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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城無烽煙

Notes:

第一篇是篇Moody的小短篇,賣氣氛。
BGM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1QCL9AGbO0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other works inspired by this one.)

Chapter 1: Bedshaped

Chapter Text

有些人看下去像狼,相處起來才發現是狗,深入了解之後發現不過是隻披著狼皮的貓。
這串形容驟聽下去離譜又荒謬,就像他們的關係一樣,是錯綜複雜的蛛網,又可以簡單地以孽緣兩字歸納。

地面一片狼藉。
就像每一套陳腔濫調的舊式黑幫電影,滿地都是黏糊糊的血還有沾了血的碎啤酒瓶,這一地綠色的碎破璃讓看客們以為自己沒有錯誤地打開這故事格式。不過莫明奇妙地混了進這片七零八落中的木製層層疊卻說明了這並不是一場簡單的黑幫仇殺。

「我遲早會殺撚咗你。」他咬牙切齒地說著。
「我信架,我一直等緊你攞我命。」對方低聲笑著,親了親他的耳尖輕聲說道。

他低沉的嗓音自帶蠱惑的能力,教本來想要反駁的自己只能閉上雙目,只能自暴自棄地抓住床單壓抑因著肉體快感而忍不住洩出口的悶哼。

他至今搞不清楚何解會與這個男人走到這個地步,在地上廝殺卻逐漸跑了調,莫明奇妙就與對方上了床。

那頭瘋狗面無表情地赤腳踩過了這片凌亂,滿室都是這傢伙的血腳印。而他與對方做愛的時候,頭上被那頭瘋狗用玻璃瓶砸出來的傷口仍然滲著血,滿床單的血跡足以反映那次性愛多暴力又荒謬。

雖然摸不清與對方走來的那條清晰軌跡,但直到很多年之後,他仍然記得,那是第一次。

***

小城不大,簡單地劃分為城東與城西。
白天是那群光明正大地穿著制服,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出現的人管理。他們喜歡左一口除暴安良右一口為民請命,滿嘴仁義禮智,好像只要說出口時聲量夠大就不怕尷尬,騙不了別人起碼騙到自己。

到了晚上這裡就會換上另一套生活規則,這套規矩影響不了一般小市民,但開店的都知道城東與城西依靠不同的幫派保護,城東的人沒事別跑去城西,跟錯大佬認錯人就會有麻煩。

「爆哥,虎仔嗰邊有人唔小心踩過咗去東區嗰邊畀文哥啲人捉住咗返唔到嚟。」

小弟衝進來跟他報告的時候,江𤒹生正在削蘋果皮,此話一說讓他稍稍出神,手一抖就被刀子劃了一口。小弟睜圓了眼看他流出來的血,雙手在背後緊張地搓了搓,覺得自己有點來得不是時候。

他很清楚自己這大哥看下去就像個沒神經的糙漢子,但很重視用餐的時間,不止食物,由餐桌到餐具,所有東西一套一套有板有眼,完全不像個沒文化的黑社會。

「嗰邊有冇開咩條件。」
「詳情未知,但我估係想為河邊嗰撻地皮談判,所以先捉咁啲人有啲籌碼喺手先。」

江𤒹生聞言一刀插穿了蘋果,他的小弟被他這動作嚇得僵直了人。

「癲狗係痴撚線但佢未至於做綁架呢啲嘢咁卑鄙,況且佢根本唔洗咁做,嗰撻地我地邊夠力插旗。」

江𤒹生把那插著刀的蘋果扔到小弟的手裡,對方下意識地攤開手接著迎面飛來的蘋果。

「我去會一會佢。」
「爆哥,你一個人去唔係太好——」

拉開抽屉,左邊是電單車的車匙,右邊是左輪手鎗,他當著小弟的面把這兩件隨身用品收進自己的皮外套裡,在對方擔憂的眼神裡離開了現場。

對上那次分別過後已經半年有多,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沒有機會再見。由第一次莫明奇妙地與對方上床之後,他們就維持著這種奇怪的關係好幾年的時間。

他倆之間沒有情話綿綿,也絕對談不上一段關係,但就這樣與對方睡了好幾次。或許是那天下了雨,或許是那晚沒下雨,或許是那天他吃了頓好吃的,反正每次他們上床都不需要任何明確的原因,打著打著就上了床基本上是他們的一貫模式。

他不太記得之前那幾次性愛,卻還記得第一次的事情。當晚他是從楊樂文的床上爬下來,這不是誇張的描述,是他真的痛岔氣地爬下對方的床。當時他被楊樂文用玻璃瓶砸爆的頭還在流著血,眼冒星花時就被那狗娘養的死變態按著自己,被對方乘勢鑽進了身體,粗暴地橫衝直撞。跟那頭瘋狗上次床比打場架還累人,一次下來他身上都能見到指掐出來的瘀青,花上差不多一星期才散清。

雖然也不能說沒有爽到。

在道上混了這麼久,他很清楚讓敵人徹底地奈何不了的方法,除了成功反擊之外,還能讓那些本來打算羞辱自己的人達不到目的。
那頭瘋狗為了耀武揚威顯示自己高高在上於是盡情在他身上撒野,沒問題,他也能把那頭瘋狗當成一支按摩棒使用,雖然這根棒設計古怪帶倒刺,但撿回來的就不能這麼挑剔。

把車匙插進了引擎,踩下油門,電單車轟隆作響揚長而去。

他和楊樂文以前是跟同一個大佬,單單說他和那頭瘋狗的關係的話,說實在他倆其實沒有什麼隔夜仇和牙齒印,反而是兩邊的小弟衝突頻生,於是乎原本的那股勢力在老爺子死了之後,城裡勢力自然而然地分裂為兩邊,他倆一個佔著城東另一個管著城西。

因為楊樂文利用以前的大本營為活動中心,所以城東這邊的人也以自己為原班人馬自居,而直瞧城西那群人不起,還會說他們是叛徒。真是有趣,明明他們都是拉幫結派拼湊出來的人,卻竟然為了地盤位置而自覺高人一等。

他也在這裡待了差不多十個年頭,所以他很熟悉通往大本營的一切秘道,也包括這裡的所有密碼。就像楊樂文隨時恭候光臨似的,在他離開之後,這裡所有秘道和密碼都維持原狀。

當他打開門的時候,楊樂文正在用撲克牌搭紙牌屋。

從小到大,楊樂文都很喜歡這類型遊戲。
在他跟著其他人跑到外面去飆車喝酒打群架時,楊樂文喜歡躲在小房間裡玩層層疊,疊紙牌屋,拼多米諾骨牌,他那驚人的冷靜和慎密說不定就在這過程裡訓練出來的。

他知道楊樂文的腦袋向來很好,以他這頭腦不混黑道到哪裡也能闖出一片天,這個人純粹享受刀尖上行走的生活,喜歡危機四伏的快感。

楊樂文看見來人時並不意外,他只是平靜地挑了挑眉,然後就重新集中在眼前的紙牌屋上,還差一張他就能完成這豐功偉業。

他走前了兩步,就在楊樂文要放下最後一張撲克的時候,他伸出手指彈走了旁邊的牌,這五層的紙牌屋應聲倒下。

楊樂文執著紙牌的手頓了頓,他也沒有生氣,只是隨手把撲克扔到一邊去,身體往沙發後挨。

「畀多少少時間我唔得架咩?」
「放人。」
「半年無見,一嚟就講咁現實嘅嘢,好hurt人架。」話雖如此,楊樂文的語氣完全不見難過,他笑著給江𤒹生倒了杯酒:「坐。」
「你捉我啲人係想點啫?啲地方都畀你Hold住晒啦,班細路一定唔會跑過嚟你呢邊——」
「我想見你唔得架咩。」

江𤒹生聞言噤聲。
楊樂文輕輕地笑著,他伸手拉住站在他面前的江𤒹生的手,孩子氣地搖了兩搖,然後他稍稍用力就把對方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了下來。

***

有些人看下去像狼,相處起來才發現是狗,深入了解之後發現不過是隻披著狼皮的貓。
對楊樂文來說,江𤒹生就是那頭貓。

其實楊樂文也搞不清楚自己對這勉強可以稱為竹馬的江𤒹生懷著哪種感情,可能是在毆鬥之中腎上腺素急速飆升,到了某個點被刺激到神經,所以才把對方拽到床上去,莫明奇妙就睡了他。

江𤒹生說自己是頭瘋狗,用啤酒瓶砸到他頭破血流後還上他,沒見過比他更沒良心的仆街。他還真的想給自己申冤,臭小子說到自己毫無攻擊力似的,那天他被江𤒹生打到脫臼,整條手臂幾乎被他拆下來,要不是他及時用個玻璃樽自衛的話,被殺掉的人說不定就是他。

「痴撚線,你知唔知真係好撚痛。」

拉下窗簾的房間一片昏暗。
江𤒹生來到的時候還有點餘光從窗簾底下洩入來,到了現在幾乎沒透半點光。冬日短暫,城市又回歸黑暗。

房間裡彌漫著情事過後的餘韻,這濃郁黏稠的氣味使房間灌滿了情慾的氣氛。

他們上床像打仗,每次事後兩個人都會全身掛彩。楊樂文知道自己很粗暴,但對方也不稀罕自己的憐香惜玉。他倆各自躺在床上的另一邊,江𤒹生點起了煙,把打火機和煙包都拋到楊樂文的那邊去。楊樂文應聲接過,順勢點起了煙叼在嘴裡,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膊頭,肩頭上起碼有兩個牙印,都是這臭小子咬的。

兩個人懶洋洋地躺了好一會兒之後,江𤒹生忽然開口問他。

「你搵我嚟做咩?」
「咪話咗我想見你。」
「唔好玩啦。」
「邊個同你玩。」

掛牆壁鐘報時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預先設定好的智能家電盡責地點亮了聖誕樹的燈。這微弱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楊樂文能夠看見漆黑之中對方那張稍微驚訝的臉。

「就嚟聖誕,我想見下你唔得架咩。」

江𤒹生聞言臉色很不好地皺上了眉頭。
他彎身下來撿起了散落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穿上身上,不一會兒又回復了城西霸王的那副氣勢凌人的帥氣模樣,教躺在床上的他忍不住吹了個口哨。

他是真的帥。
雖然對楊樂文來說他是可愛居多,但還是帥。

「總之你一日內好放人。」

隔壁的電視開得很大聲,楊樂文能夠依稀地聽到新聞報導的人聲,他記得那天對方離開的時候,新聞在報這年聖誕會迎來十年未遇的寒流。

為什麼想見面?
或許是因為節日迫近,所以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比起平日敏感,他能感覺到濃郁的浪漫氣氛,所以才強烈地想要見到某個人。

而在這個想見某個人的瞬間,他第一時間想起了江𤒹生。

嗯…又或許他能夠更簡單地省略了這些藉口,更加誠實地面對自己。

不過就是想見他,僅此而已。

***

作為現代的良心黑幫,他很明白現在這個年代做大佬的都要讓小弟們放假,不然黑社會都會辭職,所以楊樂文每年都會在聖誕金盤洗手一天。

天文台難得沒有騙人,這早起來,楊樂文能夠感受到比起平常冷了不止一倍的溫度。他立刻放棄掙扎,重新鑽進被窩,直到肚餓迫得他下床。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他能聽到大街傳來的人聲,大家歡天喜地迎接這個終於有氣氛的聖誕。他聽到一陣熟悉的電單車引擎聲揚長而去,然後家裡那個十年以來都沒人打通的固網電話響起了。

「你開門望下。」他聽到對方電話旁難得地帶點尷尬的聲音:「聖誕快樂。」

江𤒹生沒有給他回應的空間就掛上了電話。

楊樂文打開了家門,他看見有一個正方型的盒子躺在他的家門前。
他承認現在的自己真的很開心,此刻就算明知江𤒹生給他送炸彈他都會照打開這個盒子。

楊樂文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這個禮盒,裡面是一個製作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有用糖霜做的聖誕樹和焦糖拉出來的Merry Christmas。

他吃了口,心裡一暖之後,又是悵然若失。

為什麼呢?明明他也搞不清楚對江𤒹生的感情,明明只是喜歡看著自以為是頭狼的笨貓耍笨,可他忽然很希望對方能跟自己分享這個蛋糕。

不然又抓他一個小弟來迫他跟自己見面好了,這次挑誰呢?
想著想著,楊樂文忽然笑了出聲。

「聖誕快樂。」

他聽到自己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自言自語。

-TBC-

Chapter 2: 副作用(登神篇開始)

Chapter Text

02. 副作用

在特殊的行業裡過活,總有些如影隨形的代價。
像他們混黑的,三不五時就會有人上門尋仇,又或者會有人衝著懸賞前來獵頭,反正就沒有一天能夠過得安寧。

「我發誓我真係唔知佢喺邊呢…」
「你唔好再呃我啦!」衝著賞金而來的賞金獵人粗聲叱喝,他從背後勒住穿著醫生袍的陳卓賢:「係人都知你係江𤒹生嘅私人醫生,你點會唔知佢喺邊呀!」
「大佬…我…真係一個普通醫生嚟架咋…」被緊緊地勒著的陳卓賢漲紅了臉色,因著缺氧他咳了兩聲,他使盡最後的一絲力氣拍了拍對方的手:「我…抖唔到氣…暈…」

城西老大的私人醫生不是傳說中的二把手嗎?竟然那麼脆弱?
正當他探頭想要看看陳卓賢的臉色時,對方立刻往他的額頭猛地一撞。獵人眼前一花,痛得捂住了額頭。

「咩頭嚟…痴撚線咁撚硬——」

陳卓賢乘這空檔揪住獵人的頭髮再把他往牆角一撞,然後他把對方壓在牆上,轉守為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Moron。」

竟能被這破演技騙過,這城市的賞金獵人的質素真是每況越下。
心底裡嘲笑了這不知好歹的獵人兩秒,陳卓賢不慌不忙地抽出了口袋的針,他握住對方的下巴,把針抵在對方的脖子上:「我問一條問題你答一條問題。」
「係…」
「邊個派你嚟嘅?」
「我…我自己…」獵人害怕得迫出一額冷汗:「係…係我自己…爆…爆哥個金額又高咗…我…我一時貪…」
陳卓賢冷著臉收緊了手裡的力度:「我問邊個派你嚟呀,你話自己咪得囉,咁多嘢講。」
「對…對唔住…」
「你銀包有幾錢?」
「吓?」
「哎算啦我自己睇。」

陳卓賢很快就在對方的身上摸出了銀包,他放在手裡惦量了一下,失望地折起了眉頭。

「咁鬼窮仲學人嚟打劫。」陳卓賢黑著臉把針頭又刺深了一點。
「吓?」他有錢就不用來做一票大的啊!獵人感受到壓進了脖子的針頭驚恐地求饒:「對唔住大佬,唔好殺我,係我有眼不識泰山。」
「唉真係,點可以對個醫生講個殺字咁粗魯。」

陳卓賢不滿地沈下了聲線,他一個手刀把這個快要嚇得撒尿的獵人放倒。陳卓賢伸腳踢了踢對方確認已經暈倒過去後,再把他拖到自己的手術室裡並放平在病床上。
他戴上了手術膠手套後,跪在這個倒楣鬼的身上打量了對方的身型兩秒,再挑了把最合心意的手術刀。

「我只會令你生不如死。」

說完,陳卓賢揚起溫和的微笑,一刀插在這個自投羅網的獵人身上。
手術間傳來慘烈的叫聲。

當邱傲然回到診所的時候,已經幹完一輪大事的陳卓賢剛好在手術室裡走出來,他的手術袍上染上了點點血斑。

「返得嚟就啱啦,幫我拎包O型血入去幫手輸血。」
「哦。」

邱傲然聞言照做,他拿著血包跑進去之後就看見一個渾身都是血的男人躺在病床上。
今天的「手術」似乎比起平常都要激烈啊。
他為這個倒楣鬼默哀了兩秒之後就趕緊替對方輸血。

當他搞定一切之後離開手術室後,發現陳卓賢正在桌上寫寫劃劃。

「搞緊咩?」
「寫返張Invoice畀入面嗰個男人,」陳卓賢回答得理所當然:「吉到第三刀嗰陣佢話好痛,我問佢打唔打麻醉不過要畀錢,佢話好,咁我咪寄返張單畀佢囉——哎,支筆唔夠墨。」

真不愧為他們城西組的二把手加究極級守財奴。
邱傲然看著陳卓賢一臉煩厭地甩了甩手上的筆,決定儘可能都不要刺激這個男人。
就算這是城西組的日常戲碼都好,每次邱傲然看見陳卓賢能夠理直氣壯地做「黑醫」都不禁滴兩滴冷汗。

陳卓賢是他們的副組長同是亦是駐組醫生,為組員服務為先但偶爾願意天價接「街客」。大大小小的幫派在「工作」的時候都難免會受傷,可是他們也不能每一次都大搖大擺地走進醫院看病,於是黑市醫生就應運而生。

陳卓賢就是黑市醫生這行業的翹楚。
本著醫生的雙手是用來救人不是用來殺人這個原則,陳卓賢的確不會殺人,可是他總有很多方法折磨到別人生不如死。他其中一個看家本領,就是能夠避過人體所有的重要器官捅刀,不然就反覆給別人拆骨駁骨,用這些方法來迫供。

組裡的眾人都知道,雖然江𤒹生是明面上的老大,但這組其實九成的事都是陳卓賢說的算,要不是有精打細算的陳卓賢管理組裡的財政,組織很快就因為江𤒹生的大手大腳和經營不善撐不過三年就要倒了。
明明以能力而言,陳卓賢其實在許多方面都要比起江𤒹生更勝一籌。然而奇怪的是,陳卓賢卻長期佔著二把手的位置,完全沒有要做大佬的心。

「做大佬有咩好?睇戲都見死嘅全部都係大佬啦,二把手咪等大佬死咗之後擸身家走人。」

當事人‧二把手‧陳卓賢是這樣說的。
不過大家都心裡明白這只是他的屁話,實際上他就是甘願留在這個位置打點一切。
大概有些人的個性就是寧當軍師都不當將軍的吧。

「Ian哥,今日心情唔係幾好?」
被說中的陳卓賢稍稍一僵,他擰過來用他那對死魚眼盯著邱傲然:「好明顯?」
「都…幾明顯下。」邱傲然心想糟糕了,他不會踩到地雷了吧。
「嗯,非常好。」寫好帳單的陳卓賢合上了筆蓋,他把帳單撕下來入進信封後,遞給了邱傲然:「幫我寄咗佢。」
「哦。」邱傲然聽話地接過。
「虎仔,」陳卓賢一臉凝重地搭住了邱傲然的肩膀:「你知唔知成組入面得你一個係生性架咋。」

這劇本真的很熟悉啊。
邱傲然硬是擠出一點笑容問:「爆哥佢…」
「係呀!佢條仆街又同我接啲蝕本生意返嚟!我要殺撚咗佢——」

忽然樓上傳來轟的一聲響,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也讓邱傲然嚇得渾身一僵。他馬上抄起手鎗想要趕緊往樓上跑,卻被陳卓賢死氣沈沈地拉住。

「唔洗去。」
「吓但係——」
「件事唔係你諗嘅咁。」
「吓?」
陳卓賢盯住了邱傲然的臉幾秒,神色忽然變得有點楚楚可憐:「虎仔,我頭先咪話你係最生性嗰個嘅?」
「係…係。」喂不太對勁,這完全是伏的氣味。邱傲然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想逃跑。
「咁就啱啦,」陳卓賢捉住了邱傲然的雙臂,就像找到了救世主一樣:「你幫我睇住一個人,我今個月畀雙倍零用錢你——」

樓上又傳來轟的一聲。

「三倍。」陳卓賢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絕望地搖了搖邱傲然:「我求你幫吓我。」

***

其實這世界並不是完全地非黑即白,電視劇裡永遠的兵捉賊是給只有七歲智商的觀眾看的故事。
現實世界,黑白兩道需要合作的地方多不勝數。

這事情要由兩日前說起。

城西組的會客室裡只有兩個人,他們坐在沙發上各持一個遊戲搖桿盯著電視,畫面裡是兩台色彩斑爛的賽車。

「因為啲官方手續好麻煩,所以我地唔可以用正式渠道保護佢,今次拍硬檔幫幫手。」
「我又唔知佢對你地有咩用,點幫?」

江𤒹生放了幾塊蕉皮之後就趕緊加速繞過對方。

「半年,半年以內我地唔會再搞你河邊嗰堆賭場。」

江𤒹生別個臉打量對方的表情,發現他一副油然自得的模樣,完全沒有半點心虛。

「要睇佢幾耐?」
「半個月就得,半個月換半年嘅安寧,抵啦?」

江𤒹生放下了遊戲搖桿。
對方那輛賽車咻的一聲就再次在江𤒹生的前方跑過。

於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一天之後,他們的組內接收了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眼前這個看下去俊秀得來有點呆的男人,完全是跟什麼黑社會啊警方啊江湖啊八杆子打不著的傢伙。
江𤒹生看著對方那張白晢的臉歪了歪頭,硬是覺得好生面善。

「Ian,你覺唔覺得喺邊度見過佢?」
「你個腦有冇細胞架究竟?」陳卓賢受不了江𤒹生似的瞪了他一眼:「古文學者盧瀚霆呀,細細個都應該聽過佢個名啦?」
被陳卓賢和江𤒹生直直地盯著看的盧瀚霆終於忍不住舉起了手:「我應該細過你地兩個。」

發掘人類的幽默感真的比北極鑽油更艱難。陳卓賢翻了記白眼。

「哦讀書人嚟嘅,得啦掂啦今舖,Ian,呢個重任交畀你。」江𤒹生轉個身就把盧瀚霆甩給陳卓賢:「你知我同啲讀書人傾唔埋架啦。」
「你以為我個學位呃返嚟架?坐你隔離呢個讀咗七年醫呀!」

江𤒹生能這麼胡來的最大原因,就是他這個黑臉傲嬌總是罵罵咧咧不要不要我不要的親友陳卓賢,永遠都會在最後關頭答應他的要求。雖然不知道陳卓賢到底是被煩到心累還是心軟,但江𤒹生知道他倆這艘友情的小船堅固無比——

不對。
自盧瀚霆暫住在陳卓賢的家之後,這艘船好像在急速漏水,有下沈的危機。

「你瞓客房,衣櫃有齊基本衫褲鞋襪,雪櫃啲嘢飲嘢食隨便拎,但唔好拎我啲布甸,熱水爐係左邊熱水右邊凍水,沖涼嗰陣自己試啦。」陳卓賢把另一條鎖匙交給盧瀚霆:「呢條鎖匙方便你出入,不過你知道我地始終敏感地方,所以你最好都係唔好行嚟行去,始終你又生面口怕你會有咩麻煩。」

「哦。」

盧瀚霆乖巧地接過了陳卓賢交給他的鎖匙,然後在家裡繞了一圈。陳卓賢看他有點無聊的樣子,把自己那台舊到不得了的後備電話扔給了他。

「慢係慢咗啲但上到網嘅,Wifi係我個英文全名反轉串,你自己拼啦。」
「哦,唔該。」

陳卓賢抱著手盯著對方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輸入Wifi的密碼。
雖然替警方保護一個貌似弱不禁風的學者這件事怎麼想怎麼詭異,但半個月就能換半年不用被查牌的確是頗划算的。

守財奴心裡的算盤撻撻作響,陳卓賢把盧瀚霆安置好之後就回到診所工作到晚上,然後跟平常一樣買外賣回家。因為沒有問過對方愛吃什麼,他自覺很有心地買了一個有肉有菜一個無肉有菜的飯盒,盧瀚霆吃不吃素都好,他都會把那個無肉有菜的飯盒塞給對方吃。

寄人籬下有頓熱飯能吃就好了,要是他有多一句埋怨的話就把這傢伙塞給江𤒹生。

回到家裡,陳卓賢看到一個很恐怖的景象——盧瀚霆在煮麵。

「你喺度搞咩呀?」陳卓賢沒有照鏡,但他知道自己肯定嚇到面青。
「煮麵囉。」
「唔係,即係你煮麵點解唔開膠袋呀?」
「咩呀,乜唔係掟落去煲佢就會變成一碗麵咩?」盧瀚霆疑惑地皺了皺眉:「我有開火架,要熱水啲麵先會熟架嘛,我識架。」

神啊。我現在去攝太歲你還會不會照住我?
陳卓賢才發現自己誤上了一條戰艦級的賊船。
這個人伏味好濃。

結果陳卓賢在只能用筷子夾起連著膠袋的麵,他的貧窮性格讓他又無法丟掉這包麵,於是他冒著吃了一堆癌細胞的風險還是解決了那包即食麵。

這僅僅是惡夢的開始。

某些學者是喜歡在大晚上才工作,可能盧瀚霆這是就種類型,同住的第一晚盧瀚霆問他借電腦說有工作要做,他給對方開了個客用帳號之後就倒頭大睡過去。正當陳卓賢與夢中女神相會之際,廚房傳來「伏」的一聲巨響又把他嚇醒。

他從睡夢中掙扎著醒來,套上拖鞋急忙地往客廳跑去,發現廚房竟然有火光。陳卓賢把傻愣在微波爐前的盧瀚霆拉到身後,然後一手扯掉微波爐的插蘇,他又脫下身上的睡衣蓋在微波爐上,撲熄這微弱的火星。

「你又搞乜呀!」
「我…我見肚餓咪整啲嘢食囉。」盧瀚霆嚇到呆住了:「你話雪櫃啲嘢可以食嘅。」
「咁你都唔好連埋塊鍚紙推入去叮啦!」陳卓賢執起那塊燒焦的鍚紙咆吼:「你有冇常識架究竟!你到底點一個人生存到依家架!」
可能是陳卓賢的語氣太凶,盧瀚霆雙眼閃過一絲難過,他小聲地低頭道歉:「Sorry。」

這是伏。
這真的是大伏。
果然沒有從天而降的餡餅,這隻蛤乸他真的吃不消。
看著盧瀚霆滿臉內疚的樣子,陳卓賢也沒有再責怪他的心情,他快速地給對方做好宵夜之後,才回去睡覺。

被盧瀚霆折騰了整天又膽戰心驚的陳卓賢本來心情已經不爽,今天竟然還有不識相的來找死,他就把睡眠不足的怒氣通通發洩在那個倒楣鬼的身上。

聽完整個故事的邱傲然呆呆地指了指二樓:「但你真係唔上去睇吓?再咁搞落去我怕你間屋無喎。」
「虎仔。」陳卓賢難得露出委屈的神情,他扁著嘴拉了拉邱傲然的衣袖:「你行先,我唔係好想面對現實。」

向來乖巧的邱傲然聽話地走在陳卓賢的前面。
大門一開,他們有一瞬間以為這裡舖了黃色斑點新牆紙——盧瀚霆用微波爐叮蛋,然後華麗地炸到滿牆都是蛋黃。

盧瀚霆蹲在地上,他手足無措地徒手撿著玻璃,邱傲然還未來得及開口阻止,盧瀚霆就在下一秒鐘被玻璃碎劃破了手。

「你唔好郁!」邱傲然一個箭步跑到前方,把盧瀚霆與玻璃碎拉開距離:「Ian哥,佢流緊血呀!」
「我話知佢腸穿肚爛七孔流血呀!叫佢自己搞掂!」陳卓賢看到一屋雞蛋碎氣到心肝都在痛。

然後在一分鐘之後,陳卓賢和盧瀚霆坐在沙發上,前者正幫後者處理傷口,很仔細地夾出陷在他手上的玻璃碎,邱傲然則打掃著廚房。

「對唔住。」
「你唔好講嘢,我身為醫生唔會殺人,但我怕畀咗個第一次你。」

盧瀚霆聞言噤聲。
陳卓賢臭著臉翻了翻藥箱,發現裡面已經完全沒有消毒藥水膠布,他把自己睡房裡那個應急用的木製盒子拿了出來。

他有個隨身的木盒子,在幾年前在異地旅行時買的,剛好可以放點應急用藥物。陳卓賢由第一次看到這盒子的時候已經愛不釋手,他這個守財奴在行程最後一天終於砸下了對他來說很大的一筆錢買了這個盒子。

「膠布就自己痴啦,呢個識啦呱。」

盧瀚霆卻沒有搭理陳卓賢,他執住那個木盒子仔細地研究,眉頭越皺越深,神色也變得有點古怪。

陳卓賢看見盧瀚霆聚精匯神地看著他的盒子,神氣地揚了揚眉:「算你識貨啦,靚呀呢,我洗好多錢買架。」

木盒子上面有一行字,陳卓賢試過用Google都查不出結果,只知道這算是某個語系的古文字。不過能在這麼典雅的木盒子上刻字,上面的內容想必是很美麗的詩——

「約瀚生花柳?」

詞?

盧瀚霆歪著頭唸。
陳卓賢僵在原地。
泡好茶出來的邱傲然拿著盤子不敢動彈。

「……我要殺死你——」
「Ian哥你冷靜啲!你要保護佢架!!錢嚟架錢嚟架佢係錢嚟架!!」

邱傲然反手扣住陳卓賢把他拖後,而盧瀚霆一臉無辜地握著木盒子越縮越後。

無論多大的騷動,一天又如常落幕。

***

楊樂文挨在沙發上聽著眼前的男人眉飛色舞地說著他與愛人的故事。
只要給他時間,他肯定能夠說到第一千零一夜。

「無錯,佢喺某啲方面對好多人嚟講,甚至對最初嘅我嚟講都係低能,你話呢個世界邊會有人傻到會用凍水淥杯麵?」說起兩人的往事,他忍不住漾起甜蜜的笑容:「但呢個世界需要天才,佢喺佢嘅領域嚟講真係天才嚟,人類唔了解過去係掌握唔到將來,可能連佢自己都唔知自己做緊嘅嘢係幾咁偉大,而我作為普通人可以支持到佢、照顧到佢嘅起居飲食,其實係我嘅幸福同榮幸嚟。」

只可惜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楊樂文微微傾身,他甩了甩了手上的鎗。
他沒有時間給這個男人說完他的天荒地老。

「咁你願意為咗呢個天才犧牲啲咩?」

楊樂文把鎗口抵在呂爵安的眉心之中。
呂爵安瞪大了眼。

「命又得唔得?」

——楊樂文扣下了扳機。

Chapter 3: 漆黑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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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據說無論在任何宗教角度來說,貪錢愛財都是死罪。
陳卓賢這麼多年都把這些當成屁話,向來不行善積德,所以他嚴重懷疑自己遭遇到天譴。

這天是盧瀚霆在他家住的第三天,陳卓賢覺得他的耐性已經到達爆發的臨界點,他竟然無比渴望以上班來逃避跟那個怪胎共處一室。
據某黃姓哲學大師所言,人類假如好鍾意返工就代表痴咗線,陳卓賢無比擔心自己的精神健康——因為看心理輔導真的很貴。

「虎仔,你估我依家去攝太歲有冇用?」
「吓,你今年犯太歲咩?」
「要犯先攝得架咩?」
邱傲然無辜地聳了聳肩:「我唔識呢啲嘢呀。」

查問無果的陳卓賢翻出了自己的手機想要找出最划算的驅瘟神套餐。他點開了瀏覽器,發現自己被清一式與船有關的廣告洗版。
明明他是隻旱鴨子最討厭水,這些廣告到底搞什麼啊。
陳卓賢的腦裡閃過一個可能性,他點開了瀏覽尋找自己帳號的歷史記錄,結果讓他發現意料之外的結果。

他雙眼放光地握著電話搖頭感嘆:「I am so fucking clever…」
「咩呀?」邱傲然真的開始擔心陳卓賢的精神健康了。
「虎仔,敎你一個做人道理。」陳卓賢拋了拋手機,帥氣地把它放進口袋之中:「求神不如求己。」

***

筆尖擦過紙張發出沙沙響聲。
盧瀚霆一邊盯著電話裡的新聞,一邊坐在案前抄寫著他認為有可能成為絲索的字句。他書寫的速度極快,中間夾雜著多國語言的文字,不到一會兒就已經寫了滿滿的一頁。

「——你手字又幾靚架喎。」

盧瀚霆的手聞聲一頓,眨眼之間,他面前那張草稿紙已經被身後的陳卓賢奪走。

「畀返我!」

陳卓賢無視盧瀚霆的憤怒,他快速地看著紙張上的內容。雖然盧瀚霆刻意利用其他語言來寫某些對他來說應該相對關鍵的字眼,但因為近日這宗新聞鬧得頗大,所以陳卓賢還是看懂了八成的內容。

「想我畀返你吖嘛,得,」陳卓賢把紙張收到身後:「老實咁答我跟住落嚟會問你嘅問題。」
「我無嘢想同你講。」盧瀚霆冷冷地說,他再次伸手遞前:「你有冇聽過不問自取是為賊也?你點可以搶人啲嘢?快啲畀返我!」
「我無興趣同你喺度知乎者也,依家你食嘅飲嘅住嘅寫嘅,連呢張草稿紙都係我嘅嘢,我仲未同你逐樣計返錢呀。」陳卓賢抱著手:「你唔合作嘅話我都無所謂,我都查得七七八八,你唔係經合法渠道入境嘅,你係偷渡入嚟嘅係咪?」
「我唔知你講乜。」被戳中了的盧瀚霆故作輕鬆一笑,他輕輕揚起下巴:「我作為廣受邀請演講嘅學者,嚟你地呢度洗偷渡?」
「但我知你查緊乜。」陳卓賢打開了自己手機的瀏覽頁:「你依家用緊我部舊電話上網,個account我嘅,啲History畀我睇到晒。」
「哇你份人咁卑鄙嘅?」盧瀚霆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他伸手指住陳卓賢就好像他過界一樣:「偷睇呢啲嘢你都做得出?」
「我係局睇呀!你搞到我依家開親都見到潛水廣告我都未同你算帳!」陳卓賢撥開了盧瀚霆的手指:「查嘢都唔識開個無痕查,你自己衰低能你怪我?」

什麼叫無痕。
盧瀚霆的眼睛閃過一絲迷茫。
平常這些都不是他做的,他哪會知道這麼多。

陳卓賢沒有注意到盧瀚霆變得微妙的神色,他翻著自己電話裡的資料:「你查緊大半個月前嗰單人蛇案吖嘛,嗰隻船畀政府成隻打沈,啲人死晒咁——」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當陳卓賢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倒在地上,而眼前這個數天以來都表現得溫和有禮甚至有點鈍的文弱書生盧瀚霆竟然跨坐在他的身上,手裡還握著一把手術刀。

想不到這個書生竟然不知不覺偷了他的手術刀傍身。
陳卓賢瞇了瞇眼,看著他手上泛著銀光的刀。
看來這傢伙不像表面這麼笨,而且他並沒有完全信任他們。

「你小心啲講嘢。」盧瀚霆沉下聲線,他舉高了刀。
「…你放低把刀先,我只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嘅醫生你唔可以咁對我。」

盧瀚霆大概沒有料到眼前這個一直對他凶巴巴黑著臉的陳卓賢竟然可以一秒狗腿,他愣了愣,而陳卓賢乘這空檔立刻一手打飛他手上的刀。

手術刀咻的一聲飛脫到他們的身後,刀尖著地。

哎這下子地板應該又花了。
心痛了自己的裝修兩秒,陳卓賢翻身坐在盧瀚霆的背脊上。

「你走開呀!」
「咁多破綻,擺明交都唔識打。」陳卓賢伸手壓住盧瀚霆的頭使他動彈不得:「咁大反應,船上面嗰個邊個嚟架?」
「唔關你事!」盧瀚霆使盡力氣掙扎。
「屋企人?愛人?」陳卓賢的手機剛傳來信息,他剛才查找的東西有了結果:「——定係兩者都係?」

盧瀚霆抿著嘴擰過頭去,一副良家婦女寧死不屈的模樣。失去耐性的陳卓賢眼神微微一暗,他屈起對方的手臂,盧瀚霆痛得高呼出聲。

「怕你唔記得我想提返你,其實我撈黑嘅,有大把手段迫供。」他俯身在盧瀚霆的耳邊說:「念在你過門都係客,喺我無晒耐性之前,唔該你老實交代。」

這不是談判。
他根本沒有談判的空間。
迫著逃走、沒有身份的他們只是俎上肉。

盧瀚霆不甘心地握住了拳頭,他往地上猛地鎚了幾拳宣洩過後,還是緩緩地喘了口氣:「我講。」

這傢伙說到底都是識相的。
陳卓賢鬆開了對盧瀚霆的束縛,把一張櫈子端到盧瀚霆面前,坐在上面翹起了二郎腿。

「I’m all ears.」

***

空氣很悶熱。
貨車車廂裡的眾人無不圈著自己的大腿,在這狹小的範圍裡,以稍微舒服的姿態安置自己。

漆黑的空間裡很容易令人忘記了時間,他們僅能從貨櫃裡的小小狹縫窺看到些許日光。
盧瀚霆縮在一角裡,他在心裡背誦著最近剛翻譯完的那本詩集,每背一次就大概一小時。他亦同時又數著停車的次數。他就用這些側面數據推斷這趟旅程到底走了幾多成、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盧瀚霆合上眼睛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是不是合上了眼睛,畢竟這裡真的很黑。
車內的人都僅僅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裡,根本看不到對方的臉。

他這輩子都不會猜到自己竟然會淪落到這般難堪的境地。

他是個甚有名氣的古文字研究學家,自有記憶伊始,他就從來沒有踏出過校園一步,在上學的時代已經得到許多教授賞識,在畢業後直接留在學校裡做學術研究。他這輩子除了對著古籍研究和翻譯之外,基本上就沒有別的生活。

而他生活的所有細節都是呂爵安幫他打點的。

他倆是大學同學,現在回想起來連盧瀚霆都搞不清來龍去脈,反正在不知不覺之中這個人就一直在他的身邊打轉,就像氧氣似的,呂爵安成為了他生命裡不能或缺的一部份。

呂爵安總是把許多事情都處理得十分好,讓他能夠心無旁鶩地集中工作。他是個一研究就什麼都管不上的人,要不是有呂爵安這些年來一直照顧他的話,說不定他哪天就因為營養不良或者睡眠不足在研究室裡暴斃了。

明明日子是這麼好的啊,有愛人在旁支持又可以盡心盡力地做自己所愛的研究。
可是怎麼一天就突然全變了調呢?

他其實也搞不太懂,反正自這屆政府換屆之後,學術界有許多人都被冠上了各種各樣莫明奇妙的罪名。他有好些同事決定移民,當他們都人在機場,飛機快要起飛之際還是被緊急扣查,五年前、十年前做過的學術研究,忽爾全部變成今天的入罪理由。

呂爵安覺得此地再也不能待,高調移民的風險又太大,於是決定找偷渡走難的方法。
城東是他們國家鄰近最為有名的一個外國港口,基本上許多偷渡的人都會以此為中轉站,先跑到城東之後再找適合自己的路線。在商討過後,呂爵安決定先行出發到埗探路,看好情況之後,再安排他逃難。

可是那個人、可是呂爵安坐的那艘快船,卻因為意外被擊沈了,至今生死未卜。
他實在沒有辦法再留在原地乾等消息,盧瀚霆把心一橫,耗盡了畢生的勇氣跟著他的腳步追來城東,想要找一點絲索。

是死是活,他都需要個答案。
思及此,盧瀚霆再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頭挨在膝上發呆。

貨車忽爾停了下來,大家都在想是不是司機中途休息,但前方忽爾傳來很激烈的吵鬧聲。漆黑中的眾人嚇得不敢動彈,盧瀚霆瞇起了眼,仔細聆聽他們以外語交談的對話內容,然後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開門,」盧瀚霆在漆黑裡發話:「我地一齊撞開度門,呢兩個司機唔係帶我地去城東,佢地想喺呢度賣我地畀啲器官販子,依家價錢傾唔啱前面嘈緊。」
「吓?」大家驚呼,卻沒有人敢行動。
「你地信我啦!」盧瀚霆氣急敗壞地嚷:「我語言學家嚟聽得明佢地講乜架!再唔走無時間啦!」

大家都被盧瀚霆焦急的語氣說服,齊心合力撞開了門,果不其然發現他們正身處於一個奇怪的地方,某些熟路的乘客們發現這車並都不像是往城東的方向開。車裡的人們因著不同的理由而選擇了偷渡,大概因為是共患難的原因,他們彼此協助逃出了這個地方。

這段是他這輩子想忘都忘不了的地獄回憶。

「我地中間有人係司機大佬,佢地熟路,帶住我地成班跑,」盧瀚霆回憶起那可怕的一天仍然心有餘悸:「然後我跟住前面啲人一直跑一直跑,聽到一聲鎗響,我地全部人呆晒唔識反應。」
「跟住政府啲人就發現咗你地。」不知何時回來了的江𤒹生站在陳卓賢的身後:「然後佢同你開咗條件,因為比起其他人蛇你點都算係有頭有面嘅人,只要你喺個庭度指出邊個開鎗嘅話,佢地會幫你搵呂爵安同埋用合法途徑送你地出國——就算你見唔到嗰個人係咩人都好。」
被說中的盧瀚霆張了張嘴巴想要反駁什麼似的,但他最後只是撇過頭去:「反正佢一定唔係好人。」
「你又知佢唔係好人?」查清楚一切的江𤒹生有點生氣。
「阿爆,件事究竟係點?」還未知道詳情的陳卓賢看見對方火冒三丈的樣子,知道事情並不簡單:「政府要佢篤邊個?」
「佢地要搞鳩大表。」
聽到這個人名的陳卓賢刷的一聲白了臉,他瞪圓了眼看著盧瀚霆:「你唔撚係下話,你知唔知佢地要你篤嗰個人係幫咗幾多受政治迫害嘅人走難呀?」
「我以前嘅舊同事話我知佢係衰人嚟架!」盧瀚霆拔高了聲線大喊:「我唔會信你地兩個講嘅嘢!」
「我知政府為咗說服你,搵咗你個舊同事去見你。」江𤒹生沈下聲問:「你有冇諗過你同佢無見咁多年,其實佢已經變咗做走狗?」
「反正我唔會信你地講嘢。」盧瀚霆倔強地瞪住江𤒹生和陳卓賢:「你地係咁鬧政府,你地咪又係幫佢地保護我?」

江𤒹生氣結想要駁斥,陳卓賢伸手阻止了他。
這傢伙還真的是個象牙塔學者,就算故作淡定都好,早已露出渾身馬腳。
在極度不安又無依無靠的情況之下,他唯一可以信賴的就只是稍稍有舊交情的舊同事,政府派他去說服盧瀚霆這步棋,果然是傑出的一手。

現在無論他們如何說服盧瀚霆都好,若看不見實際証據的話,這傢伙絕對不會動搖。
畢竟他能夠依靠的只有政府給他的糖衣毒藥。

「所以我地咪查清楚,仲有時間可以挽。」陳卓賢擺出正經的架勢,他把一邊說著一邊攤平了這城的地圖:「因為地理位置,我地唔近海,所以我地城西組唔做偷渡生意,依家可以幫到你搵呂爵安嘅人,唔係政府嗰班人,係城東組嘅人。」他戳了戳城東的海岸線:「政府喺呢邊嘅勢力根本唔及城東組嘅人咁大,佢地會幫你搵呂爵安?先莫講佢地無心無力,佢地就算有心都無力。」

看見陳卓賢一臉正色,盧瀚霆明白到對方並沒有在說笑。
他有點迷茫地看著地圖,雙手按在上面握緊了拳頭。

「佢到底喺邊…」盧瀚霆終於壓抑不了連日來積壓的情緒,他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地圖上:「我只係想知佢喺邊,係生係死,可唔可以搵人畀個答案我。」

這個樣子真是看到都教人不忍心。
江𤒹生嘆了口大氣,他伸手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正當他想給楊樂文打電話的時候,對方的電話就已經打了進來。

江𤒹生跟陳卓賢打了個眼色,就轉過身去聽電話。

「啱啦,咁啱想打畀你。」
「咁耐無見,一嚟就講呢啲說話氹我開心。」
「正經呀,咪講廢話住啦,」江𤒹生煩躁地說:「有嘢想搵你幫手呀,三星期前你地咪有條船畀人打沈咗嘅,想知嗰班人嘅下落呀。」
「我都係因為呢件事打畀你。」楊樂文站在陽台上,用牙齒叼出了煙包裡的一根煙咬住:「個學者係咪喺你地度?」
「嗯。」
「你知佢會篤大表未?」
「知,」江𤒹生的聲音有點內疚:「Sorry,我唔應該唔知頭唔知路應承班狗。」
「唔緊要,仲嚟得徹。」楊樂文點著了煙:「個位有少少隔涉,你地帶個人過嚟就得,其他架餐嗰啲我地呢邊預備。」
「架餐?」
「嗯。」

楊樂文吐了口煙,白色的煙霧緩地朝天上散去。
江𤒹生聽到對方接下來這番話之後,他緊握著手機,一顆心直沈谷底。

當他聊完電話回到客廳的時候,看到盧瀚霆正一臉盼望地看著他。江𤒹生避過了對方的視線,閉著眼睛連續幾下吸氣呼氣,都提不起勇氣跟盧瀚霆說接下來這番話。

盧瀚霆看著江𤒹生有口難言的樣子,已經大概猜到事態發展。

「你講吖。」盧瀚霆語氣出奇地平靜:「我接受到。」

***

吉普車駛過顛簸的泥路,終於來到這個峽灣。
他們一行人帶著各自的器材從車上走了下來。

「頭燈唔係好夠,真係要落手嘅人先戴啦。」

楊樂文把頭燈傳給眾人。
陳卓賢有點猶豫地接過最後的一盞頭燈。

「可唔可以畀盞頭燈我?」一路上都十分安靜的盧瀚霆問他。
「你……」陳卓賢把手上那盞頭燈往後收:「你不如返上車等啦,你做開學者點幫到手。」
「可唔可以畀盞頭燈我?」盧瀚霆再次遞前了手:「求吓你,Ian。」

陳卓賢來回看了看手裡的那盞頭燈和盧瀚霆幾眼,才不忍心地側過頭去把這燈遞給盧瀚霆。

「唔該你。」

盧瀚霆握著燈向他微微弓身以示謝意,然後戴好了頭燈,拿著泥鏟跟著其他人走到那個位置。

這就是學究嗎?何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陳卓賢瞥了眼盧瀚霆越行越遠的背影,支著腰看往海邊。

浪濤拍岸,潮起潮落。
這夜明明像個平常的凌晨,卻有突兀的挖泥聲夾雜在浪潮聲之中。

盧瀚霆戴上了他這輩子第一次戴的勞工手套。
江𤒹生這天跟他說的話,至今仍耳猶在耳。

——架船反咗,城東組啲人趕到去嗰陣基本上已經救唔返啲人。

盧瀚霆把泥鏟插進了地面,把它傾側往外翻了翻。

——但阿文佢地有儘量撈返起晒啲人。

他一邊用力又一邊小心翼翼地翻著土,怕損毀到泥裡的那個人。

——然後將佢地葬咗喺城東嘅近郊。

汗水滑過了盧瀚霆的眼睛,他眨了眨眼再往下一挖,就看見一隻發爛腫脹的手露出了泥土表面。
盧瀚霆靜住了好十幾秒才慢慢回神。他小心翼翼地屏住氣息蹲下,再輕輕撥開了那隻手上面的泥巴,然後他的瞳孔縮得像針尖似的,雙腳發軟跌坐在地。

『唔洗驚,你儘管放心咁做自己想做嘅嘢。』

他伸出顫抖的手捉住那隻已經開始腐爛的手指,用手心圈住上面那隻戒指。

那個人笑著對他說過什麼呢?
啊,好像是這句。

『我會保護你。』

盧瀚霆握住那隻手指蜷縮著身軀跪坐在地,渾身發抖。

直到這刻,江𤒹生才知道原來人到了極端傷心之時會哭不出來。
原來會身體會傷心到失去分泌眼淚的力氣,喉頭會擠出介乎哽咽、喘息和哭泣的怪異聲音。

那是聽著就讓人覺得心碎的聲音。

-TBC-

Chapter 4: 晨曦(登神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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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會面室內只有微弱的燈光。
兩個貌似陌生的男子隔著一張長枱在交談。

「如果你肯認罪嘅話,可以唔洗判死刑,最多判十五年。」

邱士縉看著眼前的人面無表情地把一些文件翻開推前給他看。

「呢個係我幫你爭取到嘅最好判決。」

邱士縉打量了對面的人數秒,他輕輕俯身湊前,但並沒有看那些桌上的文件。

「有冇煙?」

坐在他對面的人把口袋裡的煙翻了出來挑出了一根,塞到邱士縉的嘴裡,然後給他點上了煙。

「你點睇?」
「咩點睇,我無做過點認。」邱士縉叼著煙深吸了一口,然後猛地咳了幾下,眼水都飆了出來:「…哇…你依家食埋啲嘢咁哽嘅?」
「你幫咁多學者政治犯走難,依家畀個學者篤返你轉頭,你覺唔覺得自己做嘅嘢好無意義?」對方開口諷刺他。
邱士縉並沒受對方的激將法影響,他頓了頓,側著頭,眼珠滾了一圈回憶起來:「…三百四十五個。」
「咩?」
「我起碼幫咗三百四十五個人走甩。」

知道邱士縉沒有打算跟自己談判,他也沒有強迫對方的打算,只是很冷靜地收好了桌上的文件,把它們整齊地裝回自己的公事包裡。
就在他離開會面室之前,邱士縉叫停了他。

「李駿傑。」

他停住了腳步。

「乜你到依家仲覺得體制內正義係work架咩?」

李駿傑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步出了會面室。

距離開庭時間,尚餘二十五個小時。

***

小巷裡擺著一個簡陋的賭檔,只有一盞手提露營燈打著光,數個互不相識的人湊在桌前不斷扯著嗓子喊叫著。

「大!大!大!」

莊家抱著骰盅搖了搖,啪的一聲把它放在桌上然後揭開:「三點一圍一通殺呀!」

「屌——」

圍在賭桌上的幾個人對著莊家舉起了中指,眼看著對方雙臂一抱就把桌上的錢圈進自己的口袋。

「有賭未為輸呀大家!」莊家笑著再拿起了骰盅搖:「落注啦!」

站在檔口前面的數人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有幾個已經賭盡了今天的賭本,打算離開。唯有一個人把自己的手錶脫了下來擲在賭檔上。

他一下拍在桌子上:「今次我都係買大!」
「屌你畀隻膠錶我做賭注?」
「膠咩錶呀,呢隻高達三十週年嗰陣出嘅別注版嚟架!」
「你過主啦!」
正當他激動地擼起衣袖想跟莊家理論的時候,他被身後的人拍了拍肩膀。他很生氣地擰過頭去開聲就罵:「屌你拍咩膊——皮皮?」
「阿勁。」陳瑞輝笑瞇瞇地站在王智德身後:「文哥叫你返去開工呀。」
看見來人的王智德馬上洩了氣,他可憐巴巴地問:「賭埋呢round得唔得啊,喂嚟得啱啦,你有冇一舊水借畀我呀?」
陳瑞輝翻了翻自己的銀包,發現自己也只剩五十塊就搖了搖頭:「我無啊,得五十咋。」
「唉。」
「文哥話你依家即刻返去嘅話可以扣數,唔洗打二百年工,今次單Job一單扣十年。」
「吓你早講吖嘛。」王智德又馬上回復精神:「幾時咩事?」
「聽日呀。」

陳瑞輝停著想了想,啊楊樂文跟他說了些什麼呢?他翻出了手機查看之前記下的內容,反過來抵在王智德的面前。

這麼大的一票竟然才扣十年的債務,楊樂文你這吸血鬼。
王智德詛咒了自己的最大債主三秒之後,他在賭桌上搶回自己的手錶推著陳瑞輝離開了窄巷。

「五十蚊不如買轉六合彩?」
「不如我請你食碗魚蛋河算啦,你賭到瘦晒啦。」

兩個人的對話聲漸漸隱去於窄巷盡頭。

距離開庭時間,尚餘十八個小時。

***

這是盧瀚霆接受城西組保護的最後一個晚上,翌日早上他就會被警方接去法庭。
邱傲然提著數大袋食物走進了陳卓賢的家。

「返嚟嗱?唔該晒,」陳卓賢打開了邱傲然買回來的菜。
「Sorry呀Ian哥,搵唔到特價肥牛,得呢隻咋。」
陳卓賢接過邱傲然遞給他的那盒肥牛,盯著價錢標簽幾乎可以把那個價錢牌盯穿洞,可是他肉痛了十幾秒之後一咬牙就別過臉去:「是但啦,你幫我擺埋啲碗筷就叫佢出廳啦。」
「哦。」

邱傲然放下了超市膠袋,聽從指使擺好了飯桌之後,就敲了敲盧瀚霆的門。
門內的人沒有給他任何反應。邱傲然扭了扭門把,發現沒有鎖,就打開了一條門縫。

「食得飯啦,出廳啦。」

在城東海灣回來之後,盧瀚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聲不吭。雖然陳卓賢沒有明著說,但這段時間他們把家裡一切利器和長的繩索都收起了,就怕對方承受不了一時衝動。
盧瀚霆擰過頭看著邱傲然,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跟著對方的腳步走了出飯廳。
他呆呆地坐在飯桌前,看著邱傲然和陳卓賢兩個人慢慢地堆滿了整桌子都是菜。

「你點都食啲啦。」邱傲然好心勸道:「今日Ian哥落好重本架。」
「虎仔,」陳卓賢想起這些菜的價錢幾乎恨得可以屈斷筷子:「你唔出聲無人當你係啞。」
「哦…」
「多謝你。」

盧瀚霆執起了筷子,很誠懇地看著陳卓賢道了聲謝。
陳卓賢有點懵,他尷尬地對盧瀚霆點了點頭,其實他不太懂得消化這種直白的好意。

「食啦食啦,襯熱食啦。」邱傲然趕緊把握時機給盧瀚霆添了點菜。
「……佢都好鍾意打邊爐。」盧瀚霆看著碗裡的食物對面前兩人說道:「如果佢喺度嘅話,你地應該會同佢做到朋友,佢基本上可以同呢個世界上所有人做朋友。」

邱傲然和陳卓賢面面相覷,不太懂得接話,只能對他點了點頭之後再埋首開吃。

「放心啦,佢付出咗咁大代價都想我繼續行落去,我唔會做傻事。」

盧瀚霆說完這句之後,開始扒起碗裡的菜。
陳卓賢打量了他數秒之後,霍地一聲站起來,走到廚房裡打開了冰箱,再把一個布丁放到盧瀚霆的前面。

「食咗就會有好事發生。」陳卓賢把幾塊肥牛丟進鍋裡:「活落去點都會有好事發生。」
盧瀚霆想起對方第一天就警告自己別碰他冰箱裡的布丁,看著眼前這個淡黃色的甜品笑了出聲:「……我突然間覺得你真係好似個醫生。」
「似乜嘢呀!我係醫生嚟架!」

飯桌上終於出現了久違的歡笑聲。

距離開庭時間,尚餘十四個小時。

***

江𤒹生和楊樂文坐在城東組大本營裡交換著最後的情報。

「我問過晒其他律師嘅意見,加埋盧瀚霆嘅供詞嘅話,大表今次點都鋤唔入。」
「嗯,我呢邊都安排咗點逃走。」楊樂文指了指地圖上的路線:「我會有sniper standby,佢地一出車追盧瀚霆嗰陣佢就會射爆佢地啲軚,再加埋皮皮會喺另一個路口截,實夠時間畀佢上碼頭。」
「明白。」

楊樂文看著江𤒹生仍然愁眉不展的樣子,知道他仍然為了當天在峽灣的事難過。這小子心軟到這個地步,雖然該做的事還是會做,但之後都要花很久時間去消化這些負面情緒,根本一點都不適合做大佬。

他伸手揉了揉江𤒹生的眉頭:「唔好唔開心啦。」
江𤒹生一手拍掉楊樂文的手指默不作聲。
事到如今都應該能夠坦白了吧,畢竟他一開始想騙的人又不是江𤒹生。楊樂文思考了幾秒,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你錫啖我,我講件令你即刻開心晒嘅事畀你聽。」
江𤒹生盯著楊樂文那可疑的笑臉:「你又想點呀。」
「嚟啦,你錫啖我先啦。」楊樂文圈住了江𤒹生的手臂搖了兩搖:「嚟啦,快啲啦。」
「你講咗先。」

楊樂文看見江𤒹生誓死不從的倔強樣子,唯有嘆了口大氣,他湊近了江𤒹生的耳邊說了一串話。江𤒹生的表情由難過,變成錯愕,再變成面無表情。

「係咪好開心呢。」楊樂文笑得眼瞇瞇。

江𤒹生也對著他笑得眼瞇瞇,然後他屏著氣一個額頭撞上楊樂文的額頭。對方往後一跌,他順勢騎上了楊樂文身上,又往他的臉上打了一拳。

「你好玩唔玩搵呢啲嘢嚟玩?!你痴撚線架!」
楊樂文看著江𤒹生又被情緒蓋過理智的樣子,忍不住了反了反白眼,他懶洋洋地躺在江𤒹生身下看著他:「最後結果大家開心咪得囉,你做咩咁激動啫你。」
「你過唔過份啲呀!」江𤒹生氣不打一處來,他執住了楊樂文的領口搖了兩搖。
「阿生。」楊樂文捉住了江𤒹生握住自己領口的那隻手,情深款款地看進他的眼睛:「其實呢個姿勢我prefer做其他嘢。」
「食屎啦你!」

距離開庭時間,尚餘十個小時。

***

李駿傑久違地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仍然是大學生,而邱士縉正跟他在校園的門前爭執。

他說這個城市要死亡了,對李駿傑說,快點逃。
然後他聽到自己回答邱士縉說,我寧願跟著這城市一同死去。

他在辦公桌上轉醒過來,看到桌上的時鐘發現自己原來才睡了不到十分鐘。

真是狗血的台詞。
他扶著發痛的額頭自嘲地一笑。

「李生,仲有三十分鐘出庭啦。」
李駿傑的秘書前來敲了敲他的門,他跟對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聽到了。

這個城市正在一步步地邁入死亡。
這裡的靈魂和文化逐漸消失,有許多人因著不同理由而無辜入獄,日光之下無新事,可發生的都沒半件好事。

他當然也明白,這些年來的書他又不是白唸的。

李駿傑看著掛在牆壁上的那套西裝,想起了邱士縉毅然離開法律學院的理由。那時候的邱士縉對他說,腐朽政權下的法律已經不管用,這套規則只會淪為維護暴政的工具,他只能另覓他路來達到他心裡的和平。

臨離開學校之前,他還勸過李駿傑走,不應該淪為暴政打手,當時李駿傑回答他,他要在制度裡尋找正義,還被對方從頭到尾嘲笑了一遍。

昔日的同窗消失在眼前,李駿傑在好幾年後再次聽到邱士縉的消息,他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有名的「開路人」。邱士縉這些年來游走於黑白之間,拯救了許多企圖逃走的政治犯。明明他並不完全屬於黑道,但城東城西兩組人都給了他許多的面子,而他亦逐漸成為了當權者的眼中釘,因為那些經著城東港口逃走的政治犯已經成為了這個國家與他國的外交問題。

李駿傑知道自己早晚會有一天跟這個老同學在庭上相見。

他當然明白邱士縉的出發點,事實上他亦佩服對方這些年來藝高人膽大,救了這麼多的人。
可是啊,我的老同學,你又有沒有想過總有些人是逃走不了。
在這爛透的體制裡,總要有一兩個傻瓜承受罵名,在這髒透的地方裡給那些跌落陷阱的人挖出一條求生路。

我還以為你會明白我。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李駿傑對著鏡子邊抽煙邊給自己打領帶。

***

法庭裡人頭湧湧,本來擺明是審政治犯的法庭不過是走個流程,都是莫須有的遊戲,但政府還真的算是給足了邱士縉面子,竟然找到一個學者來捅他一刀,誣陷他殺人,他們不以政治罪名控告他,而是用刑事罪名控告他。

原來城內英雄只是邱士縉披的假皮,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吸血鬼蛇頭,還是個殺人魔。
這盤污水真的潑得徹徹底底,由頭澆到腳。

所謂殺人誅心。

李駿傑把公事包裡的文件一份份放到自己的桌子,而邱士縉被懲教人員帶到犯人席上。
他倆由入庭之後都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Court——」

律檢雙方展開了開庭陳述,流程走了一遍之後,李駿傑站了起來。

「檢方要求傳召第一位証人。」
「本席批准檢方要求。」

其實李駿傑這早才第一次與盧瀚霆見面,對方已經跟警方那邊串好了,他很清楚自己要在庭上作出什麼証供。
李駿傑知道盧瀚霆收到政府給的什麼好處,邱士縉這次肯定插翅難飛。
怎麼他就不願意聽自己勸告,賭什麼氣,認罪判十五年就好了,何必為了那道氣而拒絕認罪。
誰管你有沒有殺人,他們說你有殺就有殺,怎麼就不明白。

「証人,請開始宣誓。」法官向盧瀚霆下達命令。
「本人盧瀚霆,謹以至誠,據實聲明及……」

冗長的誓詞說完之後,李駿傑開始展開他的詢問。

「証人,請問你喺今年二月十九日晚上七點鐘嘅時候,係咪身處城東峽灣?」
「係。」
「你係咪喺嗰度目擊到一宗鎗擊案?」
盧瀚霆抬頭看著李駿傑,他搖了搖頭:「我無目擊到任何嘢。」
李駿傑一愣,他馬上重覆了問題:「証人,我係問你係咪於今年二月十九日晚上七點鐘嘅時候,於城東峽灣目擊到一宗鎗擊案,你明唔明白我嘅問題?」
「我明白你嘅問題。」盧瀚霆直視著李駿傑:「我重覆一次,無論廣義定狹義都好,我並無目擊到任何鎗擊案。」
李駿傑稍稍穩住了情緒,他執起了口供書質問盧瀚霆:「我收到你嘅口供並唔係咁講。」
「無錯,我願意承認我之前作假証供。」盧瀚霆平靜地點了點頭:「因為我受到警方嘅人身威脅,喺嗰個時刻,為咗我嘅人身安全問題著想,我決定配合警方嘅取証,我亦藉此宣告,我並無任何自殺動機,如果接下來我以任何方法非自然死亡嘅話,絕對係他殺。」

庭內一陣嘩然,法官不斷地敲著他的法鎚。

「肅靜——肅靜——」

李駿傑的往後退了兩步,他不太理解地盯著犯人席上的邱士縉,企圖在對方的臉上找出一點線索,發現邱士縉臉上的驚訝一點都不比自己少。

這樣說的話,那就是這傢伙在外面那些「朋友」們幫了他一把了吧。

盧瀚霆很快就被帶離了法庭。
李駿傑穩住了情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臉上仍是波瀾不驚的平靜,但他在枱底下握拳握得幾乎被指甲刺穿手心,他只能用這種方法來發洩心底的興奮。

***

盧瀚霆一離開法庭之後,眨眼之間就被兩個警察捉住了,可是他一點都不害怕。
他都完完全全豁了出去,沒有那份致死的覺悟的話也不會做得這麼徹底。
盧瀚霆被兩人前後押著衝進了法庭底下的停車場,兩三下功夫之間就被塞了上車。此時前方人一下拉低了自己的臉罩,把他嚇了一跳。

「點解係你地兩個嘅?」盧瀚霆喜出望外問。
「你估我地真係會睇住你死,嗰餐邊爐係送你上路架?」陳卓賢一上到車就立刻厭惡地扯下身上的制服:「唔係為咗救你我先唔撚著狗衫。」
「你要坐穩呀,Ian哥手車好辣。」

邱傲然貼心地替盧瀚霆扣好了安全帶,並指了指車頂的扶手。
當盧瀚霆還未反應過來之際,陳卓賢臉上閃過一絲狡詰,他踩盡了油門飆上馬路,盧瀚霆的背脊猛地往後一撞。

仆街,過山車都好像沒他的車速快,好想嘔。
盧瀚霆模仿著邱傲然淡定的坐姿捉緊了車頂的門把。

另一邊廂,在預定位置埋伏的王智德趴在窗前,看著陳卓賢的那輛車按照預定計劃和時間離開了目標位置之後,他舉起了狙擊鎗,心裡開始默默倒計時。

「全部馬匹準備妥檔即將開閘,頭場賽事四百米直路賽,今場嘅熱門係幾號呢?」
王智德瞇著眼扣下了扳機,不到一會兒,追在陳卓賢身後的那台警車車胎中鎗,在路上旋轉式地甩了一圈撞上了燈柱。
「嗯,似乎係藍色嘅四號發市呀。」
他又立刻對準了下一輛車。
「噫噫——三號賽線嘅都唔想走雞喎。」
王智德射了第一發鎗,惜是不中,他又趕緊調整了方向扣下第二鎗,終於打中了目標。
「竟然要我打兩下先中,就叫你幸運大師啦。」
他滿意地看著路上的一番傑作,給在另一邊的陳瑞輝打了電話:「皮皮,我呢邊搞掂啦。」

「我都搞掂啦,不過情況好似比我想像中熱烈,踢晒腳添。」
楊樂文給他下的命令是儘量低調地拖延時間,一分鐘是一分鐘,不要讓警方在另一個方向太快就能派車追上去,於是陳瑞輝就決定租輛雪糕車來賣雪糕,在任務之前十五分鐘開始派免費雪糕。
「係,請你食嘅,朱古力味軟雪糕。」陳瑞輝笑著把雪糕遞給孩子。

這條看不見尾的人龍要驅趕亦花時間啊。
不過這麼多人,他還算不算是低調呢?
哎啊仔細考慮起來好麻煩,算了,管他的。

陳卓賢幾乎由頭到尾油門踩到底,到他終於把盧瀚霆送到碼頭時,還比起原定計劃早了十分鐘左右。他滿意地轉個身去一瞧,只見盧瀚霆完全青了臉色,整個人幾乎跟車椅子黏成一塊。

「喂落車啦。」陳卓賢拍了拍他的腳。
「唔得,真係腳軟。」盧瀚霆有一瞬間以為這輛車是開往天國:「我真係以為自己會死喺度。」
「死乜嘢呀,記唔記得我同你琴晚講過啲乜呀。」陳卓賢指了指車窗前方:「活落去就有好事發生吖嘛。」

盧瀚霆朝著陳卓賢指著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船邊。
他咧嘴笑著,笑容的幅度燦爛得幾乎要把他的臉分開兩邊似的。
他夢繫魂牽的那個人,他以為已經死別的那個人。

盧瀚霆腦中一片空白,邱傲然看了眼對方不能回神的模樣,他給盧瀚霆解下了安全帶並打開了車門。

「去啦,你唔係發夢,現實嚟架。」

盧瀚霆幾乎是被邱傲然推出車,他離開了車之後踉蹌了幾步,幾乎要仆倒在地,而在碼頭等著他的呂爵安擔心地想要走上前來扶起他,盧瀚霆在對方動身之前已經用盡全身的力量朝呂爵安飛奔過去。

「你到底去咗邊呀——」盧瀚霆抱住他哭到上氣不接下氣:「你知唔知我以為你死咗我都傷心到就嚟死呀——」
「喺度呀我喺度呀。」呂爵安抱緊了懷裡的盧瀚霆:「我話咗會保護你架嘛。」

盧瀚霆抱住了呂爵安的雙頰不顧一切地吻了下去。
車內的陳卓賢摀住了邱傲然的眼睛。

「細路仔唔好睇,生眼挑針呀。」
陳卓賢口裡仍然在挑刺,但嘴角卻上揚著,可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既然呂爵安無死,幹嘛他要買這麼貴的菜?
終於清醒的陳卓賢黑了臉色。

一輪擾攘過後,站在岸邊的的數人目送這對命運多舛的情人終於順利踏上他們的旅途。

出發的時刻煙雨迷濛。
此情此景竟有點莫明的浪漫。
楊樂文忽爾想劃根煙來抽,他叼住煙,但隨身的火柴全都被雨打濕了,沒勁。

身旁的人伸手給他點上了煙。

「食少支啦。」江𤒹生一邊給他點煙一邊勸道:「大佬肺Can死嗰陣幾辛苦呀。」

楊樂文叼住煙,他側眸看著這個從小到大都是面惡心善但實際心腸軟得不行的江𤒹生,臉頰上被他打的傷口還在隱隱發痛。

當他們救了呂爵安之後,他跟呂爵安相處了好幾天,幾天相處之間,楊樂文就從對方的嘴裡得知盧瀚霆根本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不用這種方法根本沒可能救到大表。
更何況,那幾天呂爵安完全不懂讀空氣,整天「霆霆」前「霆霆」後,煩都煩死人,他只是教訓一下垃圾情侶而已。

誰叫他空虛寂寞凍啊。

「——如果我都好似呂爵安咁失咗蹤嘅話你會唔會嚟搵我?」楊樂文莫明地想知道這個答案。
「……」江𤒹生鄙夷地撇了他一眼:「你以為你自己係邊個。」

真是無情。
楊樂文低聲地笑了起來。

船隻消失在海平面上,他們也轉身走人。城東和城西的領袖分成了兩邊離開。

「要走緊係一齊走。」

楊樂文好像聽到江𤒹生在告別之時在他耳邊小聲地說。
他瞪圓了眼轉身想要確認,但江𤒹生已經走遠了。

可是雨有點大,他聽不得太清。
也可能是雨有點大,他根本聽錯了。

楊樂文看著江𤒹生的身影,笑了笑,往自己的車走去。

***

在一個月後,終於在異國安頓好的呂爵安和盧瀚霆給城西組的人寄了信和禮物。

「Ian哥,呢部微波焗爐貴嘢嚟架喎。」
「計返都啱啱level返佢半個月嘅生活費咋。」

陳卓賢嘴裡雖然這樣說著,但他很滿意地把玩著另一份禮物,盧瀚霆給他寄了另一個木雕盒子,上面亦刻了一句古語。

「今次應該係詩啦呱。」
「畀我會刻阿珍生泡疹囉。」江𤒹生在陳卓賢身後走過時涼涼地說:「同約瀚生花柳對返對對聯吖嘛。」
「我頂你啦——」

而木盒上刻著的其實是一句很普通但實在的話。
「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 」

***

生抽、雞蛋、還有葱!
邱傲然瞇著眼敲了敲自己的頭殼,他竟然買漏了葱。

正當他提著購物袋折返超市的時候,電器店上的電視機正放著這段時間人氣最旺的當紅偶像姜濤的MV。

邱傲然被電視裡的那個人煞停了腳步。
他凝視了對方脖子上掛住的吊飾數秒,淺淺一笑,繼續往超市的方向走。

-TBC-

登神篇完。
下章姜虎篇(非CP),還有城東組的故事。

Chapter 5: 尋人啟事(姜虎篇開始)

Notes:

姜虎篇 但姜虎二人非CP。
這故事裡的CP就只有正副和登神,其餘一切友誼。

Chapter Text

數個只有十多歲的孩子穿著校服擠在一間裝修破舊的文具店裡。他們都把自己衣衫的口袋反轉過來,把手裡僅有的數十塊錢攤平,放在收銀機前的長桌上。

「我地真係得咁多咋,平少少得唔得呀?」
「嗯…咁呀…」

看店的陳瑞輝數了數桌上那數張皺巴巴的銀紙,又看著學生們眼睛裡閃爍著的懇求,他拿這幾個小孩子沒辦法似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打了幾下收銀機上的鍵盤,「刷啦」一聲,收銀機的抽屉就彈了出來。

「真係無你地乎。」陳瑞輝把桌上那幾張鈔票收進了收銀機:「下次帶夠錢呀。」
「多謝老細!」

學生們興高采烈地高呼萬歲,他們如獲至寶地捧著手裡的那數張閃卡跑了出文具店。
就在他們踏出文具店的大門之際,嘴裡叼著雪條的王智德剛好走進了店,還被他看到那數個學生手上捧著什麼閃卡,他吃驚地睜大了眼。

「阿勁——」陳瑞輝笑瞇瞇地跟來人打招呼。
「喂皮皮,」王智德一口咬碎了口裡的冰,反手把雪條棍丟到身後的垃圾桶裡:「唔好講咁多先,頭先嗰張閃卡你賣幾多錢呀?」
「頭先?頭先賣咗幾張喎。」陳瑞輝歪了歪頭問:「你問邊張呀?」
「屌我緊係講緊雙面磨沙嗰張啦,你賣幾多錢呀?」王智德緊張地雙手拍桌。
「咪平時價錢,磨沙二十蚊張囉。」
「我屌,你有冇搞錯呀!」王智德不可置信地指著門外的方向:「你知唔知依家一張雙面磨沙姜濤炒得幾貴呀,你走去賣廿蚊一張?」
「哎呀是但啦,爭嗰一兩蚊,」陳瑞輝很佛系地擺了擺手:「如果你鍾意姜濤出聲吖嘛,我留畀你吖嘛。」
「唔係我鍾唔鍾意姜濤呀,係依家有姜濤嘅嘢就等於錢呀你明唔明呀!」王智德肉痛地握拳:「你廿蚊賣畀啲細路佢地轉個頭可以放幾高價出去呀!」
「其實我十八蚊賣畀佢地。」
「吓?」王智德傻了眼。
「佢地話唔夠錢。」陳瑞輝沒所謂地笑了笑:「哎呀我又唔爭嗰一兩蚊嘅,咪畀佢地囉。」
「又唔見你平時對我咁好。」王智德搓了搓後脖子:「哎屌唔好講呢啲嘢,糧尾呀飯都無得開,有冇幾草嘢借嚟食碗粉先?」
「你有糧頭過咩?」

兩個男人在文具店門前你眼瞪我眼。
一個憤怒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上升,另一個仍然帶著很溫和的微笑。
對瞪了約莫二十秒之後,王智德首先敗下陣來。

「你好嘢呀陳瑞輝。」王智德踱步到文具店內的筆架前,翻開了試筆的那本草稿簿。
「文哥話唔可以再借錢畀你賭呀。」陳瑞輝煞有介事地支著腰,意圖擺出氣勢教訓王智德:「佢叫我提你,你依家嘅債務重升到二百二十年先還得清呀。」
「——二百一十年。」王智德撕下了草稿簿裡其中一張紙,神氣活現地在陳瑞輝面前親了親這張紙:「今日發市。」
「恭喜晒。」
「如果有突嘅請你食飯。」王智德掖了掖風衣的領口,向陳瑞輝伸手。
陳瑞輝跟心情正好的王智德擊掌:「武運昌隆。」

目送了王智德離開了文具店之後,陳瑞輝一如平常翻開了店裡的帳簿,仔細檢查這數天以來,客人們到底在這裡買了些什麼。
他看到其中一串產品,眉頭微微一揚,然後執起了店裡的電話撥打了一串數字。

「喂,請問係咪前幾日喺文具舖度買過嘢架,我地收到柯打,請問想幾時出貨?係…係,哦——」
陳瑞輝扶住電話頓了頓,他謹慎地用螢光筆把帳簿上這行客人資料劃下。
「你想見批發商呀,無問題,我幫你安排。」

他很快地掛上了線,然後用自己的手機給楊樂文傳了一通短訊。
正在大本營裡拼著紙牌屋的楊樂文劃開了震動的電話,看到上面的短訊,眸光一閃。

楊樂文心情愉快地快速地打了串字之後回覆了陳瑞輝,然後把最後一張撲克放到塔頂。
他再一次更新個人的最佳記錄,花了不到十五分鐘就拼好了這八層的紙牌屋。

這世界需要另覓新路報仇雪恨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他們生意可謂貨如輪轉。
除了收收保護費啊偷渡啊賣點軍火啊這些一般混黑的會做的事之外,他們還有一門很特別的生意,就是售賣犯罪計劃。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冤屈無路可訴,所有的正常手段等於無用之功也不要緊。
這裡是城東組,今天亦如常運作。
我們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

陳卓賢正與一個脫臼的患者坐在診所裡。

「嚟,忍一忍呀,好快就搞掂。」陳卓賢面無表情地托住了傷患的手:「唔好望實呀越望越痛。」

他完全沒有管患者有沒有擰過頭去,一手就替對方接好了骨,患者喊出殺豬般的慘叫。

「你又叫我唔好望實嘅!」患者氣得跺腳:「我都未擰轉身。」
「咁咪叻囉,你未轉身我都已經搞掂。」陳卓賢很快地寫了一張診紙遞給男人。他的字跡的潦草程度好聽說是龍飛鳳舞,難聽點可說是十號風球:「拎呢張紙出去攞藥。」
「下我駁返好隻手點解要食藥?」
「你都戇鳩,我唔開藥點屈你多啲錢。」陳卓賢用他那對死魚眼瞪著患者。

你實在很有道理,我竟然無言以對。
明被當水魚欺負的患者只好一手接過陳卓賢給他開的藥單往診室外走去。

診室的門關上以後,陳卓賢忍不住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這陣子真的是很無聊,風平浪靜到讓他都幾乎忍不住想要鬧點事端出來。

自從送走了呂爵安和盧瀚霆這對苦命鴛鴦之後,政府那幫人就緊盯著城東組那群人不放,花了很多資源去他們看的那些場搗亂,三不五時借查牌之名來防礙他們的生意,相對來說就沒有那麼多的警力來進擾他們城西組的場了,他們也一時樂得清閒。

也因為是閒,所以他有更多的時間留在診所裡看診,連日蹲在診所裡都讓他快忘掉自己的本業其實是混黑的——咦,其實他的本業到底是醫生還是黑社會?
正當陳卓賢雙手托腮難得正經八百地思考著人生時,他案頭的電話響起了。他瞧都沒瞧電話,只是用手指戳了戳擴音器。

「講嘢。」
「有生意,要見客。」
「識你咁耐我突然發現你把聲都幾好聽架喎。」
「你噏乜鳩呀,悶到癲咗呀?」江𤒹生的語氣不太好:「返緊嚟,半個鐘頭後診所見啦。」

江𤒹生連再見都沒有說就掛了線。
陳卓賢因著對方的態度呆住了幾秒。
搞什麼,吃了炸彈似的。

陳卓賢脫下了自己的白袍,並把它掛在診室的門後,然後他推門走了出去。
甫一出門,他就看見邱傲然很細心地教剛才那個倒霉患者吃藥。

「呢個呢就一日食三次,要咬碎食唔好空肚——」
「返去五碗水煮埋一碗倒咗佢你就好返架啦。」陳卓賢面無表情地搶過所有藥袋,把它們通通塞進個膠袋之後把患者推了出門,他扶住門框對一面茫然的患者說:「再甩先嚟搵我啦,拉閘啦我地。」

語畢,他把休息中的門牌反了過來,然後一手拉起了大閘。

「有生意?」無聊了許久的邱傲然忍不住雙目一亮。
「嗯。」陳卓賢笑了笑:「呀終於唔洗日日喺度同人地講一日食四次隔四個鐘食一粒,實在令人心情愉快。」

可是那些話明明都是我跟病患說的…
邱傲然看著陳卓賢精神奕奕的模樣在心裡腹誹了幾句之後,還是把滿腹怨言全部吞進肚裡。

他們沒等多久,門外就傳來一陣轟隆的電單車聲,他們都知道是江𤒹生回來了。
全組也只有他這麼聰明地會開引擎吵到隔壁街都聽到的電單車來暴露自己行蹤,真不知道該說是城西霸王不可一世還是江𤒹生就是隻無腦的豬兜。

「爆哥。」
「虎仔。」江𤒹生把頭盔擱在桌上,對邱傲然點了點頭。
「咩生意咁巴閉呀,有錢賺都賺到你塊面咁黑。」
「……」江𤒹生一邊摘下電單車手套一邊看著陳卓賢:「你地知唔知邊個姜濤?」

邱傲然聽到這條問題怔愣了一瞬,而陳卓賢已經哼起了對方的首本名曲。

「知呀,So I Say I love you吖嘛,呢期最紅嗰個點唔識呀。」陳卓賢心情很好地揚起了嘴角:「喂唔好話我知呢壇嘢關佢事下話,賺都賺到癲喎。」
「佢地嗰邊經理人聯絡我地話想喺我地賭場度開concert,一連五場,呢兩日想同我地見個面先。」
「喂正呀!」陳卓賢興奮到幾乎整個人跳起:「阿爆你聞唔聞到呀,呢陣銅臭味好香呀!」
江𤒹生看著陳卓賢興高采烈的模樣又不太好意思潑他冷水,只是安靜地下達命令:「後日三點鐘,佢地會喺賭場同我見面,你同虎仔都一齊嚟啦。」
「我都要?」邱傲然有點愕然地指了指自己。
「嗯,你都要。」

陳卓賢雖然被這撲鼻而來的銅臭味沖昏了自己的頭腦大概十秒,但十秒之後他就很快察覺江𤒹生的不對勁。
他給邱傲然使了個眼色,後者馬上意會。

「爆哥都喺度咁我上去煮夜晚先,你食埋先走啦。」
「哦,好。」

邱傲然一溜煙地跑上了診所的二樓,也就是陳卓賢的住處。聽見邱傲然的腳步聲已經遠去,陳卓賢才在診所的冰箱裡摸出兩罐啤酒,朝江𤒹生拋了一罐。

「做咩?」江𤒹生下意識地接過,面露不解地問。
「咩做咩,你塊面黑過我隻鑊呀。」陳卓賢單手打開了啤酒罐:「咩事啫,執金都面燶。」
「……」江𤒹生也勾開了啤酒罐的拉環,他抿了口酒後安靜了十餘秒才開口:「姜濤佢地本身想喺阿文佢地個場度開。」
「So?」陳卓賢不能明白重點在哪。
「So……咩So呀,」江𤒹生有點煩躁地說:「你知唔知佢地最近啲場畀人搞得好犀利呀?隔三日就巡場開佢地燈,話又有毒品又有鎗呢樣嗰樣,啲演唱會公司驚撚晒先嚟搵我地。」
「我知呀,我又唔係今日先瞓醒。」陳卓賢覺得江𤒹生這些位置真的很令人費解:「我地同阿文班人係某啲位有偈傾有合作,但立場上都算係對立架喎,佢地做唔到生意關我地咩事呀。」
「……」江𤒹生直視著陳卓賢理直氣壯的表情,他想要發作但始終找不到任何理據反駁,只好憤憤地認輸:「…你啱。」

陳卓賢看著江𤒹生越來越臭的臉色,忍不住朝天嘆了口大氣。
真是受不了蠢人,只會一味兒的鑽牛角尖。

「阿爆,」陳卓賢把啤酒罐擱到一邊去:「老老豆豆大家都做咗兄弟咁多年,其實你同阿文到底係咩一回事啫?」
「咩呀。」江𤒹生心虛地渾身一僵。
「扮乜吖,你估你瞞得過我對眼?」陳卓賢奸笑著用手肘撞了撞江𤒹生:「我唔介意喎,你有咩咪照直講囉。」

在陳卓賢坦然的目光裡,江𤒹生想起了跟楊樂文從小到大發生過的事,有太多片段在腦裡飛過。不管是小時候一起打群架楊樂文罩著他,到長大之後他和楊樂文互相支撐,再到老頭子死了之後幫派分家分成城東城西兩組,還是自幾年前起他們莫明打著打著交打到床上去,滾了十多次床單,卻也沒有說清彼此的關係。

「——唔係我唔想講。」江𤒹生的心情也很複雜,千言萬語在唇邊轉了一圈,卻找不到適合的措辭開口:「係我唔識點同你講。」
「咁又係,你單詞量應該少過中學生。」
「又點呀。」江𤒹生發脾氣:「又潤我讀得書少,知你叻啦大學生。」
「我意思係,你諗到點講嗰陣可以同我講呀。」陳卓賢骨碌骨碌地乾了手上的那罐啤酒之後,一手握扁了罐子,像投籃般把啤酒罐往垃圾桶一丟:「我睇下虎仔有冇嘢要幫手,你都快啲上嚟啦。」

江𤒹生看著陳卓賢走遠的身影,又喝了口啤酒,才忽然察覺這口味很熟悉。
他低頭看了看啤酒的牌子,發現是楊樂文喜歡的牌子。

「陳卓賢我真係懷疑你係咪特登…」

江𤒹生在無人的診室裡嘆了口氣。

***

有個孩子朝他伸出了細小的拳頭。

我們會再見的,我們一定會再見的。他說。

他看見那個孩子慢慢地攤開了手心,上面是一個銀色的吊飾。

不要哭啊,來,笑一個——

 

「喂阿姜,阿姜!」

姜濤被身邊的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他才在睡夢中醒了過來。

「Sorry…」姜濤扶住自己的額頭:「…我連自己瞓著咗都唔知。」
「你呢期太攰啦,頭先你一上車就開始扯鼻鼾。」前方的同事很貼心地替他抽了幾張面紙:「你抹下塊面先啦,發咩夢呀喊到咁淒涼。」
「都係平時發開嗰個。」姜濤擦乾了臉上的眼淚,把面紙揉成一團握在手裡。
「其實你由細到大都成日發同一個夢,你有冇諗過會關前世今生或者平行時空事?」
姜濤無奈地撇了興致勃勃的柳應廷一眼:「你又嚟呀神棍柳。」
「神咩棍呀,咁同你監製講嘢架咩無大無細。」柳應廷一手箍住了姜濤的頸,然後伸手往他腰間不住地攻擊,搔他的癢:「知錯未知錯未——」
「知知知!Sorry柳大監製係我唔啱!」
「算你知定。」柳應廷收起手,他臉上有點擔憂:「喂講真喎,如果真係唔舒服或者太攰唔洗死頂喎,仲夠時間兜你返屋企,咪話咗今日落去見人同睇場你可以唔洗蒲頭囉。」
「咁始終第一次同城西呢邊嘅賭場合作吖嘛,親身去見一見點都有禮貌啲嘅。」

柳應廷看著姜濤乖巧但下定決心的模樣,知道沒有辦法說服這個固執的金牛座,嘆了口氣之後也隨這個小子的便。

姜濤是這年間在城裡竄紅得最快的新星,其爆紅程度簡直是這二十年來聞所未聞,幾乎每條橫街小巷都能看到他的海報,同一條街十家店有九家都在放他的歌。
可是這小孩卻沒有被這些人氣沖昏頭腦,他的態度謙卑,對著工作人員親切,能夠親力親為的地方絕不假手於人,這次親身去見賭場的高層也是貫徹了他做事的風格。

可是,這小傢伙其實真的能夠消化這麼沈重的工作量嗎?
早在簽下姜濤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姜濤小時候出過車禍,自此之後會三不五時出現劇烈的頭痛,其實他的身體理應支撐不了太密集的工作量,可是這傢伙總是一聲不吭把所有苦楚都死嚥下肚,著實是拿這小子沒辦法。

車子穿過賭場前的大花園之後,緩緩地駛進了賭場的內部。城西這邊的賭場雖然並沒有城東那邊新,可勝在地方大,做露天的搖滾演唱會其實很不錯。車子一邊行駛,柳應廷一邊品評著這裡的場地。
他們下車之後,接待人員很快就把他們帶到賭場的貴賓室裡,然後他們就坐在那邊等著城西組的人員到來。

另一邊廂,以江𤒹生為首的三人組這天西裝筆挺示人。
雖然他們混黑,但他們亦營運許多正當的生意,當他們與沒有背景的人士們談合作的時候,就會儘量穿得斯文一點來減低對方的緊張感,畢竟他們很清楚,在傳聞之中,城西組都是一幫動輒就喊打喊殺的野人。

——雖然某程度上這傳聞都沒錯啦,不過他們都是對自己人才喊打喊殺。

等待的工作人員見到江𤒹生之後馬上低頭替他開門。
江𤒹生在進門之前忍不住再揉了揉自己的頸喉鈕,他果然是習慣不了正裝。

「江生,你地好。」柳應廷看見來人馬上站了起來,他朝江𤒹生伸出自己的手:「我係姜濤嘅演唱會監製柳應廷,阿姜都同人打招呼先。」
「江生,你地好。」

江𤒹生看見來人原地凝固了大概十秒鐘,他面無表情地把手伸前,在幾乎要碰到柳應廷的手之前,他又收回了手。

「…我有啲唔舒服,Ian,你幫我照顧柳生佢地先。」

明白真相的陳卓賢無言地看著江𤒹生的背影幾秒之後,忍住反白眼的衝動,再次轉過身來已經以天使般的笑容看著姜濤和柳應廷兩人。

「姜生。」噢,我的財神爺啊。陳卓賢熱情地握住姜濤的手:「你想要啲咩支持我地都會儘量配合你地。」
「好…好…」姜濤被陳卓賢的熱情嚇得一噎,這年頭的黑社會這麼親切的嗎?
「我身邊呢位係我嘅助手,佢叫Tiger。」
「你好。」邱傲然平靜地向姜濤伸手。
「……」姜濤看著邱傲然的臉皺了皺眉頭,但還是伸出手握了握邱傲然的手。

雙手交握。

***

江𤒹生一離開了貴賓廳之後就撞進了最近的那個男廁,然後用掃帚頂住了門口。

這是一條五十分的情境題。
假如今天你去上班的時候,發現追了起碼三年的偶像出現在你的工作場地時,你會有什麼反應?

A:問他拿簽名。
B:求跟他合照。
C:以上我全都要。

可是。
可是。
可是為什麼我要是老闆啊啊啊啊啊!

江𤒹生他在男廁跑了兩圈之後,雙手扶住牆壁喘著大氣,他又轉過身來挨著牆壁,兩眼瞪得老大,十指捂住臉不斷地深呼吸著。

柳應廷啊!
柳應廷啊!
他最喜歡的結他手柳應廷啊!
是他最最最喜歡的結他手柳應廷啊!

他當然知道柳應廷給姜濤做了張唱片,這兩個人有工作上的連結,但明明姜濤公司那邊在聯絡的時候告訴他只有姜濤和經理人會來,並沒有說演唱會的監製也會跟著來啊!

怎麼辦?
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到底合不合照,可是他堂堂一個大佬變成小迷弟的話也有點太丟臉。

——不行,他不能這麼丟臉。
總算平伏了自己心情的江𤒹生走到鏡前檢查了自己的儀容,重新整理好因著奔跑而彈起的頭髮,兩手壓在臉頰上強行撫平自己的痴漢笑。

再次踏出廁所的時候,江𤒹生已經回到平常的模樣。
振作啊江𤒹生,你堂堂一個城西霸王怎麼可以這麼丟——

「江生,你返嚟嗱?」

仆街。
佢同我講嘢。
柳應廷佢同我講嘢。

心底大概有一百萬隻馬在奔騰,江𤒹生強行嚥了口口水,他板著臉對柳應廷點了點頭之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可是因為他的臉部表情太過僵硬,雙眼又瞪得老大,比起平常恐佈了不止一倍。

「…Jer,你係咪做咗啲咩得罪佢呀?」姜濤保持著笑容,不動聲色地湊近了柳應廷的耳問。
「…我做過啲咩呀?」柳應廷低聲無辜地回答。

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表情瞪著我看?好恐佈啊。
柳應廷臉上雖然仍然強撐著笑容,可是他已經被江𤒹生嚇出一身冷汗,幾乎汗濕了他的襯衫。

真是不中用。
陳卓賢忍住一腳把江𤒹生踢去大西洋的衝動,在接下來的時間都主導整個會議,還帶著姜濤幾位在繞著場地走了一圈。
他瞥了眼江𤒹生魂不守舍的模樣,嘆了口氣之後,在中途就著邱傲然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總部,把江𤒹生珍藏的唱片都拿來。

「Tiger做咩走咗嘅?」姜濤留意到邱傲然的身影不見了。
「哦,有啲緊要嘢要佢做啫。」雖然姜濤問起邱傲然的影蹤使陳卓賢有點意外,但他也沒放在心上。

同一時間,江𤒹生現在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身在地球,他知道自己正在工作,他知道他正一圈圈地繞著自己旗下的賭場走,可是他又同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聽不到陳卓賢到底跟其他人在說什麼,只知道他基本上只被柳應廷柳應廷柳應廷這三個字擠滿了他的雙眼。

他們在賭場上繞了一圈之後回到貴賓室,柳應廷跟姜濤再商討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場地確實是很適合,於是就下了結論。

「其實我地都無乜大問題架啦,可以今日簽埋約。」
「咁就好啦。」

陳卓賢隨即把這天早就預備的合約擱在桌上,柳應廷接過之後查看了一下上面的細節之後,就掏出了簽字筆在上面簽了名,並把合約推回陳卓賢的方向。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此時,從總部趕回來的邱傲然氣喘吁吁地小步跑進了貴賓室,他手裡提著一個紙袋,陳卓賢馬上接過。

「實在係有啲失禮,但我仲有一個不情之請。」陳卓賢笑著把紙袋裡的唱片全拿出來:「其實我有一位好朋友係柳生你嘅歌迷嚟,可唔可以麻煩你簽個名畀佢?」
「可以呀,當然無問題啦。」

江𤒹生看到桌上的唱片幾乎激動得要掩住自己的嘴巴,他只能用力地抿著嘴,強行轉開視線,雙手握拳壓抑著自己的衝動。

「你個朋友叫咩名呀?」柳應廷剝開了簽名筆的筆套問。
「佢呀——」陳卓賢悄悄地撇了眼江𤒹生之後笑說:「佢叫Anson Kong,你寫AK就得架啦。」

陳卓賢我愛你呀——
江𤒹生幾乎想把陳卓賢抱起舉高再親親,怎麼這傢伙這麼聰明啊實在太出色了!

正當柳應廷一張張唱片簽下去的時候,姜濤猶豫了幾秒,還是決定舉手插話。

「唔好意思,我想去個洗手間。」
「啊,隨便吖。」
「唔好意思。」姜濤看向邱傲然的方向:「我唔係好熟路,你可唔可以帶我去?」
邱傲然愣了愣,但還是對姜濤點了點頭:「姜生,呢邊吖。」

邱傲然帶著姜濤走了出去,陳卓賢盯著這一前一後的身影好幾秒之後,把目光重新放回桌上。
他跟姜濤保持著兩個人的距離左右,他帶著姜濤進了男廁之後,自己站在洗手間門外等,等了幾分鐘之後姜濤再從裡面走出來。

「我OK啦。」
「好。」
「——Tiger。」

正當邱傲然想動身帶姜濤回去的時候,姜濤叫停了他。
姜濤的表情有些許的尷尬,但多奇怪都好,他始終把這天看見邱傲然起就萌生的疑問問了出口。

「我知我咁問係有啲奇怪。」姜濤不自在地搔了搔自己的頭:「…我地係咪喺咩地方見過。」
邱傲然呆住了,姜濤看見邱傲然愕然的表情趕緊耍手擰頭說:「我真係純好奇架咋,你唔好嚇親,你當我無講——」
「我無嚇親。」邱傲然平靜地回答。
「…哦。」姜濤跟著點了點頭。
「但我諗我地應該無見過。」

是嗎。
姜濤試圖在邱傲然的臉上找出些許說謊的痕跡,可是對方的表情淡然而堅定。
應該是他想多了吧。

「唔好意思,我咁唐突。」
「唔緊要。」

邱傲然輕輕側身,示意姜濤走在他的前面。姜濤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搔著頭對他微微弓了弓身以示歉意,而邱傲然則緩緩地跟他保持著兩至三個人的距離左右,跟在他的後面。

他看著姜濤的身影。

我們當然見過啊。
當年你哭得這麼慘,不願意跟那對親切的夫婦離開,要我把一直隨身的吊墜送給你,還約好將來會再見面,你才願意離開孤兒院。
那時候你明明是個肥仔啊,今天竟然長得這麼帥了,還成了萬人迷。

能夠再見,我真的十分開心。
謝謝你安好地活著。

邱傲然低頭微微一笑。

所有合約細節簽好之後,他們一行三人把姜濤和柳應廷送到賭場的大門。

「今日真係唔該晒你。」姜濤轉身對邱傲然表達謝意。
「唔洗客氣。」

當載著姜濤和柳應廷的車子終於離開了賭場後,江𤒹生馬上放開了壓抑,他立刻撲到陳卓賢的身上,抱著他大吼大叫。

「陳卓賢我愛你呀——」
「折現。」

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的邱傲然只能看著江𤒹生幾乎勒死陳卓賢,而陳卓賢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

剛送走了客人的陳瑞輝關上了門。
當他折返回客廳的時候,發現楊樂文正在用手機看演唱會片段。

「文哥,乜你都啱姜濤架咩?」
「皮皮呀。」
「嗯?」
「你覺得呢個。」楊樂文暫停了影片,他指著姜濤脖子上的那個吊墜,又把自己手裡一張殘舊的照片翻了出來:「同張相入面呢個似唔似。」
「…嗯。」陳瑞輝拿著手機和照片仔細地對比:「…與其話似,不如話同一樣嘢。」
聞言,楊樂文向陳瑞輝下達命令:「同我安排下,我想同姜濤見個面。」

此話一出,陳瑞輝的表情變得有點奇怪。

「文哥呀。」陳瑞輝的語氣有點猶豫:「飯局價呢啲嘢我唔係好熟架喎…」
「咩飯局呀,你諗咩呀。」楊樂文皺了眉頭。
「咁仲衰!」陳瑞輝抱著手,他想起在文具店裡的學生們跟他說起私追的可恨,他義憤填膺地教訓楊樂文:「私生不是飯呀!」
「你噏乜鳩呀?」

楊樂文沒填平陳瑞輝腦洞的打算,他再次來回看了看手機和照片,臉色有點疲倦。

——希望這次別再吃白果了。

-TBC-

Chapter 6: 時間遊戲

Chapter Text

06.

楊樂文站在城東大本營的一間老房間門前。
他伸手往牆壁一摸,打開了房間內的燈。
這房間放滿了酸枝木造的傢具,這空間沈浸在古式古香的氛圍。在這裡的時間彷似是靜止的,甚至連飄散的微塵都像會放緩降落的速度。

楊樂文察覺到一件事,每每站在這裡,他就能看到老爺子臨終那天的光景。

老人咳嗽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他的咳法簡直就像要把五臟六腑咳出來似的猛烈。
在一輪狂咳之後,他按著自己的胸口緩過氣來,他連呼吸都帶著廝啞的氣聲。

楊樂文看見當時的自己坐在床邊拍了拍老人的背。
他當時的外表還那麼稚嫩,頭髮也沒現在這麼長。

「唔洗拍啦,都係咁。」老人擺了擺手讓他打住動作。
「叫咗你唔好食咁多煙。」他紅了眼眶:「係都唔聽人講嘅你。」
「都一把年紀,好嘅一日唔好嘅又一日,想食咩咪食咩囉。」老人坦然的笑了幾聲,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
「你叫我嚟做咩呀?」他揉了揉因著鼻酸而發癢的鼻子,不讓自己掉下眼淚:「你知唔知你入咗醫院之後啲場踢晒腳呀,我忙到氣都無得抖呀,你快啲好返啦。」
「文仔,」老人獵鷹似的銳利雙目透露著難得的慈祥:「我唔擺得幾耐啦,有樣嘢我想交畀你做。」

老人面對死亡的時候仍能如此坦蕩,笑聲豪邁。
但像他這種笑傲江湖了一輩子的人,也有放不下的心事,穿不過去的坎。
似乎但凡是個人,都會有不能免俗的時候。
這叱咤風雲數十載的老大,在告別之際還是把這生的遺憾告訴了他。

——文仔,拜托你幫我搵返我個仔,如果佢已經唔喺度嘅話,幫我帶佢返我地家墳落葬,如果佢仲在生嘅話,帶佢返屋企幫我睇住佢。

楊樂文佇立在門前看了數分鐘,好像剛經歷完一遍時光倒流。

真是個狡滑的老爺子。
楊樂文從小到大一直仰視著對方偉岸的身影一步一步往前走,而老爺子到最後竟然把他最軟弱的一面展示給他看,讓他都沒有面目一口吞掉城東組。

老頭子還真的把他的個性摸得通透。

喂,老頭子。
再找不到我就不找了啊,我就把城東吞掉了啊,都找了這麼多年了,你在天上也不能怪我。

楊樂文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深深鞠了個躬,然後一手關掉了房間的燈。

***

姜濤的演唱會落實於城西賭場舉行以後,邱傲然被指派負責與演唱會公司那邊進行協調工作。
因為大部份工作對他來說都非常陌生,他基本跟打一份新工沒分別,忙得讓他也有好一段時間沒回診所。

這天他收到陳卓賢的電話,著他工作過後晚上回診所一趟。
當他到達診所的時候,發現門外掛著休息中的牌子,他泊好電單車之後就直接跑上了二樓。

「Ian哥。」
「嚟咗嗱?」

邱傲然看著眼前的光景有點不解,因為餐桌上竟有一個小小的蛋糕,份量不多不少,給兩個人吃就剛剛好。

「今日係咩日子,點解有蛋糕嘅?」
「你當係我生日囉。」
「你係今日生日咩?」邱傲然擠了擠眉。這不對啊,他明明幾個月前才跟陳卓賢吃了對方的生日蛋糕。
「我想今日生日咪今日生日囉。」陳卓賢回答得理直氣壯。
邱傲然想到一個可能性,他臉色發青:「Ian哥,你唔係有咩事吖嘛…」
「我睬過你呀!」陳卓賢一拳敲在邱傲然頭上:「食個蛋糕洗乜下下要有名目呀。」

邱傲然雖然還是摸不著頭腦,但他還是乖巧地坐在陳卓賢的對面,看著對方把蛋糕切好,然後推了一份給他。
他握著湯匙吃了口蛋糕,這入口即融的鮮甜奶油都在告訴他,這東西不是便宜貨。

「……Ian哥,」邱傲然心情忐忑地握住湯匙:「我係咪有咩做得唔好所以你…」
「哇你睇下你返工返到成Pat屎咁,等我買個靚蛋糕懲罰下你先,」陳卓賢已經不想再吐槽了:「你返工表現唔好你老細會同你食蛋糕慶祝架?你返開咩工呀,咁特別嘅。」
邱傲然被陳卓賢的話逗笑出聲:「你啱。」
襯著邱傲然的神經完全放鬆下來,陳卓賢乘其不備問了他放在心裡數天的問題:「咁你同姜濤之間到底發生過咩事呀?」
「吓?」

邱傲然手一抖,整把湯匙自手裡滑落,在落地之前被陳卓賢眼明手快地接住。

「咁緊張嘅,你個Ex嚟架?」一抹壞笑浮現在陳卓賢的臉上。
「唔係呀!」邱傲然有時真的招架不住陳卓賢發散的思維:「…你又知我識佢嘅?」
「人有樣嘢叫觀察力。」陳卓賢摘起了蛋糕上裝飾的櫻桃往嘴裡一送:「其實你同平時無乜唔同嘅,不過姜濤嗰日對眼一直追住你嚟望,咁都好難睇唔出啦。」
「Ian哥你知幾多關於我嘅事?」
「我淨係知你十五歲嗰年係非法賽車場嘅車手,然後阿爆執咗你返嚟,就係咁多。」

大家都因著不同的理由才混跡江湖,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大家有大家的難處。
若非當事人主動提起,不去打聽他人的過去可謂是他們的一種「業內常識」。
然而,邱傲然看著眼前的陳卓賢想了想,對方是他這幾年在組內最親的一個兄弟,而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於是他決定和盤托出。

「我同佢細個喺孤兒院識,算算地一齊大,直到佢六歲嗰年畀人接走咗。」
「吓?」陳卓賢吃驚地吐掉了櫻核的果核:「原來佢孤兒嚟架?」
「嗯,但唔知係咪佢公司刻意隱瞞呢件事,佢出道以嚟都唔見有人提過。」
「哦——」陳卓賢迅速地在腦海裡串連了那些散落的頭緒:「所以佢嗰日認得你?」
邱傲然聳了聳肩:「我都唔係好清楚佢係咪認到,不過佢問我地有冇見過。」
「咁你點答?」陳卓賢雀躍地眨了眨眼。原來他這小弟是財神爺的舊友,他這年財星高照啊!
「我答無。」
「點解呀?」陳卓賢臉上堆滿肉眼可見的失望。
「咁都係好以前嘅事啦。」邱傲然平靜地托著腮,往嘴裡送了口蛋糕:「依家我地人生軌跡都唔同晒囉,知道彼此安好咪夠囉,唔洗搞咁多嘢啦——好痛——」
陳卓賢一手掐住邱傲然的臉頰往外扯,邱傲然立刻撥開了陳卓賢的手,他捂著自己的頰兩眼無辜地問:「做咩事呀!」
「做咩事,又喺度扮大人懶成熟囉做咩事。」陳卓賢伸出手指戳了戳邱傲然的額頭:「你又幫人諗晒成個故仔,你又知人地諗咩?話唔定人地姜濤都好想搵返你呢,話唔定佢搵你搵咗好多年呢?話唔定佢搵得返你好開心呢?」

邱傲然無言以對,他只能再挖口蛋糕送進嘴裡來帶過這段對話,卻被陳卓賢比他快一步拉走了他眼前的碟子。

「虎仔呀,」陳卓賢半帶教訓半帶無奈地說:「聽話唔係唔好,為人設想唔係唔好,但有時你都為自己諗多啲啦。」

為自己多想點嗎?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養成這種習慣的呢?會很認真地處理別人交付在手裡的工作,完成他人的期望,可是他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思考過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又或者說,他好像打從懂事開始就不曾覺得有人在乎他的想法。

邱傲然擱下了湯匙。
沉默了半晌之後,他才再次開口。

「Ian哥,我有冇話過你知,我好怕去寵物店,」邱傲然的眼神看向遠方,這些話他都不曾跟別人說過:「我望到入面一隻隻等人接嘅小動物,會諗返細個啲日子。」

他從小養成察言觀色的習慣,學習討好大人們的微笑,亦學會收起自己的負面情緒。陪伴他童年成長的不是卡通片的話題,說得最多的兩句話應該是「謝謝」和「對不起」,好像只要表現得有教養點就能等著被誰接回家。

然後熟悉的臉孔一張張離開,獨獨是他留了下來,他想破頭殼都不知道自己何解得不到大人的歡心,大概只能歸因自己不可愛。他一年年在孤兒院裡長大,明白自己有家庭的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到後來孤兒院大火,他沒有跟著其他孩子搬到臨時收容中心,而是乘那個時間逃了出去。

他那時還只是十歲左右,一個人獨自流落到街上。
原來世界這麼大而他是這麼渺小啊,可是這麼大的世界為何偏偏沒有屬於他的歸處呢?走著走著,就像鬼使神推似的,他走到一所寵物店前面,看著櫥窗裡的小狗。

小狗的眼睛既烏溜溜又圓滾滾,像晶螢剔透的黑曜石。牠彷似注意到自己的視線,走到了櫥窗前,伸出了牠粉嫩的舌頭一直舔一直舔那塊櫥窗玻璃,就像要討好自己似的用力地舔著。

邱傲然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啊,原來他就是這隻搖尾乞憐的小狗。

他就像見鬼般倒抽了口氣,然後落荒而逃,店裡的小狗在他身後狂吠著。
那吠聲好像在追問他,為什麼不接我走、為什麼不接我走。
他掩著耳不想聽到小狗的質問聲。

這麼小的孩子很難養活自己,除非是從事非法的勾當,很多成年人喜歡利用小孩子無害的形象來方便行事,打砸放火偷雞摸狗運毒品,為了活下去他什麼事都做過,直到他輾轉流落賽車場成為非法車手,而他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好,逐漸成為活躍場裡的寵兒,才讓他第一次感到被需要。

原來有這麼多人會因著他的存在而歡呼。
因此他一次比一次瘋,一次比一次狂,每次都像要在把自己的生命葬送在場內似的踩油門。

然後江𤒹生出現在他眼前。
他是這個賽車場的新老闆,巡場的時候發現了他,發現他竟然年紀這麼小就成為了成年人們的賭具。

「雖然我都係十五歲就開始同人鬥車,但我唔係賭命。」江𤒹生對他說:「你條路仲有好長,唔應該係呢度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原來他的前方還有未來。
邱傲然被這番話打動,他加入了城西組,因為做事爽快俐落於是慢慢被提升上去,這幾年更成為了二當家的左右手,逐漸接觸到核心的工作。

此去經年啊。
邱傲然眨了眨眼睛,一片乾涸。
他果然長大了,提起往事都不會哭了,頂多有點感慨。

「我無打算為咗你啲改變唔到嘅過去同你兩個人攬住喺度喊。」陳卓賢把蛋糕推回邱傲然的面前:「不過你仔細諗下今日係咩日子。」
「今日係咩——」

終於意會到的邱傲然吃驚地張開了口。
陳卓賢老懷安慰地笑了笑。

「係呀,」陳卓賢拍了拍他的頭:「呢三年嚟多謝晒你。」

我長大了,所以我不會哭。
是啊,我長大了,所以我不會哭。
我長大了…我明明長大了…可是…

邱傲然用盡力量想把湧出的眼淚擠回去,可是眼淚還是止都止不住,他努力地伸手煽風想要平息自己的激動。

「哎呀時運高乜都見唔到添。」

陳卓賢看他這副笨拙的模樣,他伸手摟住了邱傲然的肩膀,笑著搖了搖他。
就算是不被期待的生命,只要活下去,也始終會遇到重視自己的人吧。

一定會的。

***

診室的門被反鎖,理應在看診的醫生被反綁在他的坐位上,口裡還被塞了個布團,他拼盡力掙扎,最後跌倒在地上。
陳瑞輝站在診室門前,他抱著手頂著門口,看見還在拼命掙扎的醫生皺了皺眉頭。

「哎呀你唔好再郁啦,啲繩會越勒越緊好痛架。」陳瑞輝忍不住勸說。

醫生瞪了瞪他,但他並沒有理會陳瑞輝的說話,仍然使勁想要掙開桎梏。
陳瑞輝拿對方沒有辦法,只好聳聳肩看著對方繼續掙扎。

在診室內房的楊樂文把病歷櫃上的文件夾一份份翻看過去,他找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想要的資料。

——病人在二十八歲因著子宮頸癌而做了子宮切除手術,此後再無生殖能力。

終於。
楊樂文揉了揉眉頭合上了文件夾,把這份病歷放回病歷架。

得到想要的資料後,楊樂文在診室裡的內房走了出來,看見仍在地上滾來滾去的醫生。他給對方吹了個口哨,然後蹲在他的面前。

「皮皮,幫我打個妙手回春嘅牌匾送畀謝醫生,要舖埋金箔嘅。」楊樂文忍不住替對方鼓掌:「我最鍾意有腰骨嘅人。」
這醫生明知道他們是城東組的大佬,當他們告知要來索取病人病歷的時候,他捍衛病人隱私至最後一刻,著實是精神可嘉。
楊樂文給醫生改變了綁結的方法:「你繼續碌十分鐘左右就應該可以鬆綁,加油呀謝醫生,畀啲掙扎。」

他拍了拍謝醫生的肩頭後,帶著陳瑞輝離開了診室。

「有料到?」
「嗯。」楊樂文伸了個懶腰:「啲醫生字跡真係睇撚到眼花,啲姑娘點幫佢地執藥架屌。」

要不是孤兒院的記錄在那場大火裡被燒得乾乾淨淨,他也不需要故意來翻查姜濤母親的病歷。屈指一算,他早已失去生育能力的母親根本沒有能力生下他,起碼已經確認了他是收養的事實。

「佢地經理人公司話可以見一見我地,但得十五分鐘時間。」
「十五分鐘夠做啦。」

要是對方坦白的話根本十分鐘內就聊得完。

為怕繁忙時段堵車,他們乘地鐵前往姜濤的經紀人公司。楊樂文向來騎電單車為主,當他走進了地鐵站就真正地感受到姜濤到底有多紅。一條扶手電梯十二個廣告牌,當中有一半都有姜濤的面孔。他紅到連同類型的品牌都會找他來做廣告代言,這簡直有違市場常理。

「我諗難啲叫佢返嚟做大佬喎。」陳瑞輝站在楊樂文的身後,看著這多得誇張的廣告忍不住開口。

他當然也明白啊。
楊樂文沒吭聲,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一個個廣告牌與他擦身而過。

他們在預定時間內去到姜濤的經理人公司,他們得知是城東組的人前來,戰戰兢兢地給他們奉上了茶水之後,全部職員都溜得遠遠的。

正當楊樂文忍不住抬頭看了眼鐘,訪客室的大門被打開。
他擰過頭去,發現是一個中年婦人走了進來,而對方的面孔似乎他這天才見過。

「經理人同埋濤濤依家喺城西嗰邊為演唱會綵排緊,」姜太太筆直地走了進來,坐在楊樂文的對面:「反正我諗你想見嘅人都唔係佢地兩個,應該係想見我?」
「姜太你好,」楊樂文打量了眼前這個跟一般中年婦人無異的太太。他對方眼裡找到罕見的決意:「果然十五分鐘乜都傾得完。」
「謝醫生打過畀我,我知道你知道啲乜。」她的語氣仍然十分克制:「楊生,你今年幾歲?」
楊樂文有點意外對方的問題,他老實回答:「三十三。」
「三十三,你大濤濤十年,如果我大仔無死嘅話,佢今年同你同年。」她的表情帶著顯而易見的苦楚:「你永遠都唔會明白,對父母嚟講,失去仔女到底有幾痛——所以。」她眸光一閃,兩目內全是毫無掩飾的慍怒:「我係唔會畀你帶我個仔走。」

為母則剛。
就算她面前坐著的是在城東裡呼風喚雨的第一把交椅,她亦臉無懼色。

其實他當年早就跟老頭子說過了。
人家父母養了這麼多年也不可能隨便說放手就放手,可是老頭子就是要堅持。

「姜太快言快語,小輩十分欣賞。」楊樂文斟酌了一下言辭,他輕輕傾身以示尊重:「既然係咁我都直截了當咁講,姜濤好有機會係我地城東組已故大佬失散嘅親生仔,我地希望可以幫佢驗個DNA,安排佢認祖歸宗。」
「你憑咩咁做?」姜太太一手拍在桌上:「就算佢唔係我親生嘅,佢係我親手養大湊大嘅,根本同我嘅親生仔無分別,你半路殺出嚟就話要接佢走?」
「以我地嘅手段要拎到佢嘅DNA一啲都唔難,我嚟同你傾,係以示我地對姜家咁多年嚟勞苦功高嘅尊重。」
「尊重?哈。」姜太太嗤之以鼻:「我係咪應該頒個獎畀你?」
「我知道姜濤細個經歷過嚴重車禍之後無晒孤兒院嗰陣啲記憶,你地順水推舟令佢以為自己係你地親生嘅。」楊樂文不慌不忙:「我唔會迫佢一定返嚟城東組,不過佢有權利知道真相——」

姜太太握起桌上的杯子,把裡面的茶水潑到楊樂文的身上。

「你唔好亂嚟。」她的雙眼瞪得像銅鈴般大,她狠狠地擱下了杯子:「你根本唔知道佢由細到大經歷過啲乜,你郁我個仔嘅話我同你搏命!」

他早猜到不會這麼順利。
楊樂文面無表情,他僅僅抽了張面紙抹去一身的狼狽。
真是的,難為他還挺喜歡今天的髮型。

 

同一時間,城西賭場正進行演唱會第一次綵排。

「阿姜,你又入慢咗啦。」柳應廷的聲音自耳機傳來,他有點勞氣:「第三Take架啦喎,呢首歌你仲要唱足成年,搞乜呀你。」
「Sorry呀Jer,我地嚟多次吖。」姜濤疲倦地跟對方道歉。

柳應廷又對他叮嚀了幾句之後才關掉麥克風,監聽器再次傳來音樂的聲音。
姜濤握著麥克風看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

自從上次跟Tiger見面之後,他又開始不斷做同一個夢,夢裡那孩子的外表好像越來越清晰,可是每當他想要努力回想起對方的樣子時,他的頭就會痛得幾乎裂開。

自小時候的車禍之後,他就一直做這個夢。
醫生告訴他,這很大機會是他因著恐懼的心理暗示,夢裡的這個孩子只是他幻想出來拯救他的「朋友」,這只是他無法衝破的心魔。

可要是這真的是他臆想出來的人物,也未免真實得太過份了。
他是不是真的腦袋出問題了?

 

 

「嗰陣我喺孤兒院見到佢嘅時候,第一眼就知道係佢,呢個小朋友係我個仔,」她的聲音充滿痛苦:「啱啱接佢返嚟嗰時,因為佢實在太無安全感,成日發惡夢,咁細個人仔畢恭畢敬到令人心痛,嗰場車禍幫佢洗走咗啲唔開心嘅記憶之後,我先第一次見佢有返同齡小朋友嘅笑容,我係唔會畀佢嘅笑容再次消失。」

 

 

後台正在試著各種各樣的器材,大概是一時用電量過大的問題,「伏」的一聲,舞台上失去了所有燈光。

姜濤握著麥克風,被這忽爾的停電嚇得退後了步。
零碎的畫面又再次跑進了他的腦海裡,姜濤捂住頭,猛烈的頭痛使他跌坐在地。

正在後台工作的邱傲然馬上打開了手電筒,他趕緊跑出舞台查看情況,結果一眼就看到跌在地上的姜濤,他把手電筒照往對方的方向。

這平白出現的亮光教姜濤一時睜不開眼,他伸手擋住自己的雙目,邱傲然提著電筒跑到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你無事吖嘛?」

舞台的燈光很快就恢復正常,姜濤從五指的間縫裡看到邱傲然擔憂的表情。
他瞪圓了雙眼,夢裡那張模糊的人面終於出現了輪廓。

——唔洗喊喎,你拎住呢個護身符吖,佢會保護你架,大個之後你再還返畀我吖。

這不是夢。
他也不是要吃藥的神經病。
所有事情都是切切實實有發生過的。

邱傲然看見姜濤仍然傻呆在原地並沒打算站起來,他也不好勉強對方,唯有尷尬地收起手。可是當他一轉身之際,他發現對方從身後抓住了他的衣擺。

「——你係邱傲然。」
這不是問句。

邱傲然如遭電擊呆在原地,而握住他衣擺的那隻手卻在擱下這話之後緩緩垂下。
他轉身,發現姜濤臉色蒼白暈倒在地。

 

 

「你想帶我個仔走嘅話,只有一個方法,」姜太太的說話擲地有聲:「除非你殺咗我。」

正當對話陷入僵局,楊樂文正在醞釀下一句台詞的時候,姜太太的電話響起了。

「係,我係——濤濤佢,你講咩話?」

這襲來電嚇得姜太太幾乎魂飛魄散,她連手機都握不住,脫手就整台電話滑落在地。
楊樂文彎身給她拾起電話,他快速瞥了眼對方的來電顯示,心裡默記了這串號碼之後,趕緊用自己的手機搜尋了來電位置。

——城西中央醫院。

楊樂文不動聲色地把電話反了過來,陳瑞輝悄悄地看了眼搜尋結果後馬上安排車和派手下到場預備。

就在姜太太六神無主未能回神的時候,楊樂文和陳瑞輝早一步地站了起來跟對方道別。

「我地都唔阻你咁多時間,仲有下一個地方會去,姜太你自便。」

楊樂文渾身濕漉漉地踏出訪客室,他完全沒有理會身邊好奇的注目禮,只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走。

老頭子。
這小子很有可能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得在天上加把勁啊。

-TBC-

Chapter 7: 遠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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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樂文和陳瑞輝先到醫院舖設了城東組的安全網,當保証了醫院的安全和趕走了礙事的記者之後,他們才上到姜濤的病房樓層。站在姜濤病房門前的是姜太太和姜濤的演唱會監製柳應廷,他們守在門外但並沒有入門的打算。

「柳生。」楊樂文看見柳應廷立刻跟對方打了個招呼。柳應廷的樂隊也在城東的場開過演唱會,所以他們算是有一面之緣。
「文哥。」柳應廷看見來人有點意外,但他還是對楊樂文點了點頭:「你又會喺度嘅?」
「有啲事所以需要嚟望一望。」楊樂文一句帶過:「姜濤佢依家情況點?」
「哦、哦…阿姜其實係體力不支暈低,依家佢醒返架啦,不過都仲喺入面吊緊針。」柳應廷如實交代。

楊樂文瞥了眼姜太太一言難盡的面色,他的眼神暗了暗——恐怕事情沒那麼簡單。

「柳生,其實我知道姜濤以前孤兒院啲事。」楊樂文開門見山:「呢件事對城東組嚟講好重要,希望你對我行個方便,話畀我知到底姜濤係咪除咗體力不支之外仲有其他事發生?醫院呢度上上下下都畀城東組嘅人圍住晒,我唔想用啲肉酸嘅手段迫你講。」

雖然楊樂文語氣平靜且態度客氣,但他混跡黑道這麼多年,一旦氣場全開,著實令人難以招架。柳應廷明白對方肯定有迫供的手段,他看了眼姜太太面如死灰的臉色,知道這事瞞不得久,折衷之下還是妥協:「阿姜佢記得返細個啲嘢。」

楊樂文聞言揚了揚眉頭,難怪姜太太的表情這麼難看。
猜不到她最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真是哪壼不開提哪壼。雖說這對他們也是好事,省了許多功夫。

「唔該晒你,柳生。」楊樂文對他感激地點了點頭,隨即吩咐陳瑞輝:「皮皮,幫我查下城東呢排有咩生意要出廣告歌,呢單生意我想搵柳生嘅Production house做,價錢比市價開高兩倍。」
「收到。」

陳瑞輝馬上拿著電話轉身離開了長廊,執行楊樂文的命令。

「文哥。」柳應廷有點吃驚。
「當然,如果你唔想接嘅話我唔會迫你。」楊樂文誠懇地說。

真不愧是這麼年輕就坐上了城東王座的男人啊。
柳應廷之前跟楊樂文僅僅有一面之緣,到今天總算真正地見識了他的手段,簡直帥到讓他想給對方寫首歌。

正當楊樂文握住病房的門把想推門而入之際,姜太太阻止了他。

「濤濤喺入面見緊人,佢話唔希望有人入去打搞。」姜太太以身擋住病房門:「呢點希望你尊重返濤濤,佢真係一個好簡單嘅細路仔嚟,畀些少時間佢。」
「明白。」楊樂文同意,反正他也不差這一點時間。
「咁我都同公司嗰邊講返啲Detail先,呢度唔係好方便傾電話,文哥你自便。」

語畢,柳應廷就穿過走廊,快步離開了病房的範圍。
就在柳應廷消失了若莫五分鐘之後,江𤒹生和陳卓賢也趕來了病房。

「阿生?你又喺度嘅?」看見來人,楊樂文臉色馬上明亮起來。
「姜濤佢喺我地賭場開演唱會,在情在理,我地點都要過嚟睇下嘅。」江𤒹生手上還提著個果籃:「我先想問你咩事呀,點解城東啲人喺晒度架?」

站在江𤒹生旁邊的陳卓賢一臉警誡,這裡的天羅地網簡直跟明著要搶走姜濤無異。果然城東組還是不會眼巴巴看著財神爺跑來城西而袖手旁觀。

「有啲事…」
「唔通——」江𤒹生打斷了楊樂文的話頭,他一臉狐疑地問:「——唔通你鍾意姜濤?」

陳卓賢板起的臉色在一秒間粉碎,他感覺到自己幾乎站都站不穩。
他好想把江𤒹生從這層丟到地上去,媽的,這弱智的智力到底有沒有八十一?

楊樂文對著江𤒹生愕然了數秒,然後他抱住肚子,彎下腰來放聲大笑,最後笑到蹲在地上擦眼水。

怎麼辧,你怎麼會可愛到這個地步。
楊樂文笑到捂住自己的臉,在五指的間縫裡看著江𤒹生那張滿頭問號的臉,笑得更加大聲。

***

同一時間,在病房裡的兩個少年一個坐在病床上一個坐在病床旁,你眼看我眼。
就在姜濤醒來之後,他們就維持著這個狀態大概有五分鐘左右。

「…喂,」最後是姜濤受不了,他主動打破了沉默:「你講下嘢啦…其實我唔係好識撩人傾計。」
「哦,」邱傲然在腦裡搜尋了一圈,最後只能籠統地問:「你見點呀?」
「嗯,仲係有啲頭痛囉。」
「嗯,咁抖多啲。」

兩個都極度容易把話聊死的天才,沒兩三句又回到了原點,你眼看我眼。
姜濤有點懷疑給他們一年的時間聊天都好,他們的對話恐怕都過不了五十句。

可是明明小時候的他倆都不是這樣的。
想起小時候的事,姜濤趕緊把邱傲然送給他的吊墜掏出來,然後還給他。

「呢件事真係要多謝你。」姜濤手心上是個泛著銀光的吊墜:「啱啱離開孤兒院嗰陣,我真係覺得佢係護身符,戴住先有啲勇氣返學。」
「咁咪幾好,你唔洗畀返我啦咁。」
「唔可以呀,」姜濤堅決地伸前了手:「呢個係男人之間嘅約定嚟,你收返佢啦。」
男人之間的約定…這小子是從哪裡學這些說話的,說出來也覺得丟人啊。邱傲然笑著收下吊墜:「好啦,你又Keep得幾好架喎,仲咁閃令令。」
「我間唔時會用抹銀布捽佢。」

真想不到繞了一圈竟然能夠物歸原主,邱傲然看著手裡的那個吊墜有點感觸。

「咁呢十幾年嚟,你點呀?」
「嗯…咪咁囉。」邱傲然聳了聳肩:「最後都係無人收養,不過好彩死唔去,然後機緣巧合下入咗城西組,跟住就到依家。」
姜濤的眼神有點好奇:「你有冇出過去劈友?」
「我話有你會唔會好驚我?」
姜濤認真地思考了兩秒,然後搖了搖頭:「唔會,你條路難行過我咁多。」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更何況姜濤也明白在這城市生活,不管是明是暗都是艱難的。在這片混亂失序的土地上早就分成明和暗的兩套規則,能夠冠冕堂皇打著正義旗號的一幫人所做的事情不也是惡劣得讓人無話可說,有時候還得靠著地下規則才能穩住這片土地的平和,城東城西兩組能做這麼大的其中一個原因,跟他們得到不少民心也有關。

「我好彩無劈過友,不過城西組做嘢手段都文明好多架啦。」邱傲然笑了笑:「你呀,睇少啲古惑仔啦。」
「好忙呀,邊有時間睇戲。」姜濤嘆了口氣:「每日就係拍廣告錄歌拍劇拍綜藝,成個陀螺咁轉,轉到就嚟轉到入地心。」
「但咁多人鍾意你,唔開心咩?」
「開心當然係開心,」姜濤無奈地笑:「不過同以前一樣,我都係無乜朋友,雖然工作上識嘅人全部都對我好好,但佢地好多都大我一截,當我細佬當我仔咁湊多過當我係朋友。」
「嗯…咁多咁多人愛鍚都係好事呀。」
「嗯…咁都係嘅。」

話題再一次終結。
邱傲然有點坐不住,他乾巴巴地站了起來想找個理由逃出病房。

「你媽咪都等咗你好耐,一係我幫你叫佢地入嚟?」
「好…好呀,唔該你。」姜濤結結巴巴地向邱傲然道謝,就在對方出門之前,他叫住了他:「邱傲然!」
「嗯?」
「我…」姜濤舔了舔緊張到有點乾涸的嘴唇,他摸著後腦勺問:「我地不如做返朋友?」

這台詞說出去真的很易惹人誤會,聽下去好像情人鬧分手時的對白啊,邱傲然被姜濤的笨拙逗笑。

「咩叫做返朋友,講出去好易令人誤會架,」邱傲然忍不住糾正他:「我地一直都係朋友,同埋你叫我虎仔啦。」
「嗯!」

邱傲然笑著給姜濤打開了病房門,他一眼就見到憂心忡忡地站在門外等著的姜太太。

「Auntie,阿姜叫你入去。」

坐在病床上聽到邱傲然對自己的稱呼,姜濤笑了起來。
虎仔叫我阿姜。
大概兩個人之間成為朋友的實感,就是從拉近距離的稱呼開始吧。

***

邱傲然一踏出病房,陳卓賢和江𤒹生馬上拉住了他。

「財…姜濤見點啊?」陳卓賢著緊地拉住邱傲然,他的財神爺可不能有事啊。
「佢無事啦。」邱傲然如實作答:「到我有事呀,我好肚餓呀落去買啲嘢食先,全日一粒米都無落過肚。」
「哦,好啦。」

說完之後,邱傲然就撇下其他人前往醫院的便利店。

姜太太半帶著猶豫推門走了進病房,她在病床前方卻也不敢走近。
姜濤看著自己母親的臉,看著她那張已有點老態但從來不失對他關心的臉,眼睛一熱。

他從來都未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除了因為那場洗去記憶的意外之餘,就是他父母、尤是母親的愛,多得讓他根本不會往自己不是對方親生孩子的方向想。

「…你唔鬧我嘅?」姜濤刻意鼓起腮。
「吓?」姜太太有點無措地抬頭。
「我唔食飯減肥減到暈低,你平時唔係會鬧我架咩?」
姜太太馬上紅了眼圈,她馬上攥著拳頭在姜濤的手臂上鎚了鎚:「係囉,話極唔聽,你擔心死媽咪啦你知唔知呀你。」

說完,她緊緊地抱住了姜濤,趴在兒子的肩頭上抽抽噎噎起來,剛才的擔心早已煙消雲散。姜濤也伸手回抱著他的母親,在他們沒有血緣的前題之下,她竟然對他疼愛至此,這份感情比起世上任何一份感情更加難得。

門外的楊樂文則挨著門板聽著內室一切動靜。

江𤒹生和陳卓賢面面相覷,他們都搞不懂楊樂文到底此行目的是什麼,不過起碼他們了解是跟演唱會無關,亦應該是城東組自己內部的事情。別組的事情他們也不好插手,所以亦沒有刻意打聽的意思。

當楊樂文聽到母子對談的內容之後,覺得肩頭好像莫明地沈重了起來。
臭老爺子,這樣真的搞到我好像強迫人家母子分離的壞蛋啊。
他閉了閉眼睛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還是一吸口氣握著門把推門走了進去。

「呢位係?」

姜太太立刻像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把姜濤護在自己的身後,她警剔地瞪著楊樂文。
楊樂文刻意忽略姜太太的神色,他只是公事公辦似的把自己收在錢包裡的一張舊照片遞給姜濤看。

「姜生,我想請問你張相入面個吊墜係咪你嘅嘢?」

姜太太馬上認得出照片裡的那個吊飾是姜濤從孤兒園出來到今天都一直不離身的吊墜,她憤怒地對楊樂文搖了搖頭。

「楊生我講過我唔會——」
「佢係我嘅嘢,」姜濤執著照片認真地看了眼:「不如話,佢曾經係我嘅嘢。」
「曾經?」楊樂文皺了皺眉。
「嗯,佢係我孤兒院朋友送畀我嘅嘢嚟,我喺孤兒院走嗰陣佢送畀我做護身符。」

呵,線索又斷了嗎。

「係咩,咁唔該晒你。」

楊樂文勉強維持著笑容收起了照片。
算了,都不是第一次了,他這些年來都不知道撲過多少次空。
老爺子不保佑他又有什麼用——

正打算邁步離開病房的楊樂文再一次站住了。
姜濤的話裡有奧妙之處。

「你話曾經係咩意思?」
「曾經係咩意思?」姜濤雖然搞不太清楚楊樂文的問題,但還是盡他所能回答:「曾經咪依家唔係囉,個吊墜物歸原主啦。」
「幾時嘅事?!」楊樂文緊緊握住姜濤的肩膀。
「吓,咪啱啱囉。」

當姜濤把接下來的話都告訴了楊樂文之後,楊樂文先是一陣無力,然後又想失笑。
他怎麼會料到,自己找了這麼多年的遺孤,竟然是那個跟著江𤒹生這麼多年,跟他也不知道打過不知幾多次照面的小弟。

緩過情緒之後,楊樂文立刻以最快速度跑離病房,他一出病房就捉住江𤒹生。

「阿生,你地個虎仔喺邊?」楊樂文揪住了江𤒹生的領口搖了搖。

江𤒹生被楊樂文極其鮮有的激動嚇得愣了愣,而邱傲然亦恰恰從便利店買完吃的回來。
他一邊吸啜著朱古力奶一邊以他的老頭子步伐慢悠悠地走回病房,對上了江𤒹生的視線。

「咪喺你後面囉。」

江𤒹生指了指楊樂文的身後,楊樂文循著江𤒹生的手指慢慢地轉個身去。

——是啊,他應該早就猜到的。

楊樂文鬆開了揪住江𤒹生衣領的雙手。

——邱傲然和老頭子有幾分相似的五官。

他急步地走往邱傲然的身邊。

——明明只是個孩子但偏偏就跟老爺子一樣總是踏著老頭子步伐。

楊樂文把口袋裡的那張照片翻了出來,抵在邱傲然的面前。

「虎仔,你快啲答我,呢個吊墜係咪你嘅嘢?」楊樂文把照片往邱傲然的面前再推了推,就差沒有直接甩他面上。
「嗯…嗯。」邱傲然被楊樂文吃人似的架勢嚇得愣了愣,但他還是接過了照片,還把剛才才從姜濤手裡接過的吊墜掏了出來:「係我嘅嘢。」
「唔係啲咩朋友送畀你嘅嘢?」楊樂文乘勝追擊。
「唔…唔係呀。」邱傲然勉強維持淡定回答:「孤兒院嘅Sister話個吊墜係喺我BB仔送去孤兒院已經有,所以應該係我父母留畀我嘅嘢嚟。」

終於。
終於。
楊樂文握住了邱傲然的肩膀搖了搖,他低著頭一聲不吭。

一直在楊樂文身後觀察事態的江𤒹生和陳卓賢發現事情不太對勁。陳卓賢首先跑了出去想要拉開楊樂文和邱傲然,他擼起了手袖一手推開了楊樂文。

「喂,你做咩對虎仔郁——」

陳卓賢被楊樂文的表情嚇到說不出話來。

江𤒹生和楊樂文是一起長大的。
他曾經以為楊樂文是沒淚腺的動物,從小到大都未曾看過他哭,甚至連老爺子出殯那天,對方也僅僅是紅了眼眶。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楊樂文哭到臉都泛紅的模樣。

——老爺子,我終於做到了,你一路好走啊。

-TBC-

預計兩章內完姜虎篇。
然後就開始最後的正副篇。

Chapter 8: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姜虎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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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其實啊,我一直有一個很大的疑問,到底人為什麼要生孩子呢?
是因為沒有做好避孕,所以孩子們只是性行為的副產品嗎?
還是因為太愛彼此,所以想有個迷你版的另一半呢?

那麼我呢。
到底我是副產品還是備受期待而出生的生命?

***

城東組的大本營今天來了一波稀客,城西組的當家和二當家都坐在了這所老房子的會面廳裡,在他們中間還有被城西組重點提拔的新人邱傲然,他現在又多了個身份,就是曾經的城東之虎的兒子。
雖然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尋孤,但基因檢查不過需要花大概一天的時間,報告顯示,邱傲然就是城東已故大佬的唯一一個親生子。

一張長的酸枝木桌把城西和城東的人分開兩邊,擱在桌上的是一套紫沙茶具。

楊樂文給眾人沏茶,陳瑞輝把杯子傳給各人:「虎仔,你可以試下啲茶啱唔啱飲。」
江𤒹生拍了拍一臉無措的邱傲然的肩,他在對方的鼓勵之下,才慢慢執起杯子喝了口。
「好飲。」邱傲然乖巧地執著杯子:「多謝。」
「唔洗多謝佢,多謝你爸爸啦。」江𤒹生看著這套茶具有點懷念:「武叔好鍾意飲茶,呢啲嘢都係佢教我同阿文,不過我無耐性無學到點沖茶,得阿文學咗佢啲功夫。」

看著邱傲然稍微放鬆的模樣,楊樂文把老爺子交托的一些信物放在旁邊。

「成個故事有啲長,但我會盡我所能如實覆述。」楊樂文把一張老照片遞給了邱傲然:「呢張係你爸爸同你媽咪嘅合照。」

邱傲然執著照片,照片中的兩個人摟著肩膀笑得很開心,兩個人都長得很好看,不過看下去有著明顯的年齡差。

「你爸爸同你媽咪嘅戀愛都可謂係驚天動地愛戀過架,唔係武叔臨走嗰陣講我都唔知原來佢咁浪漫過。」楊樂文指著相片中的男女:「你爸爸係我地大佬,以前佢有個朵叫城東之虎好巴閉架,咁啱你又叫虎仔,」楊樂文的手指指到隔壁的女生上:「你媽咪細你爸爸我諗無廿年都有十幾年,佢係當年檢察局長個女嚟。」
「哇屌好熱!」

江𤒹生忽然大叫出聲,原來是陳卓賢不小心把手裡的熱茶打翻了,倒了在江𤒹生的大腿上。
楊樂文見狀馬上給江𤒹生抽了幾張紙巾,一陣擾攘過去之後,他繼續把這故事說下去。

故事緣起自一段勉強的婚姻。
當年的檢察局長想把女兒下嫁給警察部內的重點人物,對方才過三十就已經晉升為地區警長,是局內最被看好的一位新人。
可是一直討厭警察的局長女兒不願就範,她竟然直接從婚禮場地逃婚偷走,一次過教訓當她做工具的父親和她討厭的未婚夫。

就在她逃出去的時候,她在路上遇到車子就一通亂截,最後唯有武叔停了車。

「武叔本身以為你媽咪係大懵嘅新娘子趕住去婚禮現場先停車問佢洗唔洗幫手,後來發現原來佢係逃婚嘅,傾咗兩句之後佢就覺得呢個女仔好有性格,於是就幫佢逃走。」

本來武叔只是想幫助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協助她找工作,讓她有自力更身的能力,豈料這小公主從小到大都十指不沾陽春水,原來人生從未試過工作,在職場鬧出了不少笑話,讓武叔不得不多照顧她。
結果這一來二往之下,女的心生仰慕,男的也無法棄她不顧,他們也像尋常男女一樣沐浴愛河,開始了共同生活,過了好幾年幸福的時光。

不過幸福的時光最可恨的地方,大概是往往完結得太快。

「喺嗰個年代,城東呢邊其實仲係好亂,有好多大大小小嘅幫派,其實城東組嗰陣都未話得晒事,再加埋當年你媽逃婚嘅嗰位區長升埋上副局長嘅位,嗰幾年對城東組算係窮追猛打,迫到武叔都要著草去第二度,但你媽咪就留低咗喺度,始終佢點都係檢察局長個女,對方都係只敢對付武叔,不過有個意外發生咗。」
「咩意外。」邱傲然緊張地問。
「武叔走咗之後,你媽咪先發現有咗你。」

檢察局長找到了女兒,她回家生活了好一段時間,而家裡迫著她要打掉孩子,她又再一次從醫院逃走了,可是這次連武叔也不在她的身邊。
當時道內互相出賣的事太多,她連找武叔的朋友幫忙都不敢,只能輾轉流落不同的地方,勉強把孩子生了下來。惜是當時的風聲實在太緊,如果武叔有後這件事傳了出去的話,不但是警方,甚至其他仇家也會找上門來,她最後只能把孩子送去孤兒院以保安全。

「你媽用盡一切方法去掩人耳目,佢送你去孤兒院嗰陣報大咗你嘅年紀,而你嘅姓都同佢地兩個唔一樣,武叔姓山丘個丘,你媽咪個姓好少有,佢姓阜,係耳仔邊嘅異體字,所以佢將佢地兩個嘅姓合埋,你先姓邱。」楊樂文知道嫂子花的心思不由得嘆了口氣:「佢真係諗盡方法去保護你,而你個吊墜其實係佢地嘅訂情信物嚟。」

「…咁點解佢無嚟接返我走?」雖然邱傲然已經猜得到答案,可是他還是把這句埋在心裡好多年的話問了出口。

「你媽咪生咗你無幾耐之後身體太虛,佢勉強湊到你八個月大嗰陣已經頂唔住。」

而當時武叔正在外面避風頭,為了避仇家,他同一個地方不能逗留太久,只能不斷搬家,一度和她斷了聯絡,他甚至連自己有個孩子都不知道。

「後來風聲無咁緊,武叔返嚟嗰陣,你媽已經唔喺度,而佢都要大概十年之後先知自己有個仔。」楊樂文點了根煙:「佢以前著草住過嘅地方拆,啲舊嘅鐵信箱倒晒啲信出嚟,搵到你媽寄畀佢嘅信,嗰邊啲人寄返畀佢,佢先知發生咩事,但嗰陣你住嗰間孤兒院都畀場大火燒到渣都無得淨,唯一嘅線索真係得個吊墜,佢死之前其實用盡方法搵你,但始終都係搵唔到你,而佢臨走嗰陣,就將呢個任務交咗畀我,如果你已經唔喺度,起碼帶你返嚟葬,如果你仲喺度,就帶你返屋企扶持你。」
「文哥…」邱傲然一噎:「咁唔係幾好喎…」
楊樂文疲憊地笑了笑:「其實我唔係你諗得咁想做大佬,只係啲細嘅太唔聽話,武叔勉強要搵個睇落去正常啲嘅睇場,先推咗個波落我度。」
「但係我…」
「當然,如果你唔想做城東大佬又或者唔想返嚟我都好明,始終對你嚟講呢度點都係陌生地方,你可以慢慢諗,」楊樂文把煙擱在煙灰缸旁,他直起身對邱傲然正色說:「但起碼有件事我有責任要話畀你知——」

楊樂文笑著把話說完。

而他話一出口,邱傲然馬上兩眼一辣,眼淚奪眶而出。
他哭得不能自已,哭到兩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都止不住眼淚,最後要身邊的江𤒹生摟住他的肩膀輕聲安撫他,才能勉強穩住他的情緒。

陳卓賢看著楊樂文平靜的神色,真的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

進入江湖打滾至今,城東城西兩組人交手不斷,陳卓賢一直都明白楊樂文是個行事為人相當有手段的人,可是今天他才深深地感受到,眼前的男人到底以什麼能力來征服人心。

他能用一句話就觸摸到他人內心的柔軟。

——邱傲然,你係備受期待下出世嘅生命。

***

因為邱傲然想聽更多關於自己父親的事情,所以這晚就在大本營裡住了下來。
陳瑞輝乾脆把老爺子以前的老房間打掃了一遍,又給他換了新床單,讓他直接睡在父親的房間裡。

陳瑞輝把組裡的舊相簿翻出來給邱傲然看,用他慢吞吞的聲調對邱傲然說著城東的舊事,楊樂文在房間外瞥了一眼,他笑了笑就走了出去。

這房間終於不再是舖滿了塵,靜止不動了。

拐出廳,陳卓賢的人影已經不見了,但江𤒹生還未離開。他有點意外陳卓賢的離開,畢竟他某程度上就像邱傲然的家長似的。

「阿文,傾兩句。」

江𤒹生坐在茶桌前,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想傾咩。」
「係咪因為咁,你先拆開城東城西兩組。」

江𤒹生目光炯炯,他非得要今天裡得到個答案。
這條問題藏在他的心底裡已經太多年了。

他倆本來都是街童,是武叔把他們撿了回城東組,兩個人逐漸成為了老爺子的左右膀臂。
因為老爺子沒有子嗣,所以楊樂文一直都被默認是武叔的接班人,甚至他更像武叔一樣也留了把長髮。到後來老爺子走了,楊樂文卻開始把生意分成城東城西兩邊,就像要把江𤒹生趕離城東組似的,把對方越推越遠,最後往日的城東組終於分為東西兩邊,他們各佔半壁江山。

其實江𤒹生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覺得自己被對方拋棄了。
被這個從小到大一起成長,罩著自己的人,拋棄了。

事至如今也沒有再隱瞞的理由,楊樂文決定坦白交代。

「係,我係為咗今日先拆檔。」楊樂文坦然回答對方的問題:「武叔雖然佢無話一定要搵虎仔返嚟做大佬,但我由我接受呢個任務嗰刻我就決定會將個位交畀佢,問題係失驚無神搵個人返嚟做大佬,就當我服、你服,咁其他啲細服唔服?如果佢地唔服嘅話,起碼佢地仲有個地方去,佢地可以跟你。」
「…嗯,好係你會做嘅嘢。」江𤒹生無奈一笑:「唔怪得知武叔係將個任務交畀你唔係交畀我。」
「咩事呀…你唔係因為呢件事嬲下話。」楊樂文小聲試探著。他不希望江𤒹生想多了。
「我無嬲呀,講真我都知自己咩料啦,武叔將個任務交畀我咪又係得個吉。」江𤒹生拍了拍楊樂文的肩:「咁多年嚟真係辛苦晒你。」

楊樂文打量了江𤒹生幾秒,他乘機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咁攬下?」楊樂文勾起了唇角。

正當他以為江𤒹生會像平常一樣被逗到暴走之際,江𤒹生這次一手把楊樂文拉了到自己身前,然後抱住了他。

他沒有說話,僅僅把頭抵在楊樂文的肩上。
楊樂文有點意外江𤒹生的直率,但他也樂得收起了雙臂回抱著他。

這擁抱維持了十多秒之後,江𤒹生不吭一聲鬆開了這個擁抱,然後執起了自己擱在長沙發上的頭盔先行離開。

不到兩分鐘左右,樓下就傳來了江𤒹生轟隆隆的電單車聲。
楊樂文靠在露台上,看著對方紅色的車尾燈逐漸在黑夜裡隱去。

他們都需要點時間來適應接下來的事。
對江𤒹生,他永遠有足夠的耐性。

***

江𤒹生騎著車到達陳卓賢的診所時,原來他連大門都沒有鎖好。
江𤒹生走進診所內替對方關好了閘之後就跑上了二樓,然後如他所料,陳卓賢正站在露台上喝啤酒。

陳卓賢聽見腳步聲也只是稍稍轉了個頭,然後他從冰桶裡摸出了一罐新的啤酒,往身後一拋。
江𤒹生接過啤酒之後,伸直雙臂才拉開拉環,噴出來的白泡也不至於濺他一身。

「點呀你。」
「無嘢。」陳卓賢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會有咩嘢。」

江𤒹生回想起初遇陳卓賢的時候。
當時他的臉真的臭到不行,而且好像一點都不會讀空氣,不過結他是真的彈得好。
這小子蹲在結他室裡一彈就起碼一個小時,把人家的結他都摸過一遍,樂器店裡的老闆臉都黑了,就差沒有直接把他掃地出門,卻因著他的身分怎麼都要死忍下去。
最初的陳卓賢就像現在的他一樣,人很黯淡,沒有笑容,好像隨身綁住個炸彈,只要拔掉安全栓就能毀滅世界。

「…阿爆,你話人生點解會咁。」陳卓賢很努力地想擠出笑容,表情卻比哭還難看:「我先啱啱同虎仔食咗個蛋糕,慶祝佢跟我做嘢跟咗三年。」
「Ian,」江𤒹生嘆了口氣:「你知唔關你事架。」
「你叫我點接受害到虎仔咁嗰個係我老豆呀!」

當初檢察局長之女逃婚之後,被後來的警察副局長窮追猛打,現在這個副局長已經躍升局長。

大家都因著不同的理由才混跡江湖,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大家有大家的難處。
若非當事人主動提起,不去打聽他人的過去可謂是他們的一種「業內常識」。
在城西組裡,也僅僅有江𤒹生知道,陳卓賢其實是這城的局長之子。

陳卓賢一口灌掉自己手中的啤酒,他把啤酒罐扔到地上去,雙手捉住露台的欄杆,俯身往著天空一通亂吼。

「點解你要係我老豆呀!你可唔可以快啲死呀!!」
陳卓賢握住欄杆慢慢滑落在地上,他半醉地哭了起來,踢翻了地上的啤酒罐。
「我真係好憎你呀…」
一通亂踢之後,陳卓賢挨住欄杆抱住了自己的雙膝,蜷縮成一團哭了起來。
「阿爆,我真係好憎佢呀…」

江𤒹生只能伸手摟住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跟陳卓賢打架的時候,臭小子打著打著竟然哭了起來。當他還以為自己下手太重的時候,陳卓賢卻哭著對他說了這些話。

——我好開心,由細到大都從來無人同我打過交…

後來陳卓賢讀完醫之後沒有接受家裡安排進入大醫院工作,離家出走,跑來城西組幫他的忙,成為城西組的二當家。
每每有人問他為什麼偏要做副手或者幹嘛不去大醫院工作偏來混黑的時候,他總說當黑市醫生能掙更多,他等著江𤒹生終有一日死於愚蠢的時候他就名正言順坐擁他的江山,故事裡的奸角才是最迷人的角色。

沒有人知道這個表面腹黑毒舌小財迷的背後故事。
他亦以此為恥,不願意被其他人知道。

就算他是被期待的出生又如何。
如果真的可以選擇,他寧可當個孤兒,也不想承認這樣的父親。

所以他只能往前走。
走到一天他終於能親手斬斷來自血緣的咒詛。

***

最後邱傲然決定前往城東組。
大概血緣就是這麼奇怪的關係吧,當知道原來父母花了這麼多的代價也要找他出來,也要保護他之後,邱傲然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了連繫的繩索。

原來他不是生如浮萍,原來有等著他回去的原點。
本來他也有點猶豫,但陳卓賢是最鼓勵他回家的一個人,當他聽到最親的兄弟都這樣勸說之後,他才下定決心。

不過邱傲然還是先處理好之前在城西組一直在做的工作,當中最重要的就是姜濤的演唱會。
姜濤確實是個很懂感恩的人,他甚至自己的演唱會上替演唱會監製柳應廷接下來要開的演唱會做宣傳。

本來有姜濤效應加持的產品就極快清空,再加上柳應廷本身都是極具人氣的唱作歌手,這幾年轉攻幕後,讓他的歌迷們敲碗等了好幾年,更加一票難求。

「虎仔呀,你確定呢間上網公司速度係最快架嘛?」江𤒹生指著手機上的廣告問邱傲然。
「咪話睇咗啲評測報告話呢區係呢間最快囉。」邱傲然已經不想生氣只想嘆氣,江𤒹生這幾天就纏著他問這條問題。
「哎呀,我好緊張呀。」江𤒹生拿著電話在診所裡走來走去:「仲有兩日開售啦屌,好難搶呀啲飛。」
「爆哥你開聲,柳生實畀飛你架喎。」邱傲然完全不明白對方何解要多此一舉。
「我堂堂一個城西大佬點去同柳生講,其實我好鍾意你架我好想睇你演唱會呀,大佬呀我都要面架。」
「咁你畀得起錢實有飛架。」
「屌我最撚憎黃牛。」江𤒹生用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前比劃了一下:「炒黃牛者死!」

恕他實在是搞不明白迷弟心理。
邱傲然很快地給陳卓賢的診所打點了最新送來的藥物之後,他揹上了背包準備離開。

「走嗱?」
「嗯,文哥話今日帶我去行下啲場。」
「加油呀。」

江𤒹生目送邱傲然離開診所。
他朝二樓看了一眼,這段時間陳卓賢儘量都不想與邱傲然碰面。江𤒹生很想勸他,上一輩的恩怨真的與他無關,可是他也明白這點只能靠陳卓賢自己看開。

邱傲然騎著電單車來到跟楊樂文約定的地點,赫然發現對方竟然換了個新髮型。

「文哥。」邱傲然的嘴張成個圓形:「你把長髮呢?」
「剪咗。」
「唔會唔捨得咩?」
「咁都要剪架。」

聽著楊樂文答非所問,邱傲然就明白對方沒有細談的打算,也不再糾纏下去。

終於找到邱傲然之後,楊樂文就如計劃中的,開始逐點逐滴手把手教對方城東組的事情。
他的腦袋很機靈,再加上在城西組待了好些時日,那邊的經驗亦令他很快就能上手這邊的工作。

然後楊樂文就開始陷入很嚴重的失落。
在老爺子過身之後,他這些年來一直都揹著尋找遺孤的責任,甚至留了把跟老爺子相似的長髮來提醒自己未竟全功。
如是者往前行了這麼多年,他才發現在這些年間,他其實沒有任何一件事真的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都是為了城東,為了老爺子,為了大伙們,就是沒有為了自己。

除了一件事。

「係喎,阿生呢排點呀?」楊樂文語氣平淡地打聽著江𤒹生的近況。
「咪又係咁,睇下場收下數又同人打下交咁。」邱傲然以前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江𤒹生經常跟人打架,後來發現原來這純粹是他的興趣:「呀,呢排有其他嘢忙囉。」
「忙咩?」
「佢想睇柳應廷演唱會但又怕買唔到飛,要我幫手換間寬頻公司又搬晒啲機出嚟F5預備兩日後買飛。」
他喜歡柳應廷的嗎?怎麼他竟然不知道。楊樂文有點吃味,但還是接著問:「佢咪直接問柳生拎飛囉。」
「佢話唔得呀,城西霸王做呢啲嘢太丟假。」
「黃牛呢?」
「黃牛死全家。」

邱傲然模仿著江𤒹生的動作,用手刀砍了砍自己的脖子。

又要看演唱會又給自己下這麼多的制肘,好笨。
不過這種被一身原則綁死的笨拙也是那傢伙的特色。楊樂文笑了笑。

兩天之後,江𤒹生華麗地搶飛失敗。
當陳卓賢知道對方開了好幾台機搶飛,忘了機器之間會搶慢Wifi的速度時,他已經不知道該從何開始挖苦江𤒹生。
陳卓賢只是打開了座枱電話上的擴音器,並且降低音量,一邊放著對方又吵耳又長氣的廢話一邊看診。

騷擾夠陳卓賢之後,江𤒹生再次看著電腦屏膜上的售罄,只覺心裡的眼淚快要流滿一個浴缸,他簡直傷心過太平洋。
江𤒹生甚至想打開禁忌的網站找找有沒有黃牛的時候,他的家前傳來一陣重型電單車聲。

這引擎聲,難道是?
江𤒹生馬上拉開了門,只見楊樂文手裡抱著個頭盔站在他門前。

「你唔好刺激我呀,我依家好想搵人打交呀。」
「十二月二十四號尾場,第一行。」

楊樂文把兩張票放在江𤒹生的眼前揚了揚。

「你想點?」

江𤒹生發現迷弟的骨氣真的插得快過恆指,如果楊樂文此刻跟他開出什麼奇怪的體位要求的話,他說不定真的會答應。

「無想點,我一個人睇唔到兩個位。」
「嗱依家係你叫我陪你睇架咋!」

江𤒹生想一手搶過楊樂文手裡的票,但被對方眼明手快地收起了票。

「怕你轉頭搵其他人睇,啲飛我Keep。」
「我有冇你諗到咁卑鄙呀。」江𤒹生受不了地反了個白眼。
「係我無信心你會肯陪我過聖誕。」

江𤒹生看了眼楊樂文,他發現自己不太會接下一句話。
平常跟這頭瘋狗打交爆粗說葷話混帳話還好,對方一旦正經起來,他就不太會招架了。

「你——」江𤒹生想了許久,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頭上劃圈:「你個新髮型幾好睇。」

說完,因為太大風的原因,氣流對衝恰恰讓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楊樂文看著這被風關上的門愣了愣,忍不住搖頭失笑起來。
算這小子還有點良心,記得提起新髮型。這可是他下定決心往前行的儀式啊。
啊他得好好回去睡一覺,畢竟他為了這兩張門票可是排隊排上通宵。

想起上年的聖誕蛋糕,還有今年能跟這小子一起去看演唱會。
楊樂文終於真的有這段關係稍微往前走了一點的實感。

約定之後,他們繼續各自生活的忙碌,直到見面的當天才稍微商討在哪裡見面,結果他們約好直接在會場等。
當江𤒹生到達的時候,他發現楊樂文比起平常好像帥氣了稍微一點點點,身邊也有不少女孩子盯著他的臉看,而對方也很坦然地亮出了自己的外貌,並沒有打算戴上個什麼口罩遮掩。

楊樂文發現他來到,歪嘴笑了笑:「行啦。」

江𤒹生這刻有點恍惚,他們原來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樣一起出去玩過。
不是城東和城西的兩個大佬,而是楊樂文和江𤒹生這兩個人。

楊樂文跟他的個性不一樣,他不算一個很愛熱鬧的人,在他們少年時代,當江𤒹生跟著大家在外面飆車喝酒打群交的時候,楊樂文喜歡躲在房間玩他那些高深又神秘的智力遊戲。
可是那時候只要江𤒹生叫一聲,明知是沒趣的事,楊樂文也會願意陪著他去瘋。
組裡的人都說,老爺子的左右手比親兄弟還親。

要說起來的話,其實是在楊樂文的影響之下,他才真開始對電單車有興趣。

觀眾魚貫入場,他們很快就到達了自己的位置等待。這裡除了死忠之外,還有很多一雙一對的情侶,他們談著戀愛看柳應廷久休復出的尾場。

這節日,還有這氛圍,讓江𤒹生不禁思考,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雖然是滾過十幾次床單,但這年頭有肉體關係也不代表什麼。
說是情侶關係?說實話他自己也想像不來跟楊樂文兩個人手牽手去吃燭光晚餐玫瑰花瓣飄飄情話綿綿的情景,莫說是不適合,他簡直覺得噁心,要是把他塞到這些地方裡的話,他說不定生理性不適下一秒就反枱打架。

可是啊。

因為他們離舞台很近,台上的射燈同樣打在他們的身上。
他側眸看著楊樂文新染的淺灰髮被燈光染成了紅色,忽爾想起他們當年一起湊錢買的那輛紅色電單車。

楊樂文當時跟他說,我們長大後一起騎著車去旅行吧,有多遠去多遠。

兩個人。
就我們兩個人。

江𤒹生不知道情侶愛人朋友,這些親密關係之間,是不是有什麼格式規定。
如果真的非要迫著江𤒹生給個答案,他會回答,他很想跟這傢伙走遍這世界的每一寸。
只要跟楊樂文在一起,他會產生一種天下無敵的勇氣。

楊樂文注意到他的視線,擰個頭看向他。江𤒹生的心忽爾跳得飛快。
真是奇怪,明明床都上過十幾遍,肉帛相見都不會害羞,可是他此刻竟然不敢直視他,甚至連手都不敢碰。

「阿生。」

楊樂文的聲音穿過了激烈的音樂,直達他的鼓膜。
江𤒹生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抬頭對楊樂文眨了眨眼。

「——我好想喺度同你做愛。」

只怕空氣突然安靜。

江𤒹生聽到了。
江𤒹生面帶微笑。
江𤒹生揪起了楊樂文的衣領,一拳往他的臉上揍過去。

「緊急事態!第一行有觀眾打交呀——」

吶,阿生。
要說我們的關係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是停滯不前沒有一個明確的結論。
大概其中一個主因,是因為我腦袋真的有毛病吧。

楊樂文倒在地上,他笑著接下江𤒹生的拳頭,覺得對方炸開的模樣可愛到爆炸。

***

老舊的麵店裡,常備的牛腩湯底緩緩地飄散著白色的蒸氣,上面的紅色燈罩都沾滿了厚重的陳年油光。這所店連電視都沒有,僅有一台收音機放著電台節目。

——現時嘅溫度係十三度,今晚大家終於有返啲聖誕嘅感覺

李駿傑站在麵店裡,他一手執著紙條,一手執著話筒,用著這台舊式的撥輪式電話給邱士縉打電話。

「快啲聽電話呀…」

李駿傑聽著電話第二次駁入留言信箱,他閉上眼睛掛線,然後再次撥起電話號碼。
轉輪每撥一個數字一邊往原本的數字倒圈,只是他的動作多快也好,每撥一通電話都得花上十數秒的時間。

——喺今晚我想為大家播一首鋼琴曲,呢首歌係來自大島渚導演嘅電影

就在第四通電話都接近進入留言信箱的時候,李駿傑都已經在考慮要不只給邱士縉留個言,可是對方終於奇蹟地聽了電話,李駿傑馬上眉頭一揚。

「喂,請問你係邊個。」
「我係李駿傑。」
「你終於諗清楚嗱?」邱士縉的聲調一揚。
「我唔係要同你講呢啲,」李駿傑馬上切入重點:「你同城東城西班人熟架嘛,你幫我通知佢地,佢地要小心停電。」
「停電?」邱士縉疑惑地問:「咩停電?」
「係呀,因為——」

李駿傑感覺到有硬物抵在他的後腦上,他聽到保險鎖被打開的聲音。
他連轉身的時間都沒有,「砰」的一聲,他的腦袋自後方被子彈打穿。
李駿傑整個人往前一倒,電話筒被電話線吊著左搖右擺。

聽到子彈響聲的邱士縉睜圓了眼,他不斷叫住李駿傑的名字:「李駿傑,喂,李駿傑,喂,發生咩事呀,喂!豬仔!出聲呀豬仔——」

剛剛完成工作的男人執起了話筒貼在耳邊。

「邱生,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中文名係,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電話被切斷了。

-TBC-

Chapter 9: 補充說明

Chapter Text

不是更新,純粹作為作者口水多過茶想講兩句。

下章開章就是最後的正副篇了,Jeremy這個角色出場不多但其實他對之後的劇情很關鍵,但快速更完姜虎之後我有其他的原創要寫,所以暫時這星期也不會再更新。
被讀者們形容我是一個佛到HIGH的作者,在IG也沒有同人帳,同名帳號是放自己的音樂故事和原創。
不過殘城這故事本來就不是單純的CP故事,是走劇情向的,也會觸及許多不同關係的話題,其實對我來說,殘城的核心重點是「人為什麼活下去」的故事,比起愛情,友情和親情更加重要,再加上冷門CP,我早就預料不受歡迎,喜歡的大家都是有緣人。

而姜虎篇其實是有主題曲的,就是Mr的《時間遊戲》。
這首歌除了是虎仔之歌之外,也是形容正副兩個從小到大關係的歌。

成長的甘苦滋味 段段記憶似歷奇
以直覺去走 從無道理
如開心儘管歡笑吧 若是想哭不可鄙
我願意去闖 要鼓起勇氣

誰不奢想起跑線 不需要 迂迴路折
但現實 好比高山低谷
誰不妄想將苦痛 都洗去 輕盈步履
但命運 是艱苦中帶點喜

如果你若迷路了 盡滿煩惱及傷悲
請將那收起 藏在日記
假使有幸陪伴你 在那回憶中說起
那苦痛憶記 似比花更美

嚐過了百般滋味 往事已不再好奇
挽著你去走 尋覓道理
如開心儘管歡笑吧 若是想哭不可鄙
那懼怕去闖 我身邊有你

誰不奢想起跑線 不需要 迂迴路折
但現實 好比高山低谷
誰不妄想將苦痛 都洗去 輕盈步履
但命運 是艱苦中帶點喜

如果你若迷路了 盡滿煩惱及傷悲
請將那收起 藏在日記
假使有幸陪伴你 在那回憶中說起
那苦痛憶記 似比花更美

假使有日能伴你 同行遊遍天與地
若干年想起 會比花更美

YouTube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Hoc4HiVQ3k
Spotify - https://open.spotify.com/track/4391NQdf8GroqSvJksdLrv?si=34e3e7b3c60242e3

因為本來就是寫音樂故事而動筆,所以也想介紹這大章節的主題曲。

至於登神篇,去到最後這段

//「死乜嘢呀,記唔記得我同你琴晚講過啲乜呀。」陳卓賢指了指車窗前方:「活落去就有好事發生吖嘛。」

盧瀚霆朝著陳卓賢指著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船邊。
他咧嘴笑著,笑容的幅度燦爛得幾乎要把他的臉分開兩邊似的。
他夢繫魂牽的那個人,他以為已經死別的那個人。//

我心中響起的是陳奕迅的《今日》

抬頭吧 相信愛你便能飛
感交出你會創出傳奇
變幻人生是避無可避
卻沒人可將使愛別離

 

我不會在IG放同人故,看見有人用我這個ID 搜我的IG follow,很謝謝你們的支持。
不過如果真的只看同人的話可以不用Follow,但想跟我聊聊甚至給我讀後感的,我無任歡迎。

讀者雖少,但我謝謝每個有緣看到這裡的你 :)

Chapter 10: 摯友(正副篇開始)

Chapter Text

09.

今天是李駿傑的喪禮。
前來道別的不足十人。

***

陳卓賢和一名患者坐在診所裡。
他面無表情地扶著脫臼的患者的手肘,一眨眼的功夫就替對方接好了骨頭。

「駁返架啦,你試下擰一擰隻手。」
「哦。」

患者聽話地聳了聳肩推了推手肘,發現沒有任何問題之後,仍然坐在診室裡動也不動。

「你仲喺度做咩?」陳卓賢有點不耐煩地問他。
「你唔係要畀藥我架咩?」患者摸著後腦勺問。
「你都駁返隻手食咩藥?」陳卓賢一手指著診門:「怕痛咪去藥房買盒止痛囉,出去嗰時幫我閂門。」

平常陳大夫出名是手藝好可是收很貴,這天到底幹嘛啊。
患者雖然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聽話地離開了診室。

陳卓賢並沒有聽到關上門的聲音,他眉頭皺了皺,才發現患者帶上門的時候沒有把門關好,還漏了一度門縫。

何解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來。
他煩躁地站了起身,想要關好診室的門的時候,門外的電視聲惹起了他的注意。
他推門走出無人的診所會客間,盯著掛在診所上方的那台電視看。

他看著那個跟自己外表有幾分相似的男人對著一列的麥克風,板著臉色說話。

「…我地認為李駿傑檢察官被殺嘅鎗擊案有可疑,初步懷疑係不服判決嘅犯人家屬行兇,警方呼籲有線索嘅市民提供証據,警方喺度再一次重申,我地絕對唔會容許暴力非法嘅行為,呢個城市絕對唔會有姑息養奸嘅可能性…」

陳卓賢一度懷疑,到底這幫人是不是腦裡早已植入了一套格式化的措辭,每次會見傳媒的時候只需把犯人和受害者的名字改掉,就能架起正義的架勢,張嘴說著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瞎話。

聽著就教人心煩。

「喂虎仔轉台——」

陳卓賢下意識地就轉頭往接待處喊話,而空無一人的位置讓他剎那就噎住了。
他凝視了那位置幾秒,然後摸出了擱在接待處的搖控器關上了電視。

世界回復安靜。

***

邱士縉坐在家屬的一列等待著前來與李駿傑道別的人。
等了快差不多一個小時,前來與李駿傑道別的人,不足十人。

吶,豬仔,你的人緣還真夠爛的。

邱士縉在李駿傑死後兩天收到了律師樓的電話通知,說李駿傑給他留了一筆錢,他才發現這傢伙竟然拜托了自己給他治喪。
李駿傑就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似的,早就安排了假如自己遭遇任何不測的話,接下來該找什麼人幫忙。

明明他們也只是在大學上同窗過兩年的舊同學。
雖說那時候的確是交情甚篤,但都是十數載前的事了,再次打照面已經是要上次的法庭。
李駿傑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久,竟然連半個稍微深交的人都沒有嗎?
除了他一個鄰居之外,還有他慣常去的那所麵檔——命案現場——的老闆前來跟他鞠了個躬,之後也匆匆離去了。

邱士縉看著那張黑白的遺照,對方冷峻的臉容上完全沒有半點笑容。
喂,豬仔。
明明唸書的時候,你是很受大家歡迎的,現在竟然連個跟你道別的人都沒有。

同屆同學有許多都沒有在這環境下繼續從事相關工作,不是轉系就是輟學再不就移民去別的國家另謀發展,還有些許做著吃力不討好的律師。

他們那一屆就唯有李駿傑一個進入了體系工作,成為了專門檢控政治犯的檢控官。
邱士縉偶爾因為不同的理由跟舊同學見面時,每個人提起李駿傑的名字都極度厭惡,嘆氣聲連連。

——我們都知道他的生活很不容易,是個家境清貧的苦學生,但以他的實力至於淪為政權走狗嗎?

邱士縉注意到坐在他身邊的牧師有點不知所措。
大概對方也沒有經歷過這麼少人的喪禮吧,以致他也不知道該什麼時候上台主禮。
邱士縉推起了衣袖瞥了眼手錶,大概再等下去也沒有人會來了。

「牧師,麻煩——」

驀地,有一對穿著黑色西裝和黑裙的男女抱著一束白花穿過過道走了進靈堂。
他們先對李駿傑的遺照鞠躬,再對坐在家屬席上的邱士縉鞠了個躬,邱士縉有點意外,但立刻整理了臉色與他們行了個禮。

他們坐在邱士縉身後的那一列,牧師用眼神詢問邱士縉是不是該開始,他點了點頭。

「牧師,麻煩你。」

牧師執著聖經站了起來。
他走到講台上對著只有三個人的禮堂,開始了李駿傑的告別式。

邱士縉在牧師說話的時候側眸看了身後那對男女一眼,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們的樣子。
他們也注意到邱士縉的視線,向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唔好意思。」邱士縉壓低了聲音:「我想問你地係點識李駿傑架?」

那對男女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大概是覺得邱士縉是李駿傑的家人值得被信任,他們決定坦白交代。

「我地七年前畀李官告過。」

***

邱士縉抱著一大個箱子打開了李駿傑家裡的燈。
他一打開燈,被這間空得幾乎可謂家徒四壁的房子嚇得呆住了數秒。

李駿傑的家很乾淨,別說雜物,甚至連家具都不見半件。
僅僅有一張長桌和一張椅子,還有一張床墊。
桌上有紙巾和杯子,有些文具,還有一台收音機,大概他的吃喝和工作都是用這張長桌搞定。

怎麼會連床都沒有一張。
真笨。
直接躺在地上吸太多地氣的話,身體會越變越糟的,難怪瘦成那個樣子。

邱士縉把那沉澱澱的紙箱擱在長桌上,他下巴墊在交疊的雙手,打量著這箱子。

在李駿傑死後,他除了收到律師樓那邊通知他李駿傑留了一筆錢給他治喪之外,他收到一封信,裡面有張當舖的收據。

邱士縉有點意外李駿傑竟然會用當舖這種好像上個世紀才盛行的服務,他在地圖上查了很久才摸進了這間破落的小當舖裡。

當舖裡的貨架擠滿了五花百門的雜物,比起一般的當舖更像間古董店。甚至連當舖的主人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驟眼看下去,連他的存在都像其中一件貨架上的陳列品一樣。

「唔該我想拎嘢。」邱士縉把收據推前。
「密碼係咩?」店主戴上了老花眼鏡瞥了眼收據。
「吓?」邱士縉呆了:「我唔知密碼喎,係李駿傑叫我嚟拎嘅,你查下客人資料吖一係。」
「我地唔會問客人咩名。」店主抬頭說:「客人拎嘢只可以講個密碼。」

李駿傑拜托他來拿東西,卻沒有另外告知他密碼。

原來這家店還能這麼用。
邱士縉忽爾明白李駿傑使用這間當舖的原因了,大隱隱於市,這種不起眼的、沈睡似的破店反而有更高的保密性。

這傢伙辦事這麼小心,他可以排除李駿傑的密碼是生日和本人名字的可能性。
那麼這個密碼肯定是他知道的事,但這件事情卻令李駿傑極其在意…——

邱士縉怔忡了一下。

「點呀,有頭緒未?」店主問他。

邱士縉沒回答他,他只是執起了案頭上的紙和筆寫了一串數字遞給了店主。店主一邊執住紙張一邊打開他那本厚疊疊的黑色硬皮簿核對,然後他點了點頭。

「你喺度等我一陣。」

店主走進了身後的雜物室,花了幾乎五分鐘之後才出來,把一個大箱子推到邱士縉的面前。

他猜對了。
邱士縉只覺身體好像瞬間被抽空似的,連站都幾乎站不穩。

「喺度簽一簽收。」

店主把硬皮簿往邱士縉的方向反轉,並往前一推。
邱士縉咽了咽口水儘量保持神色的平靜,他握著筆快速地簽下了一個撩草的名字之後,抱著箱離開了當舖。

而他現在正坐在李駿傑的家裡,凝視住這個紙箱快要超過五分鐘,最後他一咬牙鼓起勇氣執起了長桌上的剪刀拆開了箱子。
裡面塞滿了許多封信,收件人的名字都不一樣,而在最頂的位置有一本銀行帳本及一封寫著「給邱士縉」的信。

邱士縉的手有點發抖,他拿起了李駿傑剩在桌上的那包煙,深深地吸了口緩一緩神後,才拆了這封交給他的信。

「致 邱士縉

唔好意思要你幫我處理咁多嘢,請容讓我先對你講聲多謝先,但我知道你會肯,因為你由讀書年代起就係好識照顧人嘅大家嘅『大表哥』。」

李駿傑的筆跡剛勁秀麗,就像他這些年來孤單地戰鬥著的身影般。
邱士縉一邊讀信一邊想起靈堂裡那對男女跟他說過的話。

——我地最初都好憎佢,但後來先知李官原來偷偷地幫我地打點咗好多事。

「我已經無晒屋企人,無人需要再額外照顧,所以銀行入面嗰筆錢,希望你幫我捐畀以下嘅機構,至於點捐法我交畀你幫我決定,始終你應該比我熟。」

信裡列著密密麻麻的聯絡人清單。
邱士縉一看名字就知道這些都是支援犯人的一些關鍵人物和組織,這群人是真的認真為大家奔波,而不是那些打著支援名義而斂財的機構。

他才發現原來李駿傑一直這麼清楚事態的發展。

——佢儘量搵方法幫我地減刑期同令我地嘅生活好過啲,我地一班囚友其實好感激李官。

「另外呢個箱入面係一堆犯人嘅信,本身畀監倉嗰邊Censor晒,但我會間唔時偷啲出嚟。我平時會做嘅係睇下啲信入面有啲咩要求,如果係我能力範圍內可行嘅事嘅話就儘量滿足佢地,不過你唔似我有官方渠道可以做嘢,而且呢個工序都比較繁複,所以你隨意決定點處理呢箱信啦。」

——佢仲幫我地寫信去電台點歌,坐監嘅娛樂好少,可以喺收音機度聽到自己鍾意嘅歌其實真係好大嘅精神安慰嚟

「不過我估以你性格都係會拆晒嚟睇(笑)。我平時都係寄信去呢個節目度點歌,因為呢個主持人好好,佢好少中間Cut開啲歌,會播晒全首。」

邱士縉的雙手抖得幾乎無法握住信紙,他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穿過眼鏡框砸在信紙上,化開了紙上的筆跡。

「最後,其實我好佩服你咁多年嚟所做嘅事,你真係好勇敢同埋好叻,不愧為我地嗰屆最出色嘅學生。請原諒我上次喺法庭上對你嘅冷漠,我嘅身分唔容許我對你流露太多嘅情緒。

So Long.

李駿傑 絕筆」

「李駿傑你到底係咪戇鳩架…」

邱士縉脫下了眼鏡,他哭到不能自已。
你到底有多孤獨,才會在這些年抽濃到幾乎讓人抽不下去的煙。
他把這張信貼在胸前,就像想要給這個已遠去的故友一個擁抱似的,告訴他在這條路上並不孤單,他並不是孤軍作戰。

兩天之後,電台的辦公室收到了一封信。

「阿Dee,呢啲信你嘅。」
「唔該晒。」

正在準備著今晚節目的內容的何啟華正在自己的位置上轉著筆,他接過同事遞給他的信。然後他看見了一封署名很特別的讀者。

「20100630?」何啟華好奇地揚起了眉頭:「咁過癮嘅個名。」

他徐徐地打開了信紙,當他把這封信讀下去的時候,他在位置上坐直了人,表情亦越變越認真。

何啟華擱下了信紙,他給負責音源的部門打了個電話。

「係呀係我阿Dee呀,麻煩你吖我今晚想換首歌……係呀,係我衰呀,我都知我又衰仔架啦依家先嚟換歌,唔該你吖,咖啡我嘅OK?」

擱下了電話,何啟華把這封信重新裝入了信封,然後把它放進自己的抽屉裡。
他會在這裡保留某些相對印象深刻的來信。

DJ這工種聽下去浪漫,事實上做電台的人工這麼低,要是沒有些少浪漫還有犯傻的信念支撐,他也不會做了這麼多年。

能夠憑著大氣電波給那些無助的人些許安慰,就是他繼續這份工作的意義。

同天晚上,邱士縉一邊聽著電台一邊往城東的大本營開車。
車外的街燈一盞一盞地打進了車廂,夜色之下,DJ的聲音透過大氣電波傳送進這空間之中。

「今日收到一個令我有啲遺憾嘅消息,有一位由我初出道到依家支持咗我好多年嘅聽眾喺日前不幸過咗身,而佢一位好朋友好希望我為呢位故友播一首歌。佢亦希望我可以特別為佢讀出呢個信息,佢希望呢個Message可以傳去天堂。」

邱士縉握住了軚盤,他淺淺地踩深了油門。

「我都會永遠記住2010年6月30號呢個日子,因為呢個日子唔單止係我退學嘅日子,亦係我地一齊踏上征途嘅日子,就算選擇嘅路唔一樣,但我地嘅終點都係一樣。」

房車穿過了綠燈,往夜色奔去。

-TBC-

 

有讀者Inbox問deegor到底播了什麼歌,本來覺得每人心裡也有自己代表友誼的歌,因此沒有在文裡說清。
硬是要說的話,最後的畫面裡,大表的車一直往前開,畫面影著他的車尾,而在電台播出了張雨生的沒有煙抽的日子。

可能對年輕的讀者來說這歌有點舊了,但若是喜歡這歌的話,可以留意一下填詞的是誰,留意一下這是什麼故事。

沒有煙抽的日子

作詞:王丹
作曲:張雨生
編曲:陳志遠

沒有煙抽的日子 沒有煙抽的日子
我總不在你身旁
而我的心裡一直 以你為我的唯一的
唯一的一份希望

天黑了 路無法延續到黎明
我的思念一條條鋪在
那個灰色小鎮的街頭
你們似乎不太喜歡沒有藍色的鴿子飛翔 啊~

手裡沒有煙那就劃一根火柴吧
去抽你的無奈
去抽那永遠無法再來的一縷雨絲 喔~

在你想起了我後
又沒有煙抽的日子 喔~

Chapter 11: 邊城

Chapter Text

這夜的城東大本營非常熱鬧。
明天就是已故城東大佬武叔的死忌,而他的獨子邱傲然亦會於同日正式認祖歸宗。這麼大的事情,讓城東上上下下的手足們都忙得人仰馬翻,他們在陳瑞輝的指揮之下,務求把明天的儀式辦得得體。這次甚至連城西組的人也有過來幫忙,自從確定了邱傲然的身分之後,城東城西的人相見之時也和氣許多。

然而這裡還有一間房間異常安靜。
有別於小弟們的忙碌,楊樂文、江𤒹生和陳卓賢坐在武叔的舊房間裡,跟獨自前來的邱士縉聊著要事。

「所以李官喺死之前打畀你,佢要我地兩組人小心停電。」楊樂文兩指按在唇上,他仔細地咀嚼這番話的奧妙之處。
「無錯。」邱士縉點了點頭:「當然我明白呢番說話好無頭無尾好難成為咩線索,但電話入面嗰個人知道我係邊個,鎗聲響起之後,佢拎喺電話同我講咗聲聖誕快樂,仲講得出我個姓,佢知豬仔係打畀我。」

呵,真是有夠惡趣味。
一鎗造掉了李官之後還有那個閒心向邱士縉示威。
楊樂文朝江𤒹生瞟了眼,然後他把視線移到站在江𤒹生身旁的陳卓賢身上。

「Ian,你點睇?」

雖然在此嚴肅的情況下有點不應該,但陳卓賢還是有點想笑,畢竟江𤒹生就這樣華麗地被楊樂文跳過了。他強壓下自己偷笑的衝動後,快速整理現有的蛛絲馬跡。

「依家我地有嘅線索係,李官叫我地兩組人小心停電,然後落手嗰個知道李官係打畀大表。」陳卓賢小心翼翼地分析著事態:「大表係最出名嘅開路人,而城東同大表最大利益重疊嘅地方係城東碼頭,連城西都會喺開路呢件上幫大表,即係表面嚟睇,唯獨得大表開路呢件事上面我地三方嘅利益同埋立場係一致嘅。」

「而對家係特登畀大表知道李官因為呢件事而被殺,所以與其話係滅口,不如話係示威。」

一直站在身後的江𤒹生接著陳卓賢的話頭說了下去。
楊樂文有點意外地瞧了江𤒹生一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都係咁諗。」

媽的,你們別再在我面前眉來眼去。陳卓賢不禁反了個白眼。
陳卓賢一點都不想深究楊樂文和江𤒹生之間到底在虎仔的事情之後到底有了哪種實質的進展,但在那之後,他發現這兩個傢伙每次見面時夫唱夫隨的氣味濃到他想殺人,完全不顧及旁人感受。

「豬仔個喪禮基本上一個官方嘅人都無出現過,」邱士縉說起那天的情況:「排除咗豬仔人緣真係好差嘅可能性,應該係佢地都知道豬仔嘅死好大機會係官方嘅人落手,其他人唔想惹上麻煩所以連喪禮都唔出席。」

陳卓賢順著思路分析:「李官唔會無啦啦叫我地小心停電而無命,我地要考慮嘅係咩事會觸發停電,同埋停電有機會引起咩事端。」

「……」楊樂文眸光一閃,他坐直了人打開了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我地睇一睇呢排啲停電報告先。」

這年的天氣很反常,世界多個地區都面對寒流的威脅。此城的電力公司早前也宣佈過,由於各國都在搶燃料,他們也有機會面對燃料不足的窘態,因此他們只能竭盡所能保持正常的電力供應。

「如果,」楊樂文放在鍵盤上的手指僵了僵,他抬眼盯著三人看:「如果電力公司係配合官方講大話,停電唔係因為燃料不足,而係因為佢地有意咁做停機範圍測試呢?」

楊樂文把找到了停電報告,把電腦螢光幕轉向另外三人。
他們盯著楊樂文找到的內容,發現這陣子的停電問題,由大範圍的地區性短暫停電,變成局部地區性停電,到了現在僅僅是某一兩個小區的長時間停電。

他們幾個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人想到下一句該說什麼。

試問現代人怎能熬過沒電力供應的日子,一旦中斷了電力供應的話基本上就半癱瘓了他們的活動。姑勿論對方接下來的動作是什麼,光是這點城東城西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

在黑暗之中著實能發生太多事情了。

「佢地都唔會咁笨想一下剷起城東城西組,畢竟呢十年以嚟,官方加埋你地兩組人嘅勢力平衡先足夠穩定成個城嘅經濟活動,」邱士縉的手指敲了敲桌:「——除咗一個地方。」

「問題始終係喺城東碼頭度。」楊樂文點起根煙,他深吸了口後往沙發一挨:「有太多人喺呢度偷走出去,官方面子掛唔住。」

「但如果畀佢地拎返碼頭主導權嘅話,基本上啲人就無得走。」江𤒹生有點沈不住氣:「呢個地方係好多人最後嘅希望嚟。」

他們把目光都轉在邱士縉的身上,邱士縉無奈地苦笑:「雖然我係會搏到最後一刻,但我都唔想因為咁拖累你地兩組。」

邱士縉很清楚自己受了城東城西兩組人多少的恩惠,沒有他們幫忙的話這十年間根本送不走這麼多的人。那些無緣無故被扣上罪名的人,若不想身陷冤獄,他們唯一的方法就是逃命。要是連這條狹縫都關上了之後,那些無辜的人們只有坐牢的可能性。

而偏偏像你這種體制裡的笨蛋,又少一個了。
邱士縉想起死去的故友,眼神黯淡起來。

「我地暫時都唔會諗到啲咩對策,今晚不如到此為止先。」楊樂文率先決定結束這次對話:「雖然係有啲困難,但我地都會睇下有冇方法可以穩定城東組嘅電力供應先。」
「城西都一樣。」江𤒹生冷冷地說:「咪撚以為我地會企喺度捱打。」

陳卓賢看到江𤒹生認真起來的面色忍不住吹了個口哨,他知道這笨蛋日常沈睡的腦細胞終於要進行活動了——雖說九成的事情都會由他來處理就是。

「咁我嘅責任都完成咗,」邱士縉站了起來:「如果你地有咩需要用到我嘅地方話我知。」
「我地大佬聽日做忌,雖然酒微菜薄,但你唔介意嘅話我都想你留低食餐飯。」楊樂文拍了拍邱士縉的肩:「我地都當你係自己人。」
「我好榮幸,但可惜我有其他嘢要做。」邱士縉謝過楊樂文的好意:「聽日豬仔頭七,佢無人無物,我想多少幫佢做少少嘢。」
「明白嘅。」楊樂文點了點頭,他聽完李駿傑的事跡之後也覺得對方很了不起:「李官真係好值得人尊敬,如果你有咩需要幫手嘅話,出聲。」
邱士縉用拳頭鎚了鎚自己的胸口兩下:「在心中。」

邱士縉循著後門的樓梯離開了大本營。
一推開門,他就劃了根煙,這過份濃郁的味道教他咳了兩咳,真不曉得那傢伙怎麼抽下去。

無妨,抽著抽著身體不久後也能適應這種刺鼻吧。
他叼住煙快速跑下了樓梯。

「咁你地今晚點?留低定返城西?」楊樂文在邱士縉走後順帶問江𤒹生和陳卓賢:「留低都無問題,反正啲客房執好晒。」
「我就返去嘞。」面對楊樂文的邀請,陳卓賢首先是拒絕的。他可不想在這裡被這兩個大男人辣他的眼睛:「爆你鍾意留低就留低啦。」

真會做人。
楊樂文越看陳卓賢越順眼。江𤒹生真厲害啊竟然找到這麼中用的小弟。

「你難得過到嚟唔搵虎仔傾兩句?」江𤒹生有點尷尬地帶開了話題:「佢喺樓下咋嘛。」
「返去埋數呀,」陳卓賢圈了圈手上的車匙:「無我辛辛苦苦睇住城西盤數晨撚早畀你敗晒副身家啦,行先。」

陳卓賢快速收好自己的錢包和電話之後也離開了大本營。
楊樂文可沒忽視這麼明顯的矛盾,他抱著手撞了撞江𤒹生:「嘈咗交?」
「嗯…」江𤒹生在腦袋裡搜尋一圈,都找不到妥當的解釋:「複雜好多,不過係Ian自己睇唔開。」
「嗯,」楊樂文圈住了江𤒹生的手臂,把頭往他的身上一挨:「有冇我地咁複雜先?」
「妖,死開啦。」

江𤒹生伸手想巴開楊樂文的頭,楊樂文敏捷地往後一縮避過。江𤒹生忽然覺得拳頭很癢,他擼起了衣袖對著楊樂文。楊樂文吹了聲口哨擺開了架勢,兩人沒兩三下功夫又開始打了起來。

也不知道為何他們進行更激烈運動之前總是打架開局。
就當跑步前都需要拉筋,大概這就是他們的熱身方法吧。畢竟他是被陳卓賢形容為智商只有八十一的野生動物,動態視力好到離譜,能力值全點在打架這個技能上,導致智力低下。

——嘛,也有可能是他單純地很喜歡跟楊樂文打架。

江𤒹生看準時機掃了楊樂文一腳,看見對方跌在地上樂得哈哈大笑。

***

邱傲然張開了手心,在手上劃了三個「人」字,然後張嘴把它吃進肚內。

他是個很怕在眾人前說話的人。這天他得在城東組這麼多的兄弟面前認祖歸宗,雖然楊樂文告訴他,他就聽話別人說一句他跟著說一句,最後上香,那麼儀式就搞定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緊張到肚子痛。

因為太過緊張,他上網找了許多減壓的方法,結果給他找到這個方法,雖然看似有點蠢,但他還是照做了。

「唔洗咁緊張喎。」陳卓賢給邱傲然遞了顆糖:「你食粒糖好過你係咁食人啦,吞晒啲風落肚你咪仲易肚痛。」
「哦。」邱傲然乖巧地接過:「你咁早過咗嚟嘅?」
「嗯。」

陳卓賢僅僅是點了點頭。
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擔心邱傲然才會早點過來瞧瞧。
這小子跟了他三年,他很清楚邱傲然平常乖巧聽話做事俐落,但就有容易緊張的老毛病,一緊張就會鬧肚子痛蹲在洗手間沒半天都出不了來。

陳卓賢一來到就留意到邱傲然緊張得幾乎同手同腳行路,所以還是按捺不住過來關心他。

「好味。」邱傲然含著糖看了眼糖紙:「咩牌子嘅糖嚟?」
「唔好問牌子,講完我肉痛。」陳卓賢覺得好像有一箭插進他的心。
「Ian哥,」邱傲然抬頭看他:「你肯同我講返嘢我好開心。」
「吓?」陳卓賢愕然。
「我以為我走嗰陣交帶啲嘢交帶得唔好,所以你嬲咗我。」邱傲然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你呢段時間都無乜點同我講過嘢。」
陳卓賢一時三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能拍拍邱傲然的肩:「唔好成日亂諗嘢,你嚟緊做大事做大佬架啦嘛,成日亂諗呢啲細嘢點做大事呀。」
「我無諗住做大佬呀。」邱傲然搖了搖頭:「我同文哥講過架啦,我只係認祖歸宗同返嚟幫手,但城東仲好需要佢,如果佢唔做大佬嘅話個組會散架,我有自知之明唔係嗰個材料,個位留返畀更適合嘅人做啦。」

陳卓賢有點意外地看了眼邱傲然。
他當然也明白以這小子現在的能力難以獨挑大樑,但他本以為楊樂文會協助他逐漸成為城東的老大,畢竟前者的確多次表示自己其實對大佬的位置沒什麼興趣,只是被趕鴨子上架湊合了這麼多年,守在空的王座旁等真正的王回歸。

城東這幫人還真是厲害的角色啊。
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就算有沒有相應的實力都好,嚐過這杯酒的人沒兩三下子就會醉醺醺,在這種誘惑前能夠保持清醒的都是狠人。

「信我,你遲早都會係大佬嚟。」陳卓賢笑了笑,他用手指指了指後方:「我睇下有冇其他嘢要幫手打點先,你自己睇住啦。」
「知道。」

目送了陳卓賢的邱傲然雖然不太明白陳卓賢話裡的意思,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沒兩三下又開始在自己的手心劃人吃人,重覆這個動作。

陳卓賢撇了眼他忍不住失笑起來。
看來這頭小虎要成長為老虎還需要點時間。

很快就來到吉時,邱傲然聽著指示走到了大廳中間。他跟著那些穿著奇怪服飾的不知道是道士們還是什麼人的身後,聽話地跪在祭壇前面。城東的一幫子弟在大廳裡分成左右兩列,每個人這天都一身正裝,而楊樂文和江𤒹生則站在兩列人的最前方。

邱傲然手裡執著香,他抬頭看著父親的遺照。

——爸,我回家了啊。

他乖巧地合上眼睛,把手裡的香枝舉高過頭。

***

另一邊廂,有一輛官方的用車停在城東大本營的門前。
這天負責在大門做接待的陳瑞輝注意到這輛車,他用手機打了一串消息,著其他兄弟注意緊急事態。

一個同樣地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踏出了轎車。

「陳局長。」陳瑞輝走前迎車:「有失遠迎,未知今日到訪所為何事呢?」
「故人咁難得搵到遺孤,純粹嚟賀喜啫。」陳局長指著身後助手捧著的禮物:「唔會唔歡迎呱皮皮。」
「陳局長,」陳瑞輝的語氣仍然很友善:「我地唔係唔歡迎你呀,但入面嘅儀式仲進行緊,依家呢個時間入去似乎唔太妥當喎。」
「皮皮,你知唔知城東入面我最鍾意嗰個就係你。」他伸手拍了拍陳瑞輝的臉頰:「因為你無論面對啲乜都係笑面迎人。」

陳瑞輝聞言握實了拳頭,但臉上的表情仍然保持著笑意,沒有透露半滴的怒氣。

倏地,陳局長的肩頭上出現了一灘白色的痕跡,驟眼看下去就像中了頭獎似的。陳瑞輝吸了口氣強忍住笑出聲,他朝另一個方向伸手:「我地嗰邊有畀賓客用嘅洗手間呀,一係我帶局長你過去整理一下自己先呀好嗎?」

陳局長瞥了眼自己肩上的那灘污跡,倒也不慌不忙。他一邊跟著陳瑞輝走一邊抬頭看了眼上空,然後接過助手給他遞過的紙巾擦了擦:「啲雀仔都飛得幾快,咁快就影都唔見。」

「呢邊請。」

陳瑞輝帶著陳局長走到了賓客用的休息室之後,收到了楊樂文的信息,知道大廳裡頭的所有儀式已經辦妥。其實他們早有心理準備警方會踩入大本營,畢竟這次城東城西兩個坐館都聚集在一起,多少會觸動到官方的神經,只是他沒料到的竟是局長親自光臨。

恐怕這不單單是政治需要吧,還跟上一輩的那些恩怨情仇有關。

陳瑞輝著小弟把打理好的陳局長帶到場內去,自己則回到大門繼續這天迎賓——實際是監視的崗位,然後他果不其然在那裡逮到王智德的身影。

「你真係痴撚線架,」陳瑞輝慢吞吞的語氣都隱藏不了他的怒火:「你玩都唔好搵啲咁嘅嘢嚟玩啦,好玩唔玩玩屎,你咁樣整蠱佢,畀佢捉到你就死撚緊呀你知唔知呀。」
「咩呀,雀屎嚟咋嘛,關我咩事。」王智德還在裝傻。
「依家啲細路喺我間舖鍾意買咩玩具你估我唔知咩。」陳瑞輝皺起眉:「好心你啦。」
「喂講真嗰支整蠱槍射程真係唔錯,同埋篤屎都真係做得幾真。」

陳瑞輝白了王智德一眼,他沒那個閒心管他,繼續抱著手繼續盯著路面情況。
王智德看著臉上仍然保持笑瞇瞇的陳瑞輝,他嘆了口氣,在口袋裡摸出一張卡片遞給了陳瑞輝。

「咩嚟架?」陳瑞輝接過王智德給他的卡片。
「針炙聖手,」王智德繼續眼看前方:「好似話好多人無反應都畀佢針到郁得返。」

陳瑞輝看了眼卡片的名字。
其實在他為了救楊樂文而頭部中鎗出事的那年,奇跡地醒過來之後,楊樂文老早就帶他去看過這個醫師了。可惜他針了半年都沒用,他的臉還是露不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說話動作仍然是這麼慢吞吞。

陳瑞輝撇眼看王智德,發現他正陷入難得的尷尬之中,明顯是不習慣做這些溫馨的舉動,他不想浪費對方的好意還是收好了卡片:「多謝你呀,我下次去試下啦。」
「你真係要去試呀,」王智德加重了語氣:「我好辛苦先搵人拎到佢卡片架。」
「咁你做過咩嚟呀?」
「咪…賭咗舖囉。」王智德顧左右而言他。
陳瑞輝嘆了口氣:「點呀你想借幾多呀。」
「哇乜你咁睇我嘅!」王智德不滿地嚷,可是他看見陳瑞輝連錢包都拿了出來,擺出來的架勢瞬間蕩然無存:「嗱你自己問架咋……度住五舊畀我先,真心就嚟餓死。」
「攞去啦。」陳瑞輝把五百塊遞給他:「今次你幫咗我大忙,唔洗還啦。」
「哇媽咪,」王智德握住五百塊激動地說:「我見到天使呀——」

嚴格來說王智德不是城東組的人,他只是楊樂文的債仔。
陳瑞輝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明白王智德何解不戒賭,明知道一直輸都一直賭下去,明明他要替楊樂文不吃不喝打工打二百年才能把債務還清,但他還是繼續賭。

後來他逐漸明白,就算王智德自稱是不泊岸的浪子,人還是希望會有一條拉住自己的繩索,有一個可以回頭的地方。在明知楊樂文不會迫死他的前題下,賭債就變成了他和城東組之間古怪的連結,不管楊樂文給他多危險的工作,他還是會萬死不辭。

陳瑞輝看見王智德拿著五百塊錢,樂得幾乎原地開花的模樣笑了笑。

***

收到了陳瑞輝的短訊後,楊樂文確實有些許的意外,但也不能說是完全沒預料到這個情況。
真沒料到局長的恨意隔了幾近三十載都沒消弭,連老爺子死了都沒有平伏他的心頭之恨。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兩者都果然是不共戴天啊。
可是這又關這孩子什麼事呢?真是個冤魂不散的老而不。

在儀式進行完畢,邱傲然跟眾人腼腼腆腆地打了個招呼之後,陳局長就帶著兩個助手筆直地走了進來。堂內兩列的兄弟立刻站了起來,可是楊樂文伸手一揚,示意全部人坐在原位不要動彈,他們馬上坐回去。

江𤒹生悄悄地往後瞟了眼陳卓賢,發現後者煞白臉色,他幾乎無法按捺從這裡逃走的衝動。惜是這裡始終是城東組的地方,他們城西的人也不好有動作,這下只能看楊樂文如何拆招了。

「乜咁錯蕩呀陳局長,有失遠迎。」楊樂文單獨走到陳局長的面前:「唔知係咪小輩記性唔好呢?我印象中今日無邀請你。」
「故人有喜,點都要嚟道賀嘅,呢啲係做人嘅基本禮貌。」

陳局長對楊樂文聳了聳肩,他逕自走過楊樂文的身邊,直直地走到邱傲然的面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打量著眼前這小伙子。

邱傲然幾乎無法按捺自己渾身的怒火,就是眼前這個人把他的母親迫死的。
可是他也明白以大局為重,所以只能握住拳強忍住情緒。

「嗯——」陳局長盯著邱傲然的臉看,他歪了歪頭:「原來你生得似阿媽多啲。」
邱傲然被對方的話刺激到瞪圓了眼:「你條仆街——」
「細聲啲,唔好對長輩講嘢咁大聲。」陳局長勾了勾唇:「不過唔怪得你,你都無人教過。」
「我屌你老味——」

陳卓賢馬上拉住了邱傲然的胳膊制止他衝動行事,而江𤒹生則霍地站了起來,他以身一擋把邱傲然和陳卓賢兩個人都護在自己的身後。

「局長,我唔係好分得清楚你係賀喜定踩場,」江𤒹生的語氣平淡:「我怕拳頭無眼。」
「阿爆,講到明我同你之間唔打交架嘛,我地最多玩下Mario Kart架啫,不過我今日嚟係有第二件事要做。」陳局長笑了笑,他輕輕探頭,朝邱傲然身後的陳卓賢發話:「媽咪下個月生日,佢想你今年返嚟食飯。」

媽咪?
邱傲然停止了所有掙扎的動作。
不是吧…

邱傲然屏著息轉身看著陳卓賢,發現對方的臉上全都是幾乎外露的內疚和羞恥。

陳卓賢鬆開了捉住邱傲然的手,他的嘴唇哆嗦了許久,全然失去了平常的自信和伶牙俐齒,只能用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蚊蚋似的聲量跟邱傲然說了聲:「…Sorry…」

陳卓賢抬頭看了眾人的視線,他怯懦地往後退了一步。

又來了,這些讓人窒息的眼神。

——肥賢個老竇係狗嚟架唔好同佢玩呀

不要看。

——唔好得罪陳卓賢呀會出事架,你聽日書包就無啦啦會多包白粉會畀人拉架啦

又來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逃過的。

——唔可以贏陳卓賢波架你係咪想畀人打呀

陳卓賢看著邱傲然的雙眼,邱傲然的兩目充滿不解地凝視著他。
這對眼睛很快就會充滿恨意的吧,畢竟是他的父親把他的父母害得這麼慘啊。

不要看。
不要看。
不要這樣看著我!!

陳卓賢的腦被恐懼感佔據,耳裡尖銳的耳鳴幾乎要把他的人刺穿,他害怕得沒有辦法在這間充滿視線的房間裡再待下去,只能僵著臉推開擋在身前的所有人,以落荒而逃之姿倉惶逃離這個空間,他逃出去的時候幾乎絆倒在地,但沒有一個人阻止他的腳步。

「Ian——」

江𤒹生看著陳卓賢狼狽的身影趕緊追前去,他走前兩步之後像是猛地想到什麼似的,他回頭看了眼仍然傻呆在原地的邱傲然,他一手把邱傲然緊緊地抱在懷內。

「虎仔,Ian真係好鍚你,佢真係乜都唔知,佢都係無辜架。」江𤒹生搖了搖邱傲然的肩膀:「你記住佢真係好鍚你,佢係真心好鍚你。」
「呢度我睇住,你去啦。」

楊樂文拍了拍江𤒹生的肩膀,江𤒹生對他點了點頭之後馬上跑上去追陳卓賢,楊樂文摟住了還未緩過情緒的邱傲然的肩頭。

「叫佢返屋企食飯都咁大反應,依家啲後生真係奇怪。」

陳局長滿意地看著眼前的亂狀,他環顧四周一圈之後,目光又再次落在邱傲然的身上。
他臉上再沒有裝出來的和顏悅色,冷冷地瞪了邱傲然一眼之後就帶著兩個助手轉身離去。

楊樂文看著陳局長的身影,就算他是敵對的一面,都不得不教他佩服這個男人的狠辣,出招的準確。

只需一句話,他就在大庭廣眾面前揭穿了城西二當家的身世,讓城西組陷入尷尬局面之餘,亦令城東組失去了和城西合作的台階。就算他和江𤒹生不介意都好,小弟們不服的話其實他們也很難有什麼大動作,畢竟在城東組待久了的都知道局長和老爺子之間那筆恩怨。

果然是無毒不丈夫。
接下來的肯定是硬仗。

***

江𤒹生瞥了眼電單車所顯示的時速已經超過了一百二十,但他還是被迫要加速,不然他肯定沒可能追上前面那輛發了瘋往前飆的私家車。

前方的路口有車龍出現,江𤒹生在陳卓賢被迫著減速的情況下,伺機把電單車駛上了旁邊無人的行人路偷了幾個車位之後,他兜頭橫截住陳卓賢的車。

陳卓賢被江𤒹生的動作嚇得踩停了油門,背部往車椅子上狠狠一撞,才忽然回過神來,發現截車的人原來是江𤒹生。

陳卓賢生氣地脫下了安全帶衝了下車。

「你係咪痴撚線架係咪搏攬炒呀!」陳卓賢指住江𤒹生臭罵,又撇了眼身邊看熱鬧的人:「望乜撚嘢呀行開啦。」
「我唔咁樣你咪又係炒車!你咁揸法係咪想死呀!」
「我想死都唔係第一次啦!」
聞言,江𤒹生生氣地摘下了頭盔,他把頭盔狠狠地砸在陳卓賢的身上:「你講乜撚嘢呀醒未呀你!係咪太耐無同我打交以為我真係好好脾氣呀?」
「打囉!我都想同你打交呀!」陳卓賢生氣地推了推江𤒹生:「乜撚嘢玩Mario Kart呀,你幾時變到同陳局長咁熟呀,熟到我呢個做仔嘅都唔知嘅!」
江𤒹生一噎,他閉眼吸了氣整理一下言辭:「係,我地係有聯絡。」
「哦,」陳卓賢忽爾想通了一些事情:「哦,唔怪得嗰陣明知係有啲唔對路,你都要接盧瀚霆單嘢嚟做。」
「咁黑白間唔時合作都唔係第一日嘅事啦,你估阿文佢地又做得少咩?」
陳卓賢笑著說:「哦,我明啦,你為咗我所以城西要局食呢啲Job。」
江𤒹生低著頭,他試圖用比較妥當的措辭解釋:「咁有時有啲位都要妥協架,你估我真係淨係識下下硬碰硬咩?如果係咁嘅話我可唔可能爬到咁高做到武叔左右手呀?」
「叻啦你江𤒹生,講嘢咁得體。」陳卓賢幽幽地笑了出來,可是笑著笑著就忍不住兩眼的眼淚:「你為咗畀我留低而幫佢做嘢,你要我情何以堪呀!」
「咁唔係你想我點呀你教下我啦不如!」江𤒹生忍無可忍:「我係咪又係要望住你返去做嗰個成日搵方法無痛自殺嘅醫科生呀!」

他們於樂器店裡相識的那一天,是陳卓賢二十三歲的生日。
陳卓賢是他人生遇過第二個靈魂如此破碎的人。
而他正打算在同日結束自己的生命。

「——Ian呀,」江𤒹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陳卓賢,他只能伸手按住他的雙肩低聲勸他:「你聽我講啦,你老豆係咩人唔係你嘅錯呀,你放過自己啦好無。」

後方車輛不滿的鳴笛聲此起彼落。
前方車輛的車尾紅燈彷似夜裡的紅海。

可是我們都沒有神力,無法輕易地破開前方的困局。

***

最後江𤒹生打電話著小弟把他的車駛回城西,而他就開著陳卓賢的那輛車把他送回自己的診所。

陳卓賢一路上也沒有說話。
江𤒹生很清楚這是陳卓賢從小到大的心結,哪怕他已經跟著自己混了這麼多年,可是這個破口一旦被誰打開,會發現裡面仍然是未癒合的血肉模糊。

兩個男人在馬路上亂吼了一輪又開了這麼久的車,到診所的時候他肚子都要餓扁了。
他也管不上陳卓賢有沒有胃口,自己走進廚房隨便做點東西吃。

江𤒹生看著鍋裡滋滋作響的雞蛋慢慢捲起了金黃色的邊,把它反了過來,等著另一邊煎得金黃。

這些年來他都不知道勸過陳卓賢多少次了,有時候他會想是不是自己太不會說話,所以陳卓賢才聽不進去。江𤒹生忽然羡慕起楊樂文的好口才,要是他在這裡的話到底會對陳卓賢說些什麼話呢?畢竟那傢伙用一句就說服了虎仔回家。

想到了對方,江𤒹生輕笑了出聲。
啊真糟糕,他這個傻樣真像那些戀愛中自動冒粉紅泡泡的少女,傻到不行。

「喂陳卓賢食得啦!」

最後他煮了炒公仔麵。
雖然他也很反感電視劇老是會說的那句「煮個麵你食」,但到了真的有什麼心事時,他發現自己還是最喜歡吃這些垃圾到不行的食物。

大概是安心感吧。
吃著熟悉的味道好像人的情緒就會慢慢緩過來。

陳卓賢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風捲殘雲式吃完麵之後還收好了桌子,而且清理了廚房。
他還囉唆了江𤒹生兩句,說他炒麵動作太大,濺到牆壁都是油。

感覺好像真的冷靜多了。

「喂,一係我今晚喺度瞓嘞。」江𤒹生多少還是有點不放心。
「是但你。」

陳卓賢沒同意也沒阻止,他執住洗澡用的毛巾和替換的衣服就鑽進了浴室。
整整一天的折騰讓坐在沙發上的江𤒹生有點累,他攤在沙發上看電視,沒兩下就直接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而且一直就睡到了隔天早上。

翌日清晨醒來的時候,江𤒹生身上蓋著張薄毯。
竟然沒洗澡就這樣睡著了,噫,好髒啊。

「喂,Ian——」

江𤒹生抬頭喊陳卓賢,想對方給自己準備點換洗的衣物,可是沒人回應。

他的腦閃過一種可能性,江𤒹生打開了陳卓賢家裡所有能打開的門,發現對方不在。
他又跑到了樓下的診室,發現對方沒有工作的跡象。

最後他走到了診所的閘前,發現陳卓賢貼上了停業的牌子。
江𤒹生回到診所,他坐在候診室的長椅上發呆。

這裡掛了個妙手回春的牌匾,是陳卓賢在開業的時候他給對方打的,他坐在這裡看著邱傲然和陳卓賢兩個合力把這個牌匾掛上去。

他想著想著笑了出來,然後又安靜下來。

阿文,原來我還是那個沒用的小孩啊。
到頭來我還是一個人都拯救不了。

江𤒹生靠著牆壁,靜靜地流下了眼淚。

-TBC-

Mr - 邊城

在遙遙長路裏 天邊海角在哪追
在茫茫迷霧裏 幾多散聚
在凌晨甜夢裏 聽到呐喊聲
如城牆門漸厚 打開也累
OH NO JUST LET IT GO

在童年時代裏 多少歡笑要去追
在朦朧情路裏 多少眼淚
在琴弦藍調裏 總有樂與悲
而為何人大了 天天渴睡
OH NO JUST LET IT GO I DON'T KNOW…

誰挑起對立如輻射
是誰又再說話無知 扮作智者
多少廢話能影射
是誰共我快樂時光 又喝了一夜
誰願脫離都市這生活 誰話這時空只有暫借

在童年時代裏 美好憶記在哪區
在朦朧情路裏 多少眼淚
在琴弦藍調裏 總有樂與悲
而為何人大了 天天渴睡
OH NO JUST LET IT GO
I DON'T KNOW…

誰挑起對立如輻射
是誰又再說話無知 扮作智者
多少廢話能影射
是誰共我快樂時光 又喝了一夜
誰願脫離都市這悲劇 來吧五人天光到黑夜
誰又發現今天這一些

誰挑起對立如輻射
是誰又再說話無知 又再激些
多少廢話能影射
是誰共我快樂時光 又喝多一夜
誰願脫離都市這生活 誰是憤怒今天要狂野

 

Chapter 12: The Heart Of Life

Chapter Text

11.

江𤒹生是被楊樂文的一通電話吵醒的。
他這天為了尋找陳卓賢的下落幾乎反轉了整個城西,還找了楊樂文幫忙,最後累得趴在桌上不自覺就睡著了。

「喂?」趴在桌上小睡過去的江𤒹生接聽了電話。
「阿生,有Ian消息啦。」
「佢依家喺邊呀?佢無嘢吖嘛?」江𤒹生緊握著電話問。

楊樂文看著眼前負能量強烈得幾乎散黑氣的邱傲然,他有點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佢無嘢。」楊樂文從煙包裡拿了根煙,用煙支戳了戳煙包。

江𤒹生聽到陳卓賢的下落之後小聲地道了聲謝之後,頹然地坐在空無一人的診所裡。

——佢只係返咗屋企。

***

陳卓賢背著背包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

「你走咗之後我都仲係會叫工人Keep住入嚟打掃架。」陳母的聲音十分熱情,她抱住陳卓賢的胳膊,生怕兒子會再次離開自己似的肉緊:「啲床單換過晒好乾淨架,返嚟咪幾好,出面風大雨大——」

陳卓賢把背包脫了下來往地上一扔,他轉身執住了母親的雙手,推高了她的衣袖,果不其然讓他找到一些瘀傷。陳母被他的動作嚇倒了,下意識往後一縮,匆忙地拉低了自己的衣袖。

陳卓賢看著她母親由他打從懂事以來迄今未變的畏縮模樣,發現自己由最初的憤怒到了現在連嘆氣的慾望都沒有,只覺心涼如水。

「我好攰,想恰陣先。」

陳卓賢把母親推了出去之後帶上了門,然後走前兩步摔在床上。
他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後,視線落在地上的結他架上,上面安放著他以前最喜歡彈的那部Taylor GS Mini。

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執起了結他隨意地掃了記,果然全部音都歪得亂七八槽。他打平了結他看,琴頸果然彎了。他這麼多年沒回家,家裡的人不懂得把他的結他放進防潮箱裡,而木頭吸滿了空氣裡濕氣都發霉了。

他打開了抽屉,在裡面找到了一包未開封的弦線、六角匙和鉗子,給結他換了新弦線之後又順便調整了琴頸,最後調好了音。

雖然是有不太好彈,但還算彈得出來。

他隨心地彈了一堆Scale當作活動手指之後,他執起放在案頭的結他片想了想,最後決定彈這首歌。

***
***

口袋裡的電話震過不停。
陳卓賢把電話翻出來瞥了眼,看著上面的來電人名之後思考了兩秒,最後果斷關上了機。

今天是他二十三歲的生日。
由這早開始他就開始收到母親的短訊,提醒他這天記得回家吃飯,可是他對所有短信一概已讀不回。下課之後,他開始收到母親的奪命追魂Call,這通都不知道是第幾通的電話了,就算轉成震動模式都教他煩不勝煩,最後他乾脆關上機。

反正他都鐵了心不再跟這世界有什麼連繫了。

下課之後無所事事,他一如既往蕩到了學校附近那間有點破舊的樂器店去打發時間。這家店開在一間冷清的商場裡,或許因為租金很便宜,所以佔地頗大,結他部裡有很多不同牌子的結他,由冷門到熱門的牌子都有,所以也會吸引上道的發燒友來過手癮。

不過像他這種一坐就坐上過小時的也是異數。
他留意到老闆朝他的方向探頭看了幾次,而且每看一次臉色就更黑一點。

但他也只是敢臉黑。
自從上個月陳局長攜家眷出席活動的新聞照出台之後,這間店的老闆對他也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平常他會頗為介懷的,但今天他不想有任何人騷擾,所以就接受這份教人心虛的平靜吧。

「——你都鍾意John Mayer架?」

正當陳卓賢忘我地彈奏之際,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對方算是陽光膚色,五官頗為標緻,可就散發著一陣很濃郁的江湖氣。陳卓賢盯著他的雙臂,那些張牙舞爪的紋身都好像代為宣告了他的身份似的。

這城混亂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走在路上遇到個混黑的是此地閒事,更何況白與黑的界線早已模糊不清。近幾年有很多居民反而會依靠黑道的庇護謀個和平日子或者討公道,更有人認為城東組其實是這裡的影子政府,給有等於無的政府納稅倒不如給城東組保護費。

他自己就是從小到大佔著特等席見識白比黑還黑的觀眾,所以看到江湖人士也不會害怕。

「嗯。」

陳卓賢點了點頭,而那個男的竟然拉了張椅子坐在他的旁邊,在地上執起了一台結他。

「我見你啱啱彈Neon彈得好好呀!」他的雙眼放光:「痴線佢Intro個fingerstyle真係好難彈,我練咗好耐都唔熟,硬係爭啲嘢。」
「嗯…」雖然有點不太習慣自來熟,不過陳卓賢還是被對方那種求問心影響了:「你彈一段嚟試下?」
對方聞言就彈了一段給他聽,陳卓賢看出了對方的問題:「其實彈嘢除咗要彈得啱之外都要有Groove,你太想彈得粒粒音都啱晒反而太緊,你細心聽下我都唔係完全彈啱晒架。」

陳卓賢說完之後執住結他又彈了段,對方一邊聽一邊點頭一邊低聲地說著係喎係喎。這種愣頭青似的傻氣讓他的江湖氣少了兩分。

他們就住John Mayer的歌聊了一陣子,然後對方忽然問他:「咁你識唔識彈佢隻The Heart of life?」

The Heart Of Life。
懂是懂,可是要他這個一心尋死的人彈這歌是諷刺他嗎。

「識係識,但可唔可以換過第二首?」陳卓賢想跳過這歌。
「你唔鍾意呢首歌咩?」對方有點好奇地問他:「呢首個Fingerstyle都寫得好靚架喎,The Continuum入面其中一隻做得最出色嘅歌嚟。」

陳卓賢聽到對方把專輯的名字唸錯了,但他也不想糾正一個陌生人的發音,不然就好像在顯擺自己的學識似的,難得還算聊得頗為愉快。

「我唔算好熟——」

正當陳卓賢想找個藉口推卻的時候,他已經連Tab譜都找好了,把電話倒過來放到他的面前。他看著對方的期待眼神,在盛情難卻的情況之下還是硬著頭皮把歌彈下去。

結果被對方拽住一首一首歌彈下去,陳卓賢的肚子餓得響了起來,就在他的肚子響完之後,對方的肚子也好像和應似的響了起來。

他們對視了眼,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Sorry捉住你彈咗咁耐。」

正當陳卓賢以為這次偶遇要結束的時候,這位陌生人對他作出了邀請。

「你跟住得唔得閒呀,不如一齊去食啲嘢?」他語氣自然到好像談論今天的天氣似的:「隔兩條街有間牛腩麵好正架。」

他待會兒跟死神有個約會,書包裡還有在學校裡偷來的毒藥呢,那算是閒還是不閒?
這條問題真夠黑色幽默的。

也罷,飽鬼總比餓鬼好。

「好呀。」

於是乎,他聽到自己這樣回答。

***

陳卓賢回家之後半個月後,江𤒹生和邱傲然見了次面。
自從在城東組那天如此尷尬地告別,再加上城西組少了二當家的幫忙,城西組的活一時讓江𤒹生忙得喘不過氣來。

就在江𤒹生坐在陳卓賢的診所裡看著幾乎教他口吐白泡的城西帳本時,邱傲然開著電單車來到了大門前。在他離開城西組之前,陳卓賢告訴他可以保留診所的鎖匙,所以他就直接開門進來,一眼就看到對著帳簿一籌莫展的江𤒹生。

「虎仔?」江𤒹生看見來人有點意外。
「爆哥。」邱傲然的臉色有點生硬,可他還是跟對方打了聲招呼。

江𤒹生知道他是該跟邱傲然好好聊上一次,可是太多正事要處理讓他也擠不出那點時間——當然他也明白這也許都是藉口,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邱傲然。

江𤒹生理智上當然了解上一輩的恩怨跟陳卓賢和邱傲然沒有一絲半點的關係,可是他勸了陳卓賢這麼多年,對方最後不也是跑了回家嗎?陳卓賢的落跑讓江𤒹生失去了面對邱傲然的勇氣。

雖說在組裡的每一個人都背著自己的人生故事,但痛苦不像蘋果,各人的苦都不同,不能直接放在天秤上比較。我看你比我舒服,你看我比你舒服,這些比較本來都是毫無意義。

「我斟杯水畀你。」江𤒹生知道自己的台詞很乾巴巴,可是他真的想不到該說什麼:「定你想飲咩?」

沒待邱傲然回應,江𤒹生打開了陳卓賢診所裡的冰箱,發現裡面只剩下清一式的啤酒。他執起了兩罐折返時,只見邱傲然已經坐在桌前翻著帳簿看。

「爆哥。」邱傲然的語氣有點無奈:「你咁計法條數計到下年都未Balance到啦。」
「係架咩?」
「你望下啦由呢個位已經開始錯啦。」邱傲然指頭指著其中一個步驟。
江𤒹生往邱傲然指著的地方一看,發現原來自己在最初已經犯錯,他洩氣地揉了揉臉:「本身我係自己想睇一次之後先去搵其他人搞,但原來我連睇都睇唔掂。」
「洗唔洗我幫你呀?」
「有就緊係唔拘啦。」江𤒹生馬上點頭。

邱傲然一條條帳目看下去,而江𤒹生則坐在他對面托著腮看著他。
半晌,江𤒹生還是鼓起勇氣問他。

「虎仔,你係咪好憎Ian?」

邱傲然捻著紙頁的手指僵了僵,他嘆了口氣之後合上了帳本。

「我有乜可能憎佢。」邱傲然的語氣苦澀:「佢呢幾年對我咁好,我點憎得佢落?」
「真係嘅?」江𤒹生眼神一亮。
「真呀。」邱傲然坦然地說:「咁講真最初嗰兩日我真係消化唔到呢件事,畢竟呢段時間一次過發生太多嘢啦,原來我係有阿爸阿媽嘅,原來我媽咪又死得咁慘,又原來我媽咪係畀個仆街害到咁慘,又又原來嗰個仆街原來就係Ian哥嘅老豆,我都係人,點可能一嚟就食得晒咁多嘢。」
「你都啱。」
「雖然你話Ian哥都係無辜佢乜都唔知,但我點都會忍唔住諗,佢咁聰明有冇機會一早知呢?佢一早知嘅話會唔會其實咁耐以嚟都係偷偷地笑我呢——」
「佢真係唔會咁諗架!」江𤒹生急著打斷邱傲然的話頭。
「我知,你聽我講埋先啦。」邱傲然笑了笑:「但我諗返呢幾年大家嘅相處,佢真係對我好好喎我感覺到架喎,如果佢真係呃我嘅話,咁我有咩畀佢謀先?我單邊腎都值廿萬嘅但佢洗唔洗花咁多時間呃我個腎呀,如果佢真係由頭到尾都呃我嘅話,咁佢攞影帝囉,我抵畀佢呃呀,我畀佢呃都唔係因為我蠢,係佢演技太好囉。」
「虎仔…」江𤒹生感觸地凝視他:「你真係好識諗,我喺你個年紀都唔知個腦裝乜。」
其實你活到這年紀我也不知道你的腦裝什麼,為什麼最基本的先乘除後加減都可以錯。邱傲然強行壓下內心的腹誹,繼續說下去:「但我都有嘢嬲佢。」
「你嬲佢咩?」
「點解唔可以好好傾一次就咁走咗去?」這點才是讓邱傲然最難以接受的地方,他皺著眉頭斥道:「我地咁多年感情係咪咁經唔起考驗先?」

江𤒹生搔了搔頭,他有點不太懂得如何跟邱傲然解釋陳卓賢的情況。首先他很清楚對邱傲然來說,陳卓賢基本上是個無所不能下手又快狠準的人,這個男人在邱傲然的心中幾乎是毫無死角的,其次,他知道要解釋陳卓賢的情況的話,就必須把對方一直都以之為恥的過去和盤托出,而這是令陳卓賢最為介懷的私隱。

「虎仔。」斟酌了許久,江𤒹生只能這樣說:「其實呢,每個人都會有自己過唔到嘅難關。」
「咁你無打算勸佢返嚟?」
「我唔係無打算。」江𤒹生嘆了口氣:「係我已經無晒信心可以搞得掂佢。」

這些年他真的自問能做的全都做了。
可是說到最後一個人走不走得出來,最終還是得靠自己。
給他扔了繩索,也得他能夠捉住那條繩索往上爬才有機會得救,這不是旁人拽就可以硬拽出來的事。就算他也很想爬出來,拯救的方式不對的話,他還是爬不出那個深坑。

要是這麼簡單勸幾句就能跨過的話,算什麼精神創傷啊。

邱傲然打量著江𤒹生的神色,看到對方一臉疲憊也無從置喙。
以做大佬來說,江𤒹生的能力絕對合格有餘,但肯定是比上不足,可是大家都願意跟著他混的原因,是因為他真的很有義氣,把組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當真兄弟來撐。

當他的情緒緩過來後,回想起當天倉惶逃跑的陳卓賢,對方那副恐懼的模樣是邱傲然這三年以來都不曾見過的。陳卓賢所面對的痛苦,可不一定見得比起他成長至今的少。

邱傲然思量許久,他合上了帳簿並把它往江𤒹生的方向一推。

「做咩呀。」
「走啦我。」
「吓?」江𤒹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帳簿:「咁我點算呀?」
「你五年內都Fing唔晒城西啲錢架啦,」邱傲然笑著說:「我有更加重要嘅嘢要做。」

江𤒹生看著邱傲然離去的身影,很快就猜到他的行動是什麼。
嘛,他也做救生員做了這麼多年,可能換個人上的話會更有用吧。

「…但係我到底做錯咩呀?」

江𤒹生打開了帳本看著剛才被邱傲然圈住的地方再次仔細研究。

***
***

「——你係咪確定真係跌咗喺度架?」
「肯定喺呢邊架!」

正前往死路的陳卓賢在樂器店上遇到一個自稱阿爆的自來熟人士之後,整個尋死計劃因著對方而被迫一再押後。

他在樂器店跟對方結識以後在半推半就之下給對方彈了很多首歌,然後對方叫他一起去吃牛腩麵他也因為太餓而跟著去了,本身以為吃完出來就可以順利去尋死了,結果他竟然跟自己說自己丟了車匙,拜托他幫忙找一下。

媽的,結果他就跟對方沿著這條街由街頭行到街尾,蹲在地上左找右找找了快要半小時都找不到車匙。

「你不如再諗清楚係咪真係跌咗喺附近啦。」陳卓賢站了起來,蹲得太久他真的有點暈眩。
「肯定係呢度架啦,我架車泊喺呢條街,泊完我仲好似平時咁Fing咗Fing條車匙然後先袋返落——」

江𤒹生把手伸進了褲袋,然後他的動作一僵。
陳卓賢深深吸了口氣,他從對方的表情大概猜到事態的發展。

有沒有試過這種情況?
在家裡找了大半天眼鏡,結果發現眼鏡就架在自己的額頭上。

當他看見江𤒹生從口袋裡掏出了鎖匙之後,他發誓自己真的殺人的心都有了。

「頭先我咪叫咗你好撚多次搵清楚啲囉你又話搵到好清楚!」
「咁我頭先真係搵清楚啦嘛依家先走返出嚟我又有咩乎喎…」
「屌你個袋四次元空間定係蟲洞嚟架?駁去邊個星系呀睇過?豆潤咁大個袋入面放條車匙都可以摸唔撚到你個腦係咪細過個褲袋呀你!」
「喂你講還講做咩兜個圈話我蠢呀——」

其實男人打交的理由真的可以很無聊,尤其江𤒹生是一隻拳頭快過腦袋的野生動物。
在陳卓賢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江𤒹生已經一鎚揍上了他的臉。

「哎呀,」江𤒹生看著自己的拳頭和倒在地上的陳卓賢才回過神來心叫不妙,這傢伙可不是平常在組裡跟他打交當食飯的兄弟,他趕緊扶起對方:「喂Sorry呀——」
「我殺撚咗你呀!!」

陳卓賢在江𤒹生碰到他的時候抓住了對方的胳膊用盡吃奶的力量反揍過去,一下打在他的鼻樑上,而江𤒹生就這樣被他打到流鼻血。

「你醫生嚟架你打乜撚人呀你——」
「再嘈我毒撚死你都仲得呀!」

夜裡,這兩個結識了不到十二個小時的男子就在街上扭打起來。

***

家裡的電視放著恆常播放的晚間新聞。
陳卓賢和父母坐在飯桌前,三個人沈默不言地盯著電視看。

「海關破獲咗一批市值五百萬嘅電子器材,相信是次走私活動同城西組有——」

陳母執起了搖控器趕緊轉到別台,她偷偷地瞥了眼陳卓賢,發現兒子的表情毫無波瀾才稍稍放心。

「邊個畀你熄電視?」陳局長冷下聲問。
「對唔住…但係我唔想畀…」陳母的聲音最後小到根本聽不出她到底在說什麼。
「有咩唔睇呀得呀依家?」他把搖控器搶了過來:「做得出怕咩畀人見呀。」
陳卓賢很快扒光了碗裡的飯菜,然後擱下了碗筷:「我食飽喇。」

他想要站起來離開飯桌的時候,被陳局長叫停了。

「阿爸阿媽仲未食完飯,你返咩房呀?坐返低。」他板著臉下命令:「你當呢度時鐘酒店呀?自出自入得你咁過癮?」

陳卓賢對著父親笑了笑,但還是繼續回房的步伐。

然後他聽到身後的男女爭執聲,最後女人一聲尖叫,他聽到女人的哭喊求饒。
換著以前他大概就仆出去救命了,可現在的他只是選擇了關上自己的房門。他靠著門聽著外面的動靜,騷動聲很快就停了下來。他也年紀大了吧,不像年輕時那麼有氣有力可以打得那麼狠。

小時候他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同情自己的母親,甚至為了她發奮唸書想要帶她逃出這個困局。到長大了之後才發現怕事怯懦卻又眷戀高官夫人身分的母親,其實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回來才大半個月,他的氣壓就降得像最初遇到江𤒹生時低。

晚飯過後,他又如常躲回了房間裡聽歌,他的房門被敲響了。

「咩事?」陳卓賢打開門。
「少爺,門口嗰度有人等你。」
「咪話過唔洗理。」陳卓賢想關上門。
「今次嚟嘅人唔一樣,我唔知趕唔趕佢走好。」

陳卓賢還是關上了門,但他揭起了窗簾朝外看了眼,發現了邱傲然的身影。
他有點意外地捂住了嘴,說實話他真的以為邱傲然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了,而他也沒那個面目見他。

該說你什麼好呢,真不知道該說是有義氣還是傻。
他抬頭瞥了眼天色,一片黑壓壓,話口未完就有斗大的雨水從天而降。

下雨挺好的,這傻子總不會在這裡等上一晚。

狠下心放下窗簾,陳卓賢開了盞枱燈,然後開始彈結他。彈了半個小時之後,他再往外一看,發現邱傲然仍然站在原地等。

他嘆了口氣,怎麼搞到自己像個陰魂不散的前男友,明明他們又不是這種關係,該不會是江𤒹生教他這種爛招的吧。

他很明白邱傲然的倔個性,想了想還是給對方拿了把傘。

「虎仔,」陳卓賢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些什麼:「我唔會返去架啦,你走啦。」

邱傲然接過他的傘,他從電單車的車尾箱裡拿出了一個冷凍袋。

「你平時鍾意食嗰個牌子出咗限量版,周圍都斷晒。」邱傲然把冷凍袋推到他的手裡:「我行過便利店見到所以買咗個畀你。」

布丁。
就在陳卓賢還未來得及拒絕的時候,邱傲然比他還瀟灑地戴上了頭盔跨上了電單車就揚長而去。

這小子真不得了,要他把這套功夫用在女生身上的話肯定乜女都畀佢溝晒。
陳卓賢打開了冷凍袋摸了摸那個布丁,還很冷,是上好的進食溫度。

那就當飯後甜品吧。
陳卓賢握住手裡的那個布丁,不知道為什麼鼻有點酸。

***
***

開打了幾分鐘,陳卓賢的嘴巴中了江𤒹生一拳,他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後突然哭了起來。本來腎上腺素持續高漲的江𤒹生被陳卓賢嚇呆了,打著打著哭的他還真的從來沒見過。該死,他怎麼忘了對方是個讀書人,跟他們這些在道上混的不一樣呢?

江𤒹生趕緊走到陳卓賢的身邊用手掰開陳卓賢的嘴巴,結果被對方一腳踢開。

「屌你做乜鳩呀?」陳卓賢捂住被他掰痛的嘴大嚷。
「我睇你係咪畀我打到甩牙呀!」江𤒹生趕緊解釋:「如果甩咗嘅話,快啲去買個雪糕塞隻牙落去,趕去牙醫度駁得返架。」
「屌你我讀醫架洗你教呀!」陳卓賢真的被他氣死。
「牙醫同醫係一樣嘢嚟架咩?」江𤒹生歪著頭想了想,他印象中是兩個不同的系不是嗎。
陳卓賢被對方捉到口誤難得一噎,但他很快又找回氣勢:「屌你呢個都唔係重點!」
「咁你做咩喊呀?」江𤒹生搔了搔頭:「喂真係梳呀,我一時唔記得你係大學生,我地平時打親交都去到好盡。」

為什麼哭啊。
被江𤒹生問到這個問題,讓陳卓賢剛剛被對方的愚蠢緩過來的情緒再次來襲。

為什麼哭啊。
對啊,他明明都已經是心死到決定尋死了,怎麼還會這麼難過。

「…因為…」陳卓賢越哭越厲害,說話都斷斷續續起來:「因為…我由細到大都無人同我打過交…我好開心…」

因為他的父親是警察,而且是做到很大的那一種。

小時候他因為肥胖被同學叫他肥賢,他回家跟父親稍稍說了句之後,他的父親就對校方施加壓力,讓一眾同學得逐個逐個輪著來跟他道歉。
父親當時對他說,這些人你不給他一點教訓,他們就會越來越過份,而他的兒子不容別人欺負。

他父親是什麼人就這樣在學校裡傳開了,大家都怕惹上麻煩不敢跟他玩,又有些人因為父母的要求而迫著向他獻媚,可他一眼就看得出來對方眼裡的厭惡和不願意。

如是者他就這樣走過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大家既厭惡他又害怕他,會來接近他的又帶著目的。他長這麼大連一個普通朋友都沒有,更遑論是能打交的朋友。

人家都說要感情很好的朋友才會打交的。

「其實我好明點解佢地咁憎我,如果我係佢地嘅話,我都一樣會用咁嘅方法對我自己。」陳卓賢的眼淚完全停不下來:「佢地無辧法教訓我老豆咪唯有報落個仔度,呢個係佢地無能為力下嘅洩憤方法,我點會唔明。」
「…但你老豆係你老豆,你還你,唔係咩?」
「食屎啦你,你如果知道我係狗仔嘅話仲會撩我玩結他?」陳卓賢反駁江𤒹生,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
「唔會呀。」
「屌,咁咪係囉。」這笨蛋為什麼這麼坦白啊,他都哭得這麼慘了。
「但我依家知啦嘛,」江𤒹生站了起來,他向陳卓賢伸手:「你下次幾時得閒教我彈埋隻The heart of life呀?」

下次。
他還有下次嗎?

「——你咁蠢我教極都唔識架啦你。」

陳卓賢握住江𤒹生朝他伸向的手,跟著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自己骯髒的褲子。

「屌你把嘴咪撚咁寸啦,話唔埋啲人唔係因為你老豆而唔鍾意你,係因為你太寸而唔鍾意你呢?」
「哇屌你點解可以咁堂而皇之Blame the victim嘅?擺明係Bully人嘅唔啱啦!」
「你講咗一個四字詞同埋兩個英文我都唔知你講乜,你地啲讀書人真係好煩。」

陳卓賢打開了他的背包想找消毒濕紙巾擦手,結果發現裡面的東西盡是自己不熟悉的物件。

——糟糕了,他肯定剛才在牛腩麵店裡跟剛才拼桌的人搞混了背包。

「喂,」他青著臉拍了拍江𤒹生的肩膀:「仆街我喺麵檔搞亂咗個背囊,你快啲幫我手搵返嗰個袋出嚟!」
「去舖頭度問囉,搵唔到都無計架。」
「屌,好大件事呀!」陳卓賢著急地說:「我個袋入面嗰個維他命丸樽裝嘅係毒藥嚟架,如果執到我個袋嗰個人食咗嘅話實死撚緊呀!」
「吓咁快啲行啦——」

江𤒹生和陳卓賢兩個人急忙地朝麵檔的方向跑去。

***

這天是警察的晚宴,陳卓賢的父母都必須出席。
他曾經在城西組混了好幾年,尊貴的陳局長當然不能夠讓他出現,失禮於人前。

陳卓賢打開了父親書房的門,然後他開著了對方的手提電腦。
他知道父親有用數字做密碼的習慣,他用採集指模的粉掃出了最多指模的那幾個數字鍵,再憑鍵盤的耗損程度來推測對方的密碼——最後他很幸運地在第五次測試之前,成功撞進了他的電腦裡。

陳卓賢找了若莫半個小時,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資料,他們果然決定以控制電網來迫他們就範。陳卓賢把一隻USB手指插進了電腦裡,直接複製這份資料。

「——我都估到你返嚟其實係有動作。」正當檔案傳輸到一半的時候,陳局長出現在自己的書房裡,他一手打開了書房的燈。
「乜咁快返嚟嘅?」陳卓賢倒也不慌不忙,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父親對自己不是完全放下心。
「幾好,見識多咗,你個人都淡定咗唔少。」陳局長笑了笑:「果然係城西組嘅二當家。」
「你個密碼撞唔夠五次就畀我撞得入,似乎警戒心低咗啲喎。」
「我知你想搵咩呀,你想搵我地點控制電網嘅資料係咪?」陳局長沒所謂地聳了聳肩:「我唔覺得係咩機密資料,你咪拎去囉。」
「我唔怕我公開份料咩?」
陳局長推了推自己鼻樑上的眼鏡:「阿賢,你知唔知要啲人民服從命令嘅話,最好嘅方法係咩?」
「你實話係鎗架。」
「其實鎗都唔洗用,」陳局長點了根煙:「我地需要嘅只係少量嘅蠢人就可以。」
陳卓賢皺了皺眉頭問:「蠢人?」
「係呀,蠢人。」陳局長逕自說了下去:「其實我都信呢個世界係你地所謂有良知嘅人佔多數,但最得意嘅地方係無知者無懼,越蠢越無知嘅人做起嘢上嚟係比起有腦嘅人盡好多。再加上越蠢嘅人,因為佢地咩本事都無,所以佢地係越需要人嘅認同,喺呢啲時候只要畀個Title佢地,讚吓佢地,乖,你地咁先係好市民,咁做就啱架啦,佢地逐漸就會相信自己嗰套野蠻先係真理,讀過書嘅,或者稍微有腦嘅,因為有羞恥心,因為諗太多,所以行動上有太多猶豫,又怕自己講嘅嘢唔啱就變咗唔敢講,又或者覺得唔需要同啲蠢人嘈,於是永遠都唔夠佢地咁大聲。」

陳卓賢看著自己的父親在房間裡悠然地踱步,他受不了地質問他:「喂你依家停佢地電,你唔止搞到城東城西兩組人,你係搞到普通市民生活喎!」

「咁又點?」他笑了出聲:「係呀,最初幾日都會屌下老母屌下官方仆街嘅,但喺呢個時候我地只要同啲蠢人講,其實係城東城西兩組人搞到你地連水電煤都無得用,佢地就會遷怒喺呢兩組人身上,時間耐咗,甚至連你地所謂有良知嘅都會嬲埋城東城西兩組人,你地平時夾開嘅商家咪又係向你地施壓,唔通畀壓力我地?你地易處理過我地吖嘛。城東城西咁多年幫佢地咁多又如何?人呢,係短視又善忘又無良心嘅動物嚟,義氣呢家嘢擺兩個禮拜就過期架啦。」

陳卓賢看著電腦螢幕上寫著傳輸成功,他按了按滑鼠之後拔掉了USB。

「我會公開你份文件。」陳卓賢收起了USB:「我唔信一啲用都無。」
「我唔會阻你,」陳局長甚至讓開了路給兒子走出去:「你搵到邊間館敢報我話你好嘢,更何況登咗之後我都可以話係假料。」
陳卓賢在離開書房之前他忍不住停下腳步,他質問父親:「我知我條問題好蠢,問你都多餘,但你到底有冇一啲啲良知同人性架?」
「呢兩樣嘢畀到咩我?」陳局長哈哈大笑:「係權力定地位?」
「你真係無得救。」
「權力就係權力。」陳局長冷下聲線:「你同我記住呢句說話,虎毒不吃兒,我點都唔會對你郁手,但你自己好自為之。」

陳卓賢握著手裡的USB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再次離開的行裝比起回來的時候更加便利,他穿上了外套後,拿起了電話和錢包就往外走,這次連家裡的鎖匙都放下了。

「仔呀,你唔好再走啦。」陳母拉住了陳卓賢,她哭著挽留他:「當媽咪求你啦,你聽話留低啦。」
陳卓賢看著她臉上新鮮的瘀青,他凝視著她問:「我問多你最後一次,你想跟我走定留低做你呢個不斷被家暴嘅局長夫人?」

她聞言膽怯地鬆開了拉住陳卓賢的手。
陳卓賢舔了舔後牙槽,他失笑出聲,兩目盡是失望:「你真係無藥可救。」

撇下最後一句話後,陳卓賢頭也不回地甩上了門。

他拐過了兩條街之後,發現那邊停著一輛熟悉的車子。
邱傲然看見來人之後馬上閃了閃車燈,然後從車廂裡鑽了出來,把駕駛席讓給陳卓賢。
如陳卓賢所料,邱傲然還是打開了雨傘,所以看到他寫在裡面的便條。

「準時。」陳卓賢難捨難離地抱住了軚盤:「Baby我好掛住你呀,你最近點呀?」
「我帶你老婆沖完涼先嚟見你架。」邱傲然笑著說:「一切順利?」

對啊,父親,我真心同意人類是短視的動物。
短視到每次眼睛的聚焦點幾乎只有一個地方,就像你覺得我只是要你的文件一樣。

「等我地一齊聽下陳局長嘅訓話。」

陳卓賢勾了勾唇,他把自己由剛才就開著的錄音筆插進了車廂裡的音響。

看來我果然是你的兒子啊局長先生,只可惜你真是老了。
要選擇做個善良的人的話,首先要比起奸人更奸詐。

陳卓賢踩下了油門,往城西組駛去。

-TBC-

The heart of life

I hate to see you cry
lying there in that position
there's things you need to hear
so turn off your tears
and listen.

pain throws your heart to the ground
love turns the whole thing around
no it won't all go the way it should
but I know the heart of life is good.

you know it's nothing new
bad news never had good timing
then the circle of your friends
will defend the silver lining

pain throws your heart to the ground
love turns the whole thing around
no it won't all go the way it should
but I know the heart of life is good.

pain throws your heart to the ground
love turns the whole thing around
fear is a friend who's misunderstood
but I know the heart of life is good.

I know it's good

John Mayer - Neon

 

When sky blue gets dark enough
To see the colors of the city lights
A trail of ruby red and diamond white
Hits her like a sunrise

She comes and goes and comes and goes
Like no one can

Tonight she's out to lose herself
And find a high on Peachtree Street
From mixed drinks to techno beats it's always
Heavy into everything

She comes and goes and comes and goes
Like no one can
She comes and goes and no one knows
She's slipping through my hands

She's always buzzing just like
Neon, neon
Neon, neon
Who knows how long, how long, how long
She can go before she burns away

I can't be her angel now
You know it's not my place to hold her down
And it's hard for me to take a stand
When I would take her anyway I can

She comes and she goes
Like no one can
She comes and she goes
She's slipping through my hands

She's always buzzing just like
Neon, neon
Neon, neon
Who knows how long, how long, how long
She can go before she burns away

She comes and she goes
Like no one can
She comes and she goes
She's slipping through my hands

She's always buzzing just like
Neon, neon
Neon, neon
Who knows how long, how long, how long
She can go before she burns away

Chapter 13: 往未來奔去(全篇完)

Chapter Text

12.

他也曾經有過家的。

那一天他如常地從補習班回家吃晚飯。
他的心情很好,因為他在補習社跟人玩卡牌遊戲難得贏了,他還在回家路上扭到很想要的蜘蛛俠扭蛋。

運氣真好啊。
他滿心歡喜地帶著自己的戰利品以最快速度跑回家,希望把這新的收藏品放到書桌上。做功課很無聊,可以望著令自己心情愉快的玩具會讓他從苦悶的功課裡稍微偷到點快樂。

然後他發現有一輛救護車和一輛警車停在他家的大廈門前,那些大人抬著兩具裏著白布的屍體從大廈裡慢慢走出來。

「好似話係畀人呃咗間廠,頂唔順所以同老婆一齊燒炭自殺。」
「唉佢地好似仲有個仔架,真係陰功咁就無咗老豆老母…」

前面的人七嘴八舌地交談,成群的大人組成了一幅他衝不破的牆。
門前的警笛聲高揚,藍紅燈在車頂上不住地轉動著,那些燈的顏色真教人討厭啊。

他就這樣失去了家。

***

城東和城西的首領們還有邱士縉這夜聚集在城東的大本營裡,他們一同聽著陳卓賢偷錄出來的錄音,還有他得到的文件。

「就係咁。」陳卓賢按停了錄音筆:「你地有冇咩諗法?」
「嗯,」楊樂文兩指按在唇上想了想:「其實我好大程度上認同局長講嘅嘢。」
「頂你呀長他人志氣?」江𤒹生受不了地瞪他一眼。
「純粹客觀分析,」邱士縉點了點頭:「我都同意局長所講,佢搞電網嘅話,最開始失民心嘅係佢地,但最後啲壓力會去咗我地度。」
「……」江𤒹生搓了搓臉,他當然也明白人心的走向,他只是不想這麼快承認這事實。
「皮皮,我地自己啲小型發電機組頂到幾耐?」
「谷到盡嘅話都係夠撐三日咋,」陳瑞輝看著自己手機裡的資料:「仲要只係城東碼頭咋,如果佢熄其他地區電嘅話,我地都係搞唔掂架。」
「咩都好,都係分析下利弊架啫,」楊樂文拍了拍大腿坐直了人:「如果城東組交返城東碼頭出嚟有咩後果?」
「最直接嘅,最後一度走難嘅閘都落埋。」邱士縉率先回答。
「如果帶頭嘅城東組一跪,下面其他啲細嘅幫派組織就會淆底,一淆就會極速被收編。」陳卓賢順著分析:「搵開城東保護嘅市民會無信心,個城就會開始亂,而佢今日用呢個方法拎返城東碼頭,之後都可以用返同一個方法逐啲逐啲肢解城東組。」
「咁如果城東唔跪呢?」
「停水電煤,干擾同城東組有關嘅商戶,令佢地生意都做唔到,所以我地最後都係要局跪。」邱傲然跟著說。

江𤒹生聽著大家來來去去都導向同一個負面結果的分析,他煩躁地一手拍在桌上,桌上的茶具一時砰嘭作響。

「咁係即係咪淨係得投降呢個方法呀?同佢死過唔得嘅,大佬呀我地撈黑架,畀啲威勢佢地睇啦?」
正當陳卓賢翻了翻白眼想讓江𤒹生閉嘴的時候,楊樂文笑了笑:「今次我同意阿生。」
「吓?」陳卓賢傻了眼,喂談個戀愛真的會讓人變成白痴嗎:「認真架你?」
「咁當然唔係衝出去話劈就劈。」楊樂文翻開了陳卓賢偷出來的資料,仔細看著整個計劃以外的地方:「雖然佢地話搞電網,但其實佢地都唔係可以熄晒全個城嘅電,都要保留一啲地方做基本嘅運作。」
邱士縉立刻意會到楊樂文的意思:「你意思係攻城?拎返佢地啲要點嚟迫佢地就範?」
「當然成件事實際行動方案要從詳計議。」楊樂文盯著這城的地圖看,他戳了戳幾個重要的地方:「不過一旦咁行動嘅話,你地明唔明白係咩意思?」

大家都沈默了下來。
江𤒹生環顧了眾人一眼,唯有他不怕死地把話接下去:「宣戰。」

這城的住民,不管是混黑還是普通市民,大家都明白正式跟官方反面是早晚發生的事情。
由官方和城東城西三方所維持的所謂平衡,只是不斷延長這個早就危機四伏充滿怒憤的城市的炸藥引,此地所積壓的問題根本未曾解決過。

不過人就是這樣啊。
能苟且就苟且能逃避就逃避,寧願偷生粉飾太平都不想破壞表面和平,誰願意自己有份建立的城市變成頹垣敗瓦。

「不過呢,宣戰之前都要睇籌碼嘅,」楊樂文看了看眾人的嘴臉,再次帶領討論:「咩籌碼都無喺手就話要打嘅話,純粹送死架啫。」

江𤒹生頓時臉色一黑。
陳卓賢注意到江𤒹生的臉色實在忍不住噗嗞一聲笑了出聲。大家的目光馬上看向他,陳卓賢趕緊壓下笑意認真地說:「就咁計鎗嘅數量嘅話,城東城西兩組加埋其實夠做有餘,再加上我地可以同啲細幫派傾下,話唔定真係有得鬥。」

「不過都係短時間內有得鬥。」邱士縉很平靜地潑冷水:「軍火補給方面我地無官方組織咁方便,如果佢地拉長嚟打嘅話我地都係唔夠佢地玩。」

「所以要真係有贏面嘅話,呢件事就唔可以淨係牽涉城東組同埋城西組咁簡單。」楊樂文看向邱傲然:「虎仔,你覺得我地兩組同官方最大嘅分別係咩?」

「我地真係用我地嘅方法保護緊城東同城西。」邱傲然咬著指頭回想這十年間的事,完全明白為什麼會有住民覺得城東城西組說是此地的影子政府不足為過:「唔似佢地淨係識收稅同埋打壓異己。」

現時的討論繞來繞去都觸不到重心,江𤒹生搔了搔頭打斷了眾人的分析:「嗱,我唔想再喺度分析嚟分析去,我份人好蠢亦都好衝動,我淨知畀人蝦過嘅話我就會想還拖,咁我地可以喺呢度搵到幾多個想還拖嘅人?」

該說他是野生動物還是大智若愚呢?這傢伙有時候真的可以敏銳地直中重點。
楊樂文瞥了江𤒹生一眼後,他執起了枝紅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大圈,幾乎把整三分二個城市畫進這紅圈之中。

「撇除畀人踩上心口都仲要支持官方嗰班垃圾,保守估計七成啦。」
「而當中真係敢反抗嘅,喺呢七成入面我估都有一成或者半成呱。」邱傲然比較保守。
「有啲人唔敢直接還拖又唔代表佢地唔會幫拖嘅,我地平時幫手出頭都有好多居民掩護我地走啦。」陳卓賢回想起這些年來在城西組的事情:「依家問題係點大規模咁通知佢地,我地想佢地幫拖。」
「你地車隊有幾多人?」楊樂文問江𤒹生:「其實我係想將啲鎗盡可能咁散出去。」
「——對等武力。」邱士縉在後方輕輕地說了句。
楊樂文對他點了點頭:「真係落手我都係預返大部份都係我地自己人郁手,唔需要人人都有鎗,我地都無嗰個資源,但個範圍要夠大,當大範圍嘅人都有還擊嘅能力嗰陣,對家做嘢都唔會咁輕舉妄動。」
「而且會變成暗箭難防。」陳卓賢冷笑:「平時做埋咁多陰質嘢,呢啲位佢地實淆底。」
「皮皮,你文具倉入面嗰堆最真嘅玩具鎗我地都照散出去。」楊樂文輕輕勾唇:「個量夠多就得。」

此時,眾人的電話都收到了新聞的推送,他們都低頭翻看手機。

「警方開始於城東碼頭附近集結及佈防。」楊樂文看著這條新聞挑了挑眉:「皮皮,幫我通知聲局長我想直接落去同佢見面。」
「阿文,你想做咩?」江𤒹生皺了皺眉頭。
「城東為咗方便上貨落貨,裝咗好多叫貨車司機去幾號碼頭接櫃嘅喇叭,」楊樂文對他解釋:「如果我為咗還返個碼頭落去見佢嘅話,佢地為咗造勢一定會搵齊啲台去做直播新聞。」
「你直接喺嗰度宣佈幾時行動呀,你唔係吓話?」江𤒹生吃驚地瞪圓了眼。
「你真係以為個個好似你咁蠢。」陳卓賢受不了地嘖了一聲:「真係要行動嘅話其實最重要嘅唔係郁手個日期呀,你估去學校旅行呀,派張回條你簽吖不如。」
「係憤怒。」邱士縉重新點開了錄音筆的錄音:「我地要有足夠嘅憤怒。」

陳局長的聲音再次被播放,陳卓賢冷眼地看著錄音筆。
這老頭說的話什麼時候聽都惹人反感。

「嗯。」陳卓賢點了點頭:「如果唔知頭唔知路咁畀人停電,然後知道只要搞掂城東城西組就有返水電煤,咁係人都想我地跪啦,不過俾局長大人咁樣話佢地,唔嬲有鬼啦。」
「所以,我想令件事再多啲憤怒。」楊樂文站了起來,他指著自己的胸口:「如果喺電視台CUT機之前影到我中鎗嘅話,個畫面呢就一定好靚。」

人都是情緒的動物,要一石激起千層浪,最好的辦法就是令人在瞬間產生共感。
這城誰都知道在地下守著城東的就是楊樂文帶頭的城東組,苦苦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和平,要是這個精神領袖竟然受到鎗擊,這波浪潮可比海嘯,不是一時三刻就能平息的事。

江𤒹生看著楊樂文得意洋洋的模樣,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卑鄙。」
這傢伙做什麼黑幫大佬,去做暗黑軍師算了,切開都是滿腹的壞水——不過他也同意這是個好方法。

看得出江𤒹生的口不對心還有眼中的關心,楊樂文心情很好地扭頭吩咐陳瑞輝:「皮皮,幫我打畀阿勁。」

眾人收到各自己的工作指令之後開始忙碌起來。

唯有陳卓賢看著楊樂文指揮若定的模樣,輕輕地皺了皺眉頭。
楊樂文留意到陳卓賢眼裡的擔憂,他把指頭壓在唇上,然後指了指江𤒹生的方向。

——別跟這傻瓜說。

***

天台的鐵門被打開。
江𤒹生果不其然逮到挨著牆坐著抽煙的楊樂文。

楊樂文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他向旁邊稍稍挪了挪,給江𤒹生空出點位置,而江𤒹生就很順勢地坐了下來。

大本營的天台簡直是他們的回憶重地。
他們小時候要是犯什麼錯的話,武叔就會把他們抓上來,一邊讓他們曬著太陽一邊答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最要命的是他倆的懲罰從來都是綑綁處理的,一人犯錯兩人都要受罰。

在江𤒹生被帶進城東組的時候,武叔就著楊樂文多照看他。
最初的幾個月江𤒹生就像頭不受控的瘋狗似的逢人就咬,稍稍有什麼不滿就握起拳頭跟人打交,惹了不少麻煩,連累楊樂文給他收爛攤子之餘也讓他遭受不少無妄之災。

「講真,最初你入嚟嗰陣我真心好憎你,成日搞到我都要喺度曬臘腸曬埋一份。」楊樂文抖了抖煙灰,忽然打開了話匣子:「哇呢個細路到底係發生咩事呢,點解一個人仔可以有咁多憤怒架呢?少少嘢都可以爆炸,仲要打親交都係攬炒式咁打,唔止係想打死人仲要拎埋自己條命出嚟咁滯喎。」
「做咩無啦啦講起細個啲嘢?」江𤒹生想起小時候的蠢事輕笑出聲。
楊樂文忽然夾著煙支指著遠方那幢商廈外牆:「你望唔望到嗰個位有張蜘蛛俠Poster?」
「邊度呀。」江𤒹生馬上跟著楊樂文指著的方向瞇著眼看過去,但是什麼都看不見:「喂無料——」

他擰個頭想問楊樂文的時候,被對方逮住了機會偷親了一下。

「喂點呀你。」江𤒹生伸手推了推楊樂文。
「點解你真係咁易畀人呃架呢?」得逞的楊樂文笑出聲來。
「屌又喺度話我蠢。」
「我唔覺得你蠢。」楊樂文很平淡地說。
「慳啲啦你。」江𤒹生瞪了他一眼。
「真喎,」楊樂文把剛抽完的煙頭彈到遠方去,橙紅色的星火在空中散開:「你只係好簡單同直接,畀人打你就還拖,肚餓你就大啖大啖咁食嘢,睇戲永遠都迷到好似捐咗入個故仔度咁。」

嗯,他是什麼時候對這小子改觀的呢。
楊樂文在江𤒹生剛進來那幾個月真的被對方氣到懶得理他,直到一次他真的看見這傢伙不夠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江𤒹生好歹都說是被自己罩著,眼看他被欺負,楊樂文比起自己被打更生氣,隨地抄起個啤酒瓶敲碎一半,把就往那些欺負江𤒹生的人的頭上砸下去。

那次他也掛了不少彩,跟江𤒹生兩個都被打得很狼狽,但好歹都算逃了出來,然後他第一次看見這傢伙哭得這麼慘地跟他道歉,第一次看見這小子有黑面以外的表情。

——喂,你點解咁鍾意同人打交。

每個人都因著不同的理由進組,江𤒹生本來算是個家境不錯的小少爺。他父親在外地的工廠被拍檔聯同外地人合作吞掉,他為了還債就與母親一起燒炭自殺,那筆保險金就留給了員工遣散,還有些許剩下來給他。

——點解要自殺,點解唔打死嗰啲蝦佢嘅人,點解要淨返我一個。

進來了這麼久,江𤒹生總算對楊樂文說了第一句真心話。

哦,原來是因為童年陰影。
在楊樂文來得及對父母留下印象之前,他的父母已死於幫派的仇殺之中,而武叔就給故人養孩子,對他十分不錯,所以他的童年也算不上殘缺,最多有點寂寞。

從未擁有過的話頂多有點羡慕,擁有過最後失去的話創傷可大了。
楊樂文看見江𤒹生哭到鼻涕都吹泡,他又不懂得哄小孩,最後神推鬼使地帶他溜進了戲院的後門,兩個人就偷坐到最後一排看完了整套蜘蛛俠,然後他終於看到江𤒹生破涕而笑。

這是除了黑面哭泣之外的第三個表情呢。

在那次之後,江𤒹生就真的聽話多了,再也不會給他惹那麼多的麻煩,可是就變得很黏人。結果他倒是跟著自己胡天胡地,兩個人一起鬧出了不少惡作劇惹武叔生氣,直到他慢慢長大跟了其他傢伙出去玩之後就不再像小時候那麼黏他,不過還是一如既往崇拜他。

他們偶爾也會撇下大伙兒溜上天台,兩個人拿著數罐啤酒窩在這裡抽煙喝酒,看著夕陽慢慢沈下去。江𤒹生很惹蚊子,在夏天的時候他總能看見他像頭猴子般一邊拍蚊一邊搔癢。

原來普通的日常瑣事都會教人份外懷念。
楊樂文輕笑一下點起了第二根煙。

「你依家仲會唔會嬲你阿爸?」

楊樂文這條冷不防的問題讓江𤒹生怔了怔,他其實已經沒再為這條問題鑽牛角尖了。
當然回想起來都是痛,但他已經不再為父親當年的決定而憤怒。

「我只可以話,我明佢點解咁做。」

他明白對當時父親而言,某些事情比起他的命還重要。
他的母親亦是同意父親的決定,才會故意給他多點零用錢能夠在那天玩久一點才回家。

他們從某方面來說當然是不負責任的父母,但當江𤒹生也做了老大之後,就明白有時為了一幫人不得不捨身。

楊樂文聞言只是淺淺一笑,沒有吭聲。
他的安靜讓江𤒹生覺得很不對勁,他推了推對方的胳膊:「喂,發生咩事呀?」
「你仲想唔想同我一齊去電單車旅行?」
「吓?」
「嗯,」楊樂文夾著煙托腮問他:「仲想唔想?」
「…都想架。」江𤒹生沒想過對方還記得這件事。
楊樂文掐熄了正在抽的煙,然後把煙包塞到了江𤒹生的手裡。
「做咩?」江𤒹生看著手裡的煙一呆。
「戒煙。」楊樂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身體健康先可以同你有咁遠去咁遠。」

江𤒹生看著手裡的那個煙包,裡面還剩下幾根煙枝。
他們之間從來沒說過什麼一般愛侶會說的情話,頂多是楊樂文逗他兩句然後他以食屎啦頂你個肺啦收皮啦回應,氣氛好不過三句就打架收場,可是他看著手裡的那包煙忽然覺得,他今天真的應該要跟對方說點什麼。

「喂。」
「嗯?」

楊樂文的手按在天台的鐵門上,他轉個頭看著江𤒹生,發現對方的臉紅得像神主枱的燈泡。如果可以把江𤒹生的臉當成電磁爐來用的話,現在應該可以直接煎蛋了吧,楊樂文強忍著開口逗飛他的衝動。

「你之前咪問過我,如果你都好似呂爵安咁失咗蹤嘅話我會唔會嚟搵你嘅。」
「嗯。」
「答案係唔會。」江𤒹生直直地看著他:「因為我唔會畀你一個人走。」

落日餘暉染上了江𤒹生稍稍漂染了的頭髮上,額前的瀏海跟著忽爾的一襲涼風擺動。
真是要命的好看。

楊樂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把江𤒹生扯到了懷中。

真是的。
誰敢說這小子蠢啊,竟然能用這麼簡單的說話就讓他感動到一塌糊塗。

閉上眼睛,楊樂文把頭擱在江𤒹生的肩上停了幾秒,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後轉身離去。

天台的門被關上了。
到頭來楊樂文還是一句實話都沒有跟他說。

可是我笨極也算是城西大佬。
我怎麼不會明白狙擊鎗有致命性的危險。

江𤒹生很明白,楊樂文的腦裡永遠有太多的大局和考量,而這傢伙永遠該死地正確。
所以無論是什麼事都好,江𤒹生只能寄望楊樂文能夠做到。
正當江𤒹生也打算走人的時候,關上不夠半分鐘的大門又再次被打開。

「一係今晚出去踩返轉當熱身先?」楊樂文探頭進來問。
「驚你呀?」江𤒹生爽快地接受邀請。

前方的路很艱險,亦有很可能是絕路。
可是在這之前,容讓我倆暫時拋下身份,僅為了彼此暢遊。

兩輛駕齊並驅的電單車,於這晚的公路上亮著最耀眼的紅光,一同於夜色裡馳騁。

 

***

 

陳局長的專車在警方的電單車開路之下,慢慢駛進了城東碼頭。
一早在場等待的新聞記者們看見他出現之後,就舉起相機不斷地拍,一時鎂光燈此起彼落。

陳局長挨在後座看著這些靠他出現才有口飯可以糊口的人們輕哼一聲。
車子駛到城東碼頭內部停下,他從車窗裡就能看見本來只有一點兒那麼大的楊樂文和邱傲然逐漸於他面前放大。
楊樂文這天一身筆挺的正裝,他在車廂裡也能感到小伙子的英氣迫人。

阿武,這小子比你兒子能幹。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我。

助手打開了車門,陳局長徐徐地步出車廂。

 

 

邱士縉打開了他的電郵。
又有一間國外大學的學者接受他的邀請,他們將會與在此城逃出去的學者一同舉行網上直播,向該國的學生講述城東的現況。

在不到半分鐘之後,他的電郵又收到通知,又一個逃了出去的終於安全,給他發了電郵報平安。

邱士縉看見對方報平安的消息後,他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他順手劃了根煙來抽,然後又被煙的味道嗆得直咳,眼水都飆了出來。

豬仔,我真的不想再抽你抽的煙了,這味道我這輩子都適應不了。
所以你要在天上替我們加油啊。

 

 

陳瑞輝在文具店前目送其中一輛客貨車駛離他的店,而這些看似跟平常送貨無異的客貨車即會與江𤒹生的車隊接頭。
接受過城東城西幫助的人們得悉事態知後一呼百應,他們都願意義助這次的分貨計劃,把這些玩具派出去。

「老細,我嚟攞貨架。」

一個老婦人出現在店前。
陳瑞輝記起對方是若莫一年前拜托城東組幫助他蒙受冤獄的兒子經由城東碼頭逃出去的老太太,他對對方笑了笑。

「好呀,呢邊吖。」

 

 

王智德一邊聽著收音機的直播,一邊透過狙擊鎗的瞄準器觀察著碼頭內的動靜。
在五分鐘之後,這裡的所有擴音器就會播放陳局長的錄音。

而他只有一次下手的機會。

王智德看著楊樂文在瞄準器後方的淡定自在,他的冷汗沿著頰線滑落在下巴上。
他不由得想起與對方三天前在城東大本營裡的對話。

滿桌都是散落的撲克牌。
他跟楊樂文賭對方能不能夠在十分鐘之內疊好八層的紙牌屋,結果他做到了,王智德發脾氣一掌推倒了他的紙牌屋。

楊樂文樂得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了自己再次破記錄還是因為王智德氣得跳腳。
笑了好一會兒後,楊樂文忽然對他說。

「阿勁,你幫我做一單,呢單可以一筆清你二百年債,自此無拖無欠。」
楊樂文要他用狙擊鎗在城東碼頭鎗傷他,製造出警方惱羞成怒的畫面。

「你痴撚咗線呀!射程可以去到咁撚遠嘅鎗有邊枝係無殺傷力架,你係咪想死呀!」
他聽到自己指著楊樂文的鼻頭臭罵。

「就係唔想死先搵你出山呀,你以為呢筆錢易賺呀?」
楊樂文仍然笑得從容,不知道是置身死於度外還是對他的能力有信心。

「你唔好當我萬能至得架!等間你死咗點算呀!」
他聽到自己竭斯底里地阻止楊樂文。

「時也命也,我都無計。」

從來沒有變革不死人的。
楊樂文接著說。

——阿勁,這任務只能拜托你做了。

楊樂文你這個瘋子。
王智德深呼吸了一口氣,他抬頭看了看雲層飄散的速度,再一次計算風速。
老天爺拜托你做次人吧,別突然刮風啊。

 

 

陳卓賢坐在城東碼頭旁的一輛客貨車裡。
車的內部進行了可以進行緊急手術的改裝,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進行搶救和輸血。

他坐在車裡等著手機裡的直播。
盧瀚霆即將在四分鐘後在異國的電視台裡與呂爵安一同接受訪問。

他在一星期前跟對方聊了通電話。

「你咁難得打畀我嘅?」
「你係咪嚟緊接受訪問?可唔可以幫手講幾句說話,城東要變天。」

盧瀚霆聽完整個情況之後就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他會在是次訪問裡談及自己逃走的經歷和呼籲大家關注這個地區。

其實陳卓賢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用。
但該做的還是盡量做吧,每個人往前挖一點點或許就能挖出前路了。

他往城東碼頭的方向瞥了眼。
瘋狗你別死啊,別砸爛我的金漆招牌。
而且他可不想對江𤒹生做災後治療,那傢伙哭起上來很吵很難聽。

 

 

江𤒹生正帶著車隊跟城西的其他兄弟一同等待著。
只要電視直播到楊樂文中鎗的畫面,他們就會發動車子攻進地圖裡被他們圈住的關鍵位置。

江𤒹生看了看手錶的時間,距離預定僅剩三分鐘。

這天他騎的是楊樂文的電單車,那晚跟他飆車之後,楊樂文主動提出要跟他交換車來開。
這可算是他跟那傢伙做過最似情人之間所做的事了吧,交換彼此重要的寶物什麼的。

那晚楊樂文把車匙圈進他的指頭,他得意地問他:「似唔似戒指呀?」
「好心你啦男人老狗咪成日做埋呢啲肉麻嘢。」

江𤒹生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楊樂文笑著說眼刀刺到他好痛。
他看著對方傻到冒泡的樣也跟著笑了起來,還城東大佬呢。

江𤒹生握著電話的手心正在慢慢滲汗,他伸出手指刷了刷螢幕上出現的楊樂文,心裡默默為對方祈求著。

對不起,之後我會學著坦率點,請給我點時間。
還有,我會開著這輛車來接你的。
所以你要平安啊。

 

 

「其實我一直都好想手下有是但一個似你咁有用。」陳局長伸出手握了握楊樂文的手:「咁年輕有為,真係不得了。」
「局長請。」楊樂文仍然保持著他職業用的笑容,對陳局長揚起手請對方就座。
「咁我就開門見山啦,其實我地都唔係想要晒成個碼頭,始終城東組咁多年嚟勞苦功高。」陳局長笑意盈盈:「我地想連同發展商拎返六成股權咗右啫,將呢度正式變成公私合營。」
「陳局長,其實我係想嚟親自解釋返成件事係點。」楊樂文不慌不忙:「之前組入面有太多事務,所以可能有啲信息混亂,令到你收錯資料。」
「簡單啲嚟講,我地唔會讓返城東碼頭出去。」邱傲然適時插話。

陳局長抬頭看著邱傲然。
發現對方竟然有著跟他母親相似卻又更加不屈的雙眼。

「即係無得傾?」
陳局長壓下了聲線,他的臉部肌肉已經因為波動的情緒開始抽搐。

場內的喇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噪音,在場的人們都被這刺耳高吭的聲音害得忍不住捂住雙耳,這陣噪音過後,一把男人的聲音正緩緩地在場內響起。

——阿賢,你知唔知要啲人民服從命令嘅話,最好嘅方法係咩?其實鎗都唔洗用,我地需要嘅只係少量嘅蠢人就可以——

陳局長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場內的擴音器裡被公開播出,他鐵青著臉色瞪著眼前的楊樂文。
楊樂文則輕輕揚起了嘴唇,他往後一站,置身於預定的位置裡。

 

異國的電視台裡正有一對逃難而來的學者接受清談訪問。

「盧博士,你同呂教授嘅經歷真係可謂係驚心動魄呀。」
「係呀。」盧瀚霆看著呂爵安微微一笑,後者握了握他的手:「好好彩嘅係,我地喺患難之際遇上咗一班好好嘅人。」

 

王智德看著楊樂文來到了預定的位置,他握住鎗,在扳機裡的指頭不斷發抖,他又用另一隻手抹掉了臉頰上的汗。

 

「而佢地呢一刻都為咗自己所愛嘅城市戰鬥緊。」呂爵安接著說了下去。

 

陳局長激動地站了起來,他想要撲到楊樂文的身上,卻被邱傲然反撲過來壓在地上。

 

「我希望大家可以花五分鐘到十分鐘嘅時間,關注呢個地方發生緊咩事。」盧瀚霆對著鏡頭呼籲。

 

楊樂文往後挪了一步。
他抬頭看了這碧色藍天,握住了口袋裡那條屬於江𤒹生的車匙。
然後,閉上眼睛。

 

——第一聲鎗響,在殘城裡鳴起。

 

—FIN—

Chapter 14: 後記

Chapter Text

因為是後記請容讓我文白夾雜。

話說這個故事的最初本身只是我看了Chill Club的虎道門表演然後被正副的對視搞到我腎上腺素升到把把聲,於是就寫了第一篇的Bedshaped. 賀自己的聖誕。當初誓神劈願不寫RPS的我還是中了招,因為我對強強CP基本上是完全沒有抗性的(當然阿爆越來越軟綿綿又傻更更真係Q到PK),然後忽然一月的時候重聽了一些港產黑幫片的舊歌,於是我好想寫一個有港產黑幫片Vibe的故仔,本著食得唔好晒嘅原因,於是執起呢個故仔繼續Extend落去,由Bedshaped變成此城無烽煙再變成殘城無烽煙。

有好些讀者看過我最初的構思,本來我想藉此故事進行一個狗血橋段大雜燴實驗,到底失憶撞車孤兒遺孤尋孤呢啲狗血到無倫嘅大雜燴擺埋一齊炒埋一碟會唔會好睇呢,有最初睇過第一版ending嘅的讀者知道本身故仔是文哥仔死的,然後Ian趕到去救文哥仔嗰陣已經救唔切,佢就幫文哥仔用個Message呃咗爆仔去另一邊令爆仔悻免於難,然後Ending就是爆仔風馳電制趕去救文哥而唔知文哥已經死咗,狗血是狗血但我自己覺得很有Feel誰叫我鍾意天若有情呢首歌呢(咦)。

但計劃總跟不上預期,其實初寫登神篇我都無預過要有巨豬呢條線,只能說我又進入咗作者會神打張枱成枱都係米而角色會上身的狀態,然後就好快寫完成個故仔。

寫完登神篇陸續收到令我幾暖心嘅回響,開始有讀者為我努力推文而且有啲更話我佛到發光(畢竟IG Post都沒有),有啲人話我知從故仔入面得到力量,以致我忽然良心發現覺得好似有啲責任寫好個故仔,然後走著走著,就寫了一個人為什麼要活下去嘅故事,亦都好希望藉呢個故仔提醒我地不要忘一些不該忘的事情。

我寫作嘅時候好鍾意用大量隱喻,Get到深層意思嘅我好開心(例如有讀者明白黑醫陳嘅媽咪就係「裝睡的人叫不醒」),如果睇唔到深層意思就咁睇表面嘅話,自問呢個故仔嘅娛樂性都應該夠高,啲角色們塑造都幾特別,自問出過場嘅每個角色無論戲份幾多都應該會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無印象嘅話都可以用盤冷水淋醒我嚟啦Come on)。

而啲角色其實都有比對關係,當中最深刻莫過係巨豬。
其實巨豬嘅信念一樣,佢地為咗救最多嘅人而努力,一個選擇體制外一個選擇體制內,大表覺得豬仔做嘅嘢係無用功,覺得佢傻,直到最後喺對方死後知佢幾咁孤單地戰鬥嘅時候,佢嘅崩潰有心痛亦都有對故友不理解嘅內疚。藉此想提醒大家吧,總有啲信念與我地相同但道路選擇不同嘅人,佢地嘅方法我地不一定會同意,但如果最後都係想去同一個目的地嘅話,少啲指責多啲尊重吧。

而陳虎之間亦都係一個對比關係,一個有家一個無家,各自有各自嘅痛苦,同樣係備受期待出生嘅生命,佢地走在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而最終相遇了。想鼓勵在迷惑中的大家,現在好苦但未行到落去都唔知前方會發生啲咩事,再往前走吧。

故事入面我一直強調善良人做事要有手段,好人要比奸人更奸,因為實在太多人將懦弱/愚蠢/善良三者混淆,善良嘅人其實為咗保護更多嘅人係要識還拖嘅方法。善良係一個極高階嘅選擇嚟,因為要洞悉奸人的奸。故事最後文哥仔要王勁用鎗傷自己將個波推返落陳局長度,都是手段,當然佢是賭命。

另外其實我私心幾個角色設計,二百年的債仔狙擊手王勁,黑醫陳都是我覺得過癮的角色,而豬仔雖然出場唔多但我相信佢令大家會留下好深刻印象。

然後留少少筆墨畀正副。

我雖然食佢地CP但我搞唔掂兩條友嚟度甜蜜蜜彈粉紅波波,我覺得佢地嘅CP就是Bromance/Romance之間,於是情話講到第三句永遠是打交收場,但我私心覺得此文嘅正副係唔一樣嘅CP寫法不過都是極為浪漫的。每對CP嘅好味都不一樣,沒有一定公式架。

殘城嘅結局留返畀大家想像吧,我覺得實在無必要寫落去,因為接下來是全城自救。不過佢地兩組人做咗影子政府好耐又有武器而且連老太太都會幫手送玩具,所以是樂觀的。

最後說一句。

前路未明,明天沒有突然變得更好,現實還是泥沼。
但我們,有彼此,所以珍惜彼此。

謝謝看到這裡的大家。
正副凍過北極圈都有過百Kudos我覺得超額完成啦!

另做少少個人宣傳。
如果你鍾意我文字嘅話,這是我的IG,呢度唔會放同人所以齋睇同人無科勞嘅需要,呢度係放我基於廣東歌嘅創作小說 : https://www.instagram.com/exilestories/
這是我的Patreon - https://www.patreon.com/exilestories (收費原創故事,而自問我原創寫得最有心機同最好)。

多謝你地!

Chapter 15: 故事配樂

Chapter Text

基本上完咗一個長故嘅習慣都會share返到底嗰章我係聽緊咩歌/或者想像係咩歌做背景音樂。
殘城都唔例外,喺度Share一下自己嘅Playlist.

https://www.youtube.com/playlist?list=PLsFClvMWNcRjVrCMFDUQWEa6wj9IWTgIU

Cigarettes After Sex - Heavenly ( 第一章)
The one who will leave - 第三章(最後城東海峽挖屍)
Mission Completed - 第四章 (Anson Lo從法庭逃出後到碼頭前)
Mr - 時間遊戲 (姜虎篇主題曲)
坂本竜一 -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姜虎篇最後,豬仔被鎗殺,畫面影著倒臥但不見樣的豬仔,以及濺了鮮血半天吊的電話聽筒)
幸せ -(摯友 - 由喪禮至讀信)
張雨生 - 沒有煙抽的日子 (最後deegor於電台一邊講嘢,montage大表於路上渣車)
Mr - 邊城 (Ian離開城西組 爆仔於診所獨自垂淚)
John Mayer - Neon (陳爆緣起 - 大家去聽下真係好難彈XD)
John Mayer - The heart of life (陳仔篇完故主題曲)
Hans Zimmer - One Simple Idea (城東城西首領集結商討對策)
Sunset Rollercoaster - Vanilla - (正副天台戲最後)
Hans Zimmer - Cornfiled Chase - (最後一節,與局長正式宣戰到鎗聲響起)

有興趣重讀的讀者可以試試新閱讀體驗。
以上。

Chapter 16: (巨豬非CP番外)時代洪流裡的瑣事

Summary: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AAGl0MfXDQ

若然許可,請聽著這歌閱讀。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01.

我是一隻貓。

名字嘛…
現在還沒有呢。

02.

後來邱士縉又搬了次家。

在城東城西兩幫人正式向官方宣戰之後,整個城都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官方瘋了似的進行大抓捕,連根本與事態沾不上半點關係的市民都被通通抓了起來,而城東城西兩組人亦沒有示弱,不管是連同大規模的民眾向官方施壓還是直接佔據官方的戰略要地,迫著官方就範,頭三個月的戰況一度陷入膠著狀態。

邱士縉是官方主要的追捕對象。

他這十數年行事極為小心,除了有城東城西兩方人馬及一般民眾支持之外,由於他熟悉法律條文,所以就算被逮住也能從縫隙裡脫身。這次官方正式撕破臉皮,他們省得再找什麼藉口,直接來個莫須有,誓要把邱士縉捉住。

當然他不會坐以待斃。
狡兔有三窟,這些年間邱士縉老早就習慣了東藏西躲的日子,他有很多個不同藏身的窩,而這些年被他救過的人們的在地親友亦很願意向他伸出援手。

這次他搬到老區的一間唐樓裡,這是他以前救過的學者拜托城裡的親友給他找的地方。
房子有點狹小,沒有房間,打開門就是一個長方型的空間,不過勝在有熱水供應。
有舖睡袋的地方就足夠了,這對逃跑中的邱士縉來說已經足夠奢侈。他看中這裡的主因,是因為這裡的露台能夠看到其中一個主要的交通路口,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可讓他立刻逃走。

這房子丟空了許久,進門的時候有點發霉的味道,他馬上打開了窗透氣。他又打開了廚房和廁所裡的水龍頭,讓水排清老舊喉管裡的鐵垢。

而當他從廚房折返廳子的時候,他發現這裡出現了個不速之客。

「喵。」

陽光落在牠黑色的皮毛上,一雙祖母綠色的眼珠像寶石般發亮。

03.

打開了電腦,邱士縉開始處理他的日常工作。
這隻不請自來的小貓則乖巧地趴在地上看著他,牠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十數分鐘就逗動一次尾巴。

還真悏意啊你這頭貓咪。
他看著這頭慵懶的貓不禁笑了出聲。

邱士縉沒有養過任何寵物。
倒不能說是沒有興趣,事實上他還挺喜歡狗,算是個犬派。只是這十幾年間,他幾乎每天都在刀鋒上過活,自顧已不暇,難得談過的感情亦因為他的工作原因而每段都談不長,免得耽誤女孩子的寶貴光陰,他早就習慣孑然一身。

寵物可不是心情好就逗逗下巴哄兩哄,心情不好就懶理的存在,都是寶貴的生命。這責任太大,對他來說有點奢侈,而他竟然在逃亡的午後能跟一頭自來貓共處一室,這感覺還真微妙。

跟陳瑞輝交換了最新的情報亦跟海外組織搭上了線,邱士縉這天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
他打開了背包裡的食物,在廚房裡快速給自己做了點吃的,還打開了吞拿魚罐頭拌著雞蛋做了個奄列。

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小貓還沒有走,只是眨著眼睛看著他。
他此時才第一次走到這頭貓的身邊,他伸手摸了摸牠,小貓發出了舒服的嚶嚀聲。這貓的毛髮挺乾淨,但又未至於乾淨到像是家貓的水平,怕是一頭愛乾淨的流浪貓而已。

瞥了眼窗外,天都黑了,他作為人都會肚餓,大概這貓也餓了吧,不然不會盯著他手上的食物搖尾巴。這條老街的房子都很矮,而且一般也有露台,大概這頭貓就是每天跳去不同的人的房子裡看看能夠討到什麼吃。

邱士縉未養過寵物,也不知道到底貓要吃什麼,在他僅有對寵物的知識裡,他們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會死的。

「你唔好彩啦,今日撞到我。」邱士縉蹲下來按了按貓咪啲頭:「我都走緊佬呀,無乜嘢可以醒你。」

邱士縉再次打開自己的背包看了眼,最後拿出了另一個吞拿魚罐頭。
貓應該都會喜歡吃魚?但牠們好像不能吃咸的。
他最後把魚肉倒進清水裡泡了好幾次,亦吃了口試味,確定已經淡到吃不出任何咸味之後,他用紙碟端好魚肉端在這頭自來貓的面前。

貓咪湊前嗅了這盤子一眼,然後很快就開始吃了起來,幾分鐘之內就吃光了盤上的所有魚肉,吃完之後又對邱士縉喵嗚了聲,像是答謝他一樣。

不是說貓都是很高傲的嗎?怎麼這頭貓這麼有禮貌。
邱士縉笑了笑,他又拍了拍貓咪的頭,這頭貓順著他的手掌磨蹭起來,最後跳上了他的大腿上。

好溫暖。
邱士縉凝視著懷裡的貓數秒,忍不住俯前了身,抱了抱這頭貓。

真是過份啊。
明明我在逃跑中,不能有什麼牽掛的。

他看著好像在他懷裡得到安全感的貓咪,伸手擼著牠的脖子,輕輕笑了出聲。

04.

邱士縉跟陳卓賢聊著電話。
老城區位於城西,這段時間都是由城西組的人給他送上生活物資。

「…呀,你可唔可以幫我拎包貓糧嚟?」

說到最後,邱士縉看了眼已經在他家裡留了好幾天的貓咪。
本來以為這貓吃過一頓後就會走,豈料牠竟然連住了幾天,不過邱士縉也沒有趕牠走的打算。
落難之時有個伴,是支撐下去的精神安慰,不管是人是貓都是份溫柔。
但總不能讓貓咪一直吃不適合的食物,所以他拜托陳卓賢給他送貓糧。

「貓糧?」陳卓賢疑惑:「吓,你走佬先嚟養貓?」
「自來貓嚟。」邱士縉看著跳上桌子上的貓輕笑著解釋:「不過都係睇你方便,唔方便就由佢。」
「咁又唔會有咩唔方便嘅。」

他聽到陳卓賢在電話邊傳來的寫字聲,知道他把自己所需的內容全都記下來了。

這天沒有太多實際的工作要做,邱士縉在家裡掃著新聞網站,同時亦打開了組織的新聞群組。
這城的新聞機構在這五年間早已受壓於政權,時時刻刻被掐著脖子不敢說話,可是這幾個月來的動態大概讓他們看得到曙光,有好些新聞機構和獨立記者都願意報導第一線的真相。

對等武力、傳媒力量還有無法竭止的憤怒,他對這次的運動還是有信心的。
只是,他們都犧牲了太多了。
而這些犧牲都追不回來。

大門傳來一陣敲門的聲響,邱士縉警剔地執起了自己的鎗支,然後門外傳來熟悉的人聲。

「大表,係我。」

邱士縉還真沒想過這次來的人竟然會是江𤒹生。
城西霸王親身來給他送吃的,這陣仗未免誇張了點。

打開門,只見提著一袋二袋的江𤒹生站在門外,神色有點憔悴。

「哇,你親自過嚟我受唔起喎。」邱士縉留意到江𤒹生的臉色,主動活絡氣氛。
「我去咗轉醫院,順路啫。」江𤒹生故作輕鬆地說:「你隻貓喺邊?」

原來此行是為了看貓。
邱士縉輕輕側身,讓江𤒹生走了進去。

江𤒹生把手裡兩個大膠袋擱在地上之後,就與趴在露台曬太陽的貓咪對上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蹲在貓咪的正前方,貓咪安靜地打量了他十數秒之後,緩緩地走近了他。

邱士縉看見江𤒹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謝謝你啊貓咪。

距離楊樂文中鎗已經數個月了。
雖然王智德的眼界確實是準,但最後還是輸給了忽然的一陣怪風。楊樂文大難不死,不過至今已經躺在病床上數個月昏迷不醒。醫生們也找不到他醒不過來的理由,陳卓賢也只能對他們說一句很老土又真實的話,剩下來的就靠病人自己了。

楊樂文拿出了自己的命來跟此城的命運賭了一把,既有勇亦有謀,作為其中一個運動成員,邱士縉確實是佩服他。就像楊樂文推算的情況一樣,當天各大傳媒直播了楊樂文中鎗的畫面之後,這些年來受過城東組恩惠的市民們眾怒難平,讓這場變革運動走得算是順利。

「文哥見點呀?」
「都係咁。」

江𤒹生逗貓的手指僵了僵,然後他又沈默了起來。

誠如楊樂文所說,沒有哪場變革是不流血的,那些流血的人們可能做就了偉大的歷史,但他們的犧牲亦讓身邊的人痛不欲生。

早在之前他就能看出來江𤒹生和楊樂文之間的氣氛有著些許的曖昧,可是邱士縉覺得這是別人的私事,他也沒有探聽的打算,直到楊樂文中鎗送院然後醒不過來,江𤒹生在這段時間暴瘦,他才發現這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概比他想像中的要深很多。

可是江𤒹生還是城西大佬,所以那些苦痛和眼淚只能留給夜靜無人時的自己,在白天的時候他仍然要端起架勢來指揮行動。

邱士縉看著江𤒹生一下一下地摸著貓的姿態站了起來。

「你飲唔飲茶?一係我煲少少水。」

沒待江𤒹生回答,邱士縉已經走進了廚房。
打開水喉,水沖進水壼掩過了門外人抽抽答答哽咽的聲響。
他從門縫看出廳,只見江𤒹生抱住貓咪小聲地哭了起來。

哪有可能不擔心不難過。
看著所愛的人躺在病床上卻無能為力,沒有比此更令人無助的事了。

謝謝你啊小貓咪。
邱士縉看著被江𤒹生乖巧地抱著的貓,把水喉又開大了點,讓這陣水聲蓋過江𤒹生的哭聲,讓他偷點抒發的空間。

05.

江𤒹生離開了之後,邱士縉走到陽台上抽煙。
這個老區的房子全都很矮,因為以前為了遷就建在城裡的機場,所以才建得這麼矮。機場拆遷之後,帶走了這個區域的繁華,但亦有一種異於其他地區的寧靜。

在這裡能夠看到很漂亮的黃昏。
也難怪他的那些學者朋友們明明薪水都很不錯,可是偏偏鍾情這個連鐵路都沒有的老區。當他站在陽台上抽煙看夕陽的時候,會有一種跟這城市一同老去的錯覺。

他沒有愛人,但能與自己所愛的城市一同老去,何嘗不是種浪漫。

煙抽了半根,貓咪走到了他的身邊,邱士縉伸起腳想要讓牠退一邊去,可是牠喵嗚一聲倔強地走上前來。

「呢隻煙好哽,你唔好行埋嚟啦。」

邱士縉低頭對挨著他的貓咪解釋,可是貓老爺終於展示了牠難得不聽話的一面,就要賴在他的腳邊怎麼都趕不走。

他看著任性的貓兒笑了笑,然後再次看向前方的夕陽。
明知道這頭貓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可是他莫明地想跟牠說點話。

「貓仔呀,以前我住間大學嘅Hall都可以見到好靚嘅sunset。去到月尾嗰陣大家都無乜錢,所以都係夾錢煮飯喺common room度搞掂,嗰陣我有個朋友係我地全班同學嘅救星嚟,佢可以將啲勁平嘅餸煮出好多種花神。」

邱士縉說著抖了抖手裡的煙灰。

「佢話佢屋企好窮,所以過慣咗呢啲日子,但佢份人又為食,所以成日鑽研點樣用最平嘅餸煮最好味嘅嘢食。」

夾在指間的煙枝透露著橙紅色的光。

「我地就好似成班化骨龍咁等阿媽煮好飯,坐晒喺common room度等佢又煮啲咩出嚟surprise我地,然後圍晒喺度望住個夕陽食飯。」

一根煙已經燒完。

「有時諗返嗰陣真係好開心。」

是的。
真的很快樂。

他記得李駿傑做過一道賣相很奇妙的菜,不知道何解他煮出來的白汁是灰灰黑黑色的,那時候大家一臉抗拒,直到邱士縉吃了第一口指著飯尖叫連連,大家被他誇張的反應吸引到吃了一口,然後一起吃到拍枱拍櫈,那道菜也成為了他們最愛的一道菜。

唸書那時他問過李駿傑怎麼煮這個白汁,對方只是笑得一臉奸詐說這是他的獨門秘方。

——他該問出來的。
這些年他再也沒吃過這個味道了。

「喵。」

像是感受到他的難過,貓咪蹭了蹭邱士縉的腳,好像想要安慰他似的。
邱士縉微微一笑,他把煙頭擰在剪開了的膠樽裡,在貓咪面前蹲了下來。

「貓仔,你都住咗成個禮拜,我當你想跟住我架啦。」
「喵。」
「我幫你改個名好唔好?叫你貓仔好似好無誠意咁。」
「喵。」

他說一句,貓咪跟著他喵一句,好像真的聽得懂他說話似的,很過癮。
可是該改什麼名字好呢?邱士縉搔了搔頭,不怕生壞命至怕改壞名嘛,相信貓也一樣吧。

「嗯…貓貓?」
貓咪沈默下來沒有理他。呃,可能真的太敷衍了。
邱士縉盯著牠毛髮的顏色歪了歪頭:「小黑?黑仔?」
貓咪仍然沒有理他,而且還不屑地舔了舔自己的掌心。
「咁寸架咩你。」邱士縉被對方討打的樣子惹笑出聲。

叫什麼名字好呢。

「…豬仔。」
「喵。」

貓咪抬頭看著他,黑得發亮的尾巴甩了甩,似乎很滿意這個稱呼。
邱士縉有點意外地盯著貓咪,他歪著頭思考了幾秒,忽然在想這頭貓有沒有可能真的是李駿傑那傢伙。

笑著搖了搖頭,邱士縉甩開了這個無稽的想法。
他揉了揉貓咪的頭,貓咪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真不該給你改名字的。
一旦改了名字,就更加容易產生感情,要是發生什麼事的話就更難過了。

06.

臉上的刺痛感劃破了邱士縉這夜的凌晨。
他掙扎著醒來,只見臉上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劃過,他下意識往後一縮,看見他剛決定收養的貓兒正用牠的貓爪劃花他的臉。

「搞乜——」

他的脾氣才上來兩秒,就發現氣氛不太對。
邱士縉稍稍打開了窗邊的百葉簾,他從縫隙看出去,發現街口有不尋常的動靜。邱士縉趕緊爬了起來,把長期收拾好的背包扛在肩頭上。

「咁叻仔,之後獎你食罐罐。」

邱士縉套上了衛衣,貓咪很順勢地鑽進了他衛衣前寬大的口袋裡,然後得戚地伸出了頭。
真是頭機靈的貓,機靈到我真的開始懷疑你是不是人了。

「不過你下次可以用其他方法叫醒我。」邱士縉捂住自己的臉頰,他這麼帥可不想破相啊。
「喵。」

貓咪的叫聲很愉快。
你這傢伙肯定是故意的。

沒有跟貓咪討價還價的餘瑕,邱士縉從逃生樓梯跑了出大廈。正當他猶豫往左跑還是往右跑的時候,貓咪忽地從他的口袋裡跳到地上去,他怔住了一秒,貓咪回頭瞥了他一眼後,就不住地往另一個方向跑。

——你是在帶我逃命嗎?

邱士縉當然覺得這一切很荒謬,可是連他都搞不清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逃的時候,他決定賭一把,於是亦跟著貓咪的腳步往前跑。

他們跑進了一條後巷內,那裡有條很長的樓梯可以讓邱士縉往上爬,翻牆到另一個屋苑去。正當邱士縉打算爬上鐵樓梯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動靜,他立刻屏息靜氣地躲進了數個垃圾袋的中間。

「——呢邊有聲,過嚟昅下。」

手電筒照進了後巷,邱士縉在難聞的氣味中屏著息,看見刺目的白光往他的方向越走越近。正當他感到自己的冷汗汙濕了背脊的時候,他看見一個黑影跑了出來。

然後一聲鎗響。

「哦,原來係貓。」

人聲遠去。

邱士縉瞪圓了眼,他從縫隙看到貓咪躺在血泊之中。

07.

陳卓賢被一通電話打斷了難得的睡眠。
這段時間的事讓他一直處於神經緊張的狀態,稍稍的動靜也能讓他轉醒過來,當他看到邱士縉的電話時立刻從睡床上坐直了人。

「我係醫人嘅醫生唔係獸醫喎。」
「我知。」邱士縉的聲音很迫切,甚至帶點哭腔:「但我真係唔知應該搵邊個幫我。」
陳卓賢嘆了口氣,他一邊用手機查著有沒有認識的獸醫聯絡人一邊安撫邱士縉:「咁你快啲帶佢過嚟先啦。」

換著是以前的話他肯定會罵髒話然後掛線繼續睡覺。
可是他們都失去了太多了,他很能理解那種不想再失去任何事物的心情。

最後陳卓賢給邱士縉找到個在城西區開店的獸醫。
他們幫過這個獸醫不少忙,所以那個獸醫那怕是被半夜吵醒都好,也接受了這個委托,在凌晨時份搶救這頭中鎗的貓兒。

陳卓賢真的從未見過這麼狼狽的邱士縉。
哪怕經常跟城東的人混在一起都好,這十幾年來做盡犯法的事也好,邱士縉始終帶著一股爾雅的氣息。

當他抱著貓出現的時候,頭上還黏了點食物殘渣,陳卓賢才知道對方為了躲避追捕而躲進了垃圾堆裡,而這頭機靈的貓救了他一命。

他們兩個坐在走廊外面等。
陳卓賢看著邱士縉雙手插在頭上那頹然的表情,再次提醒自己不能養任何寵物。

一旦有了牽掛,失去的時候真的會很痛。
他想起江𤒹生在手術室外等結果的那個神情,若然可以,他真的不想看見身邊有任何人再次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可能你覺得好蠢。」
「但我覺得…佢好似豬仔。」
「所以我唔想畀佢死…」
「唔好再一次…再一次用咁嘅方法死…」

陳卓賢看到邱士縉彎著腰哭得一塌糊塗。
有什麼蠢不蠢的,小時候的我們不都會替毛公仔蓋被子,覺得那些都是我們的朋友,冷不得。

他伸手給邱士縉摘掉黏在頭上的垃圾,然後拍了拍他的肩。

「無事嘅。」陳卓賢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貓有九條命架嘛。」

邱士縉聽完哭得更厲害了。

陳卓賢挨著牆閉上眼。
他還真是不適合安慰人呢。

08.

幸好老天爺還是開了次眼。
邱士縉的貓咪沒事了,而醫院亦告訴江𤒹生,雖然楊樂文還未醒過來,但指頭開始動彈起來,似乎是對外間事物有反應。

江𤒹生收到電話的時候,言語能力嚴重退化,變成了除了多謝以外不懂說第二句的廢人,然後他騎著楊樂文的電單車直衝醫院。

也許,生活還是會逐點逐點變好的吧。

而大難不死的貓咪正與牠的主人展開第一次戰爭。

「嗱你生得咁靚仔都唔想自己臭崩崩架嘛?」

邱士縉發誓自己溝女的時候都沒有付出過這種耐性,他壓低聲線用最溫柔的腔調哄著眼前的黑貓。

「喵————」

他伸手想抱住牠,而貓咪已經跳到了桌上去,這一跳還掃跌了他的電腦。

「我今日一定要幫你沖涼呀!」
「喵!」

大概生活就是由這些無聊和乏味的日常堆疊而成。
沒有那麼多的烽火連天,無聊得教人抓狂。

「我捉到你啦!」
「喵——」

邱士縉終於把這頭頑固的小貓抱在懷內,往浴室走去。
貓咪看著花灑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可這就是生活。

-FIN-

Notes:

有很多人喜歡殘城裡的巨豬,有問我能不能寫番外。
有早醒來,覺得如果豬仔變了傑利喵的話會怎麼樣呢?於是寫了這篇。
我覺得這篇文章是久違的治癒系,希望能治癒你。
然後,這篇的大表好溫柔啊哈哈。

0222 補充一下粗略自譯的日文歌詞

大事なものを強く握り締めたら 粉々になって指の隙間から落ちていった
重要的事物 一旦用力就會被握碎 像粉末似的從指縫間掉落

だから今度はそっと手の平にのせてみたら
所以 若這次把它放平在我的掌心之中

音もたてず風に吹かれて消えてしまった
無聲也無息 風就這樣吹散了一切

昨日よりも今日が素敵で
比起昨天 今天更美好呢

明日さえもいらないくらいに 生きて行けたらきっと
若能活下去的話 就像連明日也不需要似地活著吧

笑って笑って 歩いていれば
笑吧 笑吧 若可以就往前走吧

何処かであなたが待っている
我會在某處等待著你

笑って笑って愛を探して あなたのもとへゆこう
笑吧 笑吧 尋找愛吧 朝你的一方走去

泣けないほど辛い時でも 格好悪い自分になっても きっと歩いてゆける
痛苦到哭不出來的時候也好 自我嫌惡的時候也罷 也一定可以往前走的啊

笑って笑って 歩いていれば
笑吧 笑吧 若可以就往前走吧

何処かであなたが待っている
我會在某處等待著你

笑って笑って愛を探して
笑吧 笑吧 尋找愛吧

あなたのもとへゆこう
朝你的方向走去

笑って笑って 涙こらえて
笑吧 笑吧 凝住眼淚吧

誰もが明日を待っている
有著誰正在明天等待著你啊

喜び悲しみ重ねてゆける
悲喜重重交織 仍往前邁步

きれいな空が見える
定能看到海闊藍天

Chapter 17: 黑醫陳的一天

Chapter Text

黑醫陳的一天。

朝早八點:瞓醒,碌多十分鐘先肯起身。今日又係要努力面對世界嘅一日。
朝早八點半:想碌多十分鐘先起身,點知一碌碌咗半個鐘,已經喺床上睇埋琴晚嘅美股升跌,一邊刷牙洗面一邊諗今朝早入股嘅策略。
朝早十點:診所開工,枱上面有一部手機全程睇股票。
晏晝十二點:撚病人睇症睇到十二點鐘,同虎仔一齊出去食Lunch,總結上晝收獲。
晏晝一點:港股再開市,又開始望住個市做人
晏晝兩點半:繼續開診。
晏晝四點:港股收市,開始無心看診。
晏晝五點:收到虎仔Message,搶到超市特價牛肉(開心)
晏晝六點:診所收工,埋診所條數。
夜晚七點:同爆同虎仔三個人食飯。
夜晚八點:鼓起勇氣睇城西條大數。
夜晚八點零五分:見到爆又亂洗錢,開始咆吼
夜晚八點零十分:仲未嘈完交
夜晚八點十五分:爆認衰仔,虎仔拎出布丁擺平局面
夜晚九點半:趕得徹埋好條數,美股開市
夜晚十點:收到急單,趕落診所做手術
凌晨三點:手術完成,可以休息

陳卓賢躺在床上,閉上疲憊的眼睛。
明天還是要繼續努力不讓城西組破產。

人生好累。

Chapter 18: 直到天涯海角(正副番外‧爆中心)

Chapter Text

此章OST - 不再讓你孤單

 

01.

人不是一朝一夕中成長的,人是在一瞬間成長的。

城東碼頭一發鎗響,令全城捲入了戰火,支持政府和反對政府的人立刻變成了兩個陣營,令整個城市割裂成兩邊。支持政府的認為指望城東城西組那幫黑道,這個城市才會真正地墮落,還不如抱著那些搖搖欲墜有幾乎等於沒有的社會規矩活著,起碼還有點基本遊戲規則;反對政府的那幫人則認為要看著政府那幫人睜眼說瞎話指鹿為馬,每天被愚弄,還不如把希望押在城東城西組上,起碼他們說話算話,哪怕他們的標準亦會隨著時局的好壞而變動,但起碼還說道義。

城內烽火連天,不止是實際的武裝衝突,還有人心的衝突。前者還比後者容易控制,因為武力是很直接的,比的不過是誰的拳頭比較大比較硬,揍到敵方沒有還擊之力,就只能乾脆認輸。但後者呢,觀點與角度,自身立場和利益,一旦爭拗上來就沒完沒了。只要牽涉自身利益,黑的都能硬扯成白,本來人就是利己主義生物,反駁對方還能被人上升到剝奪言論自由,就算說話的人明知道這個城市早已失去了自由。

世道混亂,人心惶惶,在城內吵得火紅火綠的時候,城東的大本營就像與世隔絕似的,他們仍然保持著冷靜的姿態來面對這次騷亂。

茶桌上攤了這城的地圖,江𤒹生用紅圈圈住了幾個主要的據點。

「之前踩過晒點,朝早八點到八點十五分係佢地換更嘅時間,如果我地攞到呢度嘅話,就可以搶走佢地四分一嘅軍火。」江𤒹生用筆敲了敲被圈住了的地方:「皮皮,批鎗今日準時到?」
「車隊去咗接船——」陳瑞輝交代的時候,他手機響了響,然後他眉頭一揚:「到咗,入埋倉。」
「好,咁擸埋佢地啲軍火嘅話,佢地要再買入嚟都需要啲時間。」
「官方禁錮班義工醫生嘅片我都同大表Send咗俾班學者,」陳卓賢看了看盧瀚霆剛給他傳的電郵:「Dr.Lo會同嚟緊要出席嘅研討會主辦單位商量下,俾佢改篇演講稿,佢會幫手攝一段講呢邊嘅人道問題,會講埋城東城西組點幫政治犯走難。」

這是在城東碼頭騷亂之後,城東城西組幾乎每一夜都會舉辦的例行會議。
兩組最重要的人物都會齊集在此,再加上邱士縉,一同商討接下來的戰略和補給的方法。

「撈黑撈到自己個朵可以喺國際論壇出現,係威嘅。」江𤒹生彎了彎嘴角再環顧四周:「仲有冇嘢要交代?Ian你有冇嘢要補充?」
被點名的陳卓賢搖了搖頭。
「無就散啦今日,各自返位Standby。」

楊樂文中鎗之後在受城東組保護的私家醫院裡養傷,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這天恰恰是他昏迷的第三十天,也代表了他們與政府已經開戰了足足一個月。

在楊樂文展開整個計劃之前,他已經連自己一旦出意外後的後備計劃都準備好了,基本上他們都是基於楊樂文預備的藍圖行動,再按照局勢的變化作出調整。

收到任務指令的各人整裝待發,要聊電話要回訊息的馬上去聊,而江𤒹生立刻變得面無表情,他低下頭來把地圖捲起。

陳卓賢看著臉上完全失去了溫度的江𤒹生,有點不忍地轉個頭去。

陳卓賢自問算是個聰明人,甚至他覺得自己某些位置比起楊樂文更要聰明,可是楊樂文始終是做習慣了老大的位置,從小到大訓練他凡事必須一眼關七,他的大局觀是在場任何人都無法比擬,在他被迫退出戰團後,首領的位置理所當然地落在了江𤒹生的身上,而江𤒹生亦不負他所望,在戰線開展之後帶領會議還是落場指揮,每件工作都做得十分妥當,跟那個總是缺點心眼的衝動派完全是兩個人。

就算他倆的關係如何曖昧也好,楊樂文對江𤒹生的信任並不單單因為這個男人是他的伴侶,而是因為他信任江𤒹生的能力。

人總是一夜之間成長的。
可陳卓賢卻覺得,江𤒹生在一夜之間,變老了許多。

「Ian哥,你今晚過返去定留喺度?」邱傲然走過來跟陳卓賢聊天。
「留喺度啦,呢邊近醫院啲。」陳卓賢遙遙地瞥了江𤒹生一眼,用著剛剛好的聲量跟邱傲然說話:「過兩日中秋,我想落醫院mon實啲,睇下有冇嘢幫到手。」

江𤒹生的身體果不其然一僵。

重病的人總是熬不過大時大節。
這也是江𤒹生這幾天總是愁眉難展,隔十多分鐘就盯著手機看一次的原因。

了解到陳卓賢的意圖,邱傲然也樂意跟他演這齣戲。

「乜你信呢啲嘢架咩?」邱傲然的語氣低了下來。
「小心啲好。」陳卓賢話鋒一轉:「話唔定依家唔係應該去醫院,係應該喺日出嗰時上山頂個廟度求個符,有啲細嘅同我講話好靈。」
邱傲然點了點頭,然後他探頭問前方的江𤒹生:「咁爆哥,你今晚留喺呢邊定返去?」
「我返去呀,有啲嘢做,行先。」

說完這句話後,江𤒹生執起了自己的頭盔和車匙,拍了拍邱傲然的肩膀之後,轉身離去。

邱傲然盯著江𤒹生的背影,再轉身問陳卓賢:「Ian哥,你特登架?」
「藥石無靈嘅話,咪試下求神拜佛。」陳卓賢嘆了口氣:「點都要俾個希望佢呀,係呀個局勢好亂有好多嘢煩,但佢都需要出去散下心。」
「咁如果佢知道個希望係假架呢?」邱傲然在這邊這麼久可沒聽過山頂那廟有多靈驗。
「咁呀,」陳卓賢苦笑:「咪俾下一個希望佢。」

這個希望崩坍了,那就再找下一個希望。
一個一個、一步一步,回頭一看,這路竟然已經走了這麼遠了。
自欺欺人,也是活著的哲學。

 

02.

 

曾經有一段時間,江𤒹生很討厭楊樂文的電單車。

那時候楊樂文買了他人生第一輛電單車,那是他從武叔的一個朋友手裡頂過來的車,價格便宜,但車的型號始終有點老。
當時楊樂文對這車寶貝得很,他有時間就窩在車房裡鼓搗著,一耗就一整天過去了,回到大本營時總是渾身髒兮兮卻樂此不疲,隔天一早又到車房報到,就算武叔拉他耳朵教訓他玩物喪志,也無法讓楊樂文聽話。

江𤒹生記得那天很熱,剛辦完事的武叔讓他催楊樂文快點回大本營。
當他叼著冰棒走到車房的時候,冰棒的果汁已經滴了他滿手都是,讓他的手也變得黏糊糊的。

「武叔叫你快啲返去食飯呀。」江𤒹生當時處於變聲階段,聲音有點啞:「今日拜完神好好餸。」
「嗯,搞埋先,好快。」楊樂文敷衍著江𤒹生。

楊樂文蹲在地上,拿著扳手不知道在弄些什麼,而他的臉上沾了些機油。
江𤒹生盯著楊樂文的車,再看了看自己沾滿了果汁的手,忽然有種衝動,他想一巴掌拍上楊樂文的車,就算他知道結局是會被楊樂文倒吊起來毒打。

楊樂文的語氣教江𤒹生有點無癮,江𤒹生跳坐上桌子,小腿跟著車房裡轟炸的搖滾樂在擺動著。
他低頭看著楊樂文一時舉起螺絲起子一時舉起扳手,完全不知道他在瞎忙什麼。

「乜電單車真係好好玩咩。」

比起好奇,一陣莫名的酸意淹過了江𤒹生的心頭。
很奇怪,平常組裡的兄弟們但凡有什麼好玩的東西都會瞬間奪去了江𤒹生的注意力,他肯定興奮得上竄下跳與他們鬧在一起玩,可是他卻很討厭楊樂文這輛電單車,討厭得恨不得教它立刻消失。

江𤒹生納悶的語氣讓楊樂文停下了動作。
他抬頭,看見江𤒹生的臉上是大寫的委屈,渾身上下都散發住不滿。
孩子心性的江𤒹生向來很好懂,楊樂文一眼就明白,小傢伙正為被楊樂文冷落而生氣。

「等多我一陣啦,等我搞埋個引擎將佢再整細聲啲,我就可以偷偷地帶你出去玩。」楊樂文重新執起了扳手:「武叔唔俾你咁快坐電單車住呀,佢話你個人唔定又衝動,撩兩撩就同人鏈車實出事。」
「嗯?」江𤒹生立刻從鬱悴的情緒抽離,他猛地抬頭:「你搞咁多嘢都係想帶我出去玩?」
「好過你跟其他人車呀。」楊樂文語氣的平淡:「佢地個個手車都亂嚟嘅,容乜易出事呀——抹下隻手啦,啲糖水揩到機油好污糟好難抹呀。」

說完,楊樂文把擱在椅子上一塊乾淨的濕布丟給了江𤒹生,江𤒹生一手接住。
原來楊樂文沒有徹底無視他。
被遺棄的傷感瞬間被治癒,僅僅是因為楊樂文告訴他,他的計劃裡始終有江𤒹生這個人。

小時候以為自己不過因被冷落而生氣,到許多年後長大成人,江𤒹生才明白那些情緒始於單純的妒忌——他不過是吃醋而已。

電單車在漆黑的公路上亮著唯一的紅光。

江𤒹生開著楊樂文的車,車子的速度破開了晚風,使江𤒹生的外套衣擺止不住翻飛。
往事如風,他在開往山頂上的路中,忽然想起了很多兩人從小到大發生過的過去。

他能夠感覺吹來的風越變越潮,不祥預感襲上心頭,結果不到半分鐘,雨就哇啦一聲落下。
這對江𤒹生來說倒不是什麼大問題,開慣鐵騎誰都歷盡風吹雨打。

可他沒想過好戲在後頭。

上山頂這段路長年失修,越爬越高,車路就越爛,輪胎壓過一段充滿碎石的破道之後,江𤒹生就感覺到車子不太對勁。
他憑著直覺在事態變得更加嚴重的時候即刻停車,趕緊把車踏放下,免得車子溜後。

江𤒹生蹲了下來,他伸手按了按輪胎,就如他的直覺一樣,車子爆胎了。

「屌!!係咪玩嘢呀依家!!」

江𤒹生下意識地想大腳踢上車身發洩,可在他的腳碰到車之前,他就立刻收腳,改為踢在崖邊洩憤。

雨越下越大,他摘下了頭盔,沒兩秒就被這迎頭蓋臉的雨勢淋到濕透,幾乎能夠扭出水來。
舔了舔嘴唇,江𤒹生掏出了電話,慶幸還收到那麼一格,他立刻翻查自己最熟悉的車房電話,做他平常最不習慣的事——為難他人。

「係呀——我喺山頂條車路上面爆咗軚,你地快啲搵人嚟幫我啦……呢度近邊度?」

江𤒹生用五指把頭髮往後梳,他打著電筒在山路上來回走著,總算讓他找到一根標距柱。

「座標係KK 2561…」江𤒹生說到一半,被電話那邊的人惹毛了:「——屌,唔係拖車呀,係上嚟幫我換軚呀我講咗幾多次呀!」

車房的人始終不敢得罪江𤒹生這個城西大佬,更何況他們也不知道江𤒹生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才跑上山頂去,結果車房老闆不住地在電話旁賠罪,並承諾他們肯定會在一個小時內幫江𤒹生搞定這件事。

掛了線,江𤒹生覺得自己好像整個人都虛脫了。

他也顧不上雨水沖到滿地泥濘,就這樣靠著楊樂文的車子坐在地上發呆,不到幾秒鐘,內心一股無以復加的悲傷朝他舖天蓋地襲來,他雙手捂住了臉痛哭起來。

江𤒹生活到這麼大,甚至被鎗支指著頭殼他都能一笑置之,可他從沒有一秒像這刻似的無能為力。

 

03.

 

最後車房老闆確實履行承諾,他們不到一小時就到了現場,並把車子帶到上山之前的加油站裡換胎和檢查。
加油站的職員給江𤒹生拿了杯熱飲,而他披著條毛巾,雙手握著杯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整車師父們在替他忙活。

有個師父年紀頗小,手勢不太熟練,江𤒹生在旁邊看了大概五分鐘左右,他抬頭看了看加油站的時鐘,再這樣耗下去的話,他肯定換了胎也趕不上日出。

「師父仔你行埋一邊,我嚟。」江𤒹生的語氣已經平靜了很多:「你幫我拎住條毛巾。」
「吓,爆哥,咁唔係幾好喎…」
「你由得爆哥啦。」

老闆立刻把年輕的那個整車師父拉開。
江𤒹生是他們的老主顧,平常也有點粗魯,但他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並沒有一次像這天一樣無理取鬧。

江𤒹生戴上了勞工手套,然後熟練地給車子換胎。

楊樂文這輛電單車跟他以前的那輛車是同一個型號,所以江𤒹生很熟悉如何拆胎還有輪軸的扭力值。
只要工具都齊全的話,他可以在三十分鐘內就給車子換好胎。

說起來換輪胎這事,也是楊樂文親手教他的。

當時他們省吃儉用湊錢買了一輛紅色的電單車,比起對電單車還是一知半解的江𤒹生,楊樂文已經有很豐富的相關知識,而且有很多事情都堅持自己來,包括換軚。

「首先你要知架車嘅維修手冊上面寫啲咩先。」

楊樂文把一本說明書遞給了江𤒹生,可是江𤒹生不願接過,楊樂文有點勞氣,一手扯住江𤒹生的耳朵,被後者喊痛甩開。

「好痛呀!」
「第一步就唔肯聽想點呀你?」
江𤒹生厭惡地瞪了眼楊樂文給自己遞的小冊子:「我都唔鍾意讀書你又遞本手冊俾我做咩啫。」
「你唔睇點知點拆軚呀!」
「俾錢其他人搞咪得囉。」江𤒹生覺得楊樂文很囉唆:「啲車房仔都要開飯架。」
「乜你好疊水咩依家?唔係我貼啲你買得起咩!呢度慳啲嗰度慳啲就多好多錢買零件架啦!」

於是江𤒹生整個夏天就困在車房裡,在楊樂文邊罵邊教的指導之下,學習了許多關於電單車的整車技術。
改車技術他可沒有楊樂文厲害,可是換胎這種基本功夫,他還是被迫出一個速度了。

旁邊的年輕師父看到江𤒹生一手能夠媲美車房師父的技術,忍不住嘖嘖稱奇。
也難怪他要自己親手來,畢竟對比他的速度江𤒹生實在快太多。

換好了胎,江𤒹生開著車子在加油站裡兜了兩個圈,確定一切無礙之後,他掏出了錢包把所有錢都掏空給車房老闆。

「唔好意思,咁夜叫你地過嚟幫手,多咗嘅當OT補水。」
「多謝爆哥。」老闆一手接過江𤒹生給他們遞的錢,連連道謝。
「爆哥呀,其實你咁夜上山做咩呀?」

江𤒹生抬眼看著他。
老闆恨不得一掌捂住年輕師父的嘴巴,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會不過腦地問一個黑道老大半夜上山做些什麼事。

可是江𤒹生沒有被惹惱,他向這年輕師父微微一笑。

「我想上去睇日出,然後求個符。」江𤒹生回答:「有人話日出嗰陣求符,個符好靈。」
「但大雨到咁,你點睇到日出呀?」

江𤒹生的表情僵住了。
旁邊的車房老闆已經害怕得幾乎口吐白沫,他只想把這臭小子丟在原地,馬上打道回府睡大覺。

「其實個日頭始終會出嚟架。」江𤒹生想了想後回答:「就算你見唔到個太陽,佢都係有出嚟。」

說完之後,江𤒹生戴上了頭盔,一腳跨上了電單車,繼續他未完的旅程。

 

04.

 

雨仍然一直下著。
雖然雨勢已逐漸收細,可是時間逐漸迫近黎明,落在地上的雨水因著溫度的變化,使公路變得霧氣氤氳。

其實江𤒹生覺得很冷,被大雨淋過的衣服貼在皮膚上,再加上迎面而來的風,讓他忍不住發抖。
要不是他在加油站裡喝過幾杯熱飲,說不定他會陷入低溫症,現在的他只是拼盡全力咬著牙關讓自己在這呼呼風雨之中硬撐下去。

在楊樂文因鎗傷躺在病床上昏迷的時候,江𤒹生找過許多方法去幫助他。
不管是最頂尖的醫療團隊,中醫師,還是氣功師父,他們能找的資源能用的方法都全都找過了,而楊樂文仍然不見好轉。

唯一能夠安慰的是,昏迷中的楊樂文的表情很平靜。
江𤒹生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在睡夢中的他起碼是做著美夢,現在的楊樂文在一個沒有痛苦的空間裡,稍稍迷了路。

就算聽下去幼稚而無稽,可是他在這個大晚上所遭遇的苦難,可不可以讓他稍微分擔或者感受楊樂文的苦況,

經歷了整個晚上的折騰,江𤒹生終於來到了山頂。
當他停下車子的時候,雨剛剛停了。

這座廟不是什麼香火鼎盛的廟宇,江𤒹生踏進去的時候,只有一個很老的住持佝僂著背在掃地。
當他見到江𤒹生的時候,很平靜地抬了抬眼,反而是江𤒹生立刻緊張地站直了人,雙手合十朝他點頭。

「有咩幫到你呀施主。」
「…呀…」這麼艱辛才爬到這裡來,江𤒹生被對方一問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地把手掌放在兩側擦了擦:「我、我嚟求符架。」
「哦,」住持伸手指向另一邊:「呢邊請吖。」

主持帶到了小賣亭,在一堆一式一樣的符咒裡挑了個看下去新淨一點的,給江𤒹生遞過去。

「五十蚊吖。」

江𤒹生打開錢包的時候愣了愣。
該死,他剛才把所有錢都掏給了車房老闆了,他怎麼竟可以這麼蠢呢?偏偏就差這臨門一腳,他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為什麼在楊樂文昏迷之後,他就好像什麼都做不到?

住持抬頭看著江𤒹生想哭出來的樣子,他還是把符放到了江𤒹生的手中。
江𤒹生握著符看著他:「師父,我無錢俾你喎。」

住持雙手合十,向江𤒹生緩緩點頭就離開了小賣亭,重新執起了他的掃帚清理著廟宇,把被雨水打濕的落葉掃到一邊去。

握住符,江𤒹生鼻頭又開始發酸,他很快用手捏了捏鼻子帶走這種感覺。
他可沒那麼脆弱,一個大晚上哭兩次的事實在太不像他了,他可是一個堂口的老大,又怎麼可以這樣哭哭啼啼呢——因此這刻的他,只是一個叫江𤒹生的普通人。

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可是仍然密雲滿佈。
江𤒹生抬頭看天,就像那個車房師父說的一樣,這種天氣,到底要怎麼看日出呢?

江𤒹生並不熟悉宗教儀式,雖不至於無神論者,但他對這些事從不關心。
雖說他們從小到大都經常要拜神,可是像這樣正經八百地走進一個廟宇,誠心誠意地為著一個目的來求神保佑,認真回想,這還真的是他人生第一次。

於是江𤒹生只能依靠他腦子裡所有依稀的印象,不管是中式還是西式的,東拼西湊了遍,握住符跪在廟裡唯一的佛前。

他可以說什麼呢?他又該說些什麼呢。
絕望的人們來到神明面前許願,他們到底會用什麼方式祈求呢?

「…求下你,俾佢醒返。」

是啊,原來只能如此。

「求下你,幫下佢,幫下我,都幫下我地。」

不管是巧舌如簧還是能言善辯,原來在極端的無力之下,除了用虛弱的字詞祈求之外,我們什麼都做不到。
在這宇宙之中,本來我們就緲小如螻蟻。

江𤒹生雙手合十,他注入了畢生的誠意懇切祈求。

此刻廟裡傳來撞鐘的聲音。
江𤒹生睜開雙眼緩緩轉過頭去,看見有一度晨光穿過了密佈的雲層照落樹椏,地上有轉瞬即逝的金光。

這種光,人們好像叫耶穌光。
現在他正在廟宇裡找神明幫助,結果他想到的詞彙竟然是耶穌光。

江𤒹生覺得自己的思路荒謬得可笑,可是在他笑了兩聲之後,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不管是何方而來的力量,此刻江𤒹生全都願意去相信,只要祂們能給他一個神跡。

請給他一個神跡。

臨走的時候,江𤒹生在廟宇裡走了一圈,直到他找到住持道別。

「嗰五十蚊我會還俾你架。」
「咩五十蚊呀?」

老住持對江𤒹生雙手合十點頭,就再次背過身去。
就算老住持沒有看見,江𤒹生還是對他鞠了個躬,才轉身跑往自己的電單車。

上車之前,江𤒹生打開了電話,他的訊息箱這早已經被打爆了。
他率先點開了陳卓賢給他的短訊,在他消失了的這個晚上,城裡又發生了許多待他處理的事,需要他親自打理。


世道仍然混亂,今天還是十分糟糕。
堵心的事一籮筐,甚至一件比一件教人噁心。

 

江𤒹生快速地看完所有的短訊,然後他把電話收好之後,再次戴上頭盔跨上了車,而他把那度求來的符,放在他胸前的口袋裡,並用手壓了一壓。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面對這世上的荒謬。

 

江𤒹生的雙手握住手把,楊樂文的電單車正迎著逐漸敞開的晨光,往山下飛馳。

 

—FIN—

Chapter Text

忽然寫了篇番外,是因為在谷裡與讀者聊起「我也」和「但聞」這兩個故事終於在新章裡接通了。
該章的OST是《交換溫柔》,然後讀者說了句,這首歌也很適合殘城呀,我才,哦,對哦,他們還有一個尚待起行的Bike Trip。

寫殘城的原因已經說過很多遍,本來只是想做一個狗血故事可否好睇的寫作實驗而動筆,但後來真的收到太多DM,很多讀者跟我述說2019後的創傷,當刻覺得這個故事應該稍微承擔一點時代責任,所以最後就認真對待了。

這幾年離開了香港生活,只能依靠網絡繼續接觸香港的人和事,瀏覽許多針對不同內容的帖子,看到許多人的留言惡毒而無情。
最近的就是演唱會事故那一刻的片段被錄成Gif,在討論區裡傳播洗版,這讓我很難過亦看得很頭痛,是因為社會的戻氣讓我們已經無法再去愛多點身邊的人和事,還是心地唔好的人真的一街都是呢?

為什麼我們要對根本不認識的人們如此狠毒?

殘城這個故事,我從來沒有打算給他們任何客觀意義的「大團圓」,因為故事的重點亦不在此。
我筆下的人物,不管是原創還是同人也好,沒有一個生活過得容易,但他們都很努力地活著,亦有走到走不下去的時候,可是他們很幸運地遇上了人生的Sliver Lining。
這些生活裡的微小希望,並不是忽然有個方法解決了他們的大問題,而是有人對他們釋出了善意。

正篇故事裡的黑醫陳跟撈說:活下去就有好事發生。
他不是盲目的正能樣,而是在他活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個陌生男子爆仔在當天對他釋出善意並跟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他內心渴望了很久的友誼忽然臨到他的身上,當刻他就沒有再去死的念頭。
亦是這樣的體會,讓他告訴撈,並把心愛的布丁送給他,告訴他,活下去就有好事發生。

雖然寫這篇的緣起是一個九唔八八的理由(其實我寫作的原因十居其九都九唔八八),但其實寫著的時候,我想了開始喜歡鏡仔之後的事,想起了讓人痛心的意外,想起了蘇師兄有一天的「Helpless」Story。
在她出了「Helpless」的Post那天,我哭得很厲害,除了心痛她之外,還為了一些教我憤怒的留言,有痴線冷血說「搏夠同情未呀」,我好想知道這些人到底經歷了什麼,心才會這麼黑。

爆看見自己的兄長自己的愛人躺在床上昏迷,可他承擔了必須繼續往前走的責任,在白天的時候,在人前的時候,他仍然要當那個有膊頭的大佬。
能夠叫醒文哥的方法他全都試了,到最後陳仔實在看不下去,跟虎仔一起聊天撒了個謊,讓爆出去走個圈,讓爆可以有釋放自己的機會。
走在路上,爆的車爆胎又遇上暴雨,他不懂為什麼只是上山看個日出求個符都這麼艱辛,到了廟寺看到住持,又發現自己的錢全都花光了。

住持看到眼前這個男人,一身髒兮兮,由頭濕到腳又滿身泥巴,於是他就把那個符送給了爆,並告訴他,你沒有欠我五十塊錢。
對住持來說,其實是不痛不癢的五十塊錢,但對當刻的爆來說,那代表了一個希望,那是遭遇了這麼多傷害的爆,當刻的Sliver Lining。

人生總是有過不去的坎,活到這個年紀也再不能盲目地相信「希望在明天」,正如開始的陳仔跟虎聊天,這個希望破碎了怎麼辦?那就去找下一個讓你能夠走下去的希望。
可是撇除那些命生得特別好的,大家都有各自的苦痛,在路上以為活不下去時,抓住那點兒希望和愛,路再破,最後也是走了下去。

這些Sliver Lining,很多時候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善意。
這亦是我經常在谷裡跟讀者聊天時說,我們無心的一個舉動,隨時是可以救人一命的繩索。

這兩天看到Dancer們的Post,實在是哭得很難過,阿Mo到底怎麼辦?可我又覺得很感動,因為在這麼艱難的時候,他們仍然願意擁抱和彼此相愛。
這些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卻是能夠繼續前行的燃料。

故事來到這裡,已經結束,文哥醒不醒來、他們到底贏不贏也不是殘城的重點。
但我希望可以藉此提醒大家,願我們對彼此,對這個世界,可以釋出多一點愛。

22092022

Chapter 20: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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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不容易,如果仲有錯字嘅話請見諒,亦歡迎DM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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