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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教皇陛下来说，您是不可或缺的。”
奥默里克对面，金发的新晋骑士长礼貌地陈述自己应该加入苍穹骑士团的理由。然而字字句句，都缺失了定语。
对于“我的”教皇陛下来说，您“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黑发精灵在心中补完泽菲兰未出口的词汇，面前对方正继续着他诚恳的游说：“奥默里克阁下的资质与实力，我都看在眼里。您对正教的虔诚之心，也是有目共睹。相信教皇陛下身边的位置不会让您失望。”
奥默里克听着，余光瞥见出现在泽菲兰身后的人影，只得垂下视线。
骑士长当是自己的劝诱太过空泛，再开口时的语气已从一位长官变成友人：“在我还是副指挥官的时期，曾经有幸接触过您一次。那时您对接受祝圣仪式的骑士们所说的话，以及您现今的成就，无一不在证明我没有看错人。”
不，我们曾接触过四次。
黑发的圣职者只是谦逊地笑着，并没有纠正泽菲兰的说辞。
奥默里克是家中最末的孩子。
母亲怀上他时，博拉吉侬家的长子已经订婚，与他年岁最接近的二姐也比他长上十岁。父亲怜惜妻子的身体，并不认为这个孩子来得有多么幸运，反倒是危险重重的象征。他希望妻子趁着尚在妊娠初期，尽快处理掉这未成型的生命。
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妻子坚决拒绝了他的请求。
“除了神，没有人有权剥夺他人的性命。”笃信正教的子爵夫人说，“更何况这是我们的孩子。”
母亲的坚持让奥默里克得以来到人世。初生的他身体孱弱得如同一只幼猫，连哭声都比猫叫洪亮不了多少。助产士与医师都不认为这个孩子可以存活，精致的棺椁早已为他准备妥当。
博拉吉侬家的人们却没有放弃这幼小的生命，奥默里克在终日的祈祷和爱护中活了下来。活着，但并不健康。一如医师们所预料，幼年的他体弱多病，发育状况远不如同龄的其他孩子，一点点换季的凉风就可以让这可怜的幼童高烧两个礼拜。
小小的孩子只得整日呆在室内，好在他尚有母亲与书籍的陪伴。子爵夫人为他读正教圣典中的故事，并讶异地发现，她体弱的儿子竟有着远超于常人的聪慧和领悟力。很快她与孩子的位置便转换过来，由年幼的奥默里克来为他的母亲读书。
家人怕失去他，便在日常生活中倾注了加倍的关爱。在他六岁时，长姐即将远嫁，为了让足不出户的幼弟能够体会一次庆典的快乐，长女执意把祝福准新娘的仪式设置在家中，而不是大圣堂。
奥默里克从没见过家中有这么多人。
病弱的他不被允许出去，只得坐在书房的窗户前注视外面热闹的一切。博拉吉侬家在皇都素有威名，贵族们自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拓展社交圈的机会。不但各家的家主列席，自己的继承人们也被带到了祝福的仪式上。
他在庭院中看到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身量纤细的男孩，看上去比自己稍长一些，正与他的父亲一起向新人的父母献上祝福。天气很好，阳光打在男孩的金发上，晃出一圈光晕，仿佛圣典插图中神之使者的光环。
博拉吉侬家的幺子从没见过同龄的孩子，围绕在他身边的除了佣人与医师，就是年长他许多的家人们。黑发的小男孩好像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类般，跳下了窗口前的座椅，把小手贴在玻璃上，想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个孩子似乎觉察到了奥默里克的目光。
他回望了一眼，随即同自己的父亲说了些什么。礼貌地对博拉吉侬子爵夫妇行礼后，他向着书房窗口的方向跑了过来。
奥默里克像做坏事被人发现一般，急忙从玻璃前退开几步，而后又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羞怯的。这里是他自己的家，他堂堂正正地看着窗外的人，若是逃跑，反倒像是坐实偷窥了。
外面的孩子似乎没有在意对方的举动。他用两根指节敲了敲窗玻璃，掂着脚问：“你为什么不出来？”
奥默里克站回原来的位置：“母亲不允许……我的身体不好……”
书房略高于庭院的地面，置身其中的黑发孩子只看得见对方的金发和翠色的双眸。
那真是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清澈、纯净，仿若上好的橄榄石。与宝石不同的是，这双眼眸能够传递出丰富多变的情绪。
“你是博拉吉侬家的小儿子。”窗外的男孩笃定地说，“我明白了。看样子，我也不能进去找你。”——他垂下眼帘，看上去有些失望，又有些像怜悯对方的境遇，转瞬又睁大，好似灵光一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这样同你说话。”
“我愿意！”奥默里克急切地说，生怕外面的男孩反悔一般提高了声调。“可我从来没和其他孩子交谈过……”
“我想也是。”——那双眼睛眯了起来，眼角垂下去，是一个正在展露笑容的模样。“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
“读书。”
“那些书有趣吗？”
该怎么定义“有趣”，奥默里克不太清楚。圣典中的故事，除了描述战神哈罗妮的威能，多是受其庇佑的人与龙族战斗的故事。以充满杀戮与流血的内容来讲，远不至于让孩子觉得有趣味。
他决定如实讲述：“不算有趣。很多都是战士牺牲的故事……”
窗外男孩的眼睛却亮了起来：“牺牲确实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但他们的……壮举？是这个词吧。我觉得很能激励人呢。”
这个看问题的角度，让奥默里克觉得新奇。他又凑近了玻璃一些，问道：“激励人？”
“我在修习剑术。”
男孩举起手，隔着玻璃，奥默里克看见他白嫩的掌心与指尖已经有了一层薄茧。“父亲也是一名骑士。那些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国民而拼尽全力，不觉得很厉害吗？”
黑发的男孩点点头，心中对“很厉害”却抱有疑问。
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人需要保护其他人，才是真正的很厉害吧？
但这次，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窗外的男孩对他来说十分宝贵，他害怕自己不同的观点会让对方跑掉，他想多与他说些话。
“习剑……辛苦吗？”
金发的男孩似乎很高兴他这么问，大眼睛中闪着光：“辛苦，但是值得！尤其是每当自己有了进步时，那种满足感，让我觉得之前的付出都有了回报。”
“那真是很好。”
“待我长大后，也想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骑士。”
窗外男孩回身看着人群中他的父亲，再转回头时，眼中的骄傲一览无遗：“父亲是我的道标。”
奥默里克懵懂地点头，男孩随即又问了他一个问题：“等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这次，奥默里克只能以摇头作为回答。
除了希望病弱的小儿子能够好好活下去，他的家人们没有其他奢望，更不会对这不知是否有明天的孩子施加什么压力。
“不知道也不要紧，你还小嘛。”
窗外，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又笑弯了眼睛，“以后会知道的。”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想要成为一名骑士的呢？”奥默里克问。
“从……”男孩挑起了一边眉毛，做出思索的样子，“你问倒我了。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时间。我的父亲是这样，我也应该是这样。”
男孩看进奥默里克蓝色的眼瞳，坦率地承认：“我没想过其他的可能，也不觉得自己该走其他的路。”
“骑士……很棒。但是……”
他又说出了违心的话。
保家卫国，对于被保护者来说，自然是不错；可对于骑士本身，他们的献身如何被歌颂，他们的牺牲如何被赞扬，奥默里克每天都读到，每天也都疑惑，疑惑于死亡为何会有鼓舞人心的力量，疑惑于为什么面前的孩子竟向往那条可致死的路，也疑惑到底何为死亡。
为他准备的那具小小棺椁，通体漆成雪白，上面的纹样用浅紫色的珍珠粉与金箔装点，是一个堪称漂亮的丧具。在佣人们决定丢掉这个不吉的东西时，他曾经瞄见一眼，随即问自己的长兄：“那是什么？”
长兄把他抱起来，示意佣人快点将东西拿走，却没有给他答案。在孱弱的孩子面前，他们避免谈到这件会让全家人恸哭的事情。但是很快，开始为母亲念书的孩子从插图中觉察到，那是死尸的容器，人最后停留的居所。
这样的认知并不让年幼的孩子觉得恐惧，在他看来，棺椁与自己的小床是同一个作用。那件丧具的华美，更不会让人把死亡与坏事划等号。唯一让他无法完全将死亡断定为一件好事的，是长兄避讳的态度。在他能理解死亡到底为何之前，亲人的举动就先给了他暗示：他所见之美，可能仅仅是死亡的表象。
“但是……你要先保证自己的平安……”
奥默里克的双手都按在玻璃上，脸凑近玻璃说出这句话。因急切而呼出的热气让窗户蒙上一层水雾。
窗外的孩子把手按在与奥默里克的小手相对的位置：“我知道。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
他曲解了黑发孩子的意思，奥默里克因此而更加着急：“不是——”
金发男孩的父亲在向自己的儿子招手，未出口的话语只得戛然而止。那孩子又用指节扣了两下玻璃：“再见。”
他没等听到奥默里克的回答，就跑回了自己父亲的身边。
筵席散去，博拉吉侬家的女主人到书房去找她的幼子。黑发男孩还是以两手按在玻璃上的姿势，向外看着。
渴望的、幼小的身姿，让子爵夫人觉得又怜爱，又心痛。她走过去亲吻自己的孩子，顺势把他抱在怀中：“你在看什么？”
奥默里克没有回头看他的妈妈，只是盯着一个恍惚可见的金色身影：“母亲，那是谁呢？”
“是瓦卢尔丹家的独生子。”子爵夫人吻着孩子的发旋，“刚刚，他好像过来同你说话了？”
“是的，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奥默里克说着，回身搂住母亲的颈项。“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的名字。”
“他叫泽菲兰。”黑发男孩的母亲说，“下次，再请他过来玩吧。到时候，你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