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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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连绵,风起云涌,山巅之上,一个稚子正在练功夫,身姿时而纵跃,时而伏低,走转拧翻,行若游龙。在他身旁,有一株古松,枝干虬劲,迎风狂舞,似在同他一道演练。一位长者立于树下,负手静观。
日出东方,将满世界照得一片通红,二人一松在雾蒙蒙的红光中皆是黝暗的剪影。
待那稚子打完,长者道:「你已融会贯通,我再没什么可指点你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稚子似是不舍,但又不敢忤逆,隔了片刻才长揖到地,口中称是。
长者道:「临行我有一言相赠,你命中带煞,注定有一劫难。」
稚子问道:「如何破解?」
长者道:「无妨,到时当有贵人相助。」
「贵人是谁?」
「一字记之曰,等。机缘一到,自见分晓。」
二人便就分手,剪影以松为界,越离越远,长者往山中行去,倏忽间已杳无踪迹,只听声音在云雾之间朗朗回荡,唱的乃是一句偈语:「神龙现世惊天地,宝刀破邪定乾坤。」
Chapter 2: 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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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内,一队士兵默默 前行。人均身着蓝衫,头戴护目钢盔,装备火枪、旋棍,胸前佩戴徽记,红底绣金,写着神罗两个大字,原来,此乃神罗的队伍。
只有三人打扮与众不同。一个中年汉子,身着红衣,似是队伍首领。 此外还有两名少年,年纪相仿,约莫十三、四岁。一名少年背负长剑,着靛青色无袖曲领衫,小小年纪身长已近八尺,猿背蜂腰,极是健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世所罕见的银白色头发,又长又顺,在脑后扎个高髻,悬垂至腰间,动若月华匹练,耀眼生辉。
相形之下,另一名少年乍看便逊色得多,不过是寻常五台庶民,黑发黑眼,一身粗旧衣裳,然而细察之下,却叫人不禁怀疑,此子果真如此普通?他虽然一身粗旧衣裳,濯洗却十分干净,穿来端正妥帖,一丝乱纹也无,身量谈不上孔武,但仪态挺拔,姿容静秀,眉宇间隐隐一股幽邃沉定之气,如一块尚未雕琢的墨玉,绝不一般。
这两名少年一个锋芒凌厉,一个深藏不露,好似阴阳双鱼,只等风云际会化身为龙。眼下因果经已开始运转,不过他们还懵懂未知罢了。
正值夏季暑气最盛之时,竹林与蒸笼无异,神罗兵装备冗厚,饶是避开烈日直射,热汗也直淌个不停,足下渐渐疲重。只那银发少年始终面不改色,步伐从容稳健,仿 佛在他独占的清凉境界漫游。五台少年体力远不如他,赶得气喘吁吁,却好像跟他卯上了似的,他快,那五台少年便走得快,他慢,那五台少年便也慢下步子,总之跟定了他。
出发之际,他们走在队伍末尾,经过这一追一赶,竟慢慢变成领头人。
其实,那五台少年也并非不累,只是比起其他遮住头脸、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罗兵,他更愿意同此人待在一起。
他本是山脚村落里的孤儿,这里那里打杂工,吃百家饭长大。昨日神罗兵突然来犯,将全村人一网打尽。素闻神罗烧杀劫掠,残暴成性,铁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五台少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到头来,他只受了一顿打骂,之后便被囚在一间屋子里,不许自由走动,水食等必需品却是一应不缺。
一夜过去,到早晨,两个人来到他的禁足处,站在檐廊下商量,剪影映在纸门上,像灯影戏。其中身形较为敦实的指手画脚叽里咕噜了一通鸟语,另外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轻点下巴,适才转身,将门拂开。
日头已经升起,他一进门,霎时满室通明。来者一副西域面孔,高鼻深目,俊美无俦,皮肤盈白胜雪,眉发也皆是浅淡的银白色,一双翡翠绿眸,瞳子细竖,像传说中的龙睛,神采湛然。
骄阳金光四射,在背后衬着他,而他亦像一轮骄阳,大放光明,仅仅只是伫立在那里,便散发出高不可攀的威仪。
昨晚五台少年就地和衣而卧,听见他们在门外说话方才转醒,睡意朦胧中,蓦地见到此人,眼前骤亮,不禁呆呆痴望,心想怕不是神仙降世。他小时候曾遇高人指点,说他命中注定有一劫难,需得贵人相助,方可转危为安,至于这贵人是谁,上哪找寻,却未详述,只言机缘一到,自见分晓。年深月久,他都快忘了此节,却是一见这人,心念一 动,神思如电,又原原本本记起,暗自疑道,难不成,这番子便是他的贵人?可是神罗兵穷凶极恶,留他一命已属难得,怎会相助于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神仙礼貌有加,冲他微微一笑,问道:「入山之路,汝可知晓?」
他五台语说不连贯,然而吐字清晰,言简意赅,听懂无碍。
五台少年被俘时抱定决心,宁死不屈,岂料一夜平安,没死成,敌人又对他以礼相待,改变主意,不死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见机行事再说,点点头。
神仙面露喜色,又是一笑,走近在他面前蹲下,铺开一幅图,上绘山峦、河流,以及大小村镇,旁注的蚯蚓文虽然陌生,地形却是熟悉。
「而今,此处。」神仙点出他们所在之地,跟着指尖北移,来到群山深处的一座洞窟,「至此。」
过去五台少年曾流浪经过他手指之处,记得是片高山湖泊,哪来什么洞窟。偷眼瞧去,只见他腰后斜挂一柄单剑,有剑无鞘,剑锋暴露在外,寒光闪闪,十分慑人。心想,倘若他据实以告,只怕对自己不利,反正人家只叫他带路,又没打听别的,他这也不算欺瞒,仍是点点头。
神仙这就满意,收图起身,同时牵住他手,把他也从地上拽起,干脆利落一个字,「走。」
于是他们便走了。山长水远,这一走便是一整日。神罗军队纪律严明,只偶尔停下休息,其余时间均是埋头赶路。
虽然语言不通,但从众人行为举止,那五台少年已有所猜测。神罗此行目的似乎是寻找什么古代宝物,发号施令的是那红衣汉子,早晨与神仙同来的便是他。神仙尽管也为神罗卖命,却分属不同阵营,地位与首领平起平坐。至于为数众多的蓝衫人,则不过是喽啰而已,不值一提。
所有人之中,唯那银发神仙会说五台语,教养亦十分良好,待他彬彬有礼,五台少年在他身边方觉踏实,加上先前疑心他是自己命中贵人,颇感亲切,是以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纵然天气炎热,对方故意使性子,健步如飞,引他追赶,但只要望一眼那冰雪仙似的背影,顿时便觉得浑身凉爽,疲倦一扫而空。
就这样走到晚间,露宿荒郊野岭。神罗兵围着篝火东倒西歪,少倾鼾声四起,只有被安排值夜的还在强打精神。
那五台少年处处效仿冰雪神仙,人家吃干粮,他也吃干粮,人家睡觉,他也就近拣一块空地躺下。
合上眼睛,倦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际,有人轻碰他肩。翻身一看,那冰雪神仙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来到他面前,一双翡翠龙睛含着火光,定定
地瞧着他。
「吾乃萨菲罗斯。」他手指自己,逐个音节慢慢说。
那是他名字,五台少年会过意,跟着念一遍,舌头有些转不过弯。
「汝?」对方又指他。
「曾。」
萨菲罗斯同样跟着念一遍,同样舌头转不过弯。
两人这就算正式 结交。
萨菲罗斯母亲早亡,父亲嘛,倒不如不在。他外表怪异,成天奉命打打杀杀,乃是一届煞神,人们大多对他敬而远之,身边没半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内心时常觉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神罗兴不义之师进犯五台,侵吞大片河山,国民视之为死敌,曾却不知怎的愿意亲近他这个助纣为虐的强盗,好像对国仇家恨、对他异常的形貌全不在乎。
他不了解的是,曾亦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周围的村民虽然常对他施些小恩小惠,但不外乎 是出于同情怜悯,便如路遇野貓野狗,一時興起,賞賜幾口残羹冷炙罷了,沒有誰真正愛護他、欣賞他。曾賤命一條,偏偏一身傲骨,對此等高高在上、自我陶醉之人,表面逢迎,內心老大不屑。薩菲羅斯身为敵軍高官,掌握他生死,對他呼來喝去、頤指氣使也不為過,卻竟然既不可憐他,也不嫌棄他,完全平等相待,令他生平首次忘卻自己的棄兒烙印。
或许两颗独孤的心无形中自然会互相吸引,从见面以来,他们就彼此好奇,总是你瞄我、我瞄你。白天众目睽睽,没机会说话,憋了一肚子问题,现在夜阑人静,哪里还忍得住。
昨晚,五台俘虏个个跪地求饶,只有曾面不改色,昂首挺胸,任士兵拳打脚踢,就是不跪。萨菲罗斯欣赏他这股傲气,问道:「昨晚,汝为何不跪?难道,不怕杀头?」
曾不意自己受辱之状被他瞧去,脸上有些无光。心想,别人要为一家老小着想,苟且偷生无可厚非,他举目无亲,了无牵挂,还不争一口气?仔细推想,从昨晚神罗兵受命停手,直到他被单独关押,背后似乎有人指使,莫非……眼望萨菲罗斯:「是你?」
正是。萨菲罗斯此行身负重任,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引路,首领请他挑选一名俘虏,萨菲罗斯便 选了他。
原来是他暗中替自己解围。曾得知内情,想到白日里对他有所隐瞒,过意不去,坦白道:「你的地图是错的,那里是片湖,没有什么山洞。」
那地图是萨菲罗斯手中唯一线索,与他此行任务成败息息相关,听说是错的,一时间举棋不定。
「汝可知晓……正宗宝刀?」
正宗乃五台镇国宝刀,人尽皆知,曾当然知道。相传,得正宗者得天下,此刀历朝历代均由御室收藏,直到两百年前,五台内乱,祸及朝纲,此刀在战乱中辗转丢失,至今下落不明。
「神龙现世惊天地,宝刀破邪定乾坤。」这是曾幼时所遇高人留下的偈语,其中含义,他始终不能参透,忽闻萨菲罗斯提起五台镇国宝刀,似有千丝万缕联系,按捺不住,心中砰砰直跳,想道,偈语中的宝刀,难不成,指的便是正宗?
「那地图……?」
萨菲罗斯正要回答,却听身边士兵猛地吼了一句,「 Shut up !」眼睛闭着,也不知是真被吵醒,还是梦呓 。
两人话至关键处,横遭打断。曾听不懂那人叽歪什么,猜是闭嘴之意,恨他坏自己好事,凑到萨菲罗斯耳边说:「你应当讲,他妈的。」
这同那人的妈妈有何干系?
萨菲罗斯不明白,曾也不解释,只怂恿,「你说便是。」
萨菲罗斯依言道:「他妈的。」
说来奇妙,这三个字铿锵有力,如同咒语,甫一吐出便像是长舒了一口恶气,十分畅快。他隐约觉得这是骂人的话。骂人有失风度,他从不骂人。但是用一门密文般艰涩难懂的异国语言骂人,就不低俗,反而好像是一件门槛极高的雅事。其实学习外语,正经话难学懂,吵架斗嘴一点就透,乃是人之常情,曾听他说话一板一眼,文绉绉的,也不知道是跟什么书学的,故意教他一句土话。
萨菲罗斯刚学会骂人,甚感有趣,又连骂三声他妈的,愈加朗朗上口,身上那股认真劲儿逗得曾掩面直笑。
这一骂一笑无形之中将距离拉近,两人心中快美,余下那一肚子问题统统烟消云散,再也无关紧要。
在他们周围,士兵兀自酣睡,夜空晴朗,天上繁星遥遥俯瞰人间,忽地一闪,似乎也为他们感到喜悦。
Chapter 3: 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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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传来些微窸窣之声,萨菲罗斯耳力超凡,虽然那人蹑手蹑脚,仍被他察觉。他悄悄将眼睛撑开一条缝隙,残夜将尽,天色浑蒙,竹林里雾气弥漫,篝火业已熄灭,士兵尚在沉睡,连下半夜当值的也在打盹,此时正是神罗军最松懈、最散漫的一刻。
萨菲罗斯侧身而卧,面前空出来一小块铺满落叶的泥土地。
曾呢?
雾中一笔笔竹影,近浓远淡,一个细瘦的身姿行走其间,逐渐脱离营地。
是曾。
他避人耳目,要去做什么?
萨菲罗斯不禁疑窦丛生。心想昨日曾莫非只不过是虚与委蛇,令他放松警惕,以便伺机脱逃?
他与队伍首领各有分工,看守曾是他分内职责,既然他已经发现,按道理应该逮曾回来问个明白,但他却一动不动躺着,眼睁睁看着曾细瘦的身影愈去愈远,直至模糊不见。
或许这样最好。
五台与神罗势不两立,害怕恐惧才是应当,找准时机当然要逃,谁会弃自身安危于不顾甘当俘虏,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仇敌真心付出?
萨菲罗斯嘲笑自己太傻,竟为虚情假意蒙骗。但曾比他更傻,神罗人多势众,他孤立无援,一旦行迹败露,插翅也难飞。萨菲罗斯此时找他回来是帮他,曾背叛他的信任,他才不要帮他。此等蠢货,走就走,不结交也罢。曾最好别再让他遇见,否则定将他斩于刀下。
萨菲罗斯暗暗发狠,又躺了片刻,雾中陡然淡出一抹人影,像晕开的一痕墨。明明已经走脱、走到凭他过人的耳目也察觉不到的远处去的俘虏少年重又返还,小心翼翼绕过横七竖八的士兵,潜回他身边。
难道曾半路上想明白利害关系,又后悔?
惊疑之余,零星又有些欢喜,萨菲罗斯情绪起伏过甚,一时心乱,拿不准是原谅他,还是怎么。
沙沙的脚步声来到近前,他合眼假寐。
一把顺滑的长发洒落脸颊,曾俯身贴近他耳际,唤道:「萨菲罗斯,你醒未?」
萨菲罗斯倒是要听听他究竟有什么话好讲,翻身坐起。
曾丝毫未觉他心中有气,递出双手,手捧一包芭蕉叶裹成的包裹。萨菲罗斯只是盯着,并不接取。曾看他状似不解,动手揭开叶片,里面盛着若干朱红色果实,娇艳欲滴,显是新鲜采撷。
果实形若樱桃,却比米德加市面常见的小巧些,想是五台本土品种,在绿叶的衬托下,珠圆玉润,煞是可爱。
曾拣起一颗含进嘴里,剩下的往前送,「你尝尝。」
神罗军餐餐以碎渣压成的砖块充饥,寡淡无味,口感粗糙,猪糠不如,难以下咽。昨日他见途中山林里长有野樱桃,枝头硕果累累,一直惦记在心,趁值夜的不备开溜,采来给萨菲罗斯享用。
果实清香扑鼻、酸甜多汁,曾让他尝,萨菲罗斯便也不推辞,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曾双手托腮,瞧着他吃,嘴角微微带笑,比自己吃到还开心。
萨菲罗斯适才恨他恨到要削他脑袋,这会儿尝到甜头,知是误会,风向骤变,又对他不胜欣赏,但心底终归觉得自己无错,是曾不对,事先没同他讲明。
这天接着赶路,遇到一个岔口。曾指着其中一条道路说:「这边。」
萨菲罗斯虽是外来人,起码识得东南西北,那边分明是越绕越远。
他迟迟不翻译,红衣首领问:「 What's wrong ?」
曾说:「那边风景好。」
他好大胆,竟公然把他们往歧路上引,似乎周围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他眼里皆是透明人。
萨菲罗斯有空看风景?
神罗统帅谕旨,命他寻获五台镇国宝刀正宗。接令之时,他嘴上没说,心里其实不以为然。试想,五台镇国宝刀,五台人自己尚且不知去向,他要如何寻得?若是早一日完成任务,他便要早一日回到沙场上去。神罗师出无名,助纣为虐,本非他所欲,何必操之过急?趁此良机,权当歇假,游山玩水,岂不爽快?反正刀是死的,不会长腿跑掉,尘封两百年,再多等十天半月也无妨。
萨菲罗斯思索已定,同曾交换眼色,转身向红衣首领道:「 A massive landslide blocks the way 。 We have to make a d etour。」
夏季山洪多发,倒是不假,曾低眉顺眼,静立在旁,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红衣首领量他不敢使诈,颔首同意。
萨菲罗斯只用三言两语,便说服首领,队伍浩浩荡荡走上他指的错路,曾好奇道:「你怎么同他讲?」
萨菲罗斯正要照实回答,脑筋一转,想逗逗他,一本正经道:「我说,你请客吃樱桃,人人有份。」
曾心知他信口开河,忍不住破功。萨菲罗斯见他掩面而笑,也不由得勾起嘴角。
曾所言非虚,指的那条路临近河川,沿途山青水绿,花繁树茂,放眼远眺,只见重峦叠嶂,云气空濛,飞瀑流泉,点缀山间,端的是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侥幸得逞,到下个岔口,故技重施,先商量决定哪边有好看好玩的,再由萨菲罗斯天马行空一通乱译,屡试不爽。
一路状况频出,又是凶暴野兽,又是夺命毒沼,总要绕行。首领虽然起疑,奈何对五台语一窍不通,观二人对谈时表情神态,一丝不苟,郑重其事,也不像在耍花招。何况萨菲罗斯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年纪轻轻已官至东征大将军,深得重用。此次任务虽然只是挂名顾问,但万一不听他的,惹出祸端,日后追究起责任,谁吃得消?是以宁可信其有。只是心里到底不服气,觉得这少年将军比起自己,更仰仗那俘虏,二者莫名其妙地不清不楚。他治不了萨菲罗斯,还治不了那俘虏?逮住机会便要向曾发难。
曾不懂鸟语,看他凶神恶煞,大抵明白说的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倒也不怕,直刺刺地回敬一句他妈的。首领问萨菲罗斯什么意思?萨菲罗斯强忍笑意,冷着张脸,胡诌说是,「 Yes , sir 。」
这句话简洁好记,掷地有声,竟在军中传开,首领再下达命令,只听一片中气十足的他妈的,乐得二人不可开交。
如此,两个小鬼里应外合,把一群大老爷们耍得团团转,东绕西绕,越走越偏。山中物产丰富,好吃好喝不缺,白天玩赏锦绣风光,夜晚与星月共眠,比起拼死拼活、上阵杀敌自是无限逍遥快活,其余士兵倒也没觉出不妥。
Chapter 4: 死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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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多日,终于抵达那图中所载之地,果如曾所言,是片群山环抱的湖泊。
傍晚夕阳斜照,火红万状,湖水宛如明镜,照出漫天彩霞,岸边芦苇丛生,苇花苍苍,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萨菲罗斯此刻却没心情看风景。虽然千方百计延宕,可惜良辰苦短,天下无不散筵席。他透过垂在脸侧的发丝斜斜看去,曾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似有感应,同时举目望向他,两人眼光交错,均是惆怅。士兵埋头跋涉,嘴里嘀嘀咕咕,抱怨路长,却不知他二人恨不得这路更长些,走到天涯海角才好。
什么五台镇国宝刀,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萨菲罗斯根本不在乎。那藏宝图乃是百年前的古物,真伪已不可考,即使是真的,时隔许久,沧海桑田,地形变迁,亦不足为怪,他想倘若首领追究,照例由他设法应对便是。
来到湖边,萨菲罗斯暗中注意首领神情。按道理来说,地图上的洞窟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他应该吃惊才是,然而他似乎早有预料,非但不惊讶,反而喜形于色,快步上前,展开地图冲着北边反复比对,边点头,边喃喃自语。萨菲罗斯不禁疑心,难道首领知道什么连他也蒙在鼓里的底细不成?
首领确认无误,收起地图,传令安营扎寨。士兵分工行动,搭帐篷的搭帐篷,生火的生火,忙碌中天色渐暗。
这些杂活向来不用萨菲罗斯动手,曾亦跟着沾光,二人无所事事,在湖边休息。首领携一左一右两名跟班,穿营走来,略略抬起下巴,示意曾,扭头交代:「 Waste him 。」
做掉他。
这命令下得极是突兀,连日相处,士兵多将那五台少年视为自己人,跟班呆立不动,首领提高嗓门:「 He's no use to us , waste him !」这才提枪上前。
萨菲罗斯不及细想,足下已率先反应,跨出一步,将曾护于身后,压低眉心,冷眼一扫,无需言语,便将士兵震慑在原地。
「 General ?」首领与他两相对峙,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将军。
没错,那便是萨菲罗斯的身份,他是——神罗战士领袖。
红底金字徽记刺在首领上衣左胸,同样也刺在他的上衣左胸,神字拖得极长的一竖插入心脏,像是尽忠的提醒。
神罗对他有养育之恩,更是他在世上唯一归属,为区区一个敌人背叛自己的归属,是卑鄙可耻的行径。
可是,曾不也早已为他背叛五台吗?虽然他们相识只有短短数日,但这却是他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不知不觉,他已将对方当做同伴,同伴有难而不出手相帮,岂有此理?卑鄙可耻的是战争,是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掌权者,而不是他们。他为神罗出生入死,杀敌无数,债已经偿清,他不欠神罗任何东西。
萨菲罗斯打定主意,表情反倒冰消雪融、趋于柔和。
「 He is under my custody , I will do it 。」
「 As you like 。」首领暗松口气。听闻这少年将军天生神力,剑术卓越,若非必要,自然不与他起冲突最好。
萨菲罗斯转身面对曾。
营火将两人影子拉长,曾站在阴暗处,目光沉定,深深注视他,似乎对自身处境了然于心,见萨菲罗斯回手按剑,蓄势待发,脸上毫无惊惧之色,仍静立于原地,像是吃准他不会伤他。
萨菲罗斯道:「他要杀你,你快走。」
曾问:「你放我走,那你怎么办?」没等他回答,又续道,「你不走,我也不走,咱们大干一场。」语气干脆,不留余地。
萨菲罗斯要的便是他这句话,当即展颜一笑,意气风发,赞许道:「好,大干一场。」
那少年将军与五台俘虏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在密谋什么,红衣首领怀疑他不忍心下手,密切留意他举动。萨菲罗斯倒没叫他失望,只听「场」字话音刚落,骤然回身,手中利剑势如闪电,横空而至,却不是向着那五台俘虏,而是冲他来的!
首领终归不是白坐上这位置,应变极迅,拉过跟班当挡箭牌。银光过处,士兵来不及惨叫,已四分五裂,血溅当场。首领趁机逃窜,嘴里嚷嚷着抓叛徒,一头扎进营地。士兵听他指挥,涌向两名少年,平静的湖边顿时炸开锅。
另一名跟班端起步枪。曾见过神罗兵开火,知那小小弹丸厉害,百尺之外,一发毙命,不容他抢占先机,飞起一脚,踹向他腕骨。士兵半边胳膊震至发麻,武器脱手而出,急忙去取双拐。曾抓住破绽,十字摆莲撩中他面门,卸掉他的头盔,紧接着一记下劈,足跟勾住士兵头顶,摔他个狗啃地,再顺势一碾,踩西瓜似地将他脑袋踩爆。
他外表文秀,没想到打起来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萨菲罗斯讶异道:「你会武功。」
曾从未正式拜师学艺,只在小时候经高人指点过几招,其他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野路子,平时当做杀手锏,隐忍不发,实在遇到危急情况才动手。
萨菲罗斯难得吃惊,他颇为自满,轻描淡写道:「五台男女老少,人人皆会,怎么你没听说?」
此说法在神罗军中广泛流传,萨菲罗斯亦有所耳闻,只是觉得太过荒谬,不以为然,如今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紧要关头,无暇详谈,士兵高声呐喊,成群结队向他们冲来。暗夜之中,枪口火光连番闪现,弹雨噼里啪啦,迎面洒下,泥巴草屑飞溅。
两人分别向旁躲避。萨菲罗斯挥剑打掉子弹,轻点足尖,纵身闪进敌阵。士兵但觉眼前影影幢幢,他人已像鬼魅般欺近,剑光暴绽,地上霎时多出几具尸体。
曾虽然会功夫,但到底手无寸铁,与装备精良的神罗士兵较量难免吃亏,萨菲罗斯边打边间或朝他看,确认他状况。
湖边开阔空旷,连个像样的遮蔽处也无,曾受火力压制,逼不得已,满地翻滚奔逃,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见先前两名跟班掉落的武器,灵机一动,心想反正没别的办法,何不试他一试,以牙还牙?冒险扑出,将两杆枪捞起,一边一支夹在胁下。他第一次开枪,稀里糊涂,不知有反震冲力这回事,扣动机关,武器猛向后跳,朝前的枪口被崩得斜指向下,差点误伤自己脚趾。敌人见他笨拙之态,哈哈大笑,怎料他无师自通,双枪在手,突突突一顿狂轰滥炸,先前嘲笑他的士兵毫无防备,被扫倒一片,真叫乐极生悲。
萨菲罗斯见他无性命之虞,总算宽心,聚精会神应敌。
他独自与众士兵交锋,却完全不落下乘,倒像是猫戏群鼠,游刃有余。一袭轻灵身影,在包围网内来去穿梭,行踪不可捉摸,所到之处,剑走龙蛇,挥洒自如,长长银发旋舞,飘逸如风。
萨菲罗斯从前均是受别人的命令而战,获胜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此次为自己挥剑,心境却大不相同。敌人蜂拥而至,殊死搏斗,险象环生,他却十分轻松写意,唇畔微微含笑,神采飞扬,越打越尽兴,剑光密密实实、交错织荡,沾人即是切肉断骨。
打斗掀翻篝火,火苗引燃附近的帐篷,化为熊熊烈焰。火光从后方照亮他,只见一道剪影,高大威猛,手提长剑不住滴血,脚下亦是碎尸遍地,血流成河,染血的面容为阴翳覆盖,模糊不清,只一双瞳子细竖的翡翠龙睛精光迸射。黑烟滚滚,他从中缓步涉过,宛如修罗现世,可怖之状竟令余下士兵无一人敢妄动。
忽听曾疾呼:「萨菲罗斯!」
循声望去,但见山包大小的庞然巨物横冲直撞,对他穷追不舍,相形之下,五台少年的身影渺如草芥,稍有差池便会被卷入成排的高轮,绞个粉身碎骨。此乃铁机傀儡,神罗的王牌杀器,全身由精钢打造,刀枪不入,重拳碎石破岩如捏豆腐,更搭载毁灭性强力火炮,绝非血肉之躯所能匹敌。
原来首领趁他们与部下缠斗,竟偷偷摸去将此物开动。
萨菲罗斯与曾交换视线,心领神会。营区地形平阔,铁偃甲驰骋无阻,对他们大大不利,走,方是上策。互相一点头,箭步向东面的山林飞纵。士兵当他二人露怯,重振旗鼓,夹道扑上前。曾蹲身横扫,撂倒两人,接着连续几个倒挂金钩,又快又狠,落花流水冲散拦路士兵。他本来腿长过人,发劲踢出时更显得修长笔直,双腿以腰为轴大开大合,在空中画圈,残影如圆月风车,连绵不绝,一头青丝跟着飘飘飞舞,极为潇洒。
萨菲罗斯此时也已突破封锁,与他会合。眼看二人就要遁走,首领哪肯放过,操纵铁偃甲,全力追击,排轮牵动履带狂转,地面在重压之下抖震,沙石过筛似地弹跳,火炮落位瞄准,火球漫射而出,朝二人当头轰下。
此击非同小可,两人急急卧倒,朝一株大树的树干后翻滚,差之毫厘,惊险避过。只听隆隆巨响,尘泥泼天,刚才所在之处已是个深广焦黑的窟窿。
队伍死伤惨重,上头的新晋宠将又是在自己陪同期间叛逃,回去不知要受何等责罚,首领气急败坏,连番炮轰,非将二人挫骨扬灰不可。一时间,火球流星,遍地开花,雷动之声震耳欲聋,湖面水柱爆冲,山中林木被炮火引燃,延烧成片。
火海重重,浓烟刺鼻,飞鸟走兽惊惶逃窜。身后敌人呼喝不止,伴随铁偃甲倾轧树木的哗哗之声。萨菲罗斯拉着曾手腕,以防走丢,二人履荆棘、攀乱石,苦苦寻找出路。其实黑夜烟尘中不辨方向,他们也不知道何处是生门,但凭心中不屈的意志一往无前。
两位少年是否能成功逃脱,抑或终将落入敌手、不幸罹难?问题恐怕永不会有答案,因为这场激战已令某种沉眠已久的、更为宏伟的力量苏醒,那便是……
自然!
脚下蓦地传来细微震感,两名少年驻足环顾,却未见铁偃甲发炮。神罗兵似乎也察觉不对,停止行进。密林之内仅余风呼火啸,十足的诡异。此间,震感迅速由细转强,仿佛千军万马汇腾,自地下奔近,花草树石,所有依附在山体上的事物均跟着震颤。曾究竟是本地人,瞬间领悟,但也只来得及说一个糟字,随即便是山崩地裂。
那高山湖泊发源于雪峰峰顶,由四面峦谷像个巨碗似的将其兜住,南岸这一隅,湖面平出下方山涧数十丈,一经垮塌,如堤堰决口,千顷湖水来势汹汹、瀑冲而下,洪流刮过,霎时将山林吞没。神罗兵营好巧不巧正建在溃口上,士兵被浪头卷向半空,跌落至死,惨叫声在山壁之间怆然回响。瀑布裹挟着泥石树木,万钧之力朝下直坠,水位眼看着上涨,附近一带渐成泽国。
怒浪滔滔,好似无数条蛟龙,张开血盆大口,翻转扭结、飞速突进。曾左右四处乱瞄,自林间缝隙望见一株高挂的古松,根干虬曲,深深攥紧山岩,似是十分牢固,急忙指给萨菲罗斯看。两人纵身跃往,偏只差半步,惊涛骇浪已灭顶盖下,曾急中生智,左手牵着萨菲罗斯,右手抽下腰带,扬臂掷出,缠住树干,搂向怀中。萨菲罗斯配合他发足蹬地,两人借势在空中一荡,竟是荡过哪里,水便淹到哪里,最后双双拥住树干,间不容发,逃过一劫。曾那根粗布腰带却是力有不逮,从中绷断。
波涛狂拍痛打,浊浪滚滚,激流汹涌, 两人水淹齐颈,拼死抱定古松,才不致让漩涡卷走。耐得片刻,水势减缓,最险恶的难关终是熬过,两人倚靠在一处喘息。庆幸之余互相打量,见彼此均是浑身湿透,平素梳洗得光顺柔滑的长发结成一绺一绺的,乱似水草丛,倒扣在头上,窘态可掬,不觉失笑。
怎奈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与他们作对,值此温馨时刻,惊闻一声砰然巨响,一大团岛屿般的黑影重重磕在对岸的山岩上,反弹开来,顺流而下,笔直撞向二人。定睛看去 ,竟是神罗无坚不摧的铁机傀儡!
那山岩被它一撞,整个粉碎,这撞上他们,还不给碾成肉泥。要是在旱地,轻轻松松躲向一旁便是,却又偏偏身处湍流,避无可避。萨菲罗斯熟悉铁偃甲构造,想来只有泅水潜入内舱,操纵其本身划走这个办法。心念甫动,身子朝外侧转,曾已瞧出端倪,抓住他手臂,摇摇头。
流水无情,此举凶险,看他满眼不舍,萨菲罗斯心中悸痛。他自然也不愿两人分开,只是他决意无论如何皆要护对方周全,硬起心肠道:「再不放手,你也会死。」
曾执拗不输他,五指如铁,攥紧他手臂,说道:「那我也不放。」接着嗓音骤低,黯然道:「你舍身成仁,自是英雄豪傑,難道我便是貪生怕死之輩?你也太小瞧於我。」
言下之意,是誓与他共存亡。
萨菲罗斯自幼丧母,与父亲形同陌路,更无其他亲戚,身边偶有个别相处得来的,也总是没多久便舍下他,不知跑去哪里,徒增失望,可说是从未体会过世间温情,忽闻曾说死也要同他在一起,字字深入肺腑,虽浸于冷水当中,胸口却是热血沸腾,不能自抑。只转念间又想到,他一生孤苦伶仃,难得遇上个真心待他好的人,眼看却要横死于此,以往经受的酸涩委屈纷纷涌上心头,越想越不服气,咬牙切齿,暗道:「天要我亡,那又如何?我偏要逆天而行!」握紧手中武器,说,「你我绝不会死。」
幽夜冥冥,波涛飘摇,他昂首傲视,威仪凛然。曾想起他们初见之时,觉得他神仙下凡,无所不能,再也不疑有二,笃信他便是帮助自己渡过劫难的贵人,当即抛弃悲观念头,亦郑重道:「你我绝不会死。」
铁偃甲沉浮之间已在近前,黑压压的身躯仿佛一座仇怨聚成的高塔,凌空倾倒,欲镇得他永世不得翻身。萨菲罗斯恚怒及顶,豪情直冲胸臆,浑身血脉贲张。徐徐转动手腕,剑锋含着一点微光,在漫漫黑夜里一挑一划。此剑悄然无声,浑不似他平常随手挥就来得凌厉,却是于岑寂中横扫山河,霎时风息水止,世界仿佛凝固,一股虚空之力,硬生生将那铁机傀儡阻滞不动。
少顷,铁甲四周的水像是煮沸般剧烈翻腾,当中涌起个鼓包,迅速涨大,严严实实将其笼罩在内。水泡膨胀至极,忽地爆炸,细密水柱万箭齐发,自中央朝外激射,竟将那金刚不坏的铁偃甲轰至灰飞烟灭!
罡风骤起,直入云霄,层层巨浪排山倒海推开,在山崖两侧之间来回卷荡。好一会儿,水流终于归为平和,浩浩汤汤沿着新开辟的河道蜿蜒远去。天空洒落一阵细雨,崖壁上,古松巍然依旧,在它庇护下的两名少年却不知所踪。
Chapter 5: 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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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曾渐渐转醒。长夜已尽,白日高悬,阳光晒得背脊发烫,他顶着刺目的光线撑开眼皮,发现自己俯卧在河边的卵石滩上,半截腿脚还没在水里,被流水推着轻轻晃荡。
头昏脑涨,骨头好像皆尽化去,四肢百骸软绵绵地提不起劲,他动弹不得,又躺片刻,终是朦朦胧胧忆起昨夜发生的种种。
萨菲罗斯以惊世骇俗一剑摧毁铁机傀儡之后,两人虽得以幸免于难,却遭剑风吹飞,卷入激流,接着便是稀里哗啦、天旋地转。
风急浪涌,周围一片汪洋,黑夜茫茫,浑蒙不辨方向,曾在滚滚波涛之中颠簸,灌了一肚子水,出于求生本能,双手在身边乱扑乱抓。久旱无雨,山上许多树木枯死,一冲即倒,随水漂流,竟真让他抱住一段浮木,不致溺亡。只是还来不及松口气,脚下蓦的一轻,连人带树滑下瀑布。先是飘忽忽的如堕云雾,跟着遭受重击,好像疾驰中的马车狠狠撞到石墙上,脑袋剧痛,再就不省人事。
他原以为自己跌落山崖,必死无疑,现在想来大约只是因为从高处堕下时,水面感觉亦是坚硬如铁,把他给拍晕过去而已,之后无意识中漂游至此,搁浅在河滩上,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环顾四周,所在之处是片回水湾,水质清澈,水流平缓如丝,两岸青山壁立,万仞险峰刀劈斧凿般直上直下,当中夹着一线狭长明亮的天空。
萨菲罗斯呢?
曾孤单一人,深恐对方遭遇不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起身,沿河岸寻找。张口欲呼,喉咙却又干又辣,发不出半点声音。忧急交加,忽见下游河心一抹银白的影子闪了两闪,仿佛便是萨菲罗斯那头月光似的长发。涉水游近,果然无错,萨菲罗斯双眼紧闭,仰面躺在一大蓬盘错的枯枝之上,脑后发辫散开,衣衫刮得稀烂,身上伤痕累累。他本来肤白,此时更是毫无血色,不知还活着未。那蓬枯枝流经弯道,在水中打了个旋,眼看要将他甩脱,曾赶紧朝前一抢,堪堪勾住他手,折臂搂住他颈项,让他枕在自己怀中,划回岸边。
萨菲罗斯身材伟岸,昏迷中如装满石头的麻袋一般沉重。曾肩拖背扛,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他弄到干地上。跪在他身边,并拢两指试他鼻息,只觉气若游丝。心想,这西域来客不会就此归西吧?伸手拍他脸颊。
萨菲罗斯经历彻夜激战,精疲力竭,只想休息,迷迷糊糊觉得左脸刺麻,不耐烦道:「我睡觉。」翻身不理人。
曾拍他不醒,下手愈重,听他说出此语,方知他只是睡着,白紧张一场,又好气又好笑。想来也对,他尚且健在,强悍如萨菲罗斯,又怎会有事?
萨菲罗斯似乎睡梦中仍在搏斗,眉头紧锁,抓紧武器不放。曾动了恻隐之心,去抽他手中长剑。萨菲罗斯以为敌人要卸他兵刃,收拢五指,抓得愈紧。曾靠近他耳边,温言道:「是我。」萨菲罗斯这才像是感应到他,松手任他拿去,神色亦舒展开来。曾安下心,见他睡脸祥和,自己倦意也被勾起,眼皮不住打架,挨着他席地而卧。
风清气爽,阳光照得浑身说不出的舒泰,潺潺流水催人入眠,他一觉酣畅,醒时已是傍晚,精神大振,再叫萨菲罗斯,仍是嘴里嘟嘟喃喃,翻个身赖着不起,索性不管,在附近拾了些干柴,升起篝火制碳,下河捉鱼来烹。
他随身携带的匕首被神罗军收缴,没工具解鱼,打起萨菲罗斯那柄长剑的主意。取到手中,将鱼儿置于一方平石上,摁住鱼尾,横过剑身,狠拍鱼头,却听「哗啦」一声,鱼儿活蹦乱跳,长剑倒像岩石风化般寸碎,仅余靠近柄部的尺来长一段。
百炼精钢何等坚韧,怎会轻易让鱼儿给撞碎?曾愕然望着半截残剑,想来定是昨夜萨菲罗斯那劲绝一击将其由内震裂,是以一受外力便自行崩解。眼前浮现出萨菲罗斯于惊涛骇浪中睥睨天下的傲然之貌,心驰神往,极是拜服,也难怪他疲累至此,久睡不醒。
长剑虽断,却倒还锋利,平平阔阔,更像把菜刀,剖肚剔鳞,无不得心应手。
萨菲罗斯一直睡到深夜,半梦半醒间,闻见一股浓郁的肉香,始觉饥肠辘辘,再也躺不住,睁眼坐起。
不远处点着一堆篝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另有一小堆炭火,未见明焰,只暗吐红光,偶尔蹦出几颗火星,上边用木棍搭着个架子,架上两条肥鱼,烤得滋滋冒油,热香四溢。曾屈膝守坐在炭火堆旁,知他肚饿,二话不说,取了其中一条递给他。
萨菲罗斯道声谢谢,接来便吃。他们运气不错,此河段概是鳜鱼卵场,夏末乃产卵盛期,鳜鱼群聚,捞之不尽,条条腹圆肚胖,均是平常罕觏的大个头。鳜鱼是河鱼中有名的佳肴,同海鱼一般刺少肉多,以炭火慢焙,鱼皮酥脆,肉质细嫩,极是鲜美,腹中填塞野菜野果,饱浸油脂,软烂爽滑,嚼之除腥解腻,唇颊留香。没一会,一条鱼啃食干净,只剩下光溜溜一根主刺。
萨菲罗斯意犹未尽,曾又把另外一条递给他。他接在手中,张口欲咬,见对方以手支颐,凝神打量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忽然想起先前他张罗野樱桃送给自己品尝时也是这般,瞧着他独自享用,扫了一眼炭火堆上的架子,已然空空如也,有些过意不去,停下来问:「你呢?」
他天真无邪一句关心之语差点把曾笑倒。也不看现在什么时辰,他要没吃点东西垫肚子,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坐着,不早饿死鬼投胎,两眼冒青光。心念一动,逗趣说,「我已经吃过了,这是专门喂大懒猫吃的。」
萨菲罗斯何其聪慧?跟他厮混一段时间,五台语已大有长进,听明白他阴着骂自己懒,照平常的性子,定怫然不悦,但此际他生平第一次获得自由,世界似由黑白变作五彩缤纷,所闻所感皆是前所未有的明艳鲜丽,是以并不怎么往心里去。
曾语气责怪,眼中却是笑意闪闪,倒像有几分纵容。萨菲罗斯想到事情都他在忙,自己从早到晚呼呼大睡,等着人安置,不是大懒猫是什么?深感受宠,内心甜如糖饴,鱼肉的滋味更添甘美,干脆满口承认,说道:「你把大懒猫照顾得这么周到,他这辈子赖上你了。」
曾故意同他唱反调,摇头道,「我看未必。大懒猫从小锦衣玉食,这样的苦日子,怕是过不惯。」
萨菲罗斯知他装腔作势,细嚼慢咽,淡然道:「走着瞧。」
曾一笑置之,再不同他纠缠,兀自起身,随手扯了片树叶,行至河边,两手捏住叶片两端,贴于唇上,以叶为笛,吹起小曲儿。声音清越,凤啼鹤唳,在远山之间悠悠回响。少倾,竟引来鸟雀三五,落在附近的枝头上聆听。萨菲罗斯实不知片叶亦能奏乐,感觉奇妙犹如魔法,只见柔柔月光照着他挺秀身姿,满背乌发随风微动,飘然若仙,不由得望至入迷。
饭罢曲毕,萨菲罗斯来到他身边,两人比肩而立。他那件曲领衫早已破烂,只有胸口的徽记还算完好。他既叛出神罗,便没必要再穿它,抓住前襟,一撕而下,扬臂抛入河中。两岸是黑魆魆的峭壁,天上明月深深,一道银辉在水面上轻摇,金红相间的徽记随波逐流,荡了一荡,旋即消失不见。萨菲罗斯的心情本来快美已极,临到真正同过去一刀两断,却无端感到一阵怅惘。
河流拐了个弯,隐入对出的山峦,曾举目远眺,忽发感慨:「此河而今易道,往后又会流向何处?」虽是言河,却似乎另有所指。
这一问切中萨菲罗斯心事,没想到他只一动念,曾已将他所思所虑原原本本道出。得知他也同自己一样,踌躇于将来之事,萨菲罗斯反觉宁定,答道:「永远不会走回头路便是。」
曾赞句有理,两人携手相望,俱是一笑。
Chapter 6: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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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休整一日,隔天顺游而下,探寻出谷的途径。起初担心神罗追兵,不敢久耽,行走甚速,过得几日,始终不见人找来,料想当时首领深恐受罚,急于将他二人正法顶罪,是以并未立即传讯回报,等到情势走糟,已然错失良机,士兵半数毙于他二人手下,其余的经地震洪水,即使有个别侥幸存活,沿着来时东绕西绕、七弯八拐的那条路回去报信,统帅再行部署,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届时他们早已去到云深不知处,南五台山水万重,要寻两个人,岂非大海捞针?慢慢放下顾虑,沿途仔细留心,打算找一处风景清幽的所在避世。
两人都是挑剔的主儿,从前无根浮萍,随遇而安,现今自己挑选栖身之处,必定要各方面臻于至善,万万不能马虎将就。可惜想法虽美,桃源乡却是难求。群山莽莽,奔走多日,仍一无所获。换做平常与他们一般大的少年,道路崎岖,餐风露宿,早已叫苦连天,二人从小历尽磨难,意志坚韧,却根本没当是挫折,边走边谈,互通所知,往往被对方的妙语逗得忍俊不禁,浑然不觉烦闷无聊。
这天运气不济,走到一座悬崖边,对面的山岗近在眼前,却为天堑所阻,隔着几丈宽的裂谷,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曾指错方向,颇感抱歉,正暗暗自诘,却听萨菲罗斯幽声问:「怎么,这边风景好?」
这是最初曾引他绕路而行说的话,被他反过来借以挤兑自己,面子上登时有些挂不住,着恼道:「你神机妙算,你带路。」
他細眉一拧,一双凤目,神光锐利,萨菲罗斯头回见他生气,轻嗔薄怒,英气逼人,比之平常的沉定内敛又是另外一番韵味,煞是好看,劈头盖脸挨了一句训,反倒勾唇而笑,徐徐赞道:「果然秀色可餐,不虚此行。」嘴上品评风景,眼睛却直盯着他。
此语轻浮,但他说得坦荡,毫无狎昵之色,是以并不显得油腔滑调。曾受他一夸,啼笑皆非,不好再发作,表面云淡风轻,自他目光下转过头去,装呆说:「此般景色,五台随处可见,平平无奇。」
萨菲罗斯冷哼一声:「别处关我什么事?」长发飘飘,大步迈下山。
这等于说是眼中只他一人,曾默然心喜,随他而去。
没走多远,乌云层聚,闷雷滚滚,下起瓢泼大雨。山路湿滑,泥泞不堪,夜晚将至,天色一寸寸黯淡,景物為雨霧所迷,灰黑模糊,难以分辨。两人記起来时路上,一方石盖自山坡斜出,恰似雨棚,急忙赶至,终于在天光熄灭之前到达。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二人整日价翻山越岭,俱已疲累,躲在石盖下的小小天地当中,草草吃了些随身携带的肉干野果充饥,竟全然不顾风雨交加,靠着山壁,香香甜甜打起瞌睡。
及至中宵,朦胧之际,一点微光透入眼皮,萨菲罗斯睁眼一瞧,黑暗中星星点点,一闪一闪,到处都是绿莹莹的亮光,浑不似人间,一时忘我,不知身在何处。
曾受到扰动,也醒过来,对眼前的异状却好像司空见惯,看他呆愣愣的,笑道:「是萤火虫。」
萨菲罗斯定睛细察,果然每一点亮光都是一只仅有毫厘大小的飞虫,尾部发出绿光,忽明忽暗,甚是奇妙。
雨霁云收,夏夜澄净如洗,明月皎洁,银汉横空,他们坐在半山坡上,视野开阔,只見下方的山坳之中,清溪盈盈,倒映着无数繁星,水天遥遥相对,皆是璀璨万千,流萤纷飞,宛如星辰雨落,叫人眼花缭乱。
虫儿在身边游移,萨菲罗斯看着有趣,玩心大盛,伸手一抓,将其中一只扣在掌内,五指作笼,任它上下左右团团转,始终无法冲脱,绿光透出指缝,一阵急过一阵。另外一只和它一道飞的虫儿不肯独自离去,围着拳头乱扑,好像拼了命也要救出同伴不可。
这对虫儿颇具灵性,两人天涯亡命,前途未卜,曾迷信运势玄学,不由得映射自身,感觉若将其拆散,乃是不详之兆,推推萨菲罗斯:「放它去吧。」
萨菲罗斯亦有同感,朝他点头一笑,松开手指。
虫儿振翅而出,与守候在外的同伴绕着彼此打转,像是在庆祝重逢。
夜色旖旎,一双荧火悠悠飞舞,两人目送蟲兒越过溪流,升入长空,忽然发现对面山腰正对此处的地方黑咕隆咚的,似是有个洞窟。踩着石头过到对岸,走近一瞧,还能有假?洞窟前荆棘丛生,荒草及腰,一左一右两株构树,哼哈二将,张牙舞爪,连同山壁垂下的藤蔓,将洞门遮得严严实实,若非那夜光虫引路,真不易察觉。此洞口窄内广,顶高丈余,干燥洁净,俨然一座气派的大屋,外面眼下虽然杂乱,但却难得是片平地,只要稍加整顿,便可作为院落使用,栽花培果,豢养禽畜,兼有山泉从旁泻下,方便日常取水用度。
此处得天独厚,两人十分中意,是夜便在洞中休息,早晨天刚破晓,又起来里里外外巡视一周,果然妙极,当即决定在此长住。
山谷草木葳蕤,二人并立于高台边,向下俯瞰。溪水波光粼粼,一条金带从苍翠的密林之间蜿蜒而过,溪谷开满绣球,蓝云紫雾,清美无暇,乃是人间少有的胜境。
暾出东方,灿烂光芒照耀二人相对的身影。昨夜的奇遇宛如梦幻,萨菲罗斯和曾目光灼灼,看着彼此,嘴上虽然没说,但心照不宣,均是一个念头,往后他们在世上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家。
Chapter 7: 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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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岁月深,时间倏忽而过,二人起初一板一眼地记日,后来想到,他们又不种地,讲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期,原是无需算那么清楚,便就停记,如此一来,日子过得更是飞快,及至木樨飘香,红叶悠悠,始觉秋意渐浓。
山洞经悉心打理,已是井井有条,家具器皿一应不缺。洞前藤草尽除,铺以青石板,崖边密密实实遍植花木,概为四处搜罗来的珍奇品种,布置随意,浑然天成,形成一道屏障,遮住洞口。从外面看,只道是座野山包,绝想不到内藏秘境。
萨菲罗斯叛出神罗三月有余,始终未遇追兵,二人料想此节已经揭过,决定去趟镇上,鬻卖狩猎所得,筹办物资越冬。
曾习惯早起,萨菲罗斯每晚与他同席而寐,醒时却只自己一人,早饭已备妥等候享用。其实他过去睡眠极轻,稍感风吹草动便即惊醒,而今远离征战,心无挂碍,是以一觉天明,大懒猫的雅号算是名不虚传。
出发这天清晨,他睁眼醒来,曾照例不在枕边,推门走出洞室,草木清香扑鼻,拂晓淡紫色的轻烟薄雾流淌于群山之间,云气晕开朝阳,柔柔曙光照树成影,撒下遍地碎金。
曾在空地中演武,身姿起伏拧转,青丝飞扬,衣袂翩跹,掌拂腿扫,劲风飒飒,所到之处落叶飘旋,赤红橙黄,艳丽之极,宛如成群的火蝴蝶,绕着他姗姗起舞,令人目眩神迷。
二人闲暇之余常常互相切磋,但他独自习练,萨菲罗斯尚是首次得晤。颇感好奇,抱臂半倚洞边的构树观看。
只见曾步法奇妙,变化无穷,姿态矫矢灵动,极为雅致,在外行眼中,不知有多么赏心悦目。但只要略通武学,便可看出,他出手阴狠毒辣,往往以虚打实,避正击斜,甚至不乏插眼踢档等下三滥的黑招,令正人君子不齿。偏巧萨菲罗斯自幼浸淫杀伐之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此种冷酷无情、粗暴果断的打法相当引以为是。需知,战场断头流血,生死存亡瞬息之间,但求克敌制胜,谁又讲仁义道德?
曾从头至尾打完,沉掌收势,把他一望,似是问他意见。
萨菲罗斯早有论断,说:「这是刀法,单掌为单刀,双掌为双刀。」折一段树枝在手,上前比划。裹缠劈削,除变掌为兵器之外,与曾方才演练的竟丝毫不差。他不知内劲如何运转,但得其形,未得其神,然而只看过一遍就全盘记下,已足够了不起。
那世外高人确实说过该 掌法托生于刀法,他一语道破关窍,曾颇感诧异,想是天下武功根出同源,一通百通,颔首道:「不错。」 把个中要诀同他细细分解。
此掌名为八卦掌,不像大多拳掌那般来去一条直线,而是重于变换,足踏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个方位,暗含五行生克,讲究刚柔并济,阴阳相合,气劲圆活,连绵不绝。
这涉及五台哲学,东西方文化迥异,萨菲罗斯听得似懂非懂,只默记于心。
两人准备停当,便就启程,在山野中穿行一日,于暮间到达最近的市镇。
此处乃神罗屯兵之所,队伍来回巡逻, 两人不欲引起注意,萨菲罗斯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遮去形貌,曾用泥巴涂脏脸手,扮做寻常村夫。
其时战火连天,山河破碎,南五台大半已经沦陷,百姓纷纷外逃,十室九空。残阳如血,照着断壁颓垣,寒风萧索,荒草萋萋,景象凋敝,街上只零星几家商铺仍在经营,售卖物品种类有限,全不复昔日繁盛,但两人久居深山,难得逛逛走走,倒也别具意趣。
行经一座大宅,忽闻阵阵娇笑,声若银铃,打破愁云惨雾。顺着倒塌半边的围墙看去,只见三名稚子在院内荡千秋,两人在后边推,一人脚踩坐板,手抓左右两侧的绳索,呼啦一下飞向半空。三人轮流游戏,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萨菲罗斯停步观望,似有歆羡之色,曾体察入微,提议说:「咱们回去也搭一座。」
他天生擅长逢迎,只要有意笼络,常常能投其所好。此语正中下怀,萨菲罗斯立刻解颐道:「好。」
两人换了些糖米油盐,萨菲罗斯爱读书,又挑了若干书本,统统装在一口麻袋里。事毕天色已晚,反正也不着急赶回,就在镇上歇脚。到客店要了数样小菜,正在吃饭,一帮士兵大摇大摆迈进店里,占了相邻的空桌,扯着嗓子支使伙计送酒肉来。
神罗军横行霸道,五台人民怨怼已久,其他食客立时停止交谈,店内仅余碗筷之声。那士兵个个带枪负铳,店家迫于威慑,不敢违背,菜肴流水价送上来, 不一会摆了满满一 席。士兵一边大吃大嚼,一边东扯西拉讲闲话。曾本来自顾自地埋头扒饭,忽然听他们提起萨菲罗斯,不由得把正主一瞄。两人交换眼色,均觉得不要打草惊蛇为上,装作若无其事,竖耳静听。
士兵们七嘴八舌,谈论萨菲罗斯的神勇事迹,有些萨菲罗斯自己都不记得做过,却叫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历,又说只可惜年纪轻轻死于非命,言语间甚是扼腕。原来神罗官方当萨菲罗斯已经殉职,给他追封了一个英雄称号,作为典范大肆宣扬。
这段时间以来曾向萨菲罗斯学了些洋文,虽然不会读写,但日常会话无碍,连猜带蒙,对他们所说内容听懂了个大概,见他们口中死于非命的对象好端端坐在面前,闷声狂笑,俯身对萨菲罗斯低语:「原来你是鬼。」
那些士兵添油加醋乱说一气,明明素未谋面,却像十分了解他,萨菲罗斯亦感可笑,自嘲道:「要知道做鬼这么快活,我早就不当人了。」
他对过去几乎闭口不谈,但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留恋,又怎会放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将军不做,跑到深山老林里做野人?曾想他从前过得肯定很不如意,心中一软,不再拿他逗乐。
士兵们随后聊到当前战局形势,言辞愤慨,大骂什么damn Wutaian云云 ,说是五台国府守御极严,针插不透,水泼不进,神罗数次强攻皆铩羽而归,平白损兵折将。末了话归原题,总而言之,倘使神罗英雄尚在,绝不至此。
其实萨菲罗斯和曾两人闲云野鹤,战争双方谁输谁赢跟他们并无关系,但因先前在神罗手里吃过苦头,听说其连连败退,幸灾乐祸。
萨菲罗斯悄声问:「你可知五台守城,最大功臣是谁?」
按常理推断,那自是五台国主如月,但若然如此,他又何必问?曾料定他在打歪主意,不同他猜谜,请教道:「愿闻高见。」
萨菲罗斯说:「是你。」
怎么是他?
曾不明所以,萨菲罗斯分解道:「你策反敌方英雄,舍己救国,居功至伟。」
这番话似是夸人,实则把他自身抬得甚高,好像凭他单枪匹马便足以扫平五台,简直大言不惭,然而曾信他确有神通,不以为怪,顺着他一本正经胡编:「我是五台间谍。」
战争涉及到两国人民数以万计的生命,在他们口中却如同儿戏,越说越不着调,自己都觉得好笑,几近喷饭。
当晚,二人在客店住下。路途劳顿,稍作洗漱便上床休息。一夜无梦,正自熟睡,忽然被巨震惊醒。其时天已蒙蒙亮,曙光依稀,屋内桌椅等陈设颤动不已,灰尘如雨,扑簌扑簌往下落,椽梁摇来晃去,轧轧之声不绝于耳,似将倾颓。两人急忙披衣起身,携带行李,和其他住客一道涌出店外。
过不多时,震动逐渐息止,街道上挤满难民,大都衣衫不整,形状狼狈,一些房屋受灾倒塌,死伤者众,亲友在废墟旁伏地痛哭,本就经过战火摧残的市镇更显破败,惨不忍睹。神罗军出动,布置戒严,以防刁民趁乱起事。两人惦记自己的家,不再逗留,避开盘查,潜行离去。
回到山谷,四处察看,洞外山体坚实,植被又厚,无甚损害,洞内大体一如旧观,只里端角落的石幔破裂,露出尺许宽的罅缝,借油灯探视,其后幽邃深暗,似是别有洞天。
二人平日起居偶感微风,加之即使门户紧闭,洞内也不嫌滞闷,早疑心哪里有个透气孔,而今方知原是此处,决定前往一探究竟。移开碎石,侧身挤入,初时极狭,往后却愈渐宽敞,道路蜿蜒降低,中间分布大小洞室若干,复杂犹如蚁穴,深广堪称地宫。
洞中石笋林立,石潭叠瀑,各色奇岩形状万千,云海松涛,马奔鱼跃,鹰腾虎扑,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下,瑰丽雄伟,仿佛泥灰浇筑的凝固世界。
路遇连续几座半人高的石台,光滑洁白,似是玉床。萨菲罗斯说:「这是墓。」说罢躺倒,双手置于身侧,合眼装睡,神态安详,便与西方君主棺椁上雕刻的寝像别无二致。
曾想起神罗传闻他英雄早逝,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你就在此长眠,我每日敬香供奉。」撇下他,转头就走。
刚迈开步子,台上「死人」忽然诈尸,捉住他手腕,起身坐直,沉声道:「我是恶鬼,阴魂不散缠着你。」
他一脸阴沉,森然可怖,曾却不惧反笑。萨菲罗斯与他对视,也不觉一笑。
地宫内盛景纷呈,妙趣无穷,两人边走边玩赏,浑然不觉疲倦。行出七八里,地面愈渐湿滑,水珠顺着洞顶的石钟乳滴滴答答,仿佛落雨。
曾拢住火苗,以防灯被浇灭,却发现周围丝毫不见黯淡,石壁晶簇丛生,宛如水晶树夹道,琉璃幻彩,莹莹耀目,竟是天然光源,比灯盏更为明亮。
萨菲罗斯识得此乃灵泉经长久岁月凝成的结晶,包含风火冰雷等奇妙魔法,神罗称之为魔石。天然魔石十分珍贵,区区一枚便价值千金,如此巨大藏量,换成钱财,只怕这辈子也花销不完。二人虽非财迷,但想到坐拥宝山,不禁自鸣得意。
再向下深入,流水叮咚,一条地下河浅浅漫过。
沿河前行,忽闻一声尖啸炸响,如雷贯耳,似刀穿胸,锐利之极。河水沸腾,水珠过筛似地乱跳。曾被震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站立不稳。那啸声越转越高昂,在整座地宫内来回激荡,持续了好久,又同起时一般,戛然而止。
耳内嗡鸣不已,曾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道:「前方必有猛兽盘踞。」
当初在山洞住下时,他就满腹疑惑,为何此处环境优越,却洁净异常,无半点野兽踪迹,莫说狮虎熊豹,就连素喜穴居的蝙蝠、燕子之类也没见一体,还道是他们福缘深厚,不料底藏玄机,单听那长啸之声,绝对非同小可,威慑方圆十里,百兽趋避,只怕是什么道行极深的妖怪。
萨菲罗斯天生体质超凡,只微微有些惊讶,别的无甚感觉,不以为然道:「猛过大懒猫?」
曾想到神罗的精钢巨甲也吃不住他一剑,有如此得力的靠山在侧,实是没什么好忧虑的,展颜道:「大懒猫天下第一。」
萨菲罗斯从前在军中众星拱月,吹捧听至耳木,却没人说得像他这样天经地义,仰赖之情自然流露,胸口热暖,利落地一点头,「走。」竟要去会会那妖怪。
他素来自负,曾也是一身傲骨,两人既然已经视此处为己有,弃之而去,拱手退让,那是万万免谈,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斗他一斗,除之而后快,谈笑间举重若轻,心里却为随后的恶战暗做打算。
Chapter 8: 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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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下河引二人来到一座大洞。只见穹顶高悬,石幔层层垂下,河水汇聚成潭,中央一座石台,形如浮岛,周围立着几根粗逾数人合抱的石柱。此洞广纳天地精华,满壁琼晶,真乃神仙洞府,金碧辉煌,纵是皇宫宝殿,与之相较亦黯然失色。
潭水清澈见底,最浅处深不过膝,其下折戟断剑,枯骨累累。二人推测,许久之前,曾有大批志士前来降妖,经过殊死搏斗,最终不敌,葬身于此,那发出长啸的妖物势必就在左近。
二人找了一圈,正往中央高台查探,忽然,长啸声又起。此番曾早有准备,用布团严严实实堵住耳孔,没再闹个方寸大乱。
长啸声中,波翻浪搅,潭水皆尽涌向中央石台,似乎那儿有个注不满的无底洞。不一会,整座洞穴抽干,露出遍地骷髅。可以想见,当年尸山血海,如何惨烈。
啸声甫歇,寂静当中,只觉山雨欲来。二人足下细震,一道水柱爆起,如瀑布倒冲,将地上的骸骨炸得稀碎。
萨菲罗斯和曾闪向两旁,刚刚避过,只听凌厉的破空之音,水箭成行,自空中接连射下,附影随形,穷追不舍。那水箭虽是由至柔之物凝聚而成,却是迅猛如雷、锐可穿石,扎在哪,哪里便落下一个深窟窿。
两人自然不至于傻到以身试法,沿高台周围的石柱绕行,将其作为掩护。那水箭似有灵性,见伤不及他二人,气急败坏,狂泻而下,打得石柱千疮百孔。
东躲西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奈何那水箭变幻莫测,来去无形,是敌在暗,我在明,就算有心反制,也不知怎么反制才好。
两人匪夷所思,彼此对望,均是一脸茫然,拿不出主意,心想难道遇上幽灵?
正在烦恼之际,忽然罡风扑面,却见空中鳞纹隐现,定睛瞧去,一尾怪物蜿蜒盘曲、呲牙咧嘴,向他二人俯冲而至。那怪物长逾十丈,鼍首蛇身,鱼鳍鱼尾,脊生尖刺,鳞甲遍覆,颏下两道长须,背上一双蝠翼,冰雕玉琢般通体透明,要不是鳞片微泛青光,勾勒出一圈轮廓,真是无迹可寻。
不消说,自是它在兴风作浪。
这怪物其貌似龙,兼能控水,与五台自古崇拜的水龙神颇为相像。曾心存敬畏,想到触犯神威可是要遭天谴的,惴惴不安,但见那怪物面目狰狞,哪有半点神仙的样子,邪龙还差不多,又拿不准。
他神色踌躇,萨菲罗斯瞧在眼里,大为疑惑,转念想起军中见闻,那怪物仿佛便是五台守护神龙,明白他的顾虑,问道:「它是……?」
曾虽堵住双耳,不闻其声,然读他表情唇形,亦知所言为何。弑神乃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此龙分明欲置他二人于死地,难道要他们束手待毙不成?横下心来,斩钉截铁八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话音刚落,怪物已扑至眼前。萨菲罗斯一个外来客,百无禁忌,得他此语,操起手边一杆斜插在地里的长枪,振臂掷出,又狠又准,扎入那怪物右眼。
那水龙废了一只招子,头颈乱扭,引吭痛叫,震得整座洞窟天摇地动,翅膀扑了两下,身子倒转方向,长尾排山倒海、横扫而来。
两人齐齐卧倒,一阵烈风呼啦啦刮过头顶,只听轰然巨响,方才藏身的石柱已被拦腰扇倒,四分五裂坍塌在地。
萨菲罗斯出手即得手,信心大增。古战场残兵俯拾皆是,用之不尽,他因地制宜,随取随发,那水龙领教过厉害,再不敢冒进,迂回周旋,在远处对攻。
一时间刀枪飞电,水弹流星,礼尚往来,好不热闹,却是谁也伤不了谁。对峙片刻,那水龙蓦地收势,身子一卷,化作一个漩涡,消失无踪。
萨菲罗斯毁其一目,料它不肯轻易罢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
忽听隆隆之声大作,巨浪拔地而起,犹如城墙,围绕中央高台,将 洞顶都遮蔽,投下黑压压的影子。浪头升至极处,陡然崩溃,狂潮呼啸,挟千钧之势,瞬间席卷全洞。
激流一抹而过,地上的刀枪剑戟、骸骨石块尽数掀飞。两人将这些杂物当做落脚点,不停纵跃,才不致被吞没。一片汹涌之中,水龙细长的身子上下翻腾,水柱节节爆冲,向二人逼近,险象环生。
此时水已淹到与高台平齐,曾急中生智,猛然想到,那妖龙始终围绕高台打转,千方百计阻止他们接近,定有蹊跷。侧目望去,一道雪亮的光在眼前一晃。只见一把长刀,柄上尖下,倒插在高台正中,气息冷冽,纵遥遥相隔,也能感觉得到,绝非凡品。
寒芒闪烁,透过惊涛骇浪,宛如无边黑夜里的一点孤星。
……说不准,还是那水龙的克星。
曾见到那长刀,只道是把神兵利器,非设法谋得不可,萨菲罗斯却仿佛蒙受感召,内心激越不已,毫无来由的,就觉得此刀与自己有莫大关系。
或因他是夷人,兼存毁目之仇,那妖龙追他格外紧。两人互通眼神,均觉得分头行动方是良策,便由萨菲罗斯诱敌注意,曾绕后去取那长刀。
萨菲罗斯手头仅一把锈剑,聊胜于无,全凭一己神力舞得虎虎生风,护住周身。他行动敏捷,在水箭的缝隙之间穿插闪避,那水龙连番上突下扑,始终奈他莫何。拖延片刻,曾已踏着浪尖上的浮物跃至高台前,发足在离得最近的石柱上一点,下临滚滚波涛,横空一荡而过。
正以为计成,妖龙勘破他二人声东击西的把戏,抖抖翅膀,冲向洞顶,打了个旋,折堕直下,势如降雷,瞬息间已将他必经之路截断。曾足下凌虚,无处借力,眼看就要撞进龙口,粉身碎骨。萨菲罗斯急来救援,只是相距甚远,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
那水龙贴近看更是巨伟可怖。眼睛圆凸,其大如井,灰白无神,鼻孔喷着粗气,满嘴尖牙利齿交错箕张,单一根都足有人高。曾身陷绝境,却是面不改色,目光坚定,双掌齐出,在龙首上漫不经心地一带一拂,人如飞花飘旋,轻悠悠地从旁滑开。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看似容易,实则极其深奥,讲究顺势而为,将对手之力化归己用,需得角度力道一丝不差方成。
曾沿龙脊游走,妖龙尾大不掉,发箭又恐误伤自己,竟不能立时甩脱,长躯盘成数道,团团合围,形成螺旋陷阱,将他绞杀。曾不等陷阱收拢,瞅准时机,奋劲一蹬,自尽头的窄口鱼跃而出,龙尾铺天盖地、当头拍下,堪堪与他贴面擦过。
这一来一回,曾已纵至立刀之处,一个鹞子翻身,左脚勾住刀镡,将长刀从地 里拔起,接着飞出右脚,在刀柄尾部一踹,口中唤道:「萨菲罗斯!」
「嗡」的一声清啸,一线寒光闪掣。
两人配合可谓天衣无缝,萨菲罗斯刚踏上高台边缘,那长刀亦恰巧驰抵,直似曾就在他身边,亲手递呈与他一般。
此刀深藏地底,他生平未见,握在掌中,却无比熟悉。久违的触感如霹雳过体,从头到脚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仿佛找回自我缺失的一部分,人刀合一,重归完璧。
妖龙狂嘶怒吼,朝他扑来,他看也不看,刀随意动,浑然一挥。一泓青光吹过,那水龙忽然间像被施了定身法,停在空中,长躯僵滞片刻,从中分成数环,逐一错开,竟是如线切豆腐,被那细丝般的刀光齐齐削断。
悲鸣长长回旋,妖龙解体,化作滂沱碧雨。洞中不见天日,却下了一场雨,湿气流泻,蔚为奇观。
那非是一般雨水,沾衣不湿,散作点点流萤。绿光飞舞,曾朝萨菲罗斯望去,只见他傲然屹立,庄严威武,手中长刀胜雪,衬得他如战神降世。
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状似歆羡,萨菲罗斯不无得意,莞尔道:「古语有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诚不欺我。」
这是句大反话。二人前后历险皆关乎于水,应是上恶若水,水不争则已,争起来要人命。
曾心里好笑,表面上装腔作势地摆摆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语又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原来如此。萨菲罗斯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受教了,曾先生。」
二人相對解頤,手捧新得宝器,仔细端详。
那刀长九尺,刃宽却不过两寸,刀镡精雕细琢,纹饰华美,刀锋薄如蝉翼,却是锐不可当,吹发可破,侧耳聆听,可闻细细吟啸之声,似通灵性。有道是,白月寒冰,纤尘不染,紫电清霜,古意森然。
曾掂量了一下,此刀极为沉重,寻常人提起都难,别说用来御敌,自己先被坠得跌个大跟头,只有萨菲罗斯天生神力使得,虽是古物,却仿佛专为他而造,正是宝刀配英雄,感慨道:「此刀非君莫属。」
萨菲罗斯亦有同感,想起他过去受命寻找的五台镇国宝刀,起了竞争心,说:「此刀与正宗相比,只怕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镇国宝刀失传已久,徒留其名,具体何等模样谁也没见过,曾使坏诈他:「此刀便是正宗。」
他言之凿凿,萨菲罗斯果然上当,奇道:「你认得?」见他掩口窃笑,方悟到受骗,搖頭歎息,甘拜下風。
說笑點到為止,曾重又打量那寶刀,想起他少时所遇高人留下的偈语,竟一一应验,喃喃道:「神龙现世惊天地,宝刀破邪定乾坤……」
他自言自語,聲音甚低,薩菲羅斯不明就里,才要發問,抬起眼睛,却见一股黑色瘴气,自曾后方腾起,迅速由淡转浓,向他袭来。萨菲罗斯面露惊异,曾顺着他目光回过头,只这转瞬间的耽误,已不及躲避,叫那黑气团团裹住。
那烟气似有剧毒,曾身陷其中,如受千刀万剐,痛入骨髓,登时跪倒,蜷伏在地。萨菲罗斯伸手拉他,让一道虚空屏障挡开,不能接近。那黑烟看似缥缈,无有实质,却是韧如胶皮,怎么也撕扯不断。
掌中宝刀震颤不止,仿佛棋逢对手,要与之一战,萨菲罗斯侧过刀锋,黑烟被寶刀的清光一照,似是露怯,凝縮成线,长虫鑽地,遁入曾额心,消失不见。
无形障壁消解,萨菲罗斯来到曾身边。只见他一动不动,昏迷在地,脑门正中被那毒烟烧出一点黑印,身上倒是未见有何损伤。萨菲罗斯正要检查他状况,曾猛地扬起头,掀开眼皮,两眼凶光迸射,一脸杀气腾腾,完全变了个人,那狠厉之态,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倒像是薩菲羅斯手刃的那邪龙。
他额心印记似乎具有无上神威,萨菲罗斯受到震慑,一时间呆住了。在他发愣之際,平地一股旋风将曾托起,吹得他的长发在身后飘展,淡淡鳞纹浮现,那水龙竟又死而复生,长躯盘绕,将他护在当中。
曾越升越高,離他越来越远,萨菲罗斯回过神来,奋起直追。曾冷眼将他一盯,水龙听其调遣,引颈长嘶,扭转身子,狂飙而至。萨菲罗斯横刀相抗,这次那宝刀却好像失去奇效,细如柳丝的刀光叫那水龙一冲即散,龙首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上,萨菲罗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Chapter 9: 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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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龙雷霆一击将他摔出老远,待萨菲罗斯清醒,举目四顾,妖龙无迹可寻,曾亦不知去向。他们自认识以来,同行同住,朝夕相伴,而今忽然失散,徒留萨菲罗斯形影相吊,千头万绪,不知所措。
妖龙听曾驱使,只要找到它,便可顺藤摸瓜找到曾,但此洞如地底中枢,四通八达,岔路众多,那妖龙懂得化水遁形,实在无法预料会蛰伏在何处。
萨菲罗斯揣摩前事,曾性情骤变、翻脸无情,乃至妖龙死而复生,似乎都是由黑烟所致,来到原处,搜寻线索。
黑烟起处,亦是那宝刀立刀之处,两具骷髅盘腿坐地,一具仰面躺倒,一具双臂交叉,做搂抱之状,极为亲密,似是怀背相贴而死。两具骷髅皆着铠戴盔,铠甲由鱼鳞似的金属片连缀叠覆而成,虽然已经腐坏得七七八八,但仍然可以看出当时精美的工艺,此乃身份象征,可想而知,死者生前地位崇高。
地面隐有刻痕,萨菲罗斯拭去尘泥,仔细分辨,只见一篇文字,铁画银钩,风骨遒劲,写道:「时逢天下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叛党趁机起事,挟水神逼宫,余奉诏讨贼,将乱军逼至此洞,鏖战三日三夜,险胜。」
文中所指,应是两百年前五台内战时期。水神……莫非是那妖龙?留书者身为一军之长,既已取胜,又怎会曝尸于此?萨菲罗斯满腹疑问,接着往下读。
「贼首执迷不悟,施祭妖法,堕入魔道。水神受魔气所污,供其驱策。御赐宝刀正宗,破邪显正,乃其天生克星。然余与贼首相交多年,恩深爱笃,不忍痛下杀手。为全忠义,借正宗之力将其镇于此间,以身殉友,永世不离。权宜之计耳。魔法不除,神龙不复,特留此书,警告后世。」
曾年纪虽轻,却颇具心机,说话虚虚实实,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事先又没读过这篇遗文,断定那宝刀为正宗純屬戏言,不想竟一语成谶。
萨菲罗斯知晓前因后果,感慨良多。那黑烟想必便是叛贼尸身残余的魔气,曾受其附体,以致迷失心智,如五台护国神龙一般狂性大发。
行文到此终断,只字未提如何破除魔法。萨菲罗斯不肯善罢,继续向左擦拭,袖子一抹,尘埃翻卷,由上至下淡出寥寥四字,写得乃是:「宝条绝笔」。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四个字,不敢相信自己双眼,似乎这落款比前文跌宕起伏的故事更令他惊异。
这同他身世有关。他母亲虽是胡姬,生父却是五台血统,如果他随父姓,便是叫做宝条。
其实宝条乃五台大姓,人数众多,也不尽有亲缘关系,但正宗触掌犹如过电的熟悉之感,他毫无疑问属于留书者一脉。萨菲罗斯想到先祖舍命陪知己的慷慨壮举,不禁豪情盈胸,末了推及自身,又觉心冷,难道这两具骷髅便是他与曾的下场?
他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回曾,想了一想便就作罢。先祖遗书记载,正宗乃魔气克星,萨菲罗斯斩杀妖龙时,发觉二者互存感应,说不定能借其指明方向。横刀身前,宁神静气,却不闻刀灵之音。手中一口雪亮的宝刀不知怎的,竟在短短时间内光华尽失,锈迹斑斑,活像一根烧火棍。
左右无计 可施,他便不急于离开,垒石为坟,将两具骷髅埋葬。因不知叛贼姓名,墓碑上只得写道:「先祖宝条氏与挚友佚名之墓」。
遗物中有一幅绘制详尽的地宫全图,他们反正已经用不着,萨菲罗斯将其收入囊中,余下的随尸骨一起埋葬。
脑中念头纷繁杂沓,他总觉得遗漏掉什么重要信息,翻来覆去推敲先祖遗书,看到「逼宫」二字,猛然灵光乍现。
他好迟钝,那叛贼生前执着于权力斗争,怨念深重,以致成魔,现附身于曾,会往何处去,不言自明。
萨菲罗斯想通这一节,再不耽误,即刻出发前往五台国府。洞中一条主路与地面相通,过去是叛军据守的关卡,沿途可见士兵尸骸、散落的武器,以及被破坏的石墙、栅栏等防御工事。道路宽敞平坦,畅通无阻,萨菲罗斯拾了一截魔石晶簇,擎在手中,当做照明。洞顶越升越高,石壁越来越开阔,喇叭状扩张成一广口,行不多时,冷风袭面,已然来到洞外。
夜色深沉,原来距离二人进入地宫竟然已经过去整整一日。洞外渺无人烟,是片广袤的荒野。地势圆凹,像一只碗的碗底,远方绵延的山峦似是碗沿,西方一座巉崖,直插云际,形状瞧着有几分熟悉。萨菲罗斯略加思索,忽然记起,他来过此处。正是在此处,他与曾联手重挫神罗军,如鸟投林,终获自由。无错,这便是古图中圈注的正宗藏刀处。想来成图之时,此处本是旱地,其后山河变迁,为堰塞湖淹没,直至不久前,地震将湖震塌,才得以重见天日。那古图概为宝条氏后人所绘,代代相传历经百年,辗转漂泊来到西方,被萨菲罗斯的生父献给神罗。
难怪五台护国宝刀,五台人自己反而不知下落。
首领眼见大湖,丝毫不露惊讶之色,想必早已知情,那鐵偃甲便是用于轰山泻湖的。萨菲罗斯素来与生父不和,形同陌路。家门往事,父亲宁愿告诉外人,也不同他讲,生分至此,但神罗中厉害的战士不止他一个,偏偏派他前来,好像又希望他收复祖传宝物,背后用心,实在令人费解。不过,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同曾结缘。夫正宗他本无意取之,最终却阴差阳错为他所得,不可不谓命也、运也。
阴云密布,寒风刺骨,枯草连天,不堪霜冻,倒伏在地。故地重游,此番却只他一人,明媚风光变作一派凄凉,恍如隔世。萨菲罗斯孤身立于莽莽天地间,百感交集。
Chapter 10: 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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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离开那地穴,星夜兼程,取道北上。地形因震,多有变迁,道路屡屡中断,然而他意志极为坚定,只要下定决心,必全力以赴,誓达目的不可,有时仅凭日月星辰指引,在荆棘丛生的荒山中乱闯。
他纵然体质强韧,远超凡人,但总不是钢筋铁骨,如此不眠不休,连正经饭也未吃上一口,到第七日晚间,终于不支累倒。
秋冬之交,越往北行景色越是凋敝,漫山红叶落尽,方圆数里尽是瘦骨嶙峋的枯树,没个遮风避雨之处。萨菲罗斯拣了一块干燥的地方,草草升起篝火,背靠树干,合眼便着。然而心有挂牵,怎么也睡不安稳,梦中仍在拖着双腿不停赶路。走着走着,恍惚间,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腾云驾雾,翻山越岭,回到那绣球花开,遍地蓝紫的溪谷。
他飞过小溪,沿着花木荫掩的幽径拾级而上,来到与曾共居的山洞前。空地整整齐齐铺着石板,山泉浇灌的池塘清澈见底,洞口一左一右、两株构树,枝繁叶茂,一切景观宁和如旧。
推开洞门,月光倾泻,家裡一道青丝如瀑的挺拔背影,似在等候他,不是曾又是谁?
曾款款转身,眼望见他,展颜相迎,唤道:「萨菲罗斯。」
此情此境太过鲜明,萨菲罗斯霎那间忘却自己身处幻梦,只道这一切都是实 实在在发生的,他们真的重逢。
但见曾眉目含笑,长身玉立,神貌可亲,薩菲羅斯突然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抱抱他。身隨念動,探出手臂,豈料才輕輕一觸,眼前人卻整個粉碎,化作流螢飛散,點點冰涼,透體而過,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萨菲罗斯一个激灵惊醒,心里突突直跳,好一会才平定,只觉得喉咙干哑,头痛欲裂。
长夜将尽,曙 色浑蒙,在他熟睡中,不知不觉下起雪来。冷雾迷离,像成群的鬼魂在林中飘荡,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无声静落,天凝地冻,鸟兽绝迹,千山万壑皆是一片缟素。
闭眼睁眼,醒觉之间,景象全非,萨菲罗斯呆坐片刻,终记起前事,由失而复得喜出望外,到得而复失转眼成空,心情一落千丈,胸中苦闷,几欲发狂。
从他记事起没人拥抱过他,他自是不知如何亲近于人。曾与他境遇类似,是以两人虽然亲密,但一直恭谨守礼,夜夜联席而卧亦未有逾矩之举,至多不过执手相牵。然而人非草木,七情六欲,无可断绝,萨菲罗斯自地宫得见先祖与那叛贼相拥而亡,隐隐有所念想,思虑致梦,只是他又没真正拥抱过誰,那是什么感觉,当然梦不到。
雪已降下多时,覆盖他身,眉发全结的是霜。古有诗云:「闻君欲去潜销骨,一夜暗添新白头。」是说为与知己分离发愁,内心极度忧悒,骤然苍老,头发全白。萨菲罗斯初读不以为意,此番回忆起来,却已身在诗中,不禁黯然神伤。想他生就银发苍苍,似乎早有预示这辈子天煞孤星、命途多舛。
他自嘲归自嘲,要做的事却不会因而废止,抓了两把雪吃下解渴,便又爬起来赶路。
过了几日,走出山中,道路愈渐平坦,时遇农田、房屋,再便是零零散散的村庄聚落。
这天,正走在路上,忽闻孩童惊叫,一物破空而至,自脑后袭来。萨菲罗斯抽刀回身,斩落于地,见是一枚卵石。偷袭他的孩童躲在道旁的竹篱笆后,被他沉下眉心一瞪,登时面如土色,仓皇而逃,嘴里大声嚷嚷:「鬼啊!有鬼啊!」
此处已是五台腹地,远离神罗占区,那小孩哪里见过异域人,萨菲罗斯肤白胜雪,细瞳绿目,银发蓬乱,不像鬼又像什么?
曾待他有如常人,从不拿异样眼光看他,与他相处数月,萨菲罗斯渐渐忘记自己形貌独特,不容于世,这下却又叫他重新想起,内心暗暗发狠,等他找到曾,便和他潜入深山,逍遥度日,再也不與这些凡夫俗子打交道。
他用布条将正宗缠起,裹上斗篷,戴上风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专挑偏僻的小径走,经过几个市镇,终于抵达五台国都。
五台国都坐落在大窍山麓,景象繁华。他到时似乎逢上什么节日,满城张灯结彩,熙来攘往,集市上五花八門,賣什麼的都有,兼有舞狮舞龙的,喷火、踩高跷之类表演杂耍的,一派喜气洋洋。芸芸众生,上至前呼后拥的达官显贵,下至一文不名的流浪汉,千般面孔,萨菲罗斯鱼目混珠,也没人发现他是异乡来客。
他说五台话略带口音,未免引起注意,干脆装聋作哑。听坊间议论,原来近日捷报频传,国主如月膝下又新添公主,取名尤菲,公主诞生之际,天放异彩,龙行云上,视为祥瑞之兆,此来三喜临门,举国欢腾。
萨菲罗斯听闻神龙消息,便知自己推测无误,曾果然来到此间。
尤菲公主乃国主如月唯一掌上明珠,响当当的王储,曾继承两百年前那叛贼怨念,想是打算对她痛下毒手,以雪兵败之恨。
宫中精兵强将数以万计,他纵得神龙襄助,然势孤力薄,逞匹夫之勇,横冲直闯,无异于自寻死路。萨菲罗斯知曾心思缜密,深藏若虚,虽魔气附体,狂性大发,却也不至于智谋全失,变成个傻子,既已来到五台国府,又迟迟不发难,定是在暗中蛰伏,静候良机。
皇室将在第三日上为公主举办诞生庆典,开放禁宫,迎接万人观礼,趁乱行事,再适合不过。萨菲罗斯估摸届时死伤只怕不计其数,可笑五台人不明就里,还以为神龙现世是什么吉兆,大祸临头犹歌舞升平。
两百年前五台内乱牵扯出的恩怨纠葛他无意干预,公主的安危他也不关心,他只想救回曾。虽然眼下,正宗灵力全失,他还没想到如何破除魔法,总之走一步算一步。
Chapter 11: 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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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高耸,屋宇错落起伏,宵深夜静,灯火俱已熄灭,禁宫之内一片黑暗。
阙楼上,值更的士兵哈欠连天。忽的一双惨白的手从后伸出,无声无息搭上他脖颈,一勒一拖,士兵像被鬼差勾走,顿时消失不见,过了片刻,又摇摇晃晃冒出墙头,仿佛无事发生。
萨菲罗斯搬动那士兵,令其前胸抵靠石墙,卸下他的佩剑斜撑在地,剑柄抵住他后腰,支起尸体,从远处看,便如同他仍在尽忠职守一般。
他蹲伏于尸体旁,透过垛子朝下方窥望。
只见东西南北四面城墙围着一片石砖铺砌的空地,阔可容纳数万人许,中央三层白玉台基,上立一座五彩遍装重檐庑殿顶大殿,殿前幡旗招展,便是明日公主诞生庆典举行之处。
这三日,萨菲罗斯潜藏于宫中,将地形摸了个透彻,还偷食了不少御膳房的鸡鸭鱼肉,伙夫赶将出来,只见一道迅捷的黑影,一双鬼火似的细瞳绿目一晃而过,道是闹猫妖,心惊胆战,未敢深究。
其实五台服饰裁剪宽松,高矮胖瘦差不过甚皆可凑合穿得,萨菲罗斯只消换身行头,假扮成仆役、卫兵之类的人物,便可大摇大摆,畅通无阻。只是,他身上的衣裤虽然寒酸,却是曾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单这一点,就是别的什么样的锦衣玉服也比不上,因此宁可其他方面多费周折,始终不愿弃替。
他在阙楼上吹了一夜寒风,守至天明。等候观礼的百姓纷至沓来,渐渐聚集在宫门前,整条大街水泄不通,全是攒动的脑袋。吉时将近,号角声起,十来名士兵分列左右,合力将两扇宏伟的宫门推开,顷刻间人如潮涌,浩浩荡荡泻入宫中,将大殿前的空地挤满。丹墀之上,文武百官分立左右,阶下禁军侍卫披坚执锐,组成道道铜墙铁壁,将人群阻拦在外。
旭日徐徐升起,普照大地,场内男女老少,人人红光满面、喜笑颜开,盼着一睹公主芳容,唯独萨菲罗斯心心念念想见的却另有其人。
不多时,号角又起,此番更为威武雄浑,跟着礼炮齐鸣,鼓乐喧天,只听长长一句:「皇上、皇后驾到!」一美髯公携一怀抱婴孩的妇人,双双自大殿徐行而出,男的衮衣绣裳,渊渟岳峙,气度雍容,女的凤冠霞帔,花容月貌,丰姿绰约,二人珠联璧合,日月同辉,正是五台国主贤伉俪,那襁褓中的婴孩,自然便是尤菲公主。阶下万众既见圣人,齐齐拜倒,交口叠呼:「天佑五台,永世昌隆!」声如雷动,响彻云霄。
皇帝敛步阶前,区区一抬手,呼声骤歇,场内一片肃静,众民皆竖起耳朵、凝神谛听。
皇帝言道:「去岁强夷来犯,我五台上国遭逢立邦千年以来前所未有之危局。国祸当头,幸得万民齐心,同仇敌忾,始解存亡之忧,化倒悬之急。今神罗鼠辈气数已尽,我大五台驱除异族,重整河山,指日可待!」
一席话铿锵有力,威风凛凛,阶下群情高涨,又呼道:「驱除异族,重整河山!」
萨菲罗斯颇不以为然,心中暗嗤,要不是他叛出神罗,早率军兵临城下,轮得到这废物皇帝显摆?
呼声收止,国主复又开口,却是语含悲调,说道:「日前公主呱呱坠地,朕后继有人,本属幸事,然此子得以安降,盖因无数英烈勇抗外敌,舍己为国,慷慨捐躯。其非父母之骨肉邪?非我五台血脉邪?得一女而失子民万千,何能称幸?朕每念及此,无不痛心疾首,潸然泪下。」
五台家家户户皆有亲朋好友折于兵戈,阶下众人听他所言,勾动哀思,霎时愁云惨雾,泣声依稀可闻。
皇帝自夫人手中接过女儿,高举及顶,重振精神,朗声道:「故此女非如月一姓之后,实乃天下万民之子也!望我五台子孙后辈早日长成栋梁之材,竭忠尽智,为国效力!」
萨菲罗斯想,这下该不会又要喊竭忠尽智、为国效力吧?果不其然,念头方动,阶下众民便排演好般嘶声疾呼:「竭忠尽智,为国效力!」
从前在神罗亦不外乎如此,统帅阵前几句慷慨陈词,士卒便个个热血澎湃,等不及要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想来不论国家地域,世人皆是同等愚昧。不过,他也曾浑浑噩噩,甘为鹰犬,倒没什么资格讥讽他人就是了。
萨菲罗斯回忆往事,不禁自嘲。忽然天放异彩,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细长青影,身披霞光,飞瀑流泉,直下苍穹。
萨菲罗斯一眼便认出是那妖龙,正待提刀而上,细察之下,却不见曾身影。 有别于此前洞中一战,妖龙收去隐身术法,现出原形,扇动背上蝠翼,在空中缓缓盘旋,长躯遮天蔽日,令人望而生畏。
众民不明内情,道是水神下凡,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皇帝号称真龙天子,亦俯首恭立。场内秩序大乱,卫兵皆在观龙,萨菲罗斯悟到此乃疑兵之计,妖龙只不过是幌子,曾定埋伏于皇帝左近,趁其不备行刺。沿城墙向殿前疾纵,途中竟无一人注意到他。
话分两头,国主这厢正在心中默祷,祈求庇佑,蓦感后颈生寒,回首只见一少年武官闪身而出,挺剑直取他咽喉。他手中仅一枚长一尺二寸的镇圭,权可作为防身之用 ,侧步护住怀中幼女,挥舞镇圭,斜切敌人手腕。
那少年足下一拧,游鱼抖尾,从旁避开,又绕至他身后。手起剑落,只听「哗」的一声,皇帝冠冕后边的十二根玉藻被齐齐削断,玉珠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好在他及时向前抢了半步,否则项上人头早已分家。
这一幕委实惊险,皇后花容失色,正要出手襄助, 国主喝道:「夫人莫近!」欲将女儿抛给她,刺客剑招又至,只得作罢。
此时众民终是如梦初醒,察觉有变。禁军首领振臂令道:「速速救驾!」卫兵冲上台阶。忽然一声炸响,五雷轰顶,水龙俯降而下,一个摆尾,惊涛拍岸,将士兵尽数扫倒,张开尖牙利齿,乱撕乱咬,搅得人群中惨叫连连,肢体血肉横飞。
这一下算是炸开了锅,众民有的惊慌失措,奔走逃窜,有的迷信此乃天罚,长跪于地,叩首不止,祈求水神宽恕。
官兵受水龙所阻,皇帝唯有孤身与刺客周旋。他要保护怀中幼女,束手束脚,加之镇圭本乃礼器,玉石性脆易碎,受不得力,怎能与精钢利剑正面相抗?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也无从施展,刺客却是招招致命,非将他铲除不可。
皇帝借殿前立柱掩护,苦苦支撑,心中纳闷,那刺客黑眼黑发,相貌轮廓瞧着分明是五台血统,剑法亦是五台嫡传,怎会大逆不道,弑君犯上?实在想不通,质问道:「你是神罗奸细?」
刺客置若罔闻,步步紧逼,面上半点表情也无,乌黑的眸子沉如死水,仿佛身在梦中,被什么操纵着在行动。淡淡黑雾自他额心印记发散而出,笼罩全身,令人感觉极为不祥。
皇帝心中暗忖,难道是妖邪作祟,稍有分神,脚步迟滞,叫对方抓住破绽,剑舞银蛇,直刺向他胸口。
这下躲避已是不及,他举臂格挡,剑尖与玉圭相撞,只听「铮」的一声脆响,玉圭被绞至粉碎。那刺客不等他重整旗鼓,翻动手腕,长剑向左一指,竟要戕害他怀中幼女!
公主本在安睡,此时似乎察觉到自己生死攸关,放声大哭。皇帝玉圭既失,再无任何抵禦之物,听见女儿悲啼,舐犊情深,便要舍命相护。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形如鬼魅,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挥舞一柄细长的兵器,撩开剑锋,将刺客驱退。
来者从头到脚裹着件黑色斗篷,掩去形貌,然而身量高大,体格威武,似乎是个男子,左手提着件兵器,亦用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说是棍杖,未免太扁,说是刀剑,又未免太长,十分古怪。
国主多亏这神秘人才捡回一命,感激不已,不顾身份,折腰拜道:「多谢壮士相救。」
那人受此重礼,竟然头也不回,全不理睬,将他堂堂九五至尊视若无物。皇帝平时受惯了顶戴,遭此冷遇,不觉忿忿。
不消说,这神秘人自然便是萨菲罗斯,他又不是专程来替皇帝解围,只是时机凑巧,在他眼里,哪怕是上帝神仙,倘若与己无关,那便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侧目,在场的万千人中,能引起他注意的只有那刺客而已。
他所料丝毫不差,那武官打扮的刺客正是曾。
曾生就丰神俊朗,眉目端凝,此时一改往日粗布短褐的平民装束,朱衣金甲,腰缠玉带,头戴凤翅缨盔,手执三尺青锋,犹如天将下凡,然而隐隐一股煞气萦绕周身,平添了几分野蛮凶悍之色。
两人失散多日,好不容易又再相见,萨菲罗斯心绪难平,曾却无甚反应,只是颇为忌惮地觑着包在布中的正宗,似乎对此刀比他更为熟悉。
萨菲罗斯原本幻想,找到他后,一切自会迎刃而解,他定要抱抱对方,一了梦愿,现今看来却是过于天真,怅然之余,想说些什么,偏偏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
二人僵立片刻,曾剑横秋水,又再抢攻上前,萨菲罗斯遂清空杂念,打定主意先将他制服,别的另议。
曾擅使拳脚功夫,刀剑充其量不过触类旁通,萨菲罗斯剑法却是冠绝天下,加之正宗在手,兵器亦占优势,若真的硬碰硬,区区一招便要令曾血溅当场,然而萨菲罗斯不想伤他,只用刀背应战,如此一来,投鼠忌器,反倒受制于人,落于下风。
皇帝趁他二人缠斗,抽身将女儿交给妻子照拂,回头观战,但见剑光如雪,那神秘人用布条包裹的古怪兵器乌蛇一般穿梭其间,屡次已要点到刺客要害,却又半途收止。以为他方才只是侥幸得手,其实没多大本领,喝道:「壮士,我来助你!」飞身上前,双掌齐发,拍向刺客背心。
五台皇室世代习武,高手辈出,当今国主更是武林中的宗师泰斗,内力深不可测,那刺客先前令他左跌右闪,很出了一番洋相,他因而怀恨在心,上来便运起十成功力,意在将其一击毙命。
此掌气贯渊海,还未近身便觉罡风袭人,曾不敢怠慢,潜低避过,回身还击,剑锋一抖,一招叶底藏花,透过国主双掌之间空隙,刺向他胁下。萨菲罗斯个性偏狭,极为护短,自己舍不得动曾一根寒毛,自然更不容旁人越俎代庖,嫌国主多管闲事,举刀怒斩他头顶。
如此一来,本是国主和萨菲罗斯联袂对付曾,变成曾和萨菲罗斯刀剑合璧,共斗五台皇帝。
到底手短剑长,皇帝这一掌若是落实,刺客纵然必死无疑,自个儿却也非丢条胳膊不可,他地位尊贵,爱惜已身,当即撤掌,转攻为守,鸳鸯连脚,将刺客和那神秘人的兵器双双踢开,借力翻了个筋斗,落在数尺之外。甫一站定,只觉右足足底激痛,连着半边身子都震得发麻。他方才正是以右脚接的那神秘人的兵器,内心惊惧,想道,此人膂力好生强悍,随手一挥竟恐怖如斯,万幸自己未曾托大,否则早已脑浆迸溅。那神秘人突然倒戈相向,简直莫名其妙,皇帝越想越生气,破口骂道:「我帮你,你打我?我看你是昏了头吧?倒行逆施,不识好歹!」
萨菲罗斯理他个鬼,一将他驱走,便即收手,调转锋芒,又与曾斗在一处。皇帝一生之中从未受此奇耻大辱,恼羞成怒,再也不感念救命之恩,将那神秘人与刺客一并视为逆贼,虎扑而上。三者各自为政,难离难舍,混战成团,每人都要分斗其他二人,刀剑拳脚胡搅蛮缠地乱打一气。
斗着斗着,缠刀的布条渐渐为曾削去,显出正宗本貌。镇国宝刀一事在皇室中代代相承,且与民间传说不同,乃是有史可查,皇帝见过绘像,熟悉此刀形状,一窥之下,顿时起疑,待要细细盘问,禁军首领已将队伍整肃成形,抬出火炮,连番猛轰,那水龙抵挡不住溃走,士兵冲破防线,蜂拥而至。
败局已定,久留无益,曾左手捏了个诀,召回水龙,一股旋风拥着他腾空而起,落在龙首之上。水龙翅膀一张,势欲飞遁。萨菲罗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找到他,怎肯轻易让他逃走,纵身一跃,跳上龙尾。
皇后携女扑向丈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国主一家围护,皇帝号令道:「给朕统统拿下!」首领军旗一指,士兵声势浩壮,追上前去。
枪炮夹杂羽箭,密密麻麻射来,火光纷飞,嗖嗖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水龙起伏翻腾,在疾风骤雨当中游走,萨菲罗斯站立不住,长刀倒竖,瞅准它背脊,向下一搠,定住身形。正宗灵力虽失,到底是柄不可多得的锐器,他又是神勇盖世,水龙坚如铁石的鳞甲竟被他一刀穿透,入肉数尺。一根刺扎在尾巴上,极不爽利,水龙浑身扭动,奈何正宗如附骨之钉,插得稳稳当当,怎么也甩脱不掉。
但凡鸟鱼一类空中飞的、水里游的,多是以尾巴掌控方向,水龙这一乱扭,巨舟失舵,偌大一条长躯登时颠倒横斜。只听「砰、砰、砰、砰……」节节爆响,檐下立柱皆盡扫倒,宫殿没了支撑,哗啦一下垮塌了半边。打头阵的追兵来不及回撤,首当其冲,被压在废墟下,死的死伤的伤。
屋顶堕如山崩,迎面盖到,曾足踏龙颅,临风傲立,不慌不忙,剑诀一引。水龙摆正身躯,纵声狂啸,洪水翻江倒海暴起,硬是将两重屋顶从中撕裂开来,分出一片自由天,身子一抖,扶摇直去。
Chapter 12: 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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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紧握刀柄不放,挂在水龙身上,随之升入空中。起初还有零星炮弹擦身而过,渐渐地越飞越高,穿云破雾,火炮便打不着了。下方的喧嚣再不可闻,耳边唯风声疾劲。垂目四顾,皇宫已被抛卻在後,前方是條大河,對岸青山迭出,透過霭霭云烟,只見臨河的山壁上大大小小的石窟錯落有致。每座石窟中都供奉著一尊石雕神像,或是上帝,或是菩薩,或是仙女等等……不一而足,有立著的,盤腿而坐的,以手支頭側臥著的……姿態各异。石窟层层羅列,犹如万神绘卷,洋洋洒洒沿河铺陈开来,蔚为浩壯。
再向前行,進入山勢內凹之處,一尊石刻巨佛的轮廓逐渐显露。那巨佛乃是以一整座山凿成,面對長河,山麓为足,山峰为首,身体倚山势端坐,双掌平置膝头。冬季水量不丰,河水仅齐佛像脚掌,那大佛便像是踩在滚滚碧涛之上,接受兩旁山壁石窟中的萬神拱衛膜拜。
此乃五臺國聞名遐邇的奇觀,大竅山巨佛。
那水龙拖着萨菲罗斯,直冲佛像飞去。山中湿气丰润,丝丝浮岚掠过,巨佛倏忽間已在眼前。從近處看來,那巨佛通霄入雲,巍峨沉雄,氣象森嚴,雙目半睜半閉,面含微笑,神態舒展,栩栩如生,彷彿隨時會動起來,與真人無異,只體型卻倍於真人萬千,傾天蓋地,威壓之感,委實可怖。那水龍本已是一體了不得的龐然大物,然而相形之下,便只如細細一條小蛇,不足一哂。
眼見要迎頭撞上佛首,那水龍仍是卯足了勁兒地振翼疾飛,毫無迴轉之意。此舉似是自取滅亡,薩菲羅斯卻知其所圖,乃是打算等無比貼近之時急速折返,以尾擊山,將他置於死地。西方有猛禽以骨為食,常銜骨投岩,將難以下嚥的大骨砸成碎塊,便是類似道理。
底下是萬仞幽谷,進退皆是絕境,薩菲羅斯只得以正宗爲立足之地,抓住龍脊上的尖刺,沿龍背向龍首攀緣。
曾察覺他接近,側過頭來,目光如電,狠狠剮了他一眼。水龍與其神魂相通,即刻斂翅,一條長軀唿喇喇往下墮。脊上尖刺光溜溼滑,薩菲羅斯受下降之勢猛地一剎,不慎脫手,跌落虛空。他雖是英勇善戰,萬夫莫敵,可惜身無羽翼,不具飛天之能,離開水龍,頓失依憑,如凋葉辭樹,在亂風中打旋,墜往佛膝,眼見便要肝腦塗地。
薩菲羅斯從小刀頭舐血惯了,捨身搏命不過是家常便飯,愈是險惡,鬥志愈盛,渾然忘危,全當遊戲。輕輕巧巧擰腰將身調順,如貓兒墜空那般從頭至尾翻倒,四肢朝下背朝天,展臂將肩披斗篷撐滿,借著山壁迎風面的上行氣流,垂降之速驟減。水龍向高處躥離,卻還未去遠,間隔不過丈餘,薩菲羅斯扯著斗篷奮力一撲,風箏似地栽到龍背上,一溜而下,重回龍尾,將刀柄牢牢攥住,端的是驚險萬狀。
那水龍被他纏得雷霆震怒,野性爆發,再不聽曾指揮,尖聲嘶叫,長尾一頓狂抽猛打。薩菲羅斯如陷漩渦,上上下下跌宕,天地山河均化作模糊不清的影子,在眼前胡亂跳躍飛旋,全身血液湧向足底,氣息滯悶,漸感暈眩,只是仍不肯就此撒手。
水龍掙扎擰動,穿過巨佛胸腹,七歪八扭地向斜下裏墮去,連帶薩菲羅斯,轟隆一聲,倒進佛像左臂,撞出老大個陷坑,岩崩石摧,垒垒而下。薩菲羅斯聞此巨響,驀地一驚,靈台清醒,仰頭只見層層石塊,黑雲壓到,想也不想,信手抽刀,橫豎一劃,兩道冷光十字交錯,头顶石塊被一破為四,自他身旁滾過,幾經彈跳,落進雲霧繚繞的深澗。
那水龙的脑袋搭在巨佛臂弯内,身子弯弯曲曲垂下,尾巴一直延伸至巨佛手腕。薩菲羅斯一將刀拔起,人便與其脫開,同岩石碎屑一道下墜。好在此處離佛膝極近,他一面揮刀劈石,一面足下輕踏,三五步便縱至平坦處,在巨佛手背上立穩腳跟。
忽然後頸生風,那水龍如蛇暴起,張開獠牙,飛射而至。薩菲羅斯轉身將刀斜提,右臂彎折,抵著刀背中段。正宗長逾九尺,如此便將門戶由上至下封死,沒半點縫隙可乘。豈料那畜牲臨到他跟前,冷不防地側過頭頸,擰轉身軀,改以尾鰭攻他天靈。此擊偕同怒濤,如江海倒傾,薩菲羅斯急急揮刀,一道圓月弧光相迎,兩下裡炸開團團水花,白氣四溢。正待收勢,龍首自霧氣中陡然衝出,張口便向他咬落。薩菲羅斯硬接他一擊,氣力不繼,只得墊步退開,勉強避過。
一段时间不见,這畜牲竟学会以虛 招誘敵。
薩菲羅斯回憶洞中之戰,那水龍渾不似這般狡詐,只怕是曾在背后操纵。定睛環視, 巨佛赤青黄绿,彩繪鲜明,云雾流泻,時濃時淡,隐隐绰绰透出一道身影,果然便是曾。曾雾中舞剑,立足之地为雾气淹没,一片白茫茫的,猶如憑虛御風,金盔頂上朱纓擺拂,于白雾中偶爾透出一抹丹色,驚豔奪目。
武學之道,力乃根本,再怎麼精巧的招数,倘無內勁撐持,也不過徒有其表。以往二人切磋,薩菲羅斯未嘗敗績,蓋因力勁懸殊,招式上實則討不到多少便宜,此 時曾以龍神爲劍,這絕對優勢便不復存在。
水龍在曾驅使之下,飄忽不定,真叫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常常曾分明舉步趨進,身子卻不知怎麼一晃,移形換影,來到反側,青鋒一指,水龍便跟着一個大回環,看似相距甚遠,趨勢又極緩,却總是能夠後發先至,從不可思議的方位沖襲而來,如此一個圓圈接着一個圓圈,連綿不絕,將四面八方統統封死,薩菲羅斯陷入苦戰,彷彿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的汪洋上顛簸。
他一生之中未遇對手,十分自命不凡,忽逢強敵,縱然守禦極嚴,但久持難下,疲態漸顯,竟要不支。水龍長軀盤折,如漫空鐵索,將他與曾從中阻絕開來,薩菲羅斯好勝心切,怒急交加,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突破。
那水龍愈轉愈快,星馳電閃,他將長刀舞成一團,兩下相撞,叮叮噹噹亂響。萨菲罗斯只感覺对手力道越來越沉,胳膊越來越重,實難招架,不由得從单手握刀改为双手,氣息一滯,慢了半分,來不及收招迴護,水龍已中宮直進,向他當胸襲來。
此擊風雷萬鈞,鐵鑄的身子只怕也要被撕成碎片。薩菲羅斯情知絕無倖理,思绪紛呈,忽而想起叛出神羅那晚。首领下令做掉曾,他謊稱曾是歸他管轄,不欲假手於人,討來這個差事。曾見他回手按劍,蓄势待发,神色卻平淡如常,堅信他不會對自己不利,那是何等的推心置腹?此際雙方處境互易,他又何以見疑於人?當即將生死置之度外,既然招架不了,乾脆不招架了,孤注一擲,敞開胸懷。水龍猙獰的面目逼近,他只視若無睹,笑望前方,定定地把曾瞧着。
曾一劍平出,恰巧也面向他。雲開霧散,天光灑落,霎時將巨佛所在的深澗照徹,二人視線凌空相接。曾觸到他眼神,身形陡然一搖,彷彿捱了一記迎頭痛擊,一個趔趄向後歪倒。
他這一場豪賭,竟然賭對!曾到底尚存一絲清明!
水龍忽失指揮,衝勢緩停,薩菲羅斯抓住這瞬間空隙,飛身而上,搶到他近前。
曾手扶額角,臉上盡是痛苦掙扎之狀,但眉宇間戾氣大減,顯已恢復神智。薩菲羅斯得意非常,喜道:「你破除魔法了,好樣的。」
曾自邪氣入體,心魂受那叛贼怨靈所奪,連日以來渾渾噩噩,記憶時斷時續,對發生的事情僅存有模糊的印象,左右環顧,認得是大竅山巨佛,不解自己怎會跨越千里,憑空出現於此,亦不懂薩菲羅斯言下所指,迷惑道:「魔法……?」
薩菲羅斯剛要述說,忽聞輕微的「嗖、嗖……」之音。循聲望去,下方一條棧道,沿著山壁修築,直通佛膝,綠樹掩映之間,密密匝匝佈滿了全副武裝的五臺弓箭手。一輪齊射,羽箭飛蝗過境,黑壓壓地朝他二人卷落。
原來薩菲羅斯一刀定住龍尾,使那水龍的隱身術法施展不開,雖然飛行甚速,卻不免露了行蹤。大竅山乃皇家祭祀聖地,素有重兵把守,皇帝電文傳訊,眾將士得令,即刻全軍出動,前來剿匪。
曾方才清醒,正在茫然當中,見此陣勢,心裡一驚,魔性復又發作,周身黑氣騰騰,兩道細眉一擰,長劍在身前急速挽了個劍花,銀光繚亂,繽紛如雪。水龍長軀蛇立,昂首振翅,一聲淸嘯,無數道激流將來箭皆盡擊落。
五臺軍訓練有素,前排射畢,後排隨即代之,千餘人同时進退輪替,動作整齊劃一,挽弓向天,第二波箭雨緊跟着落下。
水龍鱗甲堅厚,箭矢打在身上不疼不癢,懶懶搖動尾鰭,如揮蒲扇,拍了開去,轉頭貼地游回。曾順勢翻身而上。薩菲羅斯亦欲相隨,邁開步子,卻聽風聲呼嘯,迎面射來廿十隻羽箭,避危卸難乃習武之人本性,都不用想,自然而然便發揮出來,正宗左右一分,從中撥開,但因這片刻耽誤,曾已御龍遠去,一道細長的青影在雲中一蕩,就此隱沒不見。
Chapter 13: 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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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菲羅斯困於佛膝之上,眼睜睜看着曾的背影化作天邊一個小點,恨不得一步千里,跨到他身邊。
今次曾赴五臺國都雖在預料當中,其期卻非一定,二人聚首實屬多方巧合所致,此去一別,山水茫茫,不知他又會寄身何處,到哪裡尋找才好?
薩菲羅斯置之死地放手一搏,終於喚回他神智,本想萬事大吉,兩人開開心心地暢敘契闊之情,半路却殺出一干五臺兵,從中作梗,氣惱沮喪交加,曾的影子早已消失得看不見了,還兀自立於崖邊,遙遙凝望。
五臺兵搖旗吶喊,嘴裡叫囂着捉拿反賊,衝上佛膝。薩菲羅斯耳聞殺聲漸近,好像一窩蒼蠅圍着他聒噪,煩悶不已,火冒三丈。其實他大鬧五臺皇宮,本來是他理虧,人家追捕他名正言順,再者軍令如山,士卒忠君盡責,奉命而爲,又非存心與他作對,但他思维异于常人,自有一套道理,即使明知錯在己身,也絕不承認,激怒之下,只道他所有的不如意均是由這些五臺兵造成,他們統統該死。
那斗篷客呆立崖邊,明晃晃的劍戟快要戳到脊梁仍是紋絲不動,五臺兵以爲他身陷絕境,已然心驚膽戰,束手待斃,喝道:「大膽逆賊,還不棄刀伏诛!」話音剛落,眼前一道影子一晃,那人非但未跪地求饒,竟反而飛身撲入陣中!
說來也怪,那人不過單槍匹馬,氣勢卻是神勇非常,逆光中斗篷如黑旗招展,身形看起來格外巨偉。五臺兵以衆敵寡,當是穩操勝券,却不知怎的,竟人人膽寒。一愣神的工夫,刀風襲面,數名前鋒已身首異處,人头乱滚。
士兵目睹同胞惨死,惊怒之下,挺起武器,長槍如丛,攒刺而來。薩菲羅斯侧身避过,右臂划圈 一搂,将枪头拢成一束夹在腋下,左手扬刀横扫,地上瞬间又多出几具尸体。此时两侧亦有敌人杀到,他倒揽长枪,振臂 一送, 散射而出,冲上前的士兵 纷纷 被枪杆打中胸腹,口喷鲜血,向后厥倒。
萨菲罗斯過去率領神羅精锐,驰骋疆场,無往不利,對五臺兵的方方面面瞭若指掌,纵然背临天险,三面受困,以一己之力与敌人全军抗衡,却是游刃有余,越战越勇。九尺长刀大开大合,刀光翻飞,悍猛无比,士兵前仆后继,如潮水涌至,皆为其所毙,竟不能防。
鲜血淋漓,将巨佛整个手背染红,顺着五指涔涔而下。地上死尸横七竖八堆积成丘,有的四肢不全,有的被拦腰劈成两段,肚破肠流,景象残酷之至。
激战当中,飙风骤起,萨菲罗斯肩上斗篷散开,一片黑云,吹卷而去,现出他本貌。是时日已偏西,落到山峰背后,巨佛所在的深涧天光惨淡,阴气森森,他脸上溅了几点鲜血,更衬得皮肤苍白如霜,长长的银发飘展,双眸透过蒙蒙雾霭,两点磷火,幽然发亮。
萨菲罗斯杀人如麻,剑下亡魂不计其数,乃五台家喻户晓的寇仇,银发白眉,细瞳绿目,普天之下,别无分号,在场士兵一见便知是他,全军竦动,哗然失色。
据传他意外殒命已数月有余,却如何会无端出现在京畿重地?
只见萨菲罗斯置身垓心,披头散发,长刀狂舞,大杀四方,脚下血肉狼藉,穷凶极恶之状,犹如疯魔。五台军折损了这许多士卒,连他衣角也没沾到,余者望而却步,栗栗危惧,均在胡思乱想:「他到底是活是死,是人是鬼?」
忽听「铛铛铛铛……」,一阵急促的鸣钲之声自山道上传来。此乃收兵讯号,五台军法纪严明,令行禁止,士兵闻之立静,从他周围退开。
萨菲罗斯虽然善战,倒绝非嗜血好战之徒,无人上前阻拦,他也便自停手。
他发泄了一阵,怒气平息,不由得心生厌倦,想道,事到如今,我杀再多人,曾也不可能回转,只不过是白费工夫,不如早一刻动身去寻他,便可以早一刻寻到他。
两旁士兵夹道,枪戟林立,森严肃杀,他身为五台举国公敌,上千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直欲将他碎尸万段,萨菲罗斯魂不守舍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竟全然视而不见,信步从中涉过,顺着石阶行下山去。
走到半路,迎面大纛高牙,来了一队骑兵。衣甲光艳,英姿勃发,胯下陆行雉肢健体壮,金羽丰盈,在倾斜的山道上疾纵如飞,队列却始终横是横、直是直,秩序井然,显是百里挑一的劲旅。
骑兵驰至萨菲罗斯近前,勒缰停步,波浪般向左右层层扇开,八名大将出阵,当中簇拥着一头罕见的朱羽宝稚,高大威武,鞍鞯鲜明,座上之人头戴九龙金冠,华服美髯,正是五台皇帝御驾!
水龙神与正宗宝刀时隔两百余年重现于世,兹事体大,关乎国祚,皇帝命首相在宫中主持局面,便即亲自挂帅,点了一干骁骑,奔赴大窍山。方才渡河时,在桥头将萨菲罗斯与守军的恶战看得明明白白,疑心神罗假传死讯,暗地里派其前来行刺,只是若然如此,先前他又为何要出手相救呢?况且彼时神罗气焰正盛,理应趁热打铁,雪藏首屈一指的虎将数月,待形势转危,再以小博大,铤而走险,怎么也说不通。
萨菲罗斯见了皇帝仪仗,亦不为所动,只管自己行路。护卫恐他对皇帝不利,上前驱逐,皇帝手臂一扬,按兵不动,说道:「朕乃五台国主如月果陀,敢问小兄弟,敝国镇国宝刀正宗,你是从何得来?」
他既已知晓萨菲罗斯身份,自然便不再尊称其为壮士,只是若公然承认他是敌方主将,不除之而后快,众目睽睽,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因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他一声小兄弟。
他言辞谦逊,语气却十分强硬,周围士兵听闻「镇国宝刀正宗」六字,齐刷刷地望向萨菲罗斯手中长刀,跃跃欲试,待要将其夺还。
先祖遗书中记载,此刀确为五台皇室所有,物归原主,分属应当。然而此刀同水龙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乃目前唯一线索,又是曾替他谋得,萨菲罗斯与之相伴日久,大感亲近,已不忍割舍。他性格冷漠,对无关之人,丝毫不放在眼里,便是一句「刀我要用」也懒得说,装作没听见,打从皇帝面前扬长而去。
皇帝以为他听不懂五台语,唤来通译,将问话复述一遍。萨菲罗斯仍是不理不睬,皇帝始知他故意冷落于己,龙颜震怒,正要差人截住他,却想到,镇国宝刀在两百年前由高祖赐予平南将军宝条氏,此后经历战火,辗转不知去向,现落于此子手中,宝刀择主,绝非易与,难不成……?心道:「哎哟!神罗言他已死,恐怕真是假传消息,皆因他不是死了,而是比死更糟,当了反贼!」立刻一改口风,问道:「你是宝条氏后人?」
众将士又是一阵惊诧莫名,萨菲罗斯也稍感意外,不过他贵为皇帝,知人所不知,也无甚稀奇。
他身形一顿,皇帝看在眼里,料想猜的八九不离十,欲将他收入麾下,为己所用,左右一寻思,他似乎对那刺客少年格外在意,不如以此相诱,说道:「莫非你不想知道水龙神现在何处?」
此语一出,立竿见影,萨菲罗斯定在原地,再也迈不开脚步,虽然明白多半是陷阱,却不由自主地心生希望,想这皇帝既能一语言中他身世,或许真的掌握了什么秘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萨菲罗斯一向独来独往,不屑依赖于人,奈何此次实是山穷水尽,皇帝三开御口,终于引他缓缓侧过头来,问道:「他在哪?」
国主命人牵来坐骑,回宫与他分说。萨菲罗斯也不客气,翻身而上,跟随其后。
及至已近黄昏,皇帝安排了一间宫室供他暂歇。少倾,使女络绎送来热水、巾盆,伺候他梳洗,萨菲罗斯在神罗惯受服侍,既来之,则安之,大大方方,照单全收。沐浴已毕,旧衣也已涤净烘干,他穿回身上,只从使女拿来的新衣里挑了一件黑貂皮缝的圆领袍代替斗篷罩在外面御寒。整束停当,又有侍卫登门,请他前去赴宴。
沿途灯火通明,岗哨重重,箭塔上架着火炮,隔一会便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巡逻经过,连看家的金刚巨魔都出动了,把守着各处要道。
萨菲罗斯不动声色,暗自留意,心想,这五台国主好生虚伪,表面上以礼相待,实则外松内紧,对他严加防范,酒席上定是杀机四伏,只是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难道会怕了谁,心中嘿嘿一声冷笑。
Chapter 14: 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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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设于暖阁,席上只五台国主及萨菲罗斯二人,满桌山珍海味、瓜果点心,甚是铺张。带刀侍卫沿墙肃立,使女梭行往来,在二人身边斟茶倒酒,无微不至。
皇帝与他同碟取食,酒菜想必无毒,萨菲罗斯经历连番激斗,早已饥肠辘辘,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块朵颐。
吃着吃着,忽然一晃神,想起昼日里见到曾的时候,他下巴尖尖,细腰一搦,形容似乎清减了,这些天怕是未进过一餐饱饭。附在他身上的那叛军首领两百年前就死了,鬼魂一个,自然用不着沾一粒米,然而曾其人本来于口腹之道颇为讲究,陷身敌营亦要觅樱桃来啖,却被连累得断炊绝食。萨菲罗斯想到这里,眼前的美酒佳肴顿时没了滋味,拍箸起身,问道:「他在哪?」
国主道:「你当真不知?」
废话连篇。他若知道,何必问人?萨菲罗斯扭头一声冷哼。
国主看他反应,不似欺瞒作伪,始信他确有为难之处,腆着脸赔笑:「小兄弟稍安勿躁,寡人绝无戏耍之意,只是寻龙之钥你已分明在握,何以现钟不打呢?」
萨菲罗斯顺他手指方向望去,却见自己靠桌而立的兵器。
皇帝娓娓道来:「我五台镇国宝刀乃龙神颈间逆鳞所化,二者本为一体,息息与共,此呼彼随,纵远隔万里亦不失其感应。你只需神刀相照,细细感察,则龙神之所在自现。」
萨菲罗斯此前已隐隐猜到正宗与水龙之间有莫大关联,而今方知个中缘由,难怪那叛军首领深藏地底,也躲不过先祖追查,只可惜……
国主见他全无喜色,不由得纳闷,难道自己看走了眼,此刀并非正宗,问道:「小兄弟,吾欲借此刀一观,不知可否?」
正宗本是五台皇室所有,萨菲罗斯想他或有办法妙手回春,不加阻拦:「随你。」
国主绕过桌子,将刀捧起,只见形状规格果为正宗无疑,然刀色喑哑,光华全无,如白玉遭污,素月蒙尘,实不符宝刀之名。手抚刀身,动意相闻,忽然一股恶寒,直透肺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时失手,长刀哐当坠地,全身真气沸涌,似有走火入魔之像。连忙收摄心神,导气归元,眨眼的工夫,惊出了满背冷汗,说道:「奇怪!此刀沾染了极强的秽浊之气,灵力尽失!」想到自己遇袭一事,敌人似是中邪,又问:「那刺客究竟什么来头?」
萨菲罗斯拿脚一勾,长刀自地上跃起,他看也不看,抬臂一抓,轻轻松松握在手中,背于身后,转头瞟了皇帝一眼,淡然道:「国之大事,一无所知,也配称帝?」
从来没人胆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哪怕神罗统帅亲临,也要对他礼让三分。国主吹胡子瞪眼,就要发飙,萨菲罗斯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兀自续道:「前朝五台大旱,叛军作乱,施祭魔法,水龙神堕入邪道,为正宗之力所抑,只是魔性不能根除,终成祸胎……说来便是如此。」冷冷数语,将先祖遗文概括,至于为全忠义,以身殉友云云,因是先祖私情,略去不提。
前朝内乱,朝廷与叛军大战于南五台,其间山河剧变,交兵之地为洪水淹没,双方将士无一生还,史书记载,仅此而已。这其中的详细情形,皇帝还是首次听说,思绪旁落,忘了动怒。最近地动频频,想是正宗灵力渐枯,水龙神挣扎破阵所致,那刺客不消说,自是受叛军怨灵附体,前来复仇的。
皇帝想通此节,大袖一挥:「小兄弟,请随我移步。」
二人离席走出暖阁,登上雉车,在宫中粼粼穿行,来到东南角湖边一座九重方塔。守卫已先一步收到通传,开门掌灯。进入塔内,只见顶壁皆朱,钩心斗角纵横交错,如一朵朵高擎的红莲,万花齐绽,盘旋飞天。塔内中央上下贯通,供奉着一尊熠熠生辉的鎏金升龙造像,鼍首蛇身,背生双翼,腾云驾雾,直冲霄汉,其形之巨伟,危乎高哉,俨然便是那水龙。
绕塔筑有围栏,可供登临,二人一前一后,转角拾级而上。
檀烟袅袅,幡幢重重,灯色迷离,暗香浮动。萨菲罗斯攀至第八层,不经意地仰起头,忽然透过空隙,窥到一张面容,朦朦胧胧,一闪即逝,依稀竟是曾的模样!心头不由得一震,身随念动。国主只觉微微风起,一袭银影吹过,他人已飘远。
萨菲罗斯追随那面容又上一层,到了近前,一见之下,却哑然失笑。原来那哪里是曾,根本连个活人都不是,唯一神像耳。
第九层已是塔顶,凌驾于水龙之上,那神像赤足立于龙首,高出围栏尺许,双臂抬起,掌心朝天,仿佛虚空捧着某物。长身窄腰,通体描金,头戴宝冠,胸垂璎珞,天衣霓裳,雍容华贵,两道眉毛细细弯弯,双眸低垂,似笑非笑,神情端凝,模样宛然与曾有几分相若,额间嵌一血玉宝珠,更像极曾为魔气所侵烧出的印记。萨菲罗斯其实目力甚佳,只是心中先入为主,塔内光线昏暗,又隔着段距离,匆匆一瞥,便认错了。
他一瞬不瞬盯着那神像打量,状似迷惑,又有些向往,皇帝慢条斯理走上楼来,说道:「此乃御龙观音,小兄弟从前见过?」
萨菲罗斯眼望神像,心内想的却另有其人,两相混淆,本来一个极简单的问题,竟踌躇不决该答见过好呢,还是没见过,低声道:「他……很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人有所思,故有所见,国主不似他,心无所思,见神像只是神像,哪里想得到他说的是那刺客少年,觉得他拿神凡相提并论,实在呆傻,打趣道:「观音菩萨立大宏愿,普渡众生,形象随类应化,示现种种身,说不定,你那认识的人亦是其一。」
萨菲罗斯 没听出他讥讽之意,当了真了,忆及屡次与曾共渡难关,确乎如有神灵加持,颔首而笑。
皇帝对他客客气气,他不理不睬,出言嘲弄,他反倒面露喜色,简直不可理喻,想是因他长于西方,受蛮夷教化,对事物的看法迥然异于五台正统,摇摇头,言归正传:「我国久有碣语流传,说的是,神龙现世惊天地,宝刀破邪定乾坤,小兄弟可曾听闻?」
萨菲罗斯怎么没听闻?曾在洞中喃喃自语的便是这句话,可惜其后变故陡生,未及详述,好奇问道:「此语何解?」
国主举步踱至栏杆前,仰望神像,抚须遥想。
「相传古有水龙兴风作浪,大地一片汪洋,民不聊生。观音菩萨救苦除危,以无边法力将其制服。那水龙受菩萨点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舍逆鳞为刀。菩萨持之,开山平川,疏通河道,终大水得治,留下良田万顷,百姓安居乐业。那水龙因而证道飞升,从此镇守五台,专司兴云布雨。故曰,神龙现世惊天地,宝刀破邪定乾坤。」
原来背后竟有这样一段故事。萨菲罗斯听他说完,再看那神像,便知其为何是如此姿态,想必本是手捧正宗的。
国主看出他心中所思,首肯道:「不错,我五台先祖感念二神恩德,修筑此塔,供奉二神金身,香火千年不断,正宗历来便收藏于此。」拂袖一指,「小兄弟,你且将此刀归位。」
萨菲罗斯又不是他的部属,凭什么听他呼来喝去?
其实不用国主多事,他自己亦有此打算。在他心目中,说曾是那神像的化身,倒不如说那神像是曾的化身,他将正宗交于其手,便像是交还到曾手中,岂有不乐意的?当下也不管国主说什么,暗暗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自己想做,与你可没半点关系。」来到神像面前,奉上正宗。
那神像双手恰好将其托住。刀才一落位,忽然无端风动,气息爽冽,拂面生凉,塔内烛火乱摇,上百扇窗格子哗啦啦齐齐作响,仿佛无数鬼魂在拍打。
国主年年来此祭拜,从未见过如此异状,四下环顾,啧啧称奇。神像的影子在塔顶的藻井晃动,面容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萨菲罗斯也不知是出了幻觉还是什么,竟见神像右眼眼底涌出一线水光。烛火明灭,那水光汇聚成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垂落,所到之处,泥金剥溶,留下一道灰黑的痕迹,便像是人伤心流泪时脸上的泪痕。
霎时风停声止,静极当中,只听微小的「滴答」之音,一点金泪,落于刀锋,沿着刀口滑过,瞬间清光四射,照得塔内亮如白昼。
光华中雾幻出一幅虚景。九霄之上,流云逐月,千峰飘雪,万壑凝冰,一派北国冬色。萨菲罗斯略加思索,便即明白,此乃那水龙目之所睹,神像是在为他展示其去向,精神陡然一振。
接着冰消雪融,绿意渐丰,水网交纵如织,显是到了南方湿暖之地。掠过一道峭壁,一片广阔的草甸徐徐延展开来,数九寒天,草色枯黄,朔风扬兮,翻起千层浪。萨菲罗斯两度经过此处,认出是那高山湖泊干涸所化的草原。果不其然,又向前行,来到草原边界,群山异军突起,通往地宫古战场的洞口黑魆魆的赫然可见,却是过而不入,仍在崇山峻岭之间不停地穿行。一幅幅图景走马观花闪现,一草一木,一泉一石,越来越熟悉,萨菲罗斯心中一动,旋即了然,不用再看,也知道曾去了哪里。
他回家去了。
当然,萨菲罗斯早该想到,天大地大,家却只有一个,他还能去哪?
那虚影仿佛只为点拨他,他一想通,便烟消云散,光华也随即敛去,塔内重归昏沉。
更深露重,水汽遇冷则凝,本不是什么离奇之事,世界各地均 不乏神像落泪的记载,然而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在这时,此外更现幻景,实是不可思议,只能归结于神仙显灵。
国主直呼奇妙。萨菲罗斯望着神像脸上那道泪痕,明知曾性格沉毅,处变不惊,过去为神罗阶下囚,朝不保夕,也没掉过一滴泪,却仿佛望见他潸然之状,不禁神伤。
他取回正宗,目光一扫,忽见八个蝇头细字,在色泽暗哑的刀刃上闪闪发亮,像是用手指抹开尘埃写下的,笔锋饱满,古朴雄强,写的乃是:「以血洗刃,还复清明。」
国主大喜道:「此八字真言定是破除魔法之关窍,小兄弟,你还不快多谢菩萨指点迷津!」
萨菲罗斯难得与他所见略同,只是以血洗刃,听起来似乎凶多吉少。先祖遗书中说,他与叛军首领恩深爱笃,不忍痛下杀手,言外之意,莫非破除魔法之道便是……?越想越心神不宁,问道:「此语何解?」
国主一笑,「这个嘛,宝刀正宗,破邪显正,自然是……」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猜测坐实,萨菲罗斯却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斥道:「无稽之谈。」
皇帝垂涎神龙宝刀,利诱道:「你若能为我五台除去此害,朕愿封你做神星无双护国大统领,号令三军。」
他殿前慷慨陈词言犹在耳,眼下却一反其道,巴结他口中的异族鼠辈,萨菲罗斯平生最瞧不起朝三暮四的小人,谴道:「笑话。我乃神罗旧部,你一国之君,高官酬敌,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
国主摇头摆手:「此言差矣。你既为宝条氏后人,那便是堂堂正正的五台男儿,从前与家国为敌,乃是受神罗妖人蒙蔽,却也不是你的错,如今拨乱反正,将功折罪,恢复祖上门庭,岂非佳话?」
强词夺理。萨菲罗斯虽然敬佩先祖高义,但对生父却是鄙夷至极,恨不得一干二净,身上没流着他的血才好,若要冠姓,定是冠母姓,却又不知母亲家门,因此宁愿做个无姓之人,至于功名利禄,他就更不屑一顾了。
他与国主话不投机,懒得再多费唇舌,既然已经知道曾的下落,便无意在此久耽,大步流星迈下塔去。
眼看一举收复二宝的机会白白溜走,皇帝追在他身后,急中生智,想到他与那刺客少年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动之以情道:「就算你不杀他,他也在劫难逃。神魔之力,岂是凡胎俗体可以策御?强行为之,徒损耗真元,过不了多久,自会油尽灯枯。你杀了他,使他早日解脱,反倒是帮他。」
此话句句属实,实是无可辩驳。曾受魔性反噬,已经日益憔悴,横竖是死,倒不如萨菲罗斯亲手送他一程,也算是将他夺回了。总之,不管是生是死,决不能让他旁落。
讽刺的是,萨菲罗斯在战场上杀了成千上万的五台人,眉头也没皱过一下,偏偏一个他不想杀的,却非杀不可。
回到塔底,外边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塔门正对一片大湖,湖面冷烟弥漫,掩盖了对岸的景色,举目四顾,天地茫茫雪漠漠,一团灰黑,混沌不分。
雪片打着卷吹入塔内,萨菲罗斯伫立在屋檐下,任由冰雪加身,眼前挥之不去,总是浮现出地宫深处那一双相拥而亡的遗骸。皕年岁月匆匆,皮肉早已化尽,只剩下两把交叠的白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想着想着,不觉痴了,无声默诵道:「以身殉友,永世不离……」
他孤身沐雪,形容沉郁,国主惜才,见之不忍,开解道:「小兄弟,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过。」
萨菲罗斯说:「我不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他已打定主意,效仿先祖,等他回到曾身边,他们就千秋万载、永远都不会分开了,应当高兴才是。
他虽是答话,听起来却更像是自问,国主一愣,哑口无言,只见他怀抱长刀,只影走入漫天风雪。
Chapter 15: 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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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垂落,天地一片血色,硝烟弥漫,战火连绵,折戟断剑倒插在地里,如一丛丛铁荆棘,漫山遍野皆是死尸。
他在焦土之上踟蹰前行,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甚至己身为何,身在何处亦一概不知,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曾入魔已深,需得尽快做个了断。萨菲罗斯回程便不再隐藏行踪,取道大路,一骑绝尘。五台皇帝御驾亲征,率兵紧随其后,起初还乔装打扮,遮遮掩掩,见他无甚表示,愈发明目张胆。
萨菲罗斯知其图谋,一是怕他心慈手软,委决不下,二者,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不费吹灰之力,捡现成便宜。届时,五台拥神龙,携宝刀,神罗焉有胜算?倒是实实在在应了「定乾坤」一语。
为人作嫁虽非萨菲罗斯所愿,只是他已立下玉碎之志,这些身外之物,今后总归是用不到了,过眼云烟,也就随他去罢。
日夜兼程,风驰电掣,渐入深山。那流萤溪谷乃是群峰奥处极为隐蔽的所在,方圆数十里蛮烟瘴雨,唯兽道可行,这最后一段路途,萨菲罗斯只得弃雉徒步。
是夜原本月明星稀,风清气朗,走着走着,忽然迎面吹来一阵大雾。雾锁烟迷,万象隐没,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五台军一路上全凭萨菲罗斯引领方向,他往哪走,便往哪走,这下跟丢了他,顿时乱作一团,吵吵嚷嚷,火把的亮光在黑暗中攒动。
萨菲罗斯巴不得甩掉这群跟屁虫,眼不见路,也只当有路,兀自前行。
此雾来得妖异,不单掩形藏物,连声音亦可阻隔,才迈开脚步,五台军的大呼小叫已再不可闻,乃至山林中的风吹叶动、鸦啼虫鸣亦绝于耳。
行不多时,烟开雾散,天色竟亮起来。只见一片广阔的渊水,色泽漆黑如墨,不辨深浅,看似是水,走上去却像是踏足于坚冰之上,波纹不惊。
龙游水上,长躯起伏,缓缓飞旋。在水中央,一人盘腿而坐,朱衣金甲,头戴缨盔,丰神俊朗,貌若天将,正是曾。
他闭目垂首,双掌交叠,结禅定印,却似乎怎么也难以入定,额间阴云层聚,咬牙切齿,神情煎熬,犹如梦魇缠身,挥之不去。待萨菲罗斯走近,他猛然睁开眼,黑幽幽的瞳仁含着两点戾火,盯住他便不再动转。
萨菲罗斯驻足抽刀,旗鼓相当,同他对视。
雾气如丝,密密层层,结而为茧。茧中与世隔绝,自成一域,天清地浊,上下对分,此外空无一物,仿佛回到太古原初,混沌始开。
玄苍交接处,二人默然相持。
萨菲罗斯越是凝睇,曾暗沉的双眸在眼前越是放大,身虽未动,却像是双足离地,被吸引着朝他飘去,直直堕入那漆黑深井。
刹那间,天翻地转,化作炎炎火海,遍地都是烧焦的骷髅,拖着步子在烈焰中跋涉。有的背负弓箭,有的肩扛长枪,纵然浑身只剩一把枯骨,仍在征战不休。
此乃心魔幻境,那叛贼含恨沙场,怨念深重,竟陷于此间两百余年不得超脱。
忽然一道火焰射来,萨菲罗斯挥刀打落,紧跟着又听见嗖嗖的风声,腹背受袭,烈火如蛇,围着他上下狂舞。他提起一口气,宝刀绕身,挽了个刀花,清光过处,邪火一扫而空,只是转瞬间又死灰复燃,火焰一波盖过一波,滔滔而至,怎么也斩不尽。
火中影影幢幢浮显出曾的形象,言道:「萨菲罗斯,你是举世无双的英雄豪杰,一辈子隐居山野,岂不屈才?而今你我独揽神龙宝刀,试问谁人能敌?何不自立为王,君临天下,成就一番霸业?」
此语并非全无道理,萨菲罗斯确有与日争辉之能,只是他早已识破那叛贼的伪装,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即便是至理名言,也只当放屁,冷哼道:「你自己没脸见人么?冒名顶替,算什么东西?我隐居山野也好,君临天下也罢,你今日必魂飞魄散于此。」
叛贼闻言激怒:「你疯了么?我与此子二位一体,你杀了我,难道他还有命?」
萨菲罗斯闭口不答,二人言尽于此。心魔幻境产生变化,烈焰倏然暴涨,焦土之上,千千万万枯骨付之一炬、灰飞烟灭。
那叛贼长剑当胸,并拢二指,在刃上一抹。登时风呼火啸,横贯长空,汇聚成龙,形状直比那水龙神更巨伟狰狞,通体像滚沸的铜水一般炽红,每根须子都在往外吐焰。叛贼虚影遥遥在后,手中青锋一点,炎龙张牙舞爪,朝萨菲罗斯猛扑而来。
此实属平生未遇之劲敌,自大窍山巨佛一役,萨菲罗斯苦苦参详,却怎么也推演不出一个反制之道,如今置身幻境,曾神魂不知落于何处,再故伎重施,恐怕是自取灭亡,唯有正面与其一较高下。
前次交手,龙神后劲雄强,势不可挡,萨菲罗斯料想越是拖延,情势于己越是不利,须得速战速决,不待炎龙冲近,抢攻而上,长刀对准炎龙咽喉,奋劲一刺。
他行动极迅,过去纵横千军,来去自如,敌人的兵器连他衣角也沾不到,只见一道银光,流星追月,眼看便要着了,那炎龙忽地颈子一拧,整条长躯倒转,张开巨口,老大一蓬毒焰夹着黑烟劈头盖脸喷出。
一股焦臭中人欲呕,萨菲罗斯险些闭过气去,略一耽搁,叫那黑烟一燎,浑身烧着似的滚烫,虽知幻境中一切景象皆是虚妄,但所受损伤却未必不是真的,急急抽刀,交叉一划,正宗得菩萨金泪加持,神光所照之处,毒焰自消,他趁机侧转身子,从旁错开。
炎龙贴着耳际轰隆隆梭行而过,灼浪将萨菲罗斯远远掀飞。那叛贼执剑一云,炎龙绕了个圈,背上翅膀一夹,又追着他咬来。萨菲罗斯回身迎击,陡然想到,此物不过傀儡耳,佛膝一役,他顾虑到曾,不得不与龙神硬拼,而今没这许多禁制,何必舍本逐末?避其锋芒,拿下那叛贼才是紧要。心中打定主意,面上仍是不露声色,架起长刀,做斩龙之势,眼角余光却觑着那叛贼一举一动。
炎龙俯冲而下,光焰袭人,萨菲罗斯诱敌近前,一个箭步闪过封锁,长刀直刺那叛贼。
那叛贼正举剑御龙,门户洞开,见他杀到,却是从容不迫。萨菲罗斯心道有鬼,忽的眼前一花,那叛贼竟自消失不见,炎龙移形换位,出现在他原先所处之地,龙口大张,吐出烈日骄阳似的一团火焰。
萨菲罗斯提刀左右一撩,只听铿锵之声,金花四溅,那火球内里像是什么极为致密的精钢坚铁,劈斩不断,压着他层层下坠。
那叛贼重又浮现在半空中,指诀一捏,炎龙得令,引吭长嚎,洒下滔天火雨。整个幻境熊熊燃烧起来,一边燃烧一边飞转,烈焰漩涡,将萨菲罗斯吞噬,卷往无底深渊。
漩涡越收越紧,四面八方都是灼灼狂涛,逼得他不能喘息,眼前渐渐模糊,陷入绝境。烈焰缤纷,赤红橙黄,绮丽之极,宛如成群的火蝴蝶姗姗起舞。萨菲罗斯神思恍惚,刹那间仿佛回到那个清晨,望见曾在漫漫秋叶中演武。青丝飞扬,衣袂翩跹,游龙惊鸿,流风回雪。耳际朦朦胧胧闻见他声音,说的是八卦掌的根本要诀:「刚柔并济,阴阳相合,气劲圆活,连绵不绝!」
此语一出,宛如一道惊雷,萨菲罗斯醍醐灌顶,幡然领悟。原来,他一贯所使的兵器重量均衡,攻守兼备,正宗却是势大力沉,易出难收,若仍同过去那般,直来直往,则力气多半都花在收招回护上,是自己扯自己的后腿。而那叛贼操纵龙神,一个圆圈接一个圆圈,看似曲长于直,舍近求远,变招却只需稍稍偏转方向,而不损其速,顺水行舟,因利乘便,故尔每每得以后发先至,越行越快,越战越勇,正是至阴生阳,至柔而刚,相生相克,无穷尽也。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竟现在才参透。萨菲罗斯自觉可笑,重整旗鼓,侧转兵器,飞身朝那叛贼斩去。
只见一道银影,风驰电掣,势如破竹,所到之处,邪火涤荡一净。那叛贼青锋斜劈,炎龙铁索横江,阻在萨菲罗斯必经之路上。
萨菲罗斯既已勘破其中关窍,便再也没有半点杂念,心如明镜,形神合一,长刀绕身,画出道道弧光。那弧光细如丝线,却是无论那炎龙怎样冲杀,亦不能冲溃,每每算准其来势似的,只在一点上一带,便轻轻巧巧,将其拨开。
封锁越缩越紧,那弧光的圈子也越画越小,等到八圈画尽,刀锋业已归正。萨菲罗斯身形一闪,长刀如虹,直贯而出。叛贼来不及召回炎龙,被他不偏不倚、一刀刺中额心魔印。狂风大作,魔气喷涌,阵法破除,幻境像一张纸,斑斑驳驳地烧没了,显露出四周本来的景色。
此地原是那流萤溪谷,两壁山崖对耸,草木葱茏,谷底一道蜿蜒的小溪,溪水浅如薄纱,萨菲罗斯举刀静立于水中,刀尖所指之处,曾背向天上明月,银辉勾勒的剪影与他默然相峙。
水龙横亘二人之间,轰然爆散。碧雨淋漓,无数点绿光,一闪一闪,好似萤虫,在空中纷飞。
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个雪夜残梦。他只轻轻一触,曾身披月光的影子便在面前粉碎,化作流萤消散,萨菲罗斯一时心急,分不清是真是幻,连忙撤刀上前,将他揽入怀内。
自从发了那个梦以后,他千百次在心里描摹,拥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而今终于梦圆,只觉得手臂一沉,踏踏实实感到曾的体温重量,不由得胸口巨震,一股柔暖之意直冲四肢百骸,如痴如醉,就连十指发端,都是软绵绵、飘飘然的。
幻境一役,曾已耗尽力气,再也站立不住,脑袋一歪,缨盔滚落,满头青丝泼墨似地铺展开来。萨菲罗斯屈膝跪地,将他放平,扳动他肩膀,令他面对自己,借着皎月,仔细打量。
曾枕在他胳膊上,眉头一蹙,眼睑微颤,悠悠醒转,瞧见是他,启唇唤道:「萨菲罗斯。」
他受魔性折磨日久,声音嘶哑,虚弱不堪,只一双漆黑的眸子被黯淡的脸色衬得益发清亮。
溪水潺潺,雨水滴答,二人彼此凝望,却是脉脉无言。
萨菲罗斯只觉得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似乎近来的种种艰难险阻,皆是子虚乌有,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思及一件趣事,将正宗拿给曾观看,重拾起在地宫被打断的话头。
「你铁口直断,此刀果是五台镇国宝刀正宗。」
在心魔幻境中,曾与那叛贼意念互通,对来龙去脉知道个大概,遥想当初,自己与他相识皆因此刀而起,其后经历一波三折,到头来又回归此刀,仿佛命数,内心甚感神奇,嘴上却没什么表示,淡然道:「早已说过,我是五台间谍。」
他俩平日里相处便是这般,一来一去、插科打诨。萨菲罗斯也不拆穿他,盛赞道:「了不起。」又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打听,「那敢问间谍先生,接下来有何大计?」
曾大计暂且谈不上,小聪明倒是一箩筐,沉吟片刻,故作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长天朗月,夜色旖旎,二人正说到兴起,相顾解颐。忽然,林间传来一阵骚动,循声望去,火把在黑暗中连绵成片,五台大军开到。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剑拔弩张的士兵,一张张木偶般面无表情的脸忽而被熊熊火光映得通红,忽而又被浓烟遮蔽,阴沉可怖。所有人整齐划一,成合围之势,步步逼近。
来者不善,曾心绪受扰,魔性趁隙而入,额间戾气又起。
五台皇帝身先士卒,见此情形,生怕萨菲罗斯错失良机,高呼道:「小兄弟,事不宜迟,快动手!」
曾咬紧牙关,抵抗魔性发作,急痛攻心,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萨菲罗斯收拢手臂,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环顾四周,但见天罗地网,满眼皆是敌人,纵然要逃,也不知往何处逃才好,不仅同伴命在垂危,他本人亦是自身难保,头顶孤月,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溪水蒸腾,一点一滴凝聚成那水龙模样。曾再难自持,想让萨菲罗斯丢下他,撒手不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却又深知他性格倔强,固执己见,听他在心魔幻境中所言,显是心意已决,同自己休戚与共,说这些话,不但劝他不动,反而辱没了他一番深情厚谊,只故作轻松,勉力笑道:「萨菲罗斯,看来,咱们得再找个地方安家了。」
士兵迫近,曾却置之不理,只注视他,仿佛在他眼中,别的都不存在。
不愧是他属意之人,无需言语,已明白他苦衷。萨菲罗斯心下大慰,柔声道:「这次,咱们去一个世上再也没人会来打搅的地方。」
曾好奇问:「怎么去?」似乎他们真的要上哪儿去游玩。
黑烟缭绕,二人魔气缠身,仍然谈笑自若。眼见龙神复苏在即,五台皇帝心急如焚,最后通牒道:「小兄弟,大局为重,你可别要意气用事!」掌按腰间佩剑,若萨菲罗斯不从,就要一声号令,将他二人就地正法。
他们只得这片刻温存,竟也不能静享。五台皇帝所图不过神龙宝刀,萨菲罗斯盛怒之下,一改心念,纵然身死,也不愿他得逞。俯首贴近曾耳边,低语道:「便是如此……」横刀身前,气吞山河,就地一划。
瞬间天摇地动,飞沙走石,星月无光,五台士兵被晃得站不住脚,纷纷扑倒。溪流从中炸开,一箭碧泉狂喷而出,激射至半空,二人被齐齐吞入裂缝。五台皇帝纵步飞奔,来到近前,举起火把一照,只见一眼碧汪汪的泉水,深不见底,哪里还有二人的影踪。
Chapter 16: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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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再度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睁眼坐起,只见碧空之下,青山叠翠,面前一条长河,缓缓东流。他在北岸一隅,岸边是片疏疏落落的野树林。立春时节,万象更新,风光骀荡,林中寒梅盛绽,幽香阵阵,遍地闲花野草,五彩斑斓。
自从怨灵附体,时时刻刻有另外一个声音,同他争抢神识,而今,那声音总算平息,灵台阔别已久,重归宁静,只觉精力充沛,真气完足。
他还活着。
可……在那流萤溪谷,他分明已耗尽元神,行将就木,又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呢?
记得萨菲罗斯一刀劈开山涧,二人双双落泉,往后之事,便全无印象。曾不知自己怎会辗转到此,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地方,四下里寻找萨菲罗斯,一转头,却见其人就安安稳稳坐在身侧。
萨菲罗斯手举木签,上串一尾烤至焦香的鱼儿,微微颔首一笑,和他打了个照面,递上前来。
曾始觉腹中饥饿,正待接取,他却将胳膊一缩,拿了开去,显摆道:「现在谁是大懒猫?」
原来他早半日醒来,故意不惊动曾,偷偷准备停当,处心积虑,等候良久,只为以牙还牙,讨回这个嘴上便宜。
压箱底的旧账,也值得穷计较。曾瞧他神气活现,煞是可爱,不觉掩面而笑,反问道:「猫有九命,不好么?」
他随口一说,萨菲罗斯百思不得其解二人为何会安然无恙,两相联系,却竟有几分信以为真。
趁他沉吟不定,曾一把夺过鱼串,美美享用起来。
这本就是要给他的,萨菲罗斯任他抢去,守在一旁,一瞬不瞬,目不转睛盯着他,仿佛稍不留神,没看紧,他便会销声匿迹似的。
曾被他盯得犯疑:「有问题?」
萨菲罗斯回忆前事,叙道:「在五台皇宫,观音神示下八字真言,以血洗刃,还复清明。依如月果陀之见,唯有以血祭器,方能破除魔法。然而今滴血未见,魔法又是如何不攻自破?」
人血祭祀只是古时的信仰仪式,绝迹已有千年。况且凡人之血,又不是什么仙丹妙药,谈何奇效?五台语多隐喻,其中含义,恐怕没有字面看起来这么简单,曾思量片刻,道:「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有种解释是说,此战非战,此血非血,乃是谓之阴阳交汇,生天地灵气,滋养万物……」
言及于此,二人拨云见日,脑海中浮现出地宫中的景观,魔晶石丛生如树,彼此对望,异口同声道:「灵泉。」
以血洗刃,原是指沐以灵泉!
那流萤溪谷概为灵泉行经之处,最后关头,萨菲罗斯裂地为陵,欲将二人合埋,如此,即便五台皇帝掘开坟墓,正宗到手,也只不过是灵力全失的废物,派不上用场,至于石崩泉出,实属误打误撞,随水漂流至此,也算是他二人命不该绝。
萨菲罗斯听信皇帝一面之词,险些铸成大错,恨道:「他骗我。」
曾倒觉得,国主并非有意欺瞒,「我看,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观音神立大宏愿,普渡众生,妖龙作恶多端,亦许其改过自新,怎会导人为虐,对同伴痛下杀手,岂不是自相矛盾?皇帝贵为一国之君,博学广识,未必不知,只是满脑子争权谋利,一叶障目,哪里想得到别的?
萨菲罗斯疑惑尽消,只觉荡气回肠,不禁开怀畅笑。
他这一笑豪情万丈,震得林中落梅飞雪,煞是痛快。天高云淡,风和日丽,二人劫后余生,曾受到感染,也默然舒眉。不经意间目光一低,扫过自己水中倒影,却见额前魔印仍在,似是噩兆,心生不悦,俯身掬水擦洗,然而那印记像是刺上去的,无论怎么拂拭,都纹丝不动。正在烦闷,忽闻萨菲罗斯道:「真他妈的好看。」回首望去,萨菲罗斯手捧正宗,似在观刀,却是以刀为镜,照见他,对他说的。
曾气质端凝,额间一点印记,更显庄严肃穆,宛如那九重宝塔内的观音神降世。既然魔法已解,印记去不去得掉也没什么妨碍,作为装饰倒是不赖。
这句粗话他已是融会贯通,曾被逗得一乐,不再介怀。正宗经过灵泉洗濯,澄冷明澈,二人透过雪亮的刀锋,相视而笑。
远方一声吟啸,一道白影快如闪电,贴着河面游来,顷刻间风急浪涌,已至眼前。
是那水龙。二人一惊,怕又失散,不约而同携手站起。
却见那水龙一改此前狰狞之状,浑身雪白,须眉飘飘,面目既威武又慈和,一派仙风道骨,果然当得起五台护国神龙之名。
龙神绕着二人飞了一周,似在话别,展翼而去,直上三清,闪了两闪,便自不见。
二人比肩并立,放眼遥望,但见晴空万里,辽阔无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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