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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知季来访——”
荀偃尚未分辨出门童讲话的内容,堪堪用小木条掩合的木门就弹向墙壁,呼啸而过的除了夹杂细雪的寒风,便是气喘吁吁的荀罃。荀偃当即行礼道:“见过小叔”,接连打了数个喷嚏。荀罃形貌更糟糕一些:他按着膝盖,撑起上身,因急于喘气而无法做更多的动作,比如说话。后者披在身上的大氅和他本人的眉毛一样,霜雪夹杂,骤遇暖风,化成了晶莹的小水珠。
荀偃管不着自己不听话的鼻子,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低声道:“小叔有什么急事吗?”
荀罃面色潮红,不过他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刚才是不是去了一趟韩氏宅邸?”
何止是二三人去了一趟,而是栾氏、中行氏的亲兵团团围住了下军将的住处。荀偃用指尖压了压掌心,轻声道:“下军将及韩氏无虞,小叔可以放心了。”
“谁请你们过去的?”
“偃。”荀偃咬牙道,抬头直视荀罃,“想去咨询他老人家的意见。”
荀罃冷哼一声:“这你倒不必替栾书担着。”
“栾伯要是不在场,下军将不至于毫发无伤。”
巴掌甚至比劲风还要迅即,疼痛瞬间蔓延至了整张左脸。肿痛。这一掌说不准把他打破相了。恍惚之间,荀偃只听到了“混账”二字。
不过荀偃并没有轻易移开目光。荀罃虽是怒极,但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闪烁着黑曜石的光芒;另一方面,他像是一张绷紧怒气的弓,在没有找准目标之前不会放任箭矢离弦。
“谁教你这么做的?”
荀偃咽下喉头甜腥,高声喊道:“关门!”
荀罃一甩袖子,转身去拉了门栅。“说罢。”
“没有人。”
荀罃朝他迈了一步,袖子里有些动静。
荀偃顺势跪下,低声道:“可怜荀氏多情种……偃自当请罪。”
鞭尾几乎是擦着他的眉头扫过。荀罃牢牢抓住鞭柄,将长鞭收回袖中,半晌才长叹一声,喊了句“虎头。”
虎头是荀偃的乳名。“您很久没这么唤过偃了。”
荀罃解开大氅,半蹲着问道:“何苦呢?”
“小叔亦知韩氏一族平安无恙,才赶来责问小侄此中缘由罢!为何您也放不下呢?”
荀罃怔了怔,道:“天下之大,亦不独有韩子玉一人。”
他大抵是蹲得累了,一手撑着地板,一手除下大氅,铺在地上,“难得讲心事,你我还是坐着说话罢。”
荀偃依言与荀罃并坐,扭头问道:“您现在还生气吗?”
“任凭意气行事的话,罃只想把你捅个对穿。”荀罃嗤笑道,“可是,小虎头,与世事相比,死亡是多么痛快!”
荀偃喃喃道:“倘若偃再蠢笨一些,大抵会以为您会宽恕偃的罪过了。”
“没错。”荀罃颔首道,“但罃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无可指摘。罃既当过你一日师傅,也就视你为徒弟了……堂兄多病,罃又在楚,作为你的长辈,难免有失教导,以至于酿出祸事。”
原来是为了这种缘故。荀偃摸了摸拇指处的玉扳指,心头五味杂陈:“小叔打算如何处置偃?”
“罃既不便处置您,亦无法处置您——您冒犯的人并不是罃。”荀罃柔声道,“您还是只糊涂的小虎头,无论是在情感方面,还是在名利方面,都不该出头的。以栾书的才能,当年任下军佐便是屈才了……更何况是一路从尸山血海里踏过来的晋国执政呢?”
“那么栾伯是聪明之人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他为了权势,牺牲了很多东西。不过,很难想象会有另一位可以打赢鄢陵之战的主将了。无论是罃,还是子玉,作为经历过邲之战的老人,都对此深表感激。若赵庄子泉下有知,大概也不计较下宫之难。”
“范文子呢?”
“他没有失职。”荀罃沉声道,“比起他的父亲,士匄的性情更像栾书,请你切记。”
“为何要特意叮嘱偃?”
“你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听劝。”荀罃叹道,“虎头,在你抬起脚掌之前,一定要明白你的落掌之处在哪,还要防止一脚踏空。这就当是你最后一堂射礼课罢,往后请你珍重己身。”
“您也要离开了吗?”
“伯游,您已经是中行氏的家主了。”荀罃起身笑道,“即使你不比韩子玉出色,也不要落在小赵孟后头呀。”
荀偃抓住了衣裳一角:“恕偃愚笨,还想请教一个关于国君的问题。”
荀罃神色淡漠:“下军不干预中军之事。违逆中军之志,亦是下军之忌。”
“难怪上军、下军皆辞。”荀偃低声道,“是偃驽钝,改日偃一定向下军将请罪。”
“上军呢?”
“偃这就前往范氏府邸。”
“中行氏与范氏相善,想来伯游会逢凶化吉的。”
“偃拜谢子羽赠言。”荀偃躬身行礼,目送寒风卷走荀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