吓坏了!当你终于咳出水来的那一刻,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那种如释重负!但我仍然在害怕。我只能抱着你,为你祈祷,就像为了我自己的性命——从那以后,我一直在为你祈祷。”
“我看得出你从未真正释怀,你从未真正摆脱过把你逼到那一步的罪魁祸首。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提心吊胆。我——我被困在了那一刻,那个夜晚,你——” Valjean突然抽泣起来,紧紧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颈窝。“Javert,”他痛苦地哀求道,“别这样做,上帝啊,别这样——求求你。别伤害自己。别恨自己。别再这样惩罚自己了!——你不需要为了我,不需要为任何人。你不该承受这些,你不该。”
Javert被男人紧紧抓住自己的举动骇了一跳——仿佛他们仍然停留在那个时候,在桥栏上,他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Valjean就是这样看待他的自我厌恶吗?每当Javert自责时,Valjean脑中浮现的都是这样的画面?这就是他如此迫切希望Javert自我宽恕的原因?哪怕他完全有理由怀恨?他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
Javert瘫软在他怀里。
有多少个夜晚,Valjean或真或幻地回到了那条河边?有多少个夜晚,他辗转反侧,茫然无措,害怕自己会在悔恨中自戕?
Javert的面容因痛苦而颤动。他紧紧抱住了Valjean:“绝不会,”他承诺道,“绝不会了。我向你发誓,绝不再犯。”
他是认真的。因为,他此生第一次找到了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
很久之后,当泪水干涸,哭和笑都再提不起力气,Javert和Valjean才脱下彼此的背心,并肩躺下,头重重地倒向枕头。他们不时相拥,努力睁开双眼,最终还是放弃了。夜已深,只剩黑暗中的低声细语。
“你这样爱我多久了?”Javert轻声问。
“我不知道,”Valjean说,“太漫长了,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一个月前我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Javert沉思了一会儿。“我想,或许我已经爱你很多年了,”他终于开口道,“只是我从未意识到这份感情如此深沉。”
“你知道吗,”Valjean告诉他,“对此我感同身受。”
“是么?”
“嗯。”Valjean轻声回应。
“那么,”Javert说,“我们都是傻瓜。”
Valjean轻轻一笑。“嗯,还好这不算坏事。”
那天夜里,如果有人透过城中老犹太区某间公寓的窗户往里看,就会发现两个看起来很疲惫但又很满足的绅士,舒舒服服地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两人躺在被窝里,彼此相拥,睡得香甜。
***
当Javert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深邃漆黑的泻湖岸边。湖水向四周延伸,不时有钟乳石刺破水面。水珠间或从洞穴顶部落下,在水面上荡起星星点点的绿色涟漪。
远处齐腰深的水中,站着一个人,笼罩在与此地同样空灵的翡翠绿光下。那是Valjean。他背对着Javert,凝视黑暗,仿佛沉浸于一个哀伤的梦境。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个人独自待了多久了?Javert心想,为什么他现在才注意到?
Javert默默走向Valjean,毫不在意水面上涨到了腿边。在他身后,有一道闪亮的绿色拖曳着,仿佛苦艾海洋中船只的尾迹。
Valjean转过身来。两人目光交汇,脸上带着同样温柔而怅然的神情。两人的眼神里蕴藏着一切——所有的道歉,所有的告白,所有可能的情感,无一需要言语。
然后,Javert轻抚过对方的脸颊,Valjean踮起脚尖,两人同时伸出手,彼此靠近。他们的唇贴近了,手臂环绕在彼此腰间。光影交错中,他们深情拥吻。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对灵魂如此交融更美满的呢?Javert甚至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圆满。但如今他找到了,几乎要喜极而泣——他也这么做了。再没有什么比这美妙绝伦、震撼人心的爱更让他感到幸福、谦卑与感激。
他一生都认为爱情不过一场闹剧——那是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东西,被夸大,被过分高估,与他丝毫无关。他从未觉得那些关于永恒、关于灵魂伴侣的故事有何价值。那种好似自己有所缺失的想法,简直荒谬。
可他又是多么无知啊!他感到自己仿佛从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梦中被唤醒了。
两人分开片刻,喘着气。Javert紧紧抱着对方,一只手放在他的后颈,下巴埋在他白色的发卷中。
Valjean靠着他,心满意足。
“对不起,我耽搁了这么久。”Javert低声说。
“等待是值得的。”
[1]被判刑后不久,犯人就要遭受一种名为“示众”的公开羞辱仪式。他们会被带到广场(通常是在判刑的城镇——Valjean的案例中是Var),用铁项圈和绳索绑在柱子上。柱子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犯人的姓名、住址、职业、罪行和刑期。他们的双手通常会被反绑在背后,以免去遮自己的脸。示众持续1到6个小时不等,一般多名罪犯会被同时示众。“示众”被作为剥夺其社会身份的重要手段,因此那天被视为刑期开始之日,而不是从被送进指定监狱算起(后者可能在几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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