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陳卓賢這天覺得不太對勁。
作為被差遣到人間的一個天使,他的不對勁可以有很多個可能性。
末日將至是其中一個。
可是上司王智德最近給過他最認真的忠告,就只有「人間野食好唔健康」這句話。上司素來著重保持聖體潔淨無垢,就算間中來到人間,都一律拒絕垃圾食物,以免玷污聖體。陳卓賢倒是不太在意,他才是長期在這裡生活的那個,總不可能什麼食物都不碰。
上頭沒有任何提示,人間也沒有什麼古怪事情發生。這天他如常待在結他店,彈了一會結他——這是他在人間的偽裝,也是他近這一百年來培養出來的興趣——看看跟平常沒兩樣、人來人往的街道,又說不上是哪裡奇怪。
另一個可能性,是他感知到邪惡的存在。
這可是更不可能的,或者準確來說,邪惡在人間到處都是。不僅天堂會派遣天使來到凡間行善,地獄也有用以制衡他們的惡魔。如是者,在兩者勢均力敵的情況下,人間在這二千年來都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不太好也不太壞。
所以陳卓賢早習慣了這裡沒天堂那麼乾淨聖潔,也許因為待久了,有時他倒也享受這樣有點混亂的地方——有天使,各式各樣的人,還有惡魔。
說到這個,他終於想到還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江𤒹生今天遲到了。
江𤒹生是個與他相識千年的惡魔——僅僅說是相識,因為他們在各種層面而言都不適合當朋友。畢竟就彼此代表的立場而言,他們可以算得上是敵人。雖則這場戰爭並非他們任何一人可以發起或停止,但就如凡間的所有打工仔一樣,兩人對此都冇say。
同在人間工作,兩人的工作性質卻完全相反,甚至能算是互相抵消。這頭陳卓賢讓一個未來作家想出絕世故事,那頭江𤒹生就把他勸去當公務員;這頭江𤒹生讓一個連續插錯三次USB的人類氣急敗壞,沒多久陳卓賢就讓Type-C面世。江𤒹生首先發現了這個事實,然後向對方提出了這個建議:做唔做都一樣,不如一齊抖下。
陳卓賢一開始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畢竟奉命不行事還是有違職業操守。可是思及報告反正也是自己寫的,嫌棄人間的上司不見得會頻密到來巡查,要是結果一樣,少做一兩次應該沒有問題……吧?他重申,自己沒有被惡魔誘惑到,誘惑他的是這個世界。
結果自他答應兩人可以偶爾在人間逛逛之後,江𤒹生就以比偶爾標準要頻繁許多的次數經常上門找他去玩。吃燒肉放題不在話下,就是迪士尼樂園他們也去了好幾次,害陳卓賢禁不住懷疑塞到自己手上的金卡並不是用奇蹟變出來,而是對方用真金白銀買的。
但真金白銀都可以用奇蹟變?好似冇見過惡魔用奇蹟變錢。
惡魔可唔可以用錢引誘人類?好似冇見過佢咁做。
其實佢有冇做過野?
仲有佢到底黎唔黎?
他躲在結他店櫃檯後方,雙眼盯著才寫了三句的報告,思緒卻早已隨著不著邊際的問題逐漸飄走。
「喂阿陳!」
店門被打開,隨之而來是陳卓賢熟悉得很的叫喚聲。
Speak of the devil這句話很明顯是江𤒹生發明的,他想,在對方走到櫃檯之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的文件上,假裝沒有聽到響徹整店的嗓音,還有假裝自己仍是個對工作充滿熱誠的打工仔。
「早晨陳生,我又黎買結他啦。」江𤒹生笑盈盈的伏到檯上,向沒看自己一眼的天使打招呼。一開始這人也是說來看結他,最後結他沒看成,結他店卻因為東主外出遊玩而要提早關門。
陳卓賢睨了他一眼,模糊地應了一聲「幾點仲早晨」就繼續寫報告——卻是寫了又擦擦了又寫,來回幾遍還是停在第三句。他始終覺得對惡魔表現太親切有違員工守則,而對遲到的人表現太親切則有違他個人原則,哪怕兩人其實並沒有約好。
「又要寫report啦?呢啲野吹水得架喇。」大剌剌的惡魔自然沒有注意到他這些微妙的心理活動,只是關心對方不甚良好的工作進度,「我發現上頭唔係好識睇呢度嘅野,發下水佢地唔會知架。」
「你過黎做咩?」
「搵你出去玩囉,今日想去邊?迪記張金卡就到期喎。」
所以那張卡真是他買的?陳卓賢壓下了好奇心,繼續裝作漫不經心的看文件(進度依舊是三句),「好多野未做……」
「忙都要食飯架,隔離街有間拉麵店新開張喎。」惡魔似乎在人間混得太久,已經忘了他們其實不需要進食。
「呢排食得太多野,好滯。」天使這話帶著半分真心,不知是因為這副人類軀體機能變差了,還是人間食物的威力實在強大,他近來真心覺得自己身材走了樣。
「吓?呢啲好易搞啫。」惡魔說罷,作勢彈了一下指,「我阿頭日日都係咁轉髮型架,沉日仲係長毛,今日突然鏟青,聽日無啦啦又變返長毛喎,話洗頭麻煩喎,你奈佢何咩。」
「奇蹟用得太多要寫報告。」這不是陳卓賢胡說,王智德真的這樣說過,就在他堅持人類軀體肌肉要靠物理而非奇蹟練成的時候。大概是因為跟隨這樣嚴格的上司,天使在人間也不習慣總是用奇蹟解決問題。
「又寫?唉我借個quota俾你喇。」
這似乎也是個辦法?陳卓賢揚起眉,覺得這個建議確實有點吸引。
見他心動,江𤒹生於是乘勝追擊。
「哎呀行啦,再晏可能要排隊架喇。」說罷就拉著天使的手把他拖離櫃檯,不意外地沒有受到太多反抗。
「但係食麵好咩……」
「你係咪想鋸扒啊?」
「咁都可以食拉麵嘅……」
「唉同你鋸扒啦好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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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是個與平常無異的下午,陳卓賢來到了公園,坐在花圃前的長凳,等待近來常在這裡busking的一眾年輕人。
他對人類音樂的興趣早在幾個世紀前就燃起,畢竟天堂的音樂選擇很有限,像這樣隨意在街上,帶上一支結他就能起歌的文化,更是人類世界獨有的。在開了街角那所結他店後,他研習了很多音樂知識,這也讓他更投入於欣賞這些隨性表演。
本來該是這樣的,直到他注意到有誰正在遠處往自己跑來。
那是天使長王智德,也是陳卓賢的直屬上司,平常的純白服裝被換成一身運動服,害陳卓賢差點認不出他來。
「點解你喺度嘅?」
雖說他不算有公務在身,聽音樂本身也不違反守則,但是鑒於近來交集過密的對象身份有點敏感,陳卓賢還是不自覺地有點心虛,想著上司是否聽聞了什麼。
「點解我唔可以喺度?」王智德倒是一派輕鬆,「落黎巡視下丫嘛。」
不僅是對下屬,即使是看待自己的工作,王智德也非常嚴格,任何報告他都會仔細閱讀,只是看得懂多少就不得而知。雖則如此,面對天使長認真的工作態度,陳卓賢還是不敢胡亂在報告上發水。
「一陣呢度會有人黎busking。」既然上司都來了,巡例報告一下人間狀況也是要的。為免對方聽不懂,陳卓賢還補上一句:「即係喺街頭玩音樂。」
「音樂?聖詩班?」
「呃,唔exactly係咁……」考慮到上司對人間的理解也許還停留在十年前的聖誕節,他還是不作解釋算了,「你可以聽下先。」
他往扶手處移過了點,好騰出空間讓王智德坐下。對方睨了長凳一眼,思慮片刻,擱在運動長褲旁的手忍不住輕彈一下,整張長凳立馬變得潔淨如新——打從公園建成半年之後,陳卓賢就沒見過它如此乾淨了——他這才安心坐下。
對了,天使長也非常重視衛生。白色制服象徵天使的聖潔,但也非常容易弄髒,然而天使長的制服卻能長年保持乾淨無垢。他總是說潔淨肉體是潔淨心靈的重要一步,也因此嚴格要求下屬注重衛生。曾有段時間沉迷星座學說的龍天使表示,他這種就是典型處女座人格。
看公園還沒動靜,王智德只好繼續關心下屬的工作狀況。
「呢排有冇咩唔妥?老虎仔呢排交上黎啲善行紀錄少左,係咪下面搞過啲咩小動作?」
「我諗都唔關事嘅……」
人間欠缺善行紀錄,也許代表惡魔導人向惡得逞,但是照陳卓賢對惡魔的認識,並不是每個惡魔都如此熱愛工作;而他相信,這更有可能是因為負責紀錄善行的虎天使,下凡沒多久又被某某古著時裝店勾走了注意力,以致報告紀錄不全。可是篤同事背脊這種缺德事,賢天使是不會做的。
「不過我會睇緊啲——」「等陣。」
王智德打斷了他,像是發現什麼似的皺起眉頭,環顧四周,最後把目光鎖定在下屬身上。「係咩味?」
「吓?」
「你身上嗰浸係咩味?」
陳卓賢心裡一驚,一張不能被上司看見的臉瞬間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應該係……韓燒味,我啱啱食左韓燒黎。」
天使不該說謊,可是他想自己要是只隱瞞部份事實——比如說韓燒的飯腳——應該不算說了謊?
「乜咁似地獄火味……」天使長狐疑的沉吟片刻,最後對此的感想則變成諸如「人類變得咁墮落」、「唔好食咁多呢啲野冇益」還有「唔好整污糟套衫」之類的說話,只是似乎也被他的解釋說服了,陳卓賢這才舒了一口氣。
照這樣看,上司似乎沒察覺到什麼,他想,不過下一次是不是該提醒江𤒹生,下次從地獄過來找他吃飯之前,要先梳洗一下?
江𤒹生聽過很多人類形容其工作環境就像地獄(而他很久以前就在報告裡把這件事歸類為自己的功勞),但是人間大概沒有一個工作環境能與他的相比,畢竟那裡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地獄。
他認識的天堂是一片白花花、簡約得近乎空無一物的地方,如此一來,他的辦公室與之相比大概可算是一片混亂吧。雖則如此,在惡魔之首楊樂文的管理下,地獄辦公室的環境雖雜亂無章,工作起來卻是井然有序。
介紹返,在楊樂文屬下還有許多惡魔部門,分別掌管不同工作。江𤒹生主職在人間迷惑人類,導人向惡,為地獄拉攏更多人口,因為需要近距離接觸人類,他長期在人間生活,只有在交報告、被召喚的時候才會回來。至於負責地獄工作的其他人,則只有工作需要才會到人間去——原則上是如此。
他不止一次在餐廳碰見大快朵頤的姜濤,也在飾品店碰見過正在挑耳環的盧瀚霆,那時他們肯定都沒工作在身。他完全能理解同事對凡間的好奇,也因此沒有把這些事情上報,反正他們都偷懶得如此明目張膽,上司怎麼可能沒有發現。
「好喇,咁上去呢單野邊個跟?」楊樂文拿著手上的文件,朝辦公室問道。
喧鬧的地獄在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喂你地唔係好鍾意借啲咦蛇上去架咩?阿姜,啱啱仲講緊食鮑魚喎?」
「吓?咩飽魚啊?」被點名的惡魔姜濤抬起頭張大了口,像是沒料到會被人發現一般。
因工作需要,江𤒹生見盡了人類職場百態,相比之下,他有時覺得自己的同事真是天真得很。
「喂呂爵——」
「我同阿Jer要執埋上次樂隊啲手尾!」
「咩啊我邊有——」
「Shhh救緊你啊傻仔。」
「我去啦。」冇眼睇你地,江𤒹生舉手表示。
本來還在沉默之中用眼神互相推搪的同事,一聽見這話,注意力馬上集中到這久未回歸的惡魔身上,目光由詫異漸轉變為感激。
「你去?」楊樂文也沒料到他會自薦,「我冇所謂,但你啱啱先返黎咋喎。」
「我熟路啲丫嘛,得啦俾我搞。」
楊樂文盯著仍舊安靜的惡魔群,嘆了口氣把文件交到他手上,留下一句「係你先咁抵得諗」跟「縱壞晒班野」就離開了。
抵得諗這回事,以江𤒹生的義氣仔女性格而言確是真的,可是他接下任務,並不只是因為想替同事分擔工作而已。甫踏出地獄總部門口,他就打了通電話。
「喂。」
「喂陳仔,黎緊幾日唔好開舖喇,我地去長洲玩。」
「吓?點解?」
「啱啱收到柯打要入去做野,橫掂都係不如去玩幾日啦?」
陳卓賢聽到柯打的部份皺了皺鼻子——和惡魔吃喝玩樂已經有違宗旨,跟著對方去引誘人類行惡,還要袖手旁觀,似乎不太好。
「好似唔啱規矩。」
「怕咩啊?去啦,有大魚蛋食喎。」
「唔係呢個問題。」
「得啦,我有多張船飛你跟我走啦。」
「痴線……」
得知對方其實推拒得半心半意,江𤒹生也沒把他的拒絕話放在心上,只是專心計畫長洲行程。
可是他也許還是接工作接得過份殷勤,導致有一天,他的同事忍不住圍在一起討論這件事。
「其實佢係咪跟得人類多,鍾意左返工?」呂爵安憑他在人間短期的觀察,大膽假設道。
「唔係掛,乜人類咁恐怖架咩?」柳應廷覺得不可置信。
「其實你地覺唔覺,AK好似好鍾意留係上面?」盧瀚霆好奇的表示,「唔通上面真係咁好玩?」
「咁上面又真係好多好野食嘅……」姜濤給出他的意見。
最後他們一致認同這事事有蹊蹺,要不是江𤒹生有什麼秘密計畫正在進行,就是人間實在太多娛樂他不願分享,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不想錯過。於是,在他再次熱心地接下任務的時候,待在辦公室的惡魔群決定偷偷跟在他後面,看看到底在引誘愚蠢人類的任務以外,人間還有什麼有趣事。
Chapter 3
Notes:
"God does not play dice with the universe; He plays an ineffable game of His own devising, which might be compar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ny of the other players [i.e. everybody], to being involved in an obscure and complex variant of poker in a pitch-dark room, with blank cards, for infinite stakes, with a Dealer who won't tell you the rules, and who smiles all the time." -- Good Omens: The Nice and Accurate Prophecies of Agnes Nutter, Witch
愚人節特此紀念😛😛😛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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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7年,九龍官富場。
江𤒹生看著眼下的情況思索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向身邊那人搭話。
「其實呢,你係咪上面黎架?」
「吓?」
那人疑惑的轉頭看他,似乎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的確,上面這個詞可以有很多個意思,可以指這棟建築物的樓上,可以指南京朝廷,也可以是位處北方的蒙古兵,或者是更遠的天堂——當然一般人恐怕是不會想到最後一個可能性的,可是要是對方真的是個天使,比如說是他眼前這個人,那就另作別論。
陳卓賢聽見這問句愣住了片刻。
他花了幾秒思考這個問題的意義,然後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唔係朝廷嘅人。」
對方說話的方式跟樣貌都不像外族人,可是要說是跟著小皇帝逃亡到這裡的宮廷中人,他又似乎太悠閒了。這個陌生人看起來比起本地居民更要熟悉此處,卻也更像一個局外人,陳卓賢覺得,有點像自己。
可是要是他認識的天堂同僚,應該也會認得自己,所以照理這段對話不會發生。除非——一種異樣的危機感自心中生起,他看著這個和自己一樣,站在鹽場外遙看著一朝之主流落民間的局外人,心裡萌生一個不敢問出口的疑問。
「咁即係上面黎架啦?」江𤒹生再追問,此時問句再沒有別的歧義,也因此隱含了陳卓賢內心問題的答案。
見他不知如何回應,自曝身份的惡魔也就繼續說下去:「呢度就算係做官嗰個都冇你著得咁身光頸靚,所以一睇就覺得你應該第度人黎。同埋一見你,我就硬係形住有啲野。唔怕喎,大家都係做野啫。」
從沒聽過天使或是惡魔會如此評價自己的身份(雖然他也沒真的見過惡魔),天使糾結了半秒,決定以行動代替言語回應——伸手觸碰身上的衣物,在片刻間把上面的刺繡變走,順便加上幾個補丁。
惡魔看見他的動作,驚喜的揚起了眉。
「咁都俾我估中?」
「乜你估架咋?」陳卓賢覺得不可置信。
「喂大佬,唔知幾多千年冇見過上面啲人喇,認到算係咁啦。同埋都話一見你就形住有啲野,好似有陣除咁架——即係唔係話真係有陣除,係個感覺啊,你明唔明……」
在這之前陳卓賢沒見過惡魔,所以也沒法確定是所有惡魔都這樣,還是面前這位特別多話。
1853年,南京。
再次看見江𤒹生時,陳卓賢起初還不敢相信。
上次兩人見面之後沒多久,身處的地方就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改變。流亡南方的小皇帝最終還是活不下去,掌管中原的變成了另一個部族,可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政權又再次易手。就像他們過去一千年所觀察的一般,反反覆覆,現在權力又回到外族的手上。然而此時,又有另一群人正想要另立政權,而他就身處他們之中。
只是他想不到惡魔也會在,畢竟這裡前身還是拜上帝會。他以為惡魔會忌諱來到這種地方,不過考慮到這裡的教條,實在與他當初計畫宣傳的相距甚遠,也許在創辦人聲稱自己是神之子那刻,這裡就已經失去了其神聖性。
難道是惡魔做的好事?他想,忍不住隔著人群再次搜尋對方的身影,卻不可避免的與他對上了眼。
然後江𤒹生開始對他揮手。
他拉著惡魔來到一處角落,遠離仍在開會商討政事的人群。雖然洗去人類記憶並非難事,但陳卓賢寧可不要這種麻煩。
十年前,他接下任務來到廣州,幫助當地傳教士派發《勸世良言》。那時候,他只把這當作普通的傳道工作,萬萬沒料到其中一個接下書籍的人,會在十年後成為太平天國的創辦人。一如過往的所有工作,他永遠不會料到神旨背後的真正意圖,也從不過問,只是這一千年來,發生過太多出乎他意料的事,說不好奇上頭背後的計畫就是假的。他想,也許此時遇見惡魔,是他一窺究竟的機會?
可是江𤒹生卻信誓旦旦的說,太平天國不是他的主意。
「我淨係十幾年前報過個次夢俾佢,叫佢去斬妖除魔咋。」
「你做咩去叫佢斬妖除魔?」
「老細叫嘅,話見佢考幾次科舉都考唔到咪俾啲人生意義佢。」惡魔如此說,「你都走去傳教啦,邊個諗到佢會走去認上帝做老豆先得架?」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天使更是不會做了。
「即係我地,都有分搞呢件事出黎。」陳卓賢下了結論。
想不到與惡魔分享證詞,竟讓他更搞不懂神的旨意。他一直奉命在人間導人行善,卻算漏了世間還有惡魔的存在,結果過了一千年,人間仍然游走在好與壞之間,不上不下。如此一來,他的善行還算善行嗎?
惡魔想了想,也同意他的想法。
「不過至少宜家唔駛留辮,講真,放返啲頭髮落黎靚仔好多。」
1953年,九龍石硤尾。
在時值聖誕節的木屋區縱火,有什麼比這種事更像惡魔所為?
火勢蔓延得很快,陳卓賢只能盡其所能協助災民疏散——他不被允許在任務以外干預人間事件,自然也不可能用奇蹟滅火救人,可是畢竟他的天職本來就是要行善,以血肉之軀當個熱心居民還是可以的——然後不意外的在火場以外看見江𤒹生的身影。
他有點惱怒,對對方或是自己。在這之前,江𤒹生予他的感覺還是一個旁觀者,就像他自己一樣看著世界變化,他甚至為在世上找到與自己相似的人而覺得慶幸;但是當他發現,眼前這種不幸有可能是由對方引起的時候,這個認知彷彿當頭棒喝般提醒他,天使與惡魔仍是殊別的,他們還是站在兩個對立面上的人。
因為這樣,江𤒹生第一次上前來跟他打招呼時,被他刻意無視了。
「喂陳卓賢。」
「陳仔啊,改左名啊你?」
「喂,過黎幫下手丫。」
聽見請求他還是改不了本性的轉過了身,然後看見對方狼狽的抱了一身——貓?
發生咩事?
如果說剛剛是行善的天性讓他作出反應,那接下來讓他放下戒心走近惡魔的就是好奇心了(仲有啲貓睇落好好摸)。
圍在兩人附近有接近十來隻貓,全都是江𤒹生從火場裡救出來的,還有好些估計已經躲起來了。
「呢度好多人養貓黎捉老鼠,火燭嗰時一手的起啲仔一手擸起舊棉胎就走,漏低晒佢地係度。」惡魔一邊安撫著逃離火場的貓,一邊向他解釋。陳卓賢本想說他其實不需要解釋,自己也是住在這附近,但是突然被塞了兩隻貓在手裡,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見他沒反應,惡魔放下懷裡的貓,上前問候。
「做咩事啊?場火太猛嚇親你?」
陳卓賢猜對方確實對天使認識不深,地獄之火對天使之軀也許有威脅,人間的火卻肯定沒有,而且像他們在地球上生活了千年的人,豈會輕易被一場火嚇怕。
「唔係。」他誠實的回答。
「你驚貓架?」
「唔係……」
「又唔係……」惡魔想了想,隨即詫異的問:「場火你放架?」
「乜野?唔係。」咦,等等先,「乜唔係你咩?」
「冤枉啊大人,唔關我事架。」
所以這真的是場意外嗎?陳卓賢覺得不可思議,同時心裡懸起的某處,又悄悄的因為這個答案而安定下來。
「放火呢啲又會俾人查又剩,寫報告好麻煩,盞自己捉蟲。」江𤒹生接著說,「同埋燒親佢地就唔好啦,呢啲老細啲針黎架。」
「咩針?」
「啲貓囉,老細話派上黎𥄫住啲人喎,但我估都係𥄫住我地做野架喇,唔係點解佢地一隻二隻個樣都咁鬼囂張。不過我醒啊,貓呢家野好易收買,一條魚唔夠咩,整夠兩條過佢,咁佢就唔會報寸……唉死,其實講唔講得架?」
陳卓賢覺得哭笑不得,先不說兩人的工作性質對立,他們大概也並沒熟悉到可以互相分享商業秘密。他當然可以選擇懷疑這是惡魔欺騙自己的技倆,可是以他認識的江𤒹生,恐怕沒那麼聰明。
「喂我啱啱講笑架咋,你知惡魔最鍾意講大話架啦。貓喎,我老細喎,大纜都扯唔埋啦你話係咪。」
看,這就是他的欺騙技倆。天使幾乎為此心生憐憫。
「你頭先講咩?我聽唔清楚。」
「我話我……哦,冇!我冇講野啊。」幸好他有聽懂。
行善不挑對象,是天使的宗旨,那麼對衰多口的惡魔仁慈一點,應該也不算違規?
2012年,西貢。
雖然天使確實不怕人間的火,但是就像每個人類都有其弱點一般,陳卓賢也有他所不喜愛的東西。就在他第三次拒絕惡魔的水上派對邀請後(btw兩個人仲算派對咩?),他終於坦白了原因。
「我唔識游水——我怕水。」
江𤒹生的反應像是他剛剛說的是「天使唔識飛」一樣。
「你喎?天使喎?」
「天使都唔一定識游水啫。」
「但怕水喎?」惡魔仍然覺得不可置信,「咁你幫人洗禮點算?」
「啲水都冇咁深……同埋係佢地浸咋嘛。」
最後惡魔的引誘天使玩水系列由「一齊wakesurf」變成「遊船河」,再變成「遊船河保證冇落水冇濕身」,加上「之後請你食燒肉」,才得到陳卓賢不情不願的首肯。
如是者,一天使一惡魔一船家,登上租來的遊艇,從西貢出發駛到海上。
安然待在船上不用下水的話,陳卓賢也並非完全不享受遊船河的樂趣,畢竟在這個年代的城市可不能隨時看見這樣水天一色的景致,偶爾像這樣給自己放個假,吹海風看風景也不錯。然而江𤒹生顯然沒他有耐性,風景看不到一會,又會拉著他聊自己出海的經歷,要是早個一百年,陳卓賢可能會嫌他太多話,可是他現在已經習慣了。
「唔知呢度睇唔睇到中華白海豚呢?」
「西貢邊有海豚睇,要去大嶼山先睇到。」
「係架咩?」惡魔看起來有點驚訝,「你點知架?又話唔鍾意出海嘅?」
「呢啲野上網都睇到。」
對水的恐懼並沒有消減天使對大自然的興趣,他仍舊關注地球上的一切生靈(雖然自大半世紀前起開始對貓心生警惕),只是對海洋生物,他選擇了讀相關書籍、看紀錄片,而非親身接觸。
不知是因為這裡的風景動人,還是只是這個話題對上了,江𤒹生很少聽他說那麼多話,從中華白海豚的習性,到這水域的海洋生態,再到鯨落的故事,天使幾乎算得上是侃侃而談。他平常也習慣了自己說一整段話,對方才搭上一兩句的聊天模式——他一開始以為對方是為兩人的身份而覺得尷尬,可是他們都認識那麼久了——這樣的陳卓賢讓他感覺很新鮮。先不論早在幾百年前他就發現原來天使的聲音那麼好聽(天籟係咪就係呢個意思?),僅是聊到海魚各種奇妙習性時,對方眼裡閃著的光,裡頭映著天使對世界的愛,就足以吸引他。
「你想唔想落水底睇下?」
陳卓賢聽見這話,馬上皺起眉頭看著他——這個提議不僅打斷了他的話,也打破了江𤒹生一開始的承諾。惡魔見狀接了下去:「哎呀唔係叫你落去游水啊。」
天使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
奇蹟不能亂用,用來遊山玩水更是不應該了,他不禁想,難道地獄沒這種規定嗎?
……如果地獄真的沒這種規定呢?
「信唔信得過我先?」
太過標準的惡魔引誘開場白,就算是一般人問起來也可疑得很,陳卓賢應該要對此有所戒備,但是他沒有。或是捕捉到他眼裡的猶豫,或是直覺他不抗拒,惡魔沒等他回應就拉起他的手,跳進水裡。
落水那刻他也許不甚優雅的叫了一聲,但是陳卓賢決定不去深究,現正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太過刺激——他正在往海底沉去,而身邊唯一能撈到的就只有惡魔的一邊手臂。他在急促換氣接近兩分鐘之後才發現自己能正常呼吸,兩人的身體也奇蹟般(這大概不是比喻)與周遭的水分隔開來。惡魔雖然打破了「冇落水」的承諾,卻也真的保證了他「冇濕身」。
「係咪好靚呢?靚過睇咩Discovery Channel啦。」
「喂陳仔,你睇下嗰邊嗰隻飄飄下嘅,係咪白鮓黎?」
「丫唔知呢度會唔會有鯨魚呢……」
這恐怕是惡魔的奇蹟放題,海水清澈得讓人忘卻他們身處哪裡,小魚在身旁游過,似是完全沒注意到有兩個來自地上——天上或者地下——的不速之客。一片海藍裡,只迴盪著海水流動聲,還有惡魔喋喋不休的說話聲。
海水碰不到他們,可是江𤒹生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幾乎沁出了汗。
天使有冇心跳?好像有誰問過這個問題,如果陳卓賢還有空閒回答的話,他會說有,而且很快,非常快。
Notes:
百年一遇的緣份,向原著Ep3致敬:)
Chapter Text
「呃,阿撈。」
「做咩?」
「你一陣諗住咁樣走上去?」
「係啊,做咩?」
「……你認真架?」
呂爵安覺得自己的疑問絕對合情合理。雖然不像江𤒹生般長期居於人間,但是基於工作需要,他對人類習性還是有點認知的。比如說他印象中的人類,並不會穿紅色皮褲,還配同色皮褸——先不論季節對不對,以跟蹤的標準來說也似乎太過招搖了?
江𤒹生這天如常到人間工作,適逢上司楊樂文也剛好不在,惡魔群決定悄悄跟上去一探究竟,看是什麼讓這位同事頻頻搶job。只是盧瀚霆要是這樣出門,在被江𤒹生發現之前,恐怕已經會被人當成異類。
「吓?我上次買左本雜誌,入面啲人類係咁著架喎。」盧瀚霆在抽屜裡翻找了片刻,終於找到他口中那本時尚雜誌,翻開那一頁遞到同事眼前。「本野上季先出,應該冇咁快out掛?」
「直頭前衛得滯啦下話。」呂爵安沒好氣的反了個白眼,指了指對方背後,「你學下姜濤啦,佢呢啲就叫低調喇。」
「做咩啊?」
被點名的姜濤轉過身,他穿了一身全黑連帽衛衣,黑色運動褲下面還打了一層底,當然也是黑色的。要說他作為惡魔最稱職之處,除了對惡作劇的強烈喜愛之外,大概就是衣著品味。
「嘩……你地咁唔熱咩?」只穿了單薄恤衫,加一頂貝雷帽的柳應廷看到兩人的打扮,也忍不住問道。
「係囉,地獄冇夏天啫,人間有喎。」要是兩個惡魔在人間中暑昏倒的話,不知要多少聆訊報告才能平息,呂爵安如此想。
最後盧瀚霆妥協換了一身黑色西裝,只是仍堅持恤衫要是紅色的;至於姜濤,則執意要穿兩層運動褲——惡魔也要顧形象,而早兩天的人間快餐顯然對他(字面意義上)的魔鬼身材造成了好些影響。一切準備就緒後,一行四惡魔終於溜出地獄總部。
呂爵安事前已經打聽到,這次惡魔的工作地點是迪士尼樂園。
「你肯定?嗰度有咩好做?」盧瀚霆有點不解,他理解中的主題樂園充滿了夢想與愛,與地獄格格不入,不像是個能導人行惡的地方,還是說這是江𤒹生作為惡魔的越級挑戰?
「我立到佢schedule係咁寫,上面仲畫左對老鼠耳添,肯定冇錯。」
長年待在人間的惡魔,工作性質比較自由,不一定有固定任務要進行,很多時候也是江𤒹生事成了寫報告回來,他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要知道他的行程,最好還是從貼身日程表著手。
攞正牌去主題樂園,聽落都覺得爽,呂爵安想,雖然若只為工作的話,那就另作別論了。如今工作有別人來做,而他們不僅可以目睹到江𤒹生在人間的八卦事,還可以順便體驗人間娛樂,簡直完美。
然而最後,兩人都發現自己對整件事的認知大錯特錯。
首先,他們沒想過主題樂園可以擠逼成這樣。大熱天時,機動遊戲的門外擠著蛇餅一般的人龍,喧嘩聲加上小孩子的吵鬧聲,人們的煩躁隨著汗水蒸發到每處空間,讓周遭環境變得更加侷促。然後是恐懼,惡魔對人間的負能量尤其敏感,因此輕易就能捕捉到佈滿在機動設施周圍的恐懼。數以十計的人類被綁在遊樂設施上,以違反生物適應力的速度左右晃動,上頭的尖叫聲響徹四周,恍如地獄景象一般。
目睹此情此景,呂爵安即使作為惡魔也不禁感到心寒。邊個諗到設計啲咁變態嘅野,仲叫佢做遊戲?
「AK好勁……」柳應廷發自真心的感歎道。
他們聽聞人間可怕的辦公室社畜文化是江𤒹生做的好事,也因此非常敬佩他迷惑人心、製造混亂的能力,可是他們萬萬想不到,人間連主題樂園這種樂土亦早已淪陷。從報告上看到的,跟現實相比原來只是九牛一毛,說他只顧在人間享樂,實在是大大不敬。
「喂等陣,」盧瀚霆舉手打斷了他們的驚嘆,「我好似聽到AK把聲。」
江𤒹生是個眾所周知的大嗓門,只是他們沒料到,他的聲音即使在主題樂園的人潮裡也能突圍而出。沿著聲音他們找到了附近的瘋帽子旋轉杯,並在長長人龍外瞥見了惡魔同事的身影。
柳應廷正要上前,卻被呂爵安拉住了手臂。順著他的視線方向,他們發現江𤒹生身旁還站著一個人。
「嗰個邊個黎?」盧瀚霆問。
正與江𤒹生說話的對象剛好背對著他們,看不見樣子。旁邊的機動遊戲啟動後,喧鬧聲蓋過了兩人的聲音,因此他們也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內容。
「AK講緊咩?係咪引誘緊佢?」
「吓?引誘人玩咖啡杯?」
「佢自己想玩咋掛?」
「自肥可恥喎。」
耐不住好奇心,一行四人躡手躡腳的再往人龍靠近一點,終於聽見一段驟然拔高的聲線——而且不是來自惡魔的。
「離我遠啲,惡魔。」
「我地之間冇野好講。」
「唔好跟住黎。」
只來得及聽見這三句話,那個人就快步往另一方向離開了。
四個惡魔面面相覤,決定上前八卦。
江𤒹生覺得很茫然。才幾秒鐘的間隔,為什麼陳卓賢突然就翻臉不認人了?
兩人早在一個月前就約好去迪士尼(他怕自己失魂記錯日子還寫進了日程),雖說暑假期間人流很多,但是無阻兩個金卡持有人的玩樂興致。江𤒹生甚至想好了如何把這件事硬扭成自己的工作成就,諸如引導人類沉迷享樂之類,再寫進報告裡。他也建議天使用差不多的把戲,只是對方還是堅持至少要在樂園裡哄到一個小孩,這份報告才不算是謊言。
可是硬頸歸硬頸,他認識的天使畢竟也是貪玩貪吃的。從找卡通人物合照,到進餐廳吃飯涼冷氣,再到玩射擊遊戲,氣氛一直都輕鬆如常。然而走到咖啡杯大門前時,陳卓賢不知怎的,態度倏地冷了下來,聲線卻提高了幾度的對他惡言相向。
唔通係嬲排隊排太耐?我拎埋fastpass架喇喎?
唔通天氣太熱?乜佢都怕熱架咩?
唔通佢唔鍾意玩咖啡杯?但頭先明明仲笑得好開心架喎?
他自問經過幾個世紀的相處,自己已經摸熟了對方微妙的心理變化,也有了應對方法。可是這次事情發生得太快,上一刻兩人還是有講有笑,下一刻對方卻突然黑面走人,切爾諾貝爾核爆都沒這來得突然。要不是對方是個天使,他大概會以為這是撞邪。
更意想不到的是,這邊廂陳卓賢走了,那邊四個地獄同僚就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AK啱啱發生咩事?」
「引誘失敗左?」
「識得架?」
「壇野係你搞出黎架?」
「點解揀咖啡杯嘅?」
「想轉暈佢先落手?」
八卦的惡魔就像搶食的鳥,被七嘴八舌的追問過一輪,江𤒹生才清醒過來。
「咩料?你地做乜貢左上黎?」俾阿Man知道我都保你地唔住啊喂。
此時,一直沉默的姜濤卻突然開口:「頭先走左嗰個,係咪天使黎架?」
陳卓賢離開時忍不住一直往後看,確認對方真的沒有跟上來,最後還趁著沒人注意時,行使奇蹟直接憑空消失。
剛入園的時候一切還好好的,但是從某個時候起,他就覺得周圍的氣氛有點不妥,氣溫彷彿降了幾度似的,然而身邊的人卻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異樣。
在江𤒹生得意地向他展示咖啡杯的fastpass時,他往旁邊瞟去,果然看到幾個可疑的人影——在這種大熱天會把自己包成這樣的,恐怕不是普通人,而他可沒看過天使會穿全黑。本以為在人間跟江𤒹生混多了,自己對邪惡靈體的感官會變得遲鈍,結果原來一群惡魔站在一起時的氣場,於他而言還是如此明顯,讓他幾乎連頸後都起了雞皮疙瘩——雖然這種不安也許有部份出自於心虛。
可是這不能怪他反應過敏,萬一這些惡魔是來監視對方工作的呢?他可不能旨望地獄是個同事間和睦共處的工作場所。
惡魔自然是感受不到同事存在的,而以他所認識的江𤒹生,要是得知有惡魔躲在兩人附近,肯定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只怕會弄巧反拙。可是也不能真的假裝沒看見,這樣下去被發現也是早晚的事。他用了五秒時間想定對策,又花了五秒時間做心理建設,最後深吸了口氣,用站在遠處的惡魔也能聽見的聲量開口。
「離我遠啲,惡魔。」
「仲有幾分鐘——吓?」江𤒹生興沖沖的說話被突然打斷,不解的盯著他,「你講咩話?」
「我地之間冇野好講。」陳卓賢用不容他打岔的語氣說道,可是他實在不習慣那麼大聲說話,而且要是那些跟蹤者追上來,自己加上不知就裡的惡魔大概很快就撐不下去。所以他只好強硬的加上一句:「唔好跟住黎。」然後轉身離開。
一眨眼,他就回到了鎖上門的結他店。
人潮聲在一瞬間被全然的寧靜取代,讓他幾乎耳鳴。江𤒹生詫異的表情仍在他腦海裡回放——要不是眼下的境況他也許會覺得很好笑——唔知佢宜家點?
也許他的同事只是剛好路過,是自己多心了,但也可能是他們打聽到惡魔在人間玩樂的事,或者更糟的,他跟一個天使來往甚密的事。他無法不往最壞的方向假設,也不得不因此替江𤒹生憂心。可是不管他怎樣擔心,此刻他也不可能待在惡魔身邊。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漠視的事實——隔在他們之間的,是連奇蹟也不可能解決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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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流傳關於天堂地獄的經典,大抵都是說撒旦本為天使,後因反抗上帝而墮落,而除他以外,還有很多天使跟著離開天堂,最終變成如今的惡魔。那就是說,惡魔本來都是墮落的天使,而地獄則彷彿作為天堂的倒影存在。如此對立的兩個世界,本質上竟又是如此相似。
陳卓賢曾經問過江𤒹生,當初為何會墮天。
對方雖然來自地獄,也奉命在人間製造混亂,但是就他自己的觀察,這惡魔並不像他想像中的一般反叛,也不痛恨天堂。
「吓我都唔知喎,」惡魔搔了搔頭,「可能上面嫌我嘈掛。」
咁都得?陳卓賢詫異的想。
雖然比起對方,自己絕對稱得上是沉默寡言,諸如虎天使邱傲然之類的則比他要更少話,但絕不是所有天使都那麼安靜,龍天使邱士縉就是例外之一。
可是他想也許這位同事的吹水功力,是源自於無所事事。幾乎是從撒旦反叛墮天開始,天堂就一直流傳著將與地獄一決死戰的說法,而龍天使也是在當時被委任為戰鬥天使的。只是過了幾千年,地球上的戰爭都進行了無數回,傳說中的天堂地獄之戰卻從未發生。帶著戰鬥人員名銜的他,用地球術語來說,好像成了冗員一般。可是地球上的冗員,起碼仍能每月等出糧,除了備戰操肌外就無事可做的天使,所等待的卻是遙遙無期。
於是龍天使開始嘗試培養別的興趣,比如說是研究人間的星座學說。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算出了各個天使的星座(乜天使都有生日?),像是陳卓賢就是個雙子座。可是顯然地,這與天堂一直以來的教條並不相符,所以被傳話天使提點過後,這樣的興趣又只好轉趨低調。
陳卓賢想他能理解這種心情。曾經他也以為被派遣下凡人間是自己備受重用的證明,但是在地球上待了六千年的經歷,並未真正為他或是天堂帶來什麼;加上從上司甚少下凡,甚至嫌棄人間的反應看來,地球或是他之於天堂也許並沒有他想得那麼重要。他仍舊試著說服自己,上帝之意不可言明,待他該明白的時候就會明白。
惡魔的存在是他另一個搞不清楚的問題。可是身為天使用罪惡問題懷疑上帝自然是不應該的,所以他更關心的,是他跟江𤒹生以後該怎麼辦。
自陳卓賢在迪士尼不告而別至今,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江𤒹生承認他可能是太過粗心大意了,可是誰會料到竟有四隻惡魔跟著自己溜上人間?還剛好碰見他在跟天使約會?姜濤那句問題差點把他嚇出心臟病——這部份就夠他煩了,畢竟要是這副凡軀出了什麼事,補領手續可是繁複得很。
「天使?」他重複對方的問題,一方面想確認自己沒聽錯,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真的不知該如何回答。
「吓?乜頭先嗰個係天使黎架?」盧瀚霆似乎非常驚訝。
「佢好似有啲熟口面……」姜濤看起來有點猶豫,但是江𤒹生覺得他只是不好意思表現得太肯定。
見事情瞞不住,他只好坦白承認。
「哦係啊,佢係天使黎架,咁啱撞到。」
他暗暗希望自己的語氣足夠自然——當了惡魔那麼久,他還是學不會說謊。
「真係架?」呂爵安不敢相信。
「咁、咁對面都有人做野架嘛。」
「點解嘅?」盧瀚霆接著問。
「唏,地球幾大啫,撞到有乜奇。不過佢見過我,應該唔敢再黎架喇。」
「AK你好叻啊。」柳應廷真心感嘆。
被毫無預兆港女三連發之後江𤒹生想,下次要教教他們別學人類用這種語氣說話。
不肯定自己的說法有沒有破綻,在之後楊樂文發現這件事——要發現其實唔難——進而對他的同事訓話時,他也略帶心虛的沒有插話。現在回想起來,陳卓賢當時的反應確實迅速(至少肯定比他自然多了),如非對方應對得當,他彆扭的謊話也許並不足以蒙混過去。所以最後那句「你好叻」應該留給天使才對。
話時話,唔知佢宜家點呢?
思及現在危機算是解除,而同事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再偷溜到人間跟蹤自己,他也是時候去探望一下對方了。
他從來都是個坐言起行的人,於是這刻,他再次推開熟悉得很的店門,往內搜索店主的身影,果不其然發現陳卓賢就坐了在櫃檯後面。
「陳生,我又黎買結他喇。」
這已經變成了他來找天使的指定開場白,而對方對此有什麼回應,就大致上反映了他當刻的心情如何。以這次為例,陳卓賢沒有馬上回應他的招呼,只是抬起頭盯著眼前的惡魔。他的神情有點複雜,似是心事重重,又似是不懂應對。
這很合理,畢竟這人沒多久前才在迪士尼眾目睽睽之下撇下他離去,兩人再見會尷尬也是正常的。
「喂你上次做乜粒聲唔出走左去啊。」
他瞄向櫃檯裡面,那裡通常有一疊紙,是天堂的報告,又或者是店舖的單據,也可能是用來譜曲的筆記,但是此時陳卓賢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上面。
「……Sorry。」
如果惡魔有專心聽,他可能會發現天使的聲線比起平常要低沉一點。可是他沒有,只是習慣性的撿起擱在一旁的陳列結他,隨便彈了起來。
「咁又唔駛sorry,我講笑咋。俾著我俾天使吊住尾我都會走——你例外啦梗係——佢地班野真係,阿頭話左佢地架喇,近呢排應該都唔敢再偷偷地竄上黎,你放心啦。」
「喔……」
「不過上次咁嚇一嚇就提醒左我,呢排要同啲貓斟斟佢先,打聽下消息都好。你呢?上頭有冇講啲咩啊?有冇派人黎睇住你?」
「應該冇掛,佢地冇搵我。」
「咁都好啲。但你上次嗰招好得啊,佢地信到十足,以為我地冤家路窄,仲以為我嚇走左你。」
他本來並沒打算假裝被惡魔嚇走,陳卓賢想,可是沒有出聲反駁。
「都唔怕嘅,我地下次可以用返呢招,嗱,一見到有人望住呢,就初則口角繼而動武,咁就唔怕俾人發現啦。你好似話學過跆拳道架嘛?我都食過下夜粥架,唔啱我地黎排練下先——」
「Sorry。」
「都話唔駛sorry,我明——」
「其實不如你以後都係唔好過黎。」
江𤒹生撥弦的手指停了下來。
吓?乜開始左架喇?冇嗌action嘅?
他想了幾秒,恍然大悟似的睜大了眼,半張的嘴凝住片刻,才擠出了口型,以氣音問道:「係咪有人睇住你?」手指還指了指上方。
他不可置信的瞟往天花板,想不到連天堂都發現了不妥,難怪對方表情一直怪怪的——
「唔係,冇人睇緊。我講真架。」
彷彿要確認自己的說法,天使手指在空中一劃,店門上的「營業中」牌子就被輕輕的翻了過來,門鎖也傳出清脆的咔嗒聲,似在宣告某種對話的開始。
「原本我都想搵你講清楚,我諗咁樣對我地都好啲。」陳卓賢沒做好說這些話的心理準備,但是事到如今,不到他不開口,「張金卡我會俾返錢你,之後冇咩事都唔好過黎喇。」
「等等先……」發生咩事啊?
江𤒹生看得夠多電視劇,知道這些話代表什麼意思。上次還只是演技,可是沒想到一星期不見,天使就真的翻臉不認人了。
「我地唔可以咁樣扮冇野就算,上次差少少就出事。」
「你驚俾人發現?咁我地以後出去玩小心啲囉,唔去迪士尼喇?再唔係換過個樣先出去喇?借埋quota俾你喇?」
「唔係……其實我諗,我地本來都唔應該做朋友。」
「吓?」
江𤒹生很錯愕,他沒想過做朋友還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在公他們處於敵對陣營,但是在私,他們可是陪伴彼此在地球上度過了上千年的時光。在來這裡的路上,他考慮過了很多應對方法——他自問不是個擅長解決問題的人,也許是因為這樣才當不成天使——卻從沒想過要用這樣的方式。
然而對陳卓賢來說,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只是他一直無視它的存在,彷彿等到某天它就會突然自己消失似的。可是在迪士尼的恐懼提醒了他,天堂、地獄、人間,是如此的相近,又如此的不相容。被差派到地球上的天使和惡魔愈是接近人間——或是愈接近彼此——距離天堂跟地獄就愈遠。
「我唔應該對你有好感,你都唔應該同我講野。」
「唔係呢陳仔——」
「不如都係算啦。」
一股莫名的冤屈混著怒氣自心底燃起,江𤒹生不明白他或是他們錯在哪裡,而陳卓賢又為什麼那麼輕易就舉手投降。
「……陳卓賢你咁樣對我好唔公道。」
「你惡魔黎,」陳卓賢聽見自己這樣說,「都唔會講公唔公道。」
他知道自己這句話太過份,主要因為心裡屬於天使本性的某處,正在譴責他的刻薄。而接下來的事情,則顯示他剛剛鎖門的決定很明智。
彷彿是要驗證他的說話一般,此刻的江𤒹生與其這千年的每一刻相比都更要像一個惡魔。他對地獄、天堂或是上帝說了些話,是陳卓賢從未從他口中聽過的,其臉容中純粹的憤怒,竟陌生到使他畏縮。
最後江𤒹生怒氣沖沖的奪門而出,剩下空盪盪的結他店,和裡面沉默無語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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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則上而言,惡魔是不會喝醉的。當然,酒精可以影響其肉身的反應,但是只要他的靈魂想,隨時都可以把酒精從身上取走。然而此刻,江𤒹生卻覺得自己彷彿酒醉甫醒一般,不僅頭痛,還有點斷片的徵狀。
他花了一些力氣才回想起自己怎樣來到這裡——他從結他店門口走了一段路,跳上自己的車之後,腦子就一片空白,回過神來,就已經來到了西貢碼頭。他甚至不肯定自己是真的開車來,還是在路上某處用奇蹟讓自己連人帶車直接出現在這裡。反正都來了,他想,就在靠近海的一處挑了個位置坐下,吹著海風讓自己冷靜下來。
惡魔對這個地方並不陌生——他沉迷人類的水上活動有好一段時間了,可是一直都只有自己來玩。他自然不能讓同事知道地球有這種娛樂,否則即使瞞得過上司,他往後的日子也會不得安寧;而自那次遊艇出海之後,天使也就沒再答應過他任何與水或是海洋有關的邀約。雖然覺得可惜,但是思及那次海底探險後陳卓賢的反應,他倒也不介意把之後的約會內容換成其他陸上活動。
回到遊艇上時,陳卓賢的表現就不太對勁。天使偶有陷有思考,不能自拔的情況,但那次還是江𤒹生第一次看見對方呆滯成這個樣子。
「陳卓賢?做咩事?」在對方第三次無視他的叫喚時,他開始有點擔心。
「吓?冇野……」
天使仍然心不在焉,以致看他的眼神有點閃縮。
真係咁驚水?他有點訝異,自己施的奇蹟明明已經為兩人擋住了海水,陳卓賢也全程握著他的手沒放,把他當成半邊保護罩似的,怎麼最後還是嚇得三魂不見七魄。直覺驅使他伸出手,把手掌蓋在天使的額頭上——咦,乜真係爂爂地咁?可是他其實不清楚天使跟惡魔的體溫有沒有分別,所以這個觸感也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一秒之後陳卓賢瞪大了眼,往後退縮了一下。
「做乜野?」
「冇,睇下你有冇發燒丫嘛。」
「痴線,無啦啦點會發燒……」
那時他驚恐的臉,忽爾與江𤒹生一個小時前記憶裡的他重疊。
頂,做乜仲係咁諗起佢?惡魔苦惱地抱著頭。他無法準確憶起自己當時的一字一句,腦裡卻機械式般重播著天使的臉容,是如何因為這些說話而繃緊。
「做咩啫?又唔係我想做惡魔嘅……」他喃喃重複著自己依稀說過的話。
「我連點解會墮天都未知啊……」
「喂你都出句聲丫……」
「喵。」
咦?
他從臂間抬起頭,發現身邊突然多了一坨棕色的毛,一隻豹貓在他身旁一尺處,正好奇的盯著他看。
「咦喂靚女,好生面口喎你。」
「喵。」
江𤒹生的記性一般般,可是對貓他可從不認錯。一開始,他只是為了賄賂這班來自老細的線眼,可是漸漸地竟與牠們混熟了。雖然他沒真的收養任何牠們任何一隻,但是以他多年來送出去的貓罐頭數量來算,也可算是半個奴才了。所以他很肯定,這隻貓是他從沒見過的。
「乜咁錯盪走到黎碼頭呢度啊?……等等先,你唔係跟蹤我掛?」
他忽然想道,這難道是地獄派來監視自己的新人?
似喇,不嬲睇戲搵臥底都係搵個學堂出更嘅,貪冇人識得佢。
死啦,我頭先有冇講到啲咩?
臨急臨忙邊度搵罐頭黎俾掩口費?
低落情緒突然轉變成驚慌,他沒注意到有一個人影正在靠近自己。
「哎呀唔好意思……」一把聲音在他背後響起,「Nana你唔好搞住人地啦。」
他轉過眼,一個金髮高佻男子正在往他這裡走來。逆著太陽光讓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對方對豹貓說話時那把溫婉的聲音,又讓他想起天使了。
唉,江𤒹生你有返少少出息好唔好啊。
「唔好意思,有冇嚇親你?」
金髮男子沒有留意到他的內心糾結,只是上前把被稱作Nana的豹貓抱起,略帶尷尬的對他道歉。
「哦我唔驚架。」他擺了擺手,「呢隻貓你架?好靚女喎。」
「係啊……哥哥讚你啊Nana,多謝人啦。」男子說著握著Nana的貓掌,擺了一個「請請」的手勢。
原來有人養嘅,即係唔係老細啲針啦?惡魔這才鬆一口氣。
「哥仔你都幾趣緻架喎,放貓放到黎碼頭都有嘅。」
「見今日天氣幾好,俾佢出黎曬下太陽丫嘛。」
被重新放到地上的貓又在陽光曬到的位置躺了下來,似是很享受日光浴的樣子。男子看主子不願走,也跟著坐到一旁。
「你都有養貓架?」
「冇啊,呃,我老細有囉,有時會幫佢餵下貓咁。」
「嘩,返工仲要做埋貓奴添架。」
「賄賂下佢,等佢唔好篤我背脊丫嘛……」江𤒹生說著才發現自己又說溜嘴,不過從對方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看來,這句話對普通人類而言也許只是個不甚好笑的玩笑話。
「咁聽落你老細都幾得人驚喎。」
咩得人驚,直頭就係魔鬼本人,他想著,不過汲取了剛才的教訓,沒有真的說出來。
「唉——我地呢班打工仔,都冇得揀架啦。」
做唔做天使冇得揀,做唔做惡魔都冇得揀,他想,就連同邊個一齊都冇得揀。
「都可以揀唔撈嘅。」男子建議道。
「你鋪話法丫……」惡魔無奈的看著遠處的海平面,像是想要看穿世界的未來。
「等世界末日啦,世界末日左就可能可以唔駛撈。」
他說著這話時,並不知道所謂的世界末日,也許並不會來臨。
介紹返,所謂世界末日,就是人類世界的終結,同時也是天堂與地獄決一死戰,爭奪世間所有權的時刻。要製造世界末日,所需的材料有:敵基督一名,地獄犬一隻,天啟騎士四位——素食者不適用。
暫時來說,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都沒有聽聞敵基督的出現,伴隨而至的地獄犬自然也不存在了。至於分別代表天啟四大災難的騎士,則早已蟄伏於人間,等待戰爭號角來臨。
準確來說,本來應是如此。
「何啟華你搵次唔遲到得唔得架?」梁業指著手錶,對來者無奈的表示,「我呢張全日飛黎架,俾你咁遲一遲又蝕左大半個鐘喇。」
說到騎士,自然需要開車,所以四騎士買全日飛入場玩高卡車,也是很合理的。這天梁業賣大包請兄弟玩賽車,沒想到因為有人遲到,他的首一小時就花了在門口等待上。
雖然有吃過早餐再出門,可是剛剛站了那麼久,他又覺得餓了。待在地球的這段時間,他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都完全被人間美食所俘虜了,別說是餓,就連劣食也不能為他所接受。如果說代表饑荒的騎士,自己也會承受饑荒折磨的話,梁業情願永遠都沒有世界末日了。
「我地喺新界出黎喎,塞車呢啲基本野啦。」被指責的人則馬上拉著旁邊的兄弟幫拖,「保錡你話係咪。」
「唔關我事啊大佬,我晨早出左門口架喇等佢咋。」被叫名的吳保錡馬上開口解釋。
他自己也是很無辜,明明一早打算搭巴士出門,結果甫走到巴士站就收到何啟華的訊息,說要遲點出門,邀他夾錢打的,計畫就此被打亂。他作為污染的代表者,早在醫學昌明的年代取代瘟疫成為末日騎士之一,因此他平常不搭的士,絕不是因為環保,而是窮,沒有揮霍浪費的本錢。這次要不是梁業出錢買飛,他也不一定會來。
至於何啟華,他是代表戰爭的騎士。有云正義只會遲到,但從不缺席,估計戰爭也是差不多。雖然好像有哪個寓言故事說過,如果每個士兵都遲到,世界將不再會有戰爭。
「三爺呢?」
「佢梗係唔等你兩個,自己入左去玩啦。」
梁業翻了個白眼,要不是自己是持票人,他早就不等他們,先入場玩飄移了。
進場之後,三個騎士環顧四周,卻找不著最後一個同行人。考慮到那位騎士的身高高達193cm(也因此被稱為三爺),在人海中要看不見他還是有點難度的。
「唔會係入黎半個鐘就炒左車掛?」
「炒斷手醫藥費好甘喎。」
「喂……我諗我見到佢喇。」
順著何啟華指著的方向,另外兩人終於在賽車場——另一邊的親子體驗場找到郭嘉駿的身影。
「三爺你唔係下話,牛高馬大同細路仔爭場用。」
「乜野啊,我一早話左我心臟有事,玩高速野會死架啦。」被恥笑的男人心有不甘的回嘴道。
雖則親子場沒有設身高上限,但是一個正常成年人,進高卡車場玩兒童限速車,就像進兒童池玩水一樣突兀,更何況郭嘉駿還是代表死亡的第四騎士。先不論騎士的心臟不可能有事,死亡騎士怕死,似乎太過諷刺了。
「唔好講咁多,夾返三爺入大人場先。」
「喂痴撚線,唔好啦——」
「啱啊啱啊夾佢啦。」
「打你個肺何啟華你又揸流攤!幫手啦!」
「係囉流攤華!」
觀乎四位困於人間的末日騎士,這個世界恐怕永不會結束。
Chapter Text
虎天使邱傲然是專門負責記錄人間善行的天使,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經常流連於人間,雖然不像長駐地球的賢天使般有固定居所,但是與絕大部份的天使相比,他對人間的認識可算是相當熟悉。人間獨有的東西特別吸引他,比如說是時裝。天堂的制服清一色純白,頂多加上一點灰色跟米色,反之人間服裝色彩繽紛,款式選擇多,每每下凡,他總會特地裝扮一下自己。他尤其鍾愛古著時尚,因此在工作之餘,也會趁機溜進古著店搜羅一番——絕對冇偷懶唔做野,冇啲咁嘅事。
而在時尚以外,他近來的新興趣也是人間獨有的,那就是駕駛。
天使要到處去,只需大手一揮即可,不需用到交通工具,像他這種短途工作的更是如此。可是一來,要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憑空消失而不被發現很困難,二來,電單車實在太有型了。
然而就像其他人類語言一樣需要熟能生巧,這類技能也不可能單靠奇蹟獲得,更別說他們的辦公室文化素來不鼓勵天使濫用奇蹟。所以若要享受在馬路上馳騁的感覺,他還是需要在人間考獲電單車牌。早前得知賢天使原來早在人間有了車牌——這位同事除了公事需要外,甚少談及在人間的經歷——也給了他多一點動力去報讀駕駛課程。
這也某程度解釋了為何虎天使頻頻下凡,人間善行紀錄卻沒有按比例提高,畢竟一個教車師傅一天能提供的善行實在很有限。
「佢好似話考左筆試架喇,下個禮拜就考路試……咦定係下個月?唔記得左添,總之好快啦。」
「你講呢啲俾我知怕唔怕架?」
「唔怕啦,話俾你阿頭知就話驚啲啫。」
會不定期現身結他店跟陳卓賢聊八卦,但又總是忘記內容細節的,就是天堂傳話者陳瑞輝,又稱皮天使。能夠成為上帝代理人的天使,資歷自然遠高於其他同事,但或許因為其充滿親和力(俗稱好恰)的性格,他跟其他天使之間的相處卻沒絲毫隔膜,換句話說,這個銜頭也並沒有為他帶來更多尊重。
「見你悶啊,黎搵你傾下偈。」
陳瑞輝現身在他眼前時,總是以此作理由。估計他以往也是用差不多的姿態,閃著聖光出現在人類面前,微笑著傳遞上帝的話,然後把他們嚇個半死。一般而言要召喚上帝代言人,即使是天使也要準備各種儀式,誠心祈禱,不過陳卓賢和他熟稔,加上對方總是不請自來,這樣的對話跟facetime的分別並不大。
他以前一直認為,覺得悶的也許是對方才對。畢竟以他的理解,傳話者的工作就是當信差,口裡盡是上帝要傳的話,所以才要在工餘時間找自己聊天。可是現在,他倒也有點慶幸還有人來跟自己說話。
自江𤒹生甩門離去已經過了兩個星期,結他店還是照常營業,而店主則花了更多時間在櫃檯處發呆。陳卓賢本以為減掉了原來跟惡魔遊玩的時間,意味著自己可以專心履行天使職責,又或者至少可以寫寫歌。可是沒了那張定時定候在耳邊談笑的大嗓門,店裡迴盪的空虛感反而把他牢牢困住,連彈結他的心情都沒有了。
「冇人教過我點做天使,又冇人教過我點做惡魔。」
在惡魔眾多足以刺痛天使敏感神經的說話裡,他特別記得這一句。
江𤒹生還說了別的話,控訴上天不著邊際的所謂神聖計畫,控訴天堂地獄的辦公室文化,控訴他的退縮。作為天使,在對方口出惡言之時,他應該寬恕,然後祝福,可是他始終不發一言,主要因為這千年來他都沒看過江𤒹生氣成這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還有他實在覺得心虛。
他的退縮出於心虛,沉默也一樣。兩個世界原生的矛盾比起兩人的存在大上許多,然而從沒有人告訴過他該如何面對這種狀況,正如沒人告訴過他該如何對待一個惡魔,一個對他從沒有過惡念的惡魔。無論他選擇接納還是拒絕,到最終都可能傷害到對方,他想這樣對江𤒹生才是最不公道的。
「其實上帝點解會派我落黎?」
從天使的誕生,到惡魔的崛起,再到人類的出現,他一直相信,一切在背後早有安排。也因為這樣,當了那麼久的天使,也在地球生活那麼久,他從沒問過,也從沒想過要問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他感覺不一樣了,疑惑漸漸蓋過了信念,他不再肯定什麼是對的,或是該做的。
聽見他這個問題,陳瑞輝疑惑的愣住了。
「做乜無啦啦咁問?」
「你答左先。」
「咁呃——見你寂寞嘛,咪搵成個地球黎陪你囉。」
「乜野……你估佢係你咩?」
「我係代理人喎。」
「代理人都唔一定講真話啫。」
「車,唔信你又問。」傳話人嘟嚷道,「咁你究竟做咩啫?」
陳卓賢沉吟許久,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只係……唔明佢想我做咩。」
「都係嗰啲啦,做下好事行下奇蹟囉,家常便飯啫。」
「我唔係講呢啲……」
「點解你覺得佢有野想你做呢?」
「吓……」
「呢個問題你唔應該問我,你應該問你自己。」
說到這裡他搞不懂的事情又多了一件,那就是為何上帝會挑陳瑞輝當代理人。這位天使什麼都好,就是總是辭不達意。其他天使常說聽不懂代理人的指令,如今陳卓賢也有同感,繞來繞去問題又回到自己身上,這大概就是皮天使的功力了。
「上帝嘅安排係不可言喻架,」代理人神秘兮兮的說,「講得你知嘅就唔係不可言喻啦。」
說來這真不公平,明明就是神諭不可言喻,怎麼只是抱怨他說話一舊舊呢?
「但如果——」賢天使死心不息,「如果我做左啲野,打亂左佢嘅安排呢?」
比如說是認識了惡魔,跟惡魔一起放假,又或者是在跟代理人說話的這刻,心裡仍然有一處,記掛著自己對惡魔有所虧欠。
「你又知佢唔係想你咁?」
陳卓賢呆住了,在他消化這句話的時候,陳瑞輝拋下一句「出面好似有人裝裝下,我都係走先」就在空中消失了。他回過神來,眨了眨眼,轉頭才發現真的有客人站在門外。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那會是江𤒹生,畢竟這時候人流不多,惡魔都挑這種時間上門。如今他倒是懂了,當初為何對方會認出自己是天使,原來惡魔也帶著一種氣場,只是他一直以來習慣了。直到兩人沒再見面,那種感覺彷彿突然關掉了長開的冷氣一樣,空白得讓人悵然若失。
客人自是沒有注意到他微妙的心理變化,只是隨便逛逛,買了一包弦線就離開。他結了帳,在櫃檯處坐下時,才看見手機在閃動。打開一看,一個久違未見的名字出現在螢幕上。
打開訊息欄,上面是來自惡魔的訊息。
Chapter Text
江𤒹生不常發訊息。畢竟他作為惡魔,能夠隨時出現在任何地方——就算不用奇蹟瞬間移動,他也可以開車,重點是絕大部份時間他都很空閒。而他認知中的天使也很空閒(撇除他總是掛在嘴邊的報告),所以要是他想見陳卓賢,只要直接找上他的店舖就可以。兩人手機上的訊息紀錄,多半都是江𤒹生上網看到有趣影片之後分享給他的網址,不然就是互傳照片,文字交流並不多。於是此刻,惡魔在按下訊息發送鍵時,竟一反現代人生活習慣的感受到儀式感。
兩個星期前,他離開了結他店,糊里糊塗的來到西貢碼頭,遇上一隻名叫Nana的貓,還有一個名叫Jeremy的男生。
大概他就是個自來熟,加上Jeremy予他的感覺很友善,在Nana曬太陽的半個小時裡,兩人聊了不少事情,從一些養貓心得,到江𤒹生的「公事」煩惱,最後也少不免提到讓江𤒹生來到碼頭散心的原因。他急需處理滿溢的情緒,而地獄的兄弟在這件事上,是最不適合談心的對象,加上有時候,對著陌生人反而更容易傾訴煩惱。他當然隱瞞了諸如天堂地獄這類常人認為是怪力亂神的背景資料,不然很可能會被對方當成神經病,所以Jeremy得到的資訊只有他因為某些原則問題,被單方面絕交的事。
雖然不認識這兩人,但Jeremy看他如此在乎這段關係,估計他口中的原則問題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事情,而自己不知就裡,也不適合妄下判斷。可是看眼前的人煩惱得臉都皺了起來,他又不忍心淨說些敷衍的安慰說話。
「如果你地都可以平心靜氣咁傾下,會唔會好啲?」他加上一句,「可能佢都係好煩惱,唔知應該點算。」
「佢好鬼硬頸架,話左乜就乜,同埋……」江𤒹生搔了搔頭,「我嬲起上黎講左好多唔應該講嘅野,可能好hurt到佢。」
思及他認識的天使神經是如此纖細,他肯定對方不會只把這些當是意氣之話——控訴上天不公這部份也許是真的,生氣對方連絲毫掙扎都不給他也許亦是真的,可是不管怎樣,他都未曾想要傷害這個天使。
最後Nana曬夠了太陽,Jeremy滿臉抱歉地表示他該走了。兩人簡單的交換了聯絡方式,就此分別——江𤒹生知道他跟陳卓賢的問題很難搞,也不該交給別人來煩惱。該發洩的發洩過,也跟素未謀面的人傾訴過,冷靜下來後,他知道接下來的事,該由他自己去處理。他自然沒有想過乖乖投降——那有違惡魔尊嚴——只是他見識過天使的固執,而自己過份直率,要是硬碰硬,恐怕事情只會變得更差。
這讓他想到Jeremy離開之前還說過一件事。
「Nana一開始都唔肯俾我抱,啲人話可能係太過心急,會嚇親佢。要俾啲空間佢認識同習慣你,知道咁係安全嘅,慢慢就會肯親近你。」
雖說兩人認識的時間比任何人或是動物能經歷的都要長,而天使也不是貓(雖然某些時候確實有點像),但是給予空間還有安全感這回事,倒是給了他一點啟示。於是他等待了一個多星期,想讓兩人都有冷靜下來、沉澱思考的空間。他是個急性子,但是也清楚在這件事上,衝動毫無助益。
他有想過在這段期間天使會不會已經消了氣,或是改變主意來找自己,可是對方始終音訊全無。在兩個星期過後,他決定主動出擊。既然面對面接觸會給予對方壓力,那就用現代人的方法溝通吧。
『陳生早晨』
第一個訊息是試探式的,他只是想知道陳卓賢有沒有決絕到封鎖了自己,所以在五分鐘之後,當他收到了雙藍剔時,他不禁覺得驚喜,然後馬上陷入下一個心理掙扎——萬一對方已讀不回?
接下來的幾分鐘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雖然他也遠不止活了那麼久),他開始反思在激烈吵架(或是自己單方面發脾氣)過後來說,這個開場白是不是太過輕浮了?幸好天使沒讓他等太久,就簡單地回覆了一個『?』,算是接受對話的示意。
然後他應該回什麼呢?
『有冇掛住我』刪去。
『我好掛住你』再刪去。
『去唔去食好野,我請』想了想,還是刪去。
素來以直覺行事的惡魔,第一次因為一句話斟酌那麼久。
最後他想,也許坦誠是最好的對話方法。
『上次對唔住』
陳卓賢看到訊息時愣住了片刻,他沒想過惡魔會那麼直接。特別在當時那種情況,他不認為對方的激烈反應是錯的,也不需要尋求自己原諒。可是他也沒想到,在自己又糾結了五分鐘,然後回覆一句『it’s okay』之後,竟彷彿就開啟了大門,讓兩人的訊息紀錄變成了惡魔的日常生活分享會。
最常出現在訊息欄的還是對方聲稱已經成功籠絡的地獄貓貓軍團照,看著他們翻過身讓人類撓肚肚的樣子,陳卓賢還是很難相信他們是撒旦的直屬手下。然後是日常系列,惡魔會分享自己最近去過的地方、在聽的歌、吃過的燒肉(這對天使而言真是標準的引誘流程),甚至是自己的滑水片段——估計是預料到天使打死也不會答應同行,只好言述。
還有一些是天使不明所以的內容。比如說某天對方發來一個保溫壺的照片,附上一句『見字飲水』。有次他甚至發來一篇關於瑪雅曆法的研究文章,下面加上了一句『想話倒數下世界末日,但原來完左』。先不論古瑪雅人的宇宙觀念是否正確,惡魔好端端的為何要倒數世界末日?
最讓他糾結的還是江𤒹生偶爾告訴他的工作日誌,像是引誘了誰,製造了哪些混亂之類。這些年來與惡魔交往,他總是對對方的工作有所忌諱,就連那一次兩人去長洲,惡魔執行任務時,他也獨個逃到了島的另一處避開。彷彿一旦正視了兩人身份上的衝突,問題就會從此像條傷痕般橫在兩人中間,變成一道難以踰越的裂痕,而這個念頭讓他畏懼。
不知是隔了文字和螢幕,讓整件事變得更容易接受,還是只是陳卓賢的心態改變了,此刻當他確實地接收到這些資訊時,心裡卻沒想像中難過。他不知道這是否代表自己也被惡魔帶壞了,可是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夠分辨得出,江𤒹生正在做的這些事是他的一部份,卻也不是他自己。就像是他們是天使和惡魔,同時也是他們自己一般。
各種原因疊加起來,導致江𤒹生有天突然鼓起勇氣問對方想不想講電話,竟然得到陳卓賢如此回覆:『寫緊歌唔得閒 你想講野就過黎』
於是事隔三個月,他又再次出現在再熟悉不過的結他店前,只是此刻的心情,比過去的每一次都要雀躍。
「陳生,我黎買結他。」
陳卓賢一如他記憶中的一般,坐了在櫃檯後看他。
「你想講咩?」
「想搵你傾偈咋嘛,歡唔歡迎我丫?」
「都可以嘅。」
江𤒹生笑瞇瞇的靠到櫃檯前。
「前幾日又出左海,覺唔覺我曬黑左?」
「你不嬲都黑……」
「唔係呢真係黑左架,你望真啲。係喎你有冇睇到我Wakesurf條片?型唔型先?」
「都有啲水準嘅。」
「不如你下次都——」
「唔去。」
陳卓賢不知道他是在堅持什麼,正如他不知道其實江𤒹生真正想看的,是自己每次聽見這種邀請時,不經意地皺起鼻子的反應。
然後惡魔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從隨身背囊裡掏出一個水壺。
「丫係啊!你睇下我仲拎左咩黎。」
陳卓賢認得那是「見字飲水」保溫壺。所以惡魔是特地來提醒他喝水的嗎?
「有人俾左呢支野我,話係聖水喎,你話搞唔搞笑。聖水喎,周街都有架咩。」
「但跟住我就諗,唔係喎,袋住支傍身都好,唔怕一萬最怕萬一丫嘛。」
「我都唔想真係傷到啲兄弟嘅,但真係有咩事上黎,緊急關頭都有野揸手,輸人唔輸陣。」
江𤒹生滔滔不絕地發表他對這壺水的感想,沒注意到陳卓賢的眉頭皺得愈來愈緊。
「你唔係掛。」最後他終於忍不住打斷對方,「聖水都好玩嘅?」
天使與惡魔不會像人類一樣死亡,但也並非強大得無堅不摧。一如地獄火能殺死天使靈魂,聖水也可致惡魔於死地。他不是不能理解對方的考慮,但是光是抱持這個想法就已經夠危險了。
他拿過對方手上的水壺,打開蓋子定睛一看,馬上神色大變。
「你痴線架!呢支真係聖水黎架。」
「……吓?」
江𤒹生用了三秒消化這句話,然後頓時目瞪口呆。要不是這個境況如此嚇人,陳卓賢也許會覺得惡魔的臉很有趣;可是一想到這段時間裡,對方一直把這壺水帶在身邊,而且隨時都可能不小心打開了它,碰到裡面的東西,他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呢支野點得返黎架?」
兩人都清楚知道,聖水並非隨處可見的東西,而人世間仍存在聖水的地方,像是教堂,惡魔自己也是不能去的。
「唔知喎,人地俾我嘅。幾個月之前喺碼頭撞到佢放貓識架咋。」
一個月前,Jeremy突然約他見面,並給了他這壺水。當時對方的說辭大約是,這些水是從一個教會的朋友手上得來的,可以保護他不受惡魔侵擾。當時江𤒹生估計,對方是看他生活不順心,想給他一點支持,還有原來對方不會以為天使惡魔這套說法是神經病。了解到這點,他更是不可能拒絕了,不然只會顯得很可疑。
「我有問佢做乜俾我架,佢話覺得我份人都幾好——嘩大佬唔好啦,俾上頭聽到我好人炒左我都似,要讚讚我靚仔算啦,你話係咪?」
陳卓賢對此翻了個白眼,呢個係重點咩?
今時今日的教堂仍保有聖水傳統算是稀奇事,畢竟積水始終容易滋生蚊蟲,不太衛生。而有人恰好有途徑取得聖水,又恰好碰見在地球上生活的惡魔,還恰好因為覺得他人很好而送了他一壺,不管怎麼說,這一連串事件發生的機率都太低了。
「我係咪應該打俾佢問下?會唔會仲可疑?定佢已經發現左啲野……仆街喇唔通Nana真係針黎嘅?但佢好nice咁架喎,點睇都唔似惡魔。」
「惡魔都攞唔到聖水啦。」
「咁又係……」
「總之呢個俾我保管。」
沒等江𤒹生回應,陳卓賢就不由分說的拿走了水壺,收到背後的店舖倉庫去。
由於氣氛變得過於懸疑而駭人,在他收起水壺,從倉庫出來之後,兩人之間有一段不知所措的空白,然後江𤒹生率先打破了它。
「都話你冧我啦。」
「邊個話?」
「你自己話對我有好感嘅。」
在天使當時眾多刺痛他的說話裡,唯有這句悄悄滲進了他心裡。方才陳卓賢看見聖水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焦急,考慮到整件事只涉及他自己跟那個保溫壺,他猜對方著緊的對象也昭然若揭了。
「咁有好感都唔等於……係冧。」不知怎的陳卓賢覺得這個詞語有點難以啟齒。天使與人類能產生的情感始終有別,他的愛遍及更廣,卻也更為細膩。
「咁你係咪鍾意我?同我去玩開唔開心?好唔好玩?啲野好唔好食?」
他知道這是陷阱,是惡魔的技倆,他也知道,要是他同意以上任何一句,對江𤒹生而言將意味著什麼。可是他是個天使,也不可能說謊。於是惡魔達成了在地球上六千年來最大的成就——成功引誘一個天使。
江𤒹生得到這罕有的首肯,比什麼都要高興。他躍躍欲試的湊了上前,眼見嘴唇將要碰到,卻落在天使的手掌上。
「你想做咩?」手掌背後是陳卓賢防備的臉。
「錫你囉。」
「唔得。」
「點解?」
「……天使同惡魔錫,會唔會爆炸。」
「吓?乜會架咩?」
天使的吻理論上是種祝福,跟惡魔的本質相違背,這點的確沒錯,可是說到會爆炸——雖然他很懷疑這個說法,但是被這麼一嚇,頃刻衝動又確實消去了一半。
陳卓賢乘著他猶豫的片刻抽身退開。
「你都係走先啦。」
「吓?」
「我要——搵地方安置支水,之後要寫歌同埋數,好多野做。」
「又話陪我傾偈嘅?」
「都傾左,下次先啦。」
天使希望他不要這時候才來死纏爛打,自己需要時間消化這驟然而至的關係昇華,而惡魔的存在只會讓他分神,一個不小心又答應了什麼有的沒的。
這人變臉真快,江𤒹生無可奈何的想,又深知對方的固執,只好聽話的先行離開。
唉,鬼叫我冧你咩。
Notes:
520快樂(?
Chapter Text
「Tiger你搵我?」
邱士縉在例會散席後找上了邱傲然。剛剛在會上,虎天使趁著上司沒為意的時候向他打眼色,似乎是有話想說,卻又不能在會上直接提出。
「係……」邱傲然警覺的左顧右盼,確認沒有人才壓低聲線回答,「我有啲野想你幫手。」
「做咩事啊?」
雖然龍天使的資歷跟職位都高得足以列席會議,可是因為他是戰鬥天使,而現在天堂和平得很,每次開會議程上基本上都沒有與他工作相關的內容,這讓他非常無聊,也讓他自傲的三寸不爛之舌毫無用武之地。換句話說,他太清閒了,如今邱傲然有事需要他幫忙,他自然是很樂意了。
「你可唔可以……落人間一轉?」
「吓?」
邱傲然想了想,決定向他娓娓道來自己幾天前在人間碰上的事。
考畢筆試之後三個月,終於來到了駕駛路試,讓邱傲然驗收自己在工餘時間練習的成果。他的師傅說他駕駛態度良好,也很注重道路安全跟馬路禮儀,就是有時太過禮讓了,但他想這可能是所有天使學車的通病(雖然除他以外大概只有賢天使有車牌)。
所以從上車、準備開車,到真的駛到馬路上,判斷各種燈號及馬路狀況,邱傲然都有信心自己能達到考試要求,唯獨一件事是他不確定的,那就是切線扒頭。雖說車速有別,超車難免,但是這行為實在有違一般天使謙卑忍讓的天性,也不符他一貫的風格。於是在一路上,他一直替自己做心理準備,同時暗暗希望不要碰上太難搞的司機。
直到駛達一個街口,等待轉燈時,他發現對面街道轉角處就是陳卓賢在人間的結他店,而且剛剛有人步出店門。那人穿了一身的黑色衣褲,和他偏銅色的皮膚相映成趣,一頭會展般的髮型,就算在馬路另一端也能清楚辨認得出。可是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人看起來就很像一個惡魔——他也許在人間工作時碰見過對方,但是不太確定。他踏出店門的步履輕鬆平常,甚至有點飄飄然,至少不是邱傲然想像一個惡魔碰見天使之後會有的反應。
點解惡魔會入去天使嘅舖頭?入去買結他?點解陳卓賢冇阻止佢?唔通舖頭入面冇人?咁佢點入到去?入去爆格?太多問題瞬間湧現在虎天使的腦海裡,以致他慢了兩拍才發現燈號轉了。眼角瞟到考試官想在報告寫下什麼,他有點不忿,想著不能因為一個惡魔導致考試肥佬——要知道他下凡機會不多,這次考不成的話,不知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接下來的表現必須無懈可擊。
又駛了一段路之後,他終於來到了扒頭這一關。俾啲霸氣出黎,你係老虎黎架邱傲然,他在心裡提點自己,正要鼓起勇氣時,卻忽然瞥見前車裡的司機——又是那隻惡魔。對方自然沒有留意到自己正被一個天使盯著,只是隨著車內播放的音樂搖頭打著拍子。
到底佢係咩人?邱傲然不禁想。
好奇心可以殺死貓,也可以激勵老虎,望鏡、打燈、抽頭、cut線,加速越過載著惡魔的那輛車,再回到原來的車道,整個扒頭動作一氣呵成,彷彿駕駛老手一樣乾脆俐落。考官看著這考生一反剛才保守的態度,不禁被他的自信打動,決定給他一個pass。而虎天使自己也在電光火石間確認了,剛剛在店門出來,現在坐在車上的那個,確確實實就是一個惡魔。
「Okay……所以你覺得賢天使有奇怪?」
邱士縉聽畢整個故事,綜合出結論。
「咁又唔係……」邱傲然不能確定,如今唯一的資訊就只有惡魔找上了陳卓賢這件事,可是箇中細節,他一概不知。問題就出在這裡,考車牌跟善行報告用完了他下凡的機會,而且用這個理由向天使長申請下凡的話,搞不好會小事化大。也許是上司身份使然,王智德對天使的管教尤其嚴厲,要是讓他知道賢天使被惡魔纏上,恐怕會提早跟地獄開戰。
所以他只是想借龍天使的下凡quota,探究身處人間的天使同事到底做了什麼。而這正好合邱士縉的意,他在天堂悶得發慌,難得有這樣八卦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於是在幾天後,邱士縉來到了人間。
因為不能被陳卓賢發現,他找到一所與結他店相隔一條馬路的咖啡店,遠距離觀察對面的動靜。
甫坐下,他就被周遭的環境所吸引——作為戰鬥天使,他平常並沒有機會下凡,地球和人類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很新鮮,比如說他手上的咖啡。天使不需進食,可是才喝了兩口他就不得不讚嘆,人類對飲食的追求竟到了這種境界。這是邱士縉第一次品嘗到人類飲料,他不能想像區區一顆豆,在細緻烘焙、研磨、沖泡技巧之下,竟然可以變成眼前這杯層次豐富的飲品。
他本想向咖啡師請教製成這杯咖啡的技巧,但是他沒忘記自己有任務在身,這還是經歷千年之後,龍天使的首個任務。他品嚐著咖啡,盯著對面的街角。沒多久,一個可疑的身影就進入了視線範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看著目標人物,在心裡與邱傲然形容惡魔的說法作比對:
黑恤衫,checked。
黑褲,checked。
會展頭——話時話咩係會展?——即係執過個頭啦,算係checked?
佢仲唔係個惡——咦。
被他緊盯著的人轉出街角,此時他終於看見了對方的正臉。
咣噹一聲,咖啡杯滑出他的手,跌落在碟子上。
他認得這個人。
工作做到一半,盧瀚霆突然開口。
「係喎,點解你會認得同AK講野嗰個係天使嘅?」
「吓……唔知喎,feel到囉。」
「仲以為你認得佢添。」
被這樣一問,姜濤思考了一下。說不上是認得,不過有熟悉感倒是真的,當時他一看見那個天使的背影,還有聽到他說話的語調,就有這樣的感覺。他想大概天使跟惡魔都有種氣場,是可以讓他們發現彼此的。他們也當過天使,只是當時世界沒有惡念存在,也沒有惡魔,所以也自然沒有人會去問,到底天使有什麼特別。到墮天之後,也許就是氣場改變了,他就似乎能夠分辨出兩者的不同。他猜當初人類剛懂得分辨善惡時,就是這種感覺。
「你仲記唔記得做天使嗰時啲野?」他問盧瀚霆。
「呃,都記得嘅。」
記得你嗰陣肥啲,他想著,但是沒有說出口。
姜濤是自願墮天的,出於好奇或是反叛,或是想尋求新的刺激,可是他不肯定地獄有多少人跟自己一樣。他有點好奇盧瀚霆是怎樣想的——兩人在天堂已經認識,只是當時沒那麼熟稔——然而這刻並不是談論這些敏感話題的時候。
自上一次迪士尼事件後,上司對四個惡魔嚴厲訓話了一番,並下了指令禁止他們在工餘時間亂上人間。事後他們認真反省過,到底是哪個步驟出了錯,才會被發現。江𤒹生雖然是惡魔,但卻不是會篤背脊的人;他們的衣服都是在人間找的,沒用過奇蹟;溜上人間時,也沒有被人類發現不妥。四個惡魔思前想後,都得不出結果,卻不知道當時處於真空狀態大半天的辦公室就是最大的漏洞。
可是楊樂文畢竟也是體恤下屬的,也明白有些好奇心愈是抑壓愈容易反彈——這也是他們引誘人類的常用技倆——只好重新分配各人的工作,讓他們每人都有機會上人間。於是作為偷走慣犯的姜濤跟盧瀚霆,就被指派成為短期人事部職員,捧著厚厚的地獄名冊,替所有惡魔安排時間表。
至於呂爵安和柳應廷,他們本來就會間中上到人間工作,對地球的認識雖不像江𤒹生般透徹,但也不至於讓上司擔心會打亂人間運作(儘管某程度上來說,這才是他們的目標)。
「唉,終於搞掂喇。」
姜濤想,如果有誰想知道惡魔會不會有眼疾,此刻的他就是最好的研究對象。他把寫得密密麻麻的時間表遞到盧瀚霆手上,讓他檢查——這是楊樂文考慮到他的文件上經常出現錯字,特意吩咐的。
「喂啊……」盧瀚霆看了幾頁,忍不住喚道,「你又整蠱阿Jer?」
他知道姜濤素來喜歡惡作劇——這可能是他當初墮天的原因之一——只是惡作劇對導人向惡成效甚微,一直沒得到地獄的重用,反而被指派去做他不擅長的文書工作。他不甘浪費天賦,只好把它用在同事身上。
「吓?我邊有啊?」
這次真是冤枉,姜濤想,這份工作如此艱鉅,哪裡還有心情玩整蠱。
「你睇下呢度,」盧瀚霆指著時間表一處,「唔係整蠱,點會呢單佢做完,下單又係佢個名?」
「咩啊,我跟住張表啲人名填架咋……」
惡魔人數眾多,要排時間表談何容易,因此姜濤決定用最容易也最公平的方法:按手上的名冊填表,不考慮工作是什麼,也不考慮員工是誰,一味照抄,拒絕思考。因此除非他抄錯了,否則不太可能會重複。盧瀚霆順著他手上的名冊讀下去,來到一處,兩人同時發出了疑問。
「咦。」
點解呢度有兩個Jeremy嘅?
Jeremy是柳應廷的英文名,因為讀音太長,眾人都習慣只喚他阿Jer,就像將江𤒹生的Anson Kong喚成AK一樣。可是在名冊上,竟然出現了兩行Jeremy.L,只是另一個L並非Lau,而是Lee。
Chapter 1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再次交往之後,天使與惡魔就開始面對新的難題,那就是要約在哪裡見面,才是真正安全的。
繼上次被惡魔跟蹤,陳卓賢就彷彿對迪士尼有了陰影,不太願意再去玩。江𤒹生想他對水會不會也是同樣的抵觸心理,可是他沒有問。他想反正兩人不特別喜愛機動遊戲,自己最感興趣的也只是Star Wars跟Marvel的園區,還不如約對方一起去看電影。
可是在等電影上畫的期間,總要找別的活動,而這就是問題所在。在地獄工作時間表改制之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別的惡魔溜上人間——雖然新制度可以阻止八卦的同事胡亂偷走,但也不再有義氣仔女代接job這回事,那就意味著除他以外,將會有別的惡魔輪流出現在人間。
不去樂園玩本來也不是什麼問題,真正讓他們感到困擾,是在燒肉店——兩人元祖級的約會選擇——遇上姜濤的時候。
看見惡魔隔著幾桌之遙大啖燒肉那刻,陳卓賢差點想直接當眾消失。沒等江𤒹生反應過來,他就先快步踏出了燒肉店,離開姜濤的視線範圍,再發訊息通知對方,剛剛兩人正身處何種危險的境地,著他馬上結帳走人。
「點解你啲同事會識黎呢度?」陳卓賢事後這樣問道。他還以為韓燒店就像非遊客區一樣,是熟悉人間的行內人(也就是他們)才知道的地方。
「唔關我事架,佢自己識食咋。」江𤒹生馬上撇清關係,「阿姜好鍾意食野架,黎親人間都借啲咦去搵好野食……講起你兩個真係有多少似,好似兩兄弟咁。」
「唔好咁講……」
跟惡魔交往是一回事,但是被說和惡魔相像又是另一個層次,陳卓賢想他還沒開放到這個程度。
本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原則,也因為接下來的話題太敏感,兩人最後決定避進陳卓賢已經打烊的結他店。
在怕被惡魔撞見以外,陳卓賢還有別的顧慮,那就是那壺可疑的聖水。據江𤒹生的說法,那個名叫Jeremy的人是從教堂的朋友手上得到聖水,可是如今能取得真正聖水的教堂已經買少見少,還有人把如此寶貴的東西到處派發,實在是沒甚可能。以他的身分,要查出哪間教堂還保留了聖水並不是問題,問題是他發現,此處根本沒有這種教堂。
拿聖水不是輪米,就算誠心祈求也不一定能得到,人類要自行製造聖水則更不可能,否則惡魔早在幾個世紀前就被消滅盡了。這也是陳卓賢最擔心的部份——在他的認知裡,只有天使能夠製造出聖水。
這意味著天堂也發現什麼了嗎?可是照他認識的王智德,是最光明磊落的天使,要是上司覺得他行為有不妥,應該會先下凡訓示自己,而非在背後搞小動作。可是這涉及到惡魔,天堂最大的敵人,他不能百分百肯定面對邪惡本身,上司是不是仍抱持同樣的處事態度。
偏偏這件事,他連可以商討的對象都沒有。
「吓你走左去查咩?做乜唔叫埋我?」
「叫你做咩?」天使沒好氣的表示,「你又入唔到教堂。」
因為惡魔體質的關係,自詡為地獄智慧擔當的江𤒹生完全無法參與這趟調查,只能聽陳卓賢報告。整件事當中最關鍵的人物Jeremy不知從哪天起,突然不再上線,也沒再與他聯絡。他去了一趟西貢碼頭,但那就像刻舟求劍般,沒找著人。想及天氣轉冷,估計對方也不會把貓放到碼頭吹風了吧?
「你話我駛唔駛同啲貓套下料呢?」
陳卓賢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他不是很明白這軍團如何運作,但是如果能搜集情報,花費多少似乎也是值得的。本來除了結他店,江𤒹生也建議過上他的住所,可是一來其他惡魔容易找上去,二來他家裡還有大量的貓,對天使來說,這樣就等如深入虎潭,在敵人耳目身旁說悄悄話。
然後他想一想,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你之前係咪話,同Jeremy係喺碼頭放貓識得?」
「係啊……」看天使神色不妥,江𤒹生馬上補上一句:「咁、咁我地嗰日嘈交丫嘛,係囉!所以我先去碼頭吹風,之後先撞到佢咋,我地冇野架。」
「我唔係問呢樣。」陳卓賢打斷了他莫名心虛的辯解,「咁即係當時有隻貓?」
「你話Nana?係啊,佢走埋黎望住我先,然後Jeremy先過黎抱走佢。」惡魔回想著當時的情景,「你懷疑緊Nana?」
「咁佢係貓。」
「係啫,但佢唔係老細啲針喎。咦仆街喇,唔通佢係Jeremy條針?但係Jeremy又拎到聖水喎,咁即係點?哎呀我好亂啊。」
江𤒹生皺起了臉,資訊量太多,他完全無法處理。
「不如咁啦陳仔,我嗰日睇電視話半人馬座星雲入面有好多星架,我地搵粒搬去嗰度避下風頭,應該冇人會發現。」
「痴線,你係咪飲醉左?」陳卓賢哭笑不得地發現惡魔手上拿著的只是汽水。
「唉好煩啊,今晚我地汽水代酒,不醉無歸好冇啊?」
「飲汽水點醉到……」
笑著笑著,天使竟發現自己真的有了醉意——否則怎麼眼前突然有一團光?他定睛一看,才發現聖光從天花板上傳來。
大鑊。
事實證明,最危險的地方,始終也是危險的。
他揮著手,趕在傳話天使的臉出現之前把惡魔趕出櫃檯範圍。
「頂,乜你啲同事唔講聲就黎架。」事後江𤒹生抱怨道。那個皮天使彷彿facetime call-in般,唯一分別是你不能選擇不接這通電話,這比躲在背後跟蹤人的惡魔還要讓人猝不及防。他把自己藏了在與櫃檯有半道牆之隔的角落,在陳卓賢和陳瑞輝打招呼,引開其注意時,再趁機逃出店外。
「我都估唔到……Sorry。」
「咪sorry啦關你咩事啫。陳仔幫我切左碟椒啦。」
「哦。」陳卓賢接過惡魔手上的三色椒,開始切了起來。
發現連待在自己地盤都不安全之後,兩人又繼續尋找新的去處。這天江𤒹生煞有介事的帶著他來到這裡,說是找到了好地方,那就是出租廚房。
天使跟惡魔都不需要進食,更重要的是他們會下凡的同事中,沒有一個懂得煮食,因此不會有任何人想到來這種地方。待在人間夠久的好處之一,就是你能學會一切同事不會的人類生存技巧——哪怕你其實完全用不著——甚至把它們變成興趣。煮食就是其中一頂,不管是天使還是惡魔,都不得不佩服人類能把食材做成如此多樣的菜餚,其巧思和技藝幾乎可以媲美奇蹟。
在處理青椒的過程中,陳卓賢跟他複述了從皮天使處聽來的消息。
聖光散去之後,陳瑞輝的臉出現在賢天使的眼前。
「Hello,有冇阻住你啊?」
「冇……」陳卓賢控制著自己,讓目光不要飄向把自己藏在角落的惡魔身上。
「你好似同人講緊野?」
「我——覆緊個客。」
「嘩你呢度咁夜都咁好生意架……」
「你曳喇,學人講大話。」江𤒹生對此點評道。
「我邊有?」
「夜媽媽邊度黎個客俾你覆?」
「你自己話黎買結他嘅,唔係客咩。」
「咁都得?」
惡魔暗忖,現在的賢天使不僅會說謊,還學會了辯駁。
確認江𤒹生安全離去之後,陳卓賢突然想到要跟陳瑞輝聊什麼。如今聖水彷彿是個一百萬的問題,而他已經用50/50排除了一些錯誤答案,也無錦囊可用,剩下只有打電話問同事這一招。他本不想驚動天堂,尤其當他不確定有誰在背後操作的時候,可是考慮到傳話人是個獨立於王智德的職位,若只是旁敲側擊的話,至少風險會比較低。
「上面係咪有啲咩指令落黎?」
「指令?冇喎。」陳瑞輝滿面不解,「做咩咁問?」
「我聽講最近有人拎到聖水。」陳卓賢小心翼翼的挑選用字,不讓自己透露太多資訊,「但明明好多教堂都冇再用,想知係咪有咩事。」
「吓?聖水?成個世紀都冇聽人講過,冇理由喎。」
陳瑞輝雖然沒太受同事尊敬,可是畢竟也是資歷最深的代理人,說話儘管不清不楚,卻也不會說謊。這麼說來,除了天使以外,真的沒有別的方法製造聖水了?陳卓賢想。
然後皮天使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張開口,喚了一聲。
「哦……會唔會係Stanley?」他說的Stanley就是龍天使,「佢呢排下左凡幾次,係咪佢周街派聖水啊。」
「佢落黎做咩?」
陳卓賢知道天使如邱傲然會假借工作之名,偷偷下凡學車,但他本職就是要記錄人間事跡,自然不會惹人懷疑;可是在和平狀態之下,戰鬥天使能用什麼藉口來到人間?
「唔知佢啊,但佢儲埋儲埋幾個世紀quota,人事部冇得唔批。」
乜係咁計架咩?
「唓,見你成日又寫報告又剩,以為你地做野幾認真,結果咪一樣。」
江𤒹生笑著把釀雞翼落鑊,無視了天使不甚滿意的撅嘴。
「咁宜家即係一街都係天使一地都係惡魔啦,咁冇法喇,我地租起呢度日日煮飯仔算啦。」
「邊有咁多野煮。」
「咁你拎埋支結他過黎jam下歌囉。」
「關乜事?」
千年過去,陳卓賢有時還是跟不上對方跳脫的思維。
經歷一番努力過後,時租廚房的餐桌上出現了全天然、無味精、無奇蹟的三餸一湯。
「掂啊喂,你遲下開厭左結他舖夾份開間餐廳都仲得。」看著滿桌成果,江𤒹生有點沾沾自喜,「嗱呢度有神仙嘅化身,又有地獄嘅使者,仲唔係有食神。」
「你平時冇野做係咪都係睇周星馳?」
「梗係啦,你唔係咩?」說罷惡魔夾起了一塊炒帶子,遞到天使面前。
「唔該。」
陳卓賢咬下帶子,然而沒咀嚼到一半,嘴邊又有什麼貼了上來,這次是惡魔的吻。
僅僅是兩片唇瓣相觸,感覺卻像是兩塊電極片,沒有更多動作,陳卓賢卻已經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當了機一般,無法運轉。隔了好幾秒——或者是好幾分鐘——他才反應過來,呆呆的盯著已然揚起笑容,退後了一步的江𤒹生。
「……你做咩?」
「做實驗囉。」惡魔答得理所當然。
「我諗過喇,都係呢副偈咋嘛,冇理由掂手冇事,掂嘴會有事架。嗱你睇,冇爆炸啦。」
這話說得隨性,可是他想,自己也許這千年來都沒那麼謹慎過。
從造物的角度而言,惡魔不太需要自由意志。而在過去的日子,江𤒹生都不太考慮這種複雜的哲學問題。他生而為天使,所以當了一會天使,到撒旦墮天,他不知怎的也跟著墮落了。當了惡魔,引誘和混亂又彷彿成為了他的本性,驅使他做他被要求做,而又莫名地擅長做的事。諸如駕車和煮食這種凡人興趣,雖然非其職責所在,但他對它們的喜愛總是隨性而至的,對陳卓賢卻不是。
不像迷惑人類的技倆般容易,喜歡一個天使沒有捷徑,也很容易走錯步。他不僅不擅長,也不被允許這樣做。在差點錯失對方之後,他總是小心翼翼的,想著要更進一步,又生怕哪一步太過急進,會把對方嚇走。偏偏這天使既聰明又內歛,要是直接問他,恐怕不到一兩句話題就會被繞走。他原本還害怕,哪一天陳卓賢又會告訴他想放棄,可是如今看對方如此賣力調查聖水的事,他總覺得這代表著什麼。於是他決定讓自己衝動一次。
接著他觀察著天使的反應,驚喜地發現對方的神情,與幾年前船上那時竟如出一轍。
Notes:
#誰伴誰偷偷的於一室偷偷的在接吻
賢天使生日快樂❤️
Chapter Text
好奇心某程度上是地獄的產物。
當初人類被逐出伊甸園,有部份是因為好奇心所致,缺少了它,很多的引誘本質上都不再成立。所以惡魔本身也是具有好奇心的,從探索人類習性,到八卦同事工作近況,到現在因為在地獄名冊上看見陌生名字而產生疑問,都是出於好奇。姜濤聽說,有些惡魔當初就是因為向上帝問太多問題引致墮天,從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的邏輯去看,楊樂文應該不會介意他的好奇心吧?
「Jeremy Lee?」楊樂文皺起眉思考了片刻,「哦……好似係有呢個人。」
「真架?」四個惡魔同時發問——盧瀚霆是被他拉來壯膽的,而呂爵安和柳應廷則是剛好工作完回來,聽見這件事而跟來八卦。
撒旦墮天之時,領著天堂近三分一的天使離開,然後他們成為現在待在地獄的惡魔。據楊樂文的說法,這個Jeremy Lee曾經也是他們的一分子,也因為這樣,他的名字也被記錄了在名冊之上。
「咁嗰時數人頭,見到有兩個Jeremy喎,撞名呢啲驟忌丫嘛,咪送返佢上去,費事認錯人。」
咁都得?
可以返上去架?
墮天都有得退貨架咩?
四個惡魔面面相覤,卻又無人敢質疑上司的說法。
最後還是姜濤先耐不住反駁。
「Anson Kong同Anson Lo唔撞名咩?」
「撞啊,所以咪送左一個上間,同埋叫佢做AK囉。」
楊樂文的回應太過理所當然,因此即使四惡魔對這說法半信半疑,也找不到繼續追問下去的理據了。
他這番解說不完全是正確的,可是至少有一部份他說對了——Jeremy Lee,李駿傑,是個墮天使。可是也許早在墮天之前,他就是個不合格的天使。
人類這物種不算很聰明,很多時候也不算很細心,製造什麼都總會有錯漏,然而要是他們是照上帝形象造成的,那是不是代表上帝也會忙中有錯?比如說,製造了一個並不符合祂心意的天使?
還是個天使的時候,李駿傑就已經感覺到自己與周遭的格格不入。他說不出是哪裡不一樣,大概就是每個天使都是詳和平靜的,彷彿對自己的存在與未來不存在任何疑問一般,而他卻是相反。
一開始天堂還沒有代理人,除了他以外,也似乎沒有人試圖提出問題。天使的職責似乎是在其出生之時就被決定好的,每人自然而然的各司其職,沒有人會問自己該做什麼,或是為什麼要做。可是他不一樣,他好奇自己出生的原因和價值,也想要知道自己在上帝偉大而不能言喻的計畫裡代表著什麼。
可是那就像後來任何試圖猜度上帝心意的人一樣,他失敗了。更甚的是,這些問題更加凸顯出他與其他天使的不同。為何要把他放到這種境地?如果不希望他問,為什麼要把好奇植根於他的靈魂中?一個解答不了的疑問,只會衍生更多疑問。
轉捩點出現在某一天,他被問道,想不想為上帝作代理人。
這是他第一次被問及自身意願,於是他反問,為何選擇他。然而等了一段時間,仍然沒有得到回應,所以他又拒絕了。最後總是笑臉迎人的皮天使成為了上帝代理人,開啟了天使與上帝通話的機會,但同時也截斷了兩者所有直接聯繫。其他天使沒有把這當一回事——當然,某程度而言他們也沒把陳瑞輝當一回事,位高權重者有親和力有好處也有壞處。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去問對方,當初是答覆了什麼,還是根本沒有被問。
有時候事情的發生就像一副早已砌好,而你不知道它存在的骨牌陣一般,不小心推倒一片,接下來的就一發不可收拾。在災難出現過後,你才會慢慢回想到它為何會發生。李駿傑在加入墮天的行列之時,才意識到一切都可能有關。天堂不只他一個錯誤,準確而言,大概有三分一的天使似乎都是如此。
撒旦自然也是不符合天堂標準的,否則也不會領著一堆天使叛變,可是他還有接著出現的惡魔,跟天堂卻也是完美的倒映,彷彿負片一般佔據著善惡的另一端。於是他發現,自己同樣是個不合格的惡魔。
他無法順從,他有太多疑問,不管作為天堂或是地獄的一分子,他都似乎不屬於那裡。
他不完美。
人類也不完美,也許是因為這樣,李駿傑才在滿是凡人的地球上,找到一處容身之所。在這裡活得太久,他漸漸把自己當成是其中一分子,幾乎渾忘了自己作為天使的過去——只是幾乎。
「你係咪……Jeremy?」
如果李駿傑反應再快一點,他可以簡單地回答一句「你認錯人」,然後裝作事不關己的離去,可是在人間這幾千年的經歷並沒有訓練到他的急才,亦可能只是因為,叫住他的是龍天使邱士縉。
他鄉遇故知這個詞語用在兩人身上稍嫌過於輕描淡寫,畢竟兩人相識的日子比起人類歷史還要久遠。邱士縉是在他墮天之前就認識的同事——說是同事而非朋友,主要因為李駿傑覺得,要是把他歸類為朋友的話,對彼此都有點不太公平。
當時他在天堂,沒找到一個跟自己有相同想法的天使,也幾乎可以認定,自己不會找到一個聊得來的同事。邱士縉是比較不一樣的那個,並不是說他能理解李駿傑的想法,而是他有自己一個也能聊十個話題的能力。這違反了一般天使少說話多做事的風格,卻剛好填補了李駿傑留在兩人之間的一些空隙。
「我拒絕左做代理人。」
「哦,點解啊?」
當時對方這樣問,語氣中沒有一絲質疑的意思,也沒讓他感覺不舒服。也可能就是這種氣場,讓他願意開口多說兩句。
「……我唔想講啲自己都唔明嘅野。」
這件事他沒有跟其他人提過——他已經夠不合群,不需要再到處宣揚自己跟其他天使有什麼不同的地方。而邱士縉,他不肯定,也許自己只是把對方當樹洞。所以說他是朋友,對邱士縉來說,不是很公平。
「哦……」
對方這樣含糊的回應一句之後,就沒再說下去了,所以他不知道邱士縉是懂了他的意思,還是只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李駿傑覺得他也許只是覺得很無聊,想找人說說話。所以說他是朋友,對李駿傑自己來說,也不是很公平。
在他墮天之後,兩人就沒再見面了,於是此刻重遇,他只覺不知所措。
「你又會喺度嘅。」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在工作時間偷懶被同事發現,或者更糟,被解僱之後因為不好意思回家,躲在圖書館時消磨時間時被家人撞個正著。但是李駿傑想想又發現,他其實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家人,勉強來說,只能算是前同事。
「係啊,做野。」邱士縉也罕有地吞吐,部份因為他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另一部份則是因為他不肯定該說什麼話。剛剛從大老遠看見久違的面孔,他想也沒想就跑出了咖啡店,越過馬路追了上來。他只是急著要確認自己沒認錯人,完全沒想過真的相認了,之後又要怎樣。
他受過專業訓練,知道要是末日戰爭來臨,自己應該做什麼,要如何對付一個惡魔;可是沒人告訴過他,一個戰鬥天使下凡時要是遇見惡魔,又應該怎麼做。
敵不動我不動,他想,就看對方會回答什麼。
「哦……」然後李駿傑問了一個連自己也覺得蠢的問題,「仲做緊天使?」
他想他太熟悉人類,也太習慣他們的寒暄方式了。
「呃,都好難唔係嘅。除非我墮左天——」邱士縉甫開口就覺得自己說錯話,連忙轉換話題,「——係囉,仲做緊天使。」
李駿傑突然想原來《天各一方》的獨白都是真的,兩人喺街上偶然撞到,只會點下頭,問候一下,然後就唔知講乜野好。說到這裡,不知邱士縉又有否察覺他的改變——
「先生!」一把聲音插了進來。
咖啡店的侍應追了上來,氣沖沖的盯著邱士縉。
「先生,你杯咖啡未俾錢喎。」
「吓?」
邱士縉一臉茫然地看著侍應——錢?Tiger冇話要帶嘅?
侍應也瞪了回去——睇你個樣好眉好貌又身光頸靚,學人飲霸王啡?
一人一天使對峙了五秒,最終是李駿傑出來打破了僵局。
「咦,你頭先唔係俾左錢咩?」
「有咩?」侍應問。
「有咩?」邱士縉也問。
「你擺左係檯面丫嘛。唉都話你咪扮瀟灑架啦,乖乖地拎去收銀處俾咪好囉。」
侍應疑惑地往店的方向看,始看見店內同事在往自己招手,另一隻手則拎著一張紙幣——就在剛剛五秒裡,李駿傑動用奇蹟變到檯面上的。
「乜係咩……」侍應剛才的怒氣盡消,取而代之的是爬滿臉的尷尬,「唔好意思打攪晒。」
「哦……」邱士縉這才反應過來,「唔緊要,唔好意思。」
「天使喎,飲咖啡唔俾錢。」待侍應走遠了,李駿傑如此說道,「你爭我一舊水。」
「一時唔醒起啫。」邱士縉反駁,想馬上用奇蹟還錢,但是他看不清對方給的是什麼面額,只好作罷,「咩水啊,還返俾你囉?」
「都係唔好,你爭我一個奇蹟啦。」李駿傑轉念一想,反正變出來的錢也不是自己的,而且他猜,對方也不知道一舊水是什麼意思。
多年不見,怎麼說話變得如此尖酸刻薄?龍天使想,果然墮天會改變天使本性,思及剛才對方行的奇蹟,他終於想起自己下凡的原因。
「係喇,我想問,你呢個係咪叫會展頭?」
「吓?」
李駿傑愣住了,個話題又跳左去邊?
「我個頭邊忽似會展?」他覺得自己的時尚品味被挑戰了——他雖然有隨心改變外形的能力,但是這種髮型並不是他的風格——忍不住皺起眉反問,「似新翼定舊翼?定似個停車場?」
「吓?乜仲有分邊對翼架咩?」邱士縉看起來更不解了。
回想剛剛咖啡店的風波,李駿傑猜他懂了。
「等等先,你知唔知咩係會展?會議展覽中心喎。」
「原來係地方黎架?我以為係用黎set頭嘅野咋。」
乜老虎仔講啲唔講啲架?幾個世紀冇落過黎,點識咁多喎。
「你又話落黎做野嘅?俾錢又唔識,會展又唔識。」
「喂我戰鬥天使黎架,到我真係落黎做野嗰時會展都冇左啦。」
「戰鬥天使?」
「好話喇。」話說開了,邱士縉又回復那個滔滔不絕的模樣,「你應該都聽講過兩邊遲早有一日會打仗架啦,咁到時咪到我上場囉。唉不過等左幾千年都打唔成,日日操肌又冇野做,等都等到發霉。你地呢?有冇話幾時會開戰?」
「冇……」
李駿傑的語氣因著什麼淡了下來,可是邱士縉無暇留意,他只是想起,如果對方那種不是會展頭——
「咦,咁你識唔識一個有會展頭嘅惡魔?」
「唔識。」前天使的目光游移了片刻,「我有野做,走先喇。」
「吓?」邱士縉沒想到話題結束得那麼快,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咁我之後可以點搵你啊?」
「你搵我做咩?」
在公在私,他們理論上都沒什麼好談的,李駿傑暗忖。
「還返個奇蹟俾你丫嘛。」
唉,衰多口添,他想,但又無法反駁。
「……再算啦。」
Chapter Text
不知該感嘆世界真細小,還是說話不能亂講,想不到一句敷衍的「再算啦」,竟讓李駿傑從此被一個天使纏上。一般而言,人對於天使是不會用到「纏上」這個詞的——撒旦教徒或許例外,可是他們一般不太在意這件事——不過考慮到他的身份特殊,姑且就這樣說吧。
「點解你會知我喺度?」
在龍天使第三次走進餐廳,擅自坐在他旁邊時,他問道。對他的問題,龍天使只是聳了聳肩。
「人間有幾大啫,我要搵實搵到你架。」
「又話唔識會展係乜,認路又認得咁快。」他半心半意的抱怨,「都唔知你上次係咪呃我咖啡錢。」
「嘩咁樣屈我都得嘅,我真係唔識架,但唔識咪學囉。」
對於「唔識咪學囉」這句話,邱士縉確是非常好的人版。在等待戰爭來臨的幾千年裡,他除了看似無了期的備戰之外就沒有別的工作,在百無聊賴之時,他開始研究人間預言學——如果天堂沒人能告訴他末日何時來臨,那他就自己去查好了。這讓無下凡機會的他,多少習得了一些與人類相關的文化知識,從星象到茶葉渣占卜,他都有涉獵過。可惜天堂教條不鼓勵同事以旁門左道預測神諭,否則以他的好學程度,大概早就成為了預言學的專家。
「我都唔想架,但……no offense,有時我真係聽唔明Frankie講咩。」說起這件事時,他搔了搔頭,「你嗰時做左代理人咪好囉。」
李駿傑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某程度上他覺得這不是陳瑞輝的問題。神諭本質就是不可言喻的,不管對誰都一樣,他猜就算是代理人,也不一定明白上帝的旨意。他當初正是不希望轉達非自身意願的說話,然後讓這樣虛無縹緲的說話決定世界的命運,才會拒絕當代理人。
看他沒回答,邱士縉自顧自的說下去。
「不過都唔怕嘅,到時如果你可以返上去,可能會俾返你做呢。」
李駿傑想他誤會了很多事。現在想來,對方之所以會一再下凡來找自己,也許並不完全是因為他那句「再算啦」,而是他一時口疏,透露了他其實不是個惡魔(至少形式上不是),這部份才是主因。
那時他大概被惡魔前惡魔後的叫到有點煩厭——要知道已有幾千年沒人這樣叫過他了——才會出聲抗議。他已經離開地獄一段非常長的時間,也沒做過傳統意義上一個惡魔該做的事,僅是留了在人間生活而已,就算仍保留行奇蹟能力,也頂多被他用於頻繁變換髮型,還有替沒帶錢的龍天使付咖啡錢。所以某程度上,說他像個人類還比較貼切。
看慣了人間電視劇的話,一般當角色說「我冇做大佬好耐」,你的理解會是他已經金盤洗手,選擇當一個普通人。然而這對久未下凡的龍天使而言,「冇做惡魔」似乎跟「做返天使」這件事劃上了等號,彷彿在他的認知裡,普通人不是一個合理的選項。而且,他似乎把這句澄清話錯誤理解成一種邀約,至少他不需因為見李駿傑,而背負私通敵人的罪名——沒辦法,在善惡二分的世界就只有這種說法。更甚的是,他以為自己有辦法能替李駿傑爭取重回天堂。
當然,天堂是否會歡迎一個被地獄退貨的墮天使,這點存疑。可是李駿傑其實不太介意,因為他從未想過要回去。他沒有向邱士縉解釋,原因還是和當初一樣,他不認為對方會理解,也不一定在意。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他不知該如何告訴對方,末日久久不來,戰爭遙遙無期,他自己也許亦有份造成。
第一次得知人間將有末日,是他來到地獄沒多久之後。
那時的惡魔的工作仍算是小規模,他們逐個人類引誘,把惡念和誘惑放進他們的思緒裡,看著他們一步步墮落,自願走向地獄的大門。後來不知是否從工業革命中取得靈感,他們開始發現從文化和社會入手,才最容易製造大規模混亂,批量生產地獄人口。然而不管是用哪種手法,他們所有引誘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撒旦儲蓄地獄的力量,導向滅世,與天堂決一死戰。
然而比起地獄,李駿傑更享受待在人間的時候。人類能想到各種問題,對世界以至自身的存在都滿有疑惑,也因為其豐富的想像力,他們總是能想出天使跟惡魔都意想不到的點子。因此他很不願意因為一場戰爭就失去這個世界,更不願親手促成這次末日。於是在一次派遣工作中,他逃跑了。
只是一個惡魔在人間逃不了到哪裡,而且少了一個惡魔,末日也不會因此被阻止。於是他除了匿藏,另一個任務就是阻止戰爭發生。據說啟動末日需要敵基督,也就是撒旦親兒,他自然沒辦法左右一個孩子的出生,所以只好把目標轉向四名天啟騎士。
如果說引誘技巧決定一個惡魔的優劣,那麼李駿傑應該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惡魔。他使了一點手段,讓饑荒騎士嘗到了人間美味,自此無法再忍受飢餓感;一如其他惡魔所為,他把些許惰性放進了戰爭騎士的腦海裡,然後讓它自行發酵成拖延症、賴床、遲到等等的後患。不過無功不受祿,特此聲明,盤尼西林的發明,以致瘟疫騎士退休這件事,與他完全無關。到後來污染騎士取而代之,世界已經進入了資本化的時代,要對付一個人,只要對付他的錢包就夠了。
最後來到死亡騎士,李駿傑不肯定這是他自己的功勞,因為對方的淆底天性似乎是天生的。死亡與生命相對立,這是常識,但是他沒想到就連死亡騎士,也與世上所有人類以外的生靈相剋。他知道有些人類也會怕動物,但是就連看見一隻貓也會跳得九丈遠的——考慮到他的身高這也不是沒可能——郭嘉駿恐怕是第一人。
順帶一提,他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Nana的。
人類傳說黑貓與地獄有關,會帶來不幸,這說法其實不盡準確,因為所有貓都與地獄有關。牠們比惡魔更要廣佈整個世界,光以數量來算,撒旦要統治地球指日可待。只是這種生物本質上就有個問題,牠們基本上不服從任何人的指令,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牠們容易被食物和按摩技巧俘虜,但也能輕易地翻臉不認人。有很多貓在來到人間之後就住了下來,與人類共存,把製造混亂的任務拋諸腦後——雖然有時候牠們會突然想起這件事,然後把人類放在桌緣的水杯推到地上。老實說,李駿傑有點羨慕牠們。
一如其他高傲的貓,豹貓沒理會被嚇到倉皇逃跑的天啟騎士,反而把目光定在看好戲的前惡魔身上。
李駿傑被盯得有點不自在,主要是害怕對方會是地獄派來追蹤自己的使者。然而貓心思的難懂可媲美神諭,所以以下關於Nana思路的描述,完全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
她找到了地獄給她的目標,一個試圖逃離地獄的墮天使。天使看著她,既沒逃走也沒靠近,似是在評估風險。她也在評估,到底是要把他押回去交差,還是放過他,然後換點吃的?他身上好像有食物的味道,而且開始蹲了下來,向她遞手。這對貓而言是示好的訊息,他似乎沒有惡意。食物的味道愈來愈濃烈,加上這人撇掉了好些地獄火的味道,比其他惡魔要來得清新一點。最後她決定暫時投誠——要是他不肯餵自己再算吧。
於是乎,一個離開地獄的墮天使,不僅成功待了在人間,還收服了來自地獄的貓使者。
自此之後,也許因為有Nana在的關係,他在人間一直平安無事,也沒被惡魔逮到過。他終於可以跟世上所有貓奴一樣,又或者是跟世上所有人類一樣,正常地過活。所以當他在西貢碼頭遇到來吹海風的Anson時,一開始也沒多作他想。
可是或者是因為對方剛好提起世界末日,觸動了他的神經,又或者是Nana不尋常的親近舉動,畢竟貓似乎總是有著他所沒有的觸覺,李駿傑突然想到這人遇上的不幸,也許是有惡魔在背後干預所致。
人類一生下來並無善惡之辨,又或者說他們本來就具備了兩種潛能,然後因著人生的際遇而變好或變壞。一如天使職責是為人類帶來幸福,惡魔所為則是盡可能讓人類過得悲慘,被善惡拉扯於中間的凡人,總是在兩端之間不上不下,卻又對此無能為力。他當過天使也當過惡魔,可他從未理解一切行為的意義;到成為人類,他才明白這些疑問的最終答案:人類不應該被束縛,就算造物者也無權控制他們何去何從,更何況是天堂跟地獄。
單憑他一人當然不可能反抗兩邊的力量,但是為一個凡人擊退惡魔,似乎還在他能力範圍之內。而且照他觀察的Anson,也似乎是個好人。他試著為對方造聖水,然後不禁覺得驚訝,原來自己還有祝福他人的能力。
這一切本來可以用諸如教堂朋友之類的言辭搪塞過去——Anson看起來像是個無神論者——但是在之後,他才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轉變發生在他遇上邱士縉的那天,他經過路上,看見泊在馬路旁的車,認出了是Anson的。正想看看他人在不在附近,卻在一所結他店裡發現了他的身影,那時候他跟一個天使待在一起。
如果他認識一個天使,那自己給他聖水的事很可能會被人發現,可是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他只好截斷聯繫,希望對方還有天使不會找上自己。行善在原則上無甚不妥,但是他的身份特殊,可不想因此驚動到天堂。
只是沒想到,沒驚動到天堂,天堂卻來驚動他。
如果上帝有在背後操控這件事,那衪肯定是在戲弄自己,否則怎麼會讓兩人在偌大的世間相遇,而又偏偏讓邱士縉成為了戰鬥天使?
深夜,空蕩蕩的地獄,楊樂文坐了在他的辦公室裡。
地獄沒有特定辦公時間,只是剛好嘈吵的惡魔群都各有工作,離開了總部,作為上司的他才得以耳根清靜一下。
他趁著四下無人,皺著眉打開地獄名冊,盯著上面那個為自己造成了片刻困擾的名字。
唉,百密一疏添,他想。很多關於這個名字的文件都已被銷毀,最古老的名冊卻偏被遺忘了。他提起筆,在名冊上劃了一下,一道火光燃起,把名字從名冊上刪走。
Chapter 13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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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惡魔在凡間的工作,在人類的各種經典上都有記載,可是他們在地獄都做些什麼,就沒多少人知道了。畢竟有份貢獻人間的職場文化,惡魔在工作的一些細節上,與人類還是有點相似的,比如說是替老闆做職責以外的私人事。這問題在地獄更加嚴重,因為嚴格而言,並沒有任何條文規定惡魔確實該做什麼,也沒有任何勞工法例可以保障他們。
所以有一天,四隻惡魔接到一份本質上與其身份完全無關的工作,那就是照顧大老細的一眾愛將。
就與地球上的很多國家一樣,地獄也有它的皇室成員,因為血統和各種偶然的因素,享受著其他人所沒有的優越待遇。有云做隻貓做隻狗不做情人,若你能成為撒旦手下豬氏家族的一員,你也會情願不做惡魔。
據楊樂文的說法,這份工作其實是輪班制的,只是地獄人數眾多,如今才輪到他們這組。被七隻貓團團圍住,呂爵安看著手上的工作清單,忍不住皺起了眉。
「乜做鏟屎官唔係淨係鏟屎架咋咩?咁多野做嘅?」
「淨係養隻普通寵物都唔只做咁少野啦,宜家講緊豬氏家族喎。」盧瀚霆沒好氣的表示,柳應廷則在他背後點頭附和。兩人都受過地獄犬飼養員培訓,知道要搞定一隻動物並非想像中容易,更何況現在要面對的,是撒旦的心腹。
「睇下先,第一件事要餵食。」柳應廷讀出清單第一項,「乾糧濕糧都要餵……咦啲貓糧呢?」
四人環顧四周,始在角落發現一直沒有作聲的第四隻惡魔,正捧著一個已打開的貓罐頭。
「唔,啲魚都冇調味嘅,咁都好食架咩……」
「姜濤!」
「喂啊,貓糧你都啱咩。」盧瀚霆上前拿走貓罐頭時不忘白了他一眼,「有冇咁肚餓?做完野先食啦好冇?」
「咩喎,好耐冇上過去食野喇。」嘴饞的惡魔抗議道。
如今真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姜濤想,都怪自己排更表時揸流攤,不然現在有得睇冇得食的就不會是他了。
整張清單中,餵食這項是最簡單的,因為那最不違反生物天性。他們打開了若干的罐頭,倒了滿滿七碗的乾糧和水,然後讓皇室成員自行進食,這部份的工作就算結束了。等待他們吃飯的過程,四名臨時鏟屎官也沒什麼可做,只好坐在一旁發呆吹水。
「其實點解老細要養成七隻貓咁多?」
「係咪玩七宗罪符號嗰啲野?一隻一個咁。」
「咁豬炳實係懶惰啦,成日攤喺度唔郁。」
「但佢地隻隻都咁為食喎……咦喂,死喇,豬古力啱啱係咪睥住我?」
「好似話本身得兩隻,之後生左成竇出黎。」
「會唔會係要揀一隻黎做敵基督?」
「吓?貓做敵基督?得架咩?」
「你點知啫,都冇人講過末日個plan係點樣。」
不知是因為對末日缺乏認知,還是不敢在皇室成員面對亂說話,沒有惡魔對此發表意見,有那麼一段時間,空間內只有七隻貓咀嚼的聲音。
然後盧瀚霆首先打破沉默。
「我地會贏……架可?」
「會。」姜濤點頭。
「梗係啦。」呂爵安回答得理所當然。
事實是,雖然永恆地獄在字面上已足夠駭人,但是同樣無人能想像地獄要是戰敗,將要面對的永恆天堂景象,又是何等的可怕。
「天堂冇乜歌聽。」這是柳應廷第一件想到也最關心的事,對他來說,人間不算特別好玩,就是音樂風格比較吸引,每次想到這點,他都感到慶幸大多音樂家死後都下來地獄了。也因為這樣,他們在這場戰爭上更不能輸。
「你要咁多歌做咩啫?」
「係囉,你一首歌都聽成個月啦。」
介紹返,柳應廷作為惡魔的其中一個拿手技倆,就是把他碰到的所有CD內容轉換成同一首歌的單曲循環,歌曲則視乎他心情而定。這個技能本身帶給他的滿足感,比起造成人類困擾這件事更甚。
他猜這也是自己成為惡魔的原因之一,他太適合了。至於其他人,他不肯定——姜濤似乎很滿意墮天的結果,而呂爵安雖然沒明言,但其惡作劇天性毋庸置疑是地獄的可造之材,盧瀚霆的話,說不定他只是為人太客氣,不好意思拒絕撒旦邀請,才引致墮天。
然而身為惡魔,不管為了什麼原因墮天,終究還是要替豬氏定族當一日限定鏟屎官。
「咁阿頭自己係咪都做過?」姜濤好奇的發問,可是沒有人敢回答他。
上司楊樂文貴為地獄癲狗,與貓奴形象大纜都扯唔埋,三個惡魔想像不了,也不敢想像。他們也一致認同,若真要說,江𤒹生還比較像一個貓奴。
幾經辛苦完成了餵食、去廁所、換貓砂、梳毛等一系列的工作後,四人終於來到清單上的最後一項——深夜訓練:打關斗。
「阿撈你係咪識打?你教啦。」
「其實貓識打關斗架咩……」
「咁算唔算虐畜?」
「係囉,訓練阿Jer打好過啦。」
「收聲啦呂爵安。」
「陳生早——」
「Shhh。」
甫進店門,例牌招呼沒能出口,就被天使急促的噓聲打斷了。江𤒹生心裡一驚,怕是店裡有其他人,或是其他天使,馬上站在門口不敢動。然後他觀察了片刻,看店裡只有東主一人,門上也掛上了「稍等片刻」的牌子,始發現陳卓賢是在櫃檯裡埋頭寫歌,不想靈感被打斷,才連頭也沒抬一下。
天使跟惡魔不像凡人,他們不需要睡眠,但是為了融入人類生活節奏,江𤒹生還是會讓自己大約按照凡人作息過活。在日子過得太無聊時,他甚至會讓自己睡上三五七天,待有工作或是有活動才醒來。而以他認識的天使,則很少這樣做。他多次在凌晨三四點收到對方發來的訊息,陳卓賢似乎很喜歡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獨個待在結他店裡,或是彈結他,或是寫歌,或是播著什麼音樂發呆。
惡魔攝手攝腳的走進店內,小心不讓自己或是肩上的袋子碰到什麼,打擾到對方創作。他在櫃檯另一方坐了下來,等待陳卓賢把想好的旋律寫下,抬起頭,然後如他預期一般,略微驚訝的睜大了眼。
「你個頭做咩事?」
「新整嘅,靚仔啊呢?」
江𤒹生得意的撥弄被燙染成灰白色的頭髮,朝對方擺了個chok樣。作為一個追上人類潮流的惡魔,時常留著會展頭實在太沒新意了。
「用奇蹟整?」
「醒目喎,阿頭教嘅。借個quota俾你玩下?」
「唔駛喇。」
陳卓賢對自己的髮型尚算滿意,暫時還不想要改變。
「知唔知點解係染灰色呢?」
「因為你黑面?」天使語帶笑意的打趣道。
「唔係囉——你問丫,問我點解染灰色。」
「哦,點解啊?」
「就係因為佢喇!」
說罷他就提起手上的大袋,擺在櫃檯上,陳卓賢這才看清楚這是個寵物外出用袋。沒等他反應,江𤒹生就拉開一側的拉鏈,把裡面的一坨灰色毛放出來。
「登登登凳,隆重介紹我地嘅親善大使,芝麻。」
與灰毛貓眼神對上那刻,陳卓賢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又話佢地係老細啲針?咁明目張膽得唔得架?
他斟酌許久,才擠出一句:「點解?」
「你話驚多貓唔上黎丫嘛,咪搵一隻做代表同你溝通下先囉。」江𤒹生接著解釋,「咁多隻貓入面佢最痴我,冇事架,芝麻可?」
「喵。」
他的居所裡長期有貓,但那完全是因為他居所裡長期擺放大量貓罐頭,那對在附近活動的貓而言簡直是個24小時自助餐區,還是免費的。他沒真的收養任何一隻,但是貓來貓往之中,總有些是跟他比較熟稔的,他會給牠們取名字,芝麻就是其中之一。
陳卓賢並不討厭貓——雖然如果真要他說,他也許會覺得自己是個狗派——可是一想到牠們的身分背景,他總覺得不能與之太親近。這並不完全因為牠們來自地獄,畢竟江𤒹生也同樣來自地獄,而是既然這種生物如此容易被賄賂,他就不能保證牠們不會洩密。
「你係咪sure咁樣安全?」
「信我啦,你睇下佢幾鍾意你。」
江𤒹生滿意的看著芝麻主動靠近天使,把頭貼在他手掌上磨蹭。不肯定被地獄使者喜歡上是否代表著一種墮落,陳卓賢想,可是貓毛手感實在很好,而且就算真是墮落,事到如今才發現也太遲了。
「佢地聽唔聽得明我地講野?」
「我覺得明架。」
「點解係覺得?」
「因為我聽唔明佢地講野囉。」
「咁你之前又話去套料嘅?」
「咁如果佢地有野想講,你實會get到啲野嘅。」
咁都得?天使腹誹,卻又找不到方式反駁。這刻他覺得與貓說話,就像是聽神諭一樣,難以言喻到底聽了什麼,卻總是有所感受。他曾經覺得自己不了解上帝所想,不知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深怕自己會做錯什麼,違反了衪的旨意。然而若是像惡魔所言的,懂與不懂,也許取決於他?又或者更甚,也許並沒有什麼好懂的?
沒注意到天使又在發呆,江𤒹生又在貓袋裡掏出了一張紙。
「仲有呢個,呢個月尾你得唔得閒?」
被喚回了思緒,陳卓賢定睛一看,那是一張傳單,上面寫著「毛孩市集」。
江𤒹生接著解釋道:「我之前咪話會去做義工嘅,黎緊佢地有個市集,有野賣下又有得領養咁架。到時有貓又有狗,仲有人。最重要係咩呢?」
他神秘兮兮的拖長了節奏,「就係Jeremy好可能都會去。」
聽見這陣子經常佔據兩人討論話題的名字,陳卓賢終於懂了他的用意。
從惡魔處聽來的說法,是Jeremy也是愛貓之人,偶爾也會到流浪動物的收容所做義工,因此這是逮到對方,質問他身分和聖水來源的好機會。然而考慮到這人先前的一連串可疑行為,陳卓賢想想,又覺得不太放心。
「不如今次你唔好去。」他提議道。
「又唔俾我去?」江𤒹生問,上次在教堂調查他已經無法參與了,「你都唔識佢,點搵人啊?」
「你俾佢張相我咪得。」
「我冇影佢相啊大佬,有嘅俾左你睇啦。今次有你守護天使睇住喎,冇事嘅。」
「守護天使唔係咁解——」
「同我諗呢,佢可能其實冇惡意。」
「你點知?」
「直覺。」
陳卓賢有時候真是不懂惡魔的思維。雖然要是Jeremy用心不良,一開始也沒需要告知對方保溫壺內裝的是聖水,可是撇除這人的意圖不說,能取得聖水這件事本來就不太尋常。他沒跟Jeremy相處過,因此也不知道是什麼讓江𤒹生對這人放下戒心,可是思及對方容易信貓也容易信人的性格,他也不禁反思,到底現在誰才是對人心善的那一個。
「點啊,我今次係咪叻呢?」
「最醒係你啦,智慧擔當。」
「咁有冇獎勵架?」
江𤒹生托著腮,期待的看著天使。
「……想點?」
「想要祝福囉,」惡魔不合形象的撅著嘴,說著同樣不合身分的話,「上次都試過唔會爆炸咯。」
一般凡人要求天使祝福,出於本性或是天職他都會答應的,可是現在——陳卓賢面對眼下的情況,思考了片刻,然後抱起了原本半躺在櫃檯上的芝麻,遞到對方面前。靠近之時,灰毛貓伸出了一雙貓掌,恰好抵了在惡魔的嘴唇上,彷彿那裡有幅牆一般。
「咦,原來芝麻都幾聰明喎。」
天使參考著網絡上看回來的「手抵牆測貓智商」片段,笑著下了結論。
Notes:
原著入面,惡魔車內任何光碟最後都會變成Queen專輯,於是借左呢個設定放落鍾意單曲循環嘅阿柳身上:P
Chapter 14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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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這天是邱士縉第五次下凡找李駿傑。
前四次都發生在餐廳或是書店裡,他突然出現在前天使的身前,泰然自若的打招呼,然後逕自坐到對方身邊。李駿傑第一次被嚇倒了,而在之後,他只是對這種肆無忌憚的行為翻了個白眼,就由得對方了。一個天使要下凡,自然不是任何一個人類或是前天使能夠阻止的事,而且李駿傑想,在透露行蹤這件事上,自己也有多少責任。
所以當這天邱士縉又出現在他面前時,讓他驚訝的只有對方的造型——花襯衫加西裝,還有顯然不符合現代審美的油頭,加上單手扶牆的站姿,讓李駿傑很好奇他到底站在這裡多久了,又有否被路經此地的人類側目。
「你做乜野?」他忍不住問。
「得唔得?我睇左套劇,入面啲人係咁著衫,係咪靚仔?」邱士縉對此似乎相當自信。
「你睇套劇60年代架?」
「咩啊,新架喎。」
「邊套?」
「《華燈初上》。」
雖然完全搞錯了重點,但是他好學的精神還是值得欣賞的。在下凡遇見李駿傑的這幾次,他都會向這個長期逗留的前同事請教人間的事,以至現在他已經學會了乘搭各種交通工具(輕鐵和電車是他仍沒搞清楚的東西),也知道出街要帶錢。
「點啊我地今日去邊?」
「我返屋企。你黎唔黎丫?」
「都好喎。」
「換過件衫先啦奇哥。」
「邊個係奇哥?」
邱士縉只熟悉人類的預言學說,頂多稍稍涉獵到相關的社會文化,但是人類實際如何生活,家居狀況如何,他卻是一竅不通。在之前他甚至沒想過李駿傑在人間有居所。
「唔係你以為我流浪定瞓街?」李駿傑聽見他的問話一邊反駁道,一邊開門,不意外地看見Nana從梳化上跳了下來迎接自己,「Nana我返黎喇,今日有客人。」
要是在兩人剛相遇的那時,李駿傑恐怕不會願意邀請對方到自己家裡。首先兩人並不熟稔——從邱士縉以還奇蹟為名的見面來說,兩人頂多是債主跟債仔的關係——雖然同為天使身份,居所這種物質被賦予的意義對他們而言並不重要,可是畢竟在地球上活了那麼久,李駿傑早把自己看成人類,也早習慣了他們各種行為背後的隱喻;而且以李駿傑如今的處境,跟天堂的人混得太熟也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像邱士縉這種,對讓他重返天堂這件事特別上心的天使。
從以前開始,邱士縉就是跟他很不一樣的天使。他會跟所有同事攀談,甚至是在那時就自覺和他人格格不入的李駿傑。他會關注對方難以明白的煩惱,即使不能明白,也會耐心聽他傾訴對天使身分或是上帝旨意的疑惑。也許就是因為念舊,李駿傑才沒辦法明確地拒絕對方。
為了避開天堂的耳目,他單方面與Anson斷交,也自然不會主動去找結他店的天使,卻偏偏遇上了邱士縉;而對方又偏偏是個戰鬥天使,因為自己永續人類發展,只能無了期的等待。
「如果其實係冇世界末日架呢?」有次他試探著道。
「點會冇啊?」邱士縉卻對這問題不以為意,「冇嘅話咁我喺度等咩?」
自詡為天堂精英分子的龍天使,長年為末日戰爭作準備,自然無法想像這樣的未來。李駿傑甚至想過,對方其實是為了一場也許不存在的戰役,才想要招攬自己。這讓他變得比起惡魔更像一個真正的敵人,畢竟戰爭只會奪去天使的生命,停止末日,奪去的卻是其存在的意義。
最後他安慰自己說,邱士縉不過是因為久未下凡,才會覺得地球生活有趣,又甚或覺得他有趣。等到玩遍了世間,他就會回去天堂,兩人的生活也不會再相交。要是自己有份造成這件事,那為對方提供一些人間娛樂作補償,那也似乎很應該。就像此刻,龍天使好奇地參觀著他的居所,仔細得彷彿在驗樓一般,就差沒拿羅庚出來看風水。
「你呢度真係幾乾淨。」邱士縉認真點評道,這前天使的住家幾乎一塵不染,與其他人間的地方截然不同,「果然係處女座啊吓。」
「咩處女座?」
「你囉。」
李駿傑當然知道處女座是什麼,只是不知原來天使也會有星座。看他的反應,邱士縉一臉「睇我表演」的表情,開始跟他分享天使的生日怎麼算,還有半是從人類身上學來,半是自行演繹的天使版星座學。
「好耐冇人聽過我講喇,上面唔俾睇呢啲野,話迷信喎。」
「咁你仲睇?」
「咁我唔睇都冇咩做啦,好彩遇到你咋。」
李駿傑不敢去問這兩句之間的因果關係是什麼意思,也不敢告訴對方,自己下凡以人類身分生活時,確實把生日——也就是他逃離地獄的日子——定了在九月八日,以這個說法來說,他確實算是個處女座。可是他不肯定讓邱士縉得知這個細節是件好事,聽對方侃侃而談人類預言學,他就能感受到其對預知未來的欲望,也更不忍心讓他深陷這種信仰。
另一個問題是,就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一切代表什麼。天使之間都是弟兄,在邱士縉心目中,自己也許仍跟他在天堂上的所有同事一樣;可是天使那麼多,人間那麼大,為什麼偏偏又讓他們在這裡重遇?那是否代表他或是他們,都對彼此都至少有點特別?
不管是天使還是惡魔,對天命某程度上也是乖順的,然而從墮天開始,到逃離地獄那時,李駿傑就是個不信命運的人。人類因為不知天命,總是對未來有很多疑問,很多憧憬,也有很多幻想空間。他們擁有天堂與地獄所沒有的想像力,能把看似無關的事物串連在一起,為它們作各種浪漫的詮釋。在人間生活,大概也多少讓他沾染到這種習慣。
這讓他擔憂,要是兩人以後還會見面,那就不該讓關係建立在謊言或是隱瞞之上;這同時卻又給了他一點信心,如果自己或是人間能夠成為龍天使新的意義,那麼一切都會得以解決。
Nana試探著走近來訪的陌生人,似乎不認得他是個天使,又或者只是不在乎,正如她不在乎李駿傑是惡魔、天使或是人類。邱士縉身上大抵就是有種讓人禁不住親近的氣場,連貓也無法抵抗的想要靠近。
當時他就決定,到下一次邱士縉再來的時候,他要向對方坦白一切。
這天之後,每當他走在街上,總想著會否在下個街角看見龍天使的身影,對方會換個怎麼的造型,準備好什麼台詞與自己打招呼。他又會如何坦然告知對方,自己在地球上所作的一切,然後又如何嘗試說服對方,戰爭並非他唯一存在價值。
他等著等著,卻總是沒等到下一次的來臨。
龍天使就這樣突然消失在人間。
Notes:
華燈初上look靈感源自大表哥ig po(?
Chapter Text
「我拒絕左做代理人。」
有一天,李駿傑這樣對他說。
「哦,點解啊?」
邱士縉於是問道。他本以為上帝派遣對方作代理人,是解開其心結的機會,因此並沒料想到他會拒絕。
這位同事對上帝的旨意總是帶著滿腹疑問,在邱士縉認識的天使當中,只有他會被自身的存在困擾,也會思考其他天使不曾思考的問題。他不太多話,也甚少分享想法,所以邱士縉會主動跟他攀談,不完全是因為自己想聊天,也是因為對這內歛的天使,以及他內心的想法感興趣。
「我唔想講啲自己都唔明嘅野。」
「哦……」
對方的回答讓他一時語塞。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未曾思考自身行為背後有何意義。他本以為在這之後,自己還會有機會了解對方更多,可是沒多久,撒旦就領著三分一天使墮天,而李駿傑——主動或被動的——也在隊伍當中。兩人自此就沒能再見面。
其實他覺得光有疑問並不算是反叛,只能算是具好奇心而已,而好奇心應該不算罪惡——雖然在這之後,人類就因為好奇而受引誘,從此被逐出伊甸園。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他也同時被任命為戰鬥天使,為未來的末日戰爭作準備。那時他想,這也許就是李駿傑口中的意義,為天堂贏得戰爭,就是他生存的價值。
於是他努力操練,為著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末日積極備戰,卻沒想到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千年,人間仍舊安好,末世也仍未來臨。
在人間重遇李駿傑是他意想不到的,而對方原來沒成為惡魔,則是另一個驚喜。可是沒因重逢高興太久,邱士縉就想到另一件事——地球不過是橫在天堂地獄之間,末日前的停戰區,最終不管哪方取勝,人類也只會是戰爭的陪葬品。如果末日來臨,而前天使最終仍流落人間,沒有站在天堂一方,那他會否就像一個凡人一樣,從此在世間消失?
偏偏李駿傑似乎並不留戀天堂,甚至都不相信末日會來臨。從以前開始,這天使就對神諭有著很不一樣的看法,在人間待久了,邱士縉甚至發現他抗拒天堂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每次重提舊事,或是提及末日時,前天使的反應總是很奇怪,像是不願詳言似的。久別重逢,他自覺當初沒有多踏出一步理解對方墮天的原因,也沒有挽留,此刻更是沒有立場去勸說對方重返天堂——雖然上頭是否許可也是一個問題,可是李駿傑的意願卻更為重要。
下凡時,李駿傑總是問他,點解你會知我喺度。
人間有幾大啫,我要搵實搵到你架,他這樣回答,卻不完全發自真心。人間確實不算大,可是要在人海中找到想見的人,即使對天使而言也不是件易事。他憑對方聊天時提及的日常行蹤大致收窄了範圍,也研究了附近的地理位置,然而每次到來人間,他都總要找上一輪,才有機會碰見李駿傑,有時甚至遍尋不著,終要打道回府。
好不容易才能重遇,要是因為這件事,讓對方從抗拒天堂變成抗拒自己,那可是他最不樂見的。因此儘管想要拯救李駿傑,他也覺得不可操之過急,至少也該等兩人熟稔一點再說。
被邀請到對方家裡是一個提示,至少證明李駿傑還算信任自己。就在邱士縉以為這是機會,讓他進一步勸說前同事回歸之時,皮天使卻帶著德天使長在他面前出現。
「Stanley,你呢期好似成日下凡咁嘅,係咪有咩事?」
王智德問話的語調稀鬆平常,邱士縉卻感受到無形的壓力。
「呃——」他觀察著兩位同事——一位是天使長,另一位則是上帝代理人——斟酌到底應該透露多少,「冇咩做,又有quota剩,咪落去睇下環境囉。」
「冇其他喇?」王智德追問。
「冇……」
「冇特別任務?」
「冇啊。」
「冇派聖水咩?」陳瑞輝也追問。
「吓?咩聖水?」
「哦冇野喇。」
他不懂最後那個問題是什麼意思,也不懂陳瑞輝到底只是出於個人八卦,還是真的收了order做事。不過無論如何,最後兩人告知他,因為某些原因,他的下凡申請暫時不獲批准。
至於箇中原因是什麼,還有什麼時候才可以下凡,看皮天使的表情,邱士縉估計那又是不能言喻的旨意。他想,他開始有點能理解李駿傑當時的困惑了。接觸人間更多之後,他才發現世界存在更多可以探索的事,人無可為也無不可為。沒人告訴過人類用什麼豆、怎麼煮,才能煮成好的咖啡,他們卻自行參透出來了;反而天使活在天堂的條條框框之下,卻從未真正了解背後的因由。
被問完話之後,驚魂甫定,虎天使又鬼鬼祟祟的走了過來——龍天使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受同事歡迎,至少在他到處找人聊天的時候就沒有。
「你有冇講?」
「講咩?」
邱傲然一臉「唔好要我畫出腸啦」的表情看他,半晌他才理解到對方指的是賢天使的事。
「哦你講——冇,梗係冇啦。」事實上,在遇上李駿傑之後,他就把監視同事的工作完全拋諸腦後,就算王智德問起,他也不太可能會洩密。
「你千祈唔好講喎。」
「唔會啦,我似啲咁嘅人咩?」
得到對方再三保證,虎天使這才放心下來。
王智德平常對同事都很和善親切,只是一旦扯到地獄和惡魔的事,他的態度就馬上不一樣了。
早在戰爭之前,天堂和地獄早就在人間開始了善與惡的角力,被派遣下凡的天使和惡魔分別試圖把人類往各自的方向拉扯。賢天使是主力執行工作的那個,而虎天使則間中下凡觀察人類行為,然後向天堂報告。德天使長即使不完全看得懂兩人呈上的報告,也會細心把它們讀完。
他尤其關注地獄的動向,也很在意惡魔在人間的活動,千叮萬囑天使不可跟著墮落。這也許可以歸因於他作為天使長,對天堂的所有事,不管是工作還是立場,態度都非常認真所致,可是邱傲然總是覺得,背後原因並不僅止於此。
因此要是聽說賢天使被惡魔纏上,又或是與地獄有什麼交集的話,後果很可能不堪設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想,自己不過是好奇那個看著眼熟的惡魔身分,不值得為此驚動太多人,而且要是觸發戰爭,人間在戰爭中被毀,他辛苦考來的車牌就沒意義了。
Chapter 16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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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邱傲然之所以對從結他店出來的惡魔有印象,也許是基於一件往事。
那是一個罕有的十號颱風天。說是罕有,是因為身處這裡的賢天使在很久以前就給此地送上了祝福,讓她即使位於多個地震帶附近的沿海之地,也不受天災侵擾,當中包括颱風。很多人類誤認為是某個力場做的好事,可是這完全是個誤會。考慮到累人的職場文化並非由他發明,這更像是受到惡魔力量干擾後,兩者混合出來的結果——沒有風,也沒有風假。
如果你有熟讀睡美人的故事,你也許會記得一開始女巫對公主下的詛咒:她在十六歲生日那天,會被縫紉針刺傷而陷入長眠。而在國王陷入悲傷之時,最後一位前來祝福的仙女則在這詛咒上稍作修改:公主雖會陷入長眠,但只要遇上真愛之吻,咒語便可解除。無人知道為何為何女巫的詛咒內容是長眠而非直接死亡——雖然這讓迪士尼在往後了機會藉此拍一部電影,為這反派洗白——也許是惡人的一絲惻隱之心,也可能只是一時忙中有錯。可是這裡並非想說明女巫施魔法的動機,而是魔法與奇蹟的相似性。
奇蹟的運作模式在大致上也差不多,一人施的奇蹟,其他人也許無法將之逆轉,但總可以在上頭略作修改。颱風就是一個例子,天使雖然把大多風暴擋諸此地之外,惡魔卻總能製造些許漏網之魚,讓它們在凌晨掠過,然後在六時之前無聲無息地撤離,成功為人類帶來更大混亂——有風,但仍沒有風假。
惡魔有次打趣問天使,要是他剛好做了好事,而天使卻做錯了,那會怎麼樣。當時天使的反應像是受到冒犯似的,因此兩人也沒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邱傲然作為局外的觀察者,自然沒有像他們般深究太多背後的因由,畢竟那不是他的職責所在。他只是剛好在橫風橫雨的日子下凡工作,又剛好在追風人潮中遇見了惡魔而已。
當時雨下得很大,把邱傲然的一頭長髮和素白衣服都打濕了。他花了幾秒思考,要是因為下雨而弄髒衣服,會否受到上司怪責——畢竟雨水是上帝所造的,似乎不能算是髒,可是人類世界的雨早就受到各種污染,因此也不能說是乾淨。他已施了奇蹟讓自己在風雨中站住腳,因此也有考慮過給自己施個奇蹟避雨,可是這裡人類有點多——話時話十號風球做乜唔留喺屋企?——若只有他一個沒被淋濕,似乎有點可疑,只好待工作完再處理他新買的皮鞋了。
就是在一片風雨之間,他瞥見了一個全黑的身影,和自己一樣腳步穩妥的貼在地上,臉上的神情漠然,一點都不像是來觀風的,甚至都不像一個人類。那是邱傲然第一次在地球上遇見惡魔,至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遇見,他不肯定自己還該不該待在這裡,尤其想到此風很有可能是由對方所起。
咦,做野啊?咁啱嘅,個風你搞出黎架?——他在腦裡模擬了一遍,要是兩人打起照面會說些什麼,怎麼想都覺得很尷尬。
要是對方說不是,那就有點冤枉之嫌;要是對方說是,那他該稱讚對方「好叻仔」嗎?那似乎更不應該。最後他想,既然這裡有惡魔,那麼附近應該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而且自己是來記錄善行的,並不是導人向善,更不是來應付惡魔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種事還是交給專業的賢天使好了。
他趕在對方發現自己之前離開。他一心只想避雨,還有找個沒人的地方弄乾被打濕的衣物,因此也沒再去在意這場颱風,還有它背後的原由。當時距離他十多米遠的惡魔,只有其全黑打扮,加上在強風下仍屹立不倒的會展頭烙印在他的記憶裡。
江𤒹生對自己施的奇蹟效果相當滿意,畢竟那原本並非他的工作。說白了,這大概算是一種賄賂天使的手法,考慮到對方仍不願意跟自己下水遊玩。在結他店,他在第二次被拒絕上船邀請之後,偷偷瞄到了——那其實也不算偷,它就這樣放了在櫃檯上——對方的工作日程,上面寫著幾個大字:製造颱風。
「咦打風啊?我拿手喎。」他搭訕道,本來只是想轉移話題,卻見天使因為他提起此事而皺起了眉。一問之下,他才知道陳卓賢對這項任務深感疑惑——天災於人類而言本是不幸,為何會由天使負責執行?他當初對此地的祝福雖不是工作要求,卻是為了讓這裡的人過得更安全才做的,如今手上的任務,卻明確地違反了他的本意。
「其實幾千年前都試過大洪水架啦,咪又係你地做嘅。」惡魔對這想法不以為意,「同埋做野啫,有咩所謂。」
「但係我唔明……」
對方糾結的心思是江𤒹生這千年來都沒懂過的,當時他以為這是天使對人類有愛才這樣,可是後來他了解到,那純粹是因為陳卓賢總是想很多所致。
「你地唔係成日話神諭不可言喻咩?會唔會係有啲好事要打左風先做到架?」例如放風假,他暗暗的想。
「你覺得真係咁咩?」
「你又真係問緊我意見咩?」他忍不住問,天使總是有他所不能理解的固執。可是他也許還是表達得太過直率,天使聽罷有點不滿的撅起嘴,沒再搭話。
「一係我去搞喇。」
「吓?」
「打個風咋嘛,easy汁啦。」
「但咁係咪唔係幾好……」
天使的心思很難懂,問意見時總帶著暗示,要讀懂拒絕話更是一門藝術,幸好江𤒹生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好些技巧。比如說以上這句,「唔係幾好」隱含的意思大約是在公而言這樣卸膊不好,而後面沒說下去的轉折則是他藏起沒說的「咁多謝你先」,不知是他不想明言自己有工作不做這件事,還是純粹不想向惡魔道謝。
在之後,他再次問起出海的事,這次天使終於肯透露自己一直拒絕的原因,而在最後也真的答應了他的邀請。雖不知與颱風事件有否直接關係,可是就像惡魔幾年前看過的動畫一樣,要得到什麼必先付出,用他擅長的奇蹟,換天使欠自己一個人情,很划算。
時間回到現在。
自地獄實行輪班制之後,姜濤已有好一段時間沒上過人間。因為太久沒嘗過人間食物,他一早列好了清單,安排到人間後要去哪裡飽腹一頓,再回去地獄覆命,彷彿人類公幹時把握時間旅遊一般。
只是食歸食,工作還是要做,不過這天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引誘一個人類,經典的惡魔所為。他本以為可以盡快搞掂食牛雜,然而楊樂文還多交代了一件事,那就是要他拿文件給江𤒹生簽收。
「唔急住要嘅,但佢今日應該都會喺附近做野。」上司如此告訴他,「你見到佢嘅就順便俾佢簽埋啦。」
幸好簽一份文件不花他多少時間,而且要是江𤒹生在,說不定會請他吃飯——雖然惡魔不用花錢吃飯,但被請客的體驗就是特別爽。他如此想著,輕鬆的完成了是日任務。
有時候,他也不知道只是當了幾千年的惡魔,所有事情都變成手板眼見工夫,還是人類本質就是如此容易被影響,要誘惑他們做某些事似乎總是很簡單。然而在充滿人類的世界裡,卻還是存在各式各樣的善行。是天堂那邊工作夠賣力,還是人類還保存了某種善心,他說不上來。一切就是如此自然而然的進行,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肯定到底是奇蹟起了作用,還是世界本來就會變成這樣。
工作過後,他在附近閒逛,計畫要是半小時內碰不到同事,他就要先離開了。反正文件不急著簽,餐廳他可是一早就預約好了的。他走著走著,竟真的在路上碰到眼熟的人,只是那不是江𤒹生,而是一個天使。
無措的視線對上,對方也認出了他,此刻兩人都無處可逃。
我應該點做?學AK咁嚇走佢?點樣嚇?他在腦裡飛快的想著,卻沒想出一個好主意;對方似乎也在思考差不多的問題,盯著他的神情猶豫不決。於是有那麼一段時間,一天使一惡魔只是愣著看著彼此,無法反應。
早知就唔交換job,陳卓賢當刻是這樣想的。江𤒹生為了混進下星期的毛孩市集,報名當了領養站的臨時義工,與作為客人的陳卓賢裡應外合,看能不能逮到失蹤的Jeremy,然而義工簡報卻偏碰上了惡魔任務。陳卓賢本想代他出席,畢竟面對這件事他始終不是很放心,可是他並不認識Jeremy,也不熟悉這類工作,混進義工團隊裡很容易會惹人懷疑,也可能打草驚蛇。最後,他只好選擇代替惡魔執行任務。
這也不是第一次,兩人在很多年前就注意到,他們執行的工作很多時候會互相抵消,那時江𤒹生就已經建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明知結果都一樣,還不如一起休息,去玩或是去吃飯也好。陳卓賢花了好些時間才接受這個說法,不料最近對方又變本加厲,說既然工作性質都差不多,不如誰有空就誰來做。
對接受自己跟惡魔交往這個事實不久的天使而言,這個說法有點過於大膽,可是更讓陳卓賢驚訝的是,他自己對此也並非真的很抗拒。首先是在之前,江𤒹生已經替他行過好幾次奇蹟,也借過他無數次的奇蹟quota,要是他拒絕,似乎說不過去;其次是他認為,要是事情最後都要被執行,那麼由誰來完成,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正距離當初天使的形象愈來愈遠,卻又更加踏實的站到了地球上,也站到了江𤒹生身前。兩人自然也仍然屬於各自的陣營,然而那是他們身分的一部分,又不完全是他們本身。
只是他們接受這樣的生活是一回事,在面對彼此的同事時,又是另一回事。
「……喂。」姜濤首先含糊地唸了一句類似招呼的話。
「嗯?」陳卓賢也小聲回應。
「吓?」
「冇。」
沒開口很尷尬,誰知開了口更尷尬。就在陳卓賢還在糾結是應該繼續無意義的發音,還是趁沒人的時候直接憑空消失算了的時候,姜濤卻又再次開口。
「你係天使啊可?」
「吓?」有近一千年沒被人問過這個問題,他一時不懂如何回答,「係啊。」
「黎做野?」
「嗯。」
「我上次係迪士尼見到你。」
「哦……」聽見這句,陳卓賢比剛才更加防備了,對方是來找人的嗎?
「咁你有冇見過AK?」
「吓?」
「即係上次趕你走嗰個。」
這誤會很大,可是天使也沒辦法澄清這件事。所以對方真的是來找人,他想,只是不是來找自己。
「……好似唔見喎。」
「咦?」姜濤眨了眨眼,四處張望,「但佢應該係呢頭做緊野……哎呀。」
他慢了半拍,才發現自己的自言自語還有別人在聽,而且那是個天使。
「冇野喇,你當我冇講過啦。」
地獄的人全都這樣沒有機心的嗎?陳卓賢心忖,卻又怕那會是某種惡魔騙人,讓他放下戒心的技倆。
「你搵佢咩事?」不知哪來的勇氣讓他開口問道,卻不知道這聽起來讓他像是惡魔的秘書。
「阿頭話有野搵佢……都係冇野喇。」
阿頭?他聽罷緊張起來,卻只能裝作不以為意。
「哦……咁我走喇。」
「好丫,拜拜。」
結束這段無比尷尬的對話,他轉身走了幾步,直至確定自己消失在惡魔的視線範圍內,才快速摸出手機,打給還在簡介會的江𤒹生。
『喂,陳仔?』
「快啲過黎。」
『吓?但個會啱啱先——』
「你同事喺度,話你阿頭有野搵你。」
『咁大鑊?邊個同事?』
「我點知。」陳卓賢看著周圍,生怕對話被聽見,「你單job搞掂左,我走先,你執生。」
『哦……』
天使離開後,姜濤在街上多逛了十分鐘,果真在下一條街碰見了江𤒹生。他自然是不知道在十分鐘前,對方是如何施行奇蹟,讓自己神不知鬼不覺的逃離簡介會。所以他也很好奇,為何剛完成了一場引誘的同事,看自己的眼神竟帶著一些閃縮,連說話都有些結巴。
江𤒹生最後還真的請了他吃飯,只是他的心思被剛剛碰見天使,還有他跟惡魔近乎前後腳出現的巧合佔據了,隱約覺得對方這頓飯請得有點心虛。他很好奇這當中是否有什麼蹊蹺,可是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Notes:
好奇一問,有冇人知文中十號風球係refer緊邊次?XD
Chapter Text
早在兩人沒那麼熟稔的時候,江𤒹生就有問過陳卓賢,怎麼不養一隻寵物。他自己的住所裡一直有貓來來往往,雖然大多不怎麼搭理他,可是周遭環境總算有些生氣,有的混熟了,大冷天的時候甚至會躲到他被窩裡取暖;反觀天使的結他店(或者是早幾個世紀前的其他居所),就算是在繁忙時間客人也不算多,生意淡的時候,更是可以一整天下來都沒一兩個人進店。
兩人的身分特殊,即使在人間生活,也不適合待在引人注目的地方,這點他是明白的。可是有很多次,當他找上門的時候,對方獨個待在櫃檯後頭,或是寫文件,或是聽歌的身影,總帶著一絲落寞。
天使說他喜歡安靜,這話他一直半信半疑。少說話這部份也許是真的,可是說到喜歡安靜,江𤒹生就不肯定了。要不然,還算半個敵人的自己找他攀談時,他怎麼沒直接把自己趕走,還順著自己的話一直接下去?在他看來,對方確是喜歡安靜,但也害怕寂寞。畢竟在人間,除了偶然下凡的同事,他們都不太可能交到別的朋友。
在這種情況下,養寵物是很好的選擇。動物本來就是很好的陪伴者,牠們不在意你是人、是天使還是惡魔,不管你屬哪個陣營都一樣,喜歡就接近,不喜歡就遠離。很多人類不敢養,不外乎是自覺負擔不起一條性命,還有害怕離別時刻;然而他們本來就看著地球誕生,也很有可能會看著它終結,相比起被交託過在他們手上的一切生命,這似乎就沒那麼難以承受,而且他們還看得見靈魂。更何況,他認識的陳卓賢,似乎也挺喜歡動物,只是他不確定,這是因為天使本來就愛著世間生靈,還是因為天使需要去愛它們。
他直覺這是個會冒犯到天使的問題,而他從很久以前就發現,即使在公他們是敵人,惹一個天使不高興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麼成就感,所以一直沒有將此話宣之於口。
他沒問,所以陳卓賢也沒有機會表達他對這件事的想法,而且就算惡魔真的跟他討論這件事,他也不見得會完全同意對方。
看著地球生命來來往往是一回事,與自己熟悉、親近的生靈離別,又是另一回事。天使與惡魔都是永生不滅的,因此也不曾真正體驗人類的生死,未曾感受死亡,也就未真正感受到活著。他們於這世間始終像個局外人,涉足其中卻不曾真正屬於此地,就如天使跟循本性去愛,卻發現偏愛反而使得自己愈來愈不像一個天使。
『我到左』
陳卓賢站在市集入口,打了一段訊息,想了想又覺得對方正在當值,未必會頻繁看手機,於是一邊進場,一邊直接打通了電話。
『喂陳仔?你到左啦?』電話對面惡魔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忙亂,『我執埋呢度啲野先,你自己行一陣丫。』
「哦……」
他有點不明所以的掛線,想著這天不是來找人的嗎?怎麼對方還真的熱心做起義工來了?可是既然一場來到,他也只好真的到處逛逛。
一直與地球上其他生物保持距離的天使,自然沒逛過寵物市集,因此也不知道,原來人類養寵物已到了這種境界——打扮、買玩具不在話下,就連傢俬也有寵物專用的,難怪近二十年人們都說養寵物的人類是奴才。讓他更為驚訝的是,在眾多牽著寵物的人潮裡,他感受到滿滿的愛。
天使對邪惡很敏感,對愛意也一樣,分別只是後者更為細膩,若非濃烈真誠,總是難以察覺。可是這裡,卻帶著好些單純真摯的愛意,來自人或是動物。他被這市集的生靈、氣場和商品吸引了,胡亂地逛了好一會,才瞥見惡魔從領養站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嘩今日好鬼多人,淨係執啲蘇粉都有排執。」江𤒹生臉上帶著一點抱歉,「係咪等左好耐啊?」
「Okay啦。」可是看到對方對義工工作如此上心,陳卓賢忍不住想對方是否忘了一開始來市集的原因,「咁你有冇見到Jeremy?」
「冇喎,不過我有啲野俾你睇。」
「吓?」
「你跟我過黎先。」
說罷江𤒹生就拉著他往回走,一直走到他來的方向——領養站。
每次開放市集,只要場地範圍許可,義工組織都會開設領養站,讓流浪或被棄養的貓狗能有機會覓得新家。惡魔覺得在這個氛圍底下,天使說不定就會於心不忍,從中挑選一隻(或是更多)來收養。這不僅讓流浪動物有容身之所,往後結他店裡也會多添一點生氣。雖說惡魔的工作就是為世界帶來混亂,可是犯原罪的畢竟是人不是動物,而且混亂和不幸畢竟都得在活著的前設下進行,他暗自辯解著說,自己也只不過想確保這點而已。
他當然沒忘兩人此行的目的,但是既然他們找了那麼久都沒有線索,證明彷彿人間蒸發般的Jeremy,也許比他們想像中更要神通廣大。反正這趟尋人之旅成功率也不過一半一半,他也不妨再加上一項副線任務。
「咦AK,你朋友啊?」看見兩人進來,一個在內工作的義工打招呼道。
「呃——」陳卓賢出於近千年的自然反應想要否認,說兩人並不熟稔,卻意識到在對方握著自己一邊手腕的狀態下,這番說話大概沒甚麼說服力,於是閉上嘴,僅模糊地應了一聲。
「係啊,帶佢黎睇下啲狗仔。」
「吓?我冇話——」
「睇下之嘛,睇下又唔駛死。」江𤒹生把他的手握得更緊,像是怕他會跑掉似的。
本著試下冇壞的心態,惡魔拉著天使到安置待領養狗隻的區域。一開始,他還以為對方會拒絕,誰知陳卓賢倒也真的專注盯著活動區裡的狗看,不知是在發呆,還是認真思考。有那麼一陣子,天使沒作聲在看狗,惡魔也沒作聲,在看天使。
「想唔想入去玩下?」接著江𤒹生問道。
「吓?」
「睇下同佢地夾唔夾丫嘛。」
「哦……」
沒等他猶豫完,欄柵就被旁邊的義工打開了一條縫,讓他進去。為免人潮混亂,不是每個到訪的人都可以近距離接觸犬隻,可是惡魔除了奇蹟外還有別的板斧,那就是人脈。
其實陳卓賢也還沒說要養,只是當他看到欄柵裡頭一雙雙圓眼睛,每次回望自己的時候,總覺得心裡有某處被融化了。多虧永恆的生命,他在地球接觸動物的次數遠比任何一個人類都要多,可是卻沒有一次能讓他有如此感覺,彷彿牠們不僅是造物主創造出來,受他照顧或管理的一員,而是與他共同活在地球上的另一條生命。
他不認為這是出於惡魔誘惑的原故——地獄大概不在乎流浪狗——卻隱約覺得是打從與江𤒹生走在一起之後,有什麼在自己心底裡悄悄起了變化。
「呢隻係威爾士哥基。」
他在裡面玩了一陣子之後,站在旁邊的義工如此提示道。他注意到陳卓賢似乎特別喜歡這隻年幼哥基,抱在懷裡後就一直沒放手。
江𤒹生也注意到了,鑑於他近乎從沒聽過天使自白說喜歡什麼——音樂是其一,但是結他店始終是偽裝的一部份;其二則是他自己,可是對方自那時說漏嘴的好感之言之外,就沒再明確承認過什麼。他的喜好並非表露自言語,而是行徑,就像是他也沒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又或是意識到,卻不願承認似的。習慣不帶偏愛也許是天使的教養,至於不承認那部份,大概只是陳卓賢的個性所致。
然而千年下來的習慣最終還是敗在一隻哥基犬之下。
「你諗住幫佢改咩名?」陳卓賢填寫領養表格時,江𤒹生一直好奇的在背後張望,「不如叫𤒹𤒹?生生?細江生?」
「佢係女仔黎。同埋做乜用你個名?」
「咁我唔得閒嗰時有佢陪你丫嘛,我阿頭都俾人叫地獄癲狗啦,怕咩啫。」
周圍都係人,講呢啲好咩?陳卓賢想著,可是估計人類總有別的方法理解這個說法,也就沒作聲,專心在姓名欄上填上自己想好的名字。
「Ga……bri……ella?咁長嘅。」惡魔看見名字插嘴道,「你改埋啲名咁翹口架,我都係叫芝麻啊花花咁架咋喎。」
「Gabriel係加百列,大天使長嘅名黎。」
「哦……即係你話大天使長係狗。」
「我冇咁講過。」
他自是沒對大天使長不敬的意思,但被這樣一說,陳卓賢想想又覺得確實不妥,於是起筆刪掉了聖名,把它改成了Gabby,字源沒變,只是小名更可愛,與哥基形象也更合襯。
「Gabby……幾好喎,好似雞髀咁,好味。」
「喂。」做乜係咁曲解我意思?他不滿的轉過頭。
「做咩啫,雞髀唔得意咩?佢又啡啡地色咁,唔似雞髀咩?係咪啊雞髀?睇下,佢應我喎,雞髀,叫你雞髀好冇啊?」
陳卓賢睨向小哥基,本想以眼神責備她沒骨氣,然而多看兩眼,倒也覺得她的小短腿確有幾分像雞髀。
本來領養前還有很多手續要處理,但是不知怎的,義工手上已有齊所需的文件,就連家訪紀錄都齊全了——畢竟天使嚴格而言是沒有居所的——一般人類也許會百思不得其解,陳卓賢卻很清楚是誰做的好事,他唯一不清楚的就只是對方是在什麼時候施奇蹟做手腳的。所以填好領養文件後,只要略作身體檢查,他就可以帶Gabby回家。
待江𤒹生應工作需要而走遠後,他才抱起Gabby,向義工請教養狗的細節。期間小哥基吐著舌頭想舔他的手,不曉得是聰明到了解自己被收養了,還是純粹因為有人跟自己玩而興奮。陳卓賢想,有這麼一條生命被交託到他手裡,作為主人他也是高興的。
「AK,下晝會有人黎補蘇粉,麻煩你幫手接同點貨丫。」
義工拋下工作就回去市集幫忙了,剩下江𤒹生待在市集門口,等待來補貨的同事。
不枉他為此副線任務一大早就來準備,他想,那天因為姜濤突發出現在人間,他無法參與簡報會,很多本來能提早準備的領養手續,都要趕在今天,陳卓賢到來之前做好。可是那也是值得的,至少今天兩人不算是空手而回——
他的思緒倏地打住,目光則落到在馬路中央,正朝自己走來的人身上。久違沒見,也遍尋不獲的人,除了當初的金髮被染成黑金色之外,與兩人相識那時並無太大分別。這身影告訴他,就算是正線任務,他今天似乎都不會空手而回。
「Jeremy。」他開口叫住來人。
Chapter 1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Anson?」
被叫名字的那刻,李駿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本以為世界那麼大,只要自己斷了聯繫,與對方就不太可能再遇上,誰知龍天使說得對,人間有幾大啫,要碰見的總會碰見。思及邱士縉,他暗自忖度著對方到底知道多少,與天堂又有什麼關係。
「好耐冇見喇,你又黎市集做義工?」誰知Anson竟一派輕鬆的與他寒暄起來。
「係啊。」他略帶僵硬的回答,不敢透露太多。
「染左髮喎。」
「係啊。」
「幾好睇丫,我都染左喎。」
「係啊……」
他認識的Anson喜歡搭訕聊天,過往的短暫相處也讓他感覺愉快,可是這次的對話,不知為何竟尷尬得很。他心知是自己心態不同所致,可是即使如此,對方對自己的態度也似乎帶著些許保留。
「啊係呢……」游移的眼神,還有生硬轉話題,都在顯示他的擔憂不無道理,「之前你咪俾左支——呃、聖水我嘅?喺邊度得返黎架?」
「哦,咪話係教會有朋友俾架囉。」
「啊,係喎可。」不知是否Anson為人直白,不懂說謊,此刻他的眼神,明晃晃就是表達著不相信,只是不知該如何拆穿自己而已。
「咁但係宜家啲教會——」
「係咪天使叫你黎問我架?」
李駿傑打斷了對方猶豫的說話,他想與其雙方都帶著面具試探,還不如自己先主動出擊。他應付過天使,已經有了經驗。
「咩、咩天使?」Anson明顯被他的問題嚇到了,反應更是確認了李駿傑一開始的猜測。
「喺結他舖嗰個,你同佢係咩關係?」
「吓,你又知佢係天使?乜你真係老細嘅人黎?即係Nana都係?係老細啲針?」
等等,老細?李駿傑皺起眉,他本單純以為對方是天堂的人,才會跟天使熟稔,可是看見Anson的反應,又思及對方曾提及關於老細跟貓的種種,突然察覺到事情也許遠比自己所想的要複雜。
「……你係惡魔?」
仆街,乜原來佢唔知架?咁大誤會?江𤒹生感到一陣愕然。對方的問句透露了幾點:第一,他不是惡魔,但是肯定知道惡魔是什麼;第二,他原本並不知道自己是誰;第三,自己剛才顯然自曝底蘊。然而事已至此,再試圖說謊也是徒然。
「你就係Jeremy?」
陳卓賢適時出現,打破了橫在兩人之間,開始蔓延的沉默。
他從領養站過來的路上,已看見江𤒹生在和誰說話,這本來沒什麼,可是他卻認得站在對面的那個人——就在他第一次收到惡魔訊息那天,有個客人進來結他店,買了一包弦線。當時那人頂著一頭黑髮,如今髮尾則染上了一層金,但是無礙他認出對方的臉。陳瑞輝在消失之前,好像曾說過「出面好似有人裝裝下」,他那時並沒有為意,以為是同事隨便找個理由中止對話,然而此刻回想起來,這客人不管是出現的時間,還是付錢時的神色都有點不尋常。
就在聖光消失,陳卓賢回頭看向店門時,這客人就推門進來,這點還能算是事有湊巧。大部分熟悉結他店的客人,都有一定目標,因此會直接來到櫃檯前,表明想要什麼,這人卻沒有。他只在店內漫無目的逛了一圈,然後踱步到天使所在的櫃檯前,隨手拿了掛在收銀處附近的一包弦線,就付錢離開。彷彿他不在意買的是什麼,只是想藉此掩飾自己的真正動機。
以上的觀察還不足以讓他對一個人產生懷疑,但要是加上江𤒹生此刻凝重的神色,那就足夠有餘了。看對面人的神色,幾乎算是默認了身分,他快步走上前,擋在兩人中間,把惡魔護在身後——見到Jeremy點解唔叫我?有咩事點算?他心忖著,卻沒有把追問的心神放在惡魔身上。
「點解你會拎到聖水?你想做咩?」他想了想,防備的加上一句,「係咪德天使派你黎?定係龍天使?」
對面的人聽見他的話——又或者是人名——揚起了眉。
「我唔係你地嗰邊嘅人,亦都唔想做返天使。」
說罷,他將一手手掌朝天,手指翻動,一抹在陽光下不甚明顯,但是在場三人都能看出的火焰自其手心升起。
行動遠比說話實際,甫認出火焰的顏色是地獄獨有,江𤒹生的神情就馬上變了,他跨了一步上前,想要護住正距離自己唯一死穴只有幾步之遙的天使,然而陳卓賢也沒有順著他的動作退開,結果兩人維持著彷彿足球員搶傳球的姿勢,爭持不下。
「嗱你咪亂黎啊,呢度好多人喺度,有咩事大家都唔掂。」惡魔率先出言警告,卻不知自己的語調更像在虛張聲勢。
李駿傑觀察著二人饒有趣味的動作,腦內飛快地處理著眼前的資訊——這人確實是個天使,他從那次偶然行經結他店,看見他和一道聖光對談時,已猜到對方非尋常人類。如今得知他認識邱士縉,更是確認了這一點。問題是他怎會跟惡魔如此熟稔?自世界出現之前,天堂地獄已是對立陣營,天使與惡魔有交集,怎樣都說不通。危機感讓他警鈴大作,要是兩邊都發現了自己的意圖,他就無處可逃了。更甚的是,那更有可能加速末日的來臨,到時憑他一己之力,將無法逆轉一切。
他可以先下手為強,或者他應該這樣做,然而瀰漫在周遭的愛卻讓他猶豫了。不管是哪方的人,靈體對氣場都遠較人類敏感,他已習慣這類市集裡積累的愛,然而在天使惡魔之間的氣場,在一眾凡間之愛之中卻仍然突出。也許是這點好奇讓他忘卻了恐懼,又或者是危險本身帶給了他膽量,他突然想,這兩人與他認識的天使惡魔不一樣,他們說不定能理解自己。
「我落黎人間唔係想傷害人,我淨係想留喺度,阻止世界末日。我唔知Anson係惡魔,知嘅唔會俾聖水佢。」他沉聲說道,「如果你地唔干涉我,我地可以河水不犯井水。」
「世界末日?點解?」
「我想生存,想人類都可以繼續生存。」
聽到這個答案,陳卓賢一時語塞。
他考慮過很多此人的動機,卻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人類自古就猜測世界總有一天會終結,也為此做了各種準備,就算是天堂也有同樣的傳聞,說這是上帝偉大計畫的重要一環。只是多年來,一直沒有指示告訴他末日將會於何時何地發生,以及怎樣發生,他也就沒把它當一回事。
但若是問他本意——那在很多年來都不曾被納入其思慮之中——他也不希望多姿多采的人間就此終結,不僅因為他已在這裡活了千年,對人間有了感情,也因為那意味著很多具意義的事與物都將一同化為無形。而且,末日意味著雙方戰爭的開始,天使與惡魔將成為真正的敵人。考慮到這點,Jeremy也許會是天堂地獄的共同敵人(這有點諷刺),但對兩人而言卻不盡然。
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將對方的話照單全收。
「點證明你講嘅野?」
早知道天使防備心更重,李駿傑想了想,問道:「你地知唔知天啟四騎士嘅事?」
「嗰四隻宇宙天團?知啊,都成千年冇見喇。」江𤒹生搶答道,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等等先,你唔係隊冧左佢地掛?頂,何啟華好似仲爭我一餐飯錢——」
「我冇。」李駿傑打斷了他,「我話過唔想傷害人,只係、呃、改變左佢地嘅睇法啫。」
陳卓賢不熟悉四騎士,可是江𤒹生似乎聽懂了,再者聽對方的語氣,也不像在說謊。
「但係天堂知道左嘅話唔會放過你。」他提醒道。
「係,但係你唔會俾佢地知。」
李駿傑說罷,目光瞄向兩人仍交握著的手。
事件要是敗露,不管是哪方都會來找他麻煩,然而天使與惡魔交往,甚或互相保護,卻同樣不恰當。要是算起罪名來,兩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江𤒹生盯著墮天使——天使?惡魔?他已不能確定——發現他的氣場與兩人在碼頭相識時截然不同。如今他大概懂了,當初覺得對方讓他想起天使,並不完全因為自己在想念陳卓賢,因為此刻的李駿傑,神情中倒添了幾分惡魔的色彩。他從不知道兩者能夠混合,也從不知道原來善與惡混合起來,竟與人性如此相近。
「我諗你地都唔想個世界就咁就完。」李駿傑繼續說下去,「既然大家都有秘密唔想俾人知,不如我地合作。」
他明白只要天堂跟地獄繼續存在,人類就永遠不會是完全自由的,雖然沒有任何一人能真正抵抗兩方的靈性威權,但是多拉攏一個盟友,總比多添一個敵人好。
他向兩人伸出手。
「我叫李駿傑,可以叫我Jeremy。」
報上姓名是示好的第一步。不論對方有否後悔,他已知道眼前的惡魔姓甚名誰,如今他只想多得到一個天使的信任。
陳卓賢沉默著斟酌了片刻,凝重的眼神顯示他仍有顧慮,也許是不確定終止末日是否可行,這樣結盟又是否安全,或是單純不喜歡被要脅。然而最後他還是帶著保留的吐出一句:「Ian。」
思及幾分鐘前的地獄火,江𤒹生選擇代替天使與對方握手。
在兩人若無其事的交接過後,李駿傑接替了下午更的義工位置,江𤒹生則以陪朋友帶狗回家作藉口,順理成章的和陳卓賢一起離開市集。
「陳仔今日好有型。」回去的路上,惡魔突然這樣說。
「乜野?」
「你同Jeremy講數喎,唔型咩?」
「仲講,見到Jeremy都唔出聲。」
「咁遠點通知你啊大人,同埋乜原來你地見過架……」
陳卓賢仍然不肯定相信李駿傑是否正確,但是今天至少得知了這人是誰,想做什麼,往後要怎樣,也不是一時三刻能決定的事。至於江𤒹生的話則讓他知道,原來生於世上,在一個人心裡佔了份量,是如此令人滿足的事。
「其實四騎士即係咩?」
「吓,乜你唔知架?」
「係你地啲人黎。」
「又係喎,嗱等我介紹返過你聽——」
市集在黃昏時分結束,李駿傑幫忙把物資執拾好,放到貨車上之後,就與其他人揮手道別,完成這天的工作。
他沒料到來做一趟義工,最後竟會碰見天使惡魔,還與他們達成協議。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跟兩人談條件,但這大概就是人類面對恐懼時的生存欲吧。靈體不滅,因此也不懂求生,自然也不了解生命為了存活,能做出怎樣的事。今天他總算是體驗到了。
他扭開門匙,想著一會要如何向Nana分享今天的經歷,卻在打開門的那刻,被眼前的畫面打斷了思緒。
因為邱士縉就站了在他身前。
Notes:
Remy話齋:通常換髮色就代表某啲事情會發生
Chapter Text
這天,龍天使終於獲准再次下凡。
在那之前,他不僅被逼待在天堂,還要不時就接受來自同事明示或暗示的追問,探究他下凡的意圖。當中又以德天使最讓他感受到壓迫感,鑑於他幾乎是每隔幾天就來明查暗訪,而且似乎總是認為自己下凡背後是有秘密工作——如果八卦同事也算的話,那就當他有吧。
作為天使長,王智德幾乎能算是天使中的楷模。他做事認真嚴格,要求也高,待人親切,對上帝也忠心。在邱士縉的理解裡,對方就是以「做好呢份工」作為其宗旨的,而除了其處女座天性之外,這種嚴謹的工作態度,也許就是促使他如此著緊這件事的主要原因。偏偏也就是因為他這種近乎神經質的追問,邱士縉在以各種理由蒙混過去之後,還得面對虎天使的眼色攻擊。我覺得呢個群組巧不健康,他在以眼神向邱傲然確認「我真係乜都冇講」之後,默默地想。
皮天使的加入,則催化了這件事。自從聽他向邱士縉問起聖水的事,王智德就更加篤定這件事不簡單,畢竟人間已有多年沒出現過聖水,這很可能是個預兆,甚至可能關乎末日。他覺得對方大概是想多了,可是被質問好幾次過後,他自己也不禁被影響到,開始好奇起這件事來。
如今,他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解答,只是以他從未預想過的方式。
他站在市集外,看著同為天使的陳卓賢,竟與李駿傑站到一起,身旁還有一個他認不出來的面孔。然而這個陌生人的身分,透過李駿傑的說話,卻又完美地與邱傲然當初的猜測連繫起來。得知賢天使與敵人私通已是大事,然而之後李駿傑還表示,他不想再當天使了。自他手上燃起的地獄火,則明確地證實他的說法。邱士縉被接二連三的資訊衝擊得無法反應,只得繼續站在原地,遠遠聽著三人的對話。
他看著陳卓賢牽上惡魔的手,聽見他們談論聖水、惡魔,還有世界末日。李駿傑的語氣是他未曾聽過的堅定和冷靜——就像是他早已決定要永續人類的發展,像是地球才是他唯一關心的事物,像是天使與惡魔都只是他達成目標的手段一般。
現在他倒是明白了,為何對方總是閉口不談天堂和末日戰爭的事。
他花了一點時間思考,自己該到哪裡——那是應該通報上級的事情,然而有些事,他還是想聽李駿傑親口說出來。最後他還是選擇擅闖對方的住所,不知算是作為一種宣洩情緒的手法,還是純粹被人類這種意義生物影響了處事習慣。
於是直到李駿傑的義工工作結束,回到家時,邱士縉已在這裡等候他。
他想過很多這段對話的開場方式,比如說是若無其事的問候,假裝自己是因為不清楚人間禮儀,才會擅闖民居,又比如說是一來就興師問罪,質問對方到底有何居心,又比如說是半開玩笑的問,世界末日都玩,乜咁大整蠱啊?
然而在真正看見李駿傑略帶驚訝的臉容時,他又覺得不管是哪種說法都不適合,所以最後他只是簡單的問道:「點解呃我?」
李駿傑頓時覺得唇乾舌燥,他很久以前就作好了對對方坦白的心理準備,然而主動開口是一回事,被發現又完全是另一回事。龍天使的突然出現,加上原來的計畫被一再打亂,本來就被積壓於心底的罪疚感,此刻更是膨脹到讓他胸口發悶。
「……你聽到幾多野?」
依照時間,不難估計對方的資訊從何而來,而邱士縉凝重的沉默,則顯示他聽得足夠多了。
「如果我話我諗住同你講,你仲會唔會信?」
邱士縉不肯定這是否要他回答的問題,也不肯定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答會似乎很兒戲,而答不會,則間接否認了他希望對方主動告知的事實。又或者,隱瞞與否並非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
「有關係咩?」於是他問。
李駿傑聽罷抿起了嘴,似是揚起一個苦澀的笑,又似是在壓下悲傷。果然,費了幾千年去備戰的戰士,關心的事只有一件,他想,況且說謊與掠奪者還能期望什麼?
「對唔住。」他只能如此回答。
因為隱瞞而愧疚,卻又因為坦言而不安,他為著當初的離去,也為著此時的重逢而覺得抱歉。不管是立場還是時機,兩人之間的很多事都錯了。
「其實你宜家係乜野?」邱士縉問。一個能夠同時製造聖水和地獄火,卻使得自身不再屬於任何一處的存在,超越了他所認知的世界,讓他好奇也疑惑。
「我唔知。」李駿傑誠實地回答,他離開了天堂,卻沒有成為惡魔,像是天生就只能卡在兩界之間,卻又不完全是個人類,他似乎無法被任何字詞定義,可是——「乜重要咩?」
惡魔本為天使,即使摒棄其名也不改其能力,正如兩者存在本身,也不為其意義所限制,這也是為何李駿傑想讓人類從兩界的鉗制中解放出來。他相信人類即使被創造,亦不應該因此成為創造者的所有物,也不應該被如此權威塑造其存在的價值。
可是邱士縉大概不會明白,他緊蹙的眉頭就說明了這件事。
「我本身係想救你,如果唔係等末日黎到——」他打住了,不知該如何把句子接下去。
「但係人類就唔值得你救,係咪?」
向來幾乎對任何事都能侃侃而談的龍天使,此時竟然無言以對,他本來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本身」這詞暗示了某種轉折,至於背後的原因,李駿傑選擇了用悲觀的方式去理解。
「咁你宜家諗住點處理?」
欺騙之事還能算是私怨,可是干擾末日,打亂上帝計畫——這其實並不公平,因為從來沒人真正知道計畫為何,神的心意不可言喻,計畫也一樣——卻是天堂的公事。邱士縉就算不對付他,或是把他交給天堂發落,也該要把此事報告上級,而一旦讓整個天堂知道這件事,李駿傑先前的努力很可能就會付諸流水。更甚的是,事到如今,這件事也不止涉及他一人。
他向交往的天使與惡魔提出互相保守秘密,並不只是權宜之計,承諾也意味著信任與被信任,在能力範圍以內,他有責任守信用。雖然內心緊張,但是他的頭腦此刻卻異常冷靜,他直視龍天使,準備好應對任何可能的結果。
有那麼一刻邱士縉竟料想對方會攻擊自己,思及對方擁有將天使致諸死地的能力,以及其所背負秘密的嚴重性,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可是他馬上又因為自己抱持這個想法而覺得難過。
「當我今日冇黎過。」最後他這樣說,「另外嗰邊我應承過人唔講,你唔駛擔心。」
這個回答超越了李駿傑的預期,而對方也沒等他反應,就接了下去。
「我爭你一個奇蹟丫嘛,宜家還返俾你。」
李駿傑熟悉人類的說法,一般這句話接著的那句是,我地以後冇拖冇欠。只是他們不是人類,邱士縉也不真的在意那個奇蹟,正如他自己也不在意憑空變來的紙鈔。
他們是天使,是墮天使,是同事,是舊同事,向來如此。
沒什麼拖欠,也沒什麼關係。
稍早之前,江𤒹生隨陳卓賢把新領養的哥基帶回去結他店。
「你好似信唔過Jeremy。」關上門後,在天使放下寵物袋,著手張羅予小哥基休息活動的空間時,惡魔如此說道。他知道天使防備心重,因此在對方主動告知李駿傑姓名,還有答應為彼此保守秘密時,他著實有點驚訝。
「你信佢咩?」陳卓賢瞄了惡魔一眼,就把在市集上採購到的小窩置於店內一角,用欄柵圍住,免得雞髀太過活潑到處亂跑。要是把陳列品撞壞,他又得動用奇蹟修理。雖然天堂原則上是寵物友善的工作場所,但是濫用奇蹟還是不好。而且,以奇蹟修復過的結他,在天使的眼中,再也不是當初純人手製作的模樣,雖然外表、音色並無二致,但他總覺得會失卻了什麼。
「呃……我本身覺得佢幾好人嘅,但係——嘩大佬,今日佢好似變左第個人咁樣喎。」
「咁咪就係。」
「即係你話唔爆佢大鑊係呃佢架?」
「天使唔講大話。」
「吓,唓,你之前咪又——」直覺想要反駁,可是江𤒹生適時打住了,「咁即係點啊?」
「唔關信唔信事,係我地冇得揀。如果供左佢出去,自己都會有危險。」這是天使的結論。如李駿傑的說話屬實,那麼不管是對天堂或是地獄的計畫而言都是一種阻礙。某程度上,天使跟惡魔都有責任把這件事上報,然而一旦牽涉到兩人如何得知此事,還有背後各種因果串連,就會連帶威脅到他們。可是只要三人都互相保守好秘密,各自亦沒被發現,那麼理論上,這承諾就可以確保彼此的安全。
「係咁你呢?」陳卓賢接著問,「你信佢真係撳停左末日?」
回程的時候,江𤒹生向他提過地獄的末日之戰,內容與天堂的版本大致一樣,只是多出了啟動末日的程序,比如說是李駿傑提到的四騎士。然而即使是惡魔,對末日戰爭的理解也不比他多出多少,這樣去想,他就能理解為何人間對末日總有這麼多猜想和理論。
「佢連騎士都搬埋出黎,冇十成都有九成掛……」惡魔困惱的搔了搔頭,「不過呢,真係要有末日咩?」
天使回頭看了他一眼,沒作聲,又把要找地方安置的陳列品遞了過去。
「其實宜家咁都幾好丫。」他接著說。
他在遇上李駿傑的碼頭上曾說過,等到世界末日,也許自己作為惡魔的工作就會結束,他和陳卓賢之間的關係就會有所改變。可是現在想來,那也許更像是意氣之話,一來末日意味著戰爭,只會把本屬相異陣營的兩人分隔得更遠,甚至逼使他們兵戎相見,二來即使不依靠末日,他們現在——至少在這刻——仍能過得好好的。
所以要是問他,他可不想有世界末日,至少不要在現在——Star Wars跟Marvel的電影還沒拍完,他還沒學好wakesurf,也還沒跟陳卓賢吃夠玩夠。他可以繼續當他盡責的惡魔,等著自己所為與天使的工作交織於這個世界,等著或善或惡的意念在人間發酵,然後讓人類自由發揮。等到人類徹底墮落,世界再無樂趣可言的時候,再來啟動末日也不遲。
「呢啲唔到我地話事。」陳卓賢表示。
「但係俾你揀呢?」
天使思考了片刻,說:「哥基壽命可以去到十五歲。」
江𤒹生看著天使拉開寵物袋,把活蹦亂跳的雞髀抱出來,放到欄柵裡面。小哥基湊近為她準備的小窩,好奇的聞了聞,甚至想張口咬下去。他想了想,才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淨係咁咋?咁我呢?」
一旦天使有了偏愛,不僅愛有了制肘,被愛者之間也有了比較。
「你——你永生架喎。」
「永生又點啊?永生就唔駛理我架喇?」
「咁……你係惡魔丫嘛,又唔到我理。」
「末日就冇燒肉你食架喇,冇戲你睇架喇,一陣你阿頭話周星馳太爛口又唔俾你睇架喇,淨返啲咩永恆天籟喺度日日播,悶死你。」
搞不懂惡魔認真的點,陳卓賢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要說偏愛他早就有了,這惡魔是真的沒察覺,還是只是在鬧脾氣呢?
Chapter Text
正所謂一日唔死都有新聞,對人類是如此,即使對永恆不滅的天使而言也一樣。雖然與其他同事相比起來年資尚淺,但是邱傲然好歹也是在人間出現前就存在,活了過萬年的天使。被派遣到人間已有上千年的時間,有很多事情於他而言都非新奇之物了,只是有很多事仍是他所不知道的。雖然在關於上司王智德這件事來說,也許說是舊聞會比較恰當。
與資歷深的上帝代理人混得熟的好處是,他可以打聽到各種小道消息,而且不同於陳卓賢在某些人間之事上的謹慎,陳瑞輝可是八卦得多了。因此這個故事也是這是他最近從皮天使處打聽來的:王智德作為天使長,即使並未直接聽命於上帝,也備受手下一眾天使敬重。然而原來在撒旦墮天之時帶走的墮天使之中,有兩個曾經與他混得很熟,其中一個在後來甚至成為了地獄的惡魔之長。
天使之間都是兄弟,然而當中總會有些比較熟稔的,邱傲然想,不知道王智德得知兄弟墮天成為了惡魔時是什麼感受,畢竟天使長是出了名的正直。然而在他的認知,還有對人類的觀察裡,物以類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說法大致上是正確的,要是王智德會跟墮天使熟稔,那為何他沒有跟著墮天,甚至反倒成為了天使長?還是說,這是上帝一直沒有對他說話的主要原因?
皮天使對此疑問的解答也一如以往地難懂。
「上帝叫你做天使長,唔係真係話做天使長架嘛,即係你叫老虎,唔通真係老虎咩。你明唔明?」
明就唔係好明,邱傲然暗忖,不過唔緊要。他本來不過是想知道,為何王智德突然召他陪同自己下凡,去看望一個老朋友。陪同那部分他是懂的,畢竟上司對人間不熟悉,找頻繁下凡的同事帶路也合理,然而說到探朋友,這應該算是私事?而且在這之前,他可不知道上司在人間還有朋友。
早上十時,兩人來到了大埔一座屋苑前。據王智德所言,他們要見的人住在這裡,他同時也告訴邱傲然,這趟探訪事關重大。可是要是如此,他想,為何不找資歷更深的賢天使?畢竟他只是負責做文書記錄的,然後他又想,這也許是因為他早前口快自稱大埔遊戲王,讓上司誤以為他很熟悉此處所致。
他們來到一個單位前,王智德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依循人類文化先按門鐘,然後再用奇蹟開門。邱傲然看著上司一連串流暢的動作,不知該不該制止他。
「何啟華,你喺唔喺度?」
德天使朝屋內叫嚷道,然而無人回應。他們進到屋裡,四處張望,最後找到睡房,還有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人。
「喂,起身喇何啟華。」
「起身睇日出喇。」
「就黎日落添喇。」
好似誇左些少,邱傲然在一旁想道,可是又不敢發話,只好敷衍地幫忙拍醒不願起床的人。
他不知道這人是誰,然而根據皮天使早前講的故事,這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個墮天使。可是他又不像邱傲然見過的惡魔般有著某種氣場,也沒穿著黑色衣褲,事實上,他看起來還比較像一個普通人,而且是懶散的那一類人。
「咩料啊……」不勝其煩的人終於不情不願地張開眼,在看到王智德的臉時,卻像是嚇到一般的倏地睜大了眼,「咦Alton?你喺度做咩?打仗啦?」
王智德一臉平靜的看著他,「何生你咁嘅款,仲打乜仗啊。」
虎天使花了很長時間接受何啟華原來就是戰爭騎士的事實——其實末日的確實內容,像是敵基督、地獄犬之類的事本來也難以消化,可是與之相比之下,那些只是小巫見大巫。在驚訝之餘,他又有點放心,畢竟要是末日必須的戰爭元素是這個模樣,人間似乎還會有很長久的和平。至於王智德,可就沒有那麼安心了。
「喂坐丫,雪櫃得可樂同藍妹咋喎,啱唔啱飲?」何啟華終於爬下了床,睡眼醒忪的問道。
邱傲然本想要酒,王智德卻劈頭一句「唔駛喇」,想到上司向來不喜歡天使碰人間飲食,他只好跟著擺手拒絕,打消了這個念頭。
「咁錯蕩啊?幾多千年冇見話?」
「……點解你會搞成咁?」
王智德斟酌了片刻,感慨地表示。
對了,另一件讓虎天使驚訝的事,就是睡到黃朝百晏的何啟華,竟真的就是曾與王智德相熟的墮天使——雖然照本人的說法,他這不叫墮天,只能算是調職。戰爭沒有正反雙方就打不成仗,同樣地,沒有天使變成惡魔或是騎士,上帝的計畫就進行不了。
「呢啲叫各司其職丫嘛。」在長達三分鐘的調職講經之後,這是戰爭騎士下的結論。
邱傲然瞟到上司的嘴角因為這番言論抽搐了一下。
唔該唔好喺呢度同佢開拖,你咁大隻佢實唔夠你打——丫唔係,總之就唔好打啦。
幸好,德天使似乎沒有跟他動武的意欲,大概也覺得戰力不均,勝之不武。所以王智德口中的「搞成咁」,並不是指他墮天,而是他墮天之後,待在人間的真正墮落。可樂藍妹還能算是待在人間不得不喝,晚起也勉強能解釋是假日所致,真正令人憂心的是他對工作的態度。
「唔知喎,有日突然覺得唔咁早起身都冇咩所謂,咁咪瞓多陣囉——」說罷何啟華又打了一個呵欠,「其實打乜鬼丫,宜家咁咪好地地,你有你做野我有我去玩。肥仔夠瞓啦,做乜淨係話我。」
離開何啟華的住所後,王智德一直喃喃自語,表示這人以前不是這樣,肯定是有什麼人或事影響了他。邱傲然不認識這人,也不便給意見,只是要是他過往曾與王智德熟稔,估計也不會是這樣沒有紀律的人。
在那之後,兩人又跟著何啟華給出的線索,去拜訪了其他末日騎士,幾乎是每一個都在刷新邱傲然對世界末日的理解。王智德比他更在乎世界的運作,得知末日騎士變成這模樣,他幾乎可以肯定上帝的計畫在執行上出了差錯。然而邱傲然總覺得,上司突然下凡繼而發現這事,並非其單純心血來潮使然,而在中途發生的一段插曲,更是讓他相信是有人在從中作梗。
那是在他們離開梁業的餐廳時發生的事——說起來,饑荒騎士的身形可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就在轉角,邱傲然瞥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賢天使,還有那個早前遇過的惡魔。兩人並肩走著,在距離他們十多米的遠處走進了餐廳。
不管怎麼說,這氛圍都太友善了,一點都不像天使惡魔共處一室時會有的態度,兩人低著頭密密斟,就只差沒牽著手而已。他在驚訝之餘,又開始覺得擔憂,因為上司肯定也看見了這一幕。天使與惡魔私下交往已是大問題,怎麼還做到如此明目張膽?這讓他不禁起疑,就算是他平常下凡,除非刻意上門,否則都不會碰上陳卓賢,怎麼王智德久違來到人間一次,就撞見他與惡魔在一起?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事有湊巧。
於是在回到天堂之後,邱傲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質問龍天使。
「你係咪講左?」
「吓?」
「係咪你同Alton講左啲咩,佢先無啦啦話要下凡?」
對方沒有作聲,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已說明了一切。
大鑊。邱傲然感覺到有大事正在發生,猶豫著該不該先下凡通知賢天使,畢竟被抓到與敵人私通,這事可是大罪,然而要是通知了,那自己就可能被當成共犯。然而還沒等他決定好,德天使就已經下了指令,說要親自處理這件事。
Chapter 2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聊到是否信任李駿傑這件事,惡魔當時還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即係如果呢,Jeremy俾人周到,你估佢會唔會供我地出黎丫嗱?」
「如果係為左自保同生存,未必唔可能。」
「咁即係有必要嘅話,你都會犧牲Jeremy?」
那時的天使回頭看著他,沒有作聲。
「陳生,我又黎買——」
推開結他店門的那刻,江𤒹生就感覺到有哪裡不對勁。
店內空無一人,不僅沒有客人,就連櫃檯後的身影也消失無蹤。陳卓賢早已習慣他在差不多時間上門拜訪,況且就算店主不在,按理也該鎖門才對。而且,他甫進門不久,就聽見櫃檯旁邊欄柵裡小哥基急促的吠聲,像是受了驚一般。
「雞髀,你主人呢?去左邊度?」
他靠近欄柵,蹲了下來。雞髀嗅到熟人的味道,也撲到欄柵上,不住的吠,似是有話要告訴他。
「佢係咪俾人捉左啊?係咪佢上司?哎呀仆街喇——」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觀察四周,確認環境安全後,才摸出手機,撥通了李駿傑的號碼。
稍早之前,王智德帶著邱士縉憑空出現在結他店時,陳卓賢正在櫃檯後記帳。
「賢天使,跟我地返去。」邱士縉首先開腔。
「有咩事?」陳卓賢手上仍拿著筆,防備的問。
「返左去先講,」王智德環顧著四周,像是在查看有沒有別的誰在場似的,「我地有野要問你。」
「哦。」從對方的語調和態度感受到這不是什麼善意的邀請,賢天使也就故作鎮定的回答,「不過可唔可以俾我餵左狗先?我驚佢肚餓。」
說罷,他的目光瞄向趴在一旁的小哥基,她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只是感覺周圍的氣氛正在變得凝重。兩名天使交換一個眼神,然後點頭同意了他的要求。
陳卓賢於是轉身拿過放在一旁的乾糧,倒在盤子裡,然後背向門口蹲下身,把狗盤放到雞髀休息的地方。趁著這個時候,他悄聲對已經警覺地爬起來的雞髀——不知是因為食物還是主人煞有介事的神情——說:「靠你幫手睇舖喇,知唔知道?」
小哥基歪了歪頭,顯然不曉得自己被交託了如此重要的任務,直到她的主人再次站起來,背向她走近那兩個陌生人,然後三人在一道光芒之中消失在眼前時,她才真正被嚇到。
在被押送至天堂辦公室的路上,陳卓賢都在暗自希望江𤒹生能像平常一樣準時來到結他店,那麼雞髀至少不會被丟下太久,而惡魔也會及時得知自己的狀況。
三天使來到天堂辦公室的其中一個樓層,偌大空間裡空蕩蕩的,只有中央放了一張椅子,讓陳卓賢坐下。他猜這位子大約就等於法庭的犯人席,雖然沒聽聞過天使被審判,可是也許自己就是那個先例。
未幾,皮天使也來到了現場。
「遲左少少添,點啊搞緊咩啊?」
「等埋你黎先開始,代理人喺度會好啲嘅。」
說罷,王智德就把目光轉回去犯人席,看著賢天使。
「咁你地有咩想問?」陳卓賢先行開口,看見上帝代理人也在場,他不禁有點緊張。
「自己做過咩你自己知啦。」邱士縉平靜的回答。
「我做過啲咩?」
「不如直接啲啦,」王智德打斷了兩人的啞謎,「你係咪同惡魔私通?你地咩關係?」
「吓?」陳瑞輝這才驚訝的張開口,又話等埋,私通咁大件事乜冇人brief過我嘅?
聽見私通二字,陳卓賢的臉容僵硬了片刻。
「咩私通?」
「同你去餐廳食飯嗰個啊,你地好friend咁喎。我睇到晒,唔駛唔認喇。」
如非親眼看見,王智德實在難以相信素來忠誠服從的下屬會做出這種事,可是如今回想起一切種種,又覺得事情有跡可尋。人間善行變少,對方面對自己質詢時的吞吞吐吐,什麼韓燒味道恐怕也是地獄火做的好事,或是更糟,是人間垃圾食物加上地獄火混合起來的誘惑,讓一個天使從此墮落。
「咁一齊食飯都唔代表係私通。」
「唔係私通唔通你約佢出黎隻揪?定係有咩秘密任務咁啊?」
「……如果我話係呢?」
「喺餐廳度隻揪?」
「唔係……」腦海裡馬上出現兩個人在餐廳裡打鬥的畫面,陳卓賢有點想笑,但又覺得這個時機太不適宜開玩笑,「我係話秘密任務。」
然後,一如他的預期,王智德的態度馬上警覺起來。
「乜野秘密任務?」點解我唔知架?
賢天使思考了片刻,再道:「即係上帝嘅——不可言說嘅計畫。」
「吓?」
王智德看了看邱士縉,又看了看陳瑞輝,兩人同時向他聳肩,似乎都沒聽說過這種事。陳卓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三人的反應,心裡暗自慶幸神諭的不可言喻,使得沒人能夠得知事實的全貌。
「如果你地唔信,可以跟我去一個地方。」
也許因為賢天使過往業績良好,也念著多年的上司下屬關係,王智德同意了他的提議,於是一行四天使又再次來到人間。陳卓賢維持著被押送的狀態,領著另外三人來到一所建築物前。
「你話見到我同惡魔入去餐廳,係咪講緊梁業開嗰間?」
「吓?」似是沒料到他會提起天啟騎士的名字,王智德一時愣住了,「你點知架?」
「咁你應該都見到四騎士宜家變成點。」
除非去到天使長的級別,否則一般天使不會如此了解世界末日的運作方式,也不會得知四騎士的事。這算是天堂的分工模式,神諭模糊不清之餘,為免生枝節,每人也只會得知他們需要知道的資訊。因此王智德想,也許對方真的有任務在身也說不定。
「我地當時嘅目的同你一樣。」
據陳卓賢的說法,當時他和惡魔是在視察天啟騎士,確認世界末日是否仍在正軌。然而就如王智德一樣,他們發現每個天啟騎士的生活都與當初下凡的目的大相逕庭,像是饑荒騎士投身餐飲業,污染騎士為省電費長期不開冷氣,諸如此類。他們的結論是,要麼是末日傳說有誤,不然就是有人在背後搞鬼。
「之後我地發現,搞亂世界末日嘅人就住喺入面。不過未有進一步行動,你地就搵到黎。」
說罷,陳卓賢就指著他們身前的建築——他在一星期前得知,這裡是李駿傑的住所。邱士縉也認得此處,但只是默默跟在隊伍後頭,聽著二人對話,沒有表示什麼。
「佢以前係天使,所以你可能都認得佢。」
陳卓賢特意提醒,然後在心裡暗自道了聲抱歉,便輕輕揮手,以奇蹟打開了門鎖。
「喵。」
門打開,只有一雙渾圓的眼睛在迎接他們。
四天使擠了在門前,與屋內的一隻豹貓對峙著,不敢妄動。
「你講住喺入面嗰個——」王智德悄聲問道,「唔會就係隻貓掛?」
呢隻野以前係天使?咁大整蠱?可是聞說貓都愛乾淨,他剛剛以目光掃視了整個客廳一遍,發現以住了惡魔的人間居所而言,這裡還真的算是一塵不染。就衛生角度來看,這似乎也合理。
「唔係,」陳卓賢小聲回答,上司對人間的誤會總是不合宜的具娛樂性,「唔關事。」
「Nana?做咩事啊——」似是聽見有聲,李駿傑步出了房間,卻在看見四個不速之客時,警覺地滯住了腳步,「你地係咩人?」
「你咪係駿天使?」陳瑞輝首先認出了他,「係你撳停左末日?」
聽他這樣說,王智德也就記起了,在世界還沒被創造之前,是有這麼一個沉默又不甚起眼的天使。那時他還留著純黑髮,現在卻混染了些金色,就像他人身上的氣場,也添了那麼一點不神聖的——邪惡?他確實記得這個天使早就隨撒旦墮落了。
「我冇做天使好耐。」李駿傑沉著臉掃視四人,最後目光落在邱士縉身上,眼神晦暗不明,似是藏著好些複雜的訊息。
冇做天使,咁即係惡魔啦?王智德皺起眉想,按理地獄應該比誰都更希望開戰,畢竟這是撒旦翻身奪權的機會,這說明李駿傑不僅是在一開始就背叛了天堂,在他出手打亂戰爭計畫之時,也同樣背叛了地獄。這麼一來,陳卓賢會需要跟惡魔合作,查出這人身處何地,也不無可能。
「咁做乜野要背叛你嗰邊嘅人?」
「咁惡魔天生就係唔聽話架啦,你地成日都咁講。」李駿傑仍然瞪著邱士縉看,「龍天使,你話係咪?」
他的嘲諷沒有得到回應。
「賢天使,搵到佢之後你地諗住點,另一邊有冇講咩?」經歷這些之後,王智德相信了陳卓賢確是有任務在身,為免打亂上帝的計畫,還是先確認祂的旨意比較好。
「可以交俾你地發落。」陳卓賢回答,「佢地話對付惡魔,最好都係用天使嘅方法。」
「咁等我黎。」剛剛一直保持沉默的邱士縉出聲提議道,「我都冇野做好耐,俾我熱下身。」
他之所以有份參與這趟審問,主要因為他戰鬥天使的身分,而且也是他主動告知王智德,天啟四騎士的行逕不妥,才引發接下來的一連串調查。在情在理,王智德覺得若是由他下手行刑,也很恰當。
「世界末日就乜都冇晒架喇。」李駿傑看著龍天使步步逼近,淡然勸說道,「咁樣真係好咩?」
「總之呃人,背叛人就係唔啱。」邱士縉面無表情地回應,似是不為所動,「你知唔知有人等左呢場戰爭幾耐?」
「咁即係你地唔會改變主意啦。」
「講夠喇惡魔,受死啦。」
沒等他回應,邱士縉就從手裡變出一壺水,往李駿傑身上潑去。
聖水在碰到李駿傑身上那刻開始冒出白煙,伴隨著彷彿水被潑上燙熱石頭時的滋滋聲響,聽得人心生戰慄。而在煙霧之中的人影,也逐漸隨白煙消失於空氣中,灰飛煙滅。最後地上只剩下一灘聖水,剔透如昔,連丁點誰人曾存在過的痕跡也沒有。
四個天使站在原地,盯著這灘水,沉默了好一陣子,也許在心裡默默禱告,也許沒有。
「咁……應該Okay啦?」王智德凝重的問。
「我諗係。」邱士縉也回答。
「嗯。」陳卓賢應道。
「阿們。」陳瑞輝總結,回頭看了看一直待在遠處看著一切發生的貓,想起什麼似的問:「咦咁佢——」
「呢隻貓喺地獄黎嘅,」陳卓賢馬上回答,「等對面黎收啦。」
「嘩見住個friend咁,喵都冇聲嘅?惡魔真係好冷血喎。」
「咁齊人啊?」第五把聲音打斷了陳瑞輝的感嘆,他們轉過頭,發現有誰站了在門口,其身上的黑衣服,一看就知道與全身素白的天使不是一伙的。王智德認出了,他就是在餐廳裡和陳卓賢走在一起的惡魔,也就是這場秘密任務裡,來自另一端的代表。
「陳——阿賢天使下話,」惡魔揚起手,臉上神情有些許別扭,「一切順利可?」
「搞掂左。」被叫喚的天使此刻也見外的不願多言,「隻貓交返俾你。」
惡魔順著天使的視線去看,才意會到他說的是Nana。
「哦好啊,好丫,執佢返去地獄就大功告成啦。」他作勢要去抱貓,卻突然想起什麼,「喂幫幫手,抹一抹個地丫唔該,合作愉快啊吓。」
「咁我地走得架喇喎?」回收聖水過後,陳瑞輝提議說。
陳卓賢這才回頭看著上司,問:「我係咪都可以返去做野?」
「哦,梗係得啦,賢天使你今次立功喇。」
想到此行竟挽救了上帝的神聖計畫,王智德緊繃的心情才得以稍稍放鬆。
一道聖光出現,包圍著回去天堂覆命的三個天使,在光線轉暗之後,三個身影也就消失於此空間。
一陣緊張的空白過後,江𤒹生謹慎的開口:「……走左未?」
站在旁邊的陳卓賢小心翼翼的還顧四周,然後點點頭,惡魔這才敢大口喘氣。剛剛他還生怕自己到來的時機不對,會破壞了整個計畫。
「Nana咁叻女,又真係唔驚架喎……」他看著一直處之泰然,此刻還好整以暇地舔爪子的豹貓,不知該佩服她夠冷靜,還是像皮天使一樣感慨她對主人的無情。
「雞髀呢?」
「嚇親下囉,但我諗冇野嘅,頭先我過黎佢仲跳跳紮。」
聽見愛犬安好,陳卓賢這才放下心來。天使似乎很擔憂仍在幼犬期的雞髀會有分離焦慮症,可是江𤒹生想,有分離焦慮症的是對方才對。
「淨係掛住雞髀,又唔問下我點嘅。」
「你會有咩事?」惡魔雖然負責通風報信,但在策畫這次行動的四人當中,他的參與度畢竟最少,陳卓賢也就沒怎麼擔心過,「仲有你頭先差啲叫錯我個名。」
「唏,佢地唔覺咪得囉。」
惡魔說著摸出了手機,確認螢幕上頭閃動的訊息。
「Jeremy都安全喇。」
此刻,他們的任務才真正完成。
Notes:
到底真正任務係咩?請待下回分解(?
Chapter Text
一切事情要追溯到兩個月前,邱士縉從李駿傑家中離開那天。
那時候,他沒有馬上回去天堂,一來是因為他此刻的狀態,實在不適合面對王智德的質詢——若是對方問起人間的任何事,他不肯定自己會說什麼,或者應該說什麼——二來則是他需要一個陌生的地方,讓自己冷靜下來,再好好消化這天的事。
他走著走著,又來到了一所咖啡店。這不是當初他下凡監視賢天使時光顧的那所,但是已足夠讓他懷緬,加上久未下凡,他確實有點想念咖啡的味道,於是就步進店內,找了一個角落坐下。
人類這種造物很有趣,在被逐出伊甸園後,他們必須倚靠勞動才能得食,於是他們在這一千年間,把勞動從農業變成工業,再發展成商業模式,然而在著重生產效率的世界,他們在辛勞以外,又偏偏樂意花那麼多的資源去沖調一杯咖啡。
從第一杯咖啡到現在之間的時間,邱士縉出於好奇或是無聊,研究了很多關於咖啡的知識,像是什麼類型的咖啡豆,如何烘焙,會帶出何種效果。只是從概念上研習,遠不及親身品嚐來得難忘。靠近杯緣,呷下一小口——這是人們說品咖啡的技巧,他還不確定自己做得對不對——他嘗試從味蕾上的嶄新感覺,分辨出餐牌上描述諸如果香、發酵等等的口味,然後發現在此刻,自己對咖啡的認識才真正完整。就像他學習得來的人類知識,也同樣及不上這幾趟下凡所體驗到的一切。
天使不能說謊,也未體驗過謊言,於很多同事而言,所見所聞就謂之真實。然而在下凡,遇見李駿傑之後的經歷才讓他知道,人間的事情,從來不是如此簡單。就像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在意的是哪一件事,是被欺騙、隱瞞了末日的真相,還是真相本身,又或者,欺瞞的對象本身也佔了一些份量。它們超越了他對世界和自身的認知,以致他也不懂如何去反應和評價。
李駿傑當初的問題啟發了他對意義的追尋,然而提問者本身卻沒有給予他任何指引,正如他被賦予戰士之名,卻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成為一個戰士。他開始想,是否自己等待得太久,久到開始迷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然後他想到那些人類為了預測未來而創立的學說,突然想到這也許就是人對其有限生命的焦慮表現。對不滅的天使而言,那些預言可能只是工作備忘錄,對人類而言,卻可能是他們一生的指引。就像天堂戰爭,於天使而言是轉捩點,於人類而言,卻是一切的終結。
想著想著,手中咖啡也見底了,他再坐了一會,就付帳離開,並決定在人間待上一段時間。他想知道是什麼讓李駿傑願意不惜一切去保護,也想搞清楚是什麼讓自己猶豫不決。
在他又用掉了一個月的下凡quota之後,他終於做了決定。
考慮到天使與惡魔在人間的人口密度之低,要在某個特定時間裡,在某個特定餐廳發現一個天使或是一個惡魔,在統計學角度而言是相當困難的;若要兩者同時存在,那就更加難了。所以此刻,一間餐廳裡竟出現了四個靈體,而且恰好坐在同一檯。僅是這件事,發生的機率就遠低於同一人連中一星期六合彩頭獎,連帶搶到演唱會門票。偏偏在這間餐廳裡,不管是侍應還是客人,都沒人發現到這件好比奇蹟的事。
江𤒹生罕有地覺得有點不自在。雖然他自問擅長搞氣氛,可是當場內只有他一個惡魔時,就算再少根筋也難以完全忽略那種壓迫感。
邱士縉也覺得很尷尬。在座其餘三人都已在人間生活許久,就只有他一個還沒完全熟悉這個世界,這個新手身分同時也讓他自豪的口才毫無用武之地。
李駿傑也有點不知所措。他用了很多時間混入人類的生活,並且已經適應得很好,然而此刻竟因為被各種意義上的舊同事包圍,反而重拾了久違的格格不入之感。
陳卓賢也覺得尷尬。可這沒什麼原因,他就純粹覺得很尷尬。
尷尬的飯局不外乎幾種情況:搭檯、親戚同事應酬、開會,而現在這檯人的處境,勉強可以算是第三種。至於尷尬的原因,也不外乎幾項:彼此間不熟或是關係不好、不知對方意圖、沒有共同話題之類,這檯人本質上也符合了以上條件,除了共同話題那部分,畢竟這就是他們坐到一起的主要目的。
「食咩啊靚仔?」侍應前來下單。
「呃——」四人面面相覤,不管是吃什麼,還是由誰先落單都還沒有定案。
「唔緊要,慢慢睇,睇啱先啦。我叫阿正啊,有咩再叫我啦。」
說罷侍應就甩了甩頭髮,像風一般的走了。雖說她不知道這四人同坐一檯是多罕有的事,但僅是這四個客人高於人類水平的顏值,就讓她心情大好,好到完全忽略了四人緊繃的氣場。
江𤒹生開始緊張到抖起腳來,考慮到坐在對面的人當中,一個曾有意無意的送過他聖水,另一個則來自天堂,是陳卓賢的同事,動機不明。而且在整檯裡,天使與惡魔的比例明顯失衡:他與陳卓賢各佔一席,李駿傑各算一半,後面則多出了一個龍天使——據說這人是戰鬥天使,也許要算一點五個才對——要是真的開打起來,他大概沒有什麼勝算。雖然按李駿傑的說法,邱士縉是來幫忙的,但是他接觸過的天使就只有陳卓賢,不能確定幫忙一詞在天堂有沒有別的意思。
陳卓賢注意到身旁惡魔的不安,可是他也同樣無措,自李駿傑告訴他們,邱士縉得知了一切並選擇替他們隱瞞開始,他就禁不住感到焦慮。短短半個月裡,得知他和江𤒹生在一起的人已由兩人增至四人,秘密愈是多人知道,距離曝光的一步就愈接近,而且邱士縉還告訴他,王智德已經開始起疑了。
另一個不確定因素,則是龍天使的動機。李駿傑的處境不比他們好,他們也尚且不敢盡信,更何況在這件事裡,邱士縉還更像是個受害者。在情在理,戰鬥天使都比他們更沒理由希望世界末日停止。
面對他們的疑惑,邱士縉只是淡然回答因為他剛報了咖啡課程,不想證書變成廢紙,然而不管是從不說謊的天使,還是能說謊卻不懂說謊的惡魔,對此說法都不甚賣帳。兩人都直覺這事沒這麼簡單,而且李駿傑大概知道更多內情,只是誰都沒有把問題問出口。
「咁你地諗住點?」陳卓賢最終只是問。
「我要個C餐。」李駿傑回答。
「我都係。」邱士縉補上。
「吓?咁快?咁啊……陳仔你食咩?」江𤒹生顯然還沒想好,茫然地回頭看著他。
陳卓賢睨了他一眼,一方面因為他自己也沒想好,另一方面則是他其實並不是在問落單的事。
最後有選擇困難症的天使和惡魔分別點了A餐跟B餐交換吃,然後開始這天的討論。四人同意,一直躲藏也不是辦法。這天他們也是反覆確認沒有其他同事下凡,才敢相約見面,討論今後該如何部署,或者至少互相夾口供。
他們想過很多方法,諸如是製造一場失敗的假末日,讓身為半惡魔的李駿傑假裝成敵基督,地獄犬則由雞髀飾演,以混淆視聽——這個方法很快就被李駿傑和雞髀主人同聲反對了。首先,沒人知道敵基督該是怎樣的,他們在地獄也幾乎沒有內應,貿然模仿實在太冒險;其次,叫天使的愛犬扮演地獄犬,怎麼說也說不通。另一個做法則是由天使惡魔扛起擾亂世界末日的罪名,並以在人間私鬥結束這個回合——別說是當事人,就算是提出這個建議的邱士縉,也覺得這個想法很滑稽。
然而撇除了各種天馬行空的建議,他們在這場討論還真的達成了幾項共識:第一,半真半假的謊言最能騙過人;第二,灰飛煙滅的人最不惹人懷疑;第三,不能讓雞髀參與其中。這幾項共識,最終亦引領他們來到這場大龍鳳計畫中。
首先,江𤒹生和陳卓賢先四出拜訪傳說中的天啟四騎士,並且盡可能高調行事,讓任何一個同事——最好是掌事的德天使——發現。資訊要是主動告知,通常會顯得可疑,讓本人自己發現的事,永遠比較容易取信。此行除了演戲,也因為他們確實好奇四騎士到底被變成何種模樣,而且也能證實李駿傑的動機。
李駿傑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於哪方來說都是種威脅,也知道自己過去所為令他們心生戒備,也許因為如此,他才提出要讓自己在眾人面前死一次。能夠製這聖水的墮天使,自然不會被聖水傷到,可是沒人知道他的真正身分,就連他自己也不太確定。因此若是由他擔起阻止世界末日的責任,並且在人前灰飛煙滅,讓這個身分在世間從此消失,就沒有人會再追查這件事的去向,而天使與惡魔作為秘密任務的執行人,也有了充分的理由解釋在人間的一切接觸。
當然,也有可能是由地獄那方發現在先,可是李駿傑如今就像是伊索寓言裡的蝙蝠一般,擁有像鳥的翅膀,也有像是走獸的身軀,不管是面對哪方,他同樣能夠安然脫身。問題只是,江𤒹生能不能像天使一樣編造如此順暢的謊言。
關於這點,陳卓賢特意強調他並沒有說謊——至少沒有陳述錯誤的事實,他只是引導王智德往他希望的方向想而已。同樣不可說謊的邱士縉,則是在行動開展之後,才稍稍領悟到這個道理。
要讓惡魔與天使在人前曝光,除了當事人行事要一反常態的高調外,還必須確保當時有天使下凡。知道王智德最重視按計畫執行上帝旨意,再加上之前一再被質問的經驗,邱士縉很清楚怎樣才能引起對方注意。
於是他結束長久的人間之旅,煞有介事的找上了王智德,並告知了對方世界末日似乎出現了阻礙。出於他戰鬥天使的身分,由他提出這個問題最有說服力,而德天使的反應也一如他所預期般,立時緊張起來。
就在王智德口裡唸唸有詞地離開後,看見這幕的陳瑞輝也好奇的跟了上來。
「喂做咩事啊?你同佢講左咩啊?佢咁緊張嘅?」
「冇啊,講左人間發生啲野佢聽。」為免生枝節,邱士縉回答得模稜兩可,他想了想,又轉換話題,「其實佢點解咁在意世界末日嘅?」
「佢唔係在意世界末日,係在意上帝個plan啫。」陳瑞輝說。
「咁上帝同佢講左咩啊?」
「吓,呢啲不可言喻架喎。」
「其實呢,」邱士縉忍不住問,「你平時傳啲話你自己明唔明架?」
也許是憶起了李駿傑當初的說法,也可能只是他開始對神諭產生了疑問,他不禁好奇,陳瑞輝本人是怎樣看待這些透過自己傳播的說話的。
「吓?我唔駛明架,我負責講啫,你先係聽嗰個嘛。咁你明唔明丫?」
被如此反問,邱士縉一時間無言以對。
「就算我明,解左你聽,你又唔一定明;就算你話你明,最後啲野都係你做,咁我明唔明又有咩所謂,你話係咪?即係就算你話唔明,你都有野要做架,就算你話明,你又唔一定真係明喎,咁明唔明黎講,都唔係真係咁重要啦。呢啲野最緊要都係問你自己個心丫嘛。」
「……Frankie,你今日好多野講喎。」
「係咩?嘻嘻。」
雖然似懂非懂,但是陳瑞輝這番說話,卻在任務完成之後,仍一直於他心底反覆打轉。若是要他問心,流連於地球嘗試新事物,當然是比在天堂無了期的等待來得有樂趣;若是要他問心,李駿傑若是能在人間找到安樂窩,當然是比待在另外兩界來得幸福;若是要他問心,天堂、人間、地獄三界各司其職,和平共存,當然比起末日戰爭來得有價值。
「咁你係咪真係覺得呃人就唔啱?」過後四人又坐到一起,在同一間餐廳的四人座上作賽後檢討,那時李駿傑有意無意的這樣問他。
他們無法準確預測天堂的動向,也無法即時掌握情況,那也是為何江𤒹生總是頻繁地造訪結他店,以防某天陳卓賢突然被帶走。同樣地,他們也必須因應王智德的反應調整策略,所以除了一早安排的秘密任務內容外,大部分的台詞都是臨時爆肚的。只是執生的言辭之中,有多少夾雜真心,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邱士縉想對方還是在意這件事,而他自己也不肯定世間是否真的存在善意的謊言,然而他現在至少可以確定,戰爭並非他唯一目標,天使職責也並非他生命中的所有。
「咁你又係咪覺得惡魔天生都唔聽話?」他反問道。
「我又唔係惡魔……」李駿傑也沒正面回答,只顧低頭喝他的熱檸蜜。
「你做惡魔,點解咁多年都唔識講大話?」陳卓賢也開始作賽後檢討,不過檢討的對象卻不是他自己。從兩人認識開始,江𤒹生就是個直話直說的人,每次他試圖說謊,總是會附帶一堆心虛的小動作。幸好天堂的同事甚少下凡,也很少接觸謊言,加上他們對惡魔的抵觸心理,讓江𤒹生不至於被識破。反之,邱士縉的演戲天份卻超乎他預期,雖然他的確覺得「受死啦」那句有點太浮誇了。
「惡魔唔包識講大話啫大佬。」
本想調侃對方身為天使,對謊言技巧卻掌握得如此純熟,不過想到此話出口,大概又會被陳卓賢以各種藉口巧妙地反駁回去,江𤒹生這次就識相的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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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在一開始時通常是最困難的,演員未熱身、不習慣舞台和觀眾的氣場,都是箇中原因,但是經過了第一場,掌握好節奏和力度之後,一般都會漸入佳境。所以,如果第一場的演出效果和反應不俗,對表演者而言可算是支強心針,讓他們有信心繼續接下來的演出。
然而即使演出內容大致相同,一個專業的演員也必須因應當時觀眾的臨場反應調整細節,更別說這其實是一場即興演出,不只觀眾,舞台上的場景、道具都會隨時變化,這對演員而言可是非常大的挑戰。
混在人間千年,天使和惡魔看過的戲劇遠超過任何在世的人類,只是以觀眾身分或演員身分參與戲劇,兩者有著根本的分別。這件事在兩個星期前,在天使長和上帝傳話人面前的演出中得到了證實。初嘗演戲已是沒法排練的即興演出,對所有參與者而言都是越級挑戰,所幸最後演出有驚無險,目標觀眾對其舞台效果也非常滿意。那時他們就已作好了心理準備,這劇本也許會有重演的需要,而事實也證明他們是對的。
在拜訪四騎士的那天,兩人刻意一反常態的高調行事,意圖被當時下凡的王智德發現,為接下來「修正末日」的戲碼作引子。只是那時候,來到凡間的人並不只有王智德跟邱傲然兩個。
「喂呂爵安!」盧瀚霆拍了拍身旁同事的手臂,目光卻一直定在遠方某處,「你睇下。」
被叫喚的惡魔從一堆乾糧包裝袋裡抬起頭,順著對方的目光,往寵物店門外看去。
本來惡魔只需要輪更當一日限定豬氏家族鏟屎官,但是不巧地,來到他們這一輪,貓糧剛好用完了,必須到人間採購。沒人知道為何地獄的皇室成員要吃人類的貓糧,可是撒旦的心意不比上帝好懂,也沒有人膽敢挑戰。雖然這就像玩層層疊來到抽無可抽的一輪,又或者是上廁所發現自己用完最後一格廁紙一樣,只能認命,但另外三人都認為這是呂爵安的不幸體質所致。
介紹返,這位惡魔在製造諸於賭波輸波、賭馬輸馬、搭𨋢困𨋢的不幸事件可算是天資聰敏,因此亦在地獄起朵為「連環不幸Mr.E」,E為Edan,同時也是幸運值E等的意思。只是他這種技能不止對人類有效,如黑氣石般的體質也同樣影響到他自己和與之共事的人。這讓他非自願的承擔了本來屬於四個人的責任,成為了此行的不二人選。至於盧瀚霆,他會說自己只是剛好有工作在身,看對方那麼可憐就陪他一起採購——跟Balenciaga推出了新一季系列一點關係都沒有。
只是最後兩隻惡魔都很慶幸自己來了,因為若非如此,他們就不會發現到江𤒹生竟然和一個天使走在一起。
雖然上次在迪士尼看不清楚,但他們都隱約認出這是同一個天使。回去地獄之後,兩人與待在辦公室的同事交換情報,得知了早前江𤒹生與天使前後腳出現在奇蹟現場的事,還有那個天使在哪裡開了結他店——柳應廷也沒料到,有天使跟自己一樣喜歡人間音樂,也沒料到這種共同興趣,背後竟牽涉到如此複雜的人事關係。
交叉整理所得資訊之後,四人都同意這件事太可疑,必須向楊樂文報告。而在兩星期之後的此刻,他們就一同出現在天使的結他店前,並逮到待在裡面的惡魔同事。
如果說四個靈體一同出現在餐廳已經很罕有,那麼一間結他店裡同時出現六個惡魔,可就算是奇蹟中的奇蹟。這刷新了陳卓賢開店至今的經驗,他不禁想要是王智德之後還會突然到訪,自己最好還是先打掃一下這裡。他之所以有這個閒暇躲在櫃檯裡想東想西,是因為這一行五個來找人的惡魔裡,除了那次在街上找江𤒹生的惡魔,神情複雜的瞄向他之外,沒有人打算向他問話。
那個留著及肩長髮的領頭惡魔——坦白說,陳卓賢有點好奇他用奇蹟鏟青後的樣子——進來時也盯了他一眼,但是目光很快就轉回去下屬身上。估計他們還是有某種根深柢固的想法,覺得跟敵人說話不好。又或者,他們單純認為天使在場會對自身造成威脅。同時,陳卓賢也不能表現得過分緊張,否則只會惹人懷疑,他只得看著江𤒹生被他的同事帶走,確認他們離開後,摸出手機通知李駿傑,同時暗暗希望這惡魔的演技已有所進步。
「本身有上過你屋企,點知得啲貓喺度喎,阿Jer話見過天使間結他舖,點知你又真係喺度。」
「你喺度做咩?嗰個唔係天使黎架咩?」
「點解你地咁好傾咁嘅?」
「係囉你地做乜一齊行街嘅?」
走在前頭的楊樂文悶悶的乾咳一聲,打斷了惡魔群吱吱喳喳的問話。
江𤒹生沒想到來找他一個人,竟要動用到五個惡魔,雖然他轉念一想,除了楊樂文以外的一眾同事,大概只是來食花生的。他猜陳卓賢被押走時的氣氛更加凝重,不像現在般,他開始有點明白人類新年不想拜年見親戚,被三姑六婆催促結婚生仔的心理。
此刻的他要說是從容倒說不上,畢竟被審的是私通外敵的罪名,而且還當場斷正,可是如果他們編的故事能瞞過天使長,那要說服惡魔之首應該也不是問題。幸然謊話被說過一遍之後,在腦海裡就成了某種意義的事實,再說出口時也更有底氣。
「呢個天使都好帶挈喇,世界末日都夠膽搞。本身都同阿——賢天使傾緊點處理,你地黎左就好啦,交返俾你地搞啦。」
領著一伙同僚來到了李駿傑的住所之前,他已大致交代了自己和天使一起的原因,諸如是接了秘密任務調查末日、拜訪四騎士的事。看著來看戲的同事被這些故事嚇到的表情,他不禁為這個主意和自己的演繹方式而沾沾自喜。
接下來的發展大致上也和預期劇本相差不遠,他們再次擅闖李駿傑的家,跟Nana打了個照面,然後與此屋的主人正面交鋒。只是沒了像邱士縉般能與他裡應外合的同事——比較接近的存在只有Nana,但是江𤒹生跟她還沒熟到可以演對手戲——他只好一腳踢,包辦所有台詞,幸好他平常也多話,所以也沒人察覺到他的異樣。
「你老細今次真係多得你唔少喇。」
「係,我知啲天使好煩,但你都唔駛咁大整蠱丫。」
「知唔知俾你咁搞一搞,我地做多幾多野啊?」
「我地做多左啲咩?」在後頭聽著的柳應廷忍不住在盧瀚霆身旁耳語,對方同樣不解的搖了搖頭。
也許是緊張所致,又或者純粹戲癮到了,讓江𤒹生禁不住拋出各種自high的爆肚對白,就連早有準備的李駿傑,也不完全接得住。他只得繼續扮演他寡言的黑化墮天使——為了配合這個形象,他還特地挑了件上頭帶著黑色花紋的白襯衫——間中拋出一兩句似是而非的回應。只是第二場演出,距離會滑牙應該還有一大段空間,他暗忖是因為對手換了人,台詞也失卻了某種亦虛亦實的真心,也就缺少了一點火花。
不過最後江𤒹生也過足了癮,順著劇本走,李駿傑也上演了被地獄火燒成灰燼的戲碼。四個惡魔看著這墮天使消失在眼前,紛紛驚訝得無法反應——他們當然知道地獄火是天使的死穴,畢竟要是末日到來,他們也該知道要如何應付敵人,可是這也僅限於概念上的知識而已。身為地獄之首的楊樂文,自然不會同樣失儀,他始終繃著一張臉,沉默著目擊整個過程。
「未見過AK出手咁狠。」姜濤小聲的感慨。
「聽講佢以前好火爆,唔知係咪上得人間多就收左火。」呂爵安也小聲回應。
兩人在楊樂文手下工作的年資較短,不過他也約略聽聞過人間惡魔的事蹟,而且聽回來的傳聞往往與他們認知中的同事形象相距甚遠。甚至上司楊樂文也一樣,關於他傳奇般的地獄癲狗之名有好幾個誇張的詮釋,不過沒哪個真的能說服他們。至於是因為事隔久遠被加鹽加醋,還是惡魔也會轉性,那就不得而知了。
塵埃落定後,確認阻礙世界末日的始作俑者已被消滅,一行六個惡魔也就收隊返歸,留下空蕩蕩的房子,還有Nana——上次騙過天使時,江𤒹生也沒真的把她帶走,一來是因為李駿傑躲夠了就會回來,沒需要多此一舉,二來則是因為雖然一開始是她主動接觸自己,但卻一直不肯跟他走,像是已把李駿傑認了作主人(又或者是奴才)般。
江𤒹生本想離隊回去結他店,跟陳卓賢會合,誰知楊樂文卻叫他先回地獄一趟,說是有關於調查的事要問他。考慮到剛才對方一直不發一言,他猜也許是因為在場人太多,不便發問所致,想著準備的劇本該算是滴水不漏,也就放心答應了。
兩人進去辦公室時,楊樂文特地回頭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其他惡魔跟在背後,才關上門。
「阿Man你想問咩?」
「冇,想知你點識得Jeremy啫。」
「吓?」
因這不著邊際的問題遲疑了半晌,江𤒹生內心的警鈴才姍姍來遲的響起。
他明明記得李駿傑千叮萬囑,不要在其他惡魔面前提及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不管怎麼自high,也肯定沒有提起過這人姓甚名誰。
看他霎時間緊張起來的神情,楊樂文嘴角揚起了一個弧度,然而眼裡卻沒有一絲笑意。
「生啊生,你估地獄有人走甩左我會唔會唔知呢?」
Chapter Text
「不如你講先啦。」
楊樂文正襟危坐,乍聽一派輕鬆的語調裡,有著不容他人拒絕的堅定。
「你同個天使搞乜野?」
與其他惡魔同事相比,江𤒹生跟楊樂文的關係比較不像一般上司下屬,他本以為是因為自己和其他人職權不太一樣所致,但如今想來,也許只是因為兩人總是剛好站在同一陣線,想法又相似而已。他搔了搔頭,掙扎了一會要不要編造另一個謊言蒙混過去,可是一來他不擅長說謊,二來對方也顯然不容易被騙。位處惡魔之首,讓楊樂文知道很多他所不清楚的內情,而且經過這一次,對方顯然也發現到他是為了隱瞞和天使的關係,才搞出這場大龍鳳,事到如今,謊言似乎也沒甚意思了。
「咁我地都係喺上面做野,見到面好正常啫。」他回答,帶了點心虛的含糊其辭。
「你知到最後世界末日係要打仗架可?」
「知……」
「知仲同人咁熟,想叛變?」
「喂唔係啊,」就算是個惡魔,江𤒹生也不喜歡被誣陷,「識左咁耐你知我係咩人架。」
楊樂文直視他的雙眼,似是認真想評估他為人似的。
「咁即係你係想引誘佢墮落?」
「吓?」江𤒹生在腦中不禁想像賢天使穿上黑衣服,變成賢惡魔的樣子,覺得違和感不是一般的大,「咁又唔好……叫佢打個風都怕傷到人,仲叫佢做惡魔佢實搞唔掂架。」
聽見他的反應,楊樂文差點失笑。如果要說這下屬有什麼優點,坦率肯定榜上有名,問題只是要數缺點的話也一樣。
「咁你係咪唔想撈?」
「乜有得揀唔撈架咩?」江𤒹生驚訝的瞪大了眼,他問得太快,以致對方挑起一邊眉時才發現不妥,急急補上一句:「咁、咁又唔係嘅。我唔做惡魔有咩好做丫,唔通做天使咩……」
很久之前,陳卓賢確實有問過江𤒹生,當初為什麼會墮天。
那時候惡魔胡亂猜了一個原因,說是因為自己太多話所致,可這只是因為他從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就像其他惡魔一樣,他也曾經是個天使,可是也許已經當了惡魔太久,加上他的記性也不太好,已記不起當天使是怎樣的感受。
或者只是習慣使然,若是以他現在的心境來看,他倒不太能想像到自己能成為像陳卓賢這樣的天使。首先,不能隨心用奇蹟已經是個大問題,要每天自行襯衫set頭,他自問沒這樣的耐性;其次,他也不認為自己的性格適合當天使。兩人討論到世界末日時,他真心覺得要是人間被毀,兩界中只剩一界,永恆的天堂不消一天就可以把他悶死——他覺得對方其實也多少同意這個說法,只是不好意思承認。
他知道很多同事是自願墮天的,可是若是問他,他倒不覺得這一切有所謂自願與否。墮天這件事充其量只能說成是,在你剛好打算申請調職時,就發現自己的座位已經被調至另一個部門,而面對任何人事調動,你只能選擇接受,又或者欣然接受。
他認為要當天使還是惡魔,從來都不是個人選擇。不管是在結他店對陳卓賢發脾氣時,還是在碼頭跟李駿傑抱怨時,他說的話都並非只是一時意氣。既然天使一開始無法選擇自己的身分,那就算後來成了惡魔也不會有什麼差別。
人類被帶來世間,同樣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只是憑著眼前所有的,盡可能的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然而他們得到的指引比起天使或是惡魔都要少,這可能也是人間在這幾千年來總是如此混亂的主要原因。沒有教條告訴人類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又或者有,可是那些教條要不是出自各種非關善惡的動機,就是沒人跟循——以致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一套生存原則,而這些原則互相碰撞之下,往往會引發不管天堂還是地獄都無法想像的結果。
歷史讓他們知道,人間的善惡每每來到極端,就已不是天堂或地獄所能主宰或操控的,如此想來,他就可以理解為何工作規章不容許惡魔總是溜上人間。任何世界若要有系統、有效率地運作,就需要訂立規則,當中必然會犧牲個人選擇的自由,天堂如此,與之相反的地獄也一樣。而人間是一個例外,是兩界的法外之地,讓應該忠於天職的天使與惡魔在此見識選擇的力量,後果可以非常危險。
他能夠明白楊樂文甚或是撒旦的憂慮,可是這並不代表他認同這就是事實的全部。
他在人間生活多時,自問把這兩件事分得很清楚,當惡魔是他的工作,不是生活,更不是他的全部。這也是為何當陳卓賢拿兩人的身分殊別為由來拒絕他時,他會如此不忿。同樣地,要是楊樂文以其個人偏好質疑他的工作能力,他也一樣不服。
「其實人類出現左冇耐我就已經喺上面做野,個世界搞到幾亂,幾多人落地獄,你有眼睇架。然後我一千年前就識陳卓賢,咁呢一千年黎個世界有冇變好到丫?」
老實說,他的工作充其量是製造導火線,觸發混亂,人間的真正邪惡從來都不是出自地獄,而是人類本身的決定。
「我都唔明,如果係唔想我地見面嘅,就咪安排我地成日做啲相反嘅野啦,朝見口晚見面成千年都唔打個招呼,好難啫大佬。」
他得承認這句有點誇大其辭了,要是一千年前的陳卓賢,大概真的可以完全不跟自己搭上一句話。
「都唔知上帝諗緊乜,要人墮天就墮天,要人末日就末日,都痴線嘅——係啊怕咩講啫,我天都墮埋咯,你仲可以點懲罰我?」
明知這樣沒用,他還是特地朝著天花板喊道。到現在他都搞不懂,要是撒旦的存在目的是為了與上帝對抗,那為何地獄對天堂宣戰,又會是上帝偉大計畫的其中一環?
「其實好地地做咩要末日,做咩要打仗啫?阿Man你出去問下啲同事丫,有邊個想有世界末日架?」
既然說謊沒用,還不如十足的坦誠。在墮天前,他已是這樣直腸直肚的人——現在說來,也許當初上帝就是不喜歡這樣我行我素的天使,才把他趕到地獄去,然而真心話到了嘴邊,總是不吐不快,擋也擋不住。
楊樂文也說過他像以前的自己,說好聽是有衝勁,不好聽則是衝動,說好聽是堅持,不好聽則是固執。然而,想法再相近的人也會有分歧,再相熟的同事也始終職級有別,更何況有些事情,並不是彼此相熟就能蒙混過去的。
這兄弟就是在地獄活了那麼多年,仍然有種與其身分和年齡不相稱的天真,楊樂文想,這也許就是兩人最大的分別。
他嘆了口氣。
「唔講末日嗰筆,你知唔知淨係識左個天使成千年呢壇野,都夠晒料入你罪?」
「入咩罪——」
「死得人架。」
「點死法先?拎聖水潑我啊?」
江𤒹生說這話時,本意只是想開個玩笑,誰知楊樂文聽了卻沒笑。
「……唔係掛,你地點拎聖水架?」
「你都拎到啦,我點會拎唔到呢。」
楊樂文漠然地看著他,一句話的資訊量就已大得讓江𤒹生語塞——收埋左支聖水佢都知?
「喂大家一場兄弟,我冇諗過用佢架,見我收得咁埋就知——」
「但都係帶左喺身,以備不時之需。」楊樂文聳了聳肩,「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丫嘛,我明喎。有需要嘅話,對面都一樣會黎借火用。」
「喂、等陣先——你咪亂黎啊,講緊地獄火啊家下,你以為食煙借個火啊?」想及陳卓賢的性命受到威脅,惡魔頓時就慌了,「係我引誘佢在先,唔關陳卓賢事架。」
「對面過黎淋你聖水你又唔驚?」
「呃……驚啊。」
唉,楊樂文在心裡又一次重重的嘆息,問世間情為何物。
「你想冇事丫嘛,得。」他說,「同我捉返走甩左個惡魔返黎,將功補過囉。」
「你話Jeremy?」
「係啊,佢都抖得耐喇。」
「吓……」
此刻的他其實沒有選擇,惡魔本性雖然反叛,可是反叛對象也僅限於天堂,像他們這樣的打工仔根本沒有話語權,一個與天使結交的惡魔,更是沒資格談條件;可是李駿傑千辛萬苦才能逃離地獄,制止末日,在人間安定下來。雖然整套計畫本意也有助他匿藏,但如非他跟陳卓賢,整件事也不會落到這個境地,墮天使也不需為此擔驚受怕。想到這裡,江𤒹生又覺得於心不忍。
「呃——我唔捉,勸下佢返黎得唔得?」
「你話呢。」
「但係佢都唔係惡魔啦,你冇得咁逼人架嘛。」
「係唔係唔到佢話事。」
聽見這話,江𤒹生沒有作聲,但是楊樂文單憑他緊皺的眉頭,就能看出他心有不甘。
素來多話的人,遇上了不公的事也會開腔,秉持原則據理力爭,然而到了此刻,他卻只是黑著一張臉,緘口不言。那就像是他深信眼前發生的事情有不妥,卻又講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只得任由怒氣和矛盾在心裡回流、積累,直至找到發洩出口。楊樂文也沒作聲,只等著他在怨憤中衡量輕重,最後作出抉擇——
「……咁地獄收唔收freelance?」
——唉,俾你激死。
僅看表情,江𤒹生就知道自己的建議不獲接受。
「Sorry啊阿Man,我唔想——」
「得喇。」
「唔係呢——」
「一場兄弟丫嘛?」
「吓?」
「係兄弟嘅,同我返出去,乜都唔好講。」
江𤒹生沒能解釋這代表什麼,也沒理解到是什麼讓楊樂文改變了主意,但是他隱約認知到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比他自身還要大的決定。從進房不久就開砰砰作響的心跳聲,聽見這話之後也稍稍安定了下來,卻仍猶豫的懸在某處。
他剛要離開,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
「其實你明知嗰個係Jeremy,頭先做咩唔直接捉佢返黎?」
楊樂文看他的眼神比起剛才更加複雜。
「阿生,知唔知點解你做呢個位,有啲野係唔應該問?」
「點解?」
「因為我做呢個位,有啲野係唔應該講。」
說罷惡魔之首轉過了身,不再看他。
「出去閂門丫唔該。」
Chapter Text
據說看守伊甸園東門的天使,在亞當夏娃被趕出去時,因為不忍兩人流落野外,就把上帝所賜的火焰劍贈予他們,保護他們不受外面的野獸傷害。那時候,上帝的光顯現在天使面前,問他劍在哪裡,天使對此含糊其辭,說是把它遺落在某處了。在那之後,上帝沒有再向他顯現,也沒再對他說過話。
以上故事背後的教訓似乎顯而易見,然而它卻無法解釋德天使的情況——位處天使長之職,卻從沒直接與上帝說過話。陳瑞輝作為代理人,是上帝對他(或是所有天使)下達指令的唯一橋樑,問題在於這道橋是一條單程路,上帝不對他問問題,也基本上不回答他的問題。幸好,不像別的天使,王智德對他的職責幾乎毫無疑惑,他忠實、嚴謹地執行被交託下來的一切,不管箇中因由,只求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無可挑剔。這讓他成為同事眼中那個友善卻嚴格,甚至帶點神經質的上司。
同樣讓同事印象深刻的還有他的潔癖——儘管本人稱之為儀容管理和衛生意識——也是如今讓他陷入了困境的主要原因。
「你又真係喺度喎。」
一把久違的聲音叫住了他緩跑的腳步。
公園也許是王智德在人間最熟悉的地方,這裡保留著造物主所創的天然花草,空氣也比靠近馬路的街道稍微清新一點——雖然郊野地區空氣更好,但這樣他就無法同時觀察人類的生活了。就算當上天使長,也不可以把責任完全下放予下屬,然後置之不顧,這是他的工作原則。出乎他意料的只是,他顯然不是唯一一個會這樣想的上司。
他看著自己早前以奇蹟清潔過的長凳,此刻上頭卻坐著一個惡魔,不禁思考在這個狀況之下,長凳是否還算乾淨,可是久久得不出結論,只好繼續站著。
「成個公園得呢撻地咁新淨,睇怕都係你洗架啦?」惡魔自顧自的說話,拍了拍身旁的坐位,「有冇時間傾兩句?都成萬年冇見啦可?」
一如其他惡魔,在撒旦墮天之前,楊樂文也曾經是個天使,而且是王智德最要好的兄弟之一——另一個是如今落在人間,睡到天昏地暗的何啟華。那時候,天使是世界唯一的存在,他們生而有翼,生活得無憂無慮。在他們眼裡,天堂的一切都看似美好而永恆:永恆的壽命,永恆的快樂、永恆的美善。
聽聞上帝將有新的造物時,他們也對此充滿憧憬,想像會是什麼純真而可愛的物種和他們一同分享這個世界。然而在這之前,上帝就突然下了旨意,將撒旦和三分一的天使驅逐出去。
現在回想,也許這一切都早有先兆。自從代理人出現,上帝就近乎隱沒在一片虛無之中,沒多少人得見,而在那之後不久,好些天使連上訴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喪失了踏足天堂的資格。從陳瑞輝口中得知好友也在被驅逐的行列之中,讓王智德驚愕又不知所措。他不明白楊樂文到底做錯了什麼,才落得這種懲罰,而對方也只搖頭表示,這是上帝的意旨。他不怪代理人的不知所云,畢竟罪惡和錯誤對當時的天使而言,仍是個非常嶄新的概念。
在有地獄出現之前的世界很簡單,萬事皆可為,沒有禁忌,然而在有天使墮天之後,罪惡一詞與它所包含的概念就隨之生出。他們開始被教導如何分辨對錯,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他們也開始被規條所束縛,被告誡要活得像個天使而非惡魔——像是憤怒就是種不好的情緒,與諸如妒忌和貪婪一樣,會讓一個天使墮落。諷刺的是,王智德也是在近乎同樣的時間,首次體驗到何謂憤怒。
那是一種以恐懼開啟,以怨憤作燃料,熊熊燃燒的情緒,難以駕馭,又難以逃避。如今人類為情緒創造的詞彙更多,說這是純然的憤怒或許不盡然準確,只是就算再了解這種感覺本質為何,他也找不到可以發洩的對象。
「傾咩?」面對惡魔,同時亦是故人的搭話,甚少下凡的德天使一時不知該用什麼態度應對——稍早之前他才見過一隻來收貓的,可是當時的矛盾感連此刻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地應該冇咩好傾。」
楊樂文聽了這句也沒生氣,只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兩人都深知,「冇咩好傾」這話同樣不甚準確,「唔可以傾」才是正確的說法。一般天使與惡魔交往已可算踰越了界線,作為管理層的他們,更應該以身作則。
「啱嘅。不過呢度有啲樹蔭咁,上面應該睇唔到我地嘅。」
王智德一怔——兩人已有上萬年沒有見面,因此他不能確定這句話所表達的,是對方一如既往的幽默感,還是某種陌生的地獄式思維。
撒旦墮天之後,世界被分成不相往來的兩半,被遺留在天堂,還升等成為天使長的王智德,經過一番苦惱低潮後,決定把這當成是上帝給予他和一眾天使的考驗。他嚴格管理下屬的工作,自己亦同樣謹守規條——當世界不再純粹,永恆與快樂都不再是理所當然,唯有堅持行善,才有可能守住記憶裡的天堂。他恪守著這樣的原則,權充安慰,好讓自己接受眼前的境況,同時也抱著一絲希望,期許哪天上帝或會回心轉意。
然而到了後來,上帝創世,人類則因為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善惡兩界開始在樂土以外拉扯著人性,再之後就是末日戰爭的傳言。在上帝不可言說的偉大計畫裡,每件事都像在告訴他,萬物總是不可避免的在墮落,善與惡、天堂與地獄也總是不可避免的對立,而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係咪我做得未夠好?他不止一次問上帝,然而總是得不到回應。
「嘩,做天使做到好似你咁,頂盡架喇。」陳瑞輝這樣告訴他,不過他仍是不滿意。
又或者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代理人的回應。
區區一個天使自然不可能掌握、甚或操控上帝的心思,而全知者恐怕己看穿他的忠誠,有部分是來自畏懼,以致不管他再怎樣努力,仍不能得到重視。這也是為何當他發現賢天使與惡魔有來往,以致得知有秘密任務一事時,會如此緊張——有什麼事情正在醞釀,而他懵然不知,尤其當這件事還與地獄有關。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兄弟,實在不想再失去身邊任何一人了。
考慮到近期發生的各種事情,與對方陣營的交集多得不尋常,他相信楊樂文的出現並非偶然,儘管完全不同意上帝會因為幾塊樹葉遮擋就看不見他們,王智德還是決定回應。
「你唔會係黎搵我聚舊掛。」他問。
惡魔挑起了眉,沒回答他。
「想同我講末日單野?」
想必是近來駿天使阻撓末日的事,他想,否則也不需驚動到高層前來——說起來,地獄的管理層應該算高層還是低層?
「你個天使點樣同你講?」
「咪話你地嗰邊有人撳停左末日,所以要去調查呢件事,不過我地搞掂左——」王智德說著說著,又覺得不妥,「咪住,你嗰邊冇同你講咩?」
「有講,佢都係話幫手解決左。」
「哦,隻貓丫嘛——」
「佢當住我面放火燒左個天使。」
不管是事件內容,還是天使這個稱呼,都讓王智德大惑不解。
咩天使?佢唔係惡魔咩?燒乜野?
直覺背後還有更多未知的來龍去脈,讓天使長不禁緊張起來。
「到底發生左咩事?」
不知是因為陽光刺眼,還是在斟酌要透露的資訊,惡魔之首瞇起了眼睛看他,良久才冒出一句:「你有冇車牌?」
Chapter 26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決定上來凡間找人時,楊樂文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士別三日尚且刮目相看,更何況現在他要見的人,是自墮天之後就沒見過面的舊朋友,有陌生感也是在意料之內的事。
身為地獄管理層,不需經常參與前線工作,但是他自問對人間也並非一竅不通,這還是多虧了地獄派遣到地球上的一眾線眼。人類對於超自然事物的見解儘管有很多錯漏、不甚準確之處,但有時也會符碌猜中,比如說他們僅僅因為黑貓的毛色,就認為牠是不祥的,這想法的因由固然無稽,但是並不代表結論本身完全不可取。黑貓地位確實超然,因為楊樂文的手下愛將就是清一色的黑貓。以往因為不太受人類歡迎,所以牠們與其他品種相比,對他還算是忠心耿耿;但是自從人類破除迷信(這是另一個不準確的說法)後,黑貓逐漸也就加入了其他貓,完美融入了凡間生活,不太愛理睬他了。
可是畢竟爛船也有三斤釘,憑著多年來與黑貓軍團的來往,他多少也掌握了人類以至天使在凡間的動向,這也讓他得以猜到德天使平常會在哪裡出沒。他自問就算闊別萬年,對王智德多少還是有點了解,因此當他猜中了,那張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新淨長凳是對方的傑作時,仍不禁有點沾沾自喜。只是隨著兩人對話,他才漸漸發現位列天使長的王智德,與自己記憶中的故人有多少出入。
他試圖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與對方搭話,本以為兄弟重逢,畫面至少會有幾分感人,誰知感人沒有,卻有天使帶著半分猶豫的回絕。
他自是沒有期望經過萬年分隔於兩界的生活之後,兩人還能像當初一樣稱兄道弟——那至少違反了一半以上的規條,不管是哪一邊的都一樣——可是畢竟他們仍是兄弟那時,天堂還沒有所謂的法規,他以為王智德會念在舊情,稍為放任兩人撇開彼此本該是「敵對」的身分。
在下屬面前,放任甚或放縱從不在楊樂文的行事守則裡,惡魔群本來就容易恣肆,作為惡魔之首,他的責任就是管束他們,唯有謹守規矩,以身作則才能服眾。因此在發現有惡魔違規時,從寬處理從不是他的優先選擇,至少在其他惡魔面前不可以。以往江𤒹生是比較能體會他難處的那個,也會在他斥責犯錯下屬時出言求情,務求在衝突間找到雙方都滿意的平衡點,然而偏偏也是同一個惡魔,給他帶來了這次的麻煩。
不過在工作以外,就算是惡魔也需要喘息空間。地獄顯然不是一個適合玩樂的地方,反之人類在找樂子這方面,比起兩界任何一方都要來得專業。於是乎,取得車牌,在凡間的馬路上馳騁似乎就成為了楊樂文放鬆的不二選擇。彷彿踏著油門,迎著混著塵土吹來的風時,他就不僅僅是一個惡魔。他知道江𤒹生同樣喜歡駕車兜風,但是為了維持上司形象,他也沒有透露太多。而且在人間興趣方面,對方如今恐怕已有更好的分享對象,這也是導致他現在來到人間的最主要原因。
地獄長年陰冷,而此刻公園的陽光確實有點熾熱,即使在樹蔭之下也還是曬得人頭暈目眩,考慮到接下來兩人要討論的事需要清晰的思路,他覺得還是該找個比較舒服的地方再談。觀察著王智德從見面以來的反應,他突然想知道,對方在這方面與自己還有沒有默契。
誰知王智德一臉疑惑的看著他,好像聽不懂他的問句般。
「咩車牌?點解我會有車牌?」
再討論下去,楊樂文更加確認對方跟自己對人間的看法迥然不同。王智德甚至不知道手下的天使有車牌(他自己倒是有一兩次在隧道口碰到過天使的經驗),即使他也不全然反對這件事。然而比起他本人的反應,楊樂文更在意的是那些天使選擇不將此事向他匯報,像是他們擔心會因此受到遣責,又或者是他們認為上司完全不會在意他們在人間的生活——除了害怕他們會隨著人類一同墮落之外。
在墮天之前,他們被告知,上帝將要創造的新生靈跟天使並不相像,他們沒有翼,但是他們將富有創造力和想像力。那時沒人知道創造力是什麼意思,畢竟當時創世者就是唯一具有這種能力的存在。然而最終他們也無緣一同見證人類的誕生,只能接受著不同的命運,來到地球上,或是潛伏,或是動用奇蹟,把這種新物種往各自的方向拉攏。
他起初也不習慣惡魔這個新身分,不明白純然的邪惡可以如何存在,也不明白因反叛而墮落的惡魔,最終又為何走著與天堂相近的官僚道路。然而當身邊的人與事都在反覆告訴他他是誰的時候,確實很容易讓人忘記自我。他憑著幾個人類歷史上的大事件,坐到了如今惡魔之首的位置,管束著一眾手下,繼續做著與天堂相似卻相反的工作,直至一個惡魔在任務中逃逸。
在天堂的時候他還不認識李駿傑,即使來到地獄,兩人也並不熟稔,所以在對方躲到人間之前,他也沒聽說過對方對這兩處有何不滿。他自己並不抗拒被交託的工作,畢竟人類特殊的創造力就如奇蹟一樣,只是工具,沒有善惡之分,他的責任只是向他們展現其中一種可能性而已。可是到他得知這墮天使——他不太懂該如何將此人分類——為了拖延、阻止末日而做的事之後,又不禁想人間到底有什麼吸引力,能讓貓,甚或是一個惡魔如此嚮往。
另一件讓他不解的事,則是他竟沒接到任何追捕的指令。在位多時,他所做的全是被交託下來的工作,白紙黑字的指令,沒有商榷餘地,只有遵從一途。然而此刻,這惡魔彷彿任憑他處置般,突如其來的抉擇反而讓他感到茫然。
他想,一個志不在地獄的惡魔,留住也沒有意思。若是上頭真的如傳聞般有了全盤計畫,面對外力阻礙自然也會有應對措施,到時也輪不到他來選擇或是質疑,反而在此刻,他既有了選擇權,就不該被地獄的立場干預自己的想法。於是他撤走了追蹤對方的貓,銷毀了關於這個人存在的文件,最後把Jeremy.L的名字從名冊上刪去,徹底放走了這個惡魔——他猜人類也是這樣,被造物者放置在世上,面對諸多選擇與限制,同時又被展現了善惡的可能,最後還是得為自己作各種各樣的決定。
不過如今看來,他猜舊友大概不太喜歡人類,甚至乎有點抗拒人間,畢竟對方對電單車的第一觀感還是「咁容乜易整污糟套衫」,而且下一個問題已經是「咁我有冇車牌關世界末日咩事」。顯然比起車,王智德還更在意上帝的偉大計畫是否出了差池。
「其實有冇末日真係咁緊要咩?」他忍不住問。
末日意味著戰爭,就算不考慮人類,他以為對方至少不會希望彼此兄弟一場,卻要在戰場上才重聚——思及戰爭騎士的身分,實在很難不覺得這事諷刺。
「咩唔緊要?」天使長反問,皺著眉又加上一句,「冇末日咁我地搞咁耐喺度做咩?」
「Okay,就當有末日喇,咁末日之後你諗住點?」
「咩點,再算囉。」
「嘩,咁有plan啊。」
「偉大計畫係不可言說架。」天使長像是受到冒犯般提高了聲量。
楊樂文想起那時,他們三兄弟聚在一起,猜想上帝的新造物會是什麼模樣時,對方也是這樣說。那時他跟何啟華笑著,說他連猜度上帝心思也不敢,難怪沒被挑選成為代理人。
看惡魔不說話,王智德猜想他是憶起了什麼,想了想也問道:「你有冇見過阿Dee?」
這稱呼已很久未被宣之於口,然而此刻在他們耳裡聽來還是如此熟悉。
「黎搵你之前有。」
「咁佢點?」
「食得瞓得——好食得嗰隻,睇怕佢沉晚仲去左打邊爐,發開口夢都猛嗌話要肥牛。」
「佢俾人搞成咁你都覺得冇問題咩?」
「佢過得開心喎,有咩問題。」楊樂文盯著他看,「但係你呢,你過得開唔開心啊?」
多年不見,本該用來開場的寒暄話卻待到此時才說出口,說這話當中沒有混著某種惡魔所熟悉的心理操縱就是假的,可是這問題的答案本身,也倒是他真心想要知道的。
不知是他眼底流露了某種從未改變的關切,還是這句話本來就難以回答,王智德有那麼一刻就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故人不發一言。
楊樂文等了他一會,又有點看不下去了。
「同你去遊個車河啦。」
「吓?」
「呢度好曬,搞唔掂,我地搵過個地方再傾。」
惡魔自然沒有不准說謊的規矩,更何況這裡太陽確實太猛了。
「等陣先……你頭先講咩,咩叫就當有末日?」
「呃——上車先,上車再講。」
Notes:
老闆生日但本章冇惡魔
諗住呢章就叫勁騎26(?
Chapter Text
一個月前。
「唔好意思,呢度有冇人坐?」
李駿傑抬起頭,驚訝地發現邱士縉就站了在自己身前。
他習慣性想問對方如何找到這裡來,卻因為先前發生的種種而打住了。事到如今,比起如何到來,他更好奇為何對方還會選擇到來,畢竟對上一次雙方對話的結果並不愉快。自對方離開他的家已過了一個月,他以為龍天使早就回到天堂,兩人也許這輩子——或者至少直到末日來臨前——都不會再見面了。
「冇。」於是他只是模糊的應了一聲,看著邱士縉施施然坐到咖啡桌的另一端。
「咦,飲Dirty喎。」
「吓?」李駿傑呆了半晌,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自己的咖啡,「哦,係啊。」
他本來並非咖啡店常客,很多咖啡相關知識也是邱士縉教他的,這杯Dirty就是對方向他介紹過的咖啡種類之一。把剛沖好,熱騰騰的濃縮咖啡倒進冰凍的牛奶杯中,一熱一冷,一深一淺,咖啡彷彿玷污了牛奶的白,牛奶卻又稀釋了咖啡的黑,兩者混和交纏,形成某種帶點骯髒、複雜、不甚純粹的美與口感。
「呢位同學有聽書喎。」邱士縉讚許的表示。幾次在餐廳「偶遇」,讓他知道李駿傑其實是個茶派,也不像人類打工仔般需要以咖啡因提神,因此平常很少會接觸到咖啡。懂得點Dirty,估計也是自己那時逼著對方聽他談咖啡經所致。
「你黎飲咖啡?」
「係黎搵你飲咖啡。」
李駿傑抬眼,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似玩笑非玩笑的解釋。
邱士縉也沒待他回應,就接著說:「可唔可以幫我約佢地出黎?上面已經有啲起疑,我怕你地瞞唔住。」
雖沒有指名道姓,但李駿傑已經猜到對方指的他們是誰。沒想到再次見面,龍天使不論態度還是立場與當初很不一樣,轉變之大,讓他不禁猜想在這一個月裡,對方都經歷了什麼。
「我嗰時冇諗到,如果打左仗就冇咖啡飲。」面對他的疑問,龍天使輕描淡寫的回答,可是他清楚知道,這只是對方願意明言的那部分。就如他研究星座預言時,掛在嘴邊的原因都是為了興趣云云,可是任誰都知道這種認真求知的底蘊,是對自身存在的不安,只是出於戰鬥訓練或是本性,本人也不習慣將此脆弱展露於人前。
「但佢地唔知我識得你,我驚嚇親佢地。」
「我唔係咁得人驚啫?Ian都識得我啦。」
「所以人地咪驚左你囉。」
「喂話晒都落黎幫手喎,俾下面丫,最多請你飲咖啡。」
「飲咩咖啡?」
「我報左個咖啡課程,下個禮拜就開班喇,好快會好唔得閒,講定你聽先。」
講我聽做咩?李駿條不禁失笑,不知是因著對方一如以往的莫名自信,還是因著兩人之間久違的輕鬆氣氛。
「就咁話啦,呢杯我嘅。」邱士縉徐徐舞動手指,一張百元紙鈔出現在他的掌心,「爭你一舊水丫嘛。」
當時龍天使選擇了以這種方式償還人情,對方也接受了,並答應促成一星期後的那場會面。那時沒人知道,這種選擇會為他們帶來什麼結果。
在地球上的數千年裡,陳卓賢幾乎遊遍了人間各處,剩下的地方,除了有水的佔了很大部分之外,就剩下惡魔的巢穴,也就是江𤒹生的家。甚至到了他答應跟對方出海一次之後,天使對這個長期被貓佔據的地方還是帶有戒心。所以這天他之所以會破戒答應,除了江氏一貫的死纏爛打應記一功之外,更重要的是事到如今,兩人一直以來竭力避免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江𤒹生從總部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結他店報平安。以一個剛剛被同僚帶走,隨即又被上司揭破謊言,真正意義上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人而言,他這個行動確實有點不知分寸,可是面對這個疑難,整個地球上除了陳卓賢之外,也沒人能與他一同承擔了。
得知楊樂文已得悉一切之後,天使的神色頓時凝重起來。要是地獄已經知情,距離被天堂發現恐怕也不遠了。兩界的懲罰他們都已預演過了一遍,實在無法評論哪個比較可怕。
他一直不願到江𤒹生家裡作客,除了仍被一絲天使身分所束縛之外——這理由在這幾年間愈發薄弱無力——最主要還是害怕地獄線眼眾多,會讓兩人被發現,可是如今這憂慮亦已成真,他也再沒有什麼好理由推卻對方邀請了。
沒想到最終要來到這步,才使得天使改變主意,江𤒹生在張羅一切時,心情難免複雜。一直以來,他都希望有天能和天使摒棄身分的桎梏,在人間自如的過活,可是希望歸希望,要讓兩人因此背棄天職,被逐出兩界,甚或送命,卻是他始料未及的。也許就是這種貪心和僥倖心態,才讓楊樂文不願對他多言。雖然上司對其處置方式似乎另有打算,但通敵罪名之大,沒有人能保證他們能全身而退。
然而這裡已有一個懷著憂慮的人,實在不需要他再多添煩亂,所以他只是打起精神,專心向天使介紹自己住所的幾隻常客。
「呢隻咁霸氣嘅就係花花啦,然後係Mimi,呢隻芝麻,你地見過架啦。」
天使伸出了一隻手,對有過一面之緣的灰毛貓輕輕打招呼,成功獲得一個回眸,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撅了撅嘴,把目光從貓群身上移開,轉而打量惡魔的家居。貓樹一旁堆疊著大量的紙箱,讓客廳角落看起來像是個貨倉般,仔細察看,每個紙箱上面都印著各大玩具商、模型商的商標。
「乜你收埋咁多玩具。」
「係啊,好似你舖頭啲存貨咁呢。」
「你有炒玩具架咩?」認識江𤒹生多年,他還不知道對方有這盤生意——自己的結他店還有店面充作偽裝,在線上買賣玩具除了圖利外,似乎就沒別的用處了,還是說引誘人類沉迷玩樂,也是惡魔的工作之一?
「咩炒啊?」屋主停下了逗貓的動作,一臉不解的看向他,「我自己啲珍藏黎架。」
「吓?」
天使這才知道,原來沉迷玩樂的是惡魔本人。
「呢度好多限量版黎,冇用到奇蹟,好辛苦先訂到架。」江𤒹生興致勃勃的說著,「房仲有啲砌好左嘅,要介紹晒都有排。」
「咁辛苦訂返黎,又擺喺度唔砌。」
結他店每有新型號進貨,陳卓賢總會第一時間先試彈,雖說是驗貨需要,但他自己也急不及待想要知道它們的音色和手感。
「咁忙丫嘛。」
「你有咩做?」
在陳卓賢的經驗裡,天使與惡魔在人間的工作量差不多,他自己倒不覺得忙碌,而且地獄似乎沒天堂般重視文書工作,減省了寫報告的時間,惡魔的生活應該算得上是空閒才對。
「滑水啦,睇戲啦,搵你玩啦,好多野做架。」
天使聽罷幾乎翻了個白眼,照他看來這人根本就是興趣太多,才把自己弄得如此忙碌。一般人能有幸生活在對的時間,又有幸活得夠久,在每一部Star Wars電影上映時都進場觀賞,已是一種福氣;然而像惡魔這樣的特例,卻又總能在其近乎無涯的人生裡不斷找到新樂趣。他想也是因為這樣,就算同一部電影看了接近五十年,每一次翻看時,那份興奮也始終如一。
「同埋本身諗住儲埋可以慢慢砌丫嘛。」
江𤒹生心裡想著的事,距離說出口總是咫尺之遙,像是他本已打定主意不提起這件事,閒聊之時卻還是說漏了嘴。他心焦的看向天使,果然捕捉到對方好不容易變亮一點的眼神,又因為自己這句話而暗了下去。
「你咪咁啦,都未到世界末日嘅。阿Man又唔係唔幫我地,雖然佢乜都唔肯講,但起碼宜家我地冇穿冇爛丫。」
「唔係淨係呢樣野。」
「咁即係邊樣野?」
知道天使糾結的老毛病又犯了,可是江𤒹生這次也並非不明白他的思慮,心忖著要是對方願意攤出來說,那麼兩人至少還有彼此可以一同承擔。
「我唔知……」陳卓賢也不是擅於分享內心想法的人,對上一次兩人大吵一架,他願意展露的也不過是明晃晃的拒絕,而非藏在背後的不安與害怕,「好似——好似做左好多野,牽連左好多人,但件事又冇變好到。」
曾經的他,以為下凡意味著他將於人間成就大事,卻在幾千年來深切體會到自身的微不足道——祝福不一定對人類有益,所行之善又與惡抵觸,更重要的是不管他做了什麼,甚或沒做什麼,世界都似乎依舊運轉;然而到他試著不為天堂而活時,又發現自己所作的決定正影響著身邊的人:被拉進局的同事,為替自己隱瞞而假死的墮天使,還有一直伴在身邊的惡魔。這樣的矛盾讓他感到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在世界、在上帝的旨意裡的存在。
很久以前,江𤒹生問過他,要是惡魔做了好事,天使卻做了壞事,那會怎樣?那時他抱持著善惡分明的心態,覺得對方是在開有點過分的玩笑,可是現在若是再問他,他倒不能肯定地說這只是個玩笑話。
「你成日話上帝旨意不可言喻丫嘛,有偉大計畫丫嘛,你點知佢個計畫唔係想你識到我啫?」
不像自己會糾結於思緒之中遲疑不決,江𤒹生總是先有了結論,再回頭整理前因後果。這讓他的想法總是存在很多思想上的盲點,卻又完美地捍衛了他所深信的價值。如今天使已不能確定這是否一件壞事,因為至少惡魔過得心安理得,尤其此刻對方的說法,竟又與那時代理人模糊不清的解答不謀而合。
「係你自己無啦啦走埋黎搭訕。」
「都要有人先搭到訕架大佬。你諗下喎,咁大個地球,兩個人咁都撞到,你話係咁啱我就唔信喇。」
「一日幾多人唔識都撞到,呢個講法好似牽強左啲喎。」
雖然牽強,但他不能否認要是接受這個說法,心裡也會安定得多。
「喂咩唔識啊,緣份黎架。有冇讀過經書,咩幾多世就同船渡,幾多世就共枕眠啊?」
「係百世修來同船渡……」先不論這句話背後的世界觀完全違反了天堂的系統,就算放在兩人的立場上似乎也不甚準確,「睇戲背台詞就咁叻,睇書就唔記得。」
「咩啫,我又唔駛考科舉,你有冇考過丫?」
「考過一兩次,又幫人考過幾次。」
「吓真架?咁有冇考到?」
「進士,冇入三甲。」
「嘩嚇得我,我有年試過駛橫手踢左個狀元落榜眼,好彩嗰個唔係你黎。幾時嘅事?識我之前考架?」
「嗯。」
陳卓賢沒有說的後續是,在他考進去之後沒多久,唐宋兩朝就先後滅亡。上帝的系統裡沒有輪迴,沒有百世修行,只有一段段霎眼而過的人生,淹沒於歷史,同時又造就著洪流。
「咁其實你嗰陣喺官富場做緊乜?」惡魔好奇的問,那時他自顧自的說了好多話,卻沒能問到關於這寡言天使的什麼。
「睇住佢完。」天使回答,「你呢?」
「差唔多。」
經驗告訴他們,歷史走到一章之結,往往不是任何人能夠改變的。就算是天使與惡魔,在不可被逆轉的境況之下,仍無力得像個凡人。
「丫,同埋睇住你睇住佢完囉。」惡魔又補上一句。
天使沒好氣的輕笑,感覺擱在身側的手被握住了,彷彿是在告訴他,在充滿疑惑的世間,總有一些人與事是實在的。
「做惡魔做得你咁好人。」
「唓,你做天使夠曳啦。」
Chapter 28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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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你地覺唔覺呢排AK好少落黎?」
惡魔群日常打牙骹之時,盧瀚霆如此問道。被他這樣提起,其他人才彷彿突然意識到這件事般,紛紛點起頭來。
「唔怪得最近好似少左把聲。」
「唔怪得最近好似多左野做。」
「唔怪得最近好似少左野食。」
姜濤說著,又開始懷念起人間美食來。以往江𤒹生回來覆命,總會順便帶點零食回來,而他自己就是主要得益者。如今距離下一次工作還有好一段時間,而他上次從人間帶回來的儲糧已經被吃得差不多了。
「上次阿頭咪叫左佢入房嘅,兩個出到黎個氣氛都怪怪地咁。」柳應廷也補上一句。
呂爵安聽著同事的資訊,想了想,就煞有介事的瞪大了眼。
「你地估關唔關佢同天使單野事?」
他隱約感受到這件事沒那麼簡單,但又想不出是哪裡奇怪。江𤒹生對整個故事的闡述都沒甚古怪之處,但聽著就是不妥,而連楊樂文都對這說法照單全收,則讓整個說法聽起來更加可疑。既然上司也明言不會再追查,他們作為下屬也自然不敢追問,可是這惡魔確實是在被發現與天使私交,繼而牽連上另一個墮天使之後,就沒怎麼回來過地獄,彷彿是被放逐了一般。兩件事接連發生得太過巧合,使人不得不懷疑這一切都有關係。
他提出這個想法之後,其他人給他的反應都是「點會啊」、「AK做到呢個位」、「阿頭唔會咁做」,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來看,呂爵安又覺得,與其說他們是不相信,倒不如說是不希望相信。而自己的想法在出口以後,就彷彿變成了一個可能性,在眾人的腦海中成形,甚至紮根。
對於造成這個效果,楊樂文可以說是樂見其成。真正的管束並不在於明言獎賞與懲罰,反之,以曖昧不明的因果系統引起不安,更有效使人規行矩步。惡魔本來就代表著某種反叛思想,愈是不可做,他們愈是感興趣,因此與其跟他們約法三章,還不如直接向他們展示被懲罰的結果,卻不明說錯在哪裡,讓恐懼的想像填補言語間的空隙。不可言說的威力,惡魔這次總算是感受到了。
另一個他不向下屬坦白的原因則在於,他本身其實也並沒有真的如此賞罰分明,而讓下屬得知違規可以沒有後果,是身為上司的大忌。江𤒹生在某個意義來說,的確可以說是被放逐了——惡魔頭銜仍在,只是有名無實,往後也不甚需要回到地獄覆命——至於這是否一種懲罰,那就得視乎對當事人而言,哪件事比較重要了。
楊樂文以前總是覺得,江𤒹生很像曾經的自己——一個不知自己為何墮天,又對世界太過有想法的惡魔——也猜想對方終有一天會面對與他一樣的選擇;然而經過了此事,他總算從兩人作出的選擇,看到了兩者的不同。若是要他丟下地獄的一切,來到人間過活,此時的楊樂文已沒有瀟灑地說好的勇氣,但說他是羨慕江𤒹生,也不盡然,畢竟就像當初放走李駿傑一樣,他所作選擇的意義,不必彰顯在自己身上。
也許不管是天使與惡魔,甚至是人類,總會有面對類似境況的時刻。下一個會是誰,又會面對怎樣的困境,他還無從得知。只是手下的其他惡魔在人間的經歷還不夠多,提早讓他們知道自己擁有太多,反而是不適合的。
大概就像恐懼能在每人心底播下難以明狀的種子一般,每個選擇終會像漣漪一樣波及別的存在,即使一人身處地獄,他的決定最終亦可牽連至天堂。
邱傲然覺得,過去這一年實在是過得太過奇妙了。
先是自己在人間考獲車牌這件事,然後是賢天使與惡魔交往的風波——他自己雖然沒有參與審訊和見證墮天使被消滅的過程,但是單從龍天使過分生動的描述,已足夠滿足他的好奇心。得知了整件事牽連之廣,他也無法責怪邱士縉當初通風報信的決定,讓他驚訝的只是,已經無所事事了好幾千年的龍天使,似乎也沒有因末日被推遲而覺得沮喪。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為什麼:天使長為了監察末日動向,派遣了龍天使下凡,等候多時的戰鬥天使,終於有了別的任務。
只是他不明白為何這不是賢天使的工作,畢竟同事待在人間已有千年,也協助找到了拖延末日的始作俑者,龍天使充其量只是做了下手消滅墮天使的那個,論功勞、經驗,這個安排也不太合理。可是考慮到近來德天使的各種奇怪行徑,他想,對方會做出這種決定也就不足為奇了。
另一件媲美末日之亂,讓他覺得世界大變的事,正正與王智德有關。首先,素來以清爽潔淨形象示人的天使長,不知為何突然開始蓄起了長髮。天使本來就可以隨心改變形象,而且邱傲然早在兩個世紀前就開始留著半長的頭髮,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但這可不是口中常唸著要保持聖潔,抗拒凡間物質引誘的德天使會做的事。被問到改變形象的原因,對方只是聳聳肩,表示「都咁多年,有啲改變都好」。
然後,還沒來得及消化上司的新形象,王智德又突然拋來另一個古怪的問題:「老虎仔,你係咪有考車牌?」
「係……啊?」邱傲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一來因為他不肯定這算是質問還是純粹好奇,二來他其實沒期望過上司知道車牌是什麼。
「棍波定自動波?難唔難考架?黎緊會唔會考埋電單車?」
「呃……」
雖然當了上萬年的天使,可是邱傲然猜自己也許還是太年輕了,否則怎麼王智德這番態度轉變如此毫無先兆?是末日的事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嗎?還是背後還發生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
事到如今,嘗試理解也無果,他只好專心慶幸最後末日戰爭沒有被提早,自己還有時間遊戲人間。
同樣的問題,王智德也有問過陳卓賢。
「棍波,一take pass。」賢天使這樣回答。說他沒有為此覺得自豪就是騙人的,可是他從不知道上司對人間的交通工具感興趣,也無從得知王智德是否明白這句話在人間代表什麼成就,所以就算他表現得沾沾自喜,也沒什麼意思。
這天,王智德又來到了公園的長凳前,與下屬搭話,不同的是這次兩人並非偶遇,而是他特地約見的。收到皮天使神秘兮兮的邀約時,陳卓賢不禁猜想上司此舉的意圖,考慮到另一方的上司幾乎已經掌握了他跟惡魔之間的事,天使長最終會得知事情始末,也許亦是早晚的事。只是以他認識的王智德,大概不會輕易接受下屬與地獄有任何交集,更遑論是如此心平氣和地與他談論這個話題。
因此陳卓賢完全沒意料到,到兩人確實坐下來對話時,談的內容竟然是考棍波還是自動波這樣無關痛癢的瑣碎事。
「一陣會唔會有人黎busking架?」
「呢排好似少左,不過間唔時都會有人黎跳下街舞。」
「跳舞啊?」王智德停頓了片刻,「跳舞都幾好丫。」
「哦……」
陳卓賢自問對跳舞算是興趣缺缺,可是他認知裡的上司對人間的大多數事情,除了工作需要以外也同樣是興趣缺缺,甚或帶點抗拒,像是「幾好丫」這樣帶正面意義的評價,就更是少有。
「你過黎係想聽busking?」他問,因為不知該如何試探對方的意圖,又不敢直截了當的提起,出口的問句只好又拐了個彎。
「咁又唔係,搵你傾下偈啫。」王智德倒是回答得好整以暇,「想睇下你喺人間咁耐,過得開唔開心丫嘛。」
「吓?」
天使長作為上司,對下屬的關懷很多時僅限於他們的工作進度,又或者是有否維持天堂標準的乾淨整潔,陳卓賢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問及這種問題。要是換在幾年前,他甚至不知道一個天使可以被問這種問題。
「都幾好嘅。」他模稜兩可的回答,暗忖著這寒暄話是否有別的指代,因此不敢多言,同時又隱約感受到上司這句話背後,有某種以前未曾體驗過的親切,又因此不願敷衍。人間的生活確實很好,音樂很好,他在這裡遇見的人與事,不盡是善,但也是好的。
包括惡魔,儘管本質上為惡,於他而言也是好的。
陳卓賢不肯定這個想法是否能為對方所接受,因此也沒有把話說白。
「你仲有做gym架可?」不知是否感覺到他的猶豫,王智德又換了個話題。
陳卓賢沒能跟上這跳躍式的思路,只能不明所以的點點頭。
在以往,德天使在凡間的興趣不多,運動健身就是其中之一,從跑步到器械健身,他都有涉獵。不過與其說是興趣,他似乎是認為,以物理方式操練其人類身體,是彰然造物主設計的最佳方式,也讓一副凡軀得以配上天使的神聖地位。因此他手下的一眾天使,包括賢天使,大多都練就了一副不錯的身材。
「我嗰日做gym喺度諗,當你要練手臂,就要二頭肌同三頭肌一齊練先得,如果唔係得一邊有力,個人就會失衡。」王智德說道,「跟住我就諗,個世界其實係咪都一樣呢。你好努力去做嗰啲最好嘅野,到最後又未必係最好,但到你試下唔好做咁好呢,個結果又可能會好啲喎。」
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係咪好似Frankie會講嘅野呢?你覺得點?明唔明?」
賢天使聽罷愣住了,良久,才慢慢因為對方突如其來的幽默感而揚起笑容。
Notes:
上司的抉擇(?
Chapter 29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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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這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星期日,平和得就像創世後的第一日。
街角一所新開的咖啡店,上頭掛著「休息」牌子的店門,被人輕輕的推開。站在櫃檯裡準備的咖啡師聽到聲音,狐疑地轉頭——他明明記得自己鎖了門——甫認出來者,就立時放鬆了戒備。
「先生我地未開舖喎。」
「我知啊。」客人說著揮了揮手,讓店門又在自己身後關上,「但有人話要請我飲咖啡,搵我做白老鼠咁話。」
「請你飲就冇問題嘅,但係話做白老鼠就唔啱喇。」邱士縉指著掛在牆上的證書反駁道,「我呢啲攞正牌沖咖啡,好專業嘅。」
「係咩?」李駿傑走進店內,老實不客氣的坐到靠近櫃檯的座位上,「咁要試過先知。」
「咁客人今日想飲啲咩?」
「你覺得有咩啱我飲?」
「我係沖咖啡,唔係調酒架喎。」咖啡師失笑,但還是順了他的意,轉身揀起了咖啡豆來。
雖然比較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咖啡店是龍天使在凡間的偽裝,可是之所以選擇以咖啡師為副業,也是因為他的興趣所致。也許所謂職責與愛好,本身就不能被完全切割開來,就正如他奉命留在人間,是為看管曾試圖阻撓末日的墮天使,可是要如何執行,工作以外又要做什麼,決定權全在於他。更何況,喜歡與彼此聊天這件事,也似乎並非只有他一廂情願。
如今,兩人除了是前同事,也是咖啡師與客人,是天使,是兩個彼此相識的人。他們可以是任何東西,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係喎,咁叻豬仔嘅你。」邱士縉掏出自覺最適合李駿傑的咖啡豆,開始研磨起來,「呢度開左冇耐咋喎,你咁快就搵到黎。」
李駿傑聽罷,笑著說了什麼,可是磨豆聲音太大,把他的話蓋過了。
「你頭先講咩話?」邱士縉拿著磨好的豆,轉過身來。
「我話,」李駿傑拉長了語尾,「人間有幾大啫,我要搵實搵到你架。」
「陳生,我又黎買結他喇。」
事隔多時,這句兩人間熟知的開場白,又伴著惡魔的大嗓門,再次出現在非繁忙時段的結他店。雖然事到如今,兩人已不需躲藏,可是他已習慣在這個時候到訪,而且要是人流太多的話,店主也就沒時間招呼他了。
「你次次黎話買都冇幫襯。」
陳卓賢抱著比當初領養時長大了一圈的哥基,坐了在櫃檯後面抱怨道。雖說這裡的舖租在這十年來都奇蹟似的沒有加價,帳目也奇蹟似的達到收支平衡,可是都開店了,他也確實是想做生意的。
「咁老細你今次親自揀支俾我囉?貴一貴都幫襯你。」
江𤒹生一派輕鬆的湊到櫃檯前,摸了摸雞髀的頭,小哥基因為聽見來者的聲音,興奮地攀到櫃檯上,靠近剛來到的惡魔,想知道他手上有沒有吃的。來者也沒有叫她失望,手指一揮,就變出了小小的肉乾,讓她歡快的張口咬住。
呢啲係咪叫物似主人形?惡魔暗忖,又猜要是把這個想法說出口,會惹天使不高興。經歷各種事並沒有讓陳卓賢變得容易討好,只是如今他也意會到,原來幸福有時不在於得到或是改變什麼,有時候,維持現狀就是最好的結果。
「碌卡定俾cash?」
「吓?」
「支結他。」
乜真係要買架?惡魔想道,他確實沒有自己的一支結他,但那是因為他一直都靠對方店裡的陳列品過手癮,看陳卓賢竟真的開始為自己挑起結他來,他在意想不到之餘,又不禁有點期待。
「咁啊,你揀左我試下手形先,埋單就——」他盯著對方擺弄陳列品的背景想了想,又道,「錫一啖落住訂先得唔得?」
「你話呢……」
「得,有咩唔得。」
沒等對方反應,江𤒹生就湊上前,快速的在對方臉頰上印下一個親吻。天使揀選結他的動作倏地滯住了,等了好幾秒才愣愣的轉過頭來看他,白晢臉上隱隱泛著困窘的血色。
「……你嚇親雞髀。」
「阿髀邊有咁易嚇親啊,雞髀可?」
哥基睜著大眼,無辜的盯著喚她名字的兩個超自然靈體,她還在回味剛剛的奇蹟牌肉乾,無暇顧及主人剛剛被突襲的事故。
在心裡暗暗抱怨愛犬的沒心肝,陳卓賢放下手上的結他,轉過來面向惡魔。
若是問他在過去的一年學到什麼,那也許就是任何美好之事都有其終結一天,與其害怕親近而逃避,不如珍惜每個可以偏愛的選擇,包括能夠為一個惡魔祝福的機會。
「祝福唔係咁做。」
說罷他踏前了一步,親身示範一個天使的祝福該是怎樣的。
天使一生下來就有愛的能力,然而被教導去履行愛,與去愛本身,又似乎是有那麼一點的不同。惡魔在墮落那刻,就彷彿被剥奪了愛的資格,然而在其惡的底蘊之下,又似乎仍藏著愛的記憶。這讓他們就像每個落在地球的人類,終其一生為著愛與被愛去嘗試和學習。
兩人手機的訊息欄某處,仍然躺著惡魔那時分享的瑪雅末日預言文章。
有云古老的瑪雅文明將2012的12月21日定為一個紀年的結束,轉換成現世的說法,有人認為這就是代表末日的意思。無人知道當時的瑪雅人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關於這段預言含意的推測本身也是眾說紛紜,因此也無法查證兩者的理據是否合理,但是事到如今,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當初他們為何選擇這天作為人類結束之日,世界都沒有真的在這天停止運轉。
不知是從墮天使引誘末日騎士開始,還是從惡魔遇上天使開始,又或者打從創世開始,世界末日就註定不會在這天降臨。
這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星期日,也是所有存活之人餘生的第一日。
END.
Notes:
經歷大半年終於黎到結局,多謝睇到黎呢度嘅大家:)
一開始只係因為陳仔訪問嘅兩件蛋糕,冇諗到會發展到咁長,就算係寫稿本身都用左半年時間。再次俾返credit俾Good Omens原著,同埋Remy嘅半,前者俾左好大發揮空間嘅設定,後者俾左好多劇情上嘅靈感。仲有多謝Sei同TL喺呢段創作過程俾左唔少意見同靈感俾我:)
應該係暫時寫過最長嘅故仔,寫嘅過程都諗左好多野,希望個故仔可以呈現到更多係劇情以外嘅想法,都希望睇緊嘅你會enjoy啦~
Chapter 30: Christmas Special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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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儀式是什麼?」小王子問道。
「這也是一種早已被人忘卻了的事。」狐狸說,「它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
——《小王子》
就如上帝創世的確切日期一直眾說紛紜,聖誕節的日期也一樣。有說這是從古文獻中推算出耶穌降生的約略日子,也有說法指這只是新宗教借用舊有節慶日子轉化而成,不過曆法在二千年間轉變甚大,加上各地文化交替融入,真實歷史早在以訛傳訛中被打散混雜成某種類近神話傳說的故事。所以如今的聖誕節,其實並沒有它聽起來那麼神聖。
而現代人類——至少在天使與惡魔眼中所見的——絕大部分都沒把它當作什麼神聖的日子來慶祝。又或者,假日本來就因為稀有而神聖,需要被好好看待,而聖誕也不過剛好是其中之一,被添加了諸如紅衣老人送禮的喜慶氣氛,又剛好落在同樣罕有的冬日,加上對飄雪的幻想,才顯得如此浪漫。
可是即使如此,惡魔本來也是不慶祝聖誕的。
就其節日名稱表達出來的意義就不難得知,這顯然違反了地獄規矩。那就好比是去替競爭對手的親友賀壽一樣,問題也不在於有沒有搞清楚對方的生日日期,光是選擇做這件事的動機就很可疑。幸好江𤒹生本身也沒什麼意欲慶祝聖誕,一來他的工作並非按照地球日子安排,自然也沒有放不放假的顧慮,二來作為一個惡魔,他確實聽不慣人類報佳音。雖說這並沒到進教堂那般讓他腳底發燙,但也足夠讓他渾身不自在。
有趣的是,天使也不慶祝聖誕。
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這個日子在天堂的角度而言是沒什麼特別意思的,就算人類沒搞錯它的確實日期也一樣。要知道,節日這回事和曆法一樣,是人類創意的產物,而天使向來都沒有慶祝什麼的習慣。他們永生不滅,自然也不需要在意時間流逝,更不需要把有限的人生劃分成一個個重要的時點,安排相應的活動來為其生活加添快樂。事實上,陳卓賢也是在近來才知道,原來一個天使也可以這樣做。
報佳音這部分倒是不錯的,在陳卓賢的認知裡,這是少數天使長會認可的人類活動。只不過重點不在於聖誕,就算在別的日子做,在他們看來也不減其意義。而且在他個人喜好來說,聖詩的內容遠不及它的旋律重要。
所以對於現在的天使與惡魔而言,十二月二十五日,不過是一個名正言順提早收舖、玩樂、休息,還有約會的日子。
也許是因為以上的種種原因,以及兩人對彼此或準確或有偏差的理解,這千年來,他們都很有默契的沒挑在聖誕節見面。天使素來很少主動找人,但就算是近年會不時上門找他玩的惡魔,來到這些較為敏感的時節,也會罕有地消失在結他店附近的範圍,留待Boxing Day後才現身。這點沒有言明的共識,也許早從大半世紀前的大火起逐漸形成——興許是當時那種尷尬的氛圍總在過後提醒他們,二人或是各自陣營,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只是那時誰也沒有料想到,如今他們竟會如此頻繁地見面,甚至相約一起度過聖誕。
所以今天,是天使惡魔之間,千年以來的首個聖誕約會,而且是第一次,天使願意把這種活動歸類為約會。雀躍不到一時三刻,他們就意識到一旦替見面這種活動賦予名義,事情好像就變得新鮮而令人無所適從——這或許就是起名字的重要性,也是人類所注重的儀式感。兩人對此都有多少驚訝,畢竟都活了那麼久,在人間竟還有他們沒學會的事情。
在聖誕外出的難處之一,是天使從來都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他對人類的喜愛有時候就如對海洋生物的喜愛般,總是保留一點距離。而要在這城市找一個不擠逼的約會地點,在佳節尤其困難。
當然,他們也可以使點小手段來達成目的,比如說是讓某主題樂園在這天奇蹟地變得極不受歡迎——這只是個例子,因為就算是惡魔也做不出這種事。如今大概沒有誰會再就quota一事來對他們嘮叨,因此陳卓賢也說不上,為何他對這個點子總是沒由來的抗拒。大概就與他仍然鍾情手工結他同理,彷彿要是以奇蹟換來的結果,就沒什麼意思了。
人類的熱烈慶祝不適合天使,傳統的紀念方式,諸如教堂彌撒,卻更不適合惡魔。事實上,這個節日本來就與其天性相悖,又因為兩人刻意避開,陳卓賢還真的猜不到江𤒹生在這些日子通常會做些什麼。惡魔偶然會分享他的工作,可是就天使自己所觀察的,對方倒也真的沒在聖誕帶來過超越交通擠塞級別的混亂——就算是大半世紀前的淪陷和大火,都不是因他而起——至於是純粹無意破壞大時大節,還是有別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最後江𤒹生亮出了手機截圖,告訴陳卓賢他訂到了某間人氣扒房的位子——行街食飯,標準的約會流程。
「我真係提早去book架,」看見天使眉頭微微摵起,他馬上補上一句,「全人手訂位,完全冇用奇蹟。」
陳卓賢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好笑,在現今世代的所謂全人手,也不過是在網上按幾個鍵就完成的事,因此比起行為本身,其提早準備的心思倒更值得欣賞。他不知對方是怎樣看穿自己還沒察覺到的思慮,又比自己更快作出回應,不過那就像是這個惡魔這千年來做過的很多事一樣,總是為他帶來驚喜。
如是者,全人手訂的二人燭光晚餐,全人手製作的扒餐,全人手演奏的現場音樂,成就了好一場圍繞著天使和惡魔的人間浪漫。
「本身都有諗過同你煮飯仔,但我諗我地都唔想洗碗架喇。」江𤒹生切著牛柳,分享起他安排是日行程的心得,「鋸扒幾好丫,唔駛自己煮有人serve,個景又靚,你話係咪?」
「嗯。」
陳卓賢小聲應著,心思從面前吃了幾口的T骨扒,幽幽地飄到臨近約會前幾天的疑惑上。
「其實點解揀今日?」
「吓?」
「點解揀聖誕出黎。」
既然於天使而言,聖誕節不是什麼特殊節慶,而惡魔本質上又與其節日氣氛不搭調,那其實似乎也沒有必要挑在這天約會。而且節日餐牌還特別貴,在此地開店多年,深諳搵食艱難的結他店主想道。他猜大抵惡魔心底還是有著某種叛逆天性,只是對象從天堂變了別的什麼。
「呃……冇咩原因架,諗住未試過聖誕約你丫嘛。」江𤒹生搔了搔頭,回答道,「平時去到呢啲日子冇job做我都係瞓左佢,或者喺屋企煲劇架咋。」
「即係冇野做先約我。」
「喂我又唔係咁嘅意思——」
是他的錯覺,還是本該平易近人的天使,在這些日子間愈發變得挑剔?又或者他本來就挑剔,只是如今更願意將這一面展示於人前,又或者,只在面對自己時是如此。
「你唔鍾意嘅,下次約過第日囉。」
他裝作無所謂的低頭鋸扒,敏感的天使卻仍察覺到其語氣中被隱藏起的失落。
「咁又唔係。」
一如兩人自欺欺人地交往了十多年,卻不知道聖誕約會該做些什麼,與認識了千年的惡魔突然發展成另一種關係,即使只是名義上的不同,也足以讓陳卓賢感到不知所措。
「我係以為你唔鍾意聖誕。」他思考片刻之後補上這句。
「咁又冇話鍾唔鍾意嘅,」江𤒹生邊嚼著牛柳,邊斟酌起來,「唱聖詩就梗係唔好,不過宜家啲人都唔係好虔誠,避開教堂嗰浸嘅話其實都唔係好覺啫。」
「佢地應該鍾意聖誕老人多啲。」
「有禮物收喎,係人都鍾意聖誕老人多啲啦下話。」
「咁要做乖小朋友先得。」
「上面夠叫人乖啦,乖完又冇獎嘅,俾我就信聖誕老人喇。」
此話一出,檯面上頓時靜了兩秒鐘。說話者不知自己是在用哪種身分發表這種言論,因此聽見的人,一時三刻也不知該用哪種身分接話。
最後天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晚飯過後,兩人走在附近的街道上看燈飾——這似乎是人類在這些節日必做的事,所以他們也湊了一會熱鬧。然而就如燈飾本身也是節日氣氛的物理呈現,看燈飾這件事,也只是為兩人牽著手,漫無目的地逛街的行為多添了一分理由。
陳卓賢想起很多年前,江𤒹生就開始這樣牽著他的手。那時他們仍為著彼此的陣營和身分糾結,總有很多顧慮,怕被別人發現,怕踰矩導致的後果,怕一旦越過某條界線,他們就不再是自己。然而江𤒹生卻還是這樣牽他的手,像是他的糾結當中,從不存在放開自己這選項。
他們配備的凡軀雖不會消亡,可是也會怕冷,而這個認知,剛好讓手心傳來的體溫流遍了全身,讓一個天使在冬日覺得溫暖。他們曾就想像力和信念哪件事對人類比較重要這件事展開激烈爭辯——沒辦法,當你活在世上太久,就會開始思考各種有的沒的問題——雖然這個問題最後沒得出結論,可是要是此刻問他,他會說一個惡魔的信念,對一個天使而言比較重要。
至於江𤒹生,這次是他第一次特地去看聖誕燈飾。他的目光從四色LED砌出的馴鹿轉移至聖誕老人,到旁邊比人還要高的聖誕樹,再落到陳卓賢被燈光照亮的臉龐。節慶和傳統在歷史裡來來去去,如燈飾般刻畫著人類文明的每個瞬間,它們都曾是真實的,可是之後又會流逝成某種虛幻的過去。唯獨這個被他牽在手裡的天使,陪他見證著世界所有變遷。
他自己曾是個天使,然後又變成了惡魔,兩者都似乎曾是真實的,可是真實,也似乎不是永恆、堅不可摧的。人類總有能力想像各種可能的過去和未來,譬如是會飛的馴鹿,獎勵乖小孩的慈祥老人,又或者是世界末日,這些故事雖非真實(第三項有待商確),但又確實地影響著人類本身,甚或整個世界的運作。於他而言,聖誕是個尷尬且沒太大意義的日子,可是這個想法,又在他決定約陳卓賢共度的那刻,悄悄地被改變了。
所以說他挑在這天約會沒什麼原因,也不完全是事實——素來過份坦誠的惡魔,為著不要破壞氣氛,終於也學到了一點點說謊的技巧——可能他就是想證明,就算是在聖誕,他們在一起了,這個世界也不會怎麼樣。又或者,與其說他們慶祝的是聖誕,倒不如說是慶祝一起度過聖誕這件事。
最後兩人幾乎異口同聲的提出,不如返去舖頭。
熄了燈,門口掛上休息牌子的結他店,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顯得特別寧靜。然而當陳卓賢推開門時,這種寧靜就被裡面傳來的兩聲吠聲打破。
沒來得及做手勢讓愛犬冷靜下來,站在背後的江𤒹生卻已一步踏進店裡,以同等熱情回應待在裡頭半天的主子:「雞髀!猜柴!」
幾個月前,被圈在欄柵中的哥基多了個玩伴,只因家裡長期被貓佔據的惡魔,某天突然說想要領養小狗。雖然與地獄使者相處已久,但是畢竟待在他家裡的貓,嚴格而言都不是他的寵物——這太沒禮貌了,說是同事還比較恰當——所以這隻唐狗猜柴,基本上可算是江𤒹生在人間千年以來的第一隻寵物。
聽見他的大嗓門,兩隻小狗更是興奮的跳了起來,攀在欄柵上,宛如在上演什麼久別重逢的戲碼。陳卓賢沒好氣的打開欄柵門,把悶了多時的毛孩子放出來。
平常關起欄柵是為了保護店裡的陳列品,可是這幾天,他要保護的還有店內的聖誕裝飾——繞在櫃檯的掛飾,一棵只到他腰間高度的小聖誕樹,還有下面的禮物盒。他以前從來不會為了節日特地裝飾舖面,反正聖誕於他而言,也跟平常的日子沒兩樣,然而來到這一年,他卻突然改變主意。或許只是心血來潮,或許因為結他店多添了兩個成員,又或許只是因為,江𤒹生決定在這一天約他出去。
正如紀念日的日期本身是平凡的,只因著它所紀念之事而變得特別,兩人這天所做的事也跟平常無甚二致,卻因他們背後的心思,讓同一樣的事情,帶著不一樣的意義。
END.
Notes:
正篇完結一個月之後,有日突發諗到,想寫聖誕文嘅話,有咩好得過俾天使同惡魔一齊過聖誕?於是就產生左呢篇:P
Merry Christmas~
Chapter 31: Special: Tears In My Sight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陳卓賢第一次體驗落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遠在他開結他店,學習樂器,甚至是接觸音樂之前。現在想來,或者這些事情都是一脈相承的,早在結他被發明出來之前,天使就已被人間的音樂吸引住。
那是一個平常的下午,夕陽有一半落到地平線以下,暮色正濃。那時候還沒有電燈這回事,微弱的人造火光也只是僅僅足夠讓人類不需摸黑前行,人們仍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所以陳卓賢也只是想要趁著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到外面隨便逛逛。他還在學習善用這副凡人軀體——表面看來與人類別無二致,卻缺了許多人類基本的生存需求,比如說是食欲與睡意——因此也沒想好在此處的人類陷入沉睡之際,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畢竟他被派下凡的目的就是導人向善,在無人可導的深夜——在大半夜把人家吵醒來行善顯然不是什麼道德所為——天使也自然沒什麼可做了。不過他在這裡的日子尚淺,能探索的事物還多著,距離可能會有的沉悶感大概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在收拾著準備回家的人群中悠然步過,從平凡的忙碌裡感受生活的力量,直到幾個輕細的音節飄進耳裡。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聲音來源——一個婦女坐在屋內,抱著大概不足半歲的嬰孩,小聲吟唱著不知名的歌謠。說是歌謠也許還不太準確,它是如此隨性,跨越了世俗對禮樂的規範,卻又如此流暢,好像音高本就該如此排列一般。婦女隨著拍子輕柔的搖動手臂,懷裡的嬰兒則在歌聲下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結束,陳卓賢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佇足在屋外,帶著臉上的兩道濡濕。
他還未完全習慣這副軀體,因此一時三刻也無法解釋,這些眼淚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它們帶來的感覺很好。上帝創造一切皆為善,身為天使的他深知也深信這一點,可是到實際體驗造物的一刻,這種信念好像才真正變得踏實。被遣派到地球上教導世人行善的天使,彷彿第一次明白了何為善。
僅僅一個凡人隨心而發的歌聲,一個甫被帶到世上的生命,已能叫一個天使落淚,那麼能夠遍及整個地球的善意,該有多大的力量?這段經歷為他往後在地球上的工作帶來了動力,縱然從未聽說上帝的偉大計畫當中包含什麼,但他猜想,自己被派來這裡,必然是為了貢獻某個比他自身存在更要宏大的目標。
比如說是保護地球上的所有生靈,讓他們不致被惡念侵害——考慮到人間並非只有來自天堂的使者,天使的工作便不可能是單純的祝福——不知是上帝創造的萬物都如此可愛,又或者是天使本性就如此,他發現自己是如此自然地,對這片土地和居住在此處的人產生了憐愛。
這是件好事,那或許正好證明了世間美善值得被守護,至少當時他是這樣想的。
愛在天堂的教條裡被奉為基本原則般的存在,不會有人去討論,更沒有人會去懷疑,因此當切實地感受到它帶來的雙面刃時,陳卓賢被嚇倒了。
朝代更迭之事,在史書上的述說不管是公正還是偏頗,讀著也始終像個遙遠的故事,以致大部分人都會忘記,在當下目睹、耳聞、經歷一切的人,每一個都曾經是活生生的存在。逝者人數之多,年代之久,使他們不足以被一一銘記,否則人禍導致的此般生靈塗炭,或許不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
天使在體會情感力量方面比人類敏銳,而陳卓賢或者屬於當中更要敏感的那一群,頻繁出現的戰事與鬥爭之中,排山倒海般的恐懼與仇恨遍地,使這個天使感覺窒息。
他曾經遷怒於地獄,還有一眾落在地球上的惡魔,不過很快他就知道這個想法並不理智——引誘人類行惡,為世間帶來混亂,儲蓄地獄人口,確實是惡魔的工作;可是有太多生命,還沒來得及變壞就已在天災人禍中消逝,陳卓賢認為這也不可能是地獄所樂見的。一如最純粹的善不需一個天使引領,諸般災難也不會僅是惡魔的責任。雖然在痛苦中找個可以怪罪的對象,的確會有讓人心裡舒服一點的錯覺,可卻是不公道,而且於事無補的。
他已記不起自己為人類的痛苦落淚過幾次,幾百年之後,他甚至開始對此麻木。他想自己開始學會與人間相處——就像大多數人類對待工作一般,可以盡力,但不用上心。凡事保持距離,讓他以另一種角度看見世界,看見自己在世界中的角色。
然後他在官富場碰見那個偶爾涉足人間之事,本質卻與自己一樣同為旁觀者的惡魔。
工作守則沒有明文規定他們不得與敵人談話,而且要說的話,大部分時間開口的都是江𤒹生,陳卓賢只是在聽。惡魔總是漠視兩人的立場與他攀談,又總是不小心說漏嘴,久而久之,天使也聽說了不少關於對方和地獄的事。所幸那時陳卓賢對邪惡的那一方已不抱恨意,他反倒有點意外,撇除職場原則之外,自己竟不太抗拒眼前這個本該屬於敵對陣營的人。他歸咎於當時的自己對身邊一切事情都逐漸變得冷漠,很久之後才回想到,那也可能是因為,獨自待在地球上的天使,已很久沒有遇過能與自己如此相似的存在。
當初下凡,是他誤會了自己在世間的角色,才跟人類走得太近,以致投放的情感過分豐富;如今天使的愛變得疏離,注視人類的雙眼也不再為他們落淚,逃避了痛苦,同時也封閉了快樂。不入世,他之於世界將永遠是個他者,靠著偶然下凡工作的同事提醒自己的身分,在此處卻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反倒惡魔,是在這反覆地徘徊在前進與倒退中的世界裡,唯一與之平行地踏著同一步調的。
兩人約莫要上百年才會碰上一次,中間經歷各種大大小小的世道交替,使得他們每次重遇,都恍如初見。然而在不斷變遷的環境裡,又彷彿只有彼此能帶著連繫百年的熟悉感走到同一點,連在那些不曾碰面的漫長時光,都因為得知世上還有別的誰能理解周遭一切,而稍稍被安撫。
江𤒹生是個惡魔,這個認知也在這近千年的不斷相遇中,在陳卓賢的心裡,慢慢被揉捏成一團模糊的念頭,在很久之後,才因為在樂園差點被撞破而重新變得扎人,逼使他重新正視兩人之間原生的矛盾。也是在出口道破這個事實之時,陳卓賢才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被改變了多少。諷刺的是,天使對世界的疑問,最後竟要由惡魔來解答。
造物主的心意從來都不可言說,因此有很多世界運轉的模式,就連天使也不能完全理解。比如說是天災的存在:他能理解人禍是由惡念發酵而成的遺憾,然而因為大自然近乎隨機(至少對人類而言是如此)的氣候變遷而造成的痛苦,他倒看不出其必要性何在。他在下凡之前,就有聽說過地球另一端曾發生大洪水,除了受上帝眷顧的某家人以外,當地的所有人類全數覆滅——他想自己對水的恐懼也許是源自於此——就算說地上許多痛苦都是人類惡念自找的後果,這個也必然要算上上帝對他們的心狠手辣。
只是他是個天使,腦海中本來就不應該出現這些念頭。因此過往的幾百年裡,他一直以疏離作逃避,彷彿不接近生死,就能夠不再在意,思想也不必為此多生枝節。反而到了現在,是惡或是惡魔本身,讓他得以用另一個角度看待世間發生的一切。
像他們這樣的存在,總將一切放在永恆的尺度上觀看,以致世間的一切,在他們眼中都是短暫的。曇花雖美,卻有盡時,愈是精彩美好的剎那,就愈是短促,結束之後,又剩下失落與遺憾。久而久之,諸般美善之於他就彷彿只是注定走向滅亡的虛幻,連它帶來的片刻感動也不再具有意義。
然而惡魔的存在,卻在提醒他,人間本來就不可能是完全美善的。大抵在世界被創造的那刻起,就註定被懸擱在善與惡、快樂與痛苦的拉扯之間,像晝夜般往復循環。花盛放到最後,必然面臨凋謝,亦因為其凋謝的命運,才有了所謂最美一剎。在全然美好的世界,希望沒有價值,反倒在痛苦裡,善才因此變得實在。
於是,在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燦爛與凋零之間,人們活著。
他自然沒有將這些想法告訴惡魔,正如他從未明言自己對江𤒹生的喜愛一樣——畢竟那是在上帝不可言說的天使規條內,較為顯而易見的一條。他不知道,是承認天使原生的愛能遍及到惡的身上,還是承認惡魔的引誘對一個天使也有效比較困難;而且他也不肯定,如今的自己還能給予多少。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早在地球出現之前,仍是天使的江𤒹生就曾見證著宇宙的星團誕生。那或者可以解釋為何對方之前會提出,讓他們搬到某個無人星球上住。在陳卓賢不小心喝太多酒生了醉意,或是被對方逗得心情特別好的時候,那些飄飄然的感覺會讓他不禁認為,這或許會是個好主意;可是到酒醒了,他又為此覺得荒謬。
那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原則規條,更是因為他清楚知道,離開人間的繽紛世界能把一個惡魔活活悶死。不管是他還是江𤒹生,都不可能丟下地球或是人類獨自離去。就像每個在生命中彼此交錯的人類,要麼是各自身處錯綜複雜的網絡裡微小的一端枝節,要麼就是完全獨立於彼此的個體,他們之間,從來都不存在剛好能容納兩個人的單位。而對他們而言,活在人間的天使與惡魔,能哄騙自己,假裝彼此間有著不可分割連繫的空間則更少。
一直以來,他都相信上帝對人間一切有著不可言說的計畫,這份信念同樣促使他去關顧眾生,以致當他一再為地上痛苦而落淚時,也不禁開始動搖,質疑所有事情存在的意義。到了現在,這個不可言說的疑問有了別的答案,他卻開始生起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像他這樣的天使,在上帝的版圖裡又是怎樣的存在。
去愛於他而言是如此自然且簡單,可是承受愛的重量卻不是。或者他仍然撇不開一雙凝視永恆的眼,以致會害怕,有天江𤒹生在自己眼前消失。兩個身分,三個界域,在矛盾中延展交錯起一小處微妙的平衡點,好像不管他試圖往哪邊走,現狀都會因此傾側崩塌。
於是他任由自己原地踏步了好一陣,直至墮天使的出現,提醒他在不可言說的未來裡,人間亦有其終結之時。
他們或者還是安逸得太久,忘記了永生之物也有其死穴,也忘記了就算他們活著,也可能必須眼睜睜看著曾經燦爛的世界,像他看過無數次的花卉般陷於凋零。
然後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讀來關於鯨魚的故事。
雖然不曾親身遇見,可是他一直認為這種龐然大物是種神奇的存在。牠們遨遊在覆蓋這星球七成的海洋中,遊歷過的距離之遠,是人類耗盡幾生都體驗不了的,見過的風景更是連天使都未曾親眼目睹。如此巨型的生物,卻竟像人類一樣群居生活,而世界之大,牠們僅能靠著特有的頻率,在茫茫汪洋之中找尋彼此。
陳卓賢也聽說曾有一條鯨魚,因為其發出的聲音頻率太高,遠超出了平常鯨魚能發出及接收的範圍,恐怕此生也無法與同伴溝通,因而成為了人類口中「最孤獨的鯨魚」。
他有時覺得自己就像那條鯨魚。
天使怕水,怕它時而平靜時而狂暴的無常,怕它潛藏著覆滅一切的威力;如今想來他或許也怕大海,怕它一望無際的孤寂,怕它使人窒息的靜默虛無。
只是天使不像人,他們不該有習性,也不需依賴同類生存,甚至也不畏懼死亡。這讓他總是自覺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可又會否是因為他如此在意,才讓他成為了天使裡頭那條離群的鯨魚?
聽他述說這個故事的惡魔一反常態的安靜——這也許是因為陳卓賢在過往的日子裡,從未主動說過那麼多話——而事實上天使也不知道為何明明在聊西貢水域生態,話題會突然繞到這處,彷彿這是個在他心裡縈繞已久的想法,在那刻終於覓得出口一般。他怪是這副從未出海的軀體不適應遊艇的顛簸,才讓自己心神一時失去控制。
出生、成長、遷徙,他幾乎說完鯨魚的一生,來到了最後一環,終章卻有一刻哽住在喉嚨。
「跟住呢?」
猜是他的停頓太長,暴露了猶豫,又或者只是惡魔心急,想知道結局。於是他接著說了下去:鯨魚死後,會漸漸因失去浮力而下沉,直至淹沒在海床。牠的身軀會成為海魚的食物,骨架也會被微生物分解,一條成年的鯨魚,龐大的身軀將在數年之後被分解殆盡。
最終牠將彷彿不曾存在。
聽完故事的江𤒹生,最後邀請他一同潛到水底去。想及西貢並非適合棲息水域,自然看不見鯨魚,也不可能目睹鯨落,那時陳卓賢只是覺得,對方是耐不住其貪玩的本性,才想打破一開始的承諾下水。事實或許真的是如此,可是自那次親眼看過海底的光景之後,大海於他又似乎沒當初那麼可怕了。
或者那時在他們身旁流過的海水,游過的海魚,也曾在某時某刻,流過一條鯨魚的身旁,汲取過來自鯨魚生命最後的遺落。所有生命似乎總會以某種方式存在、逝去,又再以某種方式留下。
這次出海之後過了幾年,他才從網絡上讀到,科學家在另一個海域再次接收到不尋常的鯨魚訊號,顯示著別的某條鯨魚,在以與孤獨鯨魚相同的音頻詠唱著。
千年之後,天使感覺雙腳又著地了。
縱然上司或其他天使,甚至是他自己也會不自覺地假設了,天使的存在本質就比人類優秀,可是有時他又會想,上帝之所以創造人類,會否是因為天使其實也有他們的缺陷?比如說,天使似乎總是必須保持一貫的純粹美善。
這不僅是對其自身的約束,也是對周遭一切的期待,哪怕這份期待放到人間並不適用。千年以來,賢天使花了很長時間理解世界如何運作,認識惡魔之後,又再花了很長時間學習一段關係如何維繫。不管是哪件事,最終也指向同一個結論,那就是沒有什麼是純粹的。
人類之間的關係並不完美,他們給予彼此的愛總是摻了雜質,有好些不怎麼美好的偏頗與自我混在裡頭,在能靠近看清之前,可能已被它們割傷。偏偏人類卻對完美愛情有著近乎信仰式的執著,並將之視為浪漫,最後很多本不必要的痛苦與眼淚,都因著這份偏執而生。千年的相處,讓天使明白到人類看事情有他們一貫的盲點,並且開始認知到,即使是因著盲目而生的棱角,也是讓世界變成如今模樣——有點混亂,又有點壓抑,卻始終有點可愛——的不可或缺因素。
陳卓賢覺得,要是他們也能體會到這點就好了,畢竟要說在末日之後最不捨得什麼,他的答案從來都不是人們自認為完美高尚的那些東西。不過就算他們不懂,他想,那說不定也沒關係。
就像沒有人會去問天使為何會落淚,他們——或是曾經的自己——理解中的天使,同樣應當是完美純粹的。他們渴求得到天使祝福,卻不知每個祝福的背後都盛載著重量,就像快樂與痛苦的一體兩面,足以讓一個天使哭泣。
他們同樣不知道的,是天使的淚水同樣會被蒸發,成為雲,成為雨,最後又成為滋養鯨魚的那片大海。
儘管如此,今天陳卓賢還是沒有要下水的打算。
看著海平面的視線餘光瞥見身旁惡魔開始晃動著雙手,他猜測對方有點掛念出海玩的日子,不過今天他們沒有租船,只是兜風到了西貢,就走到碼頭隨意地閒逛。雖不愛下水,但陳卓賢自己也喜歡看海,眼前一望無際的漸層藍,又一再提醒他世界可以有多簡單。像是一場約會,也不是非得花巧鋪張不可,只是靜靜走在一起,也同樣讓人愜意。
江𤒹生大概也會認同這個想法,除了靜靜那部分。那也是他選擇不讓兩人寵物跟來的原因之一:一個喜好談天說地的惡魔就足夠,還要照顧兩個好動毛孩子的話,這趟旅程就說不上是休閒了,那還不如回去結他店聽歌更放鬆。只是對方要把這個說法硬扭成是享受二人世界的話,他也阻止不了。
惡魔說,他就是在這裡遇上墮天使的。若非當天的偶遇,後來的事情也或許不會如此發展,而今天,他們也或許無法心無旁驁的重遊故地。
「我有冇講過呢——」「應該有。」
看著話題被打斷而垮下臉的惡魔,天使笑得開懷。以惡魔標準而言,江𤒹生的記性可算相當不佳,與他不擅長說謊的程度有得媲美,因此在陳卓賢的印象裡,同一件事起碼要說上三次已是常態。
「唔係呢你聽我講埋先。我嗰時坐左喺呢度望海啦,然後Jeremy問我,有冇諗過唔撈。佢嗰時梗係唔知我乜水,咁我又費事講咁多啦,一陣講多錯多。但係我又諗,丫,原來好似我地咁,又真係冇得揀唔撈架喎。」
江𤒹生在陳卓賢面前不會抽煙,但他回憶過去的表情,配上吹著微鹹海風的碼頭背景,確實挺適合燃點一根香煙來增加滄桑感。
「跟住我就答佢,等世界末日啦,末日左就唔駛撈喇。宜家諗返都幾好笑。」
考慮到他們最後的決定,曾經等待世界末日來臨這件事的確有點諷刺,陳卓賢想。可是都活了那麼久,就算再慢,在千年的聚散軌跡裡,兩人的心態也多少會隨之改變。他慶幸的是,世界撐過了很多個時刻,撐過了他們分別的每個百年,撐過了他們的猶豫和掙扎,撐過了他們試圖作出改變的努力,撐到現在,讓他們得以再次踏足這裡。
改變兩人關係的轉捩點似乎是於此處發生,當時天使並不在場;可是他們的故事,卻在多年前便以開展,而天使一直都在。大海裡沉浸著他們一千年的記憶,替兩人記錄著一切。
此時的他們,好像才終於為過去的故事畫上句號,再共同迎接新的篇章。
Notes:
靈感來源呼之欲出,其實七月場con當下已經想寫,估唔到用左三個月時間先寫完。
唔想破壞原先設計,就挑戰下順住演唱會歌單附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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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ogram on Chapter 5 Wed 27 Apr 2022 04:2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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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a1114 on Chapter 5 Thu 28 Apr 2022 02:2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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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a1114 on Chapter 5 Tue 26 Apr 2022 01:3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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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myuu_kath on Chapter 5 Mon 25 Apr 2022 03:2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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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a1114 on Chapter 5 Tue 26 Apr 2022 01:3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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