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Ambré 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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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莱因哈特盯着那只站在社区网球场的金属围网空隙中的棕褐色雀鸟,那个小家伙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人类所不能做到的“自由”。如果是人类的话,可能只有两种选择,站在围网的这边,或者那边。他此刻无意去打扰这个小生灵,虽然他羡慕这个小家伙拥有他所不拥有的自由,但是,自由这种东西从来都只是一个相对概念。然而他的好心却没有让这只雀鸟在他的视线中多停留一秒,远处汽车驶过的声音惊吓到了这个比人类听觉要敏感的生物,它拍拍自己的翅膀,消失了。
“也许我们该走了。”
“嗯,没错。我可不想做一位迟到的客人。”
可能手里掌握着整个欧洲实力最强大的“梦境军队”的年轻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那位被称作“魔术师”的地下盗梦组织的建筑师杨威利在这样一个鲁尔区的小镇里进行所谓的“合作谈判”。伊谢尔伦,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心里反复地重复着这个小镇的名字,他虽然出生在德国,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把自己的总部放在巴黎,或者阿姆斯特丹这样的城市里。虽然莱因哈特并不喜欢那些大城市的嘈杂声响,但是在那些人口众多的城市中,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给自己刷上一层伪装,隐藏在人群之中。
如果说由多个国家的联合政府在秘密支持的“梦境军队”不屑于用“梦境小偷”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行为,莱因哈特更愿意用“情报机构”来概括自己的工作性质。他们潜入人的梦境,或者说潜意识,在那些可怜人的意识深处寻找他们想要的一切,可能是机密文件,可能是某个坐标,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摧毁这个人的意识,让他的脑子变成一块在冰箱里放久了、开始腐烂的海绵蛋糕。但是即使是有军方的垄断和秘密支持,并不意味着这个领域中没有反叛者。一开始是那些疯狂的、为了金钱而铤而走险的赏金猎人。后来随着军方的所作所为让人无法完全接受,在高压之下,逐渐滋生的反叛组织就像是腐烂的树木之下必然会出现的菌类一样,并开始肆意蔓延。
伊谢尔伦可以说是最不能让人忽视的一个团体。
杨威利,杨威利……莱因哈特走在伊谢尔伦并不算宽阔的街道上,这里比他居住的巴黎第7区或者是阿姆斯特尔芬要安静不少,几乎看不到那些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或者到处拍照的游客。他重复着即将与之见面的人的名字,走过一个有些衰败了的墓园,旁边的花店还在艰难地维持经营,对面幼儿园里却还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莱因哈特不由得有些诧异,谁会把幼儿园建在墓园的对面,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就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街道。
“奇迹的杨”、“魔术师”、“永远不会失败”……这些词语和这位属于伊谢尔伦的梦境建筑师总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是攀附在对面那栋红砖砌成的房子上的攀缘植物一样。莱因哈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现在并没有一个割断他喉咙的伤口,但是那曾经是他在和伊谢尔伦的“梦境小偷”们,或者是用伊谢尔伦他们自己的说法,“梦境革命者”们见面的时候留下的一个印记。他陷入了杨威利设计好的迷宫里,梦主受过训练的潜意识防御者把他围了起来,他无法击败所有的防御者,最后一个拿着利刃的防御者割断了他的喉咙。
随后他醒了过来。
莱因哈特痛恨一切失败,各种意义上的,而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惨败。他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像是要把梦境中由于气管被割断而无法呼吸的部分补回来。在梦境外驻守的缪拉看到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醒来的莱因哈特,他知道这次任务已经失败了。
“莱因哈特,你不该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还有半个小时。”
“任务失败了,我们必须赶快撤退。”
如果说梦境中被人割断喉咙,可能会从梦境中醒过来或者掉入潜意识的边缘——Limbo的话,那么在现实世界中被人割断喉咙或者喂一颗子弹那就不是简简单单地醒来这样了。莱因哈特讯速递收起自己的PASIV,梦主还暂时不会醒来,他们可能有五分钟的时间脱离这里。于是他摸出了自己合法持有的那一把半自动手枪,他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坐以待毙。
缪拉结果了三个可能想要他们命的人,但是却让自己收获了一个枪伤。莱因哈特悲哀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他踏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沼以来最惨痛的一场失败。所有人都说过,梦境是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泥沼,它并不是现实世界那样单一的一层,而是无数叠加在一起的世界被糅杂在一起,而在这个深渊中,最下面是人类最纯粹的欲望,而那能够摧毁一切。
是的,他知道,Limbo,那是他的梦魇,而他最爱的人在那个地方等着他。
所有人都说魔术师杨威利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属于梦境,因为只有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人才能设计出那样精美绝伦的迷宫。杨威利设计的梦境世界不是简单的现实世界的复制,有些进入过杨设计的梦境的人会说那是他们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回忆,也许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楼梯就会通向下一层梦境,而那里等待他们的是玫瑰还是荆棘就无从知晓了。没有人会认为输给杨威利是一种耻辱的失败,如果输给一个永远不会失败的对手,那也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类,不是虚幻的神明。
但是可能是整个欧洲最出色的潜盗者和掌握了“梦境军队”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并不是那些会认为杨威利是一个不真实的神祗的人。他在梦境中和杨威利交过手,那个站在盘旋上升的楼梯的顶端的建筑师用一个平和的微笑迎接他。“他们叫你梦境中的皇帝,冯·罗严克拉姆先生,还是说你希望我叫你莱因哈特?”
他没有回答,静静地拿着自己在梦境中也会使用的那把P99,指向魔术师站着的方向。他的手指就放在扳机上,只要他扣动扳机,他就能让这个魔术师跌落神坛,从这个梦境中醒来或者坠入Limbo。但是莱因哈特发现自己的手指似乎永远无法扣动这个扳机,他没有回答杨给他的问题,杨说的没错,许多人称他为梦境中的皇帝,但是他却更喜欢从对方口中说出的“莱因哈特”这个词。
“我们也许会再见面的,莱因哈特。” 黑发的魔术师推开了盘旋楼梯尽头的那扇门,莱因哈特看到了一些微弱的光亮。他不知道那扇门背后是什么,而当杨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之后,他似乎才想起了自己的脚步。莱因哈特快速地追过去,他用力推开那扇杨消失在其背后的厚重金属门,而迎接他的是一个巨大的、没有尽头的迷宫。
他在那个迷宫中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割断喉咙的感觉,那些温热的血液从巨大的开放型伤口中涌出。莱因哈特试图用手捂住那个伤口,但是无法获得的空气让他的肺剧烈地挤压着每一个肺泡。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中渗出,他在隐隐约约之间看到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红色,也许这就是幻觉,也许Limbo就在前面等着,莱因哈特想,他看到了在那片红色的视野尽头的一个身影,是那个魔术师。然而杨的幻觉只出现了不到一秒钟就消失了。“就算是Limbo我也不是一个人在那里。”这是莱因哈特的意识飘散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至少姐姐会在那里等着我。”
杨威利选择的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条小巷尽头的一家咖啡馆里,在莱因哈特看来,这和任何一家普通的咖啡馆都没有任何的区别。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是魔术师杨,而是他见过一次的,伊谢尔伦团队的潜盗者,华尔特·冯·先寇布。站在莱因哈特身后的罗严塔尔和先寇布在梦境中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碰面,如果依照罗严塔尔的回忆,这位伊谢尔伦的潜盗者拿着军刀试图把他的脖子割成两半,但是罗严塔尔作为一个建筑师,他却也杀过人,无论是在梦境中还是梦境外。身材高大的潜盗者看了一眼莱因哈特和身后的罗严塔尔,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杨元帅在等着你们。”这是莱因哈特听到的所谓“问候”,伊谢尔伦团队内部像是一个组织松散的军队,和他们这种半军方背景的团队不同,无论是杨还是先寇布,都不是真正的军人,但是这似乎并不妨碍伊谢尔伦团队中的人用“元帅”这个词来称呼杨威利。
这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咖啡馆,虽然它有着极其普通的吧台、桌椅和让人没有特别印象的装饰,但是莱因哈特已经注意到了这间咖啡馆的不平常之处。那个站在咖啡机旁用一块旧抹布擦着杯子,似乎要把那些杯子越擦越脏的咖啡师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团队的药剂师,亚历克斯·卡介伦。那个被别人评价能够制造出足够的幻境让人长睡不醒的巫师。
先寇布带着他们走到地下室去,那里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咖啡馆了。莱因哈特猜测这可能是伊谢尔伦团队的总部,但是如果对着整个行内人说“伊谢尔伦革命军的总部在伊谢尔伦一家最不起眼的咖啡馆的地下室里”,可能就像对着所有人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团队总部在巴黎第七区的一间看起来像是已经停业了的博物馆的建筑里一样。而事实上,这两个传言都是真的。
杨威利歪坐在椅子上,倒不是那种轻蔑的姿态,反而是一种极度的放松和无所谓。莱因哈特坐到对面的位置,看着先寇布坐到杨威利的旁边。罗严塔尔选择站在他的身后,而这个动作引起了先寇布的警觉,伊谢尔伦的潜盗者看了一眼旁边的魔术师,学着对面的建筑师的样子,站在了杨威利的身后。莱因哈特知道,罗严塔尔这样做是为了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自己的武器而不用花费时间再从椅子上起来。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莱因哈特,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在梦境之外的地方见面。”
杨威利的话让莱因哈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攥紧了自己的挂坠盒,那是他的图腾,试图来通过自己的图腾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在现实,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这位魔术师构建的又一个梦境。
“杨威利先生,我这次来拜访你是想……”莱因哈特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对方的黑色眼睛,在那一个短暂的瞬间,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属于深渊的颜色。“商讨一个合作的可能性。”
是否已经有人坠入这个深渊了?
杨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先寇布,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到一些建议。“莱因哈特,我不知道你想和伊谢尔伦合作什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之间好不容易达成了有些脆弱的和解。”
“是的,杨威利先生,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后退,莱因哈特向前跨了一步,如果说他们此时在梦境中,那么莱因哈特可能就已经站到了杨威利面前的台阶上了。他们身后会是那一扇通往下一层梦境的门,只要有一个人推开,他们就都会坠入到下一个梦境的深渊之中,也许那里就是潜意识的边缘。
“如果你需要一支梦境军队,很抱歉,伊谢尔伦真的没法帮到你什么。而如果你需要一位建筑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身后就有一位全欧洲最好的建筑师之一。”
这是杨给出的回答,莱因哈特听到之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罗严塔尔,有着蓝色和黑色眼睛的建筑师的眼神里的复杂神色让他有些看不懂。罗严塔尔是全欧洲最好的建筑师没错,但是这一次,就算是罗严塔尔也没法帮他,他只有来伊谢尔伦找杨威利,这位被称为魔术师的建筑师是他唯一的希望。
“杨威利先生,您是整个欧洲最好的建筑师,这一点我承认,作为一个建筑师,我远远比不上您。”罗严塔尔替莱因哈特做出了回答,这让莱因哈特有些惊讶,他伸出手去攥了攥对方的左手,罗严塔尔左手戴着的那个戒指,也是他的图腾,硌得他手心有些疼。
“受到罗严塔尔先生的夸奖我真是感觉很惶恐……但是莱因哈特,我觉得你还是要先告诉我,你想和我合作什么,我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帮你。”
莱因哈特的蓝色眼睛看着对方的黑色眼睛,他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挖出那些藏在黑色背后的真实想法,他想要窥见这个魔术师的潜意识深处,寻找到那个迷宫的出口。
“杨威利先生,我想要让你带我去Limbo。”
这句话像是一枚炸弹一样掩盖了所有的声音,随后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里。莱因哈特的目光黏在杨威利的身上,让魔术师有些坐立不安。他试图向身后的潜盗者那里寻找帮助,而莱因哈特也看到了先寇布的手放到了他携带的那把半自动手枪上。
“莱因哈特,就算你是‘梦境的皇帝’,你也应该清楚……并不是所有去过Limbo的人都愿意再去一次那个地方。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这样去做。”
“我要去Limbo里把一个人救出来,我的姐姐,安妮罗杰,她在那里等着我。”
杨威利有些惊讶地看着莱因哈特,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词。先寇布紧张地向前走了一步,而莱因哈特拦住了想要做出同样动作的罗严塔尔,他可不想看着在这次“谈判”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两个人拿着枪互相指着对方脑袋这种场景出现。
“安妮罗杰……”杨威利轻轻地说着这个名字,她是一个传奇,可能所有有关梦境的理论都因她的研究而起。但是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疯了,也有人说她永远地停留在了梦里。这些流言蜚语没有一个人能够证实,安妮罗杰就这样消失了,像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梦境一样。“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而你说安妮罗杰在Limbo里?”
莱因哈特点了点头,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杨的手撑着他的下颌,眉头拧在一起。当令人窒息的沉默像琥珀一样将屋子里的四个人都包裹起来之后,打破这些沉默的是莱因哈特。
“杨,”莱因哈特抛弃了敬称,他像是在梦境里一样用一个简单的音节称呼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魔术师,“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莱因哈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有些东西我必须在梦里才能跟你坦白。”
02
莱因哈特承认,他并不是一个拥有太多想象力的潜盗者。
他站在杨威利设计的梦境中,虽然已经有很多人用各种各样的词语来赞美杨威利设计的梦境,莱因哈特自己也在梦境中与杨威利有过多次的交锋。但是那毕竟是属于战场的梦境,莱因哈特不认为自己在任务的过程中还有那么多的闲情雅致去欣赏杨设计的迷宫。这一次,他是第一次有如此多的时间来仔细地欣赏这个美妙的梦境。一些轻柔的风吹过他的脸颊,吹乱了他的金色头发,这一切感觉都是如此真实,让人感觉不出是在一个梦境里。如果不是面前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莱因哈特可能真的会认为自己在现实之中。
莱因哈特打开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吊坠盒,里面是他和安妮罗杰还有吉尔菲艾斯的合影,这的确是一个梦境。在现实中,他早就把那张照片从吊坠盒里取了出来,他发誓,他一定要把安妮罗杰从Limbo里带回来。
“那是你的图腾?”杨威利站在他的旁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莱因哈特攥紧了自己的图腾,他不能让任何人碰到图腾,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习惯,如果图腾的秘密被别人知道,那么他们很可能就会落入到敌人的陷阱中,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最后脑子变成一个可怜的干杏仁。
“是的,你的图腾是什么,杨?”
“我没有图腾。”杨威利简单地回答着,他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毫不在意。莱因哈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杨威利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标尺来告诉他现在他在一个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世界。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没有图腾的建筑师,还是说你们都喜欢冒险?”
“如果你是说罗严塔尔先生的话,他有图腾。”
莱因哈特笑了笑,像是要告诉杨威利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奥斯卡的那个图腾是假的,他说他没有图腾,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们建筑师是不是都是喜欢冒险的疯子。”
“我没有说罗严塔尔先生的图腾是他手上戴着的那个戒指,我和他也在梦境中相遇过。”杨威利转过脸去看着莱因哈特蓝色的眼睛,欣赏着年轻潜盗者蓝色眼睛里写满的惊讶,说出了一句让莱因哈特感到更加惊讶的事实,“罗严塔尔先生的图腾是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先生,我想他应该没跟你说过这件事。”
不顾莱因哈特的惊讶,杨快步地走向前面高耸的建筑,这是一个十分具有科幻感的设计,莱因哈特不由得开始怀疑,有着众多复古爱好的杨威利是否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抗拒着科技的进步。他按下了建筑的开门按钮,和莱因哈特一起走进了这栋建筑的电梯。“你去过的梦境中,最多有多少层?”
“三层,奥斯卡不让我去更深的地方,他说三层已经是极限了。”
“我想罗严塔尔先生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但是莱因哈特,你要知道,如果你想去Limbo的话,那是比三层梦境更要深的地方……”
电梯在某一层停下了。
“莱因哈特,我把许多的梦境折叠成了这栋建筑,而现在我们就在梦境的第七层。”
金发的潜盗者走出了电梯,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房间或者一个楼层,他看到的是一个城市。不像他居住的巴黎或者阿姆斯特丹,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伊谢尔伦,但是他可以确定,这里绝对不是伊谢尔伦。
“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图腾。
被问到的魔术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坐到一条长椅的一头,年轻的潜盗者坐到了另一头。“可能是我设计了太多的梦境,我能够一眼就看出来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吧,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需要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来告诉我现在我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世界。”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之前去过的最深的梦境只有三层,我不能贸然带你去潜意识的边缘,那太危险了。”杨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那个电梯,莱因哈特注意到了,最上面的一个按钮上写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个字母,“L”,现在他知道那个字母所代表的楼层是什么含义了。
潜意识的边缘,Limbo。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还不能去Limbo吗?”
“我是说……太冒险了会有不必要的危险,莱因哈特。”
这个时候,附近的足球场的孩子们正在追逐着一个足球,杨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欢笑的孩子的脸上。虽然这只是一个梦境,但是这里没有想要割断他喉咙的防御者,也没有罗严塔尔曾经警告过的那些潜意识投影,杨的潜意识似乎对他没有任何的防备。他看到魔术师似乎被那些正在踢球的孩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莱因哈特迅速地从长椅上起来,朝着电梯的方向跑去。在确定杨不会进入到电梯里之后,他有些匆忙地按下了那个写着“L”的按钮,在电梯缓缓上升的过程中,莱因哈特能够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他震耳欲聋的心跳。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曾经对莱因哈特描述过潜意识的边缘。
“那里也许是所有欲望的堆积,那些最原始的情绪在潜意识的边缘里像是枯木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建筑师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蓝色和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莱因哈特不理解的情绪。“但是奥斯卡,我需要去那里把姐姐找回来。”他紧紧攥着建筑师戴着一个银色戒指的左手,如果是别人的话,罗严塔尔会说那个戒指是他的图腾,被别人碰过之后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就像米达麦亚左手戴着的那个戒指一样。但是莱因哈特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建筑师在掩人耳目,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没有图腾。
“我不能冒这个险带你去那里,莱因哈特,我也许是整个世界上最不适合这个任务的人。”罗严塔尔看着年轻的潜盗者的蓝色眼睛,他把自己的手从年轻人的手中抽了回来。“你知道,你曾经见过的那些……他们在潜意识的深处会更加危险。”
莱因哈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些潜意识的投影。他曾经在罗严塔尔设计的梦境中见到过,有的时候是一个看起来就像是罗严塔尔翻版的女人,莱因哈特猜测那应该是罗严塔尔的母亲。那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个疯子,而她实际上也是个疯子。莱因哈特看到罗严塔尔拿着手里的半自动手枪,毫不留情地朝着自己的母亲的额头开了一枪,而在他开枪之前,那个女人在试图给他一个拥抱,顺便再割开他的喉咙。
“我不适合带你去那里,我不能让你遭受更多的风险。”
“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的,奥斯卡。我想知道姐姐现在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安妮罗杰掉入了Limbo,她的意识在潜意识的边缘徘徊着,而她的身体则陷入了沉睡。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作为可能是最好的药剂师之一,他现在已经不再进入梦境,而他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围绕着安妮罗杰展开的。他需要保证安妮罗杰活着,并且寻找出一种稳定的,能够让潜盗者进入到足够深的潜意识的镇定剂。
“每个人在那里见到的是不一样的景象,那和你潜意识最深处的情绪有关。可能是欲望,可能是悔恨,可能是愤怒……我不能告诉你安妮罗杰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将会在那里见到什么。”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奥斯卡?”
罗严塔尔没有马上回答他,他蓝色和黑色的眼睛看着莱因哈特,“和现实没有什么区别。”
莱因哈特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他大口地吸着气,仿佛有人把所有的空气都从他的肺泡中捏了出去。他马上就要见到Limbo的景象了,但是此时他的耳边响起了杨威利和罗严塔尔给他的警告。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如果没有危险,那他也不会如此执着地想要把安妮罗杰从这个地方解救出来。
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声响,莱因哈特有些颤抖地踏出了第一步。罗严塔尔只是告诉他,自己在潜意识边缘看到的景象和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区别,而当莱因哈特真正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建筑师说的是对的,每个人在潜意识的边缘都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象。
他看到了一片盘旋上升的白色楼梯。
踩在这些白色的台阶上的时候,莱因哈特听到了细微的碎裂的声音,那些在他身后的、已经被他走过的台阶正在一个一个地破碎,坠入到同样是白色的深渊当中。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朝着最上面的一阶走去,那里有一扇关着的白色金属门。如果不是知道杨威利并没有和自己一起坐着电梯来到这一层,莱因哈特可能会认为那个黑发的魔术师会站在门口,凝视着他走进深渊。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看到的真的是深渊,白色的深渊。
莱因哈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站在厚重的金属门的门口,这个白色的深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刺骨寒风吹来,一切显得都是那么的平静。“莱因哈特?”似乎有人在深渊的底层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安妮罗杰,听起来像是他的母亲,但是它听起来谁都不像。莱因哈特站在那里,那个深渊像是有着自己的魔力一样促使着他走下去。“不,”他的理智在警告他,这绝对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奥斯卡……杨……”他呼唤着可能现在能拯救他的人的名字,杨可能现在在每一层梦境中寻找他,而在梦境之外的罗严塔尔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深渊已经张开了它的双臂,准备给予他一个最轻柔的拥抱——
他醒了过来。
被人称为魔术师的杨威利坐在他的旁边,眼神里有一点担忧。莱因哈特大口地喘着气,站在一旁的先寇布和罗严塔尔似乎在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拿出武器指着对方的头的冲动。“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的多,莱因哈特。”杨的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就像是那个白色深渊深处传来的轻柔声音。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把年轻的潜盗者被汗水打湿的金发拢到一边,“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安妮罗杰,但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杨。”
莱因哈特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些退路像是Limbo里逐渐破碎的白色台阶,一点一点坠入到白色的深渊中。
03
“如果我掉进了Limbo,你会怎么做?”
这可能是每一个团队成员都会被问到的问题。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这份工作是在刀尖上行走,如果掉进潜意识的边缘,那么可能是比死在现实世界中更麻烦的一件事。因此团队里互相合作的前哨、建筑师、潜盗者和小偷可能会用一种或是玩笑或是认真的态度来询问自己的搭档这个问题,而每个人给出的回答都不一样。
而这次被问到的人是被人称为魔术师的建筑师,杨威利。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抛给他这个问题的莱因哈特,年轻人坐在安妮罗杰的旁边,轻轻地握着她有些瘦削和苍白的手。她看起来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也许一个轻柔的吻就能让她醒过来。
“我不知道……”这并不是莱因哈特想要的回答,他蓝色的眼睛盯着杨威利,“我曾经发誓,我一定会把姐姐从那里带出来。”
“我告诉过华尔特,如果我掉进了Limbo,他应该给我准备一颗子弹。”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会准备两颗,他不会让我在Limbo里挣扎,而他自己也会去另一个世界继续纠缠我。”杨的嘴角扯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他对我这样的安排很不满意。”
“但是不得不说,你的这种安排是最合理的。”莱因哈特松开了安妮罗杰的手,从地上拎起了银色的PASIV箱子。“如果不是姐姐,我可能会给我的所有队友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我看来,死在华尔特的枪下总比死在不知道是哪个对手的枪下要好,至少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没有要怨恨的人了。”
莱因哈特有些不安地扯出了PASIV中的三根线,他递给了杨一根,建筑师看了一眼刚刚推开门走进来的吉尔菲艾斯,红发年轻人的眼里同样写满了不安。
“我会把莱因哈特和安妮罗杰平安无事地带回来的,齐格飞,请你不要担心。”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句话,这不是他的风格。红色头发的年轻人朝着他点了点头,“谢谢你,杨威利先生。”也许这是他能够听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莱因哈特开始后悔自己抛出那个问题给杨了。如果他掉进了Limbo,那个看起来有些散漫的建筑师绝对不会给他准备一颗子弹。也许杨威利给出的那句“我不知道”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可能性,当然也就包括现在这种。
“杨!”
金发的年轻人站在那些正在逐渐破碎的深渊边缘,朝着深渊呼喊着。那些猛烈的风迅速地淹没了他的全部声音。安妮罗杰拉着他的胳膊,他姐姐的手指苍白而瘦削,但是她依旧能死死地抓着他不让他和那些碎片一起被风吹进深渊的底层。
“莱因哈特,你不能做什么,他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但是,姐姐!” 莱因哈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那些即将破碎的岩石,杨刚刚和这些破碎的岩石一起坠入了那个白色的深渊。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呼,仿佛他只是倒在了柔软的床上,准备享受一个惬意的午睡。“杨还在那里!”
“你要相信他……他是那个魔术师。”
莱因哈特听到了远处夹杂在风声中的音乐声,时间到了,他真的没有时间了。金发的年轻人再一次看着那个刚刚吞没了杨的深渊,他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发现在自己沾满了灰尘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些水痕。
他在现实中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关切的眼神。红发的年轻人递给他一杯水,但是莱因哈特只是攥着那个杯子,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一杯加了毒药的烈酒。“姐姐怎么样,杨怎么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粗糙的砂纸,吉尔菲艾斯坐到他的旁边,攥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腕。莱因哈特看到了自己好友眼睛里闪烁着的一点点泪光。
“安妮罗杰不会继续再睡下去了,她会醒过来,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又能在一起吃苹果派了,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看了一眼另一个躺椅上的杨,那根线连着的针头还贴在他的手腕上。“杨威利先生也会醒过来的,你要相信他。”
然而这让莱因哈特感到不安。
一个建筑师容易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最终他们会迷失在自己创造的一个又一个精美绝伦的梦境中,并且声称这就是现实。尤其是当这个建筑师还拒绝使用图腾的时候。
得出这个结论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用他那双蓝色和黑色的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闷头喝酒的莱因哈特,金发的年轻人似乎有什么压在心里的事情,但是建筑师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打听其他人隐私的人。“但是杨告诉我,他能够分得清梦境和现实,因为他建造了太多的梦境。”
“一个人只有在对梦境没有任何留恋的时候才能不依靠图腾就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也许杨威利先生真的没有什么必须在梦境中才能完成的愿望。”他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威士忌,那些冰凉的酒精饮料现在灼烧着他的喉咙。
“奥斯卡,你曾经对我说过,潜意识的边缘里是人最原始的欲望的堆积……”莱因哈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建筑师,他望向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但是那里面没有他想要的答案。“我去了那里,但是我发现那里只有白色的深渊。你告诉我你看到的Limbo和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区别。”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留恋梦境。”建筑师喝完了自己面前杯子里所有的酒,摊了摊自己带着银色戒指的左手,现在他们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装饰,并不是建筑师真正的图腾。“在梦境中我只能看到现实中出现的一切,那些不爱我的依旧不会在梦境里施舍给我一点我想要的东西。”
“我觉得杨……可能这是我的错觉,我想他可能认为现在他自己依旧在一个梦境之中。”莱因哈特学着梦境建筑师的样子喝完了自己的那杯酒。“这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并不是一个建筑师,我也缺乏你们的那些想象力。”
他从未如此希望过自己捕捉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在这一点上,他没有错。
巴黎总是展现给他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和最丑陋的一面,而莱因哈特认为这两者都是这个城市的真实,就像梦境,总是有好的和坏的。莱因哈特站在自己的公寓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杯咖啡,从这个阳台上看去,如果天气好的话就能看到远处的铁塔。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由钢铁做成的建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捕捉有关伊谢尔伦团队的消息,那些细碎的信息正在他的脑子里努力地拼接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他最信任的前哨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甚至开始开玩笑说他们现在应该是最了解伊谢尔伦团队的人,比伊谢尔伦团队自己还要了解。莱因哈特知道,在把安妮罗杰从潜意识的边缘里拉出来之后,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杨威利。虽然莱因哈特在努力地把消息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但是那是传奇的安妮罗杰,那是奇迹的杨威利,就算他再怎样试图用纸把火包住,最后那些肆意燃烧的火焰最终只能将一切吞噬,剩下的只有黑色的余烬。
他在这个有些阴沉的清晨收到了他最想否认的一条消息。
“莱因哈特,”奈特哈尔·缪拉从鲁尔区回来,匆匆地敲开了他公寓的门,“有一件事我认为你必须要知道。”
他和杨威利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互相争斗上,梦境是他们曾经的主战场,他坠入过杨威利给他设计的陷阱中,也曾经试图用一颗子弹在梦境中结束对方的生命。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杨威利的生命会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结束。莱因哈特不是没有设想过杨威利的死亡,他以为自己会作为一个敌人欢呼雀跃难掩内心的喜悦,他以为自己会作为一个朋友流下伤心的泪水,他以为自己会作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坠入疯狂,因为杨威利并没有让他做好失去自己的准备。但是他发现,当奈特哈尔·缪拉强忍着哽咽的声音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像是早已准备好一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而他的冷静让缪拉咋舌。
一切和他最不好的想象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敌对伊谢尔伦团体的组织发现了杨的异样,那个奇迹杨威利也会在某一天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莱因哈特甚至都发现了这一点,但是杨威利一直拒绝使用图腾,他坚信自己能够区分梦境和现实——他认为自己现在在一个梦里,如果他想要醒来、回到现实、回到伊谢尔伦,他能够做的只有坦然地面对梦境中的死亡。
所以当他真的面对一颗属于敌人的子弹时,杨威利也并没有感到恐惧,也许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到的只有他终于能逃脱这个梦境,去现实中的伊谢尔伦享受一杯加了一点白兰地的红茶。
“周五的时候他的葬礼在伊谢尔伦举办,你会去吗,莱因哈特?”
金发的潜盗者摇了摇头,他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杯咖啡,而咖啡已经凉了。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在阴沉的天空下突兀的刺眼。“我没有时间。”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话,他现在有一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挥霍,但是伊谢尔伦是他不能去的一个地方……
缪拉从伊谢尔伦回来,试图告诉莱因哈特他在周五参加的那个葬礼。“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年轻的候补前哨在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使用的词语。莱因哈特坐在自己公寓的扶手椅上,听着缪拉所说的一切。“也许他需要一个吻就能醒来。”莱因哈特在心里这样想着,但是他不知道伊谢尔伦团队的所有人会不会在得知了这个秘密之后争先恐后地去给他们的“杨威利元帅”一个吻,以期待那双黑色的眼睛能再次睁开,就像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而他们这种人,没有PASIV是不会做梦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达斯提·亚典波罗哭得这么凶,他穿着黑色的丧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细长的影子。”
“华尔特·冯·先寇布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他的学生,还是个孩子的建筑师,我觉得他以后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奇迹。”
莱因哈特闭上了自己的眼,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然后又松开。“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然而现在那一点点希望的光芒从他的指尖溜走了。
莱因哈特从来都不是一个出色的建筑师,他会自嘲地说自己缺乏建筑师所必须的那种想象力,他能够做的只有把回忆堆砌在一起,形成一层一层的梦境。无论是杨还是罗严塔尔都郑重地警告过他这种做法的危险性,永远不要拿回忆建造梦境,这会让一个人看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缘。
他躺到一个并不是十分舒服的躺椅上,手边放着PSAIV和吉尔菲艾斯给他的镇定剂。如果没有PASIV和镇定剂,他们都是被梦境无情抛弃的人。他闭上眼,那些温柔的黑暗像白色的深渊一样向他张开双臂。
他听到了钢琴的声音。
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出现在他的面前,莱因哈特缓缓地推开了有些凉的金属门。钢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知道,这是安妮罗杰,这是他的姐姐。有着和他相似金发的年轻女士坐在钢琴旁,而更年轻的自己则坐在地毯上,抬头看着自己的姐姐的手指在琴键上敲打出动听的旋律。莱因哈特知道,这是用回忆构筑的梦境,虽然他已经记不清安妮罗杰弹奏的曲目到底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莱因哈特,你昨天晚上梦见了什么?”钢琴声停下了,安妮罗杰转过来低头看着坐在地毯上的莱因哈特,看起来只有十九岁的他抬起头看着姐姐,“嗯……我不记得了。”
“也许那些梦境就存在于你的脑子里,而你只是忘记了把打开它们的钥匙放在哪里了。”安妮罗杰轻轻地叹了口气,“梦境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有些时候我们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在渴望些什么……”
“姐姐,我能在梦境中看到什么?”
“你所想看到的一切。”安妮罗杰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抬头看着站在厚重金属门门口的莱因哈特,“你失去的、你得到的、你想要看到的一切都会出现在你的梦境里,但是那不是现实,莱因哈特。”年轻的潜盗者看到了自己姐姐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样,但是他读不懂里面的神色。于是他惊慌失措地关上这扇门,他不知道自己能在梦境中看到什么,安妮罗杰说的没错,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
他在另一扇金属门后面看到了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纠缠在一起的自己。他的一只手试图在对方的肩膀上留下一些可能一个星期都不会消失的痕迹,另一只手则被对方的左手紧紧地攥着。莱因哈特看到了放在床边桌上的那个挂坠盒,那是他的图腾,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现任何偏差的话,他的梦境建筑师会在每次身体接触之前帮他摘下这个图腾,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遵循着这个传统——图腾如果被别人碰到,那就失去了图腾的效果。
“奥斯卡,你的图腾?”他的话被夹杂在自己的喘息中,而他的梦境建筑师在做出回答之前给予了他一个令人窒息的吻。
“这并不是一个图腾,莱因哈特。”罗严塔尔松开了自己的手,那个银色的金属冰凉的触感也一并消失了。“我不需要一个图腾,梦境和现实对于我来说一样糟糕。所以我不会沉溺在梦境中。”
莱因哈特关上了这扇门,这是第二层梦境。欲望,他重复着这个词,罗严塔尔说的没错,在潜意识的边缘是人类各种欲望的堆积,而他真的不确定自己能够像罗严塔尔一样丝毫没有感情波动地给那个出现在他梦境中的投影一颗子弹。
“如果我掉进了Limbo,你会怎么办。”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杨背对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自己黑色的头发。莱因哈特没有看到安妮罗杰,只有他自己,和杨。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PASIV放在脚边,那时他在等待着杨的回答,他在期待着杨的回答……
“我不知道。”
这不是他期待的回答,他可能在心里预想了无数种回答,但是没有一种回答和杨威利给他的相同。然而杨威利的这句回答又包含了无数种的可能性。
“如果你掉进了Limbo,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杨!”
不,莱因哈特面对着自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这个词,这不是他当时说的话,他当时没有——
“你应该给我准备一颗子弹,莱因哈特,与其两个人可能都迷失在潜意识的边缘,这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可能会准备两颗子弹,像华尔特·冯·先寇布一样,那样我就能去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纠缠你了。”
他听到了杨的笑声,很轻,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到。他看见回忆中的自己从扶手椅中站起来,走到魔术师的面前,给了对方一个紧紧的拥抱。
最后一层梦境,莱因哈特只看到了他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通过PSAIV和别人共享梦境,他有些紧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根冰凉的线和针头的感觉永远都谈不上多好。莱因哈特的目光从自己的手腕上移开,他注意到了那张躺椅后面的一面镜子。莱因哈特张了张嘴,没有一个词从他的嘴里出来,他似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杨。”他想要说出对方的名字,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镜子里的人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在梦境的镜子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
Chapter 2: Laiton 黄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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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永远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海水味道。
达斯提·亚典波罗踩在一些松软的沙子上,远处的海浪声中夹杂着一两声海鸟的鸣叫声。他抬起头,却没有看见应当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些海鸥或者是军舰鸟。他向前踏了一步,把差点就被沙子吞没的鞋从沙滩上拔出来。这里面肯定会被塞满细小的砂砾,“该死,我真的很喜欢这双鞋”,他在心里小声地咒骂着。
沙滩在悬崖的尽头戛然而止。
那些由黑色玄武岩做成的悬崖在它脚下绿色海浪的冲击下在一点一点坍塌,看起来似乎像是一个巨大的沙漏。亚典波罗朝着坐在悬崖边的一个身影走去。他已经在这个地方见到过无数次这个身影了,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
“最近怎么样,达斯提?”
他躺到了那个人旁边的沙滩上,完全不顾一会儿他的铁灰色头发上可能会沾上很难被扫下去的沙子。天空从深沉的灰色变成一些轻浅的蓝色,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开始向金色转变,里面依旧夹杂着红色。
不,这不是应该有的颜色。
“还是老样子,你知道,伊谢尔伦的那些事情。不过好在有些让人开心的事情,比如我们一起庆祝了波布兰的三十二岁生日,我送给他一副老花镜,作为他之前对我无情嘲讽的反击。”
杨轻轻地笑了起来,而这个笑声如果不仔细听的话,会马上消散在喧嚣的海浪声之中。亚典波罗侧过脸来,和杨的目光相遇。全欧洲最好的梦境建筑师的黑色眼睛注视着他,他想要用“柔软”这个词来形容杨的眼神,但是他迅速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这个人的眼神可能会有一瞬间的柔软,这并不是杨威利软弱的证据。杨的手指捏了捏他没扣好扣子的衬衫领子,在露出来的脖子和一部分皮肤上面是两块名牌。
“你的钥匙呢?”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前哨攥住了杨的手,把他的手从折磨自己衬衫领子的位置拿开。梦境魔术师的手指冷的像是在海水里泡过一样。他们脚下的绿色海浪在隆隆作响,仿佛要吞没一切。“我用不到它了,所以我把它给了尤里安。按照道理我应该把它给我的学生……但是我觉得我不像你一样有那么大的耐心对付一个年轻人。”
杨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他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的海面。那些绿色的海水在接近天空的地方变成了一种深沉的灰色,然而那里现在被刺眼的阳光抹上了金色和红色。亚典波罗摇了摇头,不,这不太对劲。
“那是你的图腾,达斯提。”杨的回答和很久很久之前一样,这一瞬间达斯提·亚典波罗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看到的是十年前的杨威利,他们刚刚认识不久,他手里还攥着自己的那一把黄铜钥匙……
“我现在不需要图腾了,杨,就像你说的,我们不一定需要依靠图腾才能区分梦境和现实。你也没有图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后面那一句补上了。亚典波罗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酸,就好像刚刚有人粗暴地往他的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一样。他听见杨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这个人的肩膀上似乎也被阳光涂上了一点点金色的边缘,而那些黑色的头发中夹杂着金色的光线。他知道这和那位“梦境皇帝”莱因哈特的金发不同,这更像是那些无聊的宗教画像上给圣人的头顶加上的金色光圈,以显示绘画者描绘的是圣人和神祗,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你是一个前哨,我是一个建筑师。我构建了无数的梦境,所以我能够区分梦境和现实……”
亚典波罗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容。他当然知道,杨威利的话有的时候是不能当真的。
“所以,告诉我,我们现在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
杨迟疑了一下,没有给出他答案,那些海浪的声音和海鸟的鸣叫声让亚典波罗感觉有些心烦。赐予杨那些金色光线的太阳在一点一点消失在灰色的海面之上,看起来像是大海把太阳淹没了一样。“达斯提?”他听到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摇了摇头,这可能只是一个幻觉,“达斯提——”这不是幻觉,亚典波罗小声地咒骂了一句,他从沙滩上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着的沙子。“或许我该走了,杨,我还会再和你见面的。”
“下一次,你能不能在日出的时候过来,达斯提?”杨威利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依旧坐在沙滩上,凝视着即将消失的落日。站在他身后的亚典波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挂在脖子上的现在只有他的两个金属名牌,而没有那把黄铜钥匙了。
“你知道,杨,这个地方永远没有日出。太阳只会不停地从这里落下,然后再一次落下……”亚典波罗捏了捏杨的肩膀,力道不大,当他的手指稍微蹭过一点杨的脸颊的时候,他发现杨的脸颊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凉。
“达斯提!”
他再一次和杨道别,踩在松软的沙滩上,站在远处的奈特哈尔·缪拉打扮的和他平时一样,而柔软的砂色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达斯提你知道你不能再来这里了。”
莱因哈特的年轻前哨有些责备地看着他,亚典波罗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个该死的梦境。”
“而你以为你建造这样一个梦境的监狱就能把他关在里面吗?达斯提,你要知道杨威利已经……”还没等缪拉说完,亚典波罗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那把瓦尔特,朝着缪拉的额头开了一枪。有着砂色头发的前哨留给他一个惊愕的表情,“对不起,奈特哈尔,一会儿我会好好和你谈一谈的。”他依旧攥着自己的那把半自动手枪,袖口的硝烟在一会儿之后就会散去。
他醒来之后看到了坐在他旁边,一脸严肃表情的缪拉。年轻的前哨依旧揉着自己的额角,在梦境中死亡可能只会让人醒过来,但是疼痛是真实存在的。缪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块作为图腾的手表,仿佛是要确认自己没有处在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PASIV放在他们两个的脚边,已经停止了运作。
“我很抱歉进入了你的梦境,达斯提,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奈特哈尔。”亚典波罗把粘着塑料管子的胶布从他的手腕上撕下去,那一点点疼痛告诉他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不是一个梦境监狱,我没有把他关在里面。”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存在于咽喉的疼痛依旧像是有人在他的喉咙里撒了一把沙子,“他一直都是自由的,没有人能把他关在什么地方。”
“杨威利已经死了,达斯提,那只是你的一个潜意识的投影而已。他不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死了,他不是真的!”亚典波罗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这让这间用巴黎的停业博物馆改造成的实验室里回荡着他的最后一个词的词尾,缪拉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波动,他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坐在躺椅上的伊谢尔伦的前哨,但是什么都没有说。“那是回忆,奈特哈尔,我曾经在那里死过一回。”
“如果我就要在这里死了,那也太窝囊了。”
年轻的士兵死死地攥着自己胸前挂着的那把黄铜钥匙,钥匙的锯齿有些地方被磨得薄了一些,但是不是正确的地方。该死,这又是一个梦境。亚典波罗在心里咒骂着,然而在梦境中,疼痛也是真实的。他的腹部被一颗子弹豁了个口子,而血正在从里面不断地流出来,慢慢地浸染了他的外套。他知道在梦境中死去只是会让人醒来,这是一个军队的模拟训练任务,如果他在任务中失败,他就会被踢出这支梦境军队。
达斯提·亚典波罗从来都不想当兵,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他不能被踢出军队,尤其是他的那些在情报机构任职时留下的案底让他如果离开了军队就会面临极大的危险。隶属于欧洲整体情报组织的这支梦境军队成了他最后的庇护所。离开了这个庇护所,他只能过流亡的生活或者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某个小巷子里被人拖入一个梦境,撬开他脑子里所有有价值的情报,然后再给他一颗子弹。
“老爹,有的时候你说的话真的不能相信,这把钥匙给我带来的好运要到头了吧。”他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挪动了一下身体,那些从他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在地上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红色痕迹。他闭上眼,攥紧了自己手里的图腾,原本冰凉的金属被他的体温捂的温暖了起来。亚典波罗很清楚,如果他一直攥着这把钥匙的话,渐渐它也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别动。”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这也许是一个幻觉,亚典波罗有些绝望地想着。他的父亲曾经用一种不可知论的理念跟他说过,也许人在预见死亡的时候会听到幻觉。不过这个说法没有人能够证实,也没有人能够证伪。“如果你不想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里的话,就听我的。”
达斯提·亚典波罗看到了一个身影,此时他的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自己的那把黄铜钥匙。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人不算高大,有着黑色的头发,当然和像是扫帚棍子一样的亚典波罗不一样,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士兵,而像是梦境中普普通通的一个防御者。但是没有防御者会带着专业的处理伤口的绷带。当那双手隔着止血绷带按住了亚典波罗的伤口时,年轻的前哨差点叫出声来。他当然不想吸引他的对手过来,现在的情况已经足够糟糕,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
“你需要相信我……虽然我也并不想卷入太多麻烦里,但是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在梦里被杀了的话,只会醒过来,不会真的死去。”亚典波罗的声音轻的像是气流一样,他看见对方的眉头皱了起来,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放松。
“不,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知道我有救你的方法。”按在亚典波罗伤口上的压力消失了,那个有着黑色头发和同样颜色眼睛的士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了一台PASIV,他扯出两根线,“但是我需要时间,而这是我能争取到时间的最好方式。”
“什么……你知道我也许坚持不了两层梦境。”
“你能坚持的,我只需要五分钟。”把针头刺破亚典波罗皮肤的人平静地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似乎是在试图安抚面前流了一堆血的年轻人,“我是杨威利,是一个梦境建筑师。”
亚典波罗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一个梦境。
他是一个前哨,这意味着他的大部分工作要在梦境之外完成——收集目标相关的数据、考察周围的环境、打点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等等,这拜他在情报机构工作的那两年经验所赐。亚典波罗并不擅长构建梦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更喜欢捕捉现实中的蛛丝马迹。“总会有更合适的人来设计梦境,不是吗?”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试图用这种无所谓的言论来掩盖自己缺乏一定的想象力的事实。他能够设计梦境,像教科书上那样的多层迷宫的理论亚典波罗作为一个优等生早就烂熟于心,但是他不会主动去做这件事。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梦境中的天空,浅蓝色,太阳歪斜地挂在离海面不远的地方。有些海鸟在他们的头上盘旋,发出歇斯底里的鸣叫声,亚典波罗甚至怀疑这些声嘶力竭发出声音的可怜生物在下一秒就要死于窒息。
这是一个看起来像是荒凉海岛的梦境。他踩在柔软的沙子上,远处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亚典波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上一层梦境中被子弹打中的地方,伤口已经消失了,但是他还是注意到,有一些红色的痕迹渐渐出现在他的衬衫上。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所以我们需要做什么,杨?”亚典波罗坐到了已经坐在沙滩上的杨威利的旁边。“我似乎没有告诉你,我是达斯提·亚典波罗,是个前哨。”
“我听说过你,达斯提。”杨的手里抓了一把沙子,亚典波罗看着那些沙子从他的指缝间慢慢落下。“我是你的校友,剑桥……不过我没有在毕业之后选择去情报机构工作。”
“你知道我?”
杨威利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个笑容,“可能一开始只是一个名字,但是你的潜意识已经把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了我。我是个建筑师,我知道你们都把秘密放在什么地方。”
“这不公平,学长。”他换上了一个显得有些亲密的称呼,“你知道有关我的一切了,但是我只是知道你的名字和你是个建筑师。”
“你会知道的,达斯提,你会有很多的时间。”他把手里的那一把沙子丢回到了沙滩上,现在那些沙子除了温度之外,和其他的沙子并没有任何区别了。“现在我需要告诉你,上一层梦境的捷径在哪里。如果我们能通过那条捷径,我们就不会死在上一层梦境里,就还有赢的机会。”
亚典波罗感觉到了上一层梦境中伤口传来的一点疼痛的感觉。他看着杨用手指在他们两个中间的沙地上渐渐地描绘出了一个复杂的地图。“如果这些沙子能被塑成形状就好了。”杨像是抱怨一般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达斯提·亚典波罗看着那些砂砾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沙滩上漂浮起来,随着杨的手指的移动,变成了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城市。
“这是上一层梦境的模型。”杨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那个城市翻转了一个角度,让亚典波罗能够更好地看清楚里面的细节。年轻的前哨手里依旧抓着自己胸前的那把黄铜钥匙。“原谅我只能做成这个样子,但是它已经足够用了。我们上一层在这里,然后你知道,那些你需要去获得的资料在这一个地方。”亚典波罗看到了两个地点之间被沙子链接出的一个折叠的空间。“这就是捷径。”杨伸出手指碰了碰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砂砾,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地在杨的指尖聚集着。
“我有一个问题。”
杨的黑色眼睛越过那个漂浮着的迷宫看向亚典波罗,绿色的眼睛捕捉到了对方眼神里的不解。“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请你给我一个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而不去帮你的理由,达斯提。”
他没有被军队踢出门,也没有被他在做情报工作时得罪的那些人或者组织在一个背街的小巷里抹了脖子。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但是达斯提·亚典波罗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接受平淡生活的人。如果说生活的海面风平浪静,那么他就会把石头丢进去,激起一些小小的浪花。现在,他有了一个“共犯”。
杨威利构筑的梦境成了他们“密谋”的主要场所,亚典波罗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这个梦境,但是杨似乎对这个构筑在悬崖和海岸边的梦境场景情有独钟。年轻的前哨躺在沙滩上,他旁边的建筑师这次没有指挥着那些沙子悬浮在空中,创造出各种各样奇妙的迷宫。杨只是坐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拿着一支铅笔,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在白色的纸张上画着速写。
“你在画什么,杨?一个新的迷宫吗?”
“不……我只是最近会看到一些东西,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杨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铅笔,他转过脸来看着年轻人,伸手碰了碰年轻人有一些雀斑的鼻子。亚典波罗抓住了他的手,杨的手指上有一点被铅笔压过的痕迹。“那是什么?”
“可能是某种预示,我认为那些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我的潜意识中的。”亚典波罗看到对方黑色眼睛里刚刚一闪而过的柔软消失了,他的前辈又变成了那个能够构建出极度复杂又极度危险迷宫的建筑师。“战争。”这个简单的词语从杨威利的嘴里被说出来,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也不能被淹没在汹涌的海浪声中。“还有一个人,他们说他是梦境的皇帝,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相信这一切吗,杨?”亚典波罗抓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钥匙,他不需要自己的图腾来告诉他现在他处在一个梦境中,这一切都那么的明显。“那是一个你自己的梦境,还是别人给你植入的想法?你需要问问你的图腾……”
“那是我自己的梦境,达斯提,你知道我不需要图腾。”
在那一瞬间的冲动之中,达斯提·亚典波罗拽过了杨威利的手,把自己攥着的钥匙塞到了这个建筑师的手里。杨在震惊之后保持了沉默,并且默许了这个对于他来说并不太舒服的动作。“这是我的图腾,杨,你应该知道图腾让我们能够判断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别人的梦境中。别人当然不会知道我把这把钥匙的某些锯齿磨薄了一些,但是我能够摸出来……这像是我的某种密码”
“那你就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
“为什么,我需要告诉你。”亚典波罗攥住了杨想要抽回去的手,年轻人手掌的温度比杨要稍微高一点点。“我需要告诉你我知道我现在在你的梦境中,因为我的图腾上所有的锯齿都是一样的。”年轻的前哨说着,这时他感觉到了钥匙上的一些锯齿稍微出现了一些变化。“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图腾的秘密,所以它在这个梦境中失去了效果。”
“这太危险了,达斯提,如果这被不怀好意的人发现,你可能会……”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杨,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又突然蹑手蹑脚了,我记得你才是那个不使用图腾的人。”
“因为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陷入到任何危险当中。”
“我不是一个需要你照顾的小孩子,我是个前哨。”年轻人似乎有些不满地松开了自己攥着的手,杨迅速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拿起了放在沙滩上的铅笔。铅笔笔尖在白纸上停留了很久,但是没有留下一个痕迹。“似乎我才是那个在梦境中杀过人的?”
“还有现实,达斯提,我知道你在情报部门工作的那两年都做过什么。”
“你会认为我很危险吗,杨?是一个随时可能用一颗子弹结束一个生命的那种人?”
“不,当然不。”杨摇了摇头,他手里的铅笔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不明显的圆点。“但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差点死在我的眼前……我觉得我有责任保护你的生命安全。”
年轻的前哨笑了起来,他看着他们头顶上的太阳迅速地向着海面的方向降下去。杨曾经对他说过,在这个梦境中,永远不会有日出,太阳会从正午变成黄昏,随后继续回到正午的位置。那些阳光在杨的头发上涂上了一些金色的碎屑,他看起来像一个从神坛上走下来的神祗,但是亚典波罗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任何人都一样。
“你不用把所有人的生命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一回,杨伸出手捏住了年轻前哨的手指,亚典波罗攥住了杨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你不是要拯救世人的神。”
“但是我至少拯救过你,我总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杨……”年轻的前哨决定结束这个听起来有些沉重的话题,但是随后他选择的话题对于杨威利来说也并不轻松。“你为什么决定到军队里来?我记得你不是像我这种,从剑桥毕业之后跳上了贼船,发现自己下不去了之后就上了一艘更危险的船。”
“因为现在除了军方之外,没有其他地方能支持我的研究。”杨松开了自己的手,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梦境里面能有多少危险,所以我想在这艘被你评价为‘危险’的船上多照顾你一阵子。”
“你都做了什么研究?”
“你想知道吗,达斯提?”
亚典波罗从沙滩上起来,他坐到杨的旁边。杨从沙滩上抓了一把沙子,他松开手,那些沙粒在空中漂浮着,随着杨手指的移动变成了一个像是垂直的塔状建筑模型。“你进入过的梦境最多有多少层?”
“三层。”
“你知道在多少层梦境之下,能够触及到潜意识的边缘……也就是Limbo?”
年轻的前哨摇了摇头,他真的对梦境的了解没有杨那么深入,但是他也惊讶于这位建筑师已经触及到了他们不敢触及的地方,潜意识的边缘。
“达斯提,在一个像这样的垂直叠加的梦境中,最深一层的时间几乎就是永恒的……”杨轻轻地碰了碰那个尖塔的最顶端,亚典波罗已经习惯了杨的这种行为,在这个世界中,杨是一切的操控者,但是他却只热衷于操纵这些沙子。“我在那里找到了潜意识边缘的入口,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别人从未描述过的景象。”
“杨,这太危险了!你没有图腾,你可能会迷失在那么多层的梦境中,然后你的脑子会缩成一个杏仁核!”
“但是总要有人走入这样的地方,你可以当我是一个探索者……我没有像军方那样利用梦境去发动战争或者窃取情报的想法,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抱有极大的好奇。”
“你看到了什么,杨?”
“这很难向你描述,我在猜测,可能每个人在潜意识的边缘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而且似乎它会随着我们的改变而改变。”杨停顿了一下,他深色的眼睛看向远处绿色的海面,亚典波罗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那些海水的颜色像是他的眼睛。“我看到了战争,还有那个被称为皇帝的人。”
战争还有梦境的皇帝被证实并不是杨威利在潜意识的边缘看到的幻觉。
达斯提·亚典波罗最终还是离开了梦境军队,不过这次他不是被军队扫地出门,他也真的没有被之前的仇家杀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从伦敦来到德国鲁尔区的小镇伊谢尔伦是他没有预想过的一个人生选择,但是他选择了杨威利选择的道路,他的这位剑桥的学长告诉他,一位名叫亚历克斯·卡介伦的剑桥前辈在伊谢尔伦这个地方经营一些生意,和一个德国人华尔特·冯·先寇布一起。
年轻的前哨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学长所说的“经营一些生意”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在的德国经营一家英国餐厅或者在鲁尔区经营煤炭贸易。亚历克斯·卡介伦可能是一位低调的药剂师,但这不意味着他在业界的水平和他本人一样低调。亚典波罗终于知道了杨的镇定剂的来源,毕竟不是所有的镇定剂都能支持像杨威利这样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梦境。但是华尔特·冯·先寇布先生似乎就与“低调”这个词无缘了,亚典波罗花了一点时间去调查这个德国人的背景。不用他花任何力气,那些他收集来的信息做成的报告就已经像一本巨著一样厚了。潜盗者、杀手、花花公子。这些词在当达斯提·亚典波罗真的见到先寇布的时候,他认为这些词来形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十分贴切。
很多年之后,达斯提·亚典波罗选择在他给先寇布贴上的那些标签中加上另一个,忠诚。
这个潜盗者不是忠诚于他所熟知的剑桥学长杨威利,那个不用图腾,会在一个梦境中用漂浮的沙子构筑迷宫的建筑师,这个潜盗者忠于那个被人称为“伊谢尔伦的魔术师”的建筑师杨威利。
亚典波罗曾经认真地想过,如果华尔特·冯·先寇布也曾经走进过那个充斥着海风味道的梦境,那这位被称作“蔷薇骑士”的潜盗者,真的可能会把那些沐浴在杨身上的金色阳光当做是这位魔术师属于神坛的证明。
他们不属于梦境军队,他们是小小的反叛组织。虽说杨对这样的称呼不置可否,但是他还是愿意站在那个越发表现得像是某种新时代的梦境盖世太保的组织的对面。梦境应该是自由的,杨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亚典波罗喝了一口卡介伦给他倒的白兰地,有些晃晃悠悠地搂过杨的脖子,他的剑桥学长的黑色头发蹭过他的脸颊,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境之中,因此他放下那个还剩下一杯子底白兰地的杯子,攥紧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这不是一个梦境,这就是现实。
“梦境应该是自由的,我们在梦境的世界中也不应该被所谓的极权压迫。”亚典波罗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小咖啡馆的地下室里活像是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情绪激昂的学生革命者。杨在他的耳边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是被人挠了肚皮的猫。
随后的几年中,他看到了战争,也看到了那个后来被人称为“梦境皇帝”的潜盗者。
亚典波罗花了他可能是这辈子最多的精力来调查这位比他小上不少的潜盗者。莱因哈特,他盯着自己手里的这张照片,念着这个名字。照片上的年轻人有着耀眼的金色头发,那一瞬间亚典波罗有一种错觉,这个年轻人是来源自梦境的,是从那个梦境的悬崖上走出来的。这个年轻人从已经开始腐化的情报机构掌权者手中夺取了梦境军队的实权,他被称为皇帝,因为他手里攥着整个欧洲的梦境军队。
“我知道了,谢谢你达斯提,我会在下一个任务中做好准备。”
亚典波罗在这间咖啡馆的阁楼里找到了杨,这间阁楼被“魔术师”改成了自己的工作室。推开门的时候亚典波罗看到了那些用纸做成的巨大模型,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由水泥森林构成的城市,这是他们的下一个战场。他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摆在旁边。杨走过去,拿起了他丢在桌旁椅子上的那一本有关这次任务以及“梦境皇帝”莱因哈特的资料。“他是没有输过的皇帝,真是神奇……”杨停顿了一下,翻看着手上的这一本厚厚的纸,“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在战场上和他相遇,我倒是有点好奇这位皇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是‘我们’,杨,你不能把我丢在这个战场之外。”
“你有你的任务,达斯提,你的任务是在梦境之外的……”杨合上了那本资料,抬起头来看着坐在桌子上的年轻前哨。“我记得我说过我得保证你不会遇到危险?”
亚典波罗伸出自己的胳膊,把魔术师圈在一个松散的拥抱中,“这不公平,杨,你知道我总是能在梦境中摆脱危险,那一次只不过是我的失误。”他吸了一口气,杨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红茶味道,似乎还混合着一点烈酒的辛辣感,“我不是你的学生尤里安,我是你的战友啊。”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像是安慰一样地拍了拍亚典波罗的背,这种动作让年轻的前哨感觉更不好了,他不是杨威利的追随者或者是跟在他的后面的一位信徒,需要神祗的庇佑,他是建筑师杨威利的战友,他是剑桥学生杨威利的学弟,他是杨威利的朋友。“你的战场不在这里,我不能把你拖进这个泥潭里。”
“当我攥着我父亲给我的这把所谓的‘幸运钥匙’祈求我不会死在那个梦境中的时候,你出现了,你就已经把我拖入这个泥潭了。先寇布先生可能是你信任的那个……会在你掉进Limbo之后给你一颗子弹的人,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充满了那个他熟悉的梦境中悬浮的沙子,似乎杨的手指没有抓着他的外套,而是指挥着那些沙子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我会去Limbo里把你找回来,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个只会寻找线索和信息的间谍,我也是一个士兵。”
“我多希望你不是一个士兵,也不是一个间谍……达斯提,我多希望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会在晚上的时候梦见自己指挥着一艘宇宙战舰,或者是梦见自己是一位成功的专栏作家。”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两个梦想也许只有当我无聊的时候让你构筑一个这样的梦境来实现吧。”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绿色的眼睛看着这位被人称作“魔术师”的建筑师,“祝我们每个人都好运。”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是最后脱口而出的就只剩下了这一句。
他在梦境的战场上遇到那位皇帝是一次偶然。
按照杨的计划,他应该留在迷宫外面,但是亚典波罗从来都不是一个“杨威利的跟从者”,他这道这个迷宫是什么样,他也知道那位被人称作“皇帝”的人不会甘心接受一次失败。杨设计的这座迷宫看起来像是用白色的纸叠成的螺旋楼梯,他在那些像沙粒一样浮动的楼梯中寻找着那条通往正确方向的道路,手里还攥着他的那把枪。
一个金色的背影,站在楼梯的一阶上。亚典波罗甚至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看到了站在楼梯尽头的杨威利和拿着枪指着魔术师的莱因哈特。
“我们也许会再见面的,莱因哈特。”黑发的魔术师的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是也足够清晰。亚典波罗站在离那两个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他不知道此刻到底应该朝着那个方向开枪还是应该按照原计划什么都不做。他看到杨威利推开了那扇白色的金属门,消失在这个梦境中。
“别动。”他听到的不是那个皇帝的枪声,而是他身后的一个平稳的声音。塑料质感的枪口抵着他的后脑,“把你的武器丢到一边,双手举起来。”看在不存在的神的份上,他真的很讨厌这种命令的话语,他在军队里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亚典波罗把枪丢到一边,他身后的人把那把可怜的武器踢下了台阶。“如果我足够倒霉,要死在这里的话,我能知道你是谁吗?”这是他的缓兵之计,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知道这个迷宫所有捷径的人可不是现在这个拿着枪威胁他的人。
“如果你真的要知道的话,你应该知道对方的前哨叫什么名字。”
“我猜你不是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如果是他的话,他早就开枪了。我说的没错吧,奈特哈尔·缪拉先生?”
这是他所需要的机会,在对方的前哨迟疑的瞬间,他迅速地翻下了他们所站立的这一条阶梯。似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的缪拉朝着他下坠的方向开了一枪,给他留下了一个并不严重的擦伤。一个旋转来这个方向的阶梯接住了亚典波罗,这就是杨设计的捷径,他在每个迷宫中都会留下这样的应急通道。
所以当和平迅速地到来之后,他对于这次相遇,最多的也就剩下了调侃。杨会站在他旁边一边喝红茶一边检查着刚刚完成的模型。“你有没有对奈特哈尔说过,你当时并不应该出现在那里?”杨说着,悄悄地抬起眼睛观察站在他旁边的年轻前哨。既然他可以为莱因哈特构建一个深层的梦境,做出一个“我希望和你在梦境中过一辈子”的美好假设,那么奈特哈尔·缪拉和达斯提·亚典波罗的这种出人意料的感情发展也就显得不那么突兀。
“没有,我当然不会对他说这件事。如果我对他说了,他顶多会说如果我没有在那个地方捣乱,他们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我倒是觉得奈特哈尔不是那么计较输赢的一个人。”
“也许吧。”亚典波罗简单地说着,他低头检查着杨威利设计的这个复杂的迷宫,高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设计了,上一次他看到这样的模型还是在——
他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
“能松开你的手吗,达斯提?”他抓着杨威利的手腕,让魔术师小小地惊呼了一下,但是他没有听话地松手,还是死死地攥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腕。“杨,告诉我,你不会去设计一个去潜意识边缘的梦境。那个该死的皇帝没有要求你给他设计一个去Limbo的梦!”
“莱因哈特让我帮他一个忙……”杨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亚典波罗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绿色的眼睛依旧盯着那个迷宫,这不是沙子做成的,这不是悬浮的沙子……“我是唯一一个能帮他的人,他要去Limbo里找到安妮罗杰小姐。”
“我要和你一起,我能够帮得上忙!”他几乎是马上做出了这样的回答,杨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许久未出现的那种柔软,这让亚典波罗几乎开始怀疑自己其实是在一个梦里。“这没有什么危险,达斯提,你就可以当做我去潜意识的边缘做了一次探险。”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这么危险的请求?” 亚典波罗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他不相信这个任务没有任何的危险。
“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帮他的人,我不能看着安妮罗杰在Limbo里挣扎,如果我可以帮他,为什么不呢?”
“我应该跟他一起去……”这是亚典波罗在葬礼上对着奈特哈尔·缪拉一直重复的一句话,他的眼眶红红的,那些眼泪像是不受他控制一样地往下落着。莱因哈特没有出席这个葬礼,这在亚典波罗的意料之中,缪拉作为莱因哈特的代表,往简单的墓碑旁放上了一束白色的玫瑰。“那是Limbo,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我能把他带回来……或者我能做他的图腾,告诉他他已经回到了现实,而不是被困在一个梦里。”缪拉给了这位伊谢尔伦的前哨一个拥抱,小镇开始下雨,这也是一件好事,缪拉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样他就不用在意亚典波罗的眼泪把自己的衬衫打湿了这件事了。
“如果我掉进了Limbo,你会怎么办?”
达斯提·亚典波罗曾经把这个问题抛给过正在阁楼里设计迷宫的杨威利。被问到的建筑师有些不解地看着坐在桌子上吃三明治的前哨,“你说什么,达斯提?”
“我如果不幸掉进了Limbo,你会怎么办,杨?”他重复了一遍,确保自己的声音足够清晰。
被人称为魔术师的黑发建筑师放下了自己的铅笔,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达斯提,我不会让你掉进Limbo的,你要相信我。”
这可能是达斯提·亚典波罗听到的关于这个问题的最坏的一个答案。
他在把自己的图腾,那把从他老爹手里拿来的幸运钥匙交给尤里安的时候,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收获了很多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无论是波布兰一脸不屑地说“你这种人连三层以上的梦境都没有去过,怎么可能掉进Limbo”还是缪拉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所说的“我会去那里把你找回来,就算我自己也要留在那里,我也要把你找回来”,这些回答可能都要比杨威利给他的回答要让他容易接受一点。此时他宁愿杨像先寇布一样回答,准备两颗子弹,一颗给自己,一颗给他。
“我不会让你掉进Limbo的,不仅仅是你,任何人都是。”尤里安攥着那把黄铜钥匙,思考了一小会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达斯提,这是你的图腾,你真的不需要一个图腾了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发涩,也许有些眼泪又要出来了,但是它们就是不肯往下掉。“不,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图腾。”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达斯提·亚典波罗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已经离开的杨威利了,杨威利的很多话都是不能当真的,他的也是一样。“我知道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我只有在梦境里才能看到那个告诉我,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图腾的魔术师。”
Chapter 3: Sable 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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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在梦境的战场上呆久了,最大的后遗症就是没有PASIV和一支足够劲儿的镇定剂就无法做梦。
杨威利依旧记得他从亚历克斯·卡介伦手里接过那支最新研究出来的镇定剂时,这位同样毕业于剑桥大学的学长脸上的表情。卡介伦是伊谢尔伦唯一的药剂师,也是杨最信任的药剂师。而这位年长的药剂师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把镇定剂在自己的手里多攥了一秒钟,像是在迟疑什么一样。“杨,你的神经系统真的禁不住你这么折腾了。”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来。“这种镇定剂会让你的脑子尽可能少地记住梦境的内容,我想用那个手机APP的名字给它命名,‘阅后即焚’,是这样吗?但是我还无法论证这种镇定剂是否会对你的神经系统负担少一些。”
杨从他的手里拿过那支镇定剂,它看起来像是一支放在玻璃试剂瓶中的上等白兰地,但是它真的无法被加进尤里安泡的红茶里。“谢谢,亚历克斯,我只是需要去梦境中放松一下。”
“你要知道,放松的方式有很多,而频繁地进入梦境是最差的一种选择。”
“而你们已经放弃劝说我用健身、下棋、玩拼字游戏和与别人上床这些方式来放松了。”杨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数着自己的手指。的确,这是伊谢尔伦的团队成员们给杨提出的缓解压力的方案,但是每一项都被杨否决了。比起在健身房健身、下棋输给卡介伦、和高尼夫一起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玩无聊的拼字游戏或者是像波布兰一样隔三差五和不同的人上床,他认为还是梦境能够让他的神经放松下来。“你不用担心我,这只是梦境……我小的时候妈妈曾经告诉我每个人每天都会做梦,只不过有些梦被记住了,有些我们忘记了。”
“小心一点,杨。”
“谢谢,我会注意的。”杨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毕竟我还有计划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去佩皮尼昂生活,我妈妈对我说那是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卡介伦的镇定剂比杨喝过的任何一种白兰地都能让人迅速进入睡眠,他没有醉,如果用血液中酒精含量的高低来定义的话,他真的没有醉,但是他现在也不能被定义为清醒。这个梦境的世界铺展在他的眼前,杨站在这座高塔的楼下,他已经来过这里太多次了。如果被达斯提·亚典波罗听见,那位年轻的前哨会撇撇嘴,对他说即使危险,自己也想去一个三层以上的梦境看看是什么样子的。而他会伸出手刮一下年轻前哨点着一些雀斑的鼻子,告诉亚典波罗三层以上的梦境不属于一个前哨,他还有梦境之外的更多任务去做。
杨走进这座梦境高塔的电梯里,所有他构筑的梦境都被叠放在这里面。知道这个复杂而又庞大的梦境迷宫真相的先寇布曾经评价过这个梦境世界——你可以在这里过无数种人生,然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在一个天杀的现实中。对于这种说法,杨只是扯出了一个笑容,什么都没说。
他不是来这里逃避现实的,他也不是来这里度过无数种他不可能拥有的人生的。这一切就像是诗人笔下那些艰涩难懂的暗喻、画家涂抹在画布上意义不明的线条、先知留下的预示,这只是梦境的堆积,没有其他的什么意义。杨盯着电梯里亮起的那个按钮,他只是随意选择了其中一个他构建的世界,就像诗人随意翻开自己诗集的一页。最上面的一个按钮上写着“L”,但是他今天真的不想去潜意识的边缘看着那些黑色的花岗岩碎片坠入绿色的海水之中。
电梯的门打开了,他看到了一间办公室,墙上挂着的电视屏幕里主持人用美国口音播报着最新的民意调查。代表两党的红色和蓝色点缀着每个州的地图。“根据最新的民调显示,在五个摇摆州中,共和党的候选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杨的目光落到了那一沓放在桌子上的纸上,窗户没有关,一阵混合着雨水气味的风吹进来,把桌子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杨走过去,拾起了那些落在柔软地毯上的纸。其中一张上面印着他的一幅双色画像,下面用全部大写的加粗字体印着“真正的民主”,而另一张则是颇具艺术设计感的宣传单,画面上的人有着优美的侧脸和金色的头发,“新的繁荣即将到来”,他轻声地念着那些词,这是竞选的海报。
“杨,你准备好了吗?”卡介伦从他站着的办公室的那扇沉重的栎木门外走进来,他真的看起来不像是伊谢尔伦的药剂师亚历克斯·卡介伦了,这身正装穿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十足的政客。“后天在宾州的演讲。”
“如果你说的准备好了,就是把演讲稿都背过的话……”杨叹了口气,坐到自己面前的椅子里,“那算是准备好了吧。”他抬起头,看着卡介伦。政客卡介伦的手里拿着一沓看起来像是统计报告之类的东西。“我痛恨政治,亚历克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想离政治远远的……”
“但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都没有退路了,杨。”卡介伦坐到了他对面的扶手椅里,那一沓文件被丢在了两个人之间的桌子上,盖住了那些印着“奇迹的杨”的竞选海报。“你是那些人眼中的奇迹,是他们的希望。他们希望你做一个神,而不是我知道的杨威利……”
“奇迹的杨,是吗。”他从椅子上起来,摇了摇头。“对不起,亚历克斯,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需要忙……”
“小心一点,杨。”卡介伦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这是他经常会出现的表情,无论是哪个世界中的卡介伦都是这个样子。“有些人不想让你从神坛上走下来,因为你是他们最后的寄托了。”
“但是我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我从来都不会是。”
他回到了电梯里,按下了另一个按钮。电梯向上行走着,他盯着那个亮起来的数字。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一个金发年轻人的幻影出现在电梯里。年轻人修长的手指按亮了那个按钮,他转过身来看着杨,蓝色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里的时间是无限的吗,杨?”那个幻影对他说着,他能够听出这个不应该存在的声音中的喜悦,“我能在这里和你度过一辈子吗?”
他无法给出这个问题准确的答案。
那个幻影消失了,杨随着电梯门的打开走进了一个客厅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苹果派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是狂热的甜食爱好者,但是苹果派也不错。
“杨,你要去你的房间看看吗,苹果派可能一会儿才能好。”
出现在他面前的美丽金发女人说着轻柔的法语,杨当然知道这是谁,安妮罗杰,他们说她是梦中的神迹。杨点了点头,安妮罗杰给了他一个微笑。于是他跟着安妮罗杰的脚步走上楼去,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几乎一切的脚步声,让他感觉自己踩在一片柔软的棉花上。“莱因哈特每年都痛恨圣诞演讲,他说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在家里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而他必须在镜头前面去背那些无聊的演讲稿。”安妮罗杰说着,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对他说,那是你身为这个国家国王的责任啊。”
“他一会儿就会回来吧?”杨小心翼翼地问着,安妮罗杰在一扇门前面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这得看奥贝斯坦首相准备什么时候放过他。”金发的女士脸上依旧是那个柔和的笑容。“这是莱因哈特从小的时候起就一直住的房间,直到他去阿姆斯特丹上大学为止。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住在这里,但是这次他说他会住在旁边的客房里。”
“谢谢,我没想要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
“你们英国人就是太客气了。”安妮罗杰说着,替他把门打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没有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像是在地毯上涂了一层蜂蜜。“我去厨房里照看苹果派,你可以看一看有什么其他需要的东西,额外的枕头或者是毛毯……”
他再次道了谢,安妮罗杰把房间的门顺手关上了。杨环视着这间房间,它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一个荷兰国王会居住的卧室,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的房间。他随意地看着墙上软木板上钉着的照片。白色的赛马,他知道她的名字叫伯伦希尔;莱因哈特小时候和安妮罗杰还有吉尔菲艾斯的合影;金发的年轻人穿着飞行员制服……一个上了锁的木头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黄铜的钥匙就放在旁边。杨有些好奇地拿起那把钥匙,拧动了锁芯。他知道,在梦境中,房间的主人会不自觉地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放进这种地方。
木头柜子被打开了。
杨看着里面堆着的那些东西,并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像是手表盒子的东西,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价值不菲的飞行员手表。莱因哈特会挂在脖子上的吊坠盒现在也被放在柜子里,杨打开吊坠盒,里面是金发的年轻人和姐姐还有好友的合影。他叹了口气,把银色的挂坠盒放了回去。这时,另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张照片,杨把它从柜子里摸出来,照片是那种会被放在报纸头版或者杂志封面的风格。安妮罗杰坐在椅子上,她的身后站着扶着她肩膀的吉尔菲艾斯,身边是莱因哈特和他自己。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都应景地系着橙色的领带,安妮罗杰的胸前别着一个金属做成的郁金香胸针,只有他自己,衬衫的扣子没有扣好,头发似乎也有些乱七八糟的。
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但是一瞬间之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你不应该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莱因哈特。”他说着,把那张照片折了两折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电梯依旧平稳地运行着,门再次打开的一瞬间杨看到的是一块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上面展示的东西像是正在进行的一场战役。
战争。他默默地念着这个词,他站在一个像是舰桥的地方,而他的面前出现的是激光的光束——
他像逃一样地回到电梯里,电梯里回响的除了他的呼吸声就是急促的心跳。电梯的按钮亮了起来,这个密闭的空间像是一个结实的拥抱,带着他走向这个层叠梦境的最顶层。
潜意识的边缘。
当他醒来的时候,杨发现自己躺在伊谢尔伦的咖啡馆阁楼上一个不算舒服的躺椅里。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告诉他属于伊谢尔伦的冬夜已经悄然来临。他扯掉自己手腕上贴着的胶布和连着的塑料管子,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些头痛像是潮湿的墙壁上出现的顽固霉斑一样贴在他的神经上。杨摇了摇头,卡介伦给他的镇定剂让他真的想不起来刚才的梦境中都发生了什么。他试着去捕捉那些细碎的片段,却发现自己就像是攥着一把沙子,越是努力攥紧拳头,那些沙子漏下去的速度就越快。
只有在梦境中那些沙粒才能在他面前漂浮着,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而变换形状。
人的潜意识是一个很有趣的存在。
被人称为魔术师的建筑师杨威利曾经这样对着自己的剑桥学弟达斯提·亚典波罗说过。年轻的前哨先是疑惑地看着他,随后又换上了平时习惯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你总是说我是一个前哨,我的工作要在梦境之外完成,而现在你又对我说这个。”听到这句回答,杨伸手碰了碰年轻人的鼻尖,随后被亚典波罗抓住了手腕。“你会发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构建梦境是一件有趣的事。就算你不是建筑师,你也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的。”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并且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年轻人有些挫败的表情。
没过过久,他就在一次任务中让亚典波罗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那是一个危险的任务,杨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危险和有趣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矛盾。他被困在一个迷宫中,这不是他设计的梦境,他们要做的是从该死的特留尼西特那个人渣的团队手里抢下一个他们必须获得的目标。“有人能听到我吗!”他站在一个密闭的玻璃房间里,在隔着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他们团队的前哨亚典波罗。“达斯提!”他喊着对方的名字,但是能够听到的只有他自己。
“你总会有办法的,杨……”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看起来像是玻璃的房间,但是似乎只有他能够看到外面。“完美的掩盖梦境的边界。”就算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杨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会出于职业的习惯来评判这个梦境的设计。他再次睁开眼睛,在玻璃墙壁之外,他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中的词是“骗子”,但是这种粗俗的俚语并不是业内经常用的,也就只有波布兰会喜欢把自己形容成是一个“骗子”而不是其他人会用的“伪装者”。他看着那个伪装者化作的自己走向年轻的前哨,亚典波罗的脚步停下了,他听不到那个伪装的自己说了些什么。“达斯提,那是个骗子,达斯提!” 他大声地说着,同时敲打着玻璃墙壁,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这只是像攥住一些沙子一样是徒劳,杨看着达斯提·亚典波罗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背后,他知道前哨总是会随身携带武器,而这个动作意味着年轻的前哨要拿出枪了。但是下一秒,他看到那个虚假的自己将嘴唇贴到了年轻人的上面,这是一个不能称作“虚假”的吻。他无法捕捉到年轻人的绿色眼睛中情绪的变化,“喔,这可是我没有想到的”,他这样想着,现在窘迫的情形似乎也有了一些小小的乐趣。
随后他听到了枪响。
那些隔着他和外界的玻璃幕墙应声而碎。杨有些惊愕地走出那个困住他的房间,看着拿着半自动手枪的亚典波罗。“这真是暴力,达斯提,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私人恩怨。”他像是调侃一样地看着年轻人,随后目光落到了额头上被年轻人开了一枪的伪装者身上。“至少这个特留尼西特派来的家伙顶着我的脸。”
“我当然能分辨出真正的你和别人假扮的你,他们真是太低估我的业务水平了,杨。” 亚典波罗说着,又补了一枪,这次是心脏的位置。杨知道这是这位年轻的前哨在情报机构工作的时候留下的习惯。“这真的不是私人恩怨。”
“梦境要崩塌了,这个伪装者是梦主。”杨感受到了他脚下玻璃地板传来的轻微碎裂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着亚典波罗绿色的眼睛,那像是他在梦境中见到的绿色海面。“给我一个吻,快一点,达斯提。”他说完,看到了年轻的前哨脸上露出的笑容。“这是对我的报复吗,杨?”亚典波罗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捏了捏,他感觉到年轻人柔软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脸颊。特留尼西特他们可能有优秀的前哨和堪称完美的伪装者,但是这种伪装永远无法伪装一个人的内心,也可以说是潜意识。
“你又在梦境中玩这种狡猾的骗吻游戏了,魔术师,你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刚才是不是波布兰那个家伙在梦境中伪装了你。”这不是一次任务,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训练。伊谢尔伦的团队会定期组织这种训练,以应对任务中可能会出现的一切情况。刚刚结束的那场训练中,杨发现了先寇布的潜意识防御已经开始注意到了身为入侵者的他,于是他让站在他旁边的亚典波罗给了他一个浮于表面的吻,而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用,先寇布还是给了他们两个一人一颗子弹。因此现在杨躺在躺椅上,一点也不想动。先寇布坐在他旁边,抬了抬自己的眉毛。
“这只是一种策略,先寇布先生,你要相信我的策略一般的情况下是有效的。”杨揉着自己的眉心,先寇布给他的那一枪真的还挺疼的,杨确定自己在那个可怜的训练梦境中肯定被这颗子弹打穿了脑子。他越过先寇布的肩膀,看到另一个躺椅上的亚典波罗也在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得去给自己找点吃的,”亚典波罗从躺椅里起来,伸了伸自己的胳膊,不满地嘟囔着,“这些训练总是让我特别饿。”他说完之后离开了这间地下室,应该是去楼上找高尼夫要一些三明治了。现在地下室的训练实验室里就只剩下了杨和先寇布两个人。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的枪里有几颗子弹?”
“最少两颗。”先寇布的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潜盗者的脸上挂着一个有些自嘲的笑容,“这是您交代给我过的,两颗子弹,如果您掉进了Limbo,有一颗是给您的,而另一颗是给我自己的。”
“我真的没有说过这句话,华尔特,我只是说过如果我掉进了Limbo,你需要给我准备一颗子弹。” 杨有些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手腕上还连着PASIV的塑料管。先寇布顺手帮他把胶布扯了下来,轻微的疼痛让魔术师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我从来都不想让别人为我失去生命。”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并没有‘让’我去做什么。”先寇布把PASIV的软管收好,盖上了这台机器的银色盒盖。
“第二个问题,华尔特。” 杨的黑色眼睛凝视着坐在他旁边的伊谢尔伦潜盗者,他们是梦境的革命者,而他是先寇布口中的“杨元帅”,虽然他从来没有正式获得过军衔。“我到底是谁,是不败的魔术师还是杨威利……”
“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不败的魔术师就是杨威利,而杨威利是伊谢尔伦不败的魔术师。”
他叹了口气,继续揉着自己的眉心,那些疼痛并没有像退潮一样一点点消失,反而顽固地停留在那里。“欧洲联合情报中心的弗雷德里希死了,心脏病突发。”他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先寇布看着他,但是什么都没有说。“这意味着现在掌握梦境军队权力的人是……”
“冯·罗严克拉姆。”先寇布给出了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那个小家伙现在掌握着一支危险的军队,你认为事态会怎样发展,杨?”
“莱因哈特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他……”杨停顿了一下,似乎思考这个问题让他感到更加头痛了,“他既然有这个野心能够夺取梦境军队的权力,这就意味着他和那些老朽的之前的人们不一样。如果我们能够取得一些优势,也许我们能够和他达成一个和平的协议。”
“和平,是吗?”
“是,我们也不是想要把所有的梦境军队都杀死在战场上,那我们和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区别了。”杨躺回到了躺椅上,他盯着灰色天花板上那块奇怪的形状,好像是当时铺设电线的时候留下的。“梦境应该是自由的,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PASIV和梦境共享技术可以继续用于士兵的模拟训练,但是军方不得使用PASIV进行情报活动。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算是一种温和的模式。”
“最后一个问题。”他闭上了眼睛,现在他真的很想就这样睡一觉,就算是训练,在PASIV中呆上一个小时也是让人累的什么都不想做。“你为什么总是提前五分钟醒过来?”
“这样我能给你一个吻,像是那个老掉牙的童话一样,你就能醒过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疲倦像是那个悬崖下的海浪一样把他淹没在一个没有梦境的睡眠当中。
“第一层梦境中,现实的五分钟是梦境中的一个小时,随着层数的叠加,这种时间也会随之叠加。”杨看着站在他身边的金发年轻人,现在他们已经进入到了第四层梦境。年轻人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看起来和现实没有什么区别,或者说,这就是某种现实。“当我们继续进入更深层的梦境,可以说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是无尽的。”
“而在潜意识的边缘也是这样吗?”
“在那里你将会被时间吞噬,莱因哈特,渐渐地你会丧失你自己的意识,被那些原始的欲望、遗憾或者是愤怒包围。最后你会在里面迷失自己,脑子坍塌成一个杏仁核。”
“但是你和奥斯卡都去过那里,我也没看到你们两个的脑子变成杏仁核。”
杨没有马上给出自己的回答,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那里有一些悬浮的沙粒在随着自己手指的移动而变换着形状。“对于梦境没有依赖和对于现实没有幻想的人不会被Limbo吞噬,人们被Limbo吞噬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欲望,或者是其他的感情。”
“再往下走多久才会到那里?”
“不,莱因哈特,我们现在不会去那里。不过我倒是可以在梦境中满足你一个小小的愿望,既然他们都说我是梦境的魔术师,我可以给你构建一个你想要的梦境世界。”
金发的年轻人轻快地笑了起来,他向后躺到了躺椅上,头枕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我想知道,在梦境中度过一生是什么样的,而且是和你一起度过一生。”
“我们可以试一试。只不过我怕你在度过了一生之后会厌烦现实的生活。”
“不。”年轻人蓝色的眼睛看着他,杨似乎透过那些蓝色看到了海面上的浮冰,“我不会对现实感到厌烦,我在现实中还有太多需要去完成的任务。”他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让杨把PASIV的针头扎进自己的皮肤下面,“不过一个在梦境中的人生也不错,我希望那里没有战争,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阵营上的分歧,姐姐也不会……”还没有等他说完,魔术师按下了PASIV的按钮,梦境的皇帝进入到了下一层的梦境当中。
那个梦境中有好闻的苹果派的味道,还有那些金色的郁金香。杨站在一匹罕见的白色赛马旁边,伸手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杨转过头来看着莱因哈特,“伯伦希尔,她的名字是伯伦希尔。”
“如果我掉进了Limbo,你会怎么做,杨?”
“我不知道。”
这是他给出的答案,他不知道,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性有无数种。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这无数种可能最后变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他会把莱因哈特带出Limbo,就算他自己会坠入那个潜意识边缘的白色深渊。他听到了莱因哈特在深渊的边缘喊着他的名字,但是越来越远。那个答案不是无数种可能,是唯一的可能。杨看着那些白色的深渊张开了自己的双臂,给了他一个虚无的拥抱。不仅仅是莱因哈特,他会为了任何一个人这样做。想到这一点,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给自己脸上添上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也许先寇布先生已经准备好了那颗给他的子弹。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虚无的天堂,而是惨白一片的天花板。
有些什么不对劲……杨张了张自己的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莱因哈特给了他一个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抱了一下金发的年轻人,年轻人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眼泪沾湿了他的衬衫。
这不太对劲,杨在自己的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他没有图腾,而莱因哈特的脖子上也并没有挂着他的挂坠盒。“这是一个梦境吗,莱因哈特?”杨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年轻人急切地吻上了他的嘴唇,妄图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属于真实的世界。“这也许是一个梦境。”杨在自己失去呼吸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想法就是这个,“而我在这个梦境中也在玩这种拙劣的骗吻游戏。”
那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腿。
杨看着那些顺着他的裤脚流到地上的红色痕迹,这是伊谢尔伦郊外的一条小街巷,不远处是荒芜的墓地,对面则是已经放学的幼儿园。“这只是个梦境,”他这样对自己说,那些头痛依旧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靠着墙,大口地喘着气,疼痛混杂在一起,让他无法区分哪些属于头痛而哪些疼痛属于伤口。
黑色的玄武岩,柔软的沙滩,绿色的海水和喧嚣的海浪声。杨闭上眼,这个场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很确定那些沙子会毁了他的这双鞋。那些绿色的海浪在不断拍击着玄武岩铸成的悬崖,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告诉他,悬崖在破碎,坠入海水中。梦境的魔术师想要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坐在沙滩上,抓起一把沙子,让那些沙子在半空中悬浮,在他的指尖变换不同的形状,构筑成一个又一个复杂而绚丽的迷宫。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一把沙子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又落回到了沙滩上。
不断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海鸟嘶哑的叫声也变得遥远了起来。整个岛屿在崩塌,杨勉强地站起来,看着那些破碎的悬崖、绿色的海水和渐渐沉没的落日。
最后一点阳光留下的金色被抹在他的黑色头发上,像是神祗的证明。他被无处不在的海浪吞没,而他也被这些海浪推上了神坛。
Chapter 4: Mercure 水银
Chapter Text
01
“第三个搭档,冯·罗严塔尔,第三个!”
站在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他上司对着他愤怒的指责,一份纸质的文件被上司排在了木质桌子上,他感觉桌脚都轻微地颤动了几下。三,这个词被他的上司用一种滑稽的语调说了出来,三,一个爆裂的音节,不是四,听起来像英国人的猫,也不是让德国人低落的五。
“接下来的任务里,我可以不需要搭档。”
他说这句话像和上一任只维持了一个星期零三天的情人直白地陈述“我们还是不要继续见面了”一样。又是三,这个数字在他的脑子里被一个奇怪的声音用他所有可以使用的语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闭嘴。”罗严塔尔对着那个声音说,随后他获得了片刻的安静。
“你知道规矩。”他的上司不顾现在被严格执行的室内禁烟条例,用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支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来的香烟。罗严塔尔没有继续和他的上司坚持自己“不需要搭档”的观点,这个时候和处于高位的人争执对于自己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他虽然不是一个会阿谀奉承的人,但是这个时候他想做的是不要把麻烦惹到自己身上来。嘴上强调着“欧洲情报中心的规矩”的上司此时就在破坏最为人熟知的规矩之一。罗严塔尔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讽刺笑容。“你明明可以避免这一次的损失。”
“在已经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她已经背叛了我们的情况下,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最优解。”
他试图平静阐释这个事实,在上一次的任务中,作为他搭档的女人实际上是一位双面间谍,在这个收买一切的时代,多面间谍简直就像运河里的海鸥一样多。没有什么不能被收买,如果没有成交,那只能说明出价不够。他在梦境任务中差点被这位迷人的女士用两颗子弹送到另一个世界,幸好一颗子弹打偏了,留给他的只有一颗子弹的疼痛。
于是他在清醒的现实中用一颗子弹杀死了他已经背叛的搭档。
“你可以把她带回总部,如果她愿意合作,我们也许可以获得更多的情报。”
“她合作的意愿有多大,而这背后的风险有多大?”罗严塔尔接下来说的话如果被门外的政客听到,会在下一次的议会辩论中说起职场中仍然普遍存在的性别歧视问题,随后欧洲情报中心会因为罗严塔尔的这句话而吃到一张罚单,并且要提交数不清的报告。“我从来都不会信任一个女人。她如果能背叛她的另一个雇主,那她提供给我们的情报可能性又有多少真实性,这让人不得不怀疑。”
他的上司抽完了这一根烟,吹出最后一点青色的烟灰。罗严塔尔的目光落在上司的左手边放着的一份文件上,上面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和被遮挡了一半的名字。
看来是一只他不该招惹的狼崽。
“三个搭档,一个声称他再也不会和任何梦境建筑师合作转成了内勤,两个死了。你应该知道欧洲情报中心本身的人手就不充裕,更别说愿意趟梦境情报战这浑水的。如果你不是我亲自招募的,我都会怀疑你是不是被收买了,专门来消耗情报中心寥寥无几的前哨。”
“你这么确定我不会被人收买?是因为我的父亲有足够多的钱,还是我外祖父的权力?”
“差不多,我还没想出来怎么样的价码能换来你的背叛。”他的上司把那张放在他左手边的文件用一种毫不客气的方式丢给了罗严塔尔,那张纸上落了一点烟灰,让罗严塔尔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你的新搭档,这次如果你再让情报中心失去一个前哨,就算是你的老爹和你的外祖父都不能保你不去坐监狱了。”
如果我能上军事法庭、被关进监狱或者直接被秘密处决,这对于父亲或者是外祖父来说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罗严塔尔的想法并没有告诉第二个人,这没有必要。
罗严塔尔痛恨阿拉斯加,痛恨这个像冰箱一样寒冷的地方,不,比起阿拉斯加的户外,冰箱还算得上温暖。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这一个任务会在安克雷奇这样一个不会出现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的地理知识储备的地方。他在一间简易的安全屋里等待着自己的搭档出现,给他的有限情报告诉他欧洲情报中心从德国的情报机构招募了这位叫做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的前哨,顺便附上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盯着那张基本上分辨不出表情的照片,罗严塔尔腹诽,如果时间往前推几十年,和自己合作的说不定是一个史塔西。他的手边放了半杯烈酒,冰天雪地的可怜人必须的饮料,或者说,流淌在冻原居民体内的血液。随后他毫无风度地将这半杯酒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门捷列夫证明的百分之四十的酒精含量只能让人暖和起来,而距离他想要的烂醉还有一定的距离。
他听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作为一个在欧洲情报中心工作了四年的间谍,本能告诉他应该拿上自己最顺手的武器去查看这个“闯入者”是谁,而理智在他的脑子里给他最后一点清醒的忠告是不要在和自己的新搭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给对方一颗子弹。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和自己新搭档打招呼的方式。
“我是你的新搭档,沃尔夫冈·米达麦亚。”一个声音扯碎了他一直以来小心保存的沉默,没人规定他们在欧洲情报中心的任务中应该用什么语言交流,既然他们已经在安克雷奇这个破冰箱里做两条没几天活头的沙丁鱼了,米达麦亚就自然而然地换成了英语。只不过他的英语仍然带着一股浓重的北威州口音。
站在楼梯上,罗严塔尔看到一束阿拉斯加的微弱阳光在这个极地的秋日透过没有拉好的窗帘照进门厅,空气中悬浊的那些尘埃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让人想咳嗽。在他目光的尽头,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站在那里,试图拍打他针织毛线帽上的雪花。白色的阳光让米达麦亚的头发呈现出一种暖黄色,罗严塔尔不经常看到这种温暖的颜色,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寒冷且干燥的地方。
如果现在他们突然想要怀旧,用一根火柴、一卷旧报纸和几块木柴点燃了常年闲置的壁炉,是不是就能看到暖橙色的火苗舔舐着带有松香味的木柴。而印在旧报纸上的文字会最终化成一堆小小的灰烬,无论上面曾经写的是肯尼迪总统遇刺的消息还是次贷危机。
“我想你一定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梦境建筑师。”
罗严塔尔仍然站在楼梯上,手里拿着欧洲情报中心标配的9毫米手枪,他相信他的新搭档也拥有一模一样的武器。此刻他逆光站着,黑色的眼睛正好可以躲在这一片阴影之下。9毫米手枪的枪口正正好好地指向他新任搭档的头,在这个颜色缺乏的破败安全屋里唯一的温暖颜色。可能只有一瞬间,他瞥见他的新搭档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在下一秒还没有到达之前,他也成了一个被枪口相向的靶子。
“如果我获得的资料没有错,我们同时开枪的话,我可以向上帝保证先死的是你。”米达麦亚这样说着,罗严塔尔却看到他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放到了落了一层灰的桌子上,连同他那个仿佛装了一堆水泥的双肩背包。“但是你是我的搭档,我没理由在任务开始之前还要编造一个理由先把你杀死。这会让我十分头疼,而且我也没有带裹尸袋过来。”米达麦亚回过头来,朝站在楼梯上的人露出了一个不应该属于安克雷奇的笑容。
他缓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把自己的脚从水泥地里拔出来。“按照情报中心的守则,我刚才这样做之后,你的最佳选择是在我开枪之前先送我去见上帝,不过抱歉我并不信教。”他的手里依旧拿着自己的格洛克,而前哨已经开始在寻找屋里的暖气开关,脱下厚重的、落了一些雪花的风雪大衣后,他穿着一件加厚的丑陋毛衣坐到了安全屋的一张扶手椅里。
“但是,我们需要做的难道不是信任我们的搭档吗?”米达麦亚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皮面笔记本,在这种电源不稳定的寒冷情况下,纸和笔反而比电子设备更加令人信任。毕竟电子存储设备的出现还不到一百年,而纸和笔已经忠诚地陪伴了人们进入到了一个又一个新的世纪。他咬着自己手里那支圆珠笔的塑料外壳,罗严塔尔注意到了他的搭档的尖牙,这很符合他的名字。“我是个前哨,我选择相信我收集到的资料和我身边的人,如果我不给予我的搭档、我的线人和技术支持人员足够的信任,那我可能做不了一个前哨。”米达麦亚翻动着他的笔记本,翻到了之前的一页,罗严塔尔站的地方不能让他看到米达麦亚在纸上写了什么东西。“原谅我刚才的话,我不会真的开枪,我只是希望那句话能让你放弃开枪打我的想法。”金发的前哨首先道了歉,而挑起事端的人却依旧保持沉默。“在加入欧洲情报中心之前,你在比利时的联邦司法部下辖的技术部门工作,而我在军事情报机关做外勤,无意冒犯,我真的认为你刚才的做法不够明智。”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德国佬。”他终于打破了属于自己那块沉默的玻璃,“我想你应该已经看过了报告,我之前的三任搭档——”
“我看过了。”米达麦亚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因为没有必要,也许是米达麦亚自己奇怪的迷信,“所以情报中心派我来当你的搭档,可能是看中了我之前的好运气。无论是在MAD做普通外勤还是来到情报中心当前哨,运气好到从来没出过事。”他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罗严塔尔敷衍地握了握对方的手指,奇怪的是,在屋里呆了一上午的他的手指比对方的还要冷。
安克雷奇可以排在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痛恨的地点的第二位,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那个被其他人称作“家”的地方。他猜测可能是情报中心真的想找个借口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给他的富豪父亲和政客外祖父一个警告,所以才将这块难啃的骨头丢到他的手上。不过就算是欧洲情报中心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策划一个又一个阴谋的老家伙们将一杯最上层浮了一层厚厚水银的马丁尼递给他,他也会毫不犹豫一饮而尽。死并不令人感到恐惧,而活着才是让人惧怕的事实。
他的搭档再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担忧,他们的目标在伊戈尔河附近的一所监狱里。目标试图通过这种劣质的手法躲过情报人员的追捕,以为美国阿拉斯加州的监狱就像冰箱一样安全,却忘记了放在冰箱里的奶酪也会生出让人作呕的霉斑,只要时间足够长。米达麦亚认为他们应该再等上一个晚上,这样他们就能有足够的时间摸清狱警的轮班时间和黑进监控设备。毕竟这次任务他们只有两个人,窗口时期只有一个小时,而他们要同时担任前哨、建筑师、潜盗者和药剂师几个角色。
“金属探测器……”米达麦亚看着桌子上铺开的一张图纸,依旧叼着一支红色的圆珠笔,随后在一个出入口的地方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让人头疼,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下次我得给上面打个报告,让他们多拨款,开发可以瞒过金属探测器的PASIV。”
“你货运仓库门口到这里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米达麦亚看了一眼被标注“货运仓库”的地方,又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主入口到这里的距离,“十分钟?奥斯卡你想要……”
“我给你七分钟的时间,然后你还有三分钟的时间到目标的单人监舍。”
“那你还不如直接让那些狱警杀了我。”米达麦亚伸了伸自己的胳膊,罗严塔尔设计的两层梦境草图就在他的监狱平面图下面。米达麦亚承认自己是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前哨,他在读书的时候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任何和设计相关的专业,进入了科隆的军事情报机构之后也是作为一个出色的执行者在工作。不过他也很好地遵守了作为一个间谍的基本守则,不能保有太强的好奇心。“很有挑战,我会比你要求的时间再短半分钟的。”
在秋天的夜晚突然肆虐的狂风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米达麦亚作为一个前哨,是完美地收集了这几天的天气情况,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有全知全能的预知能力,天气预报也是一样。罗严塔尔戴着手套的手拎着PASIV,碳纤维的箱子被声称里面装着“文件”,他现在的身份是州法院派来进行档案检查的公务员。
他抬头看了一眼在冷风中摇摆的树枝,米达麦亚是否能像他所说的那样,提前半分钟到达指定地点,这实在是让人怀疑。于是他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领,如果米达麦亚不能按照计划到达指定地点接应他,那他就只能选择备用计划——杀了那两个在主入口负责警卫的狱警。在任务中不必要的流血是他一直以来都试图避免的,但是当任务中有“搭档”这个不确定因素的时候,罗严塔尔告诉自己,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马尔巴赫先生,您应该把所有的金属物品通过检测装置。”值夜班的狱警用一种带着疲倦的语调这样对着伪装成一个法院公务员的罗严塔尔,这个假名让他感到恶心,但是没办法,他在欧洲情报中心办假身份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填了这个姓。
“我已经按照要求把所有的金属装置都通过了检测。”他装作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我没多少时间可以耽误。”旁边一直作响的金属探测装置明确地告诉那两个狱警,现场还有没有通过检测的金属。“还有,检测装置已经影响到了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里面塞着一个像耳机一样的辅助装置,“我怀疑再过十分钟,我会听不见你们说的任何一个字。”
“这可能就是问题所在了,马尔巴赫先生。”那个稍微清醒一点的狱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这的确会引起金属探测器的警报,如果您可以出示相应的ID……那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记得现在的金属探测装置不会影响到任何辅助听力设备。”
“那就是你们的通讯设备存在电磁干扰。”罗严塔尔在心里测算着时间,他没有多少招数来拖延这些执着的狱警了,如果米达麦亚在突变的天气情况下不能按时到达指定地点来接应他,那PASIV能不能进入到监狱都是一个问题。他缓慢地装模作样从口袋里寻找着自己的设备ID,“你要知道,蓝色的眼睛这一边代表着我的耳朵基本上没有任何听觉。”他痛恨说起这一切,就算是在任务中也是一样。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有着蓝色的眼睛,而虹膜异色症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他的母亲痛恨自己的一个借口。就算他的两只眼睛都是漂亮的蓝色,他的母亲会找出更多的理由恨他,把他丢到燃烧的壁炉中、用餐刀挖出他的眼睛、给他吞下父亲送给自己的珠宝。人类在互相残杀这一点上总是拥有出色的想象力。
“那真是太遗憾了。”狱警不冷不热地说着,接过了罗严塔尔递过去的设备ID。“我们愿意相信您没有携带任何违规物品。”罗严塔尔说了句谢谢之后,拿走了自己放在检测仪盒子里的手表和钢笔,米达麦亚不差分毫地出现在了他视线的一个角落,很好,他不用现在杀死这两个狱警。米达麦亚穿着监狱货物运输工的衣服,打扮的和为这间在“冰箱”里运转的监狱提供补给的工人没有什么区别。他快步走过去,用一个不会被人和监控摄像头察觉的动作把真正的PASIV放到了米达麦亚的货物推车里,而他的搭档,则把装着文件的碳纤维手提箱还给了他。
“我绝对不会迟到。”米达麦亚小声地说了一句,罗严塔尔看到帽檐的阴影下,他的搭档嘴角扯出的一个笑容。“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愉快的合作并不保证这次合作一定是安全的或者是成功的。作为一个从不信任自己搭档的梦境建筑师、间谍,罗严塔尔深知这句话的正确性。他是梦境建筑师,他不走进梦境,于是他在梦境之外担任一个半吊子的药剂师,而米达麦亚则要身兼前哨和潜盗者两个身份。PASIV在目标的单人监舍里忠诚地运转着,罗严塔尔躲过了金属探测器检查的巷子里不仅仅放着PASIV,还有“以防万一”的9毫米手枪。弹夹是满的,不过他们谁都不希望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用光弹夹里的子弹。
“醒醒,米达麦亚,目标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罗严塔尔察觉到了目标的异常,新一代PASIV的屏幕上显示的数值已经远远超过了所谓的“异常”。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另一只手毫不迟疑地扯掉了米达麦亚手腕上的针头,这会强制让还在双层梦境中的前哨离开梦境。还没等罗严塔尔仔细看清楚米达麦亚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刚刚脱离梦境的前哨迅速地抓过了他放在PASIV旁的9毫米手枪,朝着他的身后连开了三枪。
他感觉到有一双手试图要用最后的力气扼住他的脖子,但是他还活着,温热的液体是目标的血。
“我们得赶快撤离了,奥斯卡,我猜过不了多久狱警就会发现不对劲。”
“情报呢?”
“我搞定了,他想在梦里把我推进limbo,双层梦境就是有这点不好。”米达麦亚把还剩下12颗子弹的手枪递给罗严塔尔,他自己则伸手去擦掉了自己搭档右脸颊上的一点点血迹。即使是目标的血,如果不即使擦下去的话也会变成一个黑点。“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亡命天涯?”
“十五分钟。”
“足够多了,可能还能去喝一杯安克雷奇的啤酒。”
路上的沉默只是因为罗严塔尔不知道该如何抛出压在自己喉咙里的这个问题,所以他选择了将这个问题困在胸腔中发酵。他们在阿拉斯加寒冷的秋夜中逃亡,欧洲情报中心给他们的航班会先将他们送到挪威,随后他们就必须回到伯尔尼总部去挨骂。米达麦亚在开车的时候还不忘说,这次任务中的小小差错可能会让自己写上一个星期的恼人报告,对此,罗严塔尔什么话都没说。他写的这种恼人报告不知道有多少。
“在那种情况下,你不应该开枪。”
他们坐在这架小型飞机的座位上,身上还残留着目标的血。飞机正在通过北极航线将他们从阿拉斯加送回欧洲,而目标已经永远地被关在那个冰箱里了。冬天正在不断迫近,有些问题他不能留到海冰完全覆盖的时候再说。
“他当时想要杀了你,奥斯卡。给我一个见死不救的理由?”米达麦亚就坐在他的对面,前哨拿着自己的平板电脑,似乎是在头疼接下来的报告的措辞。“我如果不开枪的话我的搭档可能会受伤,或者会被目标杀死。换做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以任务优先。”
米达麦亚撇了撇嘴,他把平板电脑放到一旁,屏幕已经被锁上了,因此罗严塔尔也不知道他的搭档刚才看的是什么内容。“但是总有可以调和的办法,比起情报中心的一个个‘雇员’、‘数字’,我们首先是一个一个的人。希望下一次我们合作的时候我不会遇到这种事情,毕竟我还不想这么早就结束人生。”
“希望如此。”
而真的到那一天来临之时,米达麦亚发现,他的搭档,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说过的很多话都不能当真。
02
几乎所有的梦境建筑师都有自己一些奇怪的毛病,这是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在观察了自己搭档过的几任建筑师后得出的结论。而这其中奇怪的毛病最多的一位,是他搭档过的最出色的一位梦境建筑师,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在一年之前,他会很难想象自己的生活中会出现罗严塔尔这样一位朋友。米达麦亚在接到欧洲情报中心发来的“新任搭档”的简要资料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发挥自己作为前军方情报人员,现梦境前哨的情报能力,把所有有关这位叫做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梦境建筑师的资料,当然是他的权限能够达到的,统统找出来。于是他花费了一个晚上,在他位于科隆的家里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文件。“看来伯尔尼和科隆一起给我找了一个大麻烦。”他这样说着,桌上放着的不是他喜欢的科隆啤酒,而是半杯干威士忌。欧洲情报中心的资料总是忽视员工标准照的分辨率,在这张及其模糊的照片上,米达麦亚只能隐约地看出这位梦境建筑师残存的属于他已故母亲的相貌。出于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米达麦亚还去视频网站上搜索了老电影的片段。他的法语水平可能和烹饪水平一样,属于能把法式面包片煎糊的类型,所以当他看着视频网站上同样清晰度不足的老电影,电影里的女人歇斯底里地用他听不懂的法语说出台词的时候,他倒是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就像是他即将踏进一个没有事先告知设计图的梦境。
他们像是站在一条河流的两端,只有当河面结冰的时候,他才有仅存的一点点机会去踏上那些未知的、与他之前所经历的完全不同的世界。米达麦亚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对其他人的过去过分好奇的人,只要能和搭档顺利地一起合作、完成欧洲情报中心的任务,那他完全不需要在意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是个什么样的人。米达麦亚来自北威州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工人阶级家庭,父亲在花卉市场工作、母亲是当地车站的售票员。在他选择当兵之前,他的父母给予他最大的期待也就是去杜塞尔多夫或者法兰克福谋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如果是这样,他可能一辈子都赚不了自己的搭档持有的信托基金一年的收益,当然,这还是他对于自己能谋得一份远超中位数收入的工作的前提之下。
“你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然后去继承自己老爹财富的资本家,而不是在这种地方为‘梦境小偷’构筑梦境的人。”米达麦亚顺手删掉了平板电脑里的档案,这是他们作为前哨所必备的习惯之一,留下线索让人有迹可循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
一年之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闯进了他的生活,像他在安克雷奇的单人监舍里打进目标脑袋里的三颗子弹。“那其实不是我的本意,”他邀请罗严塔尔喝一杯科隆啤酒,而对方却把用直筒杯装的啤酒喝成了马丁尼。“按照我在军事情报机构的惯常做法,三颗子弹,头部一颗,心脏两颗。但是没办法,时间有限,那几乎是我的条件反射。”他们坐在米达麦亚在科隆的公寓里,罗严塔尔手边的啤酒依旧没有下去多少,将将四分之一的样子,而米达麦亚已经开始给自己倒第二杯。他打量着米达麦亚的公寓,前哨将这里几乎当成了一个家、仓库和图书馆的混合体。他不得不拿自己在布鲁日和伯尔尼的“家”做比较,说是家,倒更像是久未居住过的高级酒店。那里没有任何的私人物品,不过他也不曾拥有过什么值得带在身边或者小心保存的东西。“我想你应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所以下次如果你不得不杀人灭口,那记得要这样做。”
他歪过头去,看着自己搭档蓝黑两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注视着已经没有多少泡沫的啤酒,而深色的头发恰巧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那只黑色的右眼。上一个任务是一个简单而无聊的潜入任务,依旧是他在梦境里担任潜盗者,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的搭档不得不戴上了黑色的镜片来遮住自己蓝色的眼睛。“你这样看上去还不错。”米达麦亚在进入梦境之前像开玩笑一样对自己的搭档说,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他曾经向罗严塔尔抛出过很多问题,但是大多数都像在深湖中投入一颗石子,渐渐地没有了声响。在他模糊的猜测中,这可能与罗严塔尔的父亲有关,就像那些在电视上播出的肥皂剧里的剧情,父子不合是因为钱、利益或者更多简单又复杂的东西,但是米达麦亚却不敢前去证实或者证伪。那时候罗严塔尔是与他合作的搭档,还不算朋友。
作为一个梦境建筑师,罗严塔尔却几乎不进入任何一个梦境。
这是米达麦亚观察到的属于自己目前搭档的一个奇怪毛病。他从罗严塔尔的手上接过的是设计完整的梦境迷宫,双层的叠加梦境对于罗严塔尔来说就像最基础的程序语言。米达麦亚不由得开始好奇,在这个梦境设计师最疯狂的设计中,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但是罗严塔尔不进入梦境。“你不去看看你设计的梦境实现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吗?”他曾经这样直白地问过罗严塔尔,而对方只是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能想象出来,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罗严塔尔的回答让米达麦亚窘迫地认识到自己是那个没有什么想象力的前哨。于是他闭上眼睛,进入到这个为他们下一次任务准备的梦境中。
这是在米达麦亚认识到很多罗严塔尔说过的话都不能当真之前。
“都这个时间了,你还在忙吗?”
他们在帕福斯这样一个度假胜地租下了一间靠近灯塔的独栋房子,“纳税人会谴责你的。”米达麦亚在看到他们这次任务的临时据点后这样说。之前他们在太多的任务里住在破败的仓库、偏僻的活动板房或者是露营地。他一进去就打开了窗户,到来的时候是晚上,他只能看到黑色的海面和灯塔投下的光芒。
罗严塔尔没有给他回答。米达麦亚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时间,晚上2:15可不是什么正确的工作时间,就算他们和伯尔尼或者布鲁塞尔有时差,那现在总部的人们更有可能在酒吧里潇洒而不是在办公桌前工作。他的搭档没有关门,桌子上散乱的图纸有些已经掉落到了地上。米达麦亚踏出了自责的第一步,他捡起了那张掉在地上的图纸,这看起来像一个抽屉而不是梦境。
没有想象中的,他的搭档拿着图纸睡着了的场景。事实是,他的搭档的确睡着了,但是放在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手边的不是平板电脑、图纸或者是一本不合时宜的手册,而是PASIV。
米达麦亚此刻就像他在视频网站上搜索冯·马尔巴赫女士的旧电影时一样,被好奇的气球充满了胸膛。他扯过PASIV的另一根塑料管,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将自己拽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梦境。而这个梦境像个抽屉。
他踩到了碎玻璃,米达麦亚听到了不好的声响,低下头的时候看到的是破碎的相框玻璃,有些碎片上面还有一些黑色的痕迹。也许是有人在试图捡起它们的时候割破了手指。他弯腰去拾起碎玻璃下面那张同样沾了血迹的旧照片,他见过照片上的美丽面孔,在一段模糊的旧电影片段上,在她儿子和她相似的五官上。沾了干涸血迹的不仅仅是破碎的玻璃、旧照片,还有大颗散落的珍珠、钻石、堆放在一起的电影杂志。米达麦亚看着那本电影杂志的封面,他仍然不能很好地阅读法语,但是他能够读出封面上的女人脸上冷淡的笑容。
很多时候她似乎是在扮演自己。
“我应该哭吗?”米达麦亚从没如此庆幸过自己能听懂和德语相似的荷兰语,他听到这句话被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说出口。那个孩子穿着葬礼时的黑色衣服,抬起头来问他。
“他们告诉我,这个时候应该有眼泪。我应该为我的母亲的死感到悲伤。”
还没等米达麦亚给出一个合适的回答,十几年前的罗严塔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死亡必须伴随着悲伤。如果是我死了,也许他们会感到解脱。”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奥斯卡?”他将回答换成了一个问题,而他从来不指望能从罗严塔尔这里获得答案。
“因为这就是事实。”
抽屉被关上了,多层梦境的转换在这个梦中变得如此地生硬,以至于米达麦亚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罗严塔尔的设计。在他的记忆里,梦境设计师设计的多层梦境总是能完美地隐藏每一层梦境的边界,让目标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走进了下一层。这次他则像是被粗鲁地丢到了下一层抽屉里。
他听见有人在关闭的门后面争吵,其中一个声音属于罗严塔尔。米达麦亚推开这扇厚重的门,罗严塔尔和他的父亲正在争吵,他在档案中看到过罗严塔尔父亲的资料,他们两个人正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就他不知道的话题争吵着。在某个瞬间,罗严塔尔的父亲从书桌后站起来,将一沓印着字的纸甩到了自己儿子眼前。
有一张纸落到了米达麦亚的脚边,他当然见过这张纸,只不过是扫描件,出现在自己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联邦司法部下辖的情报技术机构发给他的招募信。
“感到好奇吗,沃尔夫冈·米达麦亚?”
他的搭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不是梦境中这个更年轻的版本,而是在帕福斯,用PASIV给自己构建了一个梦境的罗严塔尔,用他能够听懂的语言问了这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抱歉,我只是担心我的搭档。”他希望这样一个理由能够得到罗严塔尔的谅解,毕竟这是一个私人的、隐秘的梦境。
“他刚才让我去死,这么多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诅咒对方的死亡。”罗严塔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和他母亲的照片上及其相似的冷淡笑容。“而我选择去联邦司法部的情报机构工作,让他感到恐惧和失望。”
“而他是你的父亲。”
“没错。关于对我死亡的诅咒可能从我的母亲自杀后就没有停下来过。”他像陈述昨天的坏天气一样说出了这个让大多数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的事实。“我的母亲则在我出生之后就尝试杀死我和自杀,前者她失败了,真可惜;而后者,她在第五次自杀的时候终于成功地杀死了自己,她用厨房里的一把主厨刀割断了自己脖子上的血管,那一年我十二岁,我那时候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她了。”
“对不起,这……”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这只不过让我感到困惑,困惑这种怨恨的来源。如果你已经看够了这出闹剧,我倒是想让你看看其他的。”
又一个抽屉被关上了,伴随的是让人心烦的巨响。米达麦亚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第几层的梦境,他看到了一个和现在更加接近的罗严塔尔,拿着上一代的PASIV,准备给自己构建一个梦境。
“我到欧洲情报中心做一个梦境建筑师,随后我就做了这样一件事——去我父亲的潜意识里寻找一个答案。”
米达麦亚注意到他的搭档的左手攥成了拳,在他的印象里,他的搭档的手指总是冰凉,就算是热红酒也不能让它们暖和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恨我,还是说,爱和恨都不需要理由。”
“你找到了吗?”
“这个理由让我觉得太简单了,简单到我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能支撑起那么长久的恨。”罗严塔尔停顿了一下,蓝黑两色的眼睛看着米达麦亚,“他只不过是认为,我母亲会和他离婚、会自杀,都是因为我。他太爱我的母亲,以至于他愿意让我代替我的母亲去死。而我十分怀疑我的母亲是否爱过他,不,我的母亲应该不会爱任何一个人。”
“越是简单的想法,就越能在人的意识中扎根。”米达麦亚重复的是梦境中最基本的准则,就像每一层梦境的时间累加一样。罗严塔尔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稍稍年轻一些的自己身旁。“我知道这一切之后,并没有原谅他,只是替他感到可悲。”然而米达麦亚的注意力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伴随着一声粗粝的声响,抽屉被关上,而一个女人抓着他的手腕。
这不是梦境。米达麦亚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构建出来的梦境,而是记忆。罗严塔尔犯了梦境建筑师最大的忌讳,用记忆构筑梦境会让梦境建筑师混淆现实和梦境,有些可怜人宁愿在虚假的梦境中生存,也不愿意去接受现实。最终他们会死在梦中,脑子变成一个枯萎的杏仁。
他现在所处的记忆比之前几个都要模糊和混乱。存在于照片和电影中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在回忆中她美丽的脸上却是惊恐和愤怒的表情。“为什么!”米达麦亚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而这个女人用法语一遍一遍歇斯底里地重复着这个词。她手里的拆信刀虽然不够锋利,但是会给人留下一个痛苦的伤痕。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看起来更加的疲倦和疯狂,手上的拆信刀也变成了一把主厨刀。这不是记忆,或者说,她不属于这个记忆,她是罗严塔尔的潜意识。
这个潜意识的投影没有杀死自己,她试图用餐刀割断米达麦亚的喉咙。
“为什么……”罗严塔尔小声地重复着自己母亲的这句话,他阻止了一场在梦境中的谋杀。冯·马尔巴赫女士手里的主厨刀刺入了她儿子黑色的右眼中。在梦境中,死亡是虚假的,而疼痛是真实的。罗严塔尔遵照了米达麦亚曾经教给他的守则,用梦境中的9毫米手枪,朝着梦境中的女人开了三枪,而下一枪是给米达麦亚的。
醒来的时候虚假的伤口依旧会让人感到疼痛,米达麦亚揉着自己的额头,罗严塔尔只朝他开了一枪,这也足够让他被踢出这个混乱的梦境。他回过头,看着可能还在梦境里的罗严塔尔,直到对方沉默着醒来。
道歉并不是适合现在的选择,米达麦亚忧虑地看着自己的搭档,手指交叠在一起。“现在你可以嘲笑、同情或者是厌恶我了。”他的搭档的右手盖着自己黑色的眼睛,在刚才的梦境中,刀尖刺入了他的眼珠,这种疼痛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消散。
“我不会……奥斯卡,那甚至不是你的过错。”
一种奇怪的信任在他们彼此之间像野草一样疯长。罗严塔尔甚至提出在一次测试多层梦境设计的时候和米达麦亚一起进入梦境。这不由得让米达麦亚开始怀疑,罗严塔尔拒绝进入其他人的梦境是因为那个会出现在他潜意识中的投影。既然那个疯女人已经试图在梦境中杀死过米达麦亚了,继续保持这个秘密也就失去了它的必要。“我其实很担心,你会在某一天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米达麦亚坐在建筑师构筑的梦境边缘,这是一个造型奇特的台阶,台阶之下是黑色的海面,就像他们在帕福斯的灯塔旁看到的一样。米达麦亚知道,那下面是又一层梦境,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下一层梦境会像一个柔软的怀抱一样迎接他。罗严塔尔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的是他之前藏在梦境的银行里的PASIV。“我想我不会这么愚蠢,梦境和现实……我至少可以知道,现实中不会有我的母亲想要一次又一次地杀死我。”
“我从安妮罗杰的研究那里得到了一个信息,”米达麦亚有些迟疑地看着罗严塔尔,似乎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让自己的搭档接受,“‘图腾’,安妮罗杰用了这个说法,一个巧妙的设计,只有我们自己能够得知的一个‘秘密’,那么我们在别人的梦境中就能通过这个物件是否还保有那个秘密来判断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而你现在应该已经设计出了一个图腾,是吗,沃尔夫冈?”
“没错。”他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他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摊开手掌的时候里面多了一个银色的装饰品,而他也看到了自己搭档眼睛里不可置信的神情。“为了保密和安全,安妮罗杰认为不能把图腾的设计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是我觉得告诉自己的搭档并不是什么不安全的事情。”米达麦亚把自己的手往罗严塔尔那边靠了靠,建筑师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手里拿起了那枚婚戒,仿佛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枚水银制成的子弹。“还有,我准备结婚了。”
罗严塔尔没有在里面找到米达麦亚未婚妻的名字,或者是任何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信息。只有两个孤单的单词凑在里面,“直到最后”,他小声地念了出来,这是米达麦亚的图腾、秘密和水银弹。
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用夹着水银的子弹朝着他的梦境、他的现实和他自己各开了一枪。
03
“人每天都会做梦,只不过是我们记得和不记得的区别。”
“你别想用这种歪理邪说来把镇定剂带来的副作用模糊过去,奥斯卡,在稳定的镇定剂研发出来之前,我不建议你继续进行超多层梦境的实验。”像往常一样,他们在被当做“据点”的米达麦亚位于科隆的公寓里痛饮米达麦亚储存的科隆啤酒。米达麦亚看着他的朋友低头掰着咸饼干的手,那块咸饼干已经快被他肢解成一堆面粉和盐的混合碎片。“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设计稿给我看一眼?”
“你最近有太多事要忙。”罗严塔尔没有抬头,也没有继续喝他的那一杯啤酒。“你递上去的背景审查资料上面批准了没有,我想只这一件事就够你忙的了,而且你也从来不是一个建筑师。”
那一小堆面粉做成的小山在碟子里,朝它吹一口气它就会变成桌子上四散的碎块。“我们这种人就不该结婚,无论对我们自己还是要和我们缔结盟约的可怜人,婚姻甚至都不会是一个选择。”
“你这样说,未免会伤了那些爱慕你的人的心啊。”米达麦亚转着自己手上的图腾,这是他最近才养成的一个新习惯。罗严塔尔一开始说着自己不需要图腾,却在他的一次测试中戴上了一个和米达麦亚手上图腾十分相似的银色戒指。“我想你的情人中还是有些幻想着能和你终老一生。”
罗严塔尔终于放弃了继续折磨他面前那盘咸饼干中仅存的几块,米达麦亚仿佛看到了那几块饼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甚至还流下了恐惧的泪水。他的朋友脸上浮现出了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的冷漠笑容,他以为这块名为罗严塔尔的岩石会在阳光下逐渐获得温度而变得暖和起来,却也忘记了在夜晚,它也会迅速失温。“很久之前我就意识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什么都不是,它不会是任何的保障。没有人规定你必须和你的结婚对象在一起度过余生,直到……直到所谓的最后。”
在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刚刚相识时,他们还会“客气地”用英语来交流。米达麦亚已经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交流的语言变成了他的母语德语。罗严塔尔说的德语总是听起来像一个低地的荷兰人,不过好在米达麦亚也并不来自巴伐利亚。刚刚罗严塔尔的语调在“最后”这个词上加重了一下,这个词此刻就在他的图腾内侧,直到最后,而它所代表的的最后究竟在哪里。
“我父母是最好的例子。”他用这句话作结,给棺木上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仿佛这样就将一切可能性都封死在了即将被埋入坟墓的棺材里。“我不相信我能做的比我的父亲,或者是我的母亲好多少。”在这次短暂的停顿中,他从米达麦亚浅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忧虑,这不是他想要的,忧虑没有任何意义,他不需要沃尔夫冈·米达麦亚为他的任何事担忧。“但我还是会去,你的邀请我收到了。”
那些忧虑在他说出这句违心的话之后如同苹果之岛上的迷雾一样消散了,而他不想成为坐在圆桌旁的那个可怜男人。米达麦亚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打扮的太迷人了,如果宾客里的姑娘们选择和你私奔,那我会非常非常头疼。”
“只要你的未婚妻不会反悔,那你就不需要担心什么。”他终于还是拿起了一块可怜的咸饼干,宣判了它的悲惨命运。对于他自己的审判早就来了,审判者愿意为他特别加上第八宗和第九宗重罪。“你愿意信任你的未婚妻,我相信你的信任……是正确的。”手里的咸饼干发出一声脆响,它就这样被掰成了两半、四块、更多的碎屑……
他还是没有将自己设计的超多层梦境实验的设计图给米达麦亚看,他的朋友是一个前哨,从不是梦境设计师。他也无意将米达麦亚卷入自己的这场“劣质绝望”当中。乌尔利·克斯拉为他提供那些还未投入正式使用的镇定剂,而他也把药剂师一遍又一遍的善意提醒当做了冰川河口上吹来的风。“安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想知道它最多能承载多少层的梦境。”
“五层?还是六层?”乌尔利·克斯拉说出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像一个为绝症患者宣判死刑的医生。“你的话听起来和另一个人,一个喜欢冒险的年轻人并不太一样,而他也向我咨询过这种镇定剂。如果你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进入那么多层的梦境和药物滥用、酗酒、烟草依赖没有区别。”
“我想在梦境中清醒过来,仅此而已。”
克斯拉给他的“安全守则”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写在最上面的一条可能就是“不要试图在超多层梦境中杀死自己”。乌尔利·克斯拉和很多普通的,为欧洲情报中心的梦境情报战服务的工作人员一样,对梦境、对虚幻世界和所谓的limbo——潜意识的边缘存在一种敬畏。迷失在潜意识的边缘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没有人真正想在梦境中度过一生。除了那些对现实已经没有期待的人。
“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隔着医院的玻璃看着在病房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母亲,这不属于任何一段记忆,只是一种假设。而一双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尖锐的指甲随时都可以刺破他的皮肤和血管。他的母亲想要扼死他,这不算是什么新奇的体验。“你只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你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自言自语。”
“所以,”他攥着冯·马尔巴赫女士的手,“想要杀死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Limbo在多数梦境情报者的流言中是不该被踏足的禁地,是老一辈用来吓唬新入行的新兵的“蓝胡子”。没有人真正去过Limbo,它是否存在也如同巴别塔。
罗严塔尔在一个超多层的梦境中杀死了自己,借他潜意识中母亲的手。他等来的并不是让人失望的清醒,而是一个不在他的构造中的梦境。
劣质的绝望如黑色潮水褪去后,露出的是limbo的岛屿。
说是岛屿,只是一个比喻。这场梦境看起来是他们在贝鲁特的安全屋。那是一次漫长的监听任务,他们需要每天去监听目标潜意识中的情报变化,地中海东岸的日落他们足足看了两个月。如果潜意识的边缘就是贝鲁特港口旁的安全屋,那也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可怕。
他推开掉了一块油漆的门,露出的木头的形状看起来像一片薄荷叶。走廊里的灯仍然摇摇晃晃闪烁着暖黄色的光,他却闻到了一股面包片烧焦的味道。
“你来的正好,奥斯卡。”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站在厨房里,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片烧焦的面包片。“你现在还能不能挽救剩下的材料,我作为一个德国人,可能被诅咒了,在任何说法语的地方都不能做好法式面包片。”
“乐意效劳。”他故意用了法语,和他在一起搭档了几年之后,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的法语水平和他的烹饪水平一样没有任何进展。米达麦亚坐在餐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咖啡。“按照常理,你不应该会做饭。你难道不是那种家里有主厨、佣人和管家的‘剥削阶级’吗?”
他看着锅里浸泡了混合着牛奶鸡蛋和肉桂汁液的陈旧面包片在黄油上变成棕褐色,“能不能递给我一个干净的盘子?”在回答问题之前,他先向自己的搭档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米达麦亚递给他一个盘底画着一艘帆船的瓷盘,船上挂着的是黑色的帆。“我在离开家之后总得想办法喂饱自己,无论是上学还是来布鲁塞尔给官僚卖命的时候。”他把两片面包叠放在盘子上,又往上浇了厚厚的一层蜂蜜和枫树糖浆。
“我会怀疑自己是在度假还是在执行任务。”米达麦亚切了一大块自己的早餐,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像上一秒自己就要死于饥荒,“如果我父母知道我在这样浪费纳税人的钱,他们肯定会去给州议员提议减少联邦税率。”
“我每年给欧洲交了那么多税金,现在也应该让我享受一下这些‘不义之财’了。”他坐到米达麦亚的对面,只给自己的早餐准备了一杯浓缩咖啡。他不像米达麦亚,在早上吃这么多高糖分食品会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沃尔夫冈,把你的图腾给我看一眼。”
他的搭档放下手里的餐刀,略带疑惑地摘下自己手上的戒指,递给坐在对面的罗严塔尔。他看见银色的指环里写着今天的日期,和两个名字的缩写。
直到最后,那今天也许就是预言中的末日。
罗严塔尔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没有喝完的那杯咖啡现在也变得索然无味。“你知道我像法式面包片一样爱你。”这是他在记忆发生的时候说过的话,如果这是潜意识的边缘,那和现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像法式面包片一样爱我,和像咸饼干、苹果派、芝士蛋糕一样爱我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回忆中米达麦亚的回答,在已经开始干瘪、褪色、破损的回忆里,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像现在一样对他的话做出了反驳,但是反驳的不是罗严塔尔如何爱他,而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是否爱他。
“外面是脆壳,而里面是软的。你能给我一个更好的形容吗?”他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解释给自己潜意识里的米达麦亚。这又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和他问自己母亲的问题一样,永远都没有答案。
地中海东岸的落日和在直布罗陀一个狂风大作的冬日傍晚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他潜意识中的防御者在这个属于潜意识边缘的世界里对他展现出了难得的友善。潜意识里的米达麦亚和现实中的米达麦亚有着相似的习惯,会在傍晚来临之前像这个城市里残存的法国人一样陪着罗严塔尔在贝鲁特的商业区喝杯咖啡。虚假的落日在地中海上逐渐消失,“有家不错的日本餐馆,你有没有兴趣去试一试?”米达麦亚的浅色眼睛看着他,笑着提出了自己对于晚餐的建议。
“听起来不错。”
“如果时间在这里是没有限度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这场梦境中过完一生?”
他的潜意识通过米达麦亚之口说出了他从来也不敢说出的一个假设。“不仅仅是一生,我们可以有无数种可能……只要你想。”
“告诉我,奥斯卡,你最想要的是什么?”米达麦亚的身体向前倾了倾,离他更近了一点。他已经看不到地中海的落日,巨船沉没之地,而他是这里最后的一点火光。他在自己挂在椅背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他习惯使用的9毫米手枪,放在大理石做成的桌面上。桌面上有一道崎岖的裂纹,一直指向港口的方向。“杀了我吧,沃尔夫冈,像你经常做的那样,你知道怎样能不留活口。”
他听见了他的朋友打开保险的声音。风声起来了,一瞬间除了风吹过海面的声音,其他声音都沉默了下去。梦境开始坍塌,潜意识的边缘变成了他面前的咸饼干碎屑。“如果我像法式面包片一样爱你,那我像咸饼干一样想死在你的枪口之下。”他对着自己的潜意识说出了这样让人感到困惑的比喻。米达麦亚向他开了三枪,最后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胸膛之时,梦境开始坍塌。
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就从梦境醒来之后能否饮酒给出明确的建议。既然无法证实或者证伪酒精和克斯拉的镇定剂之间的叠加是否对人的神经系统存在明确的致病风险,那罗严塔尔就选择忽视这一条。他给自己倒了半杯白兰地,左臂还残留着刚刚拔出针头时的疼痛。在梦境中他才能醒来,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闯入了这个梦境。
罗严塔尔放下自己手里的玻璃杯,琥珀色的酒精液体在杯壁中碰撞,差一点就洒到了浅色的桌布上。他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枪,但是有一个隐秘的部分却叫嚣着这样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这两种矛盾的声音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打着架,像不断沉入海底火山的浮冰。
站在门口的是他此前认为从来不会出现在自己门口的人。浅金色的头发被压在深黑色的帽檐下,爱芳瑟琳·米达麦亚抬起头来看着他,欣赏着鲜有人看到的,罗严塔尔脸上惊讶的表情。“被人看到你站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会有大麻烦。”他说的是事实,欧洲情报中心的问题已经是暴露在表面的一个疮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米达麦亚被频繁地拍到新兵训练营担任顾问,罗严塔尔则被安排了一个又一个本不该他这个级别的建筑师设计的简单案子。他开始怀疑,欧洲情报中心在刻意地拆开他们这一对搭档。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可能是整个欧洲情报中心现役最出色的前哨-建筑师组合,如果他们两个想要一起叛逃,那欧洲情报中心就从执剑者变成了被利刃相向的一方。他也曾经表达过自己的担忧,但是像米达麦亚这样的人,愿意相信所有人都拥有一颗善良之心的人,将这种安排当成了一种休假。“我还挺欣赏几个新人的,”米达麦亚说着的时候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叫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的小家伙,我想他会成为一名比我出色的前哨。”
米达麦亚相信,只要自己的子弹出镗的速度超过危险,那他就会永远平安无事。
于是他侧了侧身,让爱芳闪进他在布鲁塞尔的公寓。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科隆,又是怎样找到了他目前的住所,不过答案只可能是米达麦亚告诉了他的妻子找到这个地方。他看着爱芳脱下了深色的风衣外套和帽子,这种深沉的颜色平时并不经常出现在她的身上,黑色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小小的影子。这是他和爱芳瑟琳·米达麦亚第一次单独见面,罗严塔尔保持了他对于女性的礼貌,他虽然从未给过任何女性信任,但是基本的礼貌是必须的守则。“你想喝点什么,我可怜的冰箱里现在里只有气泡水和啤酒。”
“谢谢,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喝。”
罗严塔尔给了爱芳一杯加了一片柠檬的气泡水,他们两个坐在一张小圆桌两旁的椅子上,这里离窗户太近了,这样一个想法窜进罗严塔尔的脑子里。他说了句抱歉,拿起了他刚刚放在桌子上的手枪,站到了窗帘旁,透过一个缝隙看着公寓楼下空荡荡的广场和路灯光投下的阴影。
“我现在变成那种小说里写的可怜女人了,”爱芳瑟琳的声音打破了静谧,罗严塔尔回过头来,没有拿枪的那只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等到他确定没有人跟踪或者是站在楼下监视他们之后,他坐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手枪却依旧攥在手里。“被噩梦惊醒后发现自己的丈夫站在窗帘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打开了保险的手枪。”
“是沃尔夫冈让你来的。”一句陈述句,他知道这就是答案,他只是想证实一下。
“不……沃尔夫冈只是告诉了我这个地址。”
“到底是什么事,夫人?”罗严塔尔喝了一口刚刚没有喝完的白兰地,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和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嘤嘤嗡嗡地打着架。“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你是不会从科隆到这里来的。”
“我想请求你帮沃尔夫离开情报中心。”
他没有说话,爱芳瑟琳的手掌叠放在一起,眼睛盯着地板上的一块奇怪的木纹。罗严塔尔不曾信任过任何一位女人,但是米达麦亚选择相信爱芳瑟琳,那他没有理由去怀疑这个小个子女人。
“如果他不离开情报中心,总有一天我将会失去他。他们准备杀死沃尔夫……不,他们随时都会杀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是在让我从彼拉多的手里解救耶稣……”他干巴巴地说着,下一句话被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在认罪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你不会失去他,你拥有我的保证。”
04
去向莱因哈特寻找帮助并不在罗严塔尔最先想到的解决方案。莱因哈特太过年轻,太过锋芒毕露,谁都知道他是安妮罗杰的弟弟,是第一个敢于从欧洲情报中心的那些政客手中夺权的梦境潜盗者。情报战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现实世界中,潜意识同样是战场,而且你无法提防这个战场上冷不丁飞来的子弹。
他在蒂伦豪特的郊外庄园里抽完了手头上最后一支香烟,而在这个荒郊野岭,寻找到最近的一家具有烟草出售资格的商店可能要开车半个小时,而这个时间所有的商店都在静静地沉睡。庄园本也应该随着他父亲的死讯一起沉睡下去,他的这次意外来访打破了被封在灰尘和回忆里的庄园。罗严塔尔回到这里是因为他确定这个地方不会被欧洲情报中心监视,是一个策划逃亡的绝佳地点,可能也是偷情和杀死自己儿子的好地方。
第一个出现在他被尼古丁烧焦的大脑里的念头是伪造自己和米达麦亚的死亡,这样他们就能有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他在黑市上有一定的人脉,伪造死亡对于他这个曾经给联邦司法部下辖的技术部门打工的技术员来说并不困难。他们可以在拥有一团糟的引渡条例的阿根廷、南非、马来西亚甚至加勒比的一个不知名海岛上重新开始,过那些他潜意识里的米达麦亚对他说过的“无数种可能”。
不过这个念头被他的理智果断地否决了。对于他的情感来说,如果沃尔夫冈·米达麦亚愿意答应他的这个提议,这可能是他的人生至今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因为米达麦亚永远都不可能同意他的提议,作为另一个人度过剩余的人生。
他闭上眼睛,烟草的气味在浑浊的空气中还不是最让人感到头疼的,灰尘和霉菌在这里肆意生长。罗严塔尔了解米达麦亚就像了解他自己,米达麦亚的回答甚至在他的耳旁响起,“对不起,奥斯卡,我十分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爱芳,让所有我的家人活在‘我已经死了’这个虚假的痛苦之中。”
另一个想法是他可以代替米达麦亚去死,如果欧洲情报中心只是想要解除一对资深的搭档可能叛逃给他们带来的威胁,那么他可以成为解除威胁的那个方案,而不是米达麦亚。他清楚,欧洲情报中心在忌惮他的外祖,不过他可以向那些老掉牙的蠢货们展示,自从他的母亲和父亲去世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对于冯·马尔巴赫部长来说就什么都不是。
这个想法他不是没有透露给米达麦亚过,他在某一个雨后的夜晚拿着一瓶威士忌闯进了米达麦亚的公寓。爱芳瑟琳对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没有感到半点的惊讶,“我去给你们拿杯子”,她说了这样一句,把两个玻璃杯放到了餐厅的桌子上,而她自己则回到卧室里,锁上了门。
“看来爱芳都知道了你这个时候来找我会有什么事。”米达麦亚苦笑了一下,给桌子上的两个玻璃杯里加了一些冰块,倒了半杯罗严塔尔带来的威士忌。罗严塔尔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把玻璃杯放回到木质桌面的时候玻璃和木头的碰撞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声响。“她比你更适合当一个间谍。”罗严塔尔评价道,而听到这句话的米达麦亚则摇了摇头。
“把她牵扯进来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一样喝了一口威士忌后,看了一眼关着门的卧室,“你当时说的没错,婚姻对于我们这个职业的人来说甚至不应该是一个选择,但是对于我自己……我认为这是我不会后悔的一个决定。”
坐在他对面的罗严塔尔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威士忌,现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只剩下了同样透明的冰块。罗严塔尔蓝色和黑色的眼睛看着那些透明的冰块,又将目光转到了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指上。“沃尔夫冈,”他缓缓地说着,“我可以……我愿意成为欧洲情报中心的‘解决方案’,你知道,我随时都可以为你去死。”
“但是这是我最不希望你做的事情,奥斯卡。”米达麦亚叹了口气,他杯子里的冰块在渐渐地融化,琥珀色的威士忌现在变成了近乎于蜂蜜的样子。“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经受任何的痛苦。”
“你听起来真的像一个圣人,沃尔夫冈。”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而我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恶魔。”
这时,莱因哈特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罗严塔尔在一个秋天的晚上造访了莱因哈特在巴黎的住所。这些让气温骤降的雨水让巴黎看起来更像是令人厌恶的伦敦。罗严塔尔把自己的黑色雨伞放在门口,按下了橡木门外的门铃。为他开门的是莱因哈特本人,这出乎他的意料。
“我以为我和您的第一次见面不会是在门口,冯·罗严克拉姆先生。”和这位来自荷兰的年轻人用法语交流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这里是巴黎,他最好入乡随俗。“叫我莱因哈特。”年轻人给了他这样一个看似“特权”的邀请,而他也知道,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莱因哈特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两杯不适合这个时间的咖啡被摆上了桌子。房间的窗户因为下雨的原因被关着,却没有拉上窗帘,罗严塔尔发现从莱因哈特的寓所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埃菲尔铁塔。
“现在是谈条件的时候了,冯·罗严塔尔先生。”年轻人坐到了他的对面,罗严塔尔打量着这位敢于和欧洲情报中心的决策层分庭抗礼的年轻人,莱因哈特和米达麦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是他却能看到莱因哈特身上和自己相似的片段。“还是说我可以叫你‘奥斯卡’?”
“我似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的权力。”他把自己的需求直截了当地摊开在了不是谈判桌的谈判桌上。“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和我的朋友,沃尔夫冈·米达麦亚。”
“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一场谈判,是一场单方面的求助。奥斯卡,我希望知道的是,我能够得到你怎样的诚意?”
“我想你的团队需要一名建筑师,无意冒犯,安妮罗杰女士是我听说过的最优秀的梦境建筑师,可能还有伊谢尔伦的杨威利,但是我可能是现在能站在你这边的最好的建筑师。如果我能够获得你的帮助,莱因哈特,我将无条件地为你构建梦境……或者是任何我能做到的事。”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名优秀的梦境建筑师,”莱因哈特站了起来,走到了落地窗边,外面的雨依旧在浇灌着这座令人又爱又恨的城市,莱因哈特的身影挡住了在雨天里依旧亮着灯光的埃菲尔铁塔。“我还需要一个前哨,和一个能走进limbo并成功回来的人。”
“limbo并不令人感到惧怕,莱因哈特,对于我来说,那里和现实没有什么区别。”他在谈判桌上放下了属于自己的一枚筹码,并成功地看到莱因哈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我希望你和米达麦亚同时加入我的团队,否则我们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如果我能够替米达麦亚做所有的决定。”罗严塔尔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那我现在可能早就和米达麦亚一起在阿根廷流亡了。”
“你必须能够坐到这一点,奥斯卡,如果交易达成,之后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任务需要你们和我一起在梦境里完成。”
这不是向恶魔出卖自己的灵魂,但是这也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生中做过的最冒险的一次交易。
“我现在能一枪毙了菲尔格尔那个小子,然后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在这个梦境的空旷大厅里整理着自己的领巾。“我上中学的时候历史只得了3.5分。”
构建了这个像凡尔赛的镜厅一般的梦境的建筑师向前走了两步,帮他的前哨搭档整好了被叠得面目全非的领巾。“谁叫菲尔格尔爵士在除了一个糟糕的议员外,还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复古风格爱好者。”他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刚刚的杰作,不是这个空旷的大厅,而是米达麦亚这身衣服和领巾。此刻米达麦亚看起来就像是趁着剧间休息偷偷跑出来喝杯咖啡的太阳王剧组演员。罗严塔尔却还是正常的休闲打扮,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之上,脖子上也没有系着米达麦亚那样的领巾。“不过3.5的历史成绩是有点低。我中学也修过历史课,最后拿到了18分。”
“别拿你在法国读书的那一套成绩换算来跟我对比,3.5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不过我是真的对这些东西没有一点兴趣,尤其是什么……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他抬起头来看着大厅里的天顶画,他并不确定罗严塔尔在构建梦境的时候参考了哪位画家的风格。那些繁复的画面让他感觉有些头晕。“如果让我设计这样一个梦境我会头疼,然后我一定要找莱因哈特去抗议。”
“所以这是我的工作,你需要做的是告诉我,有关我们的目标的一切。”
“你是按照凡尔赛宫构建的这个梦境吗,我记得我给你的资料里写过,菲尔格尔这个家伙的理想之一就是做一天所谓的‘太阳王’。真好笑,不是吗。”米达麦亚试图像平时一样将自己的双手揣进牛仔裤的口袋里,以便更好地探过头来观察雕了花的烛台。但是他发现这种衣服根本就没有设计口袋。他不由得开始庆幸幸亏那个年代的人没有信用卡和苹果支付,要不然这种没有口袋的裤子会让很多人在下楼去买杯咖啡的时候崩溃。
“不,”罗严塔尔的脸上出现了最近米达麦亚不经常看到的冷淡笑容,米达麦亚本以为在离开欧洲情报中心后,和莱因哈特的微妙关系会让他的朋友从某种负面情绪的泥潭中解脱出来,但是他看到的仍然是一个深陷在泥潭之中的影子。“这可能是我最不想来的地方之一,我母亲的家族在诺曼底有这样一个大厅,几百年前他们这些可怜的人应该是像菲尔格尔希望的那样在这里跳舞。但是我的母亲拿着主厨刀在厨房里杀死了自己,清洁人员处理地板上的血迹花了很长的时间。”
“你不用为这件事自责,奥斯卡,我说过无数遍……这不是你的过错。”
“为这件事自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不会做的事之一。”他歪着头观察着这些镜子中自己的身影,似乎有一个疯女人在他的身后挣扎着想要伸出沾满了血的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小声地对着那个虚假的影像说,“至少不是现在。”那个影子消失了,镜子里再一次只剩下他自己。“我们无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但是对于死亡,我们至少拥有最基本的选择权。”
“这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奥斯卡。”米达麦亚紧张地整理着自己已经无懈可击的领巾。“算了,我们还是把心思放到任务上来。如果莱因哈特要扮演‘劳伦斯先生’,戳破这个梦境然后让菲尔格尔按照他的指示走到下一层而不是现实,那我们需要做的是什么?”
“陪他演好这出戏。”罗严塔尔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你会跳舞吗,沃尔夫冈?”
“怎么可能会。”米达麦亚回答这个问题就像罗严塔尔问他是否会二十以内的加减乘除一样。“如果你把咱们在伊维萨岛的俱乐部里做的事叫做‘跳舞’,那我可能会把你设计的这个凡尔赛宫变成伊维萨岛的pacha俱乐部。”他又像罗严塔尔不理解一样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在德国的中学可没有毕业舞会这种美国的文化糟粕。”
“你没把伊维萨岛选作你度蜜月的地点真是遗憾。我是说,斯普利策也不错,但是没那么好。”
米达麦亚听到他这个说法笑了起来,这可比罗严塔尔总是重复的要杀死自己的假设要好得多。“伊维萨岛不适合爱芳。”
“那个地方不适合和老婆一起去。如果你不忍心丢下你的老婆在家里,那你将丧失很多人生的乐趣。”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米达麦亚脸上的表情。“你如果不想在这次任务里搞砸莱因哈特逼迫我加班三个晚上构建的‘菲尔格尔爵士的凡尔赛宫’,我不介意教你一些基本的步伐。”
“这个笑话比你刚才说想杀死自己还不好笑,我不觉得你能教会,我甚至都没和爱芳一起跳过舞。”
“你能去隔壁的房间稍微等一会儿吗?”罗严塔尔指了指旁边的一扇有着繁复镀金把手的栎木门。米达麦亚照做了,他知道那一定就是下一层梦境。但是与他想象中的另一个凡尔赛宫或者是任何复古的设计不同,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欧洲,倒像是芝加哥洛普区域的那些上个世纪初摩天大楼里的一个房间。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是放在角落里的一台日本产的新式音乐播放装置,如果米达麦亚没记错,它还可以与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手机相连。
“是不是让你感觉好一点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刚刚还在观察窗外的风景是不是罗严塔尔把芝加哥的运河和壮丽一英里直接搬了过来的米达麦亚有些警惕地回过头。这身被莱因哈特勒令每个进入上一层梦境中的队员必须穿上的复古服装让米达麦亚没有口袋或者枪套能够让他方便地随身携带武器,他也不是梦主,不能在随便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把格洛克。
他看到的不是蓝胡子,但是眼前的景象也足以称得上是一个诡异的梦境。
罗严塔尔可能是过度解读了自己刚才的话,米达麦亚这样想,之前他只是想强调自己不喜欢跳舞这个事实,而不是自己只会和爱芳这样的女士跳舞。因此,现在这样的情景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罗严塔尔的深色头发此刻比现实中的他要长上不少,米达麦亚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罗严塔尔不仅仅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梦境建筑师,他可能还是一个优秀的伪装者。一旁的镜子中浮现出的不是上一层梦境里一身休闲装扮的罗严塔尔,他,不,镜子里出现的是“她”,看起来和米达麦亚在一部旧电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极其相似。
看起来就像冯·马尔巴赫女士从斑驳的荧幕中走了出来。
“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不请我跳舞,未免也太没有风度了,米达麦亚先生。”
“我现在应该回答‘你真的是吓到我了’还是‘我受宠若惊’?”
朝着他走过来的人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下来,这让米达麦亚在心里小小地舒了一口气。“我听一个不入流的电影编剧说过,我的外祖母在战争爆发之前曾经一度想要和一个商人私奔到美国来,但是她最终还是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老欧洲。比起那些惹人心烦的洛可可风格,还是这种,让我感到,安全。”罗严塔尔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些艺术装饰风格的家具。当然,音乐播放装置并不属于艺术装饰风格的范畴。梦境建筑师走过去,打开了这个在房间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音乐播放装置,并不清晰的声音如灰尘和一股甜丝丝的霉味一样充斥了整个房间。罗严塔尔朝他伸出了手,“只不过是按照一些既定的规律挪动自己的脚步,”米达麦亚小心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指,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攥住的是冰凉的大理石,“梦境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我们可以在里面有无数的可能性……而这只是一种‘如果’。”现在罗严塔尔差不多可以平视米达麦亚,前哨看着蓝色和黑色的眼睛,即使“她”看起来再像电影里的冯·马尔巴赫女士,米达麦亚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罗严塔尔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前哨在听着自己朋友的指示的同时甚至还有时间来胡思乱想,冯·马尔巴赫女士有着湛蓝色的眼睛,就算是她想在罗严塔尔的潜意识里杀死所有的人,也不能掩盖她可以让很多人一见倾心的事实。罗严塔尔似乎察觉出了他的分神,用一个他不曾多想过的问题把他拉回了这个奇怪的梦境,“如果……你是否愿意在梦里度过一生?”
“梦境只是梦境,奥斯卡。”他这样说着,并差一点踩到梦境建筑师的脚。梦境建筑师停下了自己的脚,放在他肩上的手也收紧成一个怀抱,这让米达麦亚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双手尴尬地垂在身旁,在他们之前一起执行的任务里他不是没遇见过比这更尴尬和窘迫的情况,但是这一次沃尔夫冈·米达麦亚似乎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出色前哨的所有应变能力,于是他们放弃了继续尝试在这段音质极差的音乐中挪动脚步。“我的母亲曾经主演过一部电影,电影里她就在刚刚的音乐里跳舞,和我们刚才做的一样。所有人都认为她在扮演她自己,一个被不幸婚姻和没有未来的爱情束缚的可怜灵魂,但是谁又知道,让她陷入不幸的是她自己。”罗严塔尔的手环抱着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一面黄铜色的镜子。“现在,我是不是看起来和那个疯女人一模一样了?”这个在米达麦亚的耳边被小声说出的问题像一颗意料之外的子弹,而米达麦亚甚至尝试用手去抓住它。“不,奥斯卡,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是想告诉我,按照梦境建筑师的一般守则,我不应该用回忆来建造梦境,这样我会有一天迷失在梦境与现实之中?那如果我对你说,沃尔夫冈,这里就是现实……”罗严塔尔侧过脸去,意图在这样一个模糊了边界的梦境中给米达麦亚一个亲吻,米达麦亚在罗严塔尔的吻碰到他的嘴唇之前用自己的手碰了碰建筑师的脸颊,作为一个拒绝的手势。“你对我说过,你会好好使用图腾,我可不想有一天在任务里发现你进入了limbo。”
“如果我进入了limbo……我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如果’,让我自己都感到厌烦。”罗严塔尔放开了自己的手,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让米达麦亚担忧的冷漠样子,“你会怎么办?”
“我会在你这样做,或者别人对你这样做之前阻止这一切发生。”他盯着那双蓝色和黑色的眼睛,重复了一句他不仅仅对面前的人说过的话,“你有我的保证。”
“太迟了,沃尔夫冈,我已经去过limbo了。而这是莱因哈特愿意帮助我们离开欧洲情报中心的原因——他需要一个去过limbo的人告诉他有关那里的一切。”
05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和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的相识是在阿拉斯加的“战场”上,时隔多年,罗严塔尔依旧记得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安克雷奇的安全屋里灰尘的味道。如果让他给这一段光线明显不足的回忆增加一段背景音乐,罗严塔尔会把西贝柳斯的那首为濒死之人创作的乐曲排在第一位。那时的他在试探着要踏进死亡的深渊,而他只差三颗水银制成的子弹。米达麦亚手里攥着的是装填了子弹的手枪,他却将那把可以结束他生命的武器丢进了深渊之中。
现在他甚至还能回忆起那天安克雷奇的寒冷,就算他们最后洗劫了当地的一间劣质酿酒厂,也无法完全让自己暖和起来。与米达麦亚的回忆总是伴随着寒冷,在冬天、在高纬度地区、在破损的冷冻库。直到后来米达麦亚才意识到罗严塔尔对于寒冷的厌恶,那时他们在罗严塔尔的一个“住处”度过完全不愉快的圣诞节。那虽然是一栋装饰浮夸的乡间别墅,但是却没有任何现代化的供暖设施。从小就住在鲁尔区的公寓楼里的米达麦亚哪里经历过砍柴这个过程,而罗严塔尔,更不用指望他会像乡下孩子一样真的去干过什么体力活。罗严塔尔最终在米达麦亚的半拉半拽下开着车去附近的邻居家里进行他最痛恨的社交活动来讨要木柴,说是讨要也不太确切,米达麦亚作为圣诞礼物带给他的黄油饼干成为了交换的绝佳赠礼,他们用一大盒黄油饼干换来了热情的邻居给他们的足够烧两天的木柴。罗严塔尔一边把木柴放到后备箱里一边抱怨那些黄油饼干自己还没有吃,听到这句抱怨的米达麦亚在闷闷不乐的司机上车后又悄悄给他塞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幸存的黄油饼干。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这种黄油饼干,早知道我就多做一点了……不过我不确定我自己的手艺和爱芳的比起来怎么样。对我来说,能把它们顺利烤熟已经是极大的成功。”
罗严塔尔从来都不喜欢吃这种东西,比如巧克力,比如饼干,比如蛋糕和可丽饼。但是这一次,他在圣诞夜,坐在许久无人使用过的壁炉前,百无聊赖地咬着对他来说难以下咽的黄油饼干。米达麦亚的饼干烤的太硬了,又加了太多的糖,此时此刻罗严塔尔只希望自己手边能有一杯烈酒。
而这杯酒出现的恰到好处。
“我在加入欧洲情报中心之前,几乎每个圣诞节都要回家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编造了多少理由和家里的人解释今年还是不能回家。”米达麦亚的右手里拿着两个空的玻璃杯,左手拎着半瓶威士忌。“我洗劫了你的藏酒,还是发现这个最适合现在。”他把酒杯和酒瓶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这些柔软的火焰最终会渐渐消失,变成他们指尖的温度。“致新的一年。”米达麦亚给两个杯子里倒了半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罗严塔尔。壁炉中火焰的光芒投射到米达麦亚身上,让他的金发此刻看起来像是在做黄油饼干时不必要添加的蜂蜜。“致过去的日子。”罗严塔尔接过那杯酒,却说出了完全不同的祝酒词。
米达麦亚把喝完的杯子放到一边,坐到了罗严塔尔身旁。他们两个就这样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会客厅里那些精致的、有着天鹅绒椅面和雕花扶手的椅子现在都失去了它们的功能。“奥斯卡,你有什么希望实现的愿望吗,在新的一年里?”米达麦亚的浅色眼睛看着壁炉里那些柔软似丝绸的火焰,罗严塔尔坐在他的左边,这样他侧过脸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对方黑色的眼珠。
“没有。”罗严塔尔回答的太快,以至于都忘记了掩饰这其实是一个谎言。看穿了这个谎言的米达麦亚善良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地笑了笑,“我倒是希望新的一年能够少一些时间在路上,就算是让我一整年都在新兵训练营都可以。”
“我没想到我们的‘疾风之狼’居然会厌倦了旅行。”
“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每天漂泊的生活。”米达麦亚叹了口气,抓过还剩下一些的酒瓶,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就算是再有经验再老道的水手,也会有靠岸的那一天,然后死后被埋葬在土里。我们又不是那些可怜的‘飞翔的荷兰人’号上的水手啊。”
罗严塔尔也给自己像米达麦亚那样倒了半杯酒。现在整个会客厅里都弥漫着暖洋洋的酒精味道,让人昏昏欲睡。“然而现实是,你是一个德国人,我是一个比利时人,咱们两个谁都不是荷兰人。”
“咱们两个加在一起,应该可以算是两个荷兰人了。那要这样说,我应该每块饼干收你十欧元。”
他最终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来过自己的愿望,准确来说,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愿望,毕竟愿望是有可能实现的,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只能说是幻想。
或者,梦境。
他们的分别是在另一个冰天雪地,吕贝克港不是一个合适的,适合告别的地方。罗严塔尔要急着在吕贝克港跟着一艘货轮穿过芬兰湾前往圣彼得堡,在这个季节,船只出海像是一场远征、一场神秘的仪式。莱因哈特团队的下一个任务就在圣彼得堡,罗严塔尔要在货轮上为一个目标构建一个两层的梦境,此次出行的有已经在圣彼得堡的莱因哈特,就要登上货轮的罗严塔尔和他们的新前哨,一个就来自吕贝克的年轻人,奈特哈尔·缪拉。
“我都快忘记不和你一起搭档的任务是怎么执行的了。”罗严塔尔背对着即将把自己带到极北之地的货轮,看着米达麦亚,一缕金发从他的毛线帽子下面钻了出来。“我觉得我也许会感到不适应。”
“你要信任奈特哈尔,他是个出色的前哨。之后他是你们的搭档,你需要信任自己的搭档……”还是那一套,罗严塔尔听到米达麦亚的回复之后自己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评判。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在上一个任务结束之后也随之结束了自己的梦境前哨生涯。莱因哈特表示理解,毕竟沃尔夫冈·米达麦亚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有一个家庭需要牵挂的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敷衍地回答,眼睛却看向了米达麦亚身后的列车,也许这辆列车会将他们带向远方。“但是他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前哨。”
“没有人规定前哨必须是一样的,就像梦境建筑师一样,每个前哨都有自己的风格。”米达麦亚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朝着他曾经的搭档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不给你的老搭档一个临别的拥抱吗,奥斯卡。”
他摇了摇头,看到了米达麦亚脸上一闪而过的遗憾。“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这些话最终会杀死他,“不要和我们的任何一个人联系,沃尔夫冈,不要告诉任何有可能和欧洲情报中心或者任何一方势力有联系的人你的住址……每隔一段时间搬一次家,或者换一个身份。”
“你知道我会想念你们的。是不是我们在某一天还有重逢的可能。”
“希望如此。”他攥紧了自己的手,那个虚假的图腾勒在他的手指上。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给他多年的搭档一个拥抱,即使他已经在limbo里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我们最终会在梦境中相遇。”这是最有可能的可能。
罗严塔尔在这艘缓慢的货轮经过芬兰湾的时候做了第一个梦。他们这种人通过PASIV进入过了太多的梦境,渐渐地也就忘记了如何正常地走进一个梦境。他给自己接入了PASIV,并且使用了乌尔利·克斯拉给他的最新型镇定剂,这样他就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进入一个哪怕有五层的梦境。这个梦境看起来依旧像一个抽屉,只不过他不知道哪一个抽屉里打开才是limbo。
“要再来一杯酒吗,奥斯卡?”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在一个寒冷的梦里给他递过来半杯透明的酒,他喝了一口,但是他在杯中的倒影里看到了哪个疯女人。“你非得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提醒我现在我依旧在一个梦里吗,沃尔夫冈?”他把杯子里所有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哪怕他知道这一杯是毒药,他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奥斯卡,这不一定是一个梦境,你可以把它当成现实,只要你想……”米达麦亚从壁炉前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暖黄色的火光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沃尔夫冈·米达麦亚,梦境建筑属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知道,我任何时候都知道。”他摘下自己手里的戒指,那个虚假的图腾并没有任何的意义,他的图腾就站在他的面前。“把你的图腾给我,沃尔夫冈。”
他拿到了一个依然保存着对方手指温度的银色指环,里面的时间依旧是今天,此时、此刻。“如果说这就是一切的终点……”他叹了口气,“那就是现在。”
“你可以和我一起,在这个地方度过一生。”他潜意识中的幻象给他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罗严塔尔知道,这是他的潜意识中最希望实现的一个愿望,是他在无数个圣诞节面对真正的米达麦亚的问询是不敢说出口的那个愿望,是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你知道,在这里时间是无限的,我们拥有的最多的东西就是时间。你可以当做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刚刚在安克雷奇、科隆、纽约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相识,你可以不是什么富豪和落魄贵族女儿的孩子,我们……”
“不用说了,沃尔夫冈。”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愿望,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像那些人一样把虚假的梦境当做现实。“哦,你甚至不是沃尔夫冈,你只不过是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和这个疯女人一样。”
他盯着一面肮脏的黄铜镜子,镜子里的女人正在逐渐向他靠近。他抓起桌上的9毫米手枪,迅速地转过头来,朝着试图再一次扼死自己的女人开了两枪。“剩下的一发子弹是留给我的吗,奥斯卡?”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的幻象抛给他这样一个疑问,那双浅色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手枪,罗严塔尔知道里面装着的是水银弹。“这是留给我自己的。”他说着,却没有对着自己扣动扳机。
“我想知道,你在莱因哈特那里到底得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你说过,我们可以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
“这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啊,沃尔夫冈,为什么你当时不愿意和我一起逃亡。”他低头看着装着水银弹的手枪的枪口,“我在莱因哈特那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只不过是向一个金发的恶魔出卖自己罪无可赦的灵魂,却希望那是一张通往天国的赎罪券。我早就深陷在地狱的泥沼之中了。”
“我是否能够拯救你,奥斯卡?”
“你是那个给我一点希望,却又告诉我,我已经罪无可赦的圣人。”他自嘲般地笑了笑,用那颗水银弹结束了自己的这一场梦境。
船舱里冷的让人呼吸都感到刺痛。罗严塔尔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没有了知觉。他颤颤巍巍地把PASIV的针头拔下来,一点点血顺着针孔缓慢地往下流着。他又一次想起了在吕贝克港和米达麦亚分别时的情景。那只不过是两天前发生的事,却好像已经伴随了他的一声。罗严塔尔并没有在意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臂,他从狭窄的单人床上起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如果船舱里的气温再冷一点,他可以确定这些水会直接冻成冰块,并割伤他的喉咙。
“如果……”他现在是如此痛恨这个词语,但是他却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这样我才能再次见到你,倒也不是一个很差的选择。”他把杯子里的凉水喝完,那些冰凉的水顺着他的咽喉向下,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吞下了一整块冰。“至少我能在梦境中向你坦白。”
他和奈特哈尔·缪拉合作的不好不坏,这位来自吕贝克的前哨比他们这个团体中的任何人都要稳重得多,让人不由得怀疑他在欧洲情报中心的新兵训练营中是否真的接受过“疾风之狼”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的训练。莱因哈特曾经开玩笑地问缪拉家里是否有十四个弟弟妹妹,而缪拉认真地思考了之后纠正了莱因哈特的说法。“我只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真的没有十四个那么多。”前哨一本正经地回答着,让只有一位姐姐的莱因哈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新来的前哨和米达麦亚完全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不一样,脸上的笑容不一样,做事的风格不一样,但是有一点,奈特哈尔·缪拉和沃尔夫冈·米达麦亚完全一样,他们都不会爱上一个梦境建筑师。
他们的前哨在被莱因哈特揭穿自己正在和伊谢尔伦的前哨相恋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莱因哈特咬着一根透明的吸管,一杯被加了过量冰块的柠檬汽水被他喝的只剩下一点带着酸味的余韵,其他的就是单调的冰块。“爱总是让人变得盲目。”年轻的梦境皇帝这样评价着自己团队中前哨的新恋情。“而我倒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看不到。”莱因哈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桌旁端着一小杯浓缩咖啡的梦境建筑师。罗严塔尔注意到了这短暂的视线,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莱因哈特的提议听起来不错,他这样想着,那样他就不会看到——
“但是我总是感觉到,他可能……”缪拉坐在莱因哈特的对面,他的手指有些紧张地叠放在一起,而在他的手边放着一杯根本没有碰过的热茶。这是他们在巴黎据点的茶歇时间,这间旧仓库被莱因哈特征用之后就成了他们最经常落脚的地方。“可能我只是他的一个’便利选项‘,达斯提他知道有些爱就算是盲目的人也不会坠入其中。”
“你听起来不是这么悲观的人,奈特哈尔。”莱因哈特开玩笑一般地说着,他又吸了一口吸管,喝到嘴里的可能只是融化了的冰水。“你现在听起来比奥斯卡还要悲观了。”
被点到名字的人什么都没有说,罗严塔尔默默地喝完了那杯已经有些冷掉的浓缩咖啡。他当然知道缪拉所说的一切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不是一个负责收集信息的前哨,但是他能够看到伊谢尔伦的那位前哨在看向梦境的魔术师时的眼神,那是他自己的镜像。
第二个梦境的到来毫无征兆。他在巴黎的旧仓库里给自己接入了PASIV,这里比航行在芬兰湾上的货轮要暖和不少。他放在一旁的外套上沾了一些烟味,刚刚他出去点了一支烟,却没抽几口,莱因哈特不喜欢烟味,在整个团队的办公场所都施行了严厉的禁烟令。
“我以为不会有第二个人闯入我的梦境了。”
他站在一片旷野之上,白色的雪堆积在他们的脚边、山顶和任何他们能够看到的地方。莱因哈特的脚步声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显得如此突兀。被抓到的潜盗者有些窘迫地站到了建筑师的身旁,“这里看起来可不像是巴黎。”莱因哈特这样说着,低头看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单鞋。
“这是安克雷奇的荒原。”罗严塔尔回答了莱因哈特隐藏的问题,这只有一半是真的,这里是一个梦境,梦境中的安克雷奇和现实有什么区别。“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和别人分享梦境的梦主。我的潜意识对闯入者不会十分友好。”
“上一个闯入你梦境的人是谁?”
他沉默了一阵,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来搪塞这个问题。“一个我不会再见到的人。”
“告诉我,奥斯卡,你当初为了你的搭档可以牺牲什么?”
“一切。”他只说了一个简单的词,在觉得可能太单调之后,又加上了一句话来解释。“我当时做好了任何准备,我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而他却不会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而你现在为什么留了下来,没有像他一样选择离开?”
“因为我还有债务没有还清,我记得我当时把我的一切都抵押给了你作为拯救他的代价。”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笑,而他的眼睛却看向远方虚无的一个点。“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闯入我的梦境是为了什么?”
“我想去limbo。”莱因哈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你说过你曾经到过那里。”
“而那里对于我来说,和现实没有区别。”他抓过了莱因哈特的手腕,“比起limbo,现在有一个地方更适合你。”
他们走到了荒原尽头的一个安全屋,推开门之后,里面却是蒂伦豪特郊外庄园的样子。壁炉里的火焰柔软地舔舐着木柴,噼啪作响。莱因哈特好奇地看着放在一个角落里的旧日历,上面写的日期表明今天是圣诞夜。
“要喝一杯吗,莱因哈特?”罗严塔尔的手里拿着两个杯子,桌上放着半瓶威士忌。他现在却成了那个提议者,提议用一杯威士忌来致一个虚假的圣诞夜。他给两个杯子里各到了半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把其中一个递给了金发的年轻人。
“致新的一年。”罗严塔尔这样说着,把自己手里的这半杯酒一口气喝完。而莱因哈特拿着玻璃杯,有些不知所措。“奥斯卡,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希望实现?”
“没有。”这一次,这终于不再是一个谎言。
IreneLiebe on Chapter 1 Sun 16 Aug 2020 06:3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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