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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自由的双翼徽章是韩吉留给他的临别礼物,她在飞上天空前交给了他。
战争结束后,飞回帕拉迪岛的那几个小时里,利威尔几乎都要忘了身上的疼痛:脸上的伤因为爆炸的气流再次开裂,右手已经使不上劲,左腿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血色早就渗出绷带。
他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得笔直,五官拼成冰冷的面具,像一尊沉寂已久的雕像。附近几个座位都空着,之前坐在上面的人再也回不来了。阿尔敏紧张地低声问了几句,他没有听清,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空荡荡的座位使他视线模糊,像是有一根针刺进他的脑海,让他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行走。阿尔敏沉默了一会儿,拖着脚步离开。有那么一瞬间,他允许自己放松下来。
结束了——他在一片狼藉的海洋上空心想,盯着身旁用粗布缝的座位——一终于结束了。
窗外下起了雪,利威尔看着雪花旋转飘落,在舷窗上融化。只要他放任眼睛失去焦距,零碎的画面就开始浮现。在训练用的森林里,十二月的风模糊了韩吉的笑容。“利威尔!这样前进的时候是不是要松开右手的扳机?”利威尔没有看她,拨动手指调整立体机动装置飞行的方向。不一会儿,他听见砰的一声,然后是莫布里特的喊叫。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棕发女人倒挂在两棵树之间,昨夜的积雪撒了她一身。“呀……果然还是没法看清啊。”不知是第几次了,在他拒绝教她掌握立体机动装置的飞行技巧后,她就开始像苍蝇一样缠着他。
利威尔盯着她将身体扳回正位,没扫去头发缝里的积雪就冲他傻乎乎地打招呼。利威尔在她开口前飞走了。
日后利威尔在梦里无数次地看见过类似的场景。温柔的雪花落在泥土上,远处升起袅袅烟雾,他刚下马,在数十个士兵中一眼看见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天空的她。几小时后,她飞跃在巨木森林里,脸上还是同样的神情,上唇的轮廓有如孩子画笔下的飞鸟。
飞机开始降落在港口的机场,帕拉迪岛的人民在一片欢声雀语中迎接他们的英雄凯旋。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穿着褪色的马裤,头发凌乱地扎成一条挂在脑后的辫子。“是英雄啊!”她大喊。
利威尔眨了眨眼,慢慢走下飞机。女孩眼里闪烁的兴奋光芒让他有一霎时的恍神。
他看着她,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与记忆里的形象重合。韩吉·佐伊的双眼也是这样如玻璃珠似的茶色,不驯服的刘海下是光滑的额头。她还有一副白得发亮的牙齿,每次笑起来都晃得他眼睛痛。
“士兵长!关于这场战争的过程,请务必详细说说!”
还没来得及应和女孩的招呼,来自各方的报社记者便涌了上来。他们手里抓着纸和笔,生怕一不注意,那些可供家人吃三个月面包的情报就不胫而走了。
利威尔又眨了眨眼,现实清晰得可怕。阿尔敏挡在他身前,以一种少有的威严姿态说道:“我是阿尔敏·阿莱尔特,第15任调查兵团团长,如你们所见,这场战斗刚刚结束,我与我的士兵们都需要时间修养身体,关于战争的问题,我将在明天中午统一回复,届时我会在调查兵团本部等候大家。”
康尼走上前,搀住他的左手,“走吧,士兵长。”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大病初愈。利威尔没吭声,任由他扶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跟在让身后,走出人头攒动的港口。
接下来的几周,调查兵团团长一词和那个棕发女人的形象总是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同时浮现,仿佛它们是天生一对。利威尔比以前更加不苟言笑,日子一天天麻木地过着,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康尼或让陪同,阿尔敏在本部不那么忙的时候会抽空过来看看。三笠和希斯特利亚偶尔也会过来,带着自制的覆盆子果酱,跟他讲讲国际近况。
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几天,便受不了那锐利的静默感。等脚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往街上走,这时康尼总会陪他一起去。自莎夏死后,他不再那么聒噪了。
他们走在市中心拥挤的人行道上,摊贩架起的篷布阴影下。耍木偶戏的男人在诧异的孩子和惊奇的过客间玩得一手好把戏,人偶蓦地倒下,又仿佛被赋予生命般地跳起。透明的丝线划出一道不明显的弧度,引得观众拍手叫好。利威尔看着,不自禁想到韩吉,要是她看到这番景象肯定会上去摸上两把。
他很想笑一笑,但嘴角扯痛了还未愈合的伤口。苦涩感深刻地泛起,刺进他无能为力的内心深处。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康尼一家一家地逛遍他所熟知的商店和酒馆。一些不认识他的老板说着天花乱坠的解说词,向他推荐没什么用处的奢侈品。利威尔只买最昂贵的红茶,昂贵但很好喝。康尼在他身边迈着僵硬的步子,强壮的手里抱了好几个牛皮纸袋。傍晚回到医院时,那些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病房的桌子上,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直到阿尔敏替他收进橱柜里。
战争结束后的第十周,草地上开始冒出绿色的季节,阿尔敏告诉他,人们决定在希干希纳区建一个公墓。
“为了纪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阿尔敏说。
利威尔半卧在病床上,沉默地点点头,然后看向他,仿佛在问他的话外之意。
阿尔敏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大家讨论过了,打算把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士兵也葬在那里。”
如果只是埋葬普通士兵,阿尔敏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地在私下里询问他的意见。利威尔慢慢把头转向窗户,晴朗的天空下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韩吉的话,在埃尔文旁边就好。”利威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故意不说“葬”这个字,仿佛他一说出口,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就会和棺材板一起被埋进湿漉漉的泥土里。
“那遗物……”
“我会整理的。”
“麻烦你了,士兵长……”
阿尔敏离开后,利威尔慢慢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双翼徽章。徽章似乎是被人很用力地从衣服上扯下来的,边缘处的缝合线毛糙不堪。利威尔看着徽章,抬起手摸了摸上面突起的刺绣。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沉闷,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韩吉·佐伊的身影。她的味道充满房间,仿佛是能召来痛苦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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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他们初见于843年的7月,那一个月后的壁外调查则成了他们熟识的契机。
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从地下街带出来的两个同伴惨死于奇行种嘴下后,利威尔带着一身血污跌跌撞撞地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第一次没有在沾上血迹后立刻就去泡澡,而是拉开椅子摔坐在上面。紧闭的窗户外压着一层黑黢黢的天空,雨已经停了,利威尔疲惫地坐在桌前,心里想着他最后对伊莎贝尔和法兰说的话。
他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了一个通宵,期间只有前来点名的长官打断过他沉默的思绪。在那之后他才去了洗浴间,任由冰冷的水冲走身上的污垢。
他第二次正面对上韩吉·佐伊是在隔天上午。例会结束后,韩吉在走廊上叫住他。他抬起头,看见韩吉·佐伊玻璃珠似的眼睛。后者抓抓脑袋,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
“我想这个应该由你保管。”韩吉说。
利威尔怀着厌恶的心情盯着那两样不知名的破烂,用眼神示意韩吉继续说下去。
“这是伊莎贝尔的发带。”韩吉用两根手指拎起一根橡皮圈,然后将另一样东西翻了个面,“这是法兰的徽章。”
“因为怕分不清楚谁是谁,所以我在背后做了标记。”韩吉把东西整理好,递到利威尔面前,“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用水洗掉。”
利威尔短暂地停滞了一秒,低垂着头,伸出一只手接了过去。发圈和徽章上还残留着韩吉的体温,仿佛伊莎贝尔和法兰现在不是两具身首分离的冰冷尸体,而是作为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韩吉轻轻打了声招呼,便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利威尔回过头,把目光投向走廊的出口。韩吉·佐伊叫住一个他很面熟的士兵,然后从裤子口袋掏出了什么递给对方。利威尔在破云而出的日光中,看见从韩吉·佐伊指缝里露出来的自由之翼徽章。
在那之后,利威尔正式加入调查兵团,而韩吉则在每天吃饭的时候大咧咧地坐到他身边,不顾碗里的汤洒在桌子上,跟他说着天南地北的事,这时利威尔只是闷哼一声,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面包。
在利威尔看来,韩吉·佐伊象征着喧闹与麻烦,他从来都不喜欢与这种自来熟过头的人交流。但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回想起这事时,他已经跟她共事许多年了。
那年正好是韩吉当上分队长的第一年,调查兵团深入到更外围的地方。利威尔作为特别作战班的士兵长,自然不跟她在同一小组。
利威尔骑在马背上,看着将天边画出蜿蜒起伏线条的山丘和怒放成海洋的鲜花,远处有几只低头吃草的麋鹿,听到马蹄声后便闪进树林里消失不见了。按理来说,这时他应该跟着大部队往东边前进,但在听到一阵枪声后,从他右后方的上空飘来一阵黑烟。特别作战班这次的任务就是支援遭受奇行种攻击的小组,利威尔立即调转马头,领着部下往那里前进。
穿过层层树影,利威尔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支离破碎的士兵尸体,血色渗进草地,像极了当年他经历的那场大雨。他看见韩吉·佐伊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脸上挂着一道血痕。此次的奇行种身形矮小,灵活度却极高,韩吉在树枝间飞来飞去,一时竟找不到空隙攻击。
利威尔一跃而起,站在马背上拔出刀刃,身体跟着射出去的钢索一齐飞到树上。当奇行种伸手向他扇来时,利威尔调整身形旋转着朝它砍去。特制的刀刃削开巨人的肉骨,它的手臂节节断裂,喷出一大股蒸汽和血流,爆成一阵劲风回荡在树林间。韩吉瞧准时机,跟作战班的士兵一起攻击巨人脚跟的肌腱。奇行种的身体向前一倒,撞在树上,利威尔狠狠冲上去,一把砍向还在痉挛的巨人的后颈。他的力气之大,以致巨人的整个头颅都被砍了下来。圆球似的物体在地上滚了两圈,正好落在韩吉脚边。
利威尔收起刀时,看见的是韩吉·佐伊暗淡的眼神。她收回踢开巨人头颅的脚,脸上血色尽失,好像那旺盛的精力在一瞬间缩回她体内的某个地方,只剩躯体的空壳在行尸走肉。
她深深望了一眼利威尔,嘴唇翕动,却没吐出半个字。她转过身,收集那些暂且能认出身份的士兵胸前的徽章。
调查兵团在一处破败的废墟里暂且休息了几个小时后,趁着夜色返回墙内。回到本部后韩吉罕见地一言不发,没有找利威尔诉说这次遇到的奇行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利威尔没有卸下立体机动装置,而是沿着城墙朝东边飞去。他看见韩吉坐在炮台旁,双脚悬空,漫长的夜晚模糊了头顶上方云层的分界线。
即使反应迅速如利威尔,此时他引以为傲的反射神经也停滞了一秒。远离了闹市人烟的韩吉·佐伊坐在高高的城墙上,脚下是一片无尽的深渊。晚风吹着她的刘海,隐没的群星倒映在她红棕色的眼睛里。那是利威尔从未想过会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月光割破了云层,温柔的锋芒落在韩吉的鼻尖和嘴角。她哭了,泪水像一块晶莹的碎片,消失在她宽松衬衫下露出的一截光滑脖子里。
利威尔回过神,收起刀柄找了一处离她近的干净地方并排坐下。或许是城墙上方烦闷的温暖空气搅乱了他的头脑,又或许是韩吉·佐伊混着血与泪的脸太过滑稽,总之利威尔沉默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用白手帕包着的徽章,递到韩吉面前。
“你落的东西。”
韩吉看了看徽章,又看了看利威尔故作深沉的脸,不自觉笑了笑,把鼻涕擦在袖口上。
“多谢了,利威尔。”
不用言说的默契。被奇行种袭击的士兵是韩吉自训练兵时期以来就认识的同伴,她当上分队长后,他们也归于她的队下。以牙还牙这种事是韩吉做得出来的,就在利威尔以为她要放言杀光所有巨人时,韩吉缓缓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
“我一直在想……巨人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利威尔转过头,对上韩吉瞪大的双眼,隔着眼镜都能感觉到她眼里闪烁的兴奋光芒。
“今天啊,我踢那个头的时候,感觉超级轻哦,跟我估计的重量完全不符,你说这是不是巨人会冒蒸汽的原因之一?”
利威尔没有回答,他从来都接不上这类话题。他看着她,仿佛那双眼睛从未落过泪,仿佛她的体内有着沉睡的火焰和尚未休憩的野兽。
她滔滔不绝于自己的新发现,丝毫未提死去同伴的心痛。渐渐地,她的话语像一杯醇酒浇灌在利威尔期望和平的心性中,让他感受到一种抚慰的错觉。在这个死神夺取了珍爱之人性命的夜晚里,韩吉·佐伊仿佛一颗代表希望的星星,灵魂振翅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破雾而出,吞没了群星,从森林茂密的山原上,从一枝枝巨大的树干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之间,射出道道金光。也许是某种尚且没有名字的情感敦促了他们的意识,待云层染上破碎的霞光,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他们渐渐坐到一起,膝盖碰着膝盖,两只大小不等的手交叠在石壁上。利威尔已经记不清那时的情感了,就像是在破晓前无知觉的清醒,他只感觉到那个黎明在他体内塞进了一束即将被遗忘的月光,还有韩吉·佐伊已经干涩起皮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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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威尔这一生都在与人道别。他道别了伊莎贝尔和法兰,道别了特别作战班的成员,甚至道别了埃尔文。
埃尔文下葬那天正好迎来雨季,并不是那种倾盆而来的大雨,而是像水雾一般的细雨,同时沾湿人的精神和衣服。所有士兵立在雨中,用沉重的眼神目送史上最杰出的调查兵团团长被带着潮味的泥土掩埋。
韩吉站在最中间,手里捧着一大束紫菀花。她站得笔直,被濡湿的一绺头发贴在黑色的眼罩上,另一边的眼镜被水汽蒸得模糊。周围的士兵没有一双眼睛是不带着悲伤的,扎克雷总统的悼词念了很久,直到几只觅食乌鸦的啼叫结束了这片沉痛。
高耸的围墙就像监狱的雉堞,韩吉第一个把花放在埃尔文的墓前,却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地。离去的人们撑开一把把黑色的雨伞,像历史的潮流裹挟着韩吉往后退去。她蹲在石碑面前,久久凝视着,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缓缓抚过上面镌刻的文字。她沉默不语,就像那时轻轻帮埃尔文合上双眼一样。
过了许久,她站起身,军绿色的大衣摩擦出挲挲的响声。她没有回头,低声开口。
“走吧,利威尔。”
利威尔从怀里掏出雨伞,撑开,走到韩吉身边。他看了一眼石碑,像是告别似的敛下眼睑,陪着韩吉走出墓地。
大抵就在那时,韩吉仿佛被一个套子包了起来。她逐渐不再露出那种明亮到滑稽的笑容,不再大半夜发疯似的闯进他房间。她不再看到归家的飞鸟时,对他说:利威尔,你知道山雀的尾翎有多少根吗。她不再仰望月亮上的球形坑,不再七拐八弯地叙述。风起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把发丝和心绪一起按下。
那天划破天空的血色飞石在利威尔的脑海里短暂地停留了几个星期,随之烦扰他思绪的是一堆冗杂的事务。
韩吉当上团长后理所当然地搬进埃尔文的办公室,她桌上的台灯经常亮到半夜两三点。利威尔告诉她几份文件的摆放位置后,通常会去开水房泡一壶茶,用的是他私藏好几年的珍贵红茶。他会从橱柜里拿出两个杯子,把热水浇入铺好茶叶的茶壶里,然后端着棕色的托盘原路返回。没加砂糖的茶水喝起来有一股涩感,但唯一有砂糖的地方就是厨房,此时利威尔并不想绕路去拿。
他敲了敲厚重的木门,腾出一只手拧开门把手。一片昏黄的灯光中,他看见韩吉靠在椅背上,军绿色的大衣随意地扔在沙发上,像一团皱巴巴的破布。韩吉仰着头,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右手的指缝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她抬起手吸了一口,烟头迸发出橙色的火星。她吸一了很大一口,然后才缓缓吐出,那模样仿佛是要吐尽肺中所有空气才肯罢休似的。
利威尔看着腾升的白色烟雾,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闻到了一股苦杏仁的味道。他把托盘放在桌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香烟。
“喂臭四眼,不要把这里弄得跟猪圈一样。”
韩吉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脸,眨了眨眼,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呀利威尔,抱歉抱歉,我还想等你回来前就能抽完呢,没想到今天这么快。”韩吉说着,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抽屉里除了一个落满烟灰的烟灰缸外什么也没有。利威尔冷冷地看着里面七扭八歪的几根烟蒂,过了几秒,才把那根没抽完的烟揿灭在缸里。
韩吉推回抽屉,从托盘里端起一盏杯子喝起来。她呼噜吸了一口,然后发出舌头被烫到的声音。利威尔瞪着轻轻对杯子吹气的她。
“你今天抽几根了?”
“什么?”
“烟。你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
“噗呼呼……没想到人类最强居然对香烟感兴趣……”
“韩吉!”
利威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在寂静的夜晚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韩吉仅剩的那一只眼瞪得大大的,她从没见过利威尔像这样发脾气。利威尔愣了一下,悻悻收回手,眼睛被过长的刘海阴影吞没。
“算了……我去厨房拿点糖。”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仿佛多看一眼韩吉的表情,都会令他更加心烦意乱。他一点也不想在那个粗神经的女人脸上看到落寞的神情,那不适合她,她不该露出那种憋着屎的表情。但是在拐过走廊的转角后,利威尔才意识到,那个女人——韩吉·佐伊,也只是一个跟他一样失去了重要之人的普通人罢了。也许对她发脾气有迁怒的成分,但更让他生气的是她那种不顾身体、一根又一根抽着香烟的状态。
利威尔用力推开厨房的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可怜的吱呀声。四米见方的昏暗房间里,他眼前突然出现两张惊慌的脸:让·基尔休坦和康尼·斯普林格。
利威尔跟他们对视了几秒,缓缓开口:“你们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呃……士兵长……”像是想起了以前刷马厩的痛苦经历,让整张脸拧在一起。康尼双手攥成拳,紧紧贴在身体两侧,站得笔直,“我、我们只是肚子饿了,来找点夜宵吃!”
“别那么大声,你想把这栋房子震塌吗?”利威尔偏过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后方的橱柜前。他打开柜门的时候,感觉到那两双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背。他拿着砂糖罐子转过身,看着欲言又止的两个孩子。
“后厨蒸柜里有吃剩的面包,被布蒙着的那个,从上往下数第三层。”
康尼露出高兴的神情,道了声谢便冲进后面的房间。让犹豫了一下,留在原地低声问道:“士兵长……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吃的?”
利威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后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是、是我多嘴了士兵长,明天见!”
“因为那个四眼仔经常做这种蠢事。”利威尔突兀地开口,前脚刚跑开的让回过头看他,“什么?”
利威尔啧了一声,再次开口:“下次再让我发现你们帮那个白薯女偷面包,我就让你们睡在马厩的粪坑里。”
他没有理会让怪异的目光,也不去想他是否听到了那句如自言自语般的话。利威尔揣着砂糖罐子走回去的那段路上,短暂地回想起韩吉还没当上分队长时,常拉着他来偷夜宵的往事。那时候韩吉贼兮兮地笑着,仿佛世界上没有其他事比偷面包吃更有趣了。利威尔深知拗不过她,只是低声骂两句,然后站在门口替她把风。
她有多久没露出那种笑容了?可能是从当上分队长开始,可能是部下死去之后,也可能是最近——埃尔文的牺牲。她承受的压力一点儿也不比“人类最强”这个头衔少,利威尔想。她本来就不擅长承担责任,这次成为团长,没把自己头发抓秃都是好的了。然后他又想起肯尼临死前说的话:人如果不沉迷于某些东西,估计都撑不下去吧。
他想他理解韩吉为什么抽烟了。
利威尔重新站在团长办公室门口,这次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韩吉蹲在桌子底下不知在干什么,听到开门声时,她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然后又钻了回去。利威尔绕过桌子,看见右边的抽屉敞开着,烟灰撒了一地,韩吉正在捡烟灰缸的玻璃碎片。
“呀——我还真是手笨啊——”韩吉边说着,边把一块碎片扔进身旁的垃圾桶里。
“喂,臭四眼,这样手会被割破的吧。”利威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写满阴沉,“那边不是有扫把吗?”
韩吉顺着利威尔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放在角落里的扫把。她露出歉意的微笑站起身,肩膀却用力撞上桌面,把利威尔刚放在上面的砂糖罐子震得摇摇晃晃,然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灰色的瓦罐摔得粉碎,白色的细砂糖落在脏兮兮的烟灰上面,就像一滩即将融化的雪。
“啊……”韩吉愣住了,她引以为傲的反应力缩回了躯壳里,“对不起,利威尔。”她低声说。
“对不起。”
如同死囚临刑前的祷告,韩吉没有拿扫把,而是颤抖地蹲下身,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拾到手心里。她看着那些碎片,仿佛看着一张张死去士兵的脸。
“我不明白……为什么埃尔文会选我当团长,你看利威尔,我连倒烟灰都做不好。”
利威尔啧了一声,蹲下身,把垃圾桶拖到手边,“既然弄不好就赶紧给我清理干净。”他嘀咕道,“反正你不是每次都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话虽如此利威尔,但你不觉得……”
“四眼仔,你要是有那功夫说话,不如去把扫把拿来。”
“哎……可是我觉得用手捡比较有诚意,你看,这不就像给它们收尸一样吗?”
“别说胡话了,臭眼镜。”
利威尔不再说话,一点一点帮韩吉把玻璃和瓦罐的碎片扔进垃圾桶里。韩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子底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笑出了声。她把手里的碎片倒进垃圾桶里。
“我看到你还留着桌子底下的那根草。”
利威尔瞥了一眼突兀地长在桌脚旁的草,轻声嗯了一下当做回应。
那是韩吉几个月前从北部带回来的草药,说是能消暑解热。她回来时,一把将那些连根拔起的草扔在利威尔面前,泥土溅在他批阅文件的手边。利威尔紧紧捏着羽毛笔才能忍住揍她一顿的想法。之后他把那些草药全都装进了一个牛皮纸袋里,偶尔会拿出几棵洗干净泡红茶,不得不说味道还不错。过了一周,他在桌脚下发现了刚冒出头的嫩芽,大抵是韩吉扔草药的时候,那些植物的种子落到这地方来了。它们在这个没有光和水的地方生根发芽。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利威尔没有处理这些草,甚至偶尔会浇一点水。埃尔文看到时,对他露出了奇怪的目光,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韩吉又笑了笑,等利威尔把剩下一点碎片清理干净后,她一把抓住他的手。
“利威尔。”她轻声唤道。
利威尔抬起头,落入一双灼热而猛烈的眼睛里。台灯的光线斜斜照在地板上,在他们身边拉扯出不同形状的阴影。那仅剩一只的玻璃珠似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再放大,然后他感觉到嘴角掠过一阵湿润。他们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拥抱在一起,安静地感受对方的吐息。韩吉把脸埋在他脖子里,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衬衣。
“谢谢你。”过了许久,她才在他怀中闷闷开口。
利威尔想他可能尝到了红茶和苦杏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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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吉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些话。
可能是某次墙外调查走出城墙前的那一刹,也可能是吃过午饭他把碗碟端去厨房路上的那个空当,利威尔记不清了。总之那时韩吉面露喜色,微笑就像每天会出现在餐桌上的面包一样,自然地浮现在她脸上,“如果有一天我将死去。”她说,“我希望天空像现在这样晴朗。”
她毫不避讳地提及死亡,就像一个母亲谈论尚未出世的孩子。利威尔只是看着她,然后随口应和:“嗯,还不赖。”至少他觉得能够心无芥蒂地死去,对他们这群人而言,已是不敢奢求的死法了。
855年的夏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要热,利威尔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黑漆漆的夜幕,一阵微风撩动窗帘,他静静听着灌木丛间不断传来的虫鸣,数着时钟的秒针走过多少轮表盘。有时候,远处会传来一阵野兽的孤嚎,这时,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就会将他从头到脚地吞没。他被周围黑漆漆的森林包围,带着棱角的孤寂感无视闷热难耐的空气,径直插进他的胸腔。
在这样的夜晚,利威尔会彻夜难眠。而在他能够入睡的夜晚,他总会梦见巨人、火焰、烧毁的皮肤,和飞上天空的韩吉。
战争结束后的那几天乃至那几个星期里,利威尔都在回忆的漩涡中挣扎。他拼命想回忆起关于韩吉的全部事情,像一个亡命之徒奔走在炙热的沙漠中,试图从一幕幕海市蜃楼里抓住一切——某个眼神,一声呼唤,撩起的刘海——他能抓住的所有东西。但时间是最残忍的掠夺者,事到如今,他仍不能完整地回想起关于她的所有。尽管如此,他依旧记得一些片段,比如那座森林。
最先回想起的是一声又一声模糊的呼唤,嘴唇上湿漉而颤抖的呼吸,灌进肺里的空气。温暖的火光斜斜照在韩吉脸上。针线在他眼前不断飞舞,皮肤开始愈合。她的双手匆忙裹着绷带,在他身体上游走。她的脸在他面前晃动,棕色的头发滴着水,滑过他的额头与下巴。也许那时利威尔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些表情,像无数情感的聚合体:恐惧的、温柔的、愧疚的神色,但最重要的,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太好了,你还活着,利威尔……”
帮他控制住伤势后,韩吉往火堆里又添了两把柴,然后坐回他身边。她用手抓着头发,絮絮叨叨地讲着战争的事,讲着未来的事。
利威尔看着她,她的背影几乎与埃尔文的身影重合。那个低垂着头,准备抛弃梦想奔赴地狱的身影。火堆时不时传来一阵树枝爆裂的声音,像是谁无声的指责。
过了许久,韩吉缓缓开口:“干脆我们俩在这里生活好了,你说呢,利威尔?”
刹那间,利威尔几乎认为这个提议是可行的。他和韩吉就此隐居在森林里,建一栋木屋,把关于战争的事全都抛在脑后,尽情享用世间的宁静。苦行僧般的生活也许并不会多幸福,但是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能共同面对。
他可以开口答应。他们能一起度过许多个平静的夜晚。
但此时利威尔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些死去的士兵,104期生奋斗的身影,还有给埃尔文的承诺。一想到那些巨人——尤其是吉克,还没有被送往地狱,他的内心就永远无法获得安宁。
如果我们这样东躲西藏,又能留下什么呢?
利威尔很清楚答案是什么,韩吉也知道,所以他们依旧前往了战场。利威尔躺在韩吉做的简陋拖板上,望着黎明降临前高远的天空,不知为何想起了在城墙上的第一次亲吻。他觉得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在港口,韩吉逼他不要阻止自己。她冲他露出经典的咧嘴笑,一排白牙晃得他眼睛疼。她扯下左胸前的双翼徽章,就像扯下自己的心脏一样,血淋淋地递到他面前。她笑着说她现在超想耍帅。利威尔知道这是她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尽管他很想跟她说不要走,跟她说他也想永远呆在那座森林里,但是当他看见韩吉干涩的、像飞鸟轮廓一样的嘴唇时,他把千言万语都吞进肚中,重新熔铸成一句献出心脏吧。
利威尔想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吻她的机会了,但他不想这么做。他把完好的左手攥成拳,轻轻捶了捶她的胸口,收下那份临别礼物。他背对着她上了飞机,听着身后超大巨人倒下的声音,听着阿尔敏他们趴在窗前绝望的哭喊,直到什么也听不见,只剩飞机发出轰轰的响声。他闭上眼,感受心脏将温暖的血液送进四肢百骸。
今天的天空很晴朗,再见了,韩吉。
无眠的长夜过后,阿尔敏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把整理过数次的遗物装进一个纸箱里,带到墓地旁。他觉得这次的葬礼跟埃尔文的一点都不一样。
利威尔蹲下身,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放进空荡荡的棺材里。一件熨烫服帖的军绿色大衣,一副型号老旧的眼镜,几张看不清字迹的纸,和一本页边卷起的书。放到最后,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剪裁方正的双翼徽章,轻轻放到那件军大衣上面。
阿尔敏和其余的104期生一起合上棺盖,用铁锹铲起一捧捧泥土,填满这口浅坑。这不是寻常的丧葬,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夏日清晨,他和他的老战友挥手告别。
周围的空气明澈而干净,因此在这片腾升的水雾中,利威尔几乎又看到了韩吉·佐伊的身影,她的相貌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眼前,世界缩成一个小点,只剩他们四目相对。
现在涌入心中的感情是什么?利威尔不知道,也说不出。不过是灵魂在跳跃或沉浮,不过是韩吉呼唤着他的名字时,以新生儿姿态暴露在现世中的微光。像是另一条摇摇晃晃又没有实体的拐杖,撑住了他在人间行走尚还完好的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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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威尔从回忆的梦中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下起了雪,白皑皑的雪淹没了草原,仿佛世界原有的秩序发生了改变,迈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他喜欢在下雪天出门,因为这种时候学校通常都会放假,店铺关紧门窗,一些人的备忘录或者记事本上将留下几页完全的空白。
他拄着拐杖穿过林间小路,透过头顶松树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模糊的灰色天空。他转进那片墓地,在排列整齐的石头墓碑间走动。有些坟墓前放着几束新鲜或枯萎的花,在无风的空气中静默着。
韩吉的墓在一棵冷杉树下,掩映在灰白的花丛中。一团冷淡的阴影打在利威尔失明的右眼上,他看见一缕关于圣诞节的烟雾从远处的房屋间升起,弥散在寒气里。
他从左边的口袋掏出一盒香烟,熟练地点火,塞进齿缝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苦杏仁的气味瞬间充满胸腔。
“再这样抽烟,就算是人类最强的肺也会烂哦。”
他的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韩吉·佐伊的声音,他侧目往身旁看去,对上那双熟悉的、暂且完整的玻璃珠似的眼睛。韩吉站在树底下咧嘴而笑,脸颊浮现出如红苹果般的光泽。
利威尔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现实,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海边,她光着脚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奔跑,往海里扎跟头摸海参。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这个场景?利威尔往前走了几步,认真思索。
韩吉·佐伊就像是这片海滩的主人,此时的潮汐属于她,太阳属于她,世间万物都属于她。她将自己的心脏献给整个世界,在一种生命绝然的张力中,化作一道飞上天空的火焰。黎明的城墙,桌角的阴影,森林的火焰,一切的一切,都软化融合,成为利威尔心室壁上最为繁复的花纹。
提到854年,人们会想起调查兵团的伟大战绩,或是地鸣发动时的浩大声势,而利威尔只能想起韩吉·佐伊,仿佛那是他往前延伸的生命轴上一处永恒不变的原点,在之后无数个日夜里陪伴着他走向未来。
即使死亡将他们分开,他们也曾有过相拥的那一刻。在利威尔的脑海里,韩吉·佐伊永远是笑吟吟的,头发凌乱不羁,在飞上天空的几秒前欠下他一个吻。
他眨了眨眼,轻声开口:“我可不会像你抽得那么凶。”
他感觉韩吉咯咯笑了一声,闪进树林里不见了。
此时此刻,利威尔想起被他种进花盆里的那棵桌下的草,想起埋进韩吉坟墓中的双翼徽章——从他的战斗服上剪下来的,想起口腔中弥漫的苦杏仁味。他想这是他能与韩吉共享的唯一永恒,这世间他关于她的仅存的回忆。
利威尔呼出一口气,看着水雾在空气中凝结。肯尼的话没有错,无论是谁都需要沉迷于某件事物中,利威尔想他沉迷在了往事的回忆里。下雪了,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正好落在利威尔仰起的脸上,落在他单薄的嘴唇上,好似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手里的烟快燃完了,利威尔没注意烟灰飘去了哪里。他现在站一座座石碑之间,思绪纷扬,一阵从岁月深处吹来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耳朵,带来韩吉·佐伊的话语。
“好好活下去,利威尔。”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