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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雨的季节。
热带的日照时间要比美国长得多,但爱德华多还是在离开市中心后就打了车灯。车内很安静,可能是雨太细密,更可能是车的隔音确实不错,他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爱德华多在红灯时打开了广播,女主持人在介绍这段日子糟糕的阴雨和大概率出现的雷暴,他聊胜于无地关心着不够精确的天气信息,沿着小路往郊区的家开去。
这辆车他订了半年,很多配置需要全球调货,花的时间比特斯拉股价翻倍还久。现在他不爱为难自己,有一帮人为他赚钱,还有一帮人帮他计划怎么花钱,爱德华多不是那些在布鲁克林打三份工都付不起房租的人,他自己承认很多时候他确实不食烟火,好像他的人生低谷也已经站在他人的至高地上。不少人说过他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什么亏,哪怕栽的跟头,也是上亿人不可能有的经历,他也是那些特殊的、被选中的人。从结果而言那不算太糟,所以爱德华多想,人只要愿意妥协,人生总还是美好居多的。
这个世界是绕着绝不投降的人转的,他们往往年轻倔强,就如马克那样。
和自己和解,和过往的自己妥协是一种普通的最优选项,说明你会活得更轻松些,并且就此输给了这个世界。
爱德华多有一段时间在过度消费的负罪感上抗争了很久,过程艰辛,好在成效显著。特斯拉不错,爱德华多觉得他的代理没有很较真地在这只股票上面投入精力。美国人是最爱买卖债券的一群人,他们对股票的爱显然也很明显。哪怕是白痴,跟着特斯拉的报道买,前段日子也该赚上不少。很多人都说特斯拉的暴涨是泡沫,直到上个月,爱德华多还在加仓。他当然不是那个昏头的白痴,在股市赚钱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不要当最蠢的那个,确保有比他更蠢的人来买单,他就是那个成功者。
在他收车时,爱德华多让他的代理人把特斯拉抛了,这个数据好看得他的经纪人都感慨,不光穷人靠特斯拉翻盘,有钱人也最简单地做出了回报比例接近于一的好投资。
爱德华多早学会了不在一个篮子里放鸡蛋,以一种不体面的、又广为人知的方式学到的这一课。
天压得很低,开了冷气还是有些闷,除湿机一年到头都得开着,这段季节的新加坡格外如此。爱德华多并没想象的那么讨厌雨,毕竟他的前半生大部分日子也生活在潮湿的地区,当然,巴西还是没有新加坡的雨水频繁。他觉得今天的雨过于安静主要归功于隔音很好,车里像一个小小的房间,把喧闹混乱的世界隔离起来。
爱德华多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档,车玻璃上的雨水还是像瀑布一样遮挡视线。他已经过了开快车的年纪,在这样的雨天开相反驾驶座的车还是会让他有些不安,无论他已经开了多久。
广播继续着,路况介绍刚结束,过了两个广告后,冷静的主持人开始放歌,Lana Del Rey的新歌显得恰到好处又不合时宜。
爱德华多就是这个时候看到马克的。
马克总是这样,意识不到冷,意识不到波士顿的雪,如同现在这样,似乎也完全没发现正在下瓢泼大雨。他站在爱德华多大得毫无必要的别墅门口,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直立在那儿。他甚至没去安保室躲雨,好像这以淹没整座城作为目的的雨对他毫无影响。
爱德华多觉得很荒唐,谁也不会知道在异国他乡的下一秒,会见到恨不得从没互相认识过的前好友。
马克和他很久没见面了,但似乎也没那么久。哪怕他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亿万个普通人一样,毫无征兆地穿越千百公里站在他的花园门口,他还是一眼就知道那是马克。
爱德华多下了车。他的副驾驶车斗里总放着一把伞,不大,勉勉强强够他一人撑的黑伞。那把伞比他劳斯莱斯的配伞要小多了,对大部分成年男性都有些局促。爱德华多如今很少在雨天行走,这把伞与其起遮风挡雨的作用,倒不如更多是个精神安慰。他撑开伞后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蠢,或许他应该和马克一样淋在雨里才不显得奇怪。
马克看见他下车,也没往他的伞下躲。
爱德华多开始更加不安,甚至怀疑这个马克是不是幻觉。
这几年他已经很少产生看见马克的错觉了,哪怕他再不愿承认,在最开始那几年,马克总是阴魂不散似的出现在他的身边。
很多时候是梦里,爱德华多知道那是他的清醒梦。因为马克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对他的行为产生任何质疑。他坐在波士顿的Back Bay边和他挥手,叫他华多,手上捧着一个巨大的披萨盒子。
“华多,”那个不讨人嫌的马克叫他,他打开披萨的样子过于小心翼翼了,爱德华多在过去见过那一幕,马克会那些抢他午饭的海鸥生气,那是可爱的。
爱德华多想,可爱,世界上最后一个和马克扎克伯格有关系的词,只有他会觉得马克是可爱的。
那应该是冬天,港口里停满了船,马克上身穿着羽绒服,下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他坐在岸边,双腿腾空,他让爱德华多坐过去,他就去了。
马克很少说其他话,在梦里他也只是来回叫他华多,似乎这是他唯一在意的事情一样。
当然,这不是马克所在意的,这是爱德华多所期待的。他总坐在马克旁边,和他分吃一个十二寸的大披萨,马克苦恼地看着那些飞来的海鸥,爱德华多就会笑,他丢了块出去,海鸥们一拥而上,马克则生气地又叫他:“华多。”
就是从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开始,爱德华多在现实里也开始看见马克。
亚里士多德说梦是人一种精力过剩的产物。爱德华多在那段时间常常感到疲惫,他花费了太多精神在做梦,他想在梦里找到一些逻辑,找一些能当作懊悔的象征,或者是单纯的,像个失败者一样逃避现实。
于是在现实里,爱德华多开始分不清了。他把排在他后面买咖啡的男人看成马克,他愤怒地扔掉塑料杯,冰块撞出很响的声音,那人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爱德华多才意识到他认错人了,那人穿着西装,长了一张亚裔脸,从哪儿看都和马克毫无关系。
他第二次以为在现实里见到马克,是他把他的司机,那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澳大利亚人也认成了马克。他坐在副驾驶上看报告,从反光镜里见到了在开车的马克,他直接打歪那个人的方向盘,把他们俩一起撞到了树上。事后爱德华多赔了一大笔钱给那个司机,在手臂绑着石膏的情况下去签了支票。那个司机显然也不认为他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了,他看着爱德华多的样子甚至像在怜悯他。
在梦里他还是那个愚蠢却快乐的大学生。
他们花了很多时候在波士顿,不再局限于那个马克和他分享了过多时光的校区。他们沿着Charles River走到Esplanade Park,爱德华多说我们去看免费表演吧。梦里的马克从不拒绝他,他们就坐在Hatch Shall里,听着业余的乐队表演,但表演得过于专业了,爱德华多醒来后才意识到,那段音乐是他买的黑胶碟。
这再正常不过了。马克和爱德华多是一起去过Hatch Shall的,却从没听过什么业余乐队的演出。他们在七月四号那天去听Boston Pops Orchestra,Hatch Shall每年最出名的表演。那次是克里斯邀请他们的,马克本不想去,他埋着头说只在七月四号以及投票日,人们的爱国主义才高涨,没两天就衰退了。马克觉得这很无趣,但是爱德华多说我还没去过,马克就答应了。
他们也在梦里去Boston Harbor,那一次马克给了他一个相机,于是他们就去拍天际线。爱德华多不会摄影,马克更不会对他拍照有任何兴趣。梦里一切都是合理的,所以他拍了很多海、很多楼、和很多的马克。爱德华多不再挑衅这些事是否有真实意义,他从中细微地感到一些快乐:马克身边没有任何人,也没有电脑,他甚至连手机都不带,好像他全部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爱德华多一个人身上。
现实里,一切发展得更糟,爱德华多的疑神疑鬼变得愈发严重。他从频频在不同人身上见到马克,发展到他在空房间里也会出现马克了。梦里的马克有多不真实,他幻象里的马克就有多真实。
他不再喝酒,更多时候借由药物去睡眠。他也没什么保持清醒的必要了,爱德华多对他的心理医生说:“我不做选择时事情不会就被我搞砸。事实上,也没有人期待我清醒,我只是一个麻烦,给爱我的人增添负担。”
虽然他这么说,但爱德华多都不敢确定,他还敢相信谁会无条件爱他。
他曾经是觉得马克毫无疑问地是爱他的。
爱德华多一眼就知道,马克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而作为马克这样的人,却近乎可以用纵容的方式容忍爱德华多对他的管控,这足以作为主要证据去支持爱德华多的“他爱我”论点。比如因为他去听那场人满为患的管弦乐队,比如说让他毫无顾忌地分享一张床,比如说在需要时,马克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马克不是分享型人格,不过一旦他想到了,爱德华多永远是他的第一位。所以与常人猜测的不一样,爱德华多如此信誓旦旦马克是爱他的。
他花了足够久的时间去把那些幻象赶出他的人生,期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爱德华多已经有些记不清,好在那些回忆不是很美好,也没必要记得那么牢。
雨还是很大,爱德华多忽然在想,他眼前这个马克,是不是水汽折射下的海市蜃楼。
从他们刚认识时起马克就这样。马克看到他有伞,也不会一起来躲雨躲雪。最开始爱德华多以为他比较内敛,不喜欢太接近的肢体接触。于是第二次,爱德华多就把那把印着哈佛的,刚进学校时新生破冰活动里赢得的奖品,的伞换掉,换成了一把巨大的,大得发沉的伞。后来爱德华多才知道,马克虽然确实不那么喜欢肢体接触,但他不躲雨只是真不在意自己被淋湿这件事。总而言之,爱德华多换了一把过大的伞。
那把伞足够大,达斯汀有一次赶着出门借了他留在马克那儿的伞,回来就抱怨说每次举起都像在做甩绳训练。马克说华多从不抱怨这个,达斯汀不理他,举着一杯双倍巧克力星冰乐生闷气。
换了伞后,几乎每个雨天,他就往马克身边靠去,马克会被他遮进伞里,爱德华多不止一次对此感到安心。伞足够大,两个人都不需要贴得太近,没有什么暧昧,却足够舒适,爱德华多也可能是借此机会慢慢让马克适应他出现在他的舒适区里。马克大部分时候不说谢谢,这也不能怪他,他对不在他注意力清单sheet 1上的东西反应太慢了,慢得你很难想象竟然他是那个加速了人们不知多少倍的沟通效率的人。
寒冷雨水或者别人的心似乎对马克而言都是外物,不容易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也不会让他痛苦。只有爱德华多会担心马克淋雨,现在看来都有些像个过时的讽刺笑话。
马克,真实的那个,看着他撑着那把小伞走了出来,一如既往地不往爱德华多的伞下躲雨。
这实在是让人感到荒唐。爱德华多不可能再走过去,不可能再担忧马克会不会生病,或者把他们的外套一起塞进烘干机里。马克都没在意过他,他没必要在时隔那么多年后还在干这种画蛇添足的事。
爱德华多在他面前三步的位置站住了,他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真以为你在搞苦肉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