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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梦里，完完整整的利冯兹·阿尔马克醒了过来，从深不见底的第九层跑到了第一层。那可真是不得了的惨状。他像个大发脾气的人类小孩一样又是骂又是哭的，还大声宣布自己才是吠陀的主人，甚至朝几个数据堆猛踢了好几脚，惹得外头那些电子元件一会儿红一会儿蓝的，仿佛是生了气。在这个梦里，提耶利亚·厄德带着副懒得搭理三岁小孩的模样翻个身，捂着耳朵继续睡了下去，不久后还溜到了谁也吵不到他的第九层。太麻烦了，你看着点吧，他说，反正没有权限，谁也去不了那里。说罢，他那电子资料组成的身体凭空消失，只留下那个绿色头发的家伙在无害地闹腾。
雷杰尼·雷杰塔觉得这显然太不真实，提耶利亚的行动暂且不提，起码那些吵闹完全不是那个利冯兹会做的事，醒来后果然发现梦也只是梦而已。他在电子空间里张着嘴、瞅着上方漂浮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提耶利亚是不是也能看得见他的梦。但他现在不太想去搭话。他漂浮着，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再倒着从下方回去。他就这样琢磨起了梦的后续。梦里的提耶利亚自作主张逃跑之后，那些吵闹声渐渐变小，间隔拉长，最后变成了种嗡嗡声，遭遇不测的那些资料虚弱地汇集在一起，躲到离利冯兹最远的地方，大抵个个恨不得能直接逃入别的层去。但它们动不了，他们也动不了。利冯兹抱着腿在半空中漂浮，而他这个梦的主人不知踪影，大抵是成为了梦本身。他看不到自己，也没法看向别处，甚至没法移动镜头，只能看着背对着他的利冯兹把脸埋进膝盖间的空隙里。那头浅绿色的、柔软的短发栩栩如生地向上浮起一些，那肩膀温和地呈现出圆润的弧度，那些眼泪漂浮在空中，所有一切都让那家伙看上去就像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天使。想到这里，现实中的雷杰尼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会用天使这种词汇来形容利冯兹·阿尔马克，他心想就算果真是天使没错，那也一定是堕天使之类的存在，换而言之就是恶魔。没有天使会把别人送进注定迎来死亡结局的战场，也不可能有那种杀死同伴的天使——
不对。雷杰尼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想的那个“天使”指的不过是人类赋予这一词汇的表层意义，也就是那些人畜无害的、温柔漂亮的小东西，通常都在挥动翅膀降下喜悦，会演奏无与伦比的、从未听过的音乐，声音从他们的嗓子里滑出来时都仿佛带着光。但真正的天使又是什么呢？他寻思假如抛开神罚的宗教意义，单纯从罚和罚所导致的痛苦来谈，那么天使也并不是什么纯粹美好的生物，反而或许应当被看作是也会带来灾厄的不确定存在，更别提不同宗教里的不同定义了。就比方说孔雀天使。
于是他便理解了自己在梦中将利冯兹·阿尔马克称为天使的原因。
尽管如此，他仍旧又笑了起来。漂浮中的身体轻轻地撞上了提耶利亚，他便趁机翻了个身，两条胳膊搂住与他一模一样的那具身体——同样是由电子资料构成的。与总是醒着的他不同，提耶利亚·厄德总是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睡，还是说只是借此表示他想待在没有任何其他声音的个人空间里而已。雷杰尼想，也有可能是在浏览吠陀的资料，也有可能是在看我或者利冯兹的梦。“我说，你看到了吗？”他摇晃着提耶利亚问。
“你指的是什么？”提耶利亚闭着眼睛说。
“我的梦。”
“我为什么要看你的梦？”
“也不算什么个人隐私吧，反正我也只是这里的一个住客。”
“住客也是有个人隐私权的啊，雷杰尼·雷杰塔。”
“话虽如此，利冯兹就没有呢。”
提耶利亚沉默了一会儿。“他算不上是住客，”他说。
“也对。那也的确算不上是利冯兹就是了。”
他抓着自己的胳膊，用手臂圈着提耶利亚·厄德。他把头靠在和他一样的那肩膀上，歪过头，脑袋碰到了提耶利亚的眼镜腿。他又摆正脑袋，用下巴轻轻按起那肩膀来。好一会儿，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提耶利亚没有说话，他自己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琢磨起来是否提耶利亚正在重看他的梦。那个梦就像他们的许许多多的梦一样，由提耶利亚记录在吠陀的某个只有他们才翻得出的小角落里，由不确定的潜意识、七七八八的资料碎片组成的梦境便成为了实实在在能够观看的幻想。他还在琢磨，那么，那个不完整的、成天在第九层做梦的利冯兹是否也会接收到吠陀里的零碎数据，某一日做起雷杰尼·雷杰塔或是提耶利亚·厄德的梦？他觉得也不是不可能。他把胳膊往下压了压，他们俩的身体便微微下沉了一点，紫色的头发便好像他梦中所见的那样漂浮起来，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你会想利冯兹吗？”提耶利亚突然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雷杰尼想。“这是个好问题，”他说。他也不知道。“那家伙可是干干脆脆地杀了我呢，”他说，“虽然在这方面我也处在相同的立场就是了。那家伙太危险了啊！但是，那就是利冯兹。可能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提耶利亚没有说话。
“你看了吗？”雷杰尼问。
“你是说什么？”
“我的梦啊。”
“都说了，我不会去看的。”
“你也真是固执啊。我都还以为你是看了才问我这个的。”
“彼此彼此吧，”提耶利亚说。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梦到利冯兹了？”
算是吧，雷杰尼想。那到底算不算是利冯兹呢？他想起利冯兹跑到人类那边，在亚历桑德罗·科纳那儿当“助手”的那段日子，他们这些改良者其实都是知道大体不知道细节的。有时候利冯兹会讲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人类是如何流露感情的啊，又是如何叙述想法的啊……有时候利冯兹会让他们都看到那些事。但总有那么一些是他们不知道的。他心想，所以说不定到最后他会发现那个小孩子气的利冯兹也一样是利冯兹，只是他自己过去从未见过而已。从未见过不代表不存在。于是他说：“算是吧，”因为他还没有证实那个究竟应不应该被当作利冯兹。提耶利亚没有再说什么，但雷杰尼知道他想问的仍旧是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他心想。他只记得在梦中他喊道：喂，利冯兹！想做点儿什么，也可能是想为利冯兹做点儿什么，就像过去一样。但利冯兹·阿尔马克没有搭理他，仍旧像个人偶娃娃一样抱着腿，在吠陀之中静静地漂浮，仿佛是又睡着了。他便没有再说话。他便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