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谵言隐语

Summary:

没来由地,罗严塔尔突然说:“你应该更有抱负一些。”他望向桌对面的杨。“如果别人能看到你有历史之外的兴趣,他们会更喜欢你。”
杨迟疑片刻,端起茶杯,方才答道:“我有抱负。”
“哦?什么抱负?”
杨用茶杯掩饰了他的笑意。“不正当的抱负。”
罗严塔尔没有答话,于是杨继续看他的书,但依然能感觉到罗严塔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罗严塔尔静静端详了他大约半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这人也有不正当的抱负。”
杨没有抬眼与罗严塔尔对视,但他短促地点了点头。
————————
【作者按:角色互换AU(帝国杨+同盟莱),本篇为计划中系列的第一部,时间为宇宙历782-787年。除主角互换国家外,对OVA原著有些微改动。可能同时让罗杨粉和罗米粉既生气又开心,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自行理解。】

Notes: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哥多林前书》13:1

Chapter 1: 以错误的视角审读文本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宇宙历782年六月,费沙自治领

杨泰隆在费沙的房子并不很大,但里里外外塞满了这位商人在旅途中收集的精致昂贵的艺术品,害得他十五岁的儿子在费沙行星上逗留时都没有可以睡觉的一席之地。

当杨威利问起这事时,他父亲耸耸肩,说了大致这样的话:“这房子只是为了费沙居住证罢了。你如果要找地方睡觉,可以去住你朋友家,他叫什么来着,高尼夫……”

虽然杨泰隆极少在费沙久留,但宇宙历782年的夏天是个例外。他听说一位著名的费沙艺术收藏家即将不久于人世,一等他入土为安,他的藏品就会上拍卖行。杨泰隆不想错过这等大事,便将商船的运营暂交手下,自己带着儿子驻留在费沙。

杨威利自母亲去世后,在同一个行星上通常只停留短短数日。而今他不用遵守行程,活动也不限于父亲的商船,这少见的、可以四处活动的自由令他起初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意识到,他在行星上最喜欢做的事和在行星外最喜欢做的事大同小异:闲坐着读历史书。他发现陆地上唯一的优越之处,是可以在室外看书,沐浴在费沙的暖阳中。

杨威利的朋友波利斯·高尼夫来找他时,他正如此这般背靠着公园里的一棵树,看着书打着盹。

“嘿,杨,”高尼夫说,“醒醒。”

“我以为你要跑路了,”杨一边咕哝着,一边捋开眼前蓬乱的黑发,又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倒是想啊。”高尼夫摊开双臂耸了耸肩,懊恼之情溢于言表。

杨挑起眉毛。“那你怎么还在这?”

“我亲爱的母亲大人下令:这个夏天要专心学习,不能跟着我爸遨游星海。”

“那你会吗?”

“会啥?”

“专心学习?”

高尼夫笑了一声。“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杨感到不妙。“就不能让我当个老实人,过过清净日子,看看书?”

“哈。不能。”高尼夫挨着杨坐在树下。“我有个绝妙的计划。”

“我怎么记得你的每个绝妙计划都把我们俩卷进巨大的麻烦。”

高尼夫就好像杨没说话一样,继续道:“我妈喜欢你,对吧?”杨耸了耸肩。“对呀,她是喜欢你。而且她觉得你比我聪明。”

“只是因为她看到我在读书,你在惹事。我不觉得这就表示——”

“嘘,”高尼夫说,“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能证明给她看,我能跟你学习一样好,她就不会再烦我念书的事情,我就能回去和我爸一起做生意了。”

杨把棒球帽拽下来盖住脸,闭眼仰靠回树上。“你叫我干活是吧。你不知道我是个很懒的人吗?”

“只要下周六花六个小时。就一点点时间,你都不会有啥感觉的。”

杨倾身向前,睁开眼望着一头金发、微笑纯洁无辜的高尼夫。“下周六要有什么事?”

“我能给咱俩报名的最公平最难的考试。”

“你都做了什么?”

高尼夫从后袋里拿出两个信封,一个印着高尼夫的名字,而另一个……杨从高尼夫手里抢过第二个信封。

“扬·冯·利[1]?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呐,杨威利这种名字看起来绝对不是想申请奥丁帝国军官学校的人,”高尼夫用依然纯洁无辜的语调说道,“我得选个名字——这个够像了。”

“我不去,”杨再一次闭眼靠回树上。“你也没法逼我去。”

“为啥不去?”

“我不想浪费我的周六。”

“你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可做吗?”

“多了去了。而且我不想跟高登巴姆王朝有任何交集,给他们平添合法性。”杨答道,然后拽下帽子把脸完全遮住。

“又不是要你去那里念书,”高尼夫说。“我只是想让你去考个试,好让我分数比你高。你甚至都不用准备。事实上你不准备只有更好,这样我赢面更大。”

杨没理会他的朋友。

“而且,所谓‘给高登巴姆王朝增添合法性’——先生,您就是帝国公民,就算你出生在海尼森也一样。费沙居住证等同于费沙公民身份,而费沙严格来说就是帝国的一部分。”

“这不是我能选的,”杨说。“高尼夫,我觉得你这伎俩根本都行不通。你妈也没那么喜欢我。你不可能光靠参加六个小时的考试逃过一整个夏天的功课。”

“你对我的说服力一点信心都没有。”高尼夫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的说服力现在对我就没用。”

“我已经付了你的考试费了,”高尼夫说。“来嘛,会很好玩的。你历史部分肯定会拿超高的分数。”

“然后数学部分呢?”杨问道。他的数学之差众所周知,这是他的学业中唯一让父亲担心的——一个算不清数的人怎么可能管理好商船的财务呢?杨也不是真的数学没天分——他在这方面的脑筋和在其他学科上是一样的——他只是对数学毫无兴趣,根本没花心思学,因此永远濒临挂科的边缘。

“嘿,你分数越低,我对比之下就显得更棒。帮我一把呗?求求了?”

“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杨说。“像我爸就会说,切勿在无利可图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杨的帽子耷拉在脸上,没能看见高尼夫的白眼。“诶,这对你可能也有好处的。你要是考得够好,把成绩拿给你爸看,也许他就能明白你不适合做商人,更适合当个积灰的老学究。”

“听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是能互换家长就好了。你爸妈嫌弃你不学习,我爸想要我别学习。”

“家庭是没法选的,只能凑合着过,”高尼夫说着,耸了耸肩。“所以你是答应去了?”

“我早上要几点起?”

“哦,你周五晚上来我家住,我好确保你按时起床。”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高尼夫笑而不语。

 


 

于是,到了周六,杨不情不愿地被拖到一处帝国驻费沙使馆下属的建筑,和高尼夫一起加入了众多男青年等待进入考场的长队。金发自信的高尼夫完美融入了人群,但杨的外貌和其他考生大相径庭。他靠在墙上看着自己带来的书,感觉尴尬极了。

所有人排成一列入场,被一名百无聊赖的职员挨个问话。

“姓名?”那职员用帝国语问道。杨潜意识里知道虽然他们身处费沙,帝国人应该还是会说自己的母语,但他没想到这意味着他必须用帝国语应试。这是他疏忽了,但没关系——他帝国语读写还是不错的。

“呃,扬·冯·利。”杨挠挠后脑勺说。职员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但很快平复表情,将姓名输入了电脑。

“居住证或者其他公民身份证明?”

杨递上他的居住证,那上面很幸运地并没有他的名字,只有他的住址和他父亲产契的编号。费沙不关心它的公民是谁、从哪里来;费沙公民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拥有财产(并从而对费沙经济作出贡献)。这样的立场使得帝国和同盟都能披着费沙公民的外衣在此自由贸易。当然,这也意味着任何没有财产的人都无足挂齿,也无法获得费沙公民享有的权利和保障。杨从未认同过这种体制,但他现在肯定不会与职员争论这事。

职员将居住证递还给他。“准考证?”

杨递上高尼夫前些天给他的信封。职员在准考证上打了个孔,然后给杨指了指他所在的考场。

考试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学业水平笔试,包括两小时的数学和科学题,以及两小时的分析题。笔试后考生休息用午餐,然后回来进行最后两小时的实操考试。杨全然不知“分析题”和实操考试是什么,他一边猜测着,一边闷闷不乐地做着数学题和科学题,感觉自己莫名地陷入了力有不逮的状况之中。但他也没有太纠结于此事,因为第一部分的成绩让他肯定不会名列前茅了,而且他本来也没想去帝国军官学校。

杨虽然痛恨数学,但依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想,如果高尼夫想要踩着自己这块垫脚石逃离学校(这计谋大概终将失败),那就应该给他个真正的挑战,至少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大挑战。尽管如此,当铃声响起,杨交上自己呕心沥血完成的数学卷子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新拿到手的,是神秘的“分析题”。

“分析题”原来考的是军事史。试题展示了一场古地球时期的战役,要求考生“分析”,没有进一步说明题意。提供的文献极为庞杂,杨不得不承认自己研究起来还是有点兴奋的。他享受这样的感觉:将往事抽丝剥茧,逐一检视,再重新编排为连贯的整体,感悟毫厘之差会如何使历史的轨迹相去万里。

杨对这场战役的历史背景略有所知——它取自于古代史所称的第一次美国内战。杨未曾仔细研究过,但读过至少一本相关的书。他知道这是个颇为热门的研究课题,因为许多人将其视为历史上第一场核时代前的现代战争。但他从未认真关注过军事史,而是对政治史更感兴趣。即便如此,他依然很高兴自己对这一背景有大致了解。这对他梳理手头的浩繁信息肯定有所帮助。

他检视的文献包括标有战役中部队方位的地形图,同时代人对此事的叙写(杨注意到这是由获胜一方写的),战场与指挥官的照片,记述部队兵力和补给的表格,一则气象记录,为可能不了解这场战争的学生提供的少量背景知识,以及,出人意料地,冲突双方士兵的大量信件和日记。他沉浸于研读文献之中,时而做着笔记,时而以笔轻叩脸颊,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杨周围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而他则在放空,揣摩着他已得到的所有信息。他近乎偶然地瞥了一眼钟,发现两小时已过去一半多了。他必须立刻开始写“分析”。他回头翻阅笔记,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想法。

首先,他得判断“分析”是什么意思。是要他写战役为何会如此发展?双方指挥官的思路如何?应怎样调整以改变战果?双方的决策对错几何?还是要他写别的什么?

其次,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发现提供的主要文献中有好几处自相矛盾。对于士兵行动路线的描述和地形图比对起来完全不合理。根据文献记载,这场战役的最终胜者是南方邦联,但这根本说不通:他们以不利的条件作战,兵力也更弱。鉴于对战事的记述(从各方面来看,这都像是一场常规的正面冲突),杨无法理解这支规模较小、准备较差的的部队如何能够取胜。双方士兵的私人信件和日记也没什么用处——它们读起来像是纯粹的政治宣传。南方邦联赢得这场交战是因为部队更忠于他们的伟大事业……北方联邦士兵受挫而士气低沉,怒斥他们愚蠢孱弱的领导层。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让人感觉不对劲,简直错得离谱。杨懊丧地揉了揉后脑勺。

分析。多么平淡的一个词,可能指向任何含义。

杨阖上双眼,在椅背上仰靠片刻。这题目里不仅只有史实和要他拼缀的故事。他得考虑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而他正在做的,是参加一场选拔未来帝国军官的考试。那是一种特定类型的人。出这试卷的是一种特定类型的人。阅卷的也会是一种特定类型的人,会想要看到他说一些特定类型的话。

杨明白过来,他看到的是一份制作精良的政治宣传。这几乎让他脊背发凉。第一次美国内战是为了种族至上主义,不是吗?这是人类历史中一条绵亘不绝的邪恶之线,延续入高登巴姆王朝的奠基之中。此时此处,他面对的是一场杜撰的战役,其中抱有种族优越信念的一方以坚定意志击败了纸面实力更强的敌人。当然,南方邦联最终输掉了战争。命题人创作这样的幻想,是要表达什么?

在他看来,他有两个选择:写下他对这场(虚构的)战役的真实想法,或写下他认为阅卷人希望看到的东西。他下定决心,笑了笑,抓紧所剩无几的时间俯身在试卷上奋笔疾书。

 

现在,如您所见,我已经尽己所能地分析了这个情境。我详述了两位指挥官可能的思维方式是如何导致了他们所作的这些决策。我探讨了改变战局的种种可能,也讨论了这些可能性的利弊。

然而,无论麦克兰将军是否遵循我的建议,北方联邦部队都绝无可能取胜,因为这场战役从未发生。

根据提供的文献资料,我可以较有把握地判定,这整个情境都是无中生有。我对于古地球史的了解还不足以罗列第一次美国内战的每场战役,更无法以足够的细节确证查尔斯溪之战是否发生或者如何进行,但试题给出的记述绝无可能是史实。

您创作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理论上更强的部队被纯粹的信念打败。我不禁好奇:您想觅获怎样的人才?是全心全意相信鲁道夫 · · 高登巴姆理想的军官,会奋不顾身陷阵于毫无胜算的战斗而依然期待胜利?是能将这情境解释得合理的军官?是能识破这谎言却保持缄默的军官?还是直言不讳的军官?

还是说,您只是讲了一个自己觉得可信的故事?

我本想说更多,但我花了太多时间梳理您给的材料,写下我以为您可能想看到的内容,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感谢您给我这样一个挑战。

 


 

刚从考场放出来,杨就和高尼夫碰头去吃午饭。大部分人都在一个小院子里转悠,吃着自己带来的或者外面街摊上买来的东西。杨风卷残云吃完了买来的皮塔饼,没顾上和高尼夫说一句话。高尼夫似乎已堕入绝望的深渊,都没觉察到其他学生都在盯着他俩,不少人带着怀疑的神色。杨试图无视他们。

“我觉得这计划没戏了,”高尼夫低声说。“不好意思,把你搅和进来。”

“没事,”杨啃着三明治嘟囔道。“你数学分数肯定比我高。”

“对,但我古地球史啥都不知道,”高尼夫抱怨道。“我分数肯定一塌糊涂。”

“历史不是重点——”杨没说下去,摇了摇头。“没事的。说不定你实操考试能挽尊呢。”

高尼夫看起来灰心丧气的。“嗯,当然了。”

午餐时间的结束如同开始一样突如其来,一个身着帝国服饰的人摇铃召集所有考生回到室内。他们被分成大约二十人一组,然后被带到一个不是笔试考场的房间,靠墙站成一排。监考人指向队列中的随机两人。“冯·海尔马克,冯·马歇,你们俩各选一人组队,然后被选的人再选下一个,依次直到所有人都有分组。”

被选中的两名学生在房间里扫了一眼,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分组过程。杨很快意识到,这里大部分人都互相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父母可能是费沙帝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或者主要和帝国贸易的商人。杨与他们格格不入,而高尼夫谁也不认识。高尼夫倒数第二个被选中,留下杨站在墙边,尽可能作出耐心的表情。高尼夫去加入自己那组时,向杨抱歉地耸了耸肩,而杨则被不情愿地叫去了另一组,全组所有人都盯着他看,脸上挂着形形色色的不善之意。

“这项实操任务的说明如下:你们将坐在桌前,戴上沉浸式头盔,里面会播放战情简报。你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和队友讨论策略,然后模拟开始。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既然分组了,分数怎么给?”高尼夫无所畏忌地问出了每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他大概觉得既然这考试肯定会挂,不如畅所欲言。

“模拟由专家团队打分,他们将综合评判你们的表现,包括你们在备战阶段和模拟实战阶段的行为举止。”

“有没有类似于评分细则的东西,或者其他……?”

“高尼夫先生,如果你要提问,请举手。评分指标是不会给你们的,为了避免你们照着它应试。还有其他问题吗?”

高尼夫再次举起手,这一次带着嘲讽。“我们是要互相对战吗?”他指了指杨,杨畏缩了一下。

“两支队伍要互相对战,是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高尼夫无话可说了,于是考官指了指放着头盔的桌子,大家一一就座。

杨戴上头盔。头盔略有些大,晃荡在他耳边,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它同步了一会,然后弹出显示,以机械音向他简要介绍了战情,配上了宇宙空间和其中飞船的图表。

他在蓝队,与红队作战。这是一场小规模冲突,飞船数量低于一个舰队,目标是一个很小的行星。他们的目标是让飞船在行星上着陆,而对方的目标大概就是要阻止他们。与宛若戈耳狄俄斯之结的“分析题”相较而言,这是极其简化的战斗。没有告知红队的飞船在交战前驻扎在哪里,但他们想必不会很远。

浏览完所有背景信息后,头盔里显示的图像是杨和队友们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所有人互相打量,没人愿意第一个开口。片刻过后,最先被选中的冯·海尔马克说话了,俨然自诩为队长。“嗯,这看起来挺简单的。”

战情是很简单,杨想道,但实际战斗的展开将完全取决于对方的行动。他不认为高尼夫会是个大问题,但他不认识其他任何考生。他要和自己的朋友对战,觉得有点难过。他犹豫了一会是否要故意输掉,好让高尼夫分数更高一些,但还是决定不这么做。

“我们要分兵吗?总共一百艘船,每人能分十艘,”另外一个男孩说道,他的名牌上写着冯·基尔曼。

“统一指挥会更好,”海尔马克说。

基尔曼眯起了眼。“听你指挥?”

海尔马克耸了耸肩。“我是第一个被点名的。应该由我来统率。”

“根本就没这么回事。”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杨暂时屏蔽了他们的权力斗争,闭眼仰靠在椅背上。他不在乎由谁来负责这次行动,只要他有十艘——不,随便几艘——船能自己指挥。他脑海中逐渐成型了一个暗谋,一个以备不测的计划。

“你就想正面冲锋吗?”杨睁开眼睛问道,重新回到对话中。“他们的数量肯定和我们差不多。”

“不,我们应该包围攻击,”海尔马克不屑地说。“如果我们能让他们背对大气层,把他们逼退,他们就只能调头降落,然后我们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杨挑起眉毛。

“你是有意见吗?”海尔马克突然变得提防起来。

杨依然仰靠着椅背,但受到如此多的负面关注可不太妙。“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任由你包围?”

“他们要阻止我们降落到地面,”海尔马克嘲弄地故作耐心回答。“如果我们对他们施压,他们只能朝着行星移动,否则就可能让我们着陆了。”

“对,但是……”杨用头盔内置电脑绘制了海尔马克描述的包围攻击的图解。“如果你展开而他们集中在一处,他们会直接进行中央突破,然后在你降落时朝你背后开火。”

“但那时我们已经在降落了,”海尔马克说道,语气又得意起来。桌旁其他人都在点头,似乎已经接受他为队长了。“只要一艘船着陆,我们就赢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包围他们,”杨说。“如果他们聪明,他们也会展开得足够宽,你就没办法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对他们进行中央突破。”

杨叹了口气。“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防守方总是会占上风,至少战斗初期是这样。而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很久,这一点不会改变。”

“那你有什么别的提议?”

“基尔曼刚才问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会指挥一部分战斗。我们会吗?”

“这有什么关系?”

“我想有一个备用计划,”杨说。“只要几艘飞船,在远离主战场的地方降落。这严格来说也还是一个胜利条件,就像你说的那样。”

海尔马克沉默片刻。“我不相信你。”

“你是否相信我不重要。我只想确保我们能赢。”

“把这个计划的细节完整告诉我,让其他人来做。”

“好。”比起是否亲自执行计划,杨更加关心让计划能实施,最好还要能获胜。“就派几艘船,大概五艘。在我们离行星还远的时候,让他们进入一条前往行星背面降落的轨道。他们要在主舰队进攻的同时点火入轨来伪装行动,然后切断所有通信并关闭引擎,这样就更隐蔽。等他们到了行星背面,如果有抵抗,就要尽可能避开。”杨耸了耸肩。“如果是我指挥对面,我大概会布置几艘船在背面来预防这种情况。所以也许可以把大部分登陆部队放在一艘船上,其他人只管保卫它,这样只要那一艘船能降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海尔马克表情紧绷。“现实里这么打是不会赢的。”

“这场战斗有哪里是现实吗?”杨问。“两个小舰队,没有指挥官……”他又耸了耸肩。“既然跟我们说了获胜方法是登陆行星,那就尽量最大化登陆的可能性好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分头行动,让每艘船随机散开?”基尔曼问道。“我们都这么做就行了。”

“我们开始时离行星足够远,这样落单的飞船他们是能歼灭的。从背面偷进去可能成功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注意力在正面战场上,而这里我们也应该尽量打赢。以防万一,”杨弱弱地补充道。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海尔马克说。“我觉得这不是得分点。”

“我们不知道得分点是什么,”杨说。他决定试个损招,环顾了桌子片刻。“我们要投票吗?”

“你算什么,共和主义者?”

“我们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委员会,”杨说。“如果皇帝在这里,我们可以问他,但他不在,所以我们没人可问。”他平静地微笑着。

“你要搞清楚一点,”海尔马克说。“我们不是平等的。”

杨耸了耸肩。“随便你。”

基尔曼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就投票吧,时间不多了。谁赞成他的计划?”他动了动手指示意杨。几个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另一些人见状也加入了他们。杨高高举起手,他们正好过半了。

海尔马克深深皱起眉头。“好吧。基尔曼,既然你这么想要自己的小分队,你来实施他这愚蠢的计划。”

“五艘船不会决定包围圈的成败,”杨说。“如果最后它们没派上用场,那你想分多少功劳都行。”

杨显然是说错话了,因为海尔马克瞪了他一眼。“剩下的其他人,我们这样分配飞船。”

杨被排在了包围阵型的后方,这个位置让他不可能有战功,除非整个阵型被攻破。他自得其乐地玩着他十艘小船的计算机控制系统,和其他人一起排好阵型,准备被“部署”到正式模拟中。

对杨和海尔马克同样不幸的是,战斗开始时,他们俩的计划看起来都将徒劳无功。在他们离行星还很远,尚且看不到敌人阵型的时候,基尔曼带着他的小分队离开,主力舰队则向着行星进发了。

几乎立即可以看出,包围不会奏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队会失败。敌方队伍的飞船分散得很稀疏,在整个行星外表铺成一个广袤的球面。他们的舰队驶向行星时,对方纹丝不动,杨不禁叹了口气,为他们感到难过。

“这样的话,我们干脆别分兵了。”杨在频道里嘟囔道。“我们可以突破任何地方。他们没有集结足够的兵力来阻挡我们。”

“这是什么白痴战法?”海尔马克表达了他的疑惑。

话虽如此,杨却有些担心。高尼夫不是天才(他的愚蠢计划总是给杨带来麻烦),但他也不会为了让杨好看而让自己的部队被蹂躏。“也许这是个计谋?”杨出声问道。

“让自己优雅地被按在地上暴揍的计谋,”海尔马克说。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正朝着这个行星全速前进。对方舰队的几艘飞船进行了象征性的抵抗,击毁了一两条船,但很快就被他们舰队的主力解决了。

然后,计谋自然就揭晓了。行星的大气层似乎沸腾了一瞬。杨命令他的船尽快避开,幸而他在阵列的最后,才得以逃散。行星主炮射出巨大的能量束,熔穿了大部分舰队。

顿时,杨的头盔频道里充斥着其他考生的声音,嚎叫着抱怨自己的飞船是如何全军覆没或者几近湮灭。杨盘点了一下情况。一炮之下,他们的数量减少到了原来的百分之三十左右(不包括基尔曼前往行星背面的别动队)。

“散开!”杨在混乱中喊道。“尽快降落,赶在他们能再开炮之前。”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指令,他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听,但这总比他们呆作一团坐等再次被炮击要好。他自己则命令他的飞船下降。虽然他们再次被炮击,但他的分散指令看来是挽救了足够多的飞船。当杨的飞船开始真正向行星表面降落时,模拟结束了,头盔屏幕完全变黑。

杨坐着深呼吸了几秒钟,努力放松他肩膀和背部意外的紧张。这不是真的。一切都好。输赢无关紧要。

他终于从汗湿的头上摘下头盔,教室里的混乱映入眼帘。似乎每个人无论输赢都在对着其他人大喊大叫,包括对着监考官(因为他没有向他们一方提供行星主炮的信息)。杨无意参与其中。于是,他尽可能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主考场,来到室外。

他正等着高尼夫出现,不幸的是,海尔马克先出来了。

“你,”海尔马克径直朝杨走来。

“怎么了?”杨问。

“你早就知道那个——”

“不,我不知道,”杨争辩道。不过他的话毫无意义,因为海尔马克已经朝他的脸挥出一拳。

他躲开了,海尔马克向前踉跄了一下。但海尔马克的下一拳正中杨的腹部,他“唔”地一声差点倒下,挥动着手臂试图站稳。幸而高尼夫正和其余考生一起从楼里出来,他走到了涨红脸的海尔马克面前。

“你们赢了,”高尼夫不温不火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不过,你这样子看起来像个纯种傻逼。”

海尔马克怒目而视,打量着高尼夫,最后判定自己打不过他。高尼夫比一般的十五岁男孩高出几英寸,而海尔马克则是粗胖多于健壮。

“走吧,冯·利,”高尼夫奸笑着说。“听到你如何公平公正地打败我,我妈肯定会很高兴的。”

被打得还有些喘不上气的杨点了点头,对旁观的其他考生们耸肩以示告别,然后跟着高尼夫朝街上走去。

 

[1] 原文为Hank von Leigh,为取“杨”谐音,本系列将Hank译作“扬”。

Notes:

————作者按————

希望大家喜欢第1章,情节其实就是“杨参加AP美国历史考试图个乐”。

标题引用了古早文坛饭圈梗,以及,因为我是全宇宙最装腔作势的人,整章都确实是关于“审读文本”。提到了很多次呢。我装腔作势的程度大概在人类历史上也空前了。
 

————译者注————

关于本书标题翻译,请见https://chiefaccelerator.lofter.com/post/1d38fab8_2b5b4c256

本章标题来源于外国文坛名场面:2004年,作家Anne Rice在她新书的亚马逊评论区回复读者差评,表示所有持批评意见的人都是在“以错误的视角审读文本”,被理所当然地群嘲,最后变成了一个梗。如欲了解详情,请见https://fanlore.org/wiki/Interrogating_the_text_from_the_wrong_perspective

我非常喜欢作者构想的“分析题”。开篇就引入了贯穿整个系列的主题:历史是如何被建构的。读历史的人不仅要看历史写了什么,还要看是谁写的、为何而写。“虚构的战斗”也会在本书中反复出现。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点,是作者对费沙社会经济体制的描述:完全的市场经济和自由意志主义。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Chapter 2: 来日即异邦(人事皆不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宇宙历783年四月,费沙回廊

杨威利在他父亲的书房中,有些窘迫地讨论着他的未来。他父亲坐在书桌后,双腿盘在椅子上,正在给一件古董铜雕塑抛光。杨威利背靠着墙,手里拿着抛光膏和备用抹布,时不时递给他父亲。

“我不是反对研究历史,”杨泰隆说。“只是这个学科不怎么实用。”

“你知道我对工商管理没兴趣,”杨威利说。“如果你只愿意供我读这个。”

“我不是不愿意。”虽然谈话气氛有些紧张,杨泰隆擦拭雕塑的动作依然轻柔。

杨威利知道,他母亲那边的亲戚经常批评杨泰隆对收藏比对儿子更关心,但他确信事实并非如此。

“我只是不想让你对未来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杨泰隆说。

“比如?”

“你是要继承这个生意的,威利。也许在那之后,等你赚够钱可以安心退休了,你就可以在闲暇时研究历史。但在那之前,只有钱能让你可以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如果我能拿到奖学金去海尼森纪念——”

“我不记得他们会给商人家庭发奖学金。”

谈话似乎陷入僵局。杨威利手里的抹布和抛光膏垂在他身旁。“但如果我想学艺术,你就会供我上学?”

“嗯,艺术滋养灵魂,不是吗?就像金钱填饱肚皮一样。”

杨威利摇了摇头。“只要四年,”他说。“能不能让我读四年历史?然后我就回这里和你一起工作。”

“威利,要是我放你走,我知道你肯定会找个什么办法钻进一个博士项目,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放下雕像,转向看起来有些沮丧的儿子。“这是你真的想要的吗?只有这样你才能感到快乐?”

“我——”杨威利欲言又止。“是的。”

杨泰隆点点头。“好吧。”

“什么?”

“你可以学历史。做能让你自己快乐的事情。”杨泰隆拿起另一件雕塑,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抛光,仿佛两人之间无事发生过一样。杨威利愣在原地,脸上绽开笑容。他想拥抱父亲,而父亲显然只惦记着抛光雕塑。他只好尴尬地揉了揉后脑勺,把抛光膏都抹到头发上了。

“谢谢,”杨威利说。“我会努力让你骄傲的。”

“我为你骄傲,”杨泰隆说,仿佛这是全世界最显而易见的事。

就在这时,船上警报大作。杨泰隆叹了口气,轻轻放下雕塑,然后站起来悠闲地伸了个懒腰。这是他们船上常有的事。

“引擎又出问题了?”杨威利问道。

“不是引擎,就是别的什么东西。你知道规矩的。咻。”

“我能帮忙——”

杨泰隆笑了一声。“我还能说出高登巴姆王朝的所有皇帝呢。走吧。去穿梭机。这肯定花不了多久。”

于是父子俩在船上分别朝不同方向走去。杨威利和其他所有非必要人员都打起精神走向小穿梭机,这是船上紧急情况下最安全的区域;杨泰隆和少数几个有资质修理引擎的人则前往引擎室。

那是杨威利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当他像往常一样在穿梭机里耐心等待情况解决时,整艘船被一声巨响震得令人作呕。飞船尾部在一道耀眼的闪光中爆炸了。穿梭机里的人们没有被爆炸所伤,也没有被涌入船体的真空吞噬;引擎室里的所有人都当场死亡。

穿梭机过载的传感器重新上线,这些信息一点一滴汇入杨的大脑。他痛苦地阖上双眼,沉默良久。

“杨先生,我们应该怎么办?”一名工作人员问道,不知何故竟向他寻求指示。杨威利在这艘船上除了是他父亲的儿子之外,没有任何头衔。

言语和指令几乎不由自主地从他口中涌出,源自他心中一处平静镇定的所在,能够暂且搁置这家破人亡的悚惧。“我们还在费沙回廊。周围有很多飞船,我们可以求助。”

他双手颤抖着启动了穿梭机的无线电,开始发送求救信号。

 


 

宇宙历783年四月,费沙自治领

杨在费沙的高尼夫家里住了几天。可能正因如此,讨债人一直没能找到他,直到他为了参加葬礼出现在公众场合。

葬礼规模很小,也没有遗体要落葬,所以其实只是几个认识杨父的人来向一个凄凉的小墓碑献花。杨没有哭,虽然他想哭。他穿着西装,感到僵硬而拘束,只想躺下沉睡一千年。高尼夫理解他的心情,管住了自己的嘴。

等其他送葬的人都离开后,天空中乌云低沉,杨和高尼夫准备一起离开墓地。他们走在小径上时,迎面而来一位穿灰色西装的高个男人。

“杨威利?”那男人一边问道,一边上下打量着杨。

“我是,”杨有些不情愿地答道。“你错过了葬礼。”

“您失去至亲,我深感遗憾,”那男人说,尽管他听起来一点也不遗憾。“我叫马克·贾迈,是费沙商贸联合公司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您父亲的债务。”

“债务?”杨的大脑一时无法处理他听到的话。

“是的,杨先生。您父亲欠我们公司一大笔钱,其中大部分都以他船的价值担保。我是来收——”

“船没了。”

“我们很清楚,杨先生。可惜,债还是要还的,我——”

杨无视了那男人,开始沿着小径往回走。他身无分文。他父亲的生意与他从不相干。

“杨先生,如果您想讨论还款计划——”

“你没看到他在服丧吗?现在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了吗,你这吸血鬼[1]?”高尼夫出乎意料地愤怒,挡在杨和讨债人之间。

“没有尸骨,”那男人淡淡地说。“我刚才说到,如果您想讨论还款计划,我们可以给您展示——”

“你不能把他的艺术品拿走吗?那不就够了?”杨指的是杨泰隆经年累月积攒的大量藏品;他是个热忱的收藏家。

“我们已经评估了您父亲的收藏,”讨债人说。“它的价值微乎其微,尤其是与船的损失相比。”

“那我不知道你指望我怎么给你钱,”杨说。“我没有任何资产。”

“您的公开档案和海尼森纪念大学入学考试的分数表明您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十五年的契约可以还清欠款,只要您不产生——”

“操你妈,”高尼夫说道,拉着杨的胳膊把他拖走。

“杨先生,我警告您,不还款的后果很严重——”

但是杨和高尼夫已经走了。高尼夫拖着杨沿墓地的卵石小径跑到了费沙的街道上。

高尼夫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空房子。高尼夫的父母不能留在费沙,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商船要运营,但高尼夫听说杨父的事故后,决定为了朋友留在这个星球上。他这样做是很贴心,但杨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而是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之中。他们坐在高尼夫的餐桌旁。高尼夫泡了些茶,然后撬开父母酒柜的锁,给杨的茶里倒了一大口白兰地。

他们无言地坐了很久。外面开始下雨,水珠顺着窗玻璃滑落,使厨房里注满了柔和的光。

“我很抱歉,”高尼夫说。

“为什么?”

“嗯,为了你爸。但我不该对那个家伙发火的。他……”高尼夫的声音低了下去。

“谢谢,”杨说。“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没有我对着重要的人大喊大叫,你可能会过得更好。费商联能让你生不如死。”

杨一言不发。

“你打算怎么办?”高尼夫问道。

“我别无选择。如果我必须偿还债务……”杨晃动着杯中的茶渣,于是高尼夫起身又给他倒了一些。

“我不想看到你被他们奴役二十年。”

“他们说十五。”

高尼夫摇摇头。“我认识一些被他们困住的人。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延长你的期限,比如说你绩效不够,然后就会增加你的劳役时间,诸如此类。”

杨悲苦地耸了耸肩。“我很期待。”

“他们不让你有生活。你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见任何人,不能结婚,不能受教育,什么都不能。你出来的时候就是个老人了。”高尼夫倒茶的手在颤抖,洒了几滴茶在桌子上。杨伸手用西装袖子擦了擦。

“如果我不跟他们走呢?”

高尼夫坐下来端详着桌子。

“会怎样,高尼夫?”杨问。“如果你拒绝,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不会让你拒绝的。他们会追捕你。”

杨凝望着窗外滴落的雨水。他将茶杯捧在手里。“那我别无选择。”

他们沉默良久。杨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砌一堵名叫“认命”的墙,试图将所有希望与悲伤都挡在墙外,让它们无隙可入。他可以做十五年的机器,然后他就能自由了。想来也是凄凉地滑稽,他的父亲不久前还在对他说,要想过不受他人指使的生活,秘诀就在于钱。此时迫在眉睫的正是与之相反的情形。正因他身无分文,他将被迫完全放弃自己的人生。

“有一个办法,”高尼夫说,语气中意外地透出一丝希望。

“什么办法?”杨甚至无法提起些微的兴致。

“马上回来,”高尼夫说。他从椅子上起身冲上楼,脚步在杨头顶上方的木地板上砰砰作响。“找到了,”他回来时说道,举着一个撕开的信封。

“那是什么?”杨问。

“你不记得了?这是你的。”他把信封在桌面上滑给杨,杨捡起它,仿佛那是什么死掉的东西。信封正面的地址是他在费沙的住址,但信封上的名字是错的,写的是“扬·冯·利”。杨猛然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帝国军官学校入学考试成绩。信寄到时,他没打开就直接给了高尼夫,因为这全都是高尼夫为了骗他母亲允许他辍学的计划。(这计划并没有奏效,至少部分原因是信寄到时夏天已过去很久了。)他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高尼夫不知为何竟把它保留下来了。

 

· 利先生,

我们愉快地通知你,你在帝国军官学校入学考试中成绩符合我校入学要求。请于 475 8 1 日学期开始时赴奥丁报到。

帝国军官学校选拔竞争非常激烈。我们在此提供新生排名以资参考。你入学考试得分排名为

2/1500

 

杨懒得读其余的内容,把信扔到桌上,信的一角落在了他没擦干净的几滴茶水上,变得湿软了。

“怎么了?”高尼夫问道。“郑重声明,你打爆我了。我都没被录取。”

“我不能加入帝国舰队。”杨说。

“为什么不能?”高尼夫倾身问道,胳膊肘撑在台面上。

“高登巴姆王朝违背了我所有的信念。再说了……”他朝自己全身比划着。“你知道我看起来不像‘扬·冯·利’。”

高尼夫咧嘴一笑。“我还是觉得我选的这个名字超棒。”

“我不会去的,”杨说。“我不能去。”

高尼夫皱起眉头。“你想想——花帝国的钱接受免费教育,在军官岗位上瞎混几年,然后你就自由了。新生活,新身份——你就不用当奴隶了。你一定要去。如果你不去,我亲手杀了你。”

杨摇摇头。“我不能给他们当兵。”

高尼夫瞪了他一眼。“你宁可自毁前程?为了费商联这么个公司?他们也不是什么好鸟。”

杨耸了耸肩,只愿自己能逃离这谈话,直接去睡觉。他的头开始抽痛。但高尼夫寸步不让。

“你爸会怎么说?”高尼夫问道。这是个卑鄙的招数,杨皱起眉头,倾身向前。

“你根本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我知道。你不是把你们最后一次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告诉我了吗。”

杨正在输掉这场争论。他拿起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慢慢地开始扭折它,将它撕成碎片。

“他对你说,嗯,首先,他希望你快乐,其次,他希望你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要实现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费商联掌控你的生活。你只有一次脱身的机会。我觉得你应该把握它。”

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仰头朝向天花板。高尼夫的立论几乎无懈可击,只是要忽视一个事实:与帝国合作将使杨的双手沾上鲜血。杨刚才只是拿到那封信,都隐约觉得肮脏,所以他才忙不迭地把它扔给了高尼夫。

“我出生在海尼森。我是同盟公民。我怎么能去奥丁学习如何对抗‘叛军舰队’?”他用帝国语说了最后两个词。“叛军舰队”是帝国对自由行星同盟军队的称呼。

“杨威利是同盟公民,没错。杨威利还背着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而扬·冯·利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费沙公民,他学业非常优秀,被银河系最好的学校之一录取。扬·冯·利甚至可以学军事史,如果他想的话。把它当成一个新的开始。”

“那学校教的任何历史都是纯粹的政治宣传。”

“当然。但你很聪明。”高尼夫说道,好像这就改变了情况似的。

半晌,杨才问道:“我要怎么去奥丁?”

高尼夫得意地笑了。“我妈肯定可以找人送你一程。”

 


 

帝国历475年八月,奥丁

这年夏天,一个外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青年来到奥丁,径自前往帝国军官学校报到,然后得到了一间宿舍、一套制服、一份课程表。杨威利自逃离费沙以来一直无家可归,除了身上的衣物几乎一无所有,生活也毫无条理,而今拥有了这些,不由得对帝国生出感激之情。这令他非常不安。

他分到的房间很小,勉强能挤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橱,但这已经很够了。他还拿到了一小片可以插进门框的铜制名牌,上面刻着他新的化名。这又是一处陌生的细节需要他适应。他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只是在等待时间流逝。今天晚些时候有迎新晚宴,在那里他肯定会见到所有新同学,而他对此并不期待。

杨想睡觉但睡不着,于是拿出电脑登录了帝国军校内网,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关注的消息。令他不安的是,网站上除了关于迎新晚宴、课程开始、校园新闻和校友致辞的公告外,还有一大面横幅,上面写着“欢迎479届!”然后下方有一个按钮,写着“查看当前年级排名”。杨有些惶恐地点击了它,尽管他已经知道了其中最糟糕的内容。

 

请注意:新生排名仅基于帝国军校入学考试成绩。每个评分阶段结束时将重新计算排名。  

  1. 奥斯卡··罗严塔尔
  2. ··
  3. 弗朗兹·戈蒂埃
  4. 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
  5. 彼得··戴奇
  6. 卡蒂埃·安森巴哈
  7. 乔恩··斯特鲁姆
  8. 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
  9. 阿诺特·梅西埃
  10. 沃特··施图本

 

名单还在继续,列着所有1500名入学新生的排名。杨只求现在立刻重新计算,好让他掉到舒服的中游水平。他并不想取得好成绩,而且次席是个众矢之的。这个罗严塔尔恐怕觉得他志在榜首,而后面所有人都会拼命抢夺他的位置。这里的氛围想必是竞争异常激烈。

此时电脑屏幕上弹出一封邮件,于是他点开了。发件人名叫亚伦斯特·冯·艾齐纳哈。

 

· 利,

每个新生都会分配一个排名相同的高年级导员。看来我们是分到彼此了,真是令人高兴。

这并非你的原因,但我无意与你会面,除非你很想下棋输给我。我虽然不想见面,但还是准备履行一定程度的导员职责。如果你有问题,给我签名里的号码发短信(不要打电话;我不会接;我会生气的)。我会回复的。

请不要做会损害我名誉的蠢事。努力保持你的排名。要是我的学员立刻从舒服的次席位置掉下来,那我就脸上无光了。(但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虚伪:我打算保持次席直到毕业前一个月,然后故意让排名掉到第三,这样我就不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了。我是必须要作长远打算的。)

请在回信中附上一张你的照片,这将极大地有助于我避免在校园里遇到你。

你的导员,

亚伦斯特 · · 艾齐纳哈

战略研究系, 478

 

这可能是杨所见过的最令人困惑的邮件。他写了一封回信,试图尽可能措辞圆通得体。

 

· 艾齐纳哈,

我下棋很差。如果你要和我下,我肯定会输得一塌糊涂。不幸的是,我没法保证我的排名不会让你失望。

照片已附上。你一定能很容易避开我。

非常尊敬地,

· ·

战史研究系, 479

 

他写下自己的化名发出邮件,感觉十分怪异,但他还能怎么办?他没收到回复,想必艾齐纳哈看了他的照片,正在愉快地嘲笑他。

过了一会,杨终于睡着了,然后又被他自己设的提醒晚饭的闹钟吵醒。他换上了军校生正装(黑色,面料比实用的灰蓝色军校生常服更好),然后试着把头发往后梳平,但不太成功。他走向位于校园另一端的宴会厅时,太阳已经西沉。幸亏天色已晚,似乎没人仔细端详他,也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走进宴会厅,发现自己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至少就这顿饭而言,座位是指定的。一个学校教职工在门口问他姓名,给了他一个眼神——杨开始在脑海中把它称为“那种眼神”——然后将他指向了房间的最前方。虽然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和同桌的人互相聊天,估量彼此,可能完全没注意他,杨还是感觉自己在被打量。

前桌大概安排了三十个座位,杨坐下时只到了几个人。他在靠背僵硬的椅子上如坐针毡,看着桌上蜡烛的火苗跳动不停。

下一个在杨这桌就座的学生坐在他正对面,也就是首席的位置。按照排名表和折放在他餐盘前的座签,他名叫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罗严塔尔是个深色头发的高挑男青年。他面容瘦削英俊,却不露神色。他毫不掩饰地盯着杨看(但并没有敌意),使杨得以见到他异色的双眸:一只黑色,一只蓝色。他身上肯定有什么特质吸引了杨的兴趣——他与杨的预期不同,虽然说不上为什么不同——或许是他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但杨不想像罗严塔尔端详自己那样端详他。

面对罗严塔尔无言的审视,杨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华丽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如果罗严塔尔那么想盯着他看,就让他看好了。

几分钟后,其他名列前茅的新生也都进来了。杨没法无视他们,因为其中一个叫毕典菲尔特的人立刻挑起了事端。虽然首席和次席似乎是特意安排在彼此对面,其他人的座次安排好像毫无章法。或许是座签印制的顺序乱了。

毕典菲尔特肩膀宽阔,一头火红的头发捋向脑后。他“砰”地坐在了距罗严塔尔两个位置的地方,然后指了指坐在杨旁边的人。“喂,安森巴哈,”毕典菲尔特说。

安森巴哈深色头发,相貌平平。他望向毕典菲尔特。“怎么了?”

“你可能担心我抢你位置,”毕典菲尔特说,“但你不用担心。我目标是他的位置。”

毕典菲尔特指了指桌首的罗严塔尔。罗严塔尔只是“哦?”了一声。

坐在毕典菲尔特和罗严塔尔之间的男青年名叫瓦列,有着和蔼的面容和赭色的头发。他转向毕典菲尔特说:“你知道排名不是这样算的,对吧?”

毕典菲尔特被这反驳搞得一脸狼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恶狠狠地瞪了瓦列一眼。为了缓和一些紧张气氛,瓦列问道:“你们都在哪个系?我是战略研究系。”

“战略研究,”毕典菲尔特立即答道。

“战略研究。”安森巴哈说。

所有人都看向杨,他耸了耸肩。“战史研究。”

然后是罗严塔尔。“战略研究。”

“你怎么会是次席?”毕典菲尔特脱口而出。“我表哥说,读战史的人都是因为搞不懂战略,但数学又太差没法读工程。”

“你可以对排名比你高的人更礼貌些,”瓦列说道,但连他的语气中都透着一丝好奇,他看杨的眼神中则带着审度的意味。

“我喜欢历史。”

“你会被生吞活剥的,”安森巴哈说。他的声音里既没有瓦列温厚的好奇,也没有毕典菲尔特率性的吹擂。安森巴哈的语气是纯粹的恶意。

幸而此时房间前方音乐响起,使杨无需作答。学生们全体起立,立正向主桌注目。杨感觉自己比其他所有人慢了半拍,只是在模仿他们的动作,但目前看来这样也够了。教职工鱼贯进入房间,站在主桌各自的席位前,然后校长冯·修提加示意所有人落座,音乐结束。

“欢迎,479届!一如往年,我很荣幸能在此迎接你们,我们帝国未来一代的领军人物。你们虽然很年轻,但都是我们伟大祖国的栋梁之才。你们应该知道,每年有超过五万名来自帝国各地的考生申请帝国军校。你们一届只有1500人,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你们身上承载了许多期望……”

杨没再听讲话,而是环顾房间。他一次性只能忍受这么多自吹自擂的帝国废话。服务员们正端着盛满酒杯的大托盘穿梭于餐桌之间,在每个学生面前都摆上一杯酒。看来是要有祝酒环节。

杨环顾四周时,感觉自己又被观察了,于是微微转头。他的眼神与罗严塔尔相交,罗严塔尔正注视着他而不是讲话的人。杨很理解他的分心,但对方的注视还是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服务员在杨面前放了一杯酒。他克制住想要摆弄它的冲动,双手保持在腿上,试图放松。

讲话还在继续,似乎无休无止,直到到大厅里没了任何动静。终于,冯·修提加校长说:“现在,敬你们作为学生和军人的前程,也敬帝国。皇帝万岁!干杯!”他从桌上举起自己的酒杯。

“干杯!”学生们一齐喊道。

杨敷衍地举起酒杯,小声嘟囔了一句“干杯”。

在他对面,罗严塔尔的脸上挂着一丝假笑。“干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然后一饮而尽。

 

[1] 原文为leech,但中文不会用“水蛭”骂人,故译作“吸血鬼”。

Notes:

————作者按————

我私设所有人都16-20岁上军官学校,因为这“基本接近”原著里的人物年龄,而且“基本接近”正常的大学年龄。每当我想到原著里莱因哈特都没接受过高中程度的教育(他15岁就不上学了?!?!)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这就是大学了。

 

————译者注————

标题化用了L. P. Hartley小说《The Go-Between》(尚无中文译本)的开篇名句:“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they do things differently there.”感谢我文笔很好但不愿署名的爱人帮我一起翻译了本章标题。

本章开头寥寥几笔生动描绘出杨父的“放养”,以及他对儿子最根本的期望:“做让你快乐的事”。这句话对杨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之后还会反复从杨的口中说出来。私以为杨虽然和父亲不太亲近,但受他影响很深。杨宽容随和、重视他人的自由和幸福,与杨父的身教不无关系。原生家庭也是本书重要的主题,后面的章节会进一步探讨。

为了把杨拐到帝国去,作者巧妙而合理地设定了费沙债权法,前一章关于费沙社会经济体制的伏笔在这里就发挥作用了。对费沙讨债人的刻画也很精彩:“‘我深感遗憾’/他听起来一点也不遗憾”“‘尸骨未寒’/‘没有尸骨’”这种文字翻译起来真是超级有意思。

Chapter 3: 这是我(们)的战争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475年八月,奥丁

杨的课表排得满满的。这让他很恼火,因为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父亲的船上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学习单元。他每个月都会花一天时间专注于数学,尽快学完课程,然后就抛诸脑后,直到下一个自己定的数学日。他在其他科目上学得从容,成绩也好,因为它们对他而言更加轻松愉快。这种宽松的教育方式让他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随心安排。但这都是过去式了,现在他每天都要上六个小时的课,中间甚至没有午休。这是三十个学时的课表,还没算上周末的必修体能训练。这正常吗?

他在内网上查阅他每门课的选课名单。当相同的学生名字反复出现时,他开始理解这是什么情况了。他报名了战史研究系,因此上了该系所有的一年级课程,但似乎所有分数最高的学生(前三十名左右)都被编入了同一个战略尖子班。杨不在战略研究系,但有人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依然给他安排了这些课程。他对着屏幕皱眉,不知道该不该给注册中心写信,请他们将自己的名字从战略尖子班的花名册里去掉。但他随即摇了摇头,关上了电脑。最好别惹麻烦。等他这些课上得一塌糊涂,他们会很快明白他不属于那里。当然,他还是会在历史课上表现出色。

如果他不能去问注册中心,至少还可以问他的导员。这第一个问题至少能用来检验艾齐纳哈是否对他有偏见。他打出了几条短信。

 

杨:嗨艾齐纳哈,我是利,你的学员

杨:我被安排了双倍的课程量(所有战略课+所有历史课)

杨:我要担心战略课吗?它们难吗?

 

令杨惊讶的是,艾齐纳哈几乎立刻回复了他。

 

艾齐纳哈:战略课的难度完全取决于你同学的水平

艾齐纳哈:你应该退出历史系

艾齐纳哈:他们只会拖累你

艾齐纳哈:你为什么要选历史呢?

 

杨:我想学的就是历史

 

艾齐纳哈:有意思

艾齐纳哈:关于你的问题:是的,你应该担心

艾齐纳哈:战略实践基本上就是

艾齐纳哈:这么说吧,它是决定你声誉的关键,尤其是如果

艾齐纳哈:呃。我不想说没礼貌的话。

 

杨:我明白了。

 

艾齐纳哈:你和我有共同点,冯·利先生

艾齐纳哈:不管怎样,尽量在战略上做到最好

艾齐纳哈:做一个被憎恨的成功者,还是要远好于做一个被憎恨的失败者

艾齐纳哈:而且如果我的学员上来就一败涂地,也是在丢我的脸

 

杨:我不是来搞权力斗争的

 

艾齐纳哈:即使你不想,你也得搞

艾齐纳哈:你别无选择

艾齐纳哈:我要去上课了

艾齐纳哈:祝你好运吧

 

这次打交道比杨所预期的要愉快得多,但也没给他多少信心。他不禁好奇艾齐纳哈到底觉得他俩有什么共同点。或许他也是个外表扎眼的人——杨没亲眼见过他,所以无法判断。

无论如何,杨也得去上课了。他跌跌撞撞跑进了第一堂课,因为找不到教室而迟到了大约十五秒。他进门时被所有人盯着,冷汗直冒地试图找个教室后方不显眼的座位。教官没理他,这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这一天并没有就此好转。第一天的课都上得稀里糊涂,尤其是最后一节,因为课在下午而他没吃午饭。所幸这第一天主要是在发放课程大纲、预览课程内容,而非实际传授知识。

当他终于来到食堂想吃点东西时,发现可选择的余地很小。下午两点早已过了正常午饭时间,因此食堂里只有他一个人,就着一杯茶啃着一个冷三明治。但独处是再好不过了,尤其是白天感受到同学们的憎恶之后。他们之中一些人并无敌意(罗严塔尔时常盯着他看,虽然令他有些不安但并不危险;瓦列算是很友善了;毕典菲尔特对待他的方式就像对待其他任何人一样),但许多人显然受不了他。好吧,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杨心想。

他确实想过自己究竟是跳了一个什么火坑,但环顾着空旷的食堂,他心下认定,喝着茶翻开历史书做第一次阅读作业,还是要比受困于费沙的某种契约奴役愉快得多。只有时间能证明这是否会一直如此。

周一和周二在迷迷糊糊的理论课中转瞬即逝,杨终日形单影只。但到了周三,杨要面对他最不期待的课:长达六小时的战略实践。他向艾齐纳哈追问了更多细节,并被告知如下信息:所有军校生都要上战略实践,但军事史、行政管理和工程专业的学生每周都应该只上三小时的课,而非六小时;战略实践是计算排名时权重最大的科目;课程会交替让学生对战系统模拟或彼此对战。

杨在上课前一刻溜进教室,找了个他算计好的座位,既能让他与所有同学保持完美距离,又不会显得他在刻意躲着别人。讲堂很大,但学生只有大约三十人。教官是个名叫斯特汀的灰发男人,他站在教室前方,查看怀表以决定开课的最佳时机。鉴于黑板左边墙上就有个钟,杨觉得那怀表有些做作。

斯特汀清了清嗓子。“欢迎来到你们的第一堂战略实践课。我是你们这门课的教官,斯特汀上校。我们会经常见面,除非你们名次掉得太厉害。我执教战略专业所有四个年级尖子班的实践,以及工程专业的两个班级。”

斯特汀继续解释了这门课要怎么上,杨则专心记着笔记。他们第一个小时会学理论,然后剩下的时间玩某种战争游戏[1],当中有午餐休息。作业是理论阅读和对战争游戏的复盘。斯特汀似乎是有些排斥科技进步,对他们的大部分战斗都不用计算机评分或模拟,而是安排课上学生做导调[2]。战争玩家和导调都不会知道他们在与谁互动。

杨很高兴地得知,会有高年级学生监督导调,以确保所有命令都得到公平合理的解释。至少这似乎是个有趣的挑战。他希望自己能分到导调一组,因为这看起来最有意思,但这也意味着他得和别人搭档。

斯特汀描述了想定[3]。它显然是基于真实的地点,一个位于伊谢尔伦走廊远端的极寒行星,“叛军舰队”已经在此与帝国军交战多年。这个行星完全不宜居,但自然资源很丰富。模拟的是陆战,杨也很感兴趣。太空战有种纯粹。它们几乎没什么地形,因此战斗很少取决于宇宙本身,而仅仅取决于其中的人和他们所做的决定。也许陆战微妙的复杂性更适合人类评估,而非计算机自动评分。

斯特汀讲完课后,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上面写着他们的角色。杨看到他要推演战斗,而不是做导调,皱起了眉头。他走出讲堂,坐到他分到的机位上,那是一个带电脑的小隔间。他将通过计算机输入命令并接收地理信息、部队动向和侦察情报——这比由信使向其他房间里的导调和玩家来回传信更容易。

杨扮演进攻方,模拟自由行星同盟。他把所有私念搁置脑后,观察着地图。他的基地在山脉的远侧,而他的目标是夺取山脉另一边帝国基地保护下的稀有金属矿。理想情况下,他希望采矿设备能够完好无损。他手下有一队装甲载具、一个连的兵力(考虑到暴风雪气候,步行机动性有限)、数量有限的移动火炮,以及基地的防御工事。没有空中支援,因为行星上方空域争夺激烈,而且飞机在恶劣天气下无法飞行。

杨仰靠在椅背上等待模拟开始,思考着战局。在他看来,这战斗目标十分愚蠢。矿虽然有用,但绝对不值得双方士兵为它拼命。如果是他指挥整场作战,他会干脆毁掉那座矿,或甚至毁掉整个荒芜的行星,而不是让敌方无休止地想要争夺它。当然,这已经超出了本次模拟的范畴。

铃声响起,游戏开始了。他打出一条给导调的消息。

 

杨:食物补给从哪里来?双方都是。

 

导调迅速回了一条消息。

 

导调:你的食物补给是两个月的干粮,储存在基地下方。你没有敌军或矿区补给的情报。

 

嗯。所以如果敌方像他一样有所准备,大概没法把他们围困饿死。

他查阅了地图。他的基地距敌方约五百公里,这意味着如果他只派装甲车,不仅路途艰险,而且会暴露己方。他给导调打了一条消息。

 

杨:我有没有可以在寒冷气候中使用的传信鸟?

 

无线电是很有问题的,容易被敌人截获或屏蔽。

 

导调:有的。

杨:有多少?

导调:使用没有上限。

 

很好。他至少能发出单向通讯,进行些侦察工作。

 

杨:八辆坦克,每辆载四人,派出仅作侦查。沿敌方基地/矿区绕行,查看后方有何防御。仅以传信鸟通讯。即刻记录时间戳。

导调:确认。已出发。

 

他阖眼思考了一分钟。正面攻击基地会很蠢;他不可能取胜,除非敌方装甲载具由于某种原因远比他少。

铃声响起,通知他有消息。

 

导调:你的基地防务在此处发现两辆敌军载具。

 

地图上点亮了一个标记。

杨以笔轻叩下颌,然后打出回复。

 

杨:不要交火,但派一辆坦克在远处跟踪观察。若遭遇敌军阵地则以传信鸟回报。

 

为防不测,他想确保敌军没有在他附近扎营。就他所知,敌方也可能计划攻打他的基地。毕竟,他的对手也许被设定了不同的目标,而非简单防守自己的基地,这种设想并不是毫无道理。

如果敌军真的试图攻打他的基地,对他是有利的。这样他就能消灭部分敌军,同时趁着敌方基地防守薄弱自己出动。但他怀疑对方不会这么蠢。他要做的是想办法将敌军从基地引出来,在自己不损失坦克的前提下削弱他们的兵力,然后攻入基地。

这很棘手。在他的推想中,只有自己的坦克出现在地平线上,才可能诱使敌军离开基地,但这意味着将自己的士兵置于险境。

他们不是真人,杨提醒自己。

 

杨: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

 

他收到信息,三天后本地区将有暴风雪,但在此前后都只有寻常小雪。好吧,也许这是他可以利用的条件。能见度低对进攻方可能有用。

 

杨:我有地雷用吗?

导调:有的。

杨:它们必须手动部署吗?还是可以空投?

 

一个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尽管他并不喜欢。如果参与其中的士兵是真人,而非电脑屏幕上滑动的数字,他绝不会认真考虑它。但士兵只是数字罢了,因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创造力。

这次回复比通常花的时间更长。导调们或许在请示某位学长。

 

导调:必须手动部署。

 

杨叹了口气,将双腿向胸前蜷起,抵在桌边。他敲出了下一条信息。

 

杨:我的侦察兵有消息吗?

 

这是个傻问题,因为时钟还没走多久,侦察兵还来不及看到情况并发回讯息。他们不会把有限的传信鸟浪费在报告方位上,除非确实有事要说。

“急躁是一种罪,扬·冯·利。”杨喃喃自语道。

时钟走得较慢,这让杨担心他的那位未知对手正在做什么复杂操作,要求导调全神贯注。或许在这种模拟的早期阶段,时钟总是走得较慢,因为所有人都在设置他们的初始阵位。

 

杨:矿区与敌方基地是否以某种方式相通?特别是在地下?

导调:你没有相关信息。

 

嗯。有意思。但他会假设回答是肯定的。如果他是敌方指挥官,他会想要能够在矿区被入侵时迅速进入。而如果他是平民矿工,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也会希望能进入基地避难。

 

杨:如果我足够接近,能否测绘地下通道?

导调:不能。

导调:你跟踪敌军的侦察兵回报,敌军载具正径直驶向敌方基地。

 

他脑海中闪现出一丝不祥的忧虑,于是他又给导调打了一条消息。

 

杨:发给我的消息是加密的吗?

导调:是的。

 

他又让时间走了会,希望能收到他最早派出的侦察兵的回音,他们正在侦察敌方基地。报告发来了,看起来和杨预计的差不多。报告里描述了巡逻坦克、估计兵力、基地防御等等。他最担心的是基地安装的重型火炮;他的装甲车如果靠得太近,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他希望这是一场坦克战斗,不过是尽可能规模小的战斗。

他再次确认了时间,然后下达命令。他的计划有很大一部分依赖于对手犯蠢,或者至少以为杨在犯蠢。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养成这种可能低估对手的习惯,尤其是如果他此次获胜。但如果这是真实的战斗,那么杨不会想打这场仗。他不会在这个行星上保留一个无用的基地。他不会试图夺取敌方固若金汤的基地。但模拟终究只是模拟,所以他只能沿着规定好的狭隘路线行动。

铃声响起,他的电脑屏幕暗了。在他四周,同学们正伸展着肢体,站起身来。

“怎么样?”一个金发小伙问他旁边的人。杨想他大概叫克里斯托弗·冯·修特豪简或什么类似的名字。他得更努力一些把同学们认清楚。

“不许讨论。”房间前方某位学长厉声说道,他们一直在默默监考。“你们有四十五分钟的午饭时间。准时回来,否则模拟没你也会开始,你会输的。”

杨走到室外,很感激能有午休时间。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三明治,是上课前从自助食堂弄来的,然后坐在鲜绿的草坪上吃了起来。头顶上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与他整个上午想象的凛冬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同学们或是在附近转悠,或是去自助食堂吃午饭,都没理会他,但都先直视了他一眼。

他吃完三明治后躺在草坪上,手臂枕在脑后,然后闭上眼睛。他认定,在将睡未睡的边缘状态下,他总能把事情想得最清楚。

但他的平静时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同学们吃完午饭开始回来了。有人走到杨躺着的地方,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杨忍住了睁开眼看来人是谁的冲动。如果他假装睡着,也许他们就会走。

“嗨,冯·利,你扮演的什么角色?”那是冯·戴奇的声音,他是第五名,如果杨没记错的话。

“我说了就违反游戏规则了,”杨没有睁眼。“我不想第一天就落得作弊的名声。”

戴奇嗤笑一声。“第二天就可以?”

“第二天也不行,但我现在担心的是第一天。”

“你不作长远打算是赢不了战斗的。”这不是戴奇的声音,而是戈蒂埃的,那是排名仅次于杨的人。他不喜欢这种情况。

“所幸这里是学校,不是真正的战争,”杨说。“我可以过一天算一天。”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戈蒂埃说。“这样我抢你位置就更容易了。”

杨依然没睁眼。“你拿去好了。我不在意那个名次。”

“你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吗?”戴奇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杨问。

“你这是什么口音?”戴奇逼问道。“你不是奥丁人。”

“我是费沙来的。”

“一个没有上位野心的费沙人,”戈蒂埃说。“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组合。”

“这是事实。”

“这样要打败你就更容易了,”戈蒂埃说。“但感觉简直不公平。”

“这很公平,只要你别在午休时间讨论对战。”杨带着笑意说道。他想象戈蒂埃一定在对他怒目而视,他几乎都能真的感觉到。

“我们走着瞧,看最后谁会获胜。”

“当然了。祝你们好运。”杨说。他保持声音温和,但这并没阻止戈蒂埃或戴奇对着他的包狠狠踢了一脚,包里的东西都散落出来。杨努力没有畏缩,只是庆幸那一脚踢在包上而不是他身上。直到他们走后,他才睁开眼;他等着戈蒂埃和戴奇的脚步声远去,才坐起来收拾东西。

待他终于环顾四周时,发现整件事都被人看到了。那个罗严塔尔又在看他,他背靠着教学楼,手臂随意交叉在胸前。这一次杨对上了他的凝视,而罗严塔尔没有示弱,只是脸上浮起了那个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那表情无法解读。杨站起身,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捡起书包走回室内,坐到自己的电脑终端前。

比起与同学们的互动,还是模拟更加清晰易懂。游戏中已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明天这一地区就要刮起暴风雪了,于是杨将计划付诸实施。

他派出大约一半坦克(他想确保自己的基地仍有守备)和所有移动火炮,部署在敌方基地观测范围之外。他还决定将指挥部移到坦克上,这大大减少了他接收的信息(来自基地的完全没有),但这也使他能够随机应变,而非寄希望于他的命令被成功执行。他们抵达敌方基地附近阵地时,暴风雪正在肆虐。他便下令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缓慢前行,并让士兵在基地和矿区外围的关键位置都埋下地雷,包括所有入口和战场周边。不能离入口太近——他不想立刻暴露计划——但要足够近,可以让他不费一枪一炮就摧毁相当数量的敌方载具。

他希望暴风雪能掩盖所有地雷的痕迹,并且让他的士兵不被发现。没有人报告说受到攻击(尽管有几个人冻伤,两个人失踪),因此杨觉得他们应该是没被发现。在暴风雪结束前,他将坦克撤出了敌方的探测范围。这调遣有些仓促,但他希望能奏效。

然后他进一步分兵,决定让四分之一迂回从反方向接近矿区,最好能在杨用剩余兵力尽可能解决基地守军后再抵达。他不喜欢分兵,但他觉得随后而来的第二个进攻方向至少能扰乱敌军指挥官。如果仅仅起到扰乱的效果,他也能接受。

随着暴风雪逐渐消散,变成这行星上常见的寒风细雪,杨让坦克开始冲锋,直指敌方基地的主入口,同时下令进入移动火炮射程时便停下,架起火炮开始炮击基地。他想喝杯茶。等待导调报告敌方行动让他坐立难安。杨闭上双眼,听到消息提示音时才睁开。

 

导调:你正在遭受敌方基地防御工事炮击。当前损失为——

杨:架设移动火炮,瞄准基地防御工事,让坦克主力退到敌方射程外。

 

他必须把敌方坦克引出来,这只有在对方感觉快被击溃时才会发生,而这又需要他摧毁足够多的基地火炮以便安全进军。他的机动部队可能火力和数量不如基地防御工事,但如果他能摧毁足够多……他手指敲着桌面。他决定下周三要带个装茶的保温杯,好让这课上得更舒服些。助教可能会因为他带液体进电脑房而骂他一顿,但他无所谓。

 

导调:敌方火炮已减少60%。你还剩三个移动火炮单位。

 

好吧。差不多行了。杨命令他的坦克重新进入战场,以展开的半包围阵型向敌方基地主入口冲锋。他们还要过一会才能抵达,但他希望——

 

导调:敌方坦克正从基地出动。出现在如下位置。

 

地图改变了视图,星星点点显示着出现的敌方坦克和他自己的位置。好的。就现在,只要再往前一点……

敌方坦克进入了雷区。他命令自己的坦克开火,火炮目标改为迫近的载具。如果他能将对敌方坦克的破坏伪装成来自炮弹而非地雷,即便只是一分钟,也能使更多坦克驶入雷区,在那里他们就只能有三个选项:原路撤退,坐以待毙,或者冒险冲锋。

有两件事立刻变得明朗起来:扮演士兵的导调没能准确模拟战场情况;而敌方指挥官非常清楚该如何重整部队。这两件事都对杨不利。如果导调没有考虑到杨希望用地雷制造的战场混乱,而是允许敌方指挥官立刻重整部队,他的计划就不如他所希望的那么管用。并且,如果敌方指挥官思路清晰,那也意味着杨这次交战不太可能获胜。

他还有一点点优势:地雷创造的战机确实给了他一些时间炮击敌军,因为敌人正在重整战线,同时被迫向前方进行炮火覆盖,进而清理出向杨进军的安全通路。但顷刻之后,整个基地的军力都向杨扑来,战斗变成了一场残暴的角力。

他的半包围阵会很容易被突破,导致他的兵力被截断,因此杨不得不浪费时间,将阵型重组得更加紧凑。然后战场一时混乱不堪,杨竭尽全力切入敌军坦克和基地之间,试图阻断他们的退路。虽然他成功了,但他(原本就不多)的兵力正逐渐减少。既然他已钻到基地入口前,他便让一些士兵离开坦克,冲入敌方基地。他随即失去了与他们的联系,但他希望导调能给他们至少一线战机,能够尝试夺下指挥部,甚或俘虏敌方指挥官。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杨瞥了一眼墙上的真实时钟,发现已临近下课时间,而同学们无论胜负,大都已经结束战斗离开了。但杨深陷于这场幻想中的战役,打着对他假想部队的命令,紧张得指节发白。他光看数字就知道自己正在败下阵来,但他不会放弃。

导调发来信息。

 

导调:你的别动队已攻破矿区防守。

 

杨轻笑了一声。所以他们没被歼灭。这真是意外之喜。

但导调随即又发来一条消息。

 

导调:基地防御工事正在炮击矿区。

 

啊,好吧,这下杨没有获胜的机会了。如果矿区被毁,他就失败了。他本应击毁所有的基地火炮,可能还得考虑到为了阻止他夺取矿区,那里地下会有某种自毁设施。为了真正取胜,他必须迫使敌方指挥官投降,而那绝无可能。他的对手能那样调动坦克,显然很聪明;宁可逼和也绝不放弃,肯定很骄傲。杨不禁好奇,到了真正的战场上,当人命不再仅仅是纸面上的数字,而是真实鲜活的代价,他是否会依然如此决断?

杨轻轻笑了一声。如果他已没有胜利条件,不如尽可能保存兵力。不浪费,不愁缺。他下令部队撤退,突破包围圈,在远离敌方基地的地方汇合。

 

杨:@导调们。我撤退了——既然矿区被毁,我也就没有胜利条件了。你们可以结束游戏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监考的助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还想早点走呢,”他说。

“对不起。”杨一脸歉意地笑道。他是房间里最后一名学生。

“是啊,下周别拖那么久。快点赢或者快点输,好吧?”

“我会尽量的。”

到了房间外,杨在走廊上独自站了一会,头仰靠在石墙上,做了几次深呼吸。他的心跳出乎意料地快,感觉像是跑了一整天。紧张感的突然消失仿佛冰水注入他的四肢,唤醒他的同时也令他疲惫不堪。

走廊远处一扇门打开了,罗严塔尔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很放松,脸上挂着那个奇怪而紧绷的微笑,双手背在身后。所以,他一直在和第一名对战。

“嘿,罗严塔尔,”杨保持着轻松的语调。“刚才的对战很精彩。”他试图把握微妙的平衡,让罗严塔尔知道杨没有在嘲讽他,也没有因战败而生气。

罗严塔尔顿了顿,然后转身向杨走来,杨不由自主地僵住了。罗严塔尔伸出手来。“是很精彩。”他说。

他们握了握手。罗严塔尔的手指纤长,手掌冰冷。杨感觉自己的手软塌塌汗津津的。他俩目不转睛地注视彼此良久,令杨感到不安,但他此刻不会退缩。

“期待我们再战。”罗严塔尔终于开口,然后放下了手。

杨揉了揉后脑勺。“我们得先和其他人对战,然后才会再交手。到时候我肯定就不是次席了。”

“哦?”

“我没那么认真。”

“这就是为什么就在导调告诉我指挥部大门被炮击的时候,你却撤退了?”

杨耸了耸肩。“我那时已经输了。如果我再多待一会,你就能歼灭我的坦克,然后所有剩下的士兵都会被困,然后……”他摇了摇头。“这本来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这行星不值得。”

“从某种意义上说。”罗严塔尔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

“你应该想清楚你在哪个层次上玩游戏,冯·利。”然后罗严塔尔就沿着走廊离开了,留下杨在原地,被这番对话搞得困惑不已。

 

[1] 原文war game的标准翻译即为“战争游戏”。作者受科幻小说系列《安德的游戏》影响很深,大量借鉴了该书中的模拟战争游戏,因此本译将原文中的game统一译为“游戏”。但game的含义比“游戏”更丰富,往往还有比赛、博弈的意味。

[2] 导调(moderator)是军事术语,指在演习中进行导演和调度的人和部门。

[3] 想定(scenario)是军事术语,指对作战双方基本态势、作战企图和作战发展情况的设想。

Notes:

————作者按————

如果你觉得我战略什么的写得很蠢。你很可能是对的。欢迎大家来吼我。

 

————译者注————

*标题为双关:《这是我的战争》(This War of Mine)是一款模拟平民在战争中生存的独立游戏,而mine(s)作可数名词时有“矿”的含义,也即本章中战争游戏的目标。

本章阅读理解:杨觉得自己输了,但他真的输了吗?(笑

杨并不总是一个可靠的叙事者,他终究还是凡人,也受限于自己的情感和认知。这场游戏他本来就觉得战争目标毫无意义,完全是浪费士兵生命(他这时还没完全认清模拟不是现实),加上他根本不想在帝国军校取得好成绩,玩得这么认真完全是出于他的用兵家本能。他对输赢并无所谓,觉得自己尽力了,见好就收。

其实罗严塔尔也觉得自己输了,这在《无言会意》的对应章节里会有描述。战争游戏的输赢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为设置的胜利条件和判定时机,这一点后面也会有展开。

Chapter 4: 圣塞巴斯蒂安万岁!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5 年十月,奥丁

上了近三个月的学,杨感觉自己有些站稳脚跟了,但也只是勉强而已。他的日程安排令他疲于奔命,他也没交到任何朋友,于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寝室里,没完没了地写着作业。不幸的是,他对大部分科目都很上心,没有哪门课是可以放水的。他怀念有数学课的时光,因为那时还有数学课可以放弃。虽然课业如此繁重,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历史课学得还不错。

他不知怎的竟还保住了次席的位置。连着好几个周三,他走进战略实践课时都决心要快点输掉,然后用剩余课时睡个午觉,但等他真正坐到电脑前,又发现他没法打出能让自己速战速败的命令。相反地,他每分每秒都在尽力而为,同时又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尽力而为。

他的同学们在背后议论他,而且故意让他听到。他们大声讨论他的战术、他的相貌、他可能的家世、他在周末体育课上是多么肢体不协调,凡此种种。杨的东西如果没人看管就会消失,这已不是秘密。他不得不养成一些不幸的习惯,比如带着包上厕所。

某天下午,杨正独自吃着晚点的午饭时,瓦列在空旷的食堂里找到他,一脸无奈地将被偷的保温杯递还给他。

“谢了。”杨把摔坏的保温杯塞回包里。

“我在喷泉里找到的,”瓦列说。“看起来像是你的。总之,尽量别再让东西掉进水池了。”

杨点了点头,仿佛那是他能控制的。“我会的。谢谢。”瓦列转身离开。“嘿,瓦列,祝你明天好运。”

瓦列笑了一声。“你两星期前刚打败过我。我觉得我们不会这么快就再次交手。”

“就算你对阵其他人,我还是可以祝你好运呀。”

“那,也祝你好运。”瓦列说道,然后离开了。

他的同学们当中一些人是会公平对待他的,另一些则不然。这导致他在每周三的实践课上如履薄冰。虽然每场对战的玩家理应是保密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导调和对手们试图猜测他们是否在与杨对战,然后无所不用其极地妨害他。由于所有游戏记录和赛后分析都在课程内网上公开可见,人们开始研究杨的对战,试图摸清他的路数。杨发现这事后,不得不采取更加复杂的对策:反过来分析他的同学们,然后在对战中假装成他们。这一方面是种有趣的思维训练,但另一方面,杨觉得这让他不仅浪费了自己的时间,还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比如他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本可以轻松取胜,却为了假装成毕典菲尔特而不得不猛打猛冲。

毕典菲尔特只有一种战术:直接冲入战场开始厮杀,一边微操部队一边期待最好的结果——这实在是糟糕的组合。如此一来,假装毕典菲尔特很容易,但假装毕典菲尔特的同时还要赢就不那么容易了。毕典菲尔特本人用这种战术竟然还能维持排名,简直是某种奇迹。

杨每周偷师不同的学生,有时还切换回自己,这样就更加变幻莫测。只有这样混淆视听,让别人无法确知是否在与他对战,才能确保游戏不会有针对他的暗箱操作。

每当轮到他当导调时,他都如释重负。即使他必须与人搭档(合作程度因人而异),也比当玩家轻松得多。而且他很享受这种体验:想象每个玩家的行动会如何影响世界,推演其后果,模拟时间流逝。

在连续几周的紧张对战后,杨终于又能当导调了,这很好。但不太妙的是,他抽身回到寝室时,发现电脑上有一封邮件等着他。邮件开头很不错,说他这周六不用上必修体育课了,但免修的原因是每届前十名的学生都受邀出席早餐和骑马狩猎,地点在新无忧宫,也就是帝国皇宫的所在。

顷刻间,他脑海中冒出几个念头。

一:言语无法表达他是多么不想接近佛瑞德李希四世。虽然皇帝不太可能临朝接见卑微的军校生,但仅仅是被邀请进宫就足以让杨头皮发麻。

二:杨完全不会骑马。他甚至是来到奥丁后才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帝国军官学校里有马厩,但杨没兴趣学骑马,而且即使有兴趣也没时间,所以从来没去过。帝国明明有汽车乃至自行车,却还如此痴迷于马和马车,令杨百思不得其解。

三:把他和同学们一起扔到树林里自由活动,大概只会让他难堪。

四:以娱乐消遣为目的而打猎……

五:往好的方面想,既然也邀请了所有高年级尖子生,也许终于能见到他的神秘导员艾齐纳哈了。

六:至少他能逃掉周六体育课了。

七:要去新无忧宫吃早饭,他得多早起床?

他无奈接受了要去的事实,因为这似乎无可避免。没人能拒绝皇帝的直接邀请。为了做好准备,杨尽可能研究了如何骑马。阅读指南纵然无法帮助他真的骑马,但总好过一无所知。

周六如期而至,相伴而来的是奥丁这一带十月常有的卷地大风,吹起沉沉乌云,遮蔽了姗姗来迟的朝阳。杨穿了他最好的一套制服,在学校门口与同学们会合,等待包租的巴士。杨在等车时检视着高年级学生,学长们对所有一年级新生(不仅是他)视而不见,仿佛他们是什么低等生物。

杨想知道艾齐纳哈是否也在,于是给他的导员发了短信,然后四下环顾,看有没有人拿出手机来回复。

 

杨:你来了吗?

 

艾齐纳哈立刻回复了。

 

艾齐纳哈:我在无视你

艾齐纳哈:不要来跟我说话

 

杨环顾四周寻找艾齐纳哈。只有一个人可能是他——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暗红的头发笔直地梳向脑后,正故作姿态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他对上杨的视线,调皮地敬了个半礼,然后如他所说的那样无视了杨。

终于见到导员的真容后,杨的疑问却比答案更多了。他肯定在校园里见过艾齐纳哈,但那人从未与他搭过话。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帝国军校有不少高大魁梧的红发男青年,所以杨不由得好奇艾齐纳哈说他俩有共同点,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个谜团要留待未来某天解开了,因为此时巴士到了,所有人都上了车。杨坐在了安森巴哈边上,此人恨他入骨,所以也不会与他有对话。

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后,他们抵达了新无忧宫,然后被六人一组赶上马车,前往正宫。机动车是不允许进入宫苑的。在秋日的寒凉中,新无忧宫依然美丽。所有庭苑都被悉心打理,小径上点缀着帝国众神或英雄的雕像,而杨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有精心塑造的细节——华美的花坛、排布巧致的灯盏、修剪成动物形状的灌木。随着宫殿越来越近,学生们也愈发紧张。一些人努力将头发梳平,一些人大费周章地整理着制服。杨试图保持他惯常的淡然神情,但发现这并非易事,因为这整个情形的荒谬之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杨威利?他问自己。

然后恍惚间他们就来到了主厅,按年级和名次站成四排。罗严塔尔纹丝不动地站在他身旁,难得地没有盯着他看。他面前是艾齐纳哈宽阔的背影。

佛瑞德李希四世走进房间前方,所有学生齐齐敬礼。侍从们跟在皇帝身后,其中一人捧着笔记本记录皇帝御言。皇帝年事已高,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但看起来依然身体硬朗。他走向列队的学生们,似乎没什么兴致,但端详他们的眼光非常敏锐。

“你们今年都是四年级学生了?”他问最前排。

“是,吾皇陛下。”第一排第一位学生答道,显然是整个四年级的代言人。

“好,好。朕期待你们几年之内都能大有作为。”他在一名四年级学生前停下。“阿勒海姆,请向令尊转达朕对令堂逝世的哀悼。”

“遵旨,吾皇陛下,”一个深色头发的男人答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也同样在三年级和二年级学生前止步,致以礼节性的问候,并询问他们的情况。然后他来到一年级学生面前。

“所以,你们是新生。”皇帝说。

“是,陛下。”罗严塔尔答道。

“朕希望明年能见到你们都回到此地。”

“臣等遵旨。”

“很好。”佛瑞德李希停下脚步,细细端详罗严塔尔。“你叫什么名字?”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陛下。”

“哦,你是马尔巴哈伯爵家的。他没告诉朕你在军校上学。朕要恭喜他有这么优秀的孙辈。”

“谢陛下。”

杨僵直地站着,目视前方,试图无视身旁正在发生的对话。不幸的是他未能如愿,因为佛瑞德李希正转向他来。“你叫什么名字?”

“扬·冯·利,陛下。”杨回答道,没有直视皇帝的双眼。

“冯·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你是哪里人,冯·利?”

“费沙,陛下。”

“嗯。费沙仍然在为祖国培育有用之材,朕很高兴。”

“谢陛下。”对话就此结束了。皇帝转身离去。杨松了一口气,几乎要瘫倒,但还得和其他学生一起再次敬礼。

在这简短的朝见皇帝之后,他们与重要人物的会面似乎也仅止于此了,因为他们随即被带到一处用餐区,吃了一顿远比帝国军校食堂精致的早饭。如果杨不是被时刻提醒着他在为皇帝卖命,这顿饭可能还是不错的。

杨在餐桌上挨着毕典菲尔特,他一如既往地喧闹。他戳了戳杨的肩膀说道:“很高兴听说你是祖国的有用之材啊,冯·利。”

“你当然也是啊。”杨微微笑着说道,试图客气地回应毕典菲尔特,同时转移对自己的注意力。毕典菲尔特并无恶意,但杨被皇帝单独点名,激怒了一些不喜欢他的学生。安森巴哈、戈蒂埃和戴奇是那帮人的头头,但似乎全班过半的人都认同他们,只是表达方式更安静一些。

“还有啊,嘿,罗严塔尔,你如果是伯爵的孙子,怎么还跟我们混在一起?”毕典菲尔特问道。

“那是我外祖父。我什么都不继承。”罗亚塔尔啜了一口咖啡。“你最好别管别人的家事。”

“我只是好奇而已。”毕典菲尔特气鼓鼓地抱叠双臂。“没必要这么敏感。”

罗严塔尔只是冷冷一笑。这显然是他的痛处。

杨正害怕着早饭结束以后开始狩猎。现在貌似是猎鹿季节。今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狩猎表现不会被打分。虽然他并不在意排名,但这依然是好事。

大部分学生都很兴奋,在马厩里推推搡搡,试图挑选他们觉得最好的马。杨远远跟在后面,等着其他人先选完。他很想问马夫哪匹马性情最好,但意识到这会被同学听到,从而落下把柄。最终,被别人排除了所有选项之后,留给他的是一匹灰白相间的年迈母马。他摸她鼻子时,她还用嘴碰了碰他的手。好马。完美。而且还上好了马鞍,都不用他自己弄了。

他花了太长时间选马、上马、坐定,等到他走起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猎苑了。他把发给他的弓轻轻搁在腿上,死命地抓着缰绳。他在马背上感觉摇摇晃晃的,不想让她走得更快了,但又得让她走得快一些,好跟上大部队。

“加油,杨威利,”他小声嘟囔道。“走吧。”

他看到同学们都消失进了树林里,便也沿着一条小径走了进去。整座林苑洒满了明黄的秋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使他几乎听不见前方同学们兴奋的呼喊。至少现在他在树林里了,可以假装自己有在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拉开弓弦。弓比他预想的要难拉得多,他松开弓弦时,左臂感到一阵震动,弓狠狠打在他脸上,让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马对她背上的动静发出了不满的声音,杨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脖子。好吧,那就不用弓了。他可以假装享受在树林中骑马漫步,对吧?就说他有在找鹿,但完全没找到,然后等到结束就回去,祝贺同学们的狩猎成果。行吧。就按这个计划来。

小径渐渐消失在树林中,但地上没什么灌木丛,树木之间距离也很远,所以杨就任由他的马随性漫步。他并不太担心,还度过了二十几分钟出奇平静的时光,向树林深处信步而行。

他听见附近有马蹄声,于是扭头去看是谁。他并不能看清树林里的人——不对,是人们。但他们就在附近,而且正越来越近。他应该出声招呼他们吗?他们动静并不大。也许他们看到鹿了,正在追。天上飘过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整座树林似乎温度陡降,天色骤暗。

杨突然感到不安,于是策马小跑,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着鞍头,随着马的动作上下颠簸。马蹄声越来越近,然后似乎分成两路,围绕着他移动。这印证了他刚才的不详预感。上了那么多战略实践课以后,他现在看到兵分两路包围的战术,不禁不寒而栗。

不幸的是,杨没法再骑快一些,否则就可能会从马上摔下来。他现在几乎已经骑不稳了。他试图在树丛间迂回行进,但他并不太能控制好方向,而追击者正越来越近。他被三面包夹,而且还比对方慢得多。

如果他不是心跳到了嗓子眼,想到自己在骑兵战中败北,他一定会失笑出声。实践课上当然没有练习过这个。这是历史教科书上的场景再现。

他先是听到了箭矢划破空气的轻啸,然后才感到爆裂般的疼痛在他的左大腿上炸开。他的马撂起了前腿;他坐不稳了;他向后侧方摔了下去,奇迹般地没砸到头。马甩下他飞奔而去,那些不见面目的追击者们也一样。

他思维迟缓地将自己撑了起来,坐在树林地上潮湿的落叶堆中,腿上剧痛无比。他的思绪聚焦在那痛处,随即涣散,然后又重新聚焦。

箭完全穿透了他大腿肌肉最厚的部分。箭尖肯定也刺到了他的马,导致她受惊把他摔了下来。杨用指尖按了按伤口周围,拿开时满手是血。这景象让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但那样就不妙了。他能站起来吗?也许吧。

他用手撑着自己,朝背后的一棵树挪动,试图借着它让自己站起来,但失败了。箭杆似乎在妨碍他的动作。他按着贯穿伤的上下两个创口。他能把箭拔出来吗?也许吧。

然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从他前方传来。他紧张起来,但如果有人折返回来确保他死掉,他也无能为力。即使他知道怎么用弓箭,它们也已经随他的马一起消失了。杨后背紧紧靠在树上,仿佛这样能救他性命似的。如果他快点把箭拔出来,他还有可能逃跑。他把手放在箭杆上,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疼得龇牙咧嘴,闭上双眼,然后——

“如果你想失血而死,就把箭拔出来吧,”罗严塔尔说。杨睁开眼。罗严塔尔端坐在他黢黑的马上,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淡定。

“所以你也来幸灾乐祸了,”杨忿忿地说道,但还是把手从箭杆上移开。

罗严塔尔从容地翻身下马,仿佛他曾练习多年。伯爵的外孙。他可能确实有练习多年。

“谁对你射的箭?”他问道。

“没看到,”杨回答道。他再次闭上双眼,头仰靠在树上。他感觉到——不是听到或看到——罗严塔尔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他拾起杨的手,把它从创口上拿开,然后用他自己灵巧的手指探查伤势。

“你还真是个圣塞巴斯蒂安。”罗严塔尔说。

“什么?”

“没什么。”

杨此时睁开了眼。罗严塔尔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把小折刀。他旋开刀刃。“我要把这个砍下来。别动。”

杨僵直了身子。罗严塔尔一只手握住箭杆,另一只手用刀将它砍断。带羽毛的那端落到地上,只留下一小截戳在杨的皮肤外。

“我需要止血带吗?”杨气息浅浅地问道。

罗严塔尔脱下外套,只穿着白色正装衬衫,然后将外套卷成条状,缠在杨大腿上部,紧紧绑扎住。“嗷,”杨抱怨道,虽然现在要命的是贯穿伤,抱怨止血带真的很蠢。

“良药苦口利于病,”罗严塔尔说。“你能站起来吗?”他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向杨伸出一只手。杨重重地撑着这只手,挣扎着让自己的好腿站直。他一站起来,便感觉血液离开大脑,险些晕倒过去。罗严塔尔把自己架在杨的肩膀下,扶着杨蹒跚前行。“你的马去哪了?”罗严塔尔问。

“我看起来像知道吗?”他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真不该这么无礼。在他更加理性、更少被疼痛侵占的那部分意识里,他希望罗严塔尔不会计较。

“上马,”罗严塔尔说道,然后把杨托了起来,让他一只脚踩在黑马的马镫上,而伤腿则重重地撞在了马鞍上。剧痛使杨眼前黑了一瞬,等他恢复知觉时,他正被罗严塔尔支撑着坐在马上,双手扶在他胸口一侧。“我要把你绑在马上吗?”

“不用,”杨喘着气说,“我没事。”

“哈。往前挪点。”杨并不能做到,但这似乎也不碍着罗严塔尔,他照样跳上马背坐在了杨身后。杨听到他在自己耳畔的呼吸,感到他一只手臂环上自己的腰。“抱歉给你造成这样的不便,但我觉得这比让你走出去要好些。”

“没事。”杨感觉天旋地转。“我会尽量不摔下来的。”

“那我尽量骑得平稳些。”然而在杨看来,罗严塔尔策马向前时,马的动作一点也不平稳。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全靠罗严塔尔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才让他没有瘫倒或从马上摔下来。

他们骑出了树林,在边上遇到了瓦列和毕典菲尔特站在马边,喝着水壶里的水。毕典菲尔特见到杨和罗严塔尔一起出现,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冯·利,你马丢了?”

“毕典菲尔特,”罗严塔尔说,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幽默或耐心。“如果你能去找个医生,或叫辆救护车到宫苑门口,我将不胜感激。”他调转马头,让瓦伦和毕典菲尔特得以看到,他的白色正装衬衫此时已沾满了杨的血。

如果毕典菲尔特有什么值得夸奖的长处,那就是他投入行动时从不浪费一秒。他理解了情况,轻松地跃上马背,然后朝着新无忧宫的主建筑群疾驰而去。

瓦列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从马上掉下来摔在箭筒上了。”杨喃喃道,意识几近模糊。

“我们要坚持这个说法?”瓦列问道。

罗严塔尔看了看杨,然后短促地点了一下头。瓦列眯起了眼,但还是遵从了罗严塔尔,将他当作目前情况下的实际领导者。瓦列把自己的水壶递给杨,杨接过去喝了起来,水洒在胸口。

“我们是去门口,还是在这里等毕典菲尔特找医生来?”瓦列问道。

瓦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杨试图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视线正愈发昏暗模糊,然后水壶从他指间滚落,掉在了地上。他不由自主地向后滑去,直接倒在了罗严塔尔胸口,随即彻底失去了意识。

 


 

杨醒来时感到颠簸,但疼痛感比昏迷前要减轻许多。他现在是在救护车里,他想。而且他的腿很冷——有人把他的裤子从箭伤上方剪断了。奇怪的是,他的手臂也很冷——他发现自己的外套被脱了,袖子被卷了起来,手臂上扎着静脉注射。他环顾四周,救护车正驶离新无忧宫,开向市区。罗严塔尔坐在他身旁,双臂交叉,靠在车身上。车里还有一个外套上有高登巴姆纹章的医生,以及几个护士。

“呃,”杨努力开口,试图让大家知道他恢复意识了。

“口才还是这么棒,冯·利,”罗严塔尔说。“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

“还要多久?”他问。

“等我们到了那里,你也不会更好受。你还是继续睡吧。”

“好吧。”如果罗严塔尔不想帮他,杨打算不睬他。他把头靠回枕头上,然后将能动的那只手臂搭在脸上,遮住双眼。这可能是他的想象,但他好像听到了罗严塔尔的轻笑。

Notes:

————作者按————

看完原版动画全集的朋友们可能会觉得这章很多地方都很黑色幽默。

圣塞巴斯蒂安是著名的同志偶像。也就是说gay看到他的塑像画像,就会“哦~”。想了解更多背景知识,可以读一篇Daniel Mallory Ortberg写的好文The Martyrdom Of Saint Sebastian, In Ascending Order Of Sexiness And Descending Order Of Actual Martyring

当然,我同时也是在引用the Mountain Goats乐队的歌“Hail Saint Sebastian”,值得一听。

 

————译者注————

圣塞巴斯蒂安是早期基督教圣人,是士兵、遭受瘟疫者、弓箭手和运动员的守护者。宗教艺术大多展现他双臂绑在树上被箭射伤的场景,由于此类作品往往着重描绘他裸露健美的形体,并将他被箭刺穿时的神情刻画为沉醉狂热,近现代同性恋群体将他视为偶像。多说无益,还是要上图才能明白:
St Sebastian Painting

部分(极少数?笑)读者对这部作品里的基情表示了质疑,其实这是个挺好玩的话题,我在此罗嗦几句。作者是根据老版动画创作的这部作品(小说英译本最近几年才出版,而且质量参差不齐)。这部动画非常,非常基。介绍罗米背景的第28集真的是除了基没有任何合理解读;罗严塔尔搞女人除了爱尔芙莉德情节以外完全是一笔带过;米达麦亚和艾芳瑟琳的关系充满了???的气息;杨和亚典波罗终日互抛媚眼,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里直接壁咚。

其实把这些设定搬回原著小说,也不无道理。罗极度厌女,他“性好渔色”是不是对女性的报复和自毁?对于米来说,罗和妻子孰轻孰重?杨结了婚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夸几句莱因哈特真美。况且,田中笔下的女性角色远不如男性角色鲜活,女性之间的友谊、乃至男女情感都远远没有男性之间的情感那么深刻。所以怪不得读者只能看出基情。(以及,不是说直男不能欣赏其他男人的长相,但所有男性角色都对男主的美貌赞不绝口就有点……了对吧。)

不过作者并不是为基而基。作者自述本来也不是罗杨粉,只是觉得将这两个人的情感作为一条主线来构思情节很有意思。银英原著中总是把爱情置于次要的位置上,但它其实是人物非常重要的驱动力。情感的冲突和政治的冲突、价值观冲突缠绕交织,会产生更多有意思的内容。在这个同性恋要被枪毙/进局子/去劳改的帝国,众主角:“今搞基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Chapter 5: 有不正当抱负的两个男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5 年十月,奥丁

这显然是个谎言,但被罗严塔尔说得如此平淡无奇,以至于没人试图给出另外的说法,来解释扬·冯·利大腿上怎么会插了一支箭。如果他声称自己是从箭筒里拿箭时摔下了马,那他确实有个箭伤,背上也布满了摔出来的瘀伤,尽管位置不太符合描述。但陪同杨去医院的是皇帝的私人医生,最大的优点就是谨言慎行。

杨当晚就出院了,只做了个小手术移除箭杆缝合伤口。现代医学处理这种问题都是小菜一碟,杨对此很感激。医生给他开了点抗生素,配了副拐杖,要一直用到他拆线为止。

罗严塔尔在医院陪了他一整天,不过在杨接受治疗时,他被告知要待在候诊室里,不能陪在杨身旁。等到杨终于撑着双拐出来时,他惊讶于罗严塔尔竟还在等他。他坐在医院的塑料座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叉着,看起来既与周遭格格不入,又奇异地有种帝王般的高贵。他没换衣服,所以白衬衫上还染着杨的血迹。杨自己被医院发了一套干净衣服,罗严塔尔却没有得到相同的待遇,杨因此很是替他生气。话虽如此,罗严塔尔穿着制服——即便是染血的制服——的观感,可能比他穿杨同款的医院运动裤和T裇衫更自然。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但这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印象。

罗严塔尔看见杨走进候诊室,站了起来。“你自由了?”

“如果你是在问我是否要出院了,是的。”

“我来叫车。”

他们离开了明亮的医院候诊室,罗严塔尔拿着杨的东西,招了一辆出租车载他们回帝国军校。这是个寒冷的夜晚,他们等在路边时一阵风吹过,杨打了个寒颤。罗严塔尔则似乎完全不怕冷。

出租车停在路边,他们坐了进去。起初,他们一路上沉默不语,但杨决定他不能对今天发生的事置之不论。

“很抱歉让你浪费了周六。”杨终于说道。

“恰恰相反,”罗严塔尔说,“我很感激你的小意外让我能提前离开聚会。在候诊室里坐几个小时是很小的代价。”

“你不喜欢今天的聚会吗?”

罗严塔尔应了一声,半是赞同,半是敷衍。或许他只是不想在出租车里谈论这事。他的回答一直很谨慎。

“不管怎样,”杨说,“很感谢你的帮助。”

“不客气。”

他们没再交谈就回到了帝国军校,然后慢慢地走回宿舍。罗严塔尔陪了杨一路,甚至在杨摸索着用钥匙开门时也依然守在旁边。杨推开门时,罗严塔尔眯起了眼。“这是有人闯进来过吗?”

“什么?”杨问。他的房间看起来一如往常——床没整理过,旧论文摊得到处都是,每个可以放东西的面上都有翻开的书以供参考,制服扔在地上,垃圾桶塞得满满当当,衣柜门半敞着。

“我明白了。你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杨没睬他,只是撑着一侧的拐杖,从罗严塔尔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我大概得买套新制服,”他嘟囔道。“抱歉把你的制服也毁了。”

“没关系。”罗严塔尔似乎不太想离开。“你还要帮忙吗?”

“我没事,”杨说。“可能最好还是别让人看到你和我来往。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算是这里的贱民。”

“狼不应该如此在意绵羊的想法。”

杨笑了。“我觉得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们要在意的不是绵羊,而是拿着弓箭的猎人。”

“你应该在周末体育课上更努力些。也许再上一门晚间的体育课。那么这种事就不太会发生了。”

“罗严塔尔,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每周要上三十个学时的课。我连睡觉都没空,更不要说去上射箭课了。”

“我不是提议你学射箭。跟我来上近战课吧。每周二四晚上六点。我相信你一周能抽出四个小时。”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让你肢体更协调,可能会救你的命。”

“我们现在学习是为了当军官,对吧?”

这其实是个设问句,但罗严塔尔回答了:“对。”

“当军官需要近战搏斗时,战斗就已经输了。”

“不是所有生活中的事都能在实践课里精确模拟,冯·利。”

杨叹了口气。“也许等我腿好了再说吧。”

“那就一言为定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杨问道。他现在有些大胆——也许是因为止痛药或者失血。“从我们报到第一天开始,你就一直在盯着我看。”

罗严塔尔扬起眉毛。“其他人也是啊。”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脸上的微笑表明他知道。“但我对自己的直接竞争对手感兴趣,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

“我不在乎排名。”

“你嘴上这么说,却保持着次席。”

“排名毫无意义。一个人作为领导者的价值不是能用一个数字简单概括的。毕典菲尔特会是比我更优秀的指挥官——他有合适的人格魅力。”

“哦?你是说我应该嫉妒毕典菲尔特?”罗严塔尔的声音里有一种杨无法辨识的奇异锋芒,令他有些不安,感觉自己好像不小心说错话了。

“不是的。”他摇了摇头。“我是在说自己的缺陷。”

“我不认为你自己本身的特点是种缺陷。”罗严塔尔说。他仍然在门口徘徊,杨想是不是关起门来说话会好一些。

“你想进来说话吗?”他问道。

罗严塔尔沉吟了半秒。“也许改天吧,冯·利,”他说。这虽然是拒绝,但很温暖。“你应该好好休息。回头见。”

“好。回见。”罗严塔尔在走廊上大步远去,杨目送他离开,然后关上了门。

 


 

第二天晚饭时,杨正在独自吃饭,一边心不在焉地搅着番茄汤,一边翻着他的某本历史书,为周五要交的论文做着笔记。他完全没注意周围环境,所以当罗严塔尔站在桌对面问“我可以坐这里吗”,他着实吓了一跳。

“哦,好,当然可以。”他探身向前,挪开了自己的一些东西,腾出地方给罗严塔尔放餐盘。他还环顾了一下房间,看有没有人在注意这里,但这一次似乎没人关心。

“你在做什么?”罗严塔尔坐下时问道。

“《文明基础》的作业。”杨答道。

“学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没?”

“总是有的。”他用笔敲着稿纸。“你对历史有兴趣吗?”

“有一些。”

“具体哪些部分呢?”

“我更感兴趣的是个体,而不是他们所处的时代。”

杨缓缓点头。“我对英雄史观持保留态度。”他把双手合在一起。“人们被社会力量驱动,有时某一个人会被推上足够高的地位,他们的名字就会与时代绑定,然而赋予了他们真正影响力的是底层的民众。只要运气够好,处在合适的位置上,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英雄。”

“但领袖对民众力量的引导不是不可或缺的么?如果没人能团结他们,就不会有时代的变化。”

“这是两者的共同作用,”杨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开始解释,然后停下了。“抱歉,你不该任由我对你说教,我会没完没了的。我不知道我爸当年怎么能受得了我。”

“考虑到我几乎从未听你说过话,这是个不错的变化。”

“在战略课上说话可不是个好主意,”杨说。不知怎的,罗严塔尔这句有点像称赞的话让他乱了方寸,仿佛他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罗严塔尔身上有种强烈的气场;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每一个优雅的举手投足、每一句谈吐,似乎都充满了一种杨无法比拟的庄严感。“你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吗?”杨问道,试图将谈话转回更熟悉的领域。

“我对那些我觉得自己能理解的人物感兴趣。”罗严塔尔说。

“比如?”

“亚历山大大帝。”

杨笑了一声。“‘一只眼漆黑如夜,一只眼蔚蓝如空?’”[1]他引用道。

罗严塔尔微微一笑。“欣赏一个人的理由可能比这糟糕多了。”

“有些人崇拜的英雄也比这糟糕多了。”

“你呢,冯·利?你最欣赏谁?”

“这我可说不好,”杨说。他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是“亚雷·海尼森”,但这不是一个可以在帝国军校自助食堂里给出的答案。

“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罗严塔尔注视着杨问道,杨没能掩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罗严塔尔微微一笑,仿佛他赢得了一场胜利。“不是吗?”

“我很难想象鲁道夫大帝会欣赏我,所以只好请他在英灵殿宽恕我的个人感受了。”

“我很理解。”罗严塔尔回答得如此坚定,令杨大吃一惊。但他似乎不愿在这话题上再多说什么,于是他俩沉默不语地吃了一会晚饭。杨忍不住偷瞄了几眼罗严塔尔,试图理解为什么他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变了。

没来由地,罗严塔尔突然说:“你应该更有抱负一些。”他望向桌对面的杨。“如果别人能看到你有历史之外的兴趣,他们会更喜欢你。”

杨迟疑片刻,端起茶杯,方才答道:“我有抱负。”

“哦?什么抱负?”

杨用茶杯掩饰了他的笑意。“不正当的抱负。”

罗严塔尔没有答话,于是杨继续看他的书,但依然能感觉到罗严塔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罗严塔尔静静端详了他大约半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这人也有不正当的抱负。”

杨没有抬眼与罗严塔尔对视,但他短促地点了点头。

 


 

帝国历 475 年十二月,奥丁

杨的腿日渐愈合,和罗严塔尔的关系也接近于朋友,他在帝国军校的生活因而变得不太一样了。由于罗严塔尔(不知为何)愿意与他在公共场合一同出入,这意味着班级里那些本来就尊重或欣赏罗严塔尔的人现在也接受了杨,把他当作黑发首席的笨拙跟班。首席和次席学生竟然是朋友而不是激烈竞争的对手,就算有人对此感到奇怪,风言风语也没有传到过杨的耳朵里。

这样一来,现在每周三的午饭和每天的晚饭,杨都有人作伴了。每顿饭都有罗严塔尔,经常还有毕典菲尔特或者瓦列,偶尔还有想跟罗严塔尔讨论什么事情的其他同学。

有一次,令杨捉摸不透的导员艾齐纳哈甚至也来一起吃晚饭,一言不发地在杨对面坐下。他一边吃着意大利面和肉丸,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严塔尔,半小时后才起身离去。每当杨试图跟他打招呼或交谈时,艾齐纳哈都瞪他一眼让他闭嘴。那是一次奇怪至极的经历。当天晚上,杨收到一条艾齐纳哈的短信。

 

艾齐纳哈:我很欣赏你的首席

艾齐纳哈:我觉得他和我有共同点

艾齐纳哈:但你应该更加努力超过他

艾齐纳哈:还有,别让他把你拖进你不想做的事情

 

杨:你现在要审查我的朋友了?

杨:而且我告诉过你,我不在乎排名

 

艾齐纳哈:只是在为我的学员着想

艾齐纳哈::)

 

正如所有关于艾齐纳哈的事一样,这给他带来的问题远比答案多。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导员认可了罗严塔尔。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念头使他感到满足。他不认为这是因为罗严塔尔作为新生年级首席的光环也反照在他身上——他真的不在乎这些——但他说不出这种心底的满足感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杨发现自己很享受与罗严塔尔共处的时光,即便是他勉为其难参加的可怕的近战搏击课。他上得一塌糊涂,而罗严塔尔再怎么教他正确的移动方式,也照样无济于事。但罗严塔尔似乎很高兴他来上课,而且他当老师比杨预想的要耐心得多。所以杨也就一直去参加了,尽管他觉得自己收获的好像只有胳膊酸和头疼。

尽管杨练习了这么多,他可能依然是整届新生里打架最不可能赢的人,但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他在理论课和历史课上名列前茅,而在战略实践课上几乎未尝败绩。

他只能说“几乎”未尝败绩,因为他还是得时不时面对罗严塔尔。不知怎的,每当他与自己的朋友对战时,他总是立刻就知道,而且他怀疑罗严塔尔也知道,无论杨是否试图伪装自己。他们在才智上势均力敌,在战略上的性格却大相径庭。杨永远实用至上,但并不过分谨慎。而罗严塔尔则会在战略课上让自尊心作祟;这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弱点。如果他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他会抓住机会,变得太“上头”,让自己的策略出现漏洞。杨可以利用这些战机。

对战其他所有人时,罗严塔尔都赢了。对战杨的时候,他的骄傲和能力迫使他只能满足于“不输”。这对杨来说没什么问题,因为当战术撤退看起来是最优解时,他非常能重视其中的价值。

他们的比赛经常以平局告终,或是结束于令人困惑的局面,双方都谈不上达成了任何胜利条件。杨怀疑他们总是让做导调的人头痛无比。游戏也总是拖得很长。

比起赢得这些游戏,杨更在意的是与罗严塔尔进行某种私密的对话,他们提出各自的“论点”——他们偏好的战术——并推演它们相较彼此有何优劣。他不知道罗严塔尔是否也有同感,他也从未开口谈论过这种他认为他们正在进行的智识交流,但到了写复盘的时候,他们经常默默互换论文,阅读对方写的内容,然后在自己的论文里加上一节关于对手观点的讨论。

随着气温降低,奥丁的这一地区进入冬天,他的生活逐渐适应了这种令人满足的节奏。寒假从冬至放到新年,学校没有课,大多数学生(至少奥丁本地的学生)都选择回家。杨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他留在了帝国军校的宿舍里,很感激能有机会补觉,并写完他剩下的几项作业。罗严塔尔寒假回家过,所以杨孤身一人,但在新年前的某一天,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罗严塔尔:我要提前回帝国军校

罗严塔尔:我还被邀请参加在玛林道夫伯爵庄园举行的跨年派对

罗严塔尔:你想来吗?

 

杨:你想要我来吗?

 

罗严塔尔:我如果不想就不会邀请你了

 

杨:我要穿正装吗?

 

罗严塔尔:你可以穿军礼服

 

杨:那里会有讨厌的人吗?

 

罗严塔尔:几乎肯定会有

罗严塔尔:但既然我将不得不陪着那些讨厌的人

罗严塔尔:我希望也能有你陪着

 

杨:你太抬举我了。

杨:我一出席肯定会闹出乱子的

 

罗严塔尔:如果你要从帝国军校毕业,人们终究还是得习惯你的样子

 

杨在罗严塔尔的逻辑中找不到漏洞,而且既然他特地请求自己作伴,杨没法真的拒绝。他从未听说过玛林道夫伯爵,但他确实不了解帝国贵族里有名有姓的都是谁。如果还有比这让杨更提不起兴趣的事,杨还从来没碰到过。

尽管如此,到了派对当晚,杨还是穿上军礼服,对着卧室镜子试图将头发梳得像样一点。罗严塔尔敲了敲他的门。

“我来了,”杨说着,放弃了他的头发,朝走廊走去。

罗严塔尔也穿着军礼服,看起来很英俊,但他一直看起来很英俊。在他身边,杨总感觉自己有些邋里邋遢而且笨手笨脚。罗严塔尔将手伸向杨的肩膀,从他身上拂去一团线头。“准备好了?”

“好了。”

罗严塔尔从他家里借了辆车,开车把他俩载到了玛林道夫庄园。那是栋很漂亮的房子,环绕着白雪覆盖的松树,但杨并不喜欢所有贵族宅邸似乎千篇一律的帝国古典风格。车道上停了很多车,所以这看来是很大的聚会,而不是小型私人活动。

杨和罗严塔尔沿着长长的小径并肩前行,管家在门口迎接,然后指引他们进入主厅。

他们步入大厅站在门口时,走来一个年纪较长的活泼金发女人,她穿着一条极其宽大的蓝裙子,几乎像鸟儿俯冲一样地扑向他们。“奥斯卡!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的朋友是谁?”

“玛林道夫伯爵夫人,这位是我的同班同学,扬·冯·利。冯·利先生,这位是玛林道夫伯爵夫人。”

玛林道夫伯爵夫人对杨笑得很灿烂。“奥斯卡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了。”

“很高兴认识您,” 杨局促地答道,同时被伯爵夫人握住了手。她看起来人很好,但他感觉像被逼到了墙角,这总让他开始寻找最近的出口。罗严塔尔将手搭在杨的胳膊上,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

“我在奥斯卡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伯爵夫人说道,然后分开双手比划着罗严塔尔婴儿时期的大小。杨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很好笑。“请进,尽情享受派对吧。我丈夫应该就在附近;他肯定很想见见奥斯卡的朋友,希尔德见到你也会很开心的!”

“我会留意他们的,”罗严塔尔答道,他语气中的耐心在杨听来只是略微夸大了些。伯爵夫人又笑了笑,然后翩然离开去招待其他客人了,于是罗严塔尔和杨得以真正进入派对。

为了迎接新年,整个主厅缀满了蓝色和银色的花环,每个表面上罗布着闪烁的灯盏和烛光。桌上摆着食物和饮品,房间前方有乐队在演奏,大厅中央挤满了成双成对的人在跳舞,都穿着帝国样式的服装:女士穿着上衣束身刺绣的宽大礼裙,男士身着天鹅绒的礼服外套、打着领结,每一寸都奢华地炫示着财富。

“你怎么认识她的?”等他们走进派对中时,杨问道。

“她是我母亲的朋友,在我小时候一直对我抱有某种兴趣。”罗严塔尔有些没好气地答道。

“哦。”杨决定不再追问这个话题。“哪个是伯爵?”

“那边。”罗严塔尔朝一个正站着和一群客人交谈的男人点了点头,没有用手指。“他人还行。”

“评价很高嘛。”

“还有,希尔德是谁?”

“希尔格尔。可能是派对上年纪最小的人。我记得她应该是六岁。”

杨有些困惑,人在派对上到底要做些什么。罗严塔尔径直走向了饮品桌,给他拿来一杯红酒。他小口抿着酒,但除了站着消磨时间也无事可做。在这个派对上,他们的帝国军校排名——唯一能让他们在学校有点地位的东西——毫无意义,而罗严塔尔似乎无意与聚集在此的低阶贵族们攀谈。杨也不想跟他们说话,而且谁都不认识,所以他俩就躲在派对的边缘,目视着人来人往。

终于,他们看到玛林道夫伯爵夫人向伯爵指出了房间另一边的他们二人,伯爵在夫人的提示下走来与他们说话。

“晚上好,冯·罗严塔尔先生,冯·利先生。”玛林道夫伯爵走近时说道。

“晚上好,”罗严塔尔说。“看来伯爵夫人向您说起过我的朋友了。”

“那是自然。”

“很高兴认识您,伯爵大人,”杨有些局促地说道,与伯爵握了握手。

他问了那个杨向来害怕的问题:“你是哪里人?”这问题多半是用恶意的语气问出的,但这次却不是,因此杨微笑着回答了。

“费沙,大人。”

“很美的星球,费沙。不过住在那里很贵。”玛林道夫说。“你俩是军校里刚认识的吗?”

“利是年级次席。”罗严塔尔说。

“哦?恭喜。”

“我还得努力保持这个排名好几年,”杨挠着后脑勺说道,“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而且,罗严塔尔是首席。”

“你这淘气鬼,”玛林道夫伯爵说。“你应该先说这句话的。也恭喜你。”他拍了拍罗严塔尔的肩膀。“期待你事业有成。”

“希望我能不辜负您的期望。”

“你们在军校能经常出门吗?还是说他们把你们关起来只准学习?”

“有时候能出门。”罗严塔尔说。

“有女孩子来吗?”

“不太有。”

“那好办!今晚这里有大把的单身女青年。你们俩为什么不做点开心的事情呢?不用害羞。很多女士都喜欢英俊的军校生。”

“您说的是,大人。”罗严塔尔说。

玛林道夫转过身,叫住了几个正在房间边上聊天的女士,就在杨和罗严塔尔几米开外的地方。“冯·布伦小姐,史戴弗森小姐,能请你们移步这里吗?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两个人。”

两位女士看了看她们的朋友们,又看了看这两个一本正经的军校生,低声说了些杨听不见的话,然后走近前来,行了个屈膝礼。罗严塔尔半鞠了一躬,然后拾起较近的那位女士的手,吻了一下。“很高兴认识您,小姐,”罗严塔尔说。

杨也模仿罗严塔尔半鞠了一躬,但没有试图亲吻任何人的手。

“现在,你们四个应该做些年轻人最擅长的事情。享受音乐吧,”玛林道夫伯爵说道,然后飞快地撤回夫人身边。杨能从这位冯·布伦女士的肩膀上方看到,他俩正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回望着罗严塔尔和杨。杨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到他面前的女士身上。

“呃。你想跳舞吗?”他问道,心想按照社交礼仪大概应该这么做。

“当然了,请问您是……?”

“哦。冯·利。扬·冯·利。”

“那我很乐意与您共舞,扬·冯·利先生。”杨瞥了一眼罗严塔尔,不想抛下他,但罗严塔尔仿佛带上了一张平静光滑而毫无生气的面具,杨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他伸出手臂给另一位女士挽上,然后向舞池走去,撇下了杨。

杨笨手笨脚地携舞伴走向舞池。下一首歌响起时,他把手放在和其他人一样的地方,然后尝试着跳舞,随着音乐挪动步伐。他天生笨拙,加上本来就不想跳舞,结果踩了这位女士好几脚。她对此很客气,什么都没说,但当音乐结束时,她便道别并回到朋友们身边,一路上回头看了好几眼。

杨如释重负地逃离了舞池,靠在墙上,看着罗严塔尔跳舞。跳舞对他来说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他旋转着舞伴,使她笑出声来,杨隔着音乐都能听见。下一首歌结束时,抛弃了杨的那位女士碰了碰罗严塔尔的肩膀向他邀舞,他答应了。

杨站在墙边,晃着玻璃杯里的红酒,但没有真的在喝,心里嘀咕着他到底是怎么被罗严塔尔拖进这种场合的。这时一个小孩逛到他面前,他低头看了看她。她外面穿着条裙子,但她把裙子提了起来,裙摆塞进她里面穿着的裤子里。

“嗨,”她说。

杨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嗨,”他答道。“你是希尔德小姐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朋友告诉我说,这里只有一个人像你这么高,”杨说,“所以她一定就是你了。”

“奥斯卡说的?”

“对。”

“你叫什么名字?”

“扬·冯·利,”他答道,然后伸出手给她握。“很高兴认识你,希尔德小姐。”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说。她用一种敏锐而好奇的表情望着他。“我爸爸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来自别的星球,”杨说。

希尔德皱起了鼻子。“我想去别的星球。”

“为什么?奥丁很美啊。”杨说。

“我就是想。”

“我明白。”他看着希尔德,心想这派对上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人,她在这里大概和他一样无聊,于是对她笑了笑。“你喜欢跳舞吗,希尔德?”

“不喜欢。”

“我能告诉你个秘密吗?”

“什么呀?”

“我也不喜欢跳舞,”他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她被逗笑了,杨将这视为一场胜利。“你喜欢做什么呢?”

希尔德思考了一会这个问题。“去看各种各样的东西吧,大概。”

“具体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就是东西呗。卡车。”

杨笑了一声。“虽然我们都不喜欢跳舞,你想不想还是跳支舞呢,小姐?你可以拒绝。我只是不知道在派对上还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吃东西,”希尔德实事求是地说道。“然后等你累了就可以走了。”

“我喜欢这个想法。结合了战略目标和战术撤退。”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她从他的手下躲开了。

“好吧,”她说。

“好吧?”

“你可以和我跳舞。”

杨微笑着站起身,向她伸出手。“那么,我可以邀您与我共舞吗,玛林道夫小姐?”

她咯咯笑着握住他的手,被他假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杨带她走进舞池。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轻缓地来回走动了一会,模仿真正的舞蹈。避免踩到她的脚要容易许多,因为她比大人小了好几圈,而且更容易从他面前扭开。当她开始打哈欠时,杨最后转了她一圈,然后让她回到母亲身边,挥手向她告别。希尔德一路上回头看了他几眼,随后拉了拉母亲的裙子指向他。杨向伯爵夫人友好地挥手微笑。

杨又用回了他之前消磨时光的办法:等着罗严塔尔跳完舞。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因此杨发现自己在不停地看表,反复确认离午夜还有几分钟,他猜想在那之后他俩就能回家了。

家。哈。回帝国军校宿舍。那是家吗?

他又给自己拿了一杯酒。

午夜前一分钟左右,玛林道夫伯爵站到房间前方,让所有来宾注意。终于,罗严塔尔离开了他的最后一个舞伴,过来找杨。“玩得开心么?”

“我没碰到像你说的那样讨厌的人,”杨低语道,让声音不盖过伯爵的讲话。他对于这个派对的正面评价也仅止于此了。“吃的东西不错。”

罗严塔尔笑了笑,又递给杨一杯酒。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大厅里响起一片喧闹的庆祝声。

“干杯!”罗严塔尔说道,然后用他的玻璃杯碰了一下杨的杯子,力道有点太大了。

“干杯,”杨说。

房间前面的乐队奏起了一首特别忧郁的《友谊地久天长》。

 


 

帝国历 476 年一月,奥丁

他们过了一段时间才逃离派对。杨此时已经说不上清醒了。他不知道罗严塔尔有多醉,但至少车能自动驾驶,所以他们不会半路上失事。

离开派对时,伯爵夫人又往罗严塔尔手里塞了一瓶酒,感谢他前来,然后再次表达了她见到他是多么高兴,看到他过得很好又是多么欣慰。如果是杨应对这种情况,他可没法像罗严塔尔这么沉着。

现在,他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宿舍。杨没法把钥匙插进锁里,所以罗严塔尔从他手里拿过钥匙开了门,两个人踉跄地撞进了杨乱七八糟的房间。罗严塔尔没等杨示意,就用脚踢上了身后的门,但杨本来也肯定会请他这么做的。

“新年快乐,”罗严塔尔说着,在杨的床上坐下。杨自己摇摇晃晃地爬上书桌,盘腿而坐,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我们要不要搞个自己的敬酒?”罗严塔尔问。

“我们要敬什么?”杨问。罗严塔尔在杨凌乱的房间里四处寻找杯子,唯一能找到的是杨摔坏的保温杯。他拧开杯盖,甩掉几滴陈茶,然后用小折刀把酒瓶的软木塞撬出来,给自己在保温杯瓶身里倒了点酒,又在瓶盖里给杨倒了点。

“敬未来!”罗严塔尔说。“干杯!”

“干杯,”杨说。他们碰了一下彼此的容器,然后喝了一口。

“敬479届!干杯!”

“敬周三实践课!干杯!”

“敬胜利!”

罗严塔尔继续敬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杨并不介意。

“敬扬·冯·利!”

杨摇了摇头。“别敬那个,”他说。

“为什么?”

“那都不是我的名字,”他说道,然后笑了起来。他一直笑着,感觉又奇怪又忧伤却又停不下来。“你知道的,对吧?那都不是我的名字。”

“那我敬的人是谁?”罗严塔尔问。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他站起身来。“我一定要知道。”

“杨威利,”杨说。他说出这三个字时如释重负。他看了看罗严塔尔,那明亮的异色双眸又在凝视着他。突然间,杨不知道该把手放哪里才好。他来回拧着保温杯盖。

“那么干杯,杨威利,”罗严塔尔说。

“干杯,”杨低喃道。他正要把杯子举到唇边,但罗严塔尔抓住他的手臂,按下它,然后俯身靠近杨。杨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情况,向后一靠,从桌上倒了下来。

他头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的镜子上,然后摔倒在地,杯子里的酒洒得到处都是。

罗严塔尔向后跳开,然后定了定神,花了一点时间在他烂醉如泥的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情况。“你没事吧?”他问。“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

杨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他的头没有撞得让他昏过去,但他发现躺在地上出奇地舒服,没有任何想要移动或起身的意思。罗严塔尔蹲在他身边,确认他还在呼吸,随即顿了一下,伸手向前,又迟疑了一下,然后再次伸手。最终,他把手放在杨的胳膊下,拉他起身,然后把他从满地的碎玻璃渣里拖出来,拉到床上。杨没有反抗,但也没有为这行动作出有价值的贡献。

他的一条腿仍然垂在床边。罗严塔尔把它也抬起来,好好放到床上,然后把皱巴巴的被子拉到杨身上盖好。杨此时已闭上了眼睛,这是他平时经常采取的姿势,用来假装无视周围发生的一切。

罗严塔尔环视了一下凌乱的房间,从地上抓起半空的酒瓶,关上灯,然后转身离去。

 

 

[1] 此处引用了古罗马历史学家阿里安所著《亚历山大远征记》。部分历史记载描绘亚历山大有异色瞳,但此说常被认为是对亚历山大不凡特质的夸大。许多古今学者都认为亚利山大是同性恋或双性恋,与他的挚友赫费斯提翁是恋人。据同时代记载,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自比为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后者是古希腊众所周知的同性情侣。

Notes:

————作者按————

这个故事某种程度上是在评注,有些话没法直白说出口时人们要如何交流信息。罗严塔尔和杨之间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对话是个很好的例子,展示了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怎样的误解——罗严塔尔在说亚历山大大帝可以看作是有一点点gay(其实。如果你用gay的眼光去审视亚历山大大帝的生平,你会得出结论,他不是一点点gay)。杨完全没有领会这个暗示。然后当他们讨论各自的抱负——罗严塔尔以为杨在说他是gay,但其实他在说自己是共和主义者。从头到尾都是一团糟。

不管怎样,我觉得这章很有意思。

 

————译者注————

亚历山大/赫费斯提翁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在这里多说一嘴。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后,与波斯太后会面,太后把赫费斯提翁误认为亚历山大,因为他更高大英俊。她发现自己错了以后超尴尬,亚历山大说“你没有错,这人也一样是亚历山大”。赫费斯提翁在军中就是亚历山大的第二人。赫费斯提翁死时,亚历山大被记载“伏在他尸体上,终日流泪,不愿离开,直到被强行拖走”。大家看了有没有觉得很眼熟呢?(笑

作者群里有位银英同好GurrenLagannzx的解读我觉得很到位:田中本意不是要把莱吉写成爱人,但他依照的历史模板(亚历山大/赫费斯提翁,腓特烈大帝/他的密友卡特)都是同性爱人。许多历史学家对于他们的同性爱人身份避而不谈,只称“挚友”,所以田中把这些所谓“挚友”的关系模式和互动细节搬到莱吉身上,相当于写了一对同性爱人而不自知。

作者借杨之口写了自己对伟人史观的一些看法,这章没有展开细说,但其实《轮中之轮》整部作品都是在挑战银英原著的伟人史观倾向。作者希望把英雄史诗的宏大叙事还原为由人性、社会和政治的客观规律驱动的历史进程,把这些过于耀眼的伟人还原为凡人,同时也强化并加入了一些真正的凡人角色,我觉得非常精彩。

“wrong ambitions”算是本书的题眼,要翻译好真的很难。我个人觉得用“野心”一方面和杨的气质有些不符,另一方面在罗严塔尔讨论gay的语境中很奇怪,所以用了“抱负”。而英文wrong的意思是非常笼统模糊的,包含了“不正确“、“不正当”、“不道德”等多层意思,所以才成就了这个含糊其辞的对话。私以为无论怎么翻译都会有损于原文含义,“不正当”用在此处可能相对合适一些。

Chapter 6: 背水一战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6 年一月至四月,奥丁

第二天上午杨醒得很晚,感觉自己的头有生以来从没这么痛过。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严重的宿醉,另一方面则是源自他后脑勺上的肿块。他笨拙地用手指戳了戳,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脑震荡,只是有块严重的淤伤。

他真希望能说自己不记得这淤伤是怎么来的,但他其实记得一清二楚。但即使到了白天,能作出冷静清明的思考,杨也没比昨晚稀里糊涂的时候更加理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洗了个很长的冷水澡,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然后回到房间,开始把镜子的碎片都从地毯里捡出来。这是个漫长而乏味的过程。等到走路至少不危险了,他便转而收拾其他东西:碰倒的书籍、沾了酒的倒霉纸张、睡觉时穿在身上的军礼服。

杨不停地查看手机,希望罗严塔尔会给他发短信。考虑到他路过时可能会想进来,杨还把门半开着以示邀请,但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

到了晚饭时间,杨来到自助食堂,坐在他平常的座位上。他带了一本书作伴,以防自己得像学年开始时那样独自用餐。但他无法将精神集中在文字上,目光掠过书页而茫然不解。他闷闷不乐地用叉子拨弄着米饭,喝着泡过了头的茶。

“我可以坐这里吗?”罗严塔尔问道。

杨没注意到他接近,吓了一跳。“你不用问的,”他说着合上了书。

罗严塔尔坐下了,但没有直视杨。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吃了一会饭。杨不想打扰他,所以也一样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终于,罗严塔尔开口了。“昨天晚上,”他说。

杨吸了口气准备说些什么,但罗严塔尔微微摇头,于是杨止住了。

“昨晚,我在醉酒时做了一些不得体的事。我向你道歉。那不会再发生了。”

“罗严塔尔,”杨开口道。

“冯·利。”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职业。杨讨厌他身上这种突然的变化。虽然他们在公共场合,在帝国军校的自助食堂里,杨还是想听罗严塔尔用昨晚那种语调叫他杨威利。但现在,那好像是个禁止触碰的话题了。

杨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我接受你的道歉,”他说道,但不确定是否应该补充说,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他甚至无法描述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有哪里不得体吗?他的思绪汹涌翻腾,宛如海中泡沫。

“谢谢。”

在那之后,生活恢复了一些正常的模样。课又开始了,他们依然是朋友,这个话题也没再讨论过。但罗严塔尔对待杨的方式无可置疑地变了。他们之间仿佛筑起了某种无形的屏障。此前罗严塔尔可能会把手搭在杨的手臂上,向他指出什么,或者默默伸手整理杨折皱的衣领;现在他则站得稍远一些,仿佛他们是两块互斥的磁铁。即使在杨继续参加的近战课上,罗严塔尔也不再和他搭档练习,而是回去和更高水平的学生练习,留下杨一人苦苦挣扎。他们依然一起吃晚饭,但罗严塔尔很小心,从不与杨私下单独会面。他们永远只在公共场合同行。

似乎没人注意到这种变化,杨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他自己的想象,但他知道这不是。他希望能想办法让一切回到从前,但他没法把罗严塔尔拉到一边请求他,因为这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即使他能问出口,也害怕罗严塔尔会拒绝。杨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拥有什么,就已经无意间将其破坏了。

这是一种可怕的孤独,一种无法解释的孤独。他怎么会想念罗严塔尔,当罗严塔尔就在他身旁?

冬去春来,先是淅沥的冷雨,再是明媚的暖日,伴着花香沁人的春风。杨此前只是和希尔德·玛林道夫随口一说,但他逐渐认识到,奥丁确实是个美丽的星球。他能理解帝国为何将首都设在这里。

四月某个温暖的周三,杨导调了一场毕典菲尔特对瓦列的战争游戏(毕典菲尔特输得千钧一发,因为他起初的冲锋有些太成功了,导致他自信过头,给了瓦列打败他的机会),然后和朋友们一起坐在草坪上。毕典菲尔特正在拼命拉拢杨支持他的争论。

“是我导调的游戏,”杨说,“我应该还是知道你配不配赢。你本来是可以赢的,如果你没有大意的话。”杨仰头面朝太阳,双臂伸在身后支撑着自己。

“你怎么看,罗严塔尔?”瓦列问。“应该是毕典菲尔特赢吗?”

“我很怀疑。但如果你差点就早早输给他了,或许你的排名也该掉一位。”罗严塔尔的语气里透着幽默。

“游戏开始三十秒就部署了整个旅,没有任何提前计划或者侦察,这简直是不负责任,”瓦列说。

“显然这两件事我都不用做,”毕典菲尔特指出,“我的问题不是这个造成的。”

“你的脑子真是神奇。你能理解你确实给自己埋下了隐患,却还认为自己配得上胜利,”罗严塔尔说。

毕典菲尔特恼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完美。”

“我从没声称过自己是完美的,”罗严塔尔说。

“我想看你们俩再对战一次,”瓦列说着,朝杨点点头。“有段时间了。”

杨和罗严塔尔确实有好几个月都没玩过一对一的战争游戏了,不过他们在几次分组练习中交过手。

毕典菲尔特哼了一声。“我觉得斯特汀不想让利在学年结束前有机会把首席挤掉,因为没人能再打败你把位置抢回来。那样的话我们年级就难看了。”

这让谈话蒙上了淡淡的阴影,因为毕典菲尔特说出口的这个观点大多数人都知道,但又觉得不宜承认。“我不在乎排名,”杨说。“做首席的麻烦肯定比好处多。我们都应该感谢罗严塔尔为我们背负了这重担。”

罗严塔尔轻笑一声。“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不管怎样,”瓦列说,“我还是想看你俩交手。”

“你可以强迫斯特汀让你俩对战,”毕典菲尔特说。“如果你故意输给别人,那么利就会自动升到榜首。他就只能让你俩交手,好让你把首席位置拿回来。”

“你是说只有我让你赢,你才能打败我?”罗严塔尔问道。毕典菲尔特发出了表示不满的声音。

“我根本没在说我自己!”

“我觉得他抗议得太用力了[1],”瓦列吟诵道。“没事,我们都只是在讨论假设情况而已。”

毕典菲尔特气鼓鼓的,不高兴再继续讨论这事了,于是转换了话题。“你们都开始考虑暑假安排了没?”

“我要回南方老家,”瓦列说。“我叔叔经营一家物流公司。如果我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他肯定愿意让我开卡车。”

“还真是适合尖子生做的高雅工作呢,”罗严塔尔说。

瓦列笑了一声。“在我们毕业前,别人对我们的尊重只有‘学生’,也就是没什么尊重。我与其无所事事,不如装箱子挣份工资。你们呢?”

罗严塔尔回答的语气有些戒备。“我打算游手好闲一整个暑假。也许我会在乡下闲逛,把我父亲的酒柜喝空。”

“听起来真刺激,”毕典菲尔特说。“没有青梅竹马要回家见见?”

罗严塔尔露出了他阴冷的微笑。“哦,当然了,毕典菲尔特。”

“那你呢,利?你要回费沙吗?”毕典菲尔特探身向前。

杨基本没考虑过自己的暑假计划,几乎都忘了暑假这个东西的存在。他挠了挠头。“呃。不回。”

“只回去两个月不值得?”瓦列问。

“我在那里没什么可牵挂的,”杨说。“我可能应该试着……”他话音渐弱,依然挠着头。没人再追问他,但这对话在杨脑海中勾起了这个话题,而他不确定该怎么办。他不能留在宿舍里,所以他大概得打份工,在市里找个转租的房间,这一系列任务似乎很是麻烦。他只希望学期全年无休,他也不用另寻住处。

那天晚饭后,他和罗严塔尔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空气凉爽而湿润,一如寻常四月的夜晚。夜空稀朗少云,初星闪烁可见。杨双手插在口袋里,但他感觉自己比平时更大胆。“嘿,罗严塔尔,”他说。

罗严塔尔偏了偏头,表示他在听。

“关于你的暑假……”杨说。

“怎么了?”罗严塔尔的声音带有一丝令杨警觉的紧张,杨几乎欲言又止,但还是坚持问了下去。

“你有没有——啊——你住的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能让我可以,呃,找份暑假工作?然后租个房间?”他将双手在口袋里攥成拳头,然后又试着松开。

他们一边走着,罗严塔尔一边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我会帮你找的,”他说。

杨又退却了。“不用特地去找,”他说。“我只是——如果你正好知道——你懂的。”他用手捋了捋头发。

罗严塔尔对他笑了笑。“不用担心。”他又补充道:“我不会让你无家可归的。”他显然是想让语气轻佻些,但并没有成功。

“谢谢你,”杨恳切地说道。

 


 

帝国历 476 年五月,奥丁

这是期末前最后一周,因此这也是本学年最后一堂周三实践课。杨步入教学楼时,毕典菲尔特走到他身后,把胳膊肘重重地架在杨肩头。“你猜怎么着?”毕典菲尔特问道。

“你要把我背压断了,”杨说。“怎么了?”

“我昨天在斯特汀答疑时间跟他聊了聊。”

“为了挽救你的成绩?”

“罗严塔尔的坏习惯也传给你了,”毕典菲尔特说。“不是。”

“好吧,你跟他聊了什么?”

“我把他说通了。我说服他把你和罗严塔尔安排上,最后来一次。”

杨从毕典菲尔特胳膊下躲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点真的生气了。

“你不想赢吗?”

“你就这么想看我打败他吗?”

“我觉得会很好玩的。而且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我不在乎排名,而且比起玩游戏我更喜欢做导调,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

“因为你玩得好?”毕典菲尔特说,仿佛这是全世界最显而易见的事。“而且你还是没回答问题。”

杨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压他一头。他是我朋友。”

毕典菲尔特嗤笑一声。“他可能也觉得自己是你朋友,但如果真有机会打败你,他绝不会浪费一秒钟。”

“你好像对罗严塔尔的友谊估价不高。”

“恰恰相反,”毕典菲尔特说,“我认为这是个可敬的品质。而且,我们也是朋友,你打败过我……”他掰着手指回想他在杨手下遭遇的种种败绩。“至少四次。”

“没算团队游戏?”

“我为什么要算那些?又不是我的错。”

杨大笑起来。“好吧。”

“无论如何,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又多了一次机会,不如好好把握。”

“可是,你没必要这样设局啊。”

毕典菲尔特露出了一个在他脸上最接近“天使”的笑容,然后拍了拍杨的背,力道大得让他往前踉跄了几步。“我对你有信心。”

杨摇了摇头,然后走进教室。顷刻间,他能感到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显然毕典菲尔特口风不太紧。他坐进罗严塔尔旁边的座位,罗严塔尔斜过身来和他说话。他们肩膀相触,罗严塔尔的自制难得如此疏失,令杨微笑起来。

“我听说了一个有趣的传言,”罗严塔尔说。

“我也听说了。你觉得有多真?”

“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紧张吗?”杨问道。

“因为你?绝对不会。”罗严塔尔直起身,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注意着房间前方。斯特汀正在走进来。

这一次,杨几乎无法专心听讲,他不停地用笔敲着纸,一会看钟,一会看罗严塔尔。罗严塔尔似乎不为所动,放松地坐在座位上,双腿伸向前方,活脱脱一幅自信的画像。等到该前往他们的游戏座位时,罗严塔尔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上杨的目光假笑了一下。这在别人脸上可能是个欠揍的表情,但杨不禁还是咧开嘴笑了,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尽管他此前跟毕典菲尔特抗议说不想对战罗严塔尔,杨还是又一次充满了奇异的兴奋感,每当他面对有趣的挑战时,都会沉浸在这种兴奋之中。他对罗严塔尔的思路几乎和对自己的一样了解,他知道要打败罗严塔尔确实会是个挑战。

然而,当杨在终端前坐下,开始阅读他的任务时,他才明白这究竟是个多大的挑战。他背靠在椅子上,微笑起来。

他们扮演的是地球-天狼星战争初期的某个场景,这是高登巴姆王朝诞生很久以前的事了。罗严塔尔指挥着地球统一政府的军队,而杨——

杨不禁失笑。他几乎一无所有。名义上,他的“军队”占据了一座城市,他也控制着周边地区,但他的兵力统共只有几支装备简陋的散兵游勇、几辆坦克、几辆卡车、一些固定的防御火炮,仅此而已。

他不用派侦察兵监视罗严塔尔的部队:导调表示,它们在轨道上肉眼可见——数不胜数的舰船。

这是设了局要让杨失败。不仅要失败,而且要一败涂地,无隙可乘。阅读地球-天狼星战争的历史时,最引人注目的总是不可思议的平民伤亡数量。舰队入侵城市,随即开始无差别地屠杀平民。斯特汀是怎么想的,居然让罗严塔尔扮演历史上犯下如此暴行的一方?他又想让杨做什么?

杨开始发布指令之前,先是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叠,盯着天花板。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这里没有平民,只有屏幕上的数字。他不用操心如何真正阻止暴行发生。他不用担心罗严塔尔真的会犯下暴行。

他笑了。事实上,如果罗严塔尔对犯下暴行毫无顾忌,这场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即使他船上没有核弹头,只要他把几艘船当作简单的炮弹,遥控它们朝着城市加速,罗严塔尔就能消灭全部人口。杨对此将无能为力。罗严塔尔没有这么做,要么意味着他认为保护平民生命在斯特汀眼里是算分数的,要么就是他在向杨示意他会公平竞争。

如果罗严塔尔打算公平竞争,那对杨来说再好不过了。这是他可以利用的机会。但罗严塔尔公平竞争,绝不意味着他也必须这么做。毕竟,形势已经对他不利了。他不妨尽己所能。

这场战斗毫无胜算。城市被围,没有援军,敌人远比他们强大——杨完全不可能获胜。但他可以让自己的失败打击对方。他甚至可以让自己的失败造成如此之大的打击,以至于它观感上像是胜利。

他给导调们打出了一个问题。

 

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平民?

导调:一千万。

杨:未来两周天气预报如何?

导调:气温在20℃左右,预计下周将有持续两天的强降雨。

 

这很好。

 

杨:我想对平民发表讲话。在所有可用频道上广播。我不介意让敌军听到。事实上,让他们听到更好。

导调:讯息是?

 

杨往后靠了靠,思忖着他到底要说什么。罗严塔尔确实喜欢带点戏剧性。或许应该让他得偿所愿。但话说回来,杨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于演说的人。也许他被安排输掉是件好事。他肯定不想几年后在毕业典礼上发言。艾齐纳哈的想法很对。他有些走神了。

杨想象着自己站在某个肮脏的房间里,大概是个地下室,身边簇拥着战友们(他禁不住把他们想象成自己认识的人:毕典菲尔特,瓦列,甚至还有高尼夫,尽管高尼夫没道理出现在那里)。他手里拿着话筒,电线拖到临时组装的电台上。所有人屏息静待。杨真的开始进入角色了。这有种别具一格的乐趣。

“这是对全市居民的广播,”杨开始道,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打着字。“现在是本地时间晚7点15分。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很暖和。如果你可以的话,请停下手头的事情,出门看看。就一小会。去街上看看。

“看。星星出来了。

“再过一会,你们就能看到地球宇宙军的舰队从西边过来。他们正在穿越地平线。你们也许看不清,但看看他们是怎样挡住了星星。有时,空缺的东西更能揭示真相。

“你们有些人已经决定要离开。有些人已经决定要留下。有些人可能有过想法,但现在,仰望着夜空里这些穿越星辰的舰船,正在怀疑自己是否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请听我说,”杨说道。“请花点时间听我说。

“你们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悉数着,当你要选择拿起枪时,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战。我敢肯定,你们中的许多人都会说,你们只愿保卫自己的家人,保卫你们爱的人。我为此向你们致敬。

“其他人可能会说,他们会拿起武器保卫自己免受暴政的侵害。他们将为和平的生活而战,为全人类决定自我命运的权利而战。这些人是我的同胞手足。

“还有些人可能会说,你们想保卫这座城市,因为它是你们的家;你们想保卫这个星球,因为它是你们的祖国。

“但祖国是什么?它只是一片土地。家是什么?家里没有人,就只是一栋楼房。

“我刚才说,空缺的东西最能揭示真相。即便是当下,我知道人们正带着所有能随身携带的东西,尽可能逃离这个地方。

“很快,这座城市将空无一人。所有使它充满活力、让它值得保护的人都将离去。他们的空缺将会揭示,家园不过是一堆砖瓦,而祖国不过是一个名词。

“你们不会选择为了空荡的楼房、空旷的街道、空洞的祖国而战斗。你们应该离开。走吧,请多保重,把祖国带在你们心中。

“我是一个没有家庭的人,很快我将成为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仅存的是我的精神,以及我所坚信的真理。我坚信银河系彼端的任何强权都无权主宰我们的生活方式。任何侵略军都无权杀戮掠夺。任何人都不应拥有如此残暴的权威而不被抵抗。

“只要我仍存活于世,这些信念就无法从我身上抹灭。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战斗下去,以宣示这精神仍然在我心中生生不息,也在祖国所有人民的心中生生不息,无论他们今后将如何四海飘零。

“致准备离开的人:请放心地走吧。祝你们一路平安,康宁。

“致想要留下来和我一起拿起武器的人:我们绝不能渴望在这里成为殉道者。这确实有所矛盾,我们必须战斗,否则就会牺牲比我们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但生命是我们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我们不会白白丢弃它,也不会允许它被轻易夺走。

“我们不是殉道者的军队,因为我们不会在作战开始前就接受战败和死亡的结局。我们不是殉道者的军队,因为我们为之而战的事物也值得为之而生。

“我只愿我们都过着不同的生活,可以和我们所爱的人共度岁月静好。但许愿对我们无益。我们有工作要做。”

然后真正的工作开始了。杨确认了不留下来作战的人都在撤离,然后竭尽全力重整剩下的人,把他们编成有组织的抵抗部队,派驻到全城各处战略要地。他深入研究了城市的建筑,心里咒骂着城市地图和结构图纸既不现实又不完整,因为这城市不是真的。他尽可能向导调们描述了他想做的事情,然后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将其付诸实践。

这城市有许多工程车可用。它们被改装成了武器:推土机速度慢但很厚重,顶上坐个机关枪手,就能造成切实的破坏。他把这些单位部署在街道上。

他把人安排在下水道里,将地下区域的出入口伪装起来,这些隧道里面是城市的输电线。他的地图可能不完整,但罗严塔尔什么都没有。这是防守方的优势。

他让导调们告诉他,市郊的化工厂和精炼厂里具体还剩什么,然后以自己有限的化学知识判断能做出什么来制造爆炸,或至少引发大火。

他在全城各处贮藏了食物和补给。

他在尽可能多的窗口安排了狙击手。

他让所有人注意房顶上镜子反射的信号。他在地下隧道里安排了传信兵,用异步通信,把消息留在贮藏点,手把手传递。

在他认为地球军可能想攻占的每栋建筑里,他都在楼梯间里放了炸药。

他炸塌了市郊的楼房,用以阻断道路。他炸毁了桥梁。

他把这座城市变得尽可能不宜生存,除非试图生存的人了解它宛如了解自己母亲的面容。

然后,杨只是等着罗严塔尔回应。他等平民完成那漫长而绝望的撤离后,便发动了进攻。罗严塔尔毕竟是个讲道义的人。这给了杨足够时间作准备。

罗严塔尔显然明白,杨开战时的策略是尽可能利用地形和非对称作战的混乱。他也明白,冲突持续时间越长,对他就越不利。因此他发起迅猛的进攻,试图避开杨对城市入口的封锁,以定点空袭清除建筑物,然后空投士兵,同时摩托化部队从外围逼近城市。在罗严塔尔的理想计划中,两股部队将以钳形攻势会合。他大概希望空降兵能够快速解决建筑物内的游击队,消灭狙击手,确保重型装甲载具慢慢清开瓦砾后,进入城市时不会遭遇地雷或者其他麻烦。

当然,这样的部队容易被他们的打击目标反过来伤害。人只有在被狙击了之后才能找到狙击手,而且空降兵必然很少装备重武器。这对罗严塔尔来说是个奇怪的选择——在某些方面,他的部队和杨的势均力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策略收到了成效。敌军得以夺取一些建筑物和关键路口,如果杨有更多时间,他本想把它们炸毁。由于不知道装甲载具将从何方进攻,杨既无法提前封锁这些关键区域,也遭到了地面部队的阻碍。因此,尽管罗严塔尔的策略导致他在第一波进攻中遭受重大损失,它也使他在城市里获得了一处据点,如果他没有部署那些士兵,他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获得这据点。

罗严塔尔可能接到了某种命令,要求他保全城市基础设施,所以他只进行有限的空袭,尽管空袭对杨的部队是最有效的打击。没人强迫杨这样做。罗严塔尔想要速战速决,但杨原地固守。就让他失去耐心吧,他想。

这种非常规作战在现实中很难,而且导调们也很难模拟,一个关键问题在于缺少集中指挥。为了缓解这一问题,杨建立了尽可能健全的信号和通讯系统。它并不完全符合现实,但他是在利用游戏的虚假。如果没人是真实的,他就能毫无愧疚地牺牲他们的生命。如果游戏是虚假的,他就能将导调的本能和局限性为他所用。

所以,即使他的战术是基于混乱的战况设计的,杨依然能逐一操控每支游击队的行动,这是他本不应有的优势。虚拟的人们行动如此按部就班,配合如此完美协调。他预测了罗严塔尔会向何处调动部队,并让小部队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进行阻击。

战斗持续了数周,游戏时间已超过一个月。课堂时间也在流逝,但杨全神贯注于游戏之中,几乎没有察觉。

罗严塔尔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兵力可用,而杨则没有。杨的战力正被逐渐削弱,仿佛是用茶匙舀干浴缸:慢条斯理、一点一滴,但确凿无疑。他的部队虽然机动性很强,但在必要时还是得弃守地盘,而且也没有足够人力能重新夺回。

即便如此,他也能切实感受到罗严塔尔的焦躁。杨摧毁的每一栋建筑、阻断的每一条街道,可能都在他“完璧夺城”的评分表上扣了一分。胜者得花大价钱才能让这个地方适宜居住。

这是他所期望的结果。他笑了。

杨给导调们发了消息。

 

杨:我想再做一次广播

杨:我还有这个能力吗?

导调:有的。

 

杨又回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开始轻轻说道:“很久以前,我说过我们不是殉道者的军队。这话可能说得不太对:我们根本就不是军队。我们开战时没有制服,而如今已没有弹药。很难说是正规军。但我们还是有很多人活下来了,我希望大家不必成为殉道者。

“我们战斗,是为了我们的城市。可是,现在几乎没有一座城市能为之而战了。

“我们战斗,是为了我们的朋友和同胞。可是,最好还是活下来,继续做彼此的朋友和同胞。

“我们战斗,是为了我们的骄傲。可是,说到底,骄傲价值几何?不值得人的生命。

“致敌方指挥官:我知道你付出了许多,只是为了占领这块远离自己家乡的土地。我们每个人都换了你们五个人的性命。我们可以一直拖下去,直到你们为每一寸街道、每一块砖瓦付出血的代价。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希望能会面,讨论我们投降的条件。地点由你来定。”

杨等待着回复。

 

导调:你要投降吗?

杨:@导调,不是的,我要讨论投降的条件。我想从中有所收获。别结束游戏。

 

杨几乎能感觉到导调的白眼。

 

导调:你收到敌方指挥官的消息。他将在此处与你会面。

 

地图上一栋建筑点亮了,它所处的区域已经被敌军控制了很长时间。杨很早就放弃了那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再有价值。

他在地图上又叠了另一张,那是城市地下电网的地图,包含了所有的电缆和隧道。派人下去是如此简单。迄今为止,他一直避免使用这些隧道从事破坏活动,藉此希望罗严塔尔不会想到它们有战略价值,也不会浪费时间测绘它们。

 

杨:我下令所有地面部队暂时停火,然后步行前往会面地点。

导调:你在和敌方指挥官会面。你的条件是?

杨:我个人并不指望被仁慈对待

导调:这不是条件。

 

杨笑了。

 

杨:我要了一杯茶。

导调:给了你一杯茶。

 

“我喝得非常,非常慢,”杨喃喃道。但他打出了另一条消息。

 

杨:@导调。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戳距离我上一条战斗命令预计执行完毕的时间戳还有多久。”

导调:一分钟。

杨:我跟罗严塔尔说了一些关于不做殉道者的很深刻的话。

杨:请把时钟往前拨。

导调:敌方指挥官说:“你决定好在哪个层次上玩游戏了吗?”

 

时钟往前走了。

 

导调:你的最后一个战斗命令已执行。卡蔡街27号的建筑已摧毁。

导调:你已死亡。

 

杨的电脑屏黑了,他瞥了一眼墙上的真实时钟。四点半了。他畏缩了一下,抱歉地看了一眼房间前面备受煎熬的助教,助教长叹了一声。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自己创造的幻想中迷失了这么久之后,反而感觉自己真实的身体很奇怪。在某种程度上,那幻想比他踏入的走廊更加真实。他等着罗严塔尔出现。

走廊远端的门打开了,罗严塔尔走了出来。他没有微笑。“恭喜你赢了,”他说。

“我肯定没赢,”杨说。“我充其量只是没有输。”

“斯特汀想见你,”罗严塔尔说道,然后朝他刚走出的教室扬了扬头。“哦,还有,这是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杨。

“这是什么?”

但罗严塔尔已经在走廊上远去了。

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他知道罗严塔尔可能会对他不满,因为他打破了公认的交战规则,即投降期间不能试图暗杀对方指挥官。但是,真正感觉到罗严塔尔对他不满,还是令他非常不安。他用手指捋了捋头发,然后走进了那间教室,斯特汀在里面等着他。

“你刚才在搞什么鬼,冯·利?”斯特汀立刻问道,表情和语气中没有丝毫耐心。

“教官,您的意思是?”杨问道。

“‘你不会为祖国做出这样的选择,’”斯特汀引用时改变了杨刚才演讲的措辞。“这是什么垃圾?”

“我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教官。”

“诸神在上啊,冯·利,我不能让这些出现在课程记录里。你将来是要在帝国舰队里当军官的。”

“对不起,教官。我只是在玩游戏。我想罗严塔尔会觉得这很有趣。”

“这不是游戏,”斯特汀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不是用来给你消遣的。这不是为了让你和罗严塔尔开私人玩笑。这是要教给你们战争的规则。”

“我能坦诚地说句话吗,教官?”杨问道。

“你显然已经在说了。”

“如果您想让我学习战争的规则,您就不该让我扮演游击队。”

“那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罗严塔尔会更希望我们势均力敌。”

“这与罗严塔尔无关。我说的是你。”

“那您是为了什么呢?”杨问道。“为了教罗严塔尔与一无所有的对手作战?为了教我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发挥创造力?还是仅仅为了阻止我成为首席?”弱弱地,杨补上一句:“教官。”

“有一点你要搞清楚,冯·利。这花招没让你赢得首席的位置。”

“我本来也没指望过,”杨平静地说道。“数学可能不是我的强项,但我确实看了排名的计算方式。我知道课业成绩占的比重远远低于实践,但考虑到罗严塔尔和我实践战绩一样,我上的课是他的两倍,而且成绩都很好,从逻辑上讲我应该是首席。但我不是,而且我也没指望过当上首席,无论我赢多少次。”

斯特汀对着杨眯起了眼,杨则放松地站在他面前。“这在你的成绩单上会记为战败。”

“我知道,教官。您对我还有什么指示吗?”

“请注意重读战情记录,然后再提交复盘,”斯特汀说。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遵命,教官。”

杨走出门外。毕典菲尔特和瓦列正在教学楼外等他。

“你把罗严塔尔怎么了?”瓦列问道。“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你懂的。”

“我输给他了,”杨说。“不用担心。”

毕典菲尔特摇了摇头。“我们的首席真是没礼貌。他可以赢得更有风度嘛。”

“希望他能缓过来,”杨说。

后来,回到宿舍里,杨想起了罗严塔尔给他的信封。它正面用端整的花体字写着罗严塔尔的名字和宿舍地址。信封已经开了,于是杨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奥斯卡,

我当然很乐意招待你的朋友过暑假。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附上了告知他的信,麻烦你带给他。

以及,当他住在这里时,请你一定来坐坐。我感觉我真的很少能见到你。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但你暑假里肯定能挤出点时间吧。来时请告诉我。希尔德很喜欢见到你。

你的,

阿美莉 · 玛林道夫

 

不出所料,第二封信是写给杨的。

 

亲爱的冯 · 利先生,

我希望这封信没有太过冒昧,您还记得新年时与我在寒舍相识。我们共同的朋友奥斯卡 · · 罗严塔尔告诉我,您在找帝国军校放暑假时的住处,因为您不是奥丁本地人。我想邀请您作为我的客人,在此期间住到敝宅上。

我的小女希尔格尔遇见您时,非常喜欢您的陪伴。虽然她年纪尚小,但我相信她看人很准。您与奥斯卡的友谊也佐证了您极高的人品与才华。我承认这个请求有一部分是出于私心:如果奥斯卡的一个朋友住在敝宅,他可能会更愿意来做客。

我的这份邀请是出于共同的友谊,并且毫无保留,请您考虑以相同的心意接受它。我期待您的回复。

诚挚地,

阿美莉 · 玛林道夫伯爵夫人

 

 

[1] 原文“Methinks he doth protest too much,”引用了《哈姆雷特》名句“The lady doth protest too much, methinks.”。朱生豪译文为“我觉得那女子宣誓得过重。”意指某人过于强烈的表达是在掩饰真相。

Notes:

————作者按————

(作者引用了一大段the Mountain Goats乐队“Old College Try”的歌词)

罗严塔尔和玛林道夫家的友谊关系是我为了剧情需要编造的,但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和原著也不冲突,所以请大家原谅我造谣。

 

————译者注————

英语俗语give (it) the old college try表示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做一次竭尽全力的尝试。

杨的演讲翻译起来真的超级带感,亮点太多,我就不一一赘述了。不过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杨在原著里难得的几次演讲都可以说是草草了事,这么精彩的长篇演讲是否符合他的作风呢?我觉得并不矛盾。

杨在原著中“不擅演讲”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他厌恶战争,本来就不想打的仗,不可能好好作战前讲话;他鄙夷政客,不会用自己的演讲为他们捧场;他对权力避之不及,而演讲常常是获取权力的手段、当权者煽动人心的工具;他重视自由精神和独立思考,不愿将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强加给他人;他有强烈的自我怀疑和否定,对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口才和感染力缺乏自信(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辞锋犀利得很)。

然而,这些原因在这里都被巧妙化解了:

首先,杨的演讲是打字发给导调的,而真正的观众只有罗严塔尔一人,还不在他面前,所以他可以毫不紧张地自由发挥。

其次,在这章里,杨已经充分认识到战争游戏的本质了。如果他在现实中遇到这个局面,他根本不会以抵抗为目标,而是会在撤离民众的同时,尽可能保全部队溜之大吉。如果要作演讲,估计也就是“没有什么比个人的生命和自由更重要!大家一起努力跑路吧!”但这不是现实,而是游戏;人命都是虚假的,真实的只有输赢;不必遵循现实规律,只需利用游戏规则。既然他只是在玩游戏(play a game),那他所有基于道德和价值观的顾虑都不复存在了,无论是演讲还是战术都可以任意挥洒。

(值得玩味的是,在第三章里,罗严塔尔立刻认识到游戏的虚假性,而杨纠结于现实考量;这一章里罗反而囿于道义,杨疏散完平民后则是完全不择手段。冷酷与仁厚,骄傲与务实,两相对照,颇有意趣。)

最后,他是把自己当成抵抗军首领在演讲。他固然带入了自己的价值和情感,但本质上还是在演戏(play a role)。既然讲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扮演的角色,那么自我怀疑和否定的影响就会小很多。杨来到帝国后,一直扮演着“费沙自治领的帝国臣民”的角色,而这一幕是披着这个角色的外衣扮演了另一个角色,戏中作戏,反而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真是非常巧妙的构思。

游戏演戏,这两种戏(play)和现实的对比,也是本系列重要的主题,未来还会进一步展开。

Chapter 7: 无刺不成蔷薇枝 无雨不成盛夏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6 年五月,奥丁

罗严塔尔在学年剩下的时间里都没和杨真正说过话,这是段非常不愉快的经历。虽然他们晚饭时仍然坐在一起,但罗严塔尔对所有谈话都以单音节回应。杨决定不理会他的脾气,于是拿出书本,努力准备期末考试。

直到期末成绩和年终排名计算出来后,罗严塔尔才改变了他的举止。杨收拾寝室时,有人敲了敲门。他打开门,罗严塔尔站在外面,看起来——怎么说呢——说是“满怀歉意”可不太准确。但他站在这里,已经是足够的让步了。杨微笑着把门敞开,让罗严塔尔进来,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我会跟斯特汀谈谈,让他改正你的排名,”罗严塔尔说。

“不用麻烦了,”杨回答道。他又继续从地板上捡起纸张,把它们塞进垃圾袋里,罗严塔尔则倚着门框。

“你才应该是首席。”

“我不觉得我俩最后一次对战能算作我的胜利,”杨轻描淡写地说道。“而且我可能应该向你道歉,因为我没有公平竞争。”

“你对我说,你不指望自己会被仁慈对待,我应该听进去的。”

杨笑了起来。“我应该把自己说的话记在心上。”

“可是,”罗严塔尔说,“你的排名还是应该与你的能力相符。即使那严格来说不算胜利,你在整场对战中的战术都更胜一筹。你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做得这么好,斯特汀应该给你更高的评价。”

“你写复盘的时候有没有看游戏记录?”

“没。我记得很清楚。”

“你可能想看看,”杨说。“会对你有所启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微微一笑。“斯特汀也在不同的层次上玩游戏。”

杨继续打扫房间,罗严塔尔则沉默了一会。杨抬眼望向他时,看见罗严塔尔正用手机浏览着课程内网上的对战记录,脸色愈发阴沉。

这份记录被大幅修改过,删除了大部分杨更加“有意思”的命令,包括他的演讲和消息,以及游戏最后几分钟里杨是如何消灭罗严塔尔指挥部的。现在看起来,杨是逐渐败下阵来,然后投降。它就像所有被载入公开记录的事情一样,化为了白纸黑字的真实。虚构的战役。杨感觉自己好像在某种意义上回到了原点。毕竟,他起初会落入这境地,正是缘于他对一场虚构战役的分析。

“你为什么任由他们这样对你?”罗严塔尔问道。

杨正在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塞进洗衣筐里。他暂停了手上的动作。“我不在乎排名。”

“我说的不只是排名。”

“很久以前,你说我应该更有抱负,”杨开始说道。

“我依然这样认为。”

“然后我告诉你,我有不正当的抱负。”

罗严塔尔点点头,肩膀明显不安地紧张起来。

“当一个人有不正当的抱负,有时最好别计较这种事。这都不重要,”杨说。“未来是个广阔天地,我现在越少树敌,就越能够在其中藏身。”

“当初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应该是误解了你的意思,”罗严塔尔说。“为此,我向你道歉。”

杨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比你现在暗示的事情还要不正当。”

“哦?那会是什么呢?”

“你会被言外之意冒犯到的。”

“我肯定不会的,”杨说道,但罗严塔尔不愿再多说什么。杨默许了他转变话题,没再追问下去。

“你跟伯爵夫人说了吗,你暑假会住在她家?”

“说了,”杨答道,然后挠了挠头。“我本来不想给人添麻烦——”

罗严塔尔摇了摇头。“她房子很大,钱也很多。你根本不会添麻烦。”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邀请。”

“她是个慷慨的女人。而且她和伯爵肯定已经在给女儿找合适的对象了。”

杨嗤笑一声。“第一,我根本不是伯爵女儿的合适对象。第二,她才六岁。”

“七岁。她生日在二月。”

“这下好多了。”杨摇了摇头。“你暑假会来做客吗?”

罗严塔尔抱叠双臂。“再说吧。”

“我有种感觉,玛林道夫一家把你上门做客看作是让我寄宿的报酬。我开学后会帮你些忙,作为对你的补偿。”

“我应该开始按小时收费,”罗严塔尔干巴巴地说。

“而且我也想见见你,你知道的。”

罗严塔尔微微一笑。“再说吧。”

 


 

帝国历476年六月,奥丁

杨带着他少得可怜的东西来到玛林道夫家,按响了门铃。管家迎接了他,把他领进一间小接待室。杨独自站在里面,浑身僵硬,看着五颜六色的软垫家具和墙上的装饰石膏板。过了一分多钟,伯爵夫人款款步入,穿的裙子远没有杨上次见她时那么正式。杨生平第一次穿着帝国样式的服装——他得仓促找几件不是校服的衣服——而他并不喜欢自己穿的压花丝绒马甲和西装外套。

伯爵夫人朝他微笑。“冯·利先生!欢迎!”

“呃,谢谢您,玛林道夫伯爵夫人,”他说着,揉了揉后脑勺。“您这样招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不用谢我,”她说着,示意他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坐下。她坐在他对面。“还有,请叫我阿美莉。”

“我不想失礼,”杨答道,但他笑了。

“没那回事,”阿美莉挥挥手说道。

“我只是感到有趣——您叫罗严塔尔‘奥斯卡’——我是不是应该请您叫我‘扬’?”

“我们不是所有人都跟一本正经的军校生一样,不敢互相直呼其名,”阿美莉说。“但我会用你喜欢的方式称呼你。”

与她单独会面时,杨对这位明快的伯爵夫人的印象比他在派对上形成的印象要好得多。她看起来很真诚,而且是真心的对他友好,并不期望回报。这种期望突然不复存在,与他在帝国军校时身处的人情网络形成了鲜明对比,即便是他与朋友的聊天也笼罩在那张网中。

“那么,您可以叫我扬,只要伯爵大人不介意。”

阿美莉笑喷了。“奥斯卡没告诉我你这么幽默。”

“关于我,罗严塔尔跟您说了什么?”他不太能够直呼朋友的名字。那会感觉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他告诉我,你是他的一个好朋友,需要找个地方住。他说你学习勤奋,为人诚实。”

“这其中有一点,恐怕罗严塔尔说错了:我是个很懒的人,”杨微笑着说道。“如果我不是有课业任务,我每天早上会起来喝杯茶,然后马上回去睡觉。”

阿美莉又笑了起来。“可你上的是军校。这下你过不上理想中的休闲生活了。”

“啊,但想想未来某天,我就能拿着丰厚的军队养老金退休了。我做的是长远打算。”

“奥斯卡好像也提过你这打算。”

“哈。我一直不知道他对我的战术评价如何。我还没在课上打败过他。”

“课只是课而已。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让你们互相竞争。训练皇帝陛下的将士们把彼此视为竞争对手,好像不太合适。”

“很不幸,”杨尽量语气不带讥讽地说道,“我们没有叛军舰队的人可以练习。所以,我们只好互相竞争了。”

“也许是这样。奥斯卡是首席,你不会不开心吗?”这些问题似乎意有所指。也许这轻松的谈话是在试图探究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杨可能低估了伯爵夫人。

“众所周知,我输给罗严塔尔的时候,他比我更不开心。”

“真的吗?”

杨微笑道:“我从不让他轻易获胜,但胜利是他应得的。”

“我明白了。我想请你讲讲,但我恐怕没有军事头脑,听了也理解不了。我丈夫可能会喜欢听你讲这些故事。”

“我不想让大家感到无聊。”

“我敢肯定那不会无聊的。而且,我总是想多了解一些奥斯卡的近况。我爱他,但他真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

杨权衡了一下。一方面,他感觉有机会更多地了解罗严塔尔,但另一方面,他又害怕侵犯朋友的隐私。他试图拐弯抹角地打探这话题——也许阿美莉会主动把信息告诉他。“他告诉我,您认识他母亲?”

“是的,我们小时候是好朋友,”阿美莉说。“他总让我想起她——他像是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很抱歉,”杨说。“您失去好友,一定很难过。”

阿美莉摇了摇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肯定会很高兴您在照顾她儿子,”杨说。

阿美莉的脸扭成了一个苦涩的表情,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也许吧。这好像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杨决定撤回。“对不起,我不该问的。罗严塔尔不喜欢谈论他的家庭;我不想侵犯他的隐私。”

“你是个诚实的人,”阿美莉说。“而我的一大缺点就是喜欢说长道短。这是宫里贵妇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了解您周围的人未必是缺点。这也可以是种优势,”杨说。“但正如您所说,我没有理由和罗严塔尔竞争,所以我不应该试图了解他的秘密。”

“说不上是什么秘密,”阿美莉说。她摇了摇头。“那是个悲伤的故事。我能给你点建议吗,扬?”

这下,他感到十分不安了。“当然了。”

“等你结婚时,请信任你的妻子。”她的双眼仿佛注视着什么遥远的地方。“这是最重要的。”

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现在,他想逃走了。“呃,我不……好吧。”

他的尴尬打破了笼罩在阿美莉身上的阴霾。“我想你可能还是太年轻了,不用考虑这种事,”她微笑着说。“不用担心。”

 


 

帝国历 476 年七月,奥丁

出乎意料地,杨发现自己很享受与玛林道夫一家共度暑假。阿美莉是个活泼的女人,她罩着杨,教他了解帝国宫廷生活的本质,并将其作为自己的使命。尽管杨觉得与贵族会面无聊至极,他还是尊重她的专长,也很清楚他必须要习惯与贵族会面。

他也对佛兰兹伯爵愈发敬重,经常在晚饭后与伯爵坐在一起讨论历史。佛兰兹博学多识、聪明机敏,而且不会因为杨的言论而对他不满,只是会在杨对于历史或政治发表有些过于异端的意见时提出尖锐的问题。玛林道夫家有个很大的图书室,杨在闲暇时经常览阅。

当他不在图书室里看书时,杨和玛林道夫家里年纪最小的人——七岁的希尔德——很快建立了友谊。他此前从来没什么机会和小孩打交道,所以他决定,与她交朋友的最好办法是像大人一样跟她说话,同时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这是个成功的策略,因为小孩在七岁这个年纪已经明白自己想要被尊重,但还不明白某人随叫随到让他们骑在背上并不是尊重。杨对她有无尽的耐心,于是她也反过来养成了对他的耐心,允许他教她念他不离手的大部头书上的长篇大论,而且还听他讲历史。她理解得还不错,偶尔还会提出有见地的问题。有时,杨会笑着说:“哎,希尔德小姐,别对你父亲说这些;他会觉得我在把你变成某种共和主义者。”

简而言之,杨已经逃不出希尔德的手掌心了。

在这个月雨最大的一天,大约正午时分,杨在玛林道夫宅邸的厨房里。他抱起希尔德,让她坐在巨大的厨房岛台上。如果管家或厨师在家,是不会允许这种纵容的,但他们都出门了。伯爵在新无忧宫,伯爵夫人在拜访朋友,于是家里只剩下杨和希尔德。他在给自己泡茶,给希尔德做三明治,那是他唯一会做的菜。

“现在,小姐,你念书给我听怎么样。看到我的书签在哪了吗?”

杨把水壶放到灶上时,希尔德乖巧地打开了杨指的那本书。她把书翻到杨最后看到的地方,然后用她稚嫩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读了起来。

“当时,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在银河联邦舰队担任中……中……”

“中尉[1],”杨在烤面包机响起时说道。他徒手把面包拿出来时烫到了手指,慌忙把它们扔在了盘子上,然后朝着手指吹气。他在面包上涂上花生酱——它立刻化了,接着是果酱——它没化,然后把两片烂糟糟的面包合在一起。

“此间,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是摧毁了‘宇宙海盗的大马路’,”希尔德念道,然后停了下来。“扬,现在还有海盗吗?”

“不太有了,”他在水壶的哨声中心不在焉地答道。“只有一点点。让海盗在帝国里游荡,有辱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英名,对吧?”他没法抑制语气里的讥讽。

希尔德笑了。“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呀?”

“我说话怎么了?”杨佯装无知地问道。

杨正给自己倒茶时,门铃响了。“我要去应门吗?”他问。

希尔德把盛着她啃过的三明治的盘子放下,然后跳下厨房岛台,穿着袜子的脚在地板上滑行。“我去开门。”

杨让茶继续泡着,缓步跟在她身后。希尔德比他先到门口,等他到时门已经开了。门口站了一个浑身湿透的警官,手里拿着警帽。

“小姐,您父亲在家吗?”

“不在,”希尔德说。

杨走到她身后。“警官先生,您要不要进来给我留个口信?玛林道夫伯爵要过几个小时才会回来。”

“你是为伯爵做事的吗?”他上下打量着杨问道。

“不是的,先生,我这个夏天是伯爵夫妇的客人。这事需要立刻处理吗?玛林道夫伯爵在新无忧宫,所以我大概联系不上他。如果事情紧急,我可以试着给伯爵夫人打电话。”

当杨提到阿美莉时,那浑身湿透的警官表情变了一瞬,于是杨理解了。“哦。”他低头看着希尔德。“希尔德小姐,”他说。“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她抬头朝他笑着,没领会到家门口有个警察意味着什么。“什么呀?”她问。

“你父亲的图书室里有本书,叫《施坦纳的银河联邦军事史》,你能帮我拿来吗?”

“好,”她说,然后跑开了,小脚在地上咚咚作响。杨知道她找不到那本书,因为它在他客房的床头柜上。但这个任务至少能让她忙一会。

“您想进屋吗,警官先生?”杨再次问道。“或者您要我给伯爵带个口信吗?”他把门开着,警察走了进来。杨把他领到客厅。“我试试看给伯爵打电话,”他说。

杨打了好几次电话,但都无济于事。佛兰兹·玛林道夫显然正忙,这在其他任何一天都没关系,但此时杨肩上正盘踞着这噩耗的幽灵。这警察显然是奉命要亲口传达消息,所以他一直等着,杨则在一旁徘徊。当管家和厨师办完差回到家时,杨把他俩拉到一边,把自己所能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俩顿时都脸色惨白。

杨把希尔德从图书室里找了出来——她正自得其乐地用父亲的钢笔在纸上涂画——然后把她带到楼上他的客房里。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房门开着,这样如果伯爵回到家,杨就能听见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她问。

“这个,”杨说着,把一本书塞进她手里。“你能念吗?我想听你念书。”

“不能,”她忿忿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要收拾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衣柜抽屉,把衣服扯出来,塞进行李箱里。

“为什么呀?”她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可能得回学校了,”杨说。“或者去住旅馆,或者去我朋友罗严塔尔家。”

“你不能去奥斯卡家里住,”希尔德一边说,一边翻着书页寻找图画。

“为什么不能?”

“他父亲是个坏人,”希尔德若无其事地答道。“而且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我的朋友。”

“我可能必须得离开,希尔德小姐。”

“为什么呀?”

杨要想回答这问题,必须先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自己也不完全知道,而且确信自己不应该知道。“现在,你父亲可能不希望我待在这里。”

“为什么不想?”

“我没法解释,希尔德小姐,”他说。“能请你念书给我听吗?”

于是她照做了,而杨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此地,不想打扰玛林道夫一家即将面临的悲痛。收拾完东西后,他和希尔德挨着在床上坐下,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帮她把字一个个念出来,而自己完全没去想书中的内容,只是呆呆地凝视前方。他自己的父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会有多难?

过了一会,雨天原本就灰暗的光线因日落而愈发黯淡。杨听到一辆车停在外面,大门打开了。他让希尔德不用再念了,然后带她下楼去和伯爵说话。伯爵正在大厅里甩干雨伞,把外套挂进衣帽间。管家也听到他进来了,但看到杨和希尔德走近,便没有上前。

“希尔德!”佛兰兹看到她,微笑着说道。“我的小姑娘今天过得怎么样呀?”

希尔德跑去拥抱父亲。她搂着他的腰时,佛兰兹抬起头来,看到了杨脸上严肃的表情。

“大人,有人在客厅里等您,”杨低声说道。“您跟他说话时,要我看着希尔德小姐吗?”

“是什么人?”佛兰兹一边问道,一边从希尔德的拥抱里挣脱出来。

“是个警官,大人,”杨答道。

在昏暗的门厅里,他能看见佛兰兹神色的变化,听见他声音的嘶哑。“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吗?”

“我有猜想,大人。但他的口信是给您的。”

佛兰兹点了点头。“希尔德,在我大衣口袋里,有一盒给你带的巧克力。你和扬去厨房里一起吃吧。我待会再来跟你说话。”

杨把希尔德带进厨房,让她吃完了所有的巧克力,然后把抽屉里用来包肉的纸拿出来给她画画,接着又教她如何折纸船并让它们在水槽里漂起来,就这样一直等着她父亲来找她。

伯爵来找她时,眼眶通红,看上去仿佛从早到晚一下子老了三十岁。希尔德立刻注意到了他的痛苦,慌张地来回看着她父亲和杨,但杨已经悄悄离开了厨房,不想打扰父女俩私人的哀恸。

他站在走廊里,头仰靠在墙上,闭上眼稳住呼吸。他决定等和伯爵谈过以后再走。他应该礼貌地感谢他招待,然后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

“扬,”佛兰兹从厨房里出来时说道,巨大的悲痛使他的声音听起来粗重许多。“谢谢你照顾希尔德。”

“大人,”杨说。“我……我真的很遗憾。”

佛兰兹示意杨跟着他,他们走进他的书房。他在书桌前坐下,双手抱头。杨在他面前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看见旁边桌上醒酒器里有白兰地,于是倒了一杯,放在伯爵面前。

伯爵盯着它看了一会,然后把它拿起来,缓缓旋转,注视着液体折射的光芒。他似乎不想说话,而杨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他只好开口。

“大人……”他出声道,但伯爵挥手示意他安静并坐下,杨照做了,双手来回将裤腿抚平。他们默默坐了很久,杨见证着伯爵无声的哀恸。

“谢谢你照顾希尔德,”佛兰兹再次说道。

“她还好吗?”

“不好。”

杨不知该如何说出他要说的话,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失败的杂耍演员,将字词逐个掉落在地。“我——感谢您这个暑假的款待——我知道——我——如果您不希望我待在这里,我可以去——别的地方——我不想——”

“不用,”伯爵说道。他摇了摇头。“你应该留下来。至少,为了希尔德。”

 


 

帝国历 476 年七月,奥丁

杨留下了。就像波利斯·高尼夫在他父亲去世时帮他渡过难关一样,杨也为玛林道夫一家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他分散希尔德的注意力。他成为伯爵的倾听者。他帮助佣人们安排葬礼事宜。当他感到自己需要消失时,他便消失。当他需要在场时,他总是会在场。

葬礼那天阳光明媚,热得与这场合极不协调。

罗严塔尔来了。这是学校放假以来杨第一次见到他。他们在仪式上坐在一起,结束后罗严塔尔跟着杨回到玛林道夫庄园,与伯爵私下谈了一会。他们谈完后,杨和罗严塔尔在庄园里走了很久,松树林里枝叶窸窣,树影渐长。

起初,他们沉默不语。杨不想给罗严塔尔压力,他看起来很不好。杨不认为是葬礼本身使他显得如此憔悴空洞——他觉得有别的原因。

“玛林道夫伯爵感谢我送你来这里,”罗严塔尔终于说道。“他说你帮了很大的忙。”他的语气很是生硬。

“罗严塔尔,”杨说道。他不想揭开任何伤疤。“你还好吗?”

罗严塔尔刺耳地笑了一声,但什么都没说。

“我很抱歉,”杨说。

“就这一次,冯·利,这与你无关。”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请不要问这个问题,”罗严塔尔说。

杨停下来看着他。罗严塔尔几乎没有正视他的双眼,这大概是他身上最糟糕的变化。他在这里是个完全不同的人,脱去了制服,也脱离了杨唯一了解他的环境。杨很明白,罗严塔尔家里正发生着可怕的事情,他永远不会承认或启齿的事情,而这事情可能因为他的盟友伯爵夫人的故去而更加恶化。杨明白这一切,但没有任何办法能解决。罗严塔尔不想要他解决。

他可以尽量保持冷静超然,但他做不到。

“罗严塔尔,”杨说。他意识里某个独立的部分注意到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离玛林道夫宅邸很远。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另一部分意识使他伸出手来,抓住罗严塔尔,把他拉进一个拥抱。罗严塔尔起初浑身僵硬,毫无反应,但随即手臂环上了杨的背,头靠上了杨的肩膀。

“我活在地狱里,杨威利,”罗严塔尔说得如此之轻,杨几乎没有听到。

杨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他过了漫长的几秒,直到罗严塔尔放下双臂,抽身退去。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出树林,回到宅邸。杨知道他们大概不会再说起这件事了,所以把这一刻藏在了心底深处。

 

 

[1] 原文为commander(中校),为了在这句话里加一个希尔德可能念不出来的字,改成了“中尉”。

Notes:

————作者按————

对不起,小希尔德。你母亲在原著里去世了,所以在同人里大概也会去世的。

 

————译者注————

感谢我文笔很好但对小说无感的爱人帮我一起翻译了这个标题。

在第一章之后,我们又见到“虚构的战役”了:历史是谁写的,为何而写,又有哪些事没写下来,为什么没写下来。上一章里,杨在演讲中说,“空缺的东西最能揭示真相”。异见即使被改写乃至抹去,它的空缺本身也同样说明问题。

我非常喜欢玛林道夫一家的刻画。希尔德虽然还小,但已经可以看出她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有强烈的求知欲,不会屈居于帝国贵族女性的牢笼;伯爵佛兰兹睿智开明,对女儿的“离经叛道”和杨的“危险思想”都很宽容。

伯爵夫人阿美莉算是半个原创角色,也很有意思。她慷慨善良,同时也很精明,深谙帝国贵族处世规则,对杨来说是社交礼仪导师,对罗严塔尔来说则是社会规范督察。第五章里她让伯爵给杨和罗严塔尔介绍舞伴,这一章里旁敲侧击杨和罗的关系,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细节。可惜杨在这方面太迟钝,到了罗视角《无言会意》的对应章节里,会更直接地评述她和伯爵对社会规范的态度。

银英外传《千亿的星辰,千亿的光芒》提了一句伯爵夫人当过古典音乐讲师,所以难怪她给女儿这样起名:宾根的希尔德加德(Hildegard von Bingen)是12世纪德国的神学家、作曲家、作家、哲学家、博物学家、医学家,有大量音乐作品和著述传世。玩过文明6的肯定都对她不陌生。b站上可以看纪录片《德国人》,专门有一集介绍她的生平。

(我翻译到杨做三明治那段时,心想这是什么黑暗料理。作者说啊你没吃过花生果酱三明治吗?原料就是这些,杨的错误在于,要等面包凉下来再涂peanut butter才不会化。这下我长知识了。以及,peanut butter质地很稠,不是中餐花生酱,但也没有别的译法,只好将就一下。)

Chapter 8: 打谷人连枷下带糠的谷粒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6 年八月,奥丁

学年再度开始时,杨非常高兴。这是种不幸的、矛盾的心情,因为他头脑里理性的部分依然告诉他,他不该因为上帝国军校而开心,但他确实开心。他想逃离玛林道夫家令人窒息的悲伤,他想看罗严塔尔做回他自己,他想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某种稳定的轨道上。

他住进宿舍,然后立刻动身去看他的朋友们都在干什么。瓦列和毕典菲尔特已经到了,但罗严塔尔显然决定要姗姗来迟。杨检查了他的课表和排名,以确认它们在暑假里没有变动。一切都和他的记忆完全一致,除了他可以在军校生制服上别上二年级徽章。还真是令人激动的升级呢。

他给艾齐纳哈发了短信,只是问问他暑假过得怎么样,并不指望会得到详尽的答复。

 

艾齐纳哈:还好,你呢?

艾齐纳哈:你没惹什么麻烦吧?

 

杨:怎么了,你是不是希望我被开除,这样你就不用再应付我的问题了?

 

艾齐纳哈:哈哈哈

 

杨:也许今年我会抽时间找你下棋,这样你就能血虐我了

 

艾齐纳哈::)

艾齐纳哈:顺便,记得联系你自己的学员

艾齐纳哈:我很期待看你当导员

 

杨:你要像审查我的朋友一样审查我的学员?

 

艾齐纳哈:哈。没那回事。不管这个新来的是谁,他100%是你的问题

艾齐纳哈:而且相信我,#2都很神经紧张

 

杨:我没有神经紧张

 

艾齐纳哈:你有你自己的问题

 

杨大笑着收起了手机。他听话地打开内网,点击新生排名,拿到了次席的联系方式,然后复核了官方的学员分配邮件,确认他找对了人。他快速打出一封信。

 

米达麦亚你好,

你大概收到一条消息,说你被分配了一个二年级导员。恭喜你,那就是我,扬 · · 利。每个人都会分配到上一届和他们排名相同的人。你很幸运,我刚开始就是次席,而且一直保持到现在,所以我很了解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能帮到你多少,但我很乐意给你建议,或者和你见面,或者其他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自己的导员警告我说,你可能神经紧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提前说声抱歉,因为我很懒,应付不来。

你的导员,

· ·

战史研究系, 479

 

过了一会,他收到了回复,当时他正在布置寝室。

 

· 利你好,

谢谢你的欢迎信。我很乐意与你见面,听取你的所有建议。

关于我是不是神经紧张,就需要你来判断了。我觉得神经紧张的人都不会主动这样描述自己。

什么时间地点见面对你比较方便?

谢谢,

渥佛根 · 米达麦亚

工程系, 480

 

杨看到回信里的签名,挑起了眉毛。现在他已经上了一年学,能够理解为什么当他介绍自己是历史系时,同学们都如此困惑。如果他的学员像杨一样,留在工程专业的同时被分进战略班,可能会下场很惨。他揉了揉后脑勺。一方面,他当时对艾齐纳哈“退掉历史”的建议很不领情,但另一方面,那确实是唯一合理的建议。

他回复学员说,他们可以明天晚上在一个学生活动室里见面,因为新生们马上就要去参加迎新晚宴了。

然后,他和朋友们在食堂里碰头,吃他们自己的晚饭。又能见到他们真好。

 


 

第二天晚上五点左右,杨向学生休息室走去,他要在那里和学员见面。他说自己会在台球桌旁等着,但由于他台球水平惨不忍睹,这是个糟糕的选择。他把球在桌上摆好,然后一个人用球杆把它们捅来捅去,希望没人看到他几乎每杆都打不进。因为罗严塔尔台球打得很好,杨很高兴他不在自己身边评头论足。

但是,他再过一小时就要跟罗严塔尔碰头,去上第一节可怕的近战搏击课,杨依然在不情不愿地参加那门课。他显然没有任何提高,为什么还在让自己遭受这种折磨,这至今是一个谜。

杨正试图瞄准一杆时,看见一个男青年走进活动室,四下张望。那一定是他的学员了。“米达麦亚?”杨喊道。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向杨微笑。他一头金发,和杨差不多高,长了一张可以说是惹人喜爱的脸。他的笑容使他的整张脸都焕发着光彩。他走向杨,瞥了一眼台球桌上的情况。

“冯·利?”

“是我。”杨伸出手,米达麦亚伸手握住,看起来很热情。

“我可以玩吗?”

“你自己拿个球杆,我来布置。但我要警告你,我水平很差,”杨说。

“我不介意,”米达麦亚说道,从墙上的架子上拿下一根球杆。杨布置好球桌,然后让米达麦亚先。他打得很好,把大约一半的球都清掉了,然后才有一杆没打中。杨打了一杆,没打中,然后米达麦亚继续。

“那,”杨说,“你有什么问题吗?对不起,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当导员——我从没跟我的导员真正碰过面。”

“你说他觉得我可能神经紧张。”

“呃,我经常跟他发短信,”杨揉着后脑勺说。米达麦亚打进了七号球,然后走到桌子另一侧。“他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米达麦亚笑了起来。“好吧。”

杨决定硬着头皮,打听那件他知道一定会给这位新生带来麻烦的事:工程专业。“你看过你的课表了吗?”杨问道。

“我看了。看起来很虐,但……”他耸了耸肩,把八号球打入袋中。杨取回所有球,把球桌重新布置好。“我大概也没指望选拔这么严格的地方会不虐。”

杨轻笑一声。“嗯,关于这一点,”他说。

“怎么了?”

“你在工程系,对吧?”

“对。”

“嗯,情况是这样的……”杨拎着球杆在自己脚背上弹动着。“前三十名左右的学生都会分到同一个战略尖子班,让他们直接互相竞争排名。没人想到过尖子班会有人在其他系——历史,工程,行政,等等。所以你被安排进了战略专业,以及工程专业。”

“你碰到这种情况了?你是历史专业的,对吧?”

“对,我是碰到了。”

“然后你做了什么?”

“呃……什么都没做?”杨说。“我把课都上了。”

米达麦亚看着他。“好吧。”

“你想听听我当时没能接受的建议吗?”

“你奇怪的导员跟你说的?”

“对。”

“好啊,”米达麦亚说。

“你应该把工程退掉,专注于战略专业。”

米达麦亚叹了口气,下一杆没打中。“为什么?”

“战略专业是声望所在,”杨说。“我听说,大部分人都在意这种事。”

“你不在意?”

杨笑了。“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在意声望只会带来更多麻烦,而不会赢得尊重。我可以当次席,但不能当首席。”

米达麦亚深深皱起了眉头。他似乎为杨感到愤愤不平。“这不……”

杨耸了耸肩。“现实就是这样。”

“但你有个贵族姓,”米达麦亚说。这话大大出乎杨的意料,令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了?”

“名字里有个‘冯’并不总是很有意义,”杨说。

“我不想问无礼的问题,”米达麦亚说。

“那只能说明你确实想问无礼的问题,但不想无礼,”杨说。“我来自费沙。我母亲搞上了一个商人。”这是个足够真实的谎言。

米达麦亚笑了。“我懂了。”

“但回到工程的问题。我数学不太好,但我印象里工程课可能比历史课更难。或者可能我只是很擅长历史。不过,我还是建议你退掉它。”

“我没法退,”米达麦亚说。

“你是很热爱吗?”杨问道。

米达麦亚再次微微叹了口气。“不是。”

“那你肯定应该退掉。”

“我父亲是工程师,”他说。“他允许我来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说我会加入工程兵团。”

“嗯。”杨用手指敲着球杆。“那,我能给你一些很糟糕的建议吗?”

米达麦亚扬起了眉毛。“好啊。”

“对你排名影响最大的课是战略实践。如果你工程课成绩很差,可能只要一学期,你就能说服你家人,让他们同意你退掉那些课。但只要你实践课成绩好,就应该没问题。”

“这听起来确实是个糟糕的建议。”

“就像我对你说的,”杨说,“我是个懒人。通往胜利的最佳途径,往往是需要付出最少努力的那条。”

“这听起来更像是鸡汤,而不是事实。”

“哎……”杨夸张地耸了耸肩。

“实践课是什么样的,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难吗?”

“我觉得这取决于你对难的定义,以及你的同学有多强。”杨向米达麦亚详细描述了实践课。米达麦亚在台球桌上打丢了几杆时,杨只是摆摆手让他自己玩。他照做了,同时依然机敏地听着杨对这门课的描述。

“所以没法练习?”米达麦亚问道。

“我想大概有些电脑模拟可以让你对战,但斯特汀真的很喜欢由真人做导调的游戏体验。课程本身就是练习。”

“哦。”米达麦亚听起来对此很失望。

“怎么,你想在课外学习?”

“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应该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一门课上,拿到很好的成绩,然后就能把其他课退掉,那我也许确实应该这么做。”

杨反悔了。“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接受这个建议!”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如果有人逼我上工程课,我就会这么做,”杨笑着说。“但任何人都不应该模仿我的做法。或者我的说法。”

“因为你无与伦比?”

“不不不,因为我一塌糊涂!”

米达麦亚开怀大笑。“我很高兴,至少我有个诚实的导员。”

“很抱歉你只能跟着我。”

“哪里,你到目前为止都对我帮助很大,”米达麦亚说。“谢谢你。而且,你肯定没那么糟糕——毕竟你是次席啊。”

“我总觉得那长久不了,”杨说道。“哎,米达麦亚,如果你确实想在课外练习——等一下,我来给几个人发短信。”

杨掏出手机,米达麦亚好奇地看着他。杨给所有和他经常说话的人都发了短信:罗严塔尔、毕典菲尔特、瓦列,还有艾齐纳哈(不过就艾齐纳哈而言,“说话”有点夸大了。)

 

杨:有没有人觉得自己真的很想多练习战略

 

毕典菲尔特:为什么问这个

 

杨:我的学员想要额外练习。我会做导调但我需要有人跟他对战

 

艾齐纳哈:你们都谁啊

艾齐纳哈:还有我警告过你他会神经紧张

 

杨:他看起来没有神经紧张

杨:这事你不能怪他

杨:这是我的建议

 

瓦列:冯·利超额完成职责233

瓦列:你预计这要花多久?

 

杨:我不知道。可能第一场游戏会很短

 

罗严塔尔:我来跟他玩

 

毕典菲尔特:哦你要打爆冯·利的小学员了

毕典菲尔特:好残忍啊

 

瓦列:如果罗严塔尔玩,我来帮你做导调

 

杨:谢谢大家

 

艾齐纳哈:如果你们在课外玩游戏,冯·利,我想跟你对战

艾齐纳哈:谁来做导调?

 

杨:我不是来张罗这个的……

 

毕典菲尔特:这事就成了吗?你们都要参加吗?

毕典菲尔特:如果是的话我要加入

毕典菲尔特:我来导调你和群里那个不知道什么人的游戏

 

艾齐纳哈:我是艾齐纳哈,三年级#2

 

瓦列:这会在什么时间?

 

杨:我不知道,等我来安排,大家冷静

 

罗严塔尔:你如果不想发生这种情况,就不应该问所有人

 

杨几乎能透过手机感觉到罗严塔尔的讪笑。他赶在再有人给他发短信之前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这是什么情况?”米达麦亚问,他知道杨收到了洪水般涌来的短信。

“我托几个朋友安排了一场游戏,好让你有些额外练习,”杨说。“什么时间你比较方便?”

“我没什么安排。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不是上课时间。工作日晚上,或者周末体育课以后。”

“好,我会告诉你时间。”

“谢谢,”米达麦亚说。

“先别谢我,”杨说。“这可能会是个痛苦的体验。”

“为什么?”米达麦亚问道。

“你可能会输得很快而且很惨。不是说你不行,我的意思是,罗严塔尔真的很强,而且他已经练习了一年。”

“罗严塔尔是谁?”米达麦亚问道。

“一年级——不对,我们已经二年级了——我们这届的首席。”

“哦,好啊,那我肯定有很多东西要向他学习。”

“是啊,他是很棒,”杨说。“别告诉他我有这么说过。”米达麦亚笑了起来。

“不想让他太膨胀?”

杨笑了。“不是。他只是会对我做个欠揍的表情。”

“我明白了。”

杨瞥了一眼钟。快六点了。“哎,米达麦亚,我得走了——我有个近战课。”他说这话时畏缩了一下。“我会告诉你碰头的时间,还有,你知道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给我发短信。”

“好。我很期待你安排的练习。真的非常感谢。”他伸出手给杨握,然后他们又握了握手。“回见。”

杨离开时,感到米达麦亚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但那并不是不友善的目光。

 


 

他们决定的时间是周六下午,在必修体育课和午饭之后。虽然有些人(毕典菲尔特)抱怨说浪费了一个大好的周六下午,但杨指出,本来他们要么会聚在一起闲聊,要么会写作业,所以用这时间玩个游戏也基本没什么区别。艾齐纳哈不知用什么办法拿到了权限,可以刷卡进某栋教学楼里的一间练习室,所以他们在那里私下碰头,不用去众目睽睽之下的图书馆或者草坪。

杨为大家做了介绍。“呃,各位,这是米达麦亚,我的学员。米达麦亚,这是罗严塔尔,毕典菲尔特,瓦列,艾齐纳哈。”米达麦亚和所有人握了手。

他们一群人走进练习室时兴致很高,杨指引大家坐到各自的座位上,感觉自己像在赶猫。对于不参加也不做导调的二人(第一场游戏是艾齐纳哈和毕典菲尔特),杨把他们设置为观察对战,然后将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安排在房间的两边,让他们没法转头看到对方。既然这不是真的课堂,他们知道和谁对战显然并不重要,但对手的表情和反应是不该有的额外信息。只要没人说话,杨相信游戏就会顺利进行。

杨没有太多时间自己创作想定,所以他浏览了往届的一年级对战记录,挑了一个。它看上去会给米达麦亚些微的优势,同时不会太复杂,也不会对另一方太不公平。他反常地选了个太空战,因为他觉得这对米达麦亚来说更容易应付。在大多数情况下,太空战是纯粹的战术,唯一比陆战复杂的地方是它完整的三个维度。

米达麦亚在这想定里军力略小,但胜利条件更容易:这是一场计时对战,所以他只需在一个星系里坚守到援兵抵达。罗严塔尔如果想要获胜,可以将他消灭,或者逼他撤退。

杨向米达麦亚解释了所有这些,以及如何发出指令,还有种种其他复杂的规则,关于时间戳以及杨和瓦列将如何裁定行动的结果,然后开始了游戏。

立刻显而易见的是,米达麦亚对战局有着敏锐的把握。为了毕典菲尔特和艾齐纳哈的观战乐趣,杨一直在解说他对游戏走势的看法。他描述着他认为罗严塔尔会怎么做,他如果处在罗严塔尔或米达麦亚的位置上会怎么做,以及米达麦亚如果想反制或规避罗严塔尔的行动应该怎么做。

“显然,罗严塔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信息。如果米达麦亚聪明的话,他会在星系周围部署几艘舰艇,用来拦截罗严塔尔的先遣侦察部队,干扰他们的通讯,然后消灭他们。这就会迫使罗严塔尔在不明战情的情况下进军,”杨打字道。

果不其然,罗严塔尔派出了他的侦察部队。起初,米达麦亚没意识到侦察部队在接近,但纯粹是偶然地,有一组误打误撞到了他舰队主力附近,于是他得以将其拦截。紧接着,他便分派部队去搜寻并消灭其余的侦察部队。虽然此时已经有点晚了,但聊胜于无。而罗严塔尔能从侦察部队得到的唯一信息是米达麦亚舰队在星系中的位置,因为他的第一组侦察部队在其他部队之前停止了响应。

米达麦亚注意到了这个不易察觉的事实,并试图将其转化为自己的优势,把自己的部队一分为二(这使杨畏缩了一下),在他被发现的地方留下一支小分队,把其余部队带到远处,希望在罗严塔尔进入星系时将他半包围。

但罗严塔尔不会中这种埋伏,当他意识到预期位置的小股部队只是诱饵,他便缓慢推进,等待米达麦亚的主力舰队出现,然后调头并试图中央突破。

“如果我是米达麦亚,”杨说,“既然罗严塔尔无论如何都会中央突破,我会试着把他放过去,然后绕到他后方。这会让他更接近行星,但那个小分队可以去拦在中间。如果他能协调好……”

而米达麦亚正是这么做的。战斗变成了某种杂技舞蹈。杨现在已经能比较准确地预判罗严塔尔了,而米达麦亚不知怎的好像也能做到这一点——他们的调动似乎惊人地同步,尽管他们在对战。米达麦亚可能稍微笨拙些,因为他没玩过这种游戏,但他的预见力完全弥补了这一点。

战斗拖了很久。罗严塔尔占了上风,他在慢慢损耗米达麦亚的兵力。双方都不想撤退,但也不知道米达麦亚的援军究竟将于何时出现(这是只有导调才知道的信息),所以他们每走一着,都必须权衡是否要冒着被歼灭的风险多坚持一会。米达麦亚可能被罗严塔尔消耗殆尽,而罗严塔尔可能被赶来的援军打败。

结果米达麦亚成为了首先撤退的人,他把部队撤到星域边缘,把行星让给了罗严塔尔。如果他在游戏时间里再坚持十二小时,他的援军就会抵达。

“我没法说你做得不对,”杨结束游戏时说。“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罗严塔尔把椅子转过来,对米达麦亚微笑。“很精彩。”

“是啊,你也不赖。”米达麦亚说。

“你想知道赢这游戏的秘诀吗?”罗严塔尔问。

“好啊,”米达麦亚说。“但课上不会再用同样类型的游戏了,不是吗?”

“不会用一模一样的,”杨说。“你要告诉他什么?”

“和我告诉你的一样,”罗严塔尔说。“你要记得自己在哪个层次上玩游戏。”

“这是什么意思?”米达麦亚问道。

“这不是真的,”罗严塔尔说。“如果这是真实的战斗,你显然最好是撤退去和友军会合。那样你就可以折返并夺回这整个地方,很容易就能从我手里拿下,因为我在长时间战斗之后兵力大减。事实上,我如果没有自己的援军前来,留在这里无异于自杀,所以你撤退时我应该追击,尽量在你和友军会合之前消灭你。那样的话,即使我没法守住这星域,你的总体兵力也会变弱。”罗严塔尔笑了。“你刚才肯定也在考虑这些真实的运筹。”

米达麦亚点点头。“是有考虑一些。”

“但这不是真的。你撤退了,所以你输了。归根到底,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游戏。”

“别让他吓到你,”杨说。“我每次玩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纠结。”

“他会迷失在幻想里,”罗严塔尔说。“然后斯特汀就会吼他。”

“就一次,”杨说。“我大概不会再那么做了。”

“大概吧。”

杨把椅子往后踢,把脚跷到桌上,惹得艾齐纳哈来拍他,显然是担心把练习室桌子搞脏。“但这很蠢,”杨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你这样思考,我觉得你会让自己将来养成坏习惯。到时候会有真实的人命攸关,真正的利害得失,而不仅仅是分数。”

“我不知道,”毕典菲尔特说。“我觉得我的玩法和我实际会做的一样啊。”

瓦列叹了口气。“你当然一样了。但也许你不应该一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战略课没用?”米达麦亚问道。

“不是没用,”杨和罗严塔尔异口同声地说道,这让他俩都笑了。

“有能力的人即使在游戏里也会表现出色,”罗严塔尔说。“它们能辨别优劣,就像区分谷与糠[1]。”

“它们在有些方面是不错的。迫使你培养态势感知能力、快速决策能力、适应他人思维方式的能力。至少在战略尖子班是这样,”杨说。

“问题不在于那些把游戏当作现实来玩的人,”罗严塔尔说。“他们大概没事,只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问题在于有些人学到的是,对待现实的最好方法是把它当作游戏。”

“别教训人孩子了,”毕典菲尔特说。“你今天已经把他搞得够泄气的了。”

艾齐纳哈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指了指杨,又指了指自己。“你想跟我玩?”杨问道。艾齐纳哈点了点头,杨说:“有人准备了其他的想定吗?”

“我当然准备了,”毕典菲尔特说。“我和你说了我会做导调的。”

“真棒,”杨说道,虽然他有些希望毕典菲尔特会说没准备,这样他就不用玩了。游戏总要花很长时间,而且他更喜欢做导调而非玩家。“米达麦亚,你想和毕典菲尔特一起做导调吗?”

“好啊,”米达麦亚说。

“你最好赢下来,”罗严塔尔对杨说。

“为什么?”

“如果你不赢,我就得和艾齐纳哈对战,以夺回二年级的荣光。”

杨笑了起来。“那,我会把我的胜利献给你,”杨说。

“什么豪言壮语,你还没看到情况呢,”毕典菲尔特咧着嘴笑道。“我专门为你挑的哦。”

杨扮了个苦相。“你安排吧。我不想在这待一整晚。”

他们在电脑上打开游戏,杨看了看初始条件。“毕典菲尔特,你认真的吗?”

“不许说话,”瓦列说。

“我专门为你~~挑的哦。”

“你让艾齐纳哈处于不利地位,”罗严塔尔从毕典菲尔特肩膀上方探出身来说道。“真是没有竞技道德。”

“不许说话!”瓦列又说了一遍,这次更强硬了些。罗严塔尔讪笑着坐了回去。

这情境与他们通常在课上玩的那些大相径庭。它是陆战,这并不奇怪,但这一次,杨的部队不是坦克、飞机或固定火炮,而是一支驰骋在亚洲草原上的弓骑兵,这画面仿佛是从古地球史里直接拿出来的。

 

毕典菲尔特:我是帮你为今年的狩猎之旅做好准备。可不想让戴奇再差点谋杀你。

米达麦亚:啥?

杨:@米达麦亚,我稍后会解释。

杨:@毕典菲尔特,你这对我没什么帮助

艾齐纳哈:但这确实挺滑稽的

艾齐纳哈:我们开始吧。我迫不及待要测试我学员的能力了。

 

杨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开始下令侦察情况并组织部队。罗严塔尔说得没错,他确实占优;除非艾齐纳哈脑子里有个庞大而迄今不为人知的古代战争知识宝库,杨对历史上骑兵的战术和能力肯定要熟悉得多。

他所处的情境并不真实,但是基于古代蒙古军队。杨和艾齐纳哈兵力大体相同,主要由持弓箭的轻骑兵构成:机动性强,自给自足,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征服力量。

毕典菲尔特选的想定有着最简单的胜利条件:一方必须打败另一方才能获胜。也许他认为这会让对战更加纯粹。要不就是他觉得运筹骑兵已经是足够的挑战,如果还要保护要塞或者平民就太麻烦了。

不过,这让杨轻松多了,因为他构想了一个策略,再次利用了这是游戏而非现实。亚洲的草原在现实中并非无边无际,但对杨来说它可以是。

他开始奔跑,赶着部队横穿草原,烧毁身后的一切。艾齐纳哈将没有草可以喂马。他会与艾齐纳哈进行小规模交战,通常是在夜晚,试图杀掉尽可能多的马,并每晚派出精力充沛的小队去骚扰艾齐纳哈的部队。他们会潜入,尽可能多地杀戮,然后尽可能快地逃脱。

艾齐纳哈被迫跟着杨地狱般的节奏,按照他的规则行事,即使他的骑兵由于缺乏食物和休息而变得愈发迟缓虚弱。艾齐纳哈无法让士兵更快一些赶到杨前方把他截住,甚至当他试图在夜间偷袭杨时,杨也总能发现并击败他。

最终,等杨判定这折磨已经持续得够久了,他便与实力大减的艾齐纳哈正面作战,后者很快就投降了。

 

艾齐纳哈:很精彩

艾齐纳哈:如果我当时反应快一点,我也可以用这策略对付你。

 

“我会接受你的邀请,和你下棋,”杨出声说道。“那样你就能挽回名誉了。”

毕典菲尔特很不高兴。“这简直是最无聊的获胜方法,”他抱怨道。

杨抱歉地耸耸肩。“这看起来是最简单的方法。”

“米达麦亚,你觉得怎么样?”罗严塔尔问。“看到大师的战法。”

杨挑起了眉毛。“大师?”

罗严塔尔笑了起来。

“确实很巧妙,”米达麦亚说。“你撤退时还保持得井然有序。这看起来可不容易。”

“这也是一件游戏里可能比现实中更容易做到的事。但我在现实中大概不会指挥骑兵,所以没关系。”

“你就等着打猎吧,”毕典菲尔特说,“那会是最危险的游戏[2]。”

“你不能为了好玩而猎捕你的同学,”瓦列说。他似乎愿意承担起控制毕典菲尔特冲动的责任。

“他们先开始的。”

米达麦亚靠向杨,低声问道:“他们在争论什么?”

罗严塔尔听到了这个问题,用他干巴巴的语调说道:“每年,皇帝都会邀请所有年级的尖子生去新无忧宫打猎。去年有人认为,比起鹿来说,利才是更有诱惑力的猎物。”

“我就不去了,”杨说。“我骑马一塌糊涂。”

米达麦亚看起来义愤填膺。“你中箭了?”

“没事,”杨说着,把手放在了米达麦亚的胳膊上。“不用担心。”

“你没法真的拒绝皇帝的邀请,”瓦列说。

“等着瞧。”杨知道这是个空洞的威胁。他可能还是得去,即便他毫不期待。“不管怎样,在那之后也没人再尝试过什么。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麻烦。”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谈话引回正轨。“那么。今天的对战都很精彩。谢谢大家来帮忙。”

“我们应该再搞一次,”毕典菲尔特说。“我想和你对战。”他指着艾齐纳哈,后者点了点头。“下周六?”

“我以为你不想让周六有事。”罗严塔尔说。

“我能玩的时候就有意思多了。”

他们一群人收拾好东西去吃晚饭,一路上友好地聊着刚才的游戏,商定下周再碰头。

晚些时候,杨和罗严塔尔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沐浴着八月的落日余晖。杨面前摊开了一本书,但他并没有真的在看。他仰靠在草地上,凝视着头顶上火红的晚霞。

“你觉得我的学员怎么样?”杨问道。

“我挺喜欢他的,”罗严塔尔说。

“这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很高的评价。”罗严塔尔发出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怎么了?”杨问道。

“我不能这么说吗?”

“你通常不这么说。”

“他直觉很好。”

杨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你应该看看游戏记录——我一直有在解说。”

“我很期待。”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杨环顾了一下草坪——看不到有其他人,所以他多了些底气能提出下一个话题。他不想直接谈论夏天的事,但感觉自己还是得说些什么。“罗严塔尔,我可不可以问你,你还好吗?”

罗严塔尔笑了,也许是因为这问题的突兀,或者是因为杨奇怪的措辞,但那笑声并不快乐。“你可以问。”

“我很担心你。”

“怜悯是种恶毒的情感,”罗严塔尔说。“而我觉得和坚持要感到怜悯的人相处很不愉快。”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

“我没法因为你不肯说的事情怜悯你。”

“你肯定可以的。尤其是因为你在伯爵夫人家住过。”

“你是在指控我做了什么吗?”

“不是你。”

“讲到这话题时,我在她告诉我任何事情之前就让她打住了。”

“你真是个绅士。”

“还是个学者[3],”杨试着说道,但这笑话毫无效果。两人沉默良久。

“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罗严塔尔说。“我没事。”

“如果你……”杨说着,手里扯起一把草。“你知道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应该?”

“你可能会让自己成为骗子。”

“我不这么觉得。”

“你不会做违背你本性的事,”罗严塔尔过了一会后说道。“我只是这个意思。”

“帮助朋友怎么会违背我的本性呢?”

“不用担心,冯·利。”罗严塔尔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我话太多了。”夕阳已沉入教学楼后,将他们二人投入深深的阴影中。

 

 

[1] 原文seperating the wheat from the chaff为圣经典故,比喻区分好坏。可译为“去芜存菁”,但由于本章标题用典与此相关,故作直译。

[2] “最危险的游戏”引用了The Most Dangerous Game,是美国作家Richard Connell于192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爱好打猎大型动物,在加勒比海掉下游艇后游到一个岛上,那里住着一个以猎捕人为乐的俄罗斯贵族(权游小剥皮既视感),主人公从猎人变成了他的猎物。作者表示:“如果毕典菲尔特会引用文学作品的话,大概就会引用这篇吧。”

[3] You are a gentleman and a scholar是英语俗语,用于赞美他人,尤其用在当对方提供了帮助后。似起源于18世纪英国,当时绅士礼节和学术爱好被视为重要的品质。因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而普及。

Notes:

————作者按————

米达麦亚来啦!米达麦亚来啦!我超爱他!他来啦!

标题是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的诗《忽必烈汗》中的一句,选用它是因为这章里某处某人说了什么战略游戏区分谷和糠,然后还因为历史上的“忽必烈汗”是蒙古帝国的领袖,而骑兵游戏是基于类似的事情。这真的是我能选的最晦涩的句子,但我就是这种人。

 

————译者注————

《忽必烈汗》有多个译本,此处选用了将“谷”和“糠”直译出来的覃学岚译本。这首诗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作,意境非常奇幻瑰丽。柯勒律治声称是在梦里作出了这首诗,醒来时只能写下一部分。有点像《梦游天姥吟留别》。

感谢世界线的变动,也感谢杨这个负责任的导员,让罗米在军校就提前认识了。两人的这局游戏算是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的复刻,罗以优势兵力进攻,米以劣势兵力坚守没有地形的星域,等待援军到来。开场的中央突破/背面展开则是亚斯提星域会战。

米达麦亚的父亲在原著中是园艺师,但老版动画的英文字幕写作“园林工程师”,所以作者把他设定为环境工程师,为米和家庭期望的冲突又增添了一个维度。米在原著中“一直走在光明正道上”,但“正道”究竟是什么,又是谁定义的?不同的“正道”产生冲突,以及“正道”与“私情”产生冲突时,米达麦亚内心是如何挣扎,在原著中只得以一瞥,而这部作品做了更加细致而现实的诠释。

杨、罗、米都为帝国所不容,但三个人的应对方式完全不同。杨的相貌决定了他只能格格不入,所以他泰然处之,甚至将他人的刻板印象为自己所用。罗则是伪装的高手。米的诚实让他无法伪装,在社会规范、家庭期望和自我本真之间苦苦挣扎,努力把自己塞进条条框框里,即便代价是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但终究,正如罗在这章里所说,人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

Chapter 9: 圣人投海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6 年八月至十月,奥丁

米达麦亚顺利地融入了杨的朋友圈。起初他们只是在周六碰面对战,但后来他开始每天晚饭都与杨和罗严塔尔坐在一起,下午和晚上也来和他们一起学习。杨不确定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罗严塔尔邀请了米达麦亚,或者是米达麦亚不请自来,但他是小团体里很受欢迎的新成员。

他最后没有听从杨的建议故意挂掉工程课,这意味着他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在某些方面,米达麦亚是采用了相反的建议:他依靠自己天生的直觉、杨和罗严塔尔的辅导、以及额外的练习在战略专业课程中取得高分,而将大部分实际的课业努力用于攻读工程。

“也许我可以告诉父亲,我很认真地学了工程,然后很讨厌它,”米达麦亚一边说着,一边绞尽脑汁地做着一份特别恶心的物理作业。他对这学科既没天分也不喜欢,但他很勤奋,在这方面正与杨相反。“那他可能就会允许我退掉了。”

“你这么执着于诚实,真是不幸,”罗严塔尔说。“我发现当我父亲一无所知时,生活便轻松许多。”

“很遗憾,现在开始撒谎实在不符合我的性格,”米达麦亚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边在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担心你的败坏道德会对我的学员产生负面影响?”杨问道。

罗严塔尔笑了,那笑容似乎不只是在反驳杨的问题,还有别的深意。“也许吧。”

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点滴时光。杨很高兴自己身边有这样一群朋友。他此前都没意识到,一年级刚开始时没人愿意和他来往的那段日子是多么孤独。

有了米达麦亚在身边,部分缓解了杨和罗严塔尔之间奇怪的紧张感——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界限,那种奇异的进退往复,杨没法解释、也无法言说。另一个人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种氛围,而且,尽管罗严塔尔说不上是打开心扉,也算是有了一些改善。

不过,杨偶尔会被一种想法纠缠:他庆幸是自己先认识罗严塔尔并和他成为朋友,因为他和米达麦亚说话的方式让杨有些踌躇。但他随即又会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心想不是的,罗严塔尔也是这样和他说话的,这只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和别人说话。这就像是透过窗户往外看,却在玻璃上瞥见自己的倒影。

八月很热,九月很美,而十月裹挟着冷雨凄风,席卷了奥丁的这一地区。尽管杨曾开玩笑威胁说要抵制新无忧宫的年度尖子生狩猎活动,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这么做,所以还是不情不愿地参加了。

他们坐在巴士上时,毕典菲尔特趴在杨的椅背上,不停地讲着笑话,兴奋地开着打猎的玩笑,说着其他同学的坏话。

“你知道吗,冯·利,我有个最糟糕的习惯,”毕典菲尔特说。

“什么习惯?”杨问道。

“不知道怎么闭嘴,”罗严塔尔说道,惹得毕典菲尔特大笑起来。

“不不不。我总是能说服自己一直熬到半夜,就为了诅咒我讨厌的人,然后到了早上,我又很震惊他们怎么还活着。”他说这话的时候,瞪着巴士上戴奇和他同伙们坐的地方。他故意说得足够大声,让他们都能听见,但像往常一样,他被坚决无视了。

“也许你只是诅咒得不够狠,”米达麦亚说。他抛弃了自己的同学来和二年级坐在一起,但艾齐纳哈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像所有其他三年级学生一样,假装不知道低年级的存在。

“我?诅咒个半吊子?”毕典菲尔特问道。“怎么可能。”

“别诅咒人家了,”杨说。“就算没什么明显的效果,肯定也会让你自己头疼。”

“你看,问题就在这,头疼让我觉得它起效了。”

“你要这么说也行吧,”杨摇着头说道。虽然他喜欢毕典菲尔特,他真的没法理解这人。

他们到了新无忧宫,又一次在接见厅里列队。环绕在身边的朋友们提振了杨的信心:艾齐纳哈在前,罗严塔尔在左,瓦列在右(他暂时夺得了第三名),以及米达麦亚在左后(他已经升为一年级首席了)。

像去年一样,佛雷德李希四世走进大厅对他们讲话。他向四年级和三年级致以礼节性的问候,但他和罗严塔尔交谈了几句后,在二年级面前停下了。

“扬·冯·利,对吧?”虽然皇帝说的是问句,他显然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他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是的,陛下,”杨答道,感到心如死灰。他努力保持着脸上冷静的伪装。

“玛林道夫伯爵对你评价很高。”

“谢陛下。”

“朕相信,今年你不会需要朕的私人医生了,对吧?”

“臣会尽力的,陛下。”

“好的。朕必须希望,朕最有前途的未来军官们都能活过学生时代。”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扫了一眼二年级学生们,他们都保持着目视前方,尽管皇帝与杨的对话极不寻常。杨无法判断这究竟会鼓励还是劝阻他的同学们尝试谋杀。毕竟,他怀疑去年正是皇帝对他说的话引发了暴力事件。

米达麦亚随即也获得了与皇帝说话的机会,他应对得很好,然后学生们就被送去用早餐了。

在去餐厅的路上,瓦列凑近杨说道:“起初你是祖国的有用之材,现在你是有前途的未来军官,还有个伯爵对你评价很高。看来皇帝挺喜欢你。”

“引人注目不是好事,”杨说。“我真的宁可皇帝完全没注意我。”

“利,我觉得你应该打好手上的牌,”瓦列说。“因为你的牌看起来很好。”

杨皱起眉,但还是点了点头,哪怕只是为了让瓦列别再操心。

早餐后,他们开始了狩猎。这天下着淅沥的冷雨,秋天有些日子就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在薄雾和细雨之间来回变换。杨比去年身体更强壮,这使骑马稍微容易了一些,但他没有真的练习过,所以还是很慢。他骑着一匹黄褐色母马从马厩里出来,弓搁在腿上。起初,所有朋友都环绕在他身边,但不出所料地,毕典菲尔特分心跑走了,瓦列跟了上去,既是为了陪他,也是防止他惹麻烦。艾齐纳哈决定还是和三年级学生待在一起,所以大约一小时后,就只剩下杨、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一起在林中骑行。

杨又冷又湿,但由于他们不能离开(尽管有受伤的风险),他们仍然留在户外,安静地骑着马在树林中穿行。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似乎都想真的打只鹿,同时也时刻准备着,以防有其他学生突然冒出来惹麻烦。

罗严塔尔静静地举起一只手,然后指向远处的树丛。在那残存枝头的秋叶间,勉强能看见些什么,乍一眼像是树杈在上下颤动。但杨更仔细地端详后,看见那其实是鹿角。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对视了一眼,在这一瞥中交流的信息比他们要用言语表达的更多。他们随即脱离了杨,各取一侧准备沿半圆绕到鹿后方。他们都回头看了看杨,但是在不同的时刻:米达麦亚的神情是有些担心他们抛下了杨,罗严塔尔则微微颔首,示意杨在中间骑马向前。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的移动似乎寂静无声而且完美同步,直到他们都从杨的视线中消失。杨让马向前走,知道罗严塔尔想让他做这场进攻的中军,把鹿朝他们赶。他没有试图安静地骑马,鹿抬起了头。杨再往前推进了一些,鹿惊起而逃,走向两位静候的猎人。

杨又把它往前赶了一点,然后,他甚至还没看见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藏在哪里,两支箭就从不同方向飞来,都正中鹿的胸膛。它一跃而起,随即逃跑。杨策马向前,此时已是凭本能行动,不想在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重新上马时把鹿跟丢。

他远远地跟着鹿,看着它愈发迟缓。他自己的马正踏着洒有鲜血的落叶。他有点想拿起自己的弓,给它个痛快,但他知道自己没法射准致命一箭。最终,鹿腿软了下来,瘫倒在地。它身边只有杨一个人。它仍在浅浅地呼吸,每一口气都伴着鲜血从胸口的箭伤汨汨涌出。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溢满了恐慌。

他笨拙地下了马,因为在马鞍上坐得太久,感觉自己的腿像是什么异物。他四处寻找猎刀,知道它就在鞍袋里的某处。他决意要把鹿杀死——这好过让它流血而死——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念头。他宁愿没有遇到这只鹿,宁愿他们三人可以简单地享受林间骑行,而不必诉诸暴力。他找到并拔出了刀,走近鹿,在它身旁蹲下。

最好是尽可能没有痛楚地结束暴力,不是么?

现在,它躺在地上,虚弱得抬不起头。杨正考虑着从哪里下刀最好时,鹿停止了呼吸。所以,他还是太迟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比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反而更加糟糕。

杨又站起身,等着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来。他们过了一会才到,看来是找他时费了些功夫。他们俩兴致盎然,微笑着彼此对视,于是杨也强颜欢笑,向他们表示祝贺。

 


 

他们是这天最先成功猎到鹿的学生,所以不仅得到了自己打的猎物(新无忧宫里有仆人帮他们屠宰加工好,送了一半到米达麦亚家,一半到玛林道夫伯爵家,因为三个学生真的用不上这些肉以及鹿头鹿皮等等),还被赏赐了一瓶威士忌。

等他们坐巴士回到帝国军校时,杨的精神已经振作许多。毕竟,并没有发生什么坏事。他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终于在细雨迷蒙的傍晚时分走下巴士,让他松了一口气。萦绕在他心头的那种紧张奇怪的情绪,在明亮而熟悉的宿舍里消散了。

“我们要庆祝吗?”罗严塔尔举起酒瓶问道。

“这是你们的奖品,”杨说。“如果你们想分享,我当然不会拒绝。”

“你也帮忙了,”米达麦亚说。“是你赶的鹿。”杨很感激米达麦亚想要多分功劳给他。

“来吧,”罗严塔尔说。“这都不重要。”他带他们上楼,进了他的寝室。

罗严塔尔的房间一尘不染,很有格调,与杨的房间截然不同。二年级学生有个书架可用,罗严塔尔在上面装饰了一些有意思的小摆件:一块有螺纹的浮木,一个像是杨的父亲会收藏的青铜小铸像,一大块铜和黄铁混合的矿石,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他墙上挂着几副翻印的名画,其中一张在杨第一次进罗严塔尔房间时让他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墙上挂了幅卡司帕一世的画像?”杨当时问道。他所指的画描绘了一位青年男性,大概二十岁出头,五官清秀,几乎是随意地坐着,双腿交叉,胳膊肘撑在座椅雕刻精美的扶手上。卡司帕微笑着,那是一丝奇怪的微笑,但他并没有直接注视画外的观众。他身后是厚重的红色天鹅绒帷幔,装饰着高登巴姆家族的纹章。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帷幔之间有另一个人的胳膊和手,就在卡司帕的左肩后。那是副奇怪的画面。

“这画挺好看的,”罗严塔尔回答得有些过于小心。“我不能有个最喜欢的皇帝么?”

杨笑了起来。“要说最喜欢的皇帝,这个确实还不错。他没捅出乱子就退位了。这大概是我们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罗严塔尔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现在,杨几乎没注意到那幅画,只是径直在罗严塔尔的书桌上坐下,把膝盖提到胸口。米达麦亚犹豫片刻,然后坐在了罗严塔尔床上,罗严塔尔自己则打开柜门,从顶格拿出一组酒杯。

他给每个人都倒了点酒,把开着口的酒瓶放在书桌上,然后坐在米达麦亚身旁。

“敬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和渥佛根·米达麦亚,”杨举起酒杯说道。“祝贺你们。”

“也敬扬·冯·利,”米达麦亚说。

此时此刻,杨忍不住与罗严塔尔对视了一眼。“敬扬·冯·利,”罗严塔尔说,但他语气中的幽默和眼角的笑意使杨感到宽慰。罗严塔尔配合这个玩笑是为了他。杨本可以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米达麦亚,但没必要让自己成为今晚的主角。也许未来某天他会告诉米达麦亚,因为他信任自己的学员和朋友,但现在不会。

“那,为我们所有人干杯。”杨翻了个白眼说道。

“干杯!”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异口同声道,然后倾身与杨碰杯。

酒精在杨体内暖烘烘的,喝完第二杯后,他脱下军礼服外套,把它挂在椅背上。房间里的气氛很放松。

“今天没法玩一局真是可惜,”米达麦亚说着。“本来我接下来要跟瓦列玩的。”

“你会打败他的,”罗严塔尔说。“你比他强。”

“这不是重点,”米达麦亚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玩,”杨说。“做导调比这有意思多了。”

罗严塔尔摇了摇头。“我觉得你学的那些历史永久改变了你大脑的形状,让你喜欢最奇怪的东西。”

杨没生气。“只是和这里的人比起来显得奇怪而已。你不觉得大多数人都不想打仗吗?”

“我们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罗严塔尔说道,又是那种杨知道是话里有话的语调。

“你上错学校了,”米达麦亚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说来话长,”杨答道。

“你肯定是个薄命的人,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有天分。”罗严塔尔的回答让杨不必决定是否要将自己的生平经历告诉米达麦亚。

“我不是说我不喜欢,”杨说道,然后又抿了一口威士忌。“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抱歉。”

“总比反过来好。热爱做某件事,却没有天分,”米达麦亚说。

“人无法控制心之所向,”罗严塔尔说。“幸运的是,在大部分事情上,天分都可以用勤奋和奉献代替。”

“我觉得战略课不行,”米达麦亚说。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这样,”杨同意道。“有些直觉可能是学不来的。”

“这肯定挺罕见的,”米达麦亚说。

“正如我所说,我们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我能提个傻主意吗?”杨问道。

“你提什么都行,”罗严塔尔说。

“还记得你们第一次对战吗?”杨问道,朝另外二人点了点头。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当然。”

“我们当时讨论了实践课并不反映现实。也许我们应该……”杨努力把自己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也许我们应该试着把它玩得像现实一样。至少在我们自己的游戏里。不要有随便定的初始条件和胜利条件。让它别那么……假。”

米达麦亚缓缓点头。“可是,那要怎么判胜负呢?”

“这必须是个持续作战,”罗严塔尔说。“每场交战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样输赢的后果才会有意义。”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如果我们要——你懂的。如果我们不用为了排名而玩,我们应该试着真的学点东西。”

“这种事情正是为什么你才应该是首席,但你不是,”罗严塔尔说。“如果这世界更公平。”

“从来没人说过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公平的,”杨说。

“确实。”

“我喜欢这个想法,”米达麦亚说。“但要搞起来还挺麻烦的。”

“我只是随便一想。”

“你随便一想往往比大多数人深思熟虑的努力都更有价值,”罗严塔尔说道,惹得杨脸红了起来。“等我们见到其他人,可以和他们讨论一下。”

杨点点头,然后又啜饮一口,杯中酒已见底。他的肚子不舒服地叫了起来,于是他意识到自己饿了。他瞥了一眼钟。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但小卖部还会再开大约一个小时。

“我刚意识到自己很饿,”杨说着,有些决绝地把酒杯放在桌上。“趁着我还没醉到走不动路,我要去换一身不太恶心的衣服,然后下楼去小卖部。你们要买什么吗?”

“谢谢你关照我们的健康,”罗严塔尔讪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当然。”

米达麦亚描述了他想从小卖部买什么,然后杨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他换下军礼服,换上平常穿的军校生裤装和衬衫,然后走下楼梯,几乎要走出宿舍楼大门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储值卡。他回寝室去找,花了几分钟把所有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把卡落在了军礼服的外套口袋里,而外套留在了罗严塔尔寝室里。由于他没有储值卡就没法跑这趟腿,他便走回罗严塔尔房间,推开了没上锁的门。

他用了一会才理解自己撞见了什么情况。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正靠在一起,面颊相贴,亲吻着彼此。米达麦亚闭着眼,手抚在罗严塔尔脸上。罗严塔尔手扶着米达麦亚的胯,眼睛睁着,在杨进门时惊愕地瞪大了眼。

杨感觉自己刹那间遍历了所有可能的人类情感,然后退出去关上了门。

他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寝室,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试图消化他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事。

杨生活中的几件事突然更加说得通了,虽然他几乎宁愿它们还是说不通。

第一:罗严塔尔是同性恋。米达麦亚显然也是,但这念头在杨的脑海中没那么有分量。

第二:去年新年时,罗严塔尔肯定是想要吻他。

第三:这意味着罗严塔尔当时觉得也是同性恋。

第四:当他回想起罗严塔尔用的那种奇异隐语,他忽然更加理解了他们之间每一次对话的深意。“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是啊。

第五:杨意识到他是整个星球上最迟钝的人。可能是全银河系最迟钝的人。

他的思绪在脑海里混沌地翻腾,他除了陈述这些最基本的事实,甚至无法说清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知道,自己对于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感觉非常不好。

如果他将这情绪抽丝剥茧,只有两种合理的解释。

第一种是厌恶。这是他头脑中理性的部分想要给出的解释,因为这会使他免于一定程度的个人责任。这会是正常、正确、正当的感受。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将清除帝国的同性恋者作为自己的使命。他目睹罗严塔尔做的事,肯定是违反了帝国军校学生的所有行为准则。如果杨举报他,他会被学校开除,甚至可能入狱。显然所有人都厌恶这种行为,所以如果杨有相同的感受,那也是合理的。

但他知道这不对,因为他绝对不想向校方举报罗严塔尔。

他知道这不对,因为当他考虑这情况时,米达麦亚也是共犯,但杨对他没有任何负面的感觉。他可以想象米达麦亚和全世界任何其他人处于刚才的情形中,都不会激起这种无以名状的情绪。

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揣摩这情绪,直到它像河中卵石一样光滑,但他依然无法说服自己,他的感受是理性的。因此剩下的只有不理性的选项。

他拨弄着这情绪,仿佛它是尚未愈合的伤疤。他以前对罗严塔尔有过这种感觉,但没这么强烈。在玛林道夫家的新年派对上,当他站在一旁看罗严塔尔跳舞时,他假装自己感觉到的是无聊和焦虑——但除此之外,那种孑然一人站在派对边缘的感觉,他将其称为“孤独”。然而,如果他只是独自一人在派对上,他并不会有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是当他看着罗严塔尔……

杨把枕头拉起来盖在脸上,使劲往下压,仿佛这身体上的触感能让他摆脱自己过分活跃的思绪。

为什么当罗严塔尔改变了与他相处的方式时,他会感到孤单?为什么他想念——却又无法表达自己想念——罗严塔尔与他随意地肩膀相触?与他独处?与他分享毫无提防的时刻?

为什么当他看着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仿佛完美合拍地与彼此交谈,会感觉如此奇怪?

为什么每当他倾身靠近罗严塔尔时,都会小心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观察自己?

为什么他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罗严塔尔?

为什么他如此在意讨厌的、莫名其妙的、令人困惑的罗严塔尔?

如果非要用语言表达的话,杨会说他恨自己有这种感觉,但他真正恨的是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觉,直到为时已晚。他一直没理解它,而且浑然无知了这么长时间,结果最后毁了它。蠢。他是真的蠢。

他很蠢,他很饿,而他装着储值卡的外套还在罗严塔尔房间里,他绝对不可能回去拿,所以杨只好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直到昏睡过去。

 


 

杨比平时醒得更晚,发现自己错过了早饭和周日体育课。他会因此被记过,但现在做什么都晚了,所以没必要担心。他睡到这么晚,是因为手机半夜里没电了,所以没法像平时一样用闹钟叫醒他。

他有些犹豫地把它充上电,然后去洗澡。他回来后便开机,等着看有什么新消息。罗严塔尔给杨发了一条看似不痛不痒的短信。

 

罗严塔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时间和你谈谈。

 

这完全符合他的作风,但反常的是,他显然也给艾齐纳哈发了短信,然后艾齐纳哈又给杨发了短信。艾齐纳哈并不忌讳发一大串短信把故事讲清楚。

 

艾齐纳哈:你把罗严塔尔怎么了?

艾齐纳哈:他问我昨晚之后你有没有和我说过话

艾齐纳哈:我问怎么了,你失踪了吗

艾齐纳哈:他说没有,但他急需和你联系,而你不回短信

艾齐纳哈:而且你没去上体育课

艾齐纳哈:我告诉他说你大概只是在睡觉

艾齐纳哈:然后他对我说,如果你和我说话,就告诉他

艾齐纳哈: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把最淡定的人都搞得不淡定了,还是挺厉害的

 

杨回复了艾齐纳哈,在换上干净制服的步骤间打出了信息。

 

杨:我只是在睡觉

杨:我会跟他说话的

杨:不过,能问你个问题吗

杨:很久以前,你说过你和罗严塔尔有共同点

杨:是什么共同点?

 

艾齐纳哈:利,现在是中午,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是太早了

艾齐纳哈:就是我跟你的共同点

艾齐纳哈:相当确定我们都是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想要消灭的一类人

艾齐纳哈:但我们都还留在帝国里,像小强一样:)

 

杨:

 

艾齐纳哈:希望你每天都知道自己分到了我这个导员有多幸运

艾齐纳哈:去应付罗严塔尔的不知道什么问题吧

艾齐纳哈:我有作业要写

 

杨:谢谢

 

杨无法再和艾齐纳哈发短信拖延时间了,他坐在床沿,手指悬停在手机键盘上。他删了又写好几条短信才最终决定好怎么发,希望这样不会让罗严塔尔觉得自己在故意躲他,或者在打算做什么破坏性的事。

 

杨:刚睡醒

杨:我要去吃午饭了

杨:昨天早上以后就没吃过东西

杨:你应该还是想在午饭之后见面,对吧

杨:告诉我时间地点

 

就这样,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去食堂吃午饭。毕典菲尔特和瓦列也都在,两人刚上完体育课,依然大汗淋漓。他买了午饭,和他们一起坐下。

“利,你还能记几次过啊?”毕典菲尔特问道。

“无论我拿多少记过,都不足以降低我的排名,所以你不用担心,”杨嚼着满嘴的薯条说道。

“顺便,恭喜你们昨天的收获,”瓦列说。

“我其实没做什么。”

“我猜你是没有,但还是要祝贺一下。”

“你们去年有打到什么吗?”

“没。但离开学校一会还是挺开心的。”

杨半是附和地点了点头。他宁愿离开学校去一个不是新无忧宫的地方,但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也用不上鹿肉。”

“你今天上午错过了体育课的大好时光,”毕典菲尔特说道。

“那是自然。”

他开始描述今天的训练,杨很高兴自己完全睡了过去。与毕典菲尔特和瓦列坐在一起还是挺不错的,除了帝国军校的日常生活,可以完全不用理会其他事情。但最终他还是吃完午饭,看了看手机。

 

罗严塔尔:等你吃完午饭,我可以在鹰首公园和你碰面。

 

鹰首公园严格来说在校园外。虽然对公众开放,但有很多僻静的小道可以避人耳目。这是个战术性的选择。杨能理解罗严塔尔为什么不说在寝室碰面,尽管那样会方便得多。杨希望罗严塔尔会记得带上他的外套——他不常需要那件制服,但他肯定需要储值卡。

杨告别了瓦列和毕典菲尔特,离开学校,向公园走去。这天晴朗而凉爽,树上仅存的秋叶摇摇欲坠,仿佛每一缕风都在侵蚀它们剩余的生命力。罗严塔尔在公园门口等他,若无其事地倚在砖墙上,手臂上挂着杨的军礼服外套。见到杨走近,他直起身子,伸手把外套递给他。

“谢了,”杨说道。他接过外套,从口袋里摸出储值卡,举了起来。“我找的就是这个。”

罗严塔尔没心情笑,只是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沿小径走去。杨把储值卡塞进裤袋里,外套搭在肩上,跟在罗严塔尔几步后。他们默默走了很久,沿着一条岔路走了大约半公里进入树林,罗严塔尔才认为他们足够安全可以说话了。

“你和米达麦亚谈过吗?”他问道。

“没,怎么了?”

“他不知道你看到了,”罗严塔尔说。

“哦。”米达麦亚当时确实闭着眼,但杨以为自己开关门的声音挺明显的。看来当时米达麦亚心思全在别处。“我没回来,他觉得奇怪吗?”

“我告诉他说,你可能坐在床上睡着了。”

“这后来基本上成了事实,所以你在这方面可以问心无愧。”

“在这方面。”罗严塔尔的声音冷酷无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说。“哎,罗严塔尔,你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为什么不会?”

“什么叫‘为什么不会’?”

罗严塔尔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你那样做会很合理。”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我被开除,你就会自动成为首席。”

“这和那愚蠢的排名没关系!”杨说道,他本不想语气这么强硬的。

“那一定和别的什么事有关系,”罗严塔尔说。“我让你看到了某些令你感到困扰的行为,我为此向你道歉。”

“我没有‘感到困扰’。”

“那就是厌恶吧。以及,我把你的学员置于了可能损害名誉的境地,我也为此向你道歉。”

“罗严塔尔,你能别说了吗?我没有——”杨摇了摇头,揉着后颈。

“你心情不好。”

杨只好放弃他假装没有不开心的原始计划。“我只是心情不好,不代表我就会毁掉你的人生。”

“那我还是要问,为什么不会?”

“你不用问,因为这是个蠢问题。”

“这不蠢。”

“我想象不出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的理由。”

“为了我将来能够避免做出什么事情,而导致这些理由不复存在。”

“我不想站在这里对你发布投降条件,”杨说。“你暗示我的话一文不值,真的很残忍。”

“我很抱歉,”罗严塔尔说道,然后又陷入沉默。

“你看,罗严塔尔,”杨开口道。“就算不说别的,你也可以一样容易地告发我。”

罗严塔尔微微颔首。“相互保证毁灭。”

“你能消停会吗?我先这么说,就是担心你那固执的脑子只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但这根本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好吧?”杨停顿片刻,试着平复自己的沮丧,脚底在小径上刮蹭着,踢起面前潮湿的落叶。罗严塔尔什么都没说,于是杨继续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因为我信任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救过我的命。我不会把这些都弃之不顾,就因为……”他声音低了下去。

“我道德不检点?”

杨在小径上停下,站在罗严塔尔面前。“我不是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杨说。“我不在意你是同性恋。或者米达麦亚。”

罗严塔尔抱叠双臂,意欲辩解。“但你在生气。”

“你不理解——”

“不,”罗严塔尔说。“我觉得是你不理解。我不小心将自己置于了可能损害名誉的境地。你能控制我,而且你在生气。这是个危险的组合。”

“我不是对你生气,”杨说。他试着放松,刻意地让肩膀松下来,仰望着天空。“我保证。”

“那就是米达麦亚?”

“不是。”

“那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理解。”

“比起对你,我对自己更生气。”

“我想象不出为什么。”

杨花了点时间努力找到准确的措辞,让罗严塔尔无法误解,尽管罗严塔尔似乎在故意误解杨说的所有话。“我过去一整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杨说。“我应该为此向你道歉,因为我真的没理由这么蠢。”

“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罗严塔尔很小心地说道。“你没有任何不当的行为。”

“新年那天,”杨开口道,然后听见罗严塔尔倒抽了半口气。“你是想要吻我,对吗?”

罗严塔尔迟疑片刻,然后答道:“我不该那样做的。”

“我没理解当时在发生什么,”杨说。“我……”他深吸一口气。“你应该在我清醒的时候再试一次的,就是这样。”

“哦。”罗严塔尔闭目片刻,仿佛他在经受生理上的痛楚。杨继续说了下去。

“我猜——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事——我理解不了——”杨用手捋了捋头发。“我很蠢,好吧。然后我一整年都在琢磨这是什么情况,而我们俩又什么都不能说,然后现在又发生了这事。就是这样。不是你的问题。”

“威利——”

“别,”杨说。“求你了。”他没有对上罗严塔尔的目光,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米达麦亚远没有我这么蠢。”

“对不起。”

“别道歉了。你没有——你什么都没做错。”他耸了耸肩,虽然心情痛苦,但平静了一些,因为现在他们俩之间的事终于说开了。“你可以拥有这个。”

“那,谢谢你,如果你不让我道歉的话,”罗严塔尔说道,尽管他语调里有一丝犹疑。“有了你的准许,我好像感觉反而更糟糕了。”

“为什么?”

“因为感觉像是在认输。”

“不是所有事情都是战争游戏,”杨说。“就算是的话,我也不想玩。”

“为什么?”

杨叹了口气。“我不瞎。我有看见你和米达麦亚在一起时的样子——他让你快乐——你也让他快乐——我不会试图去夺走它,就因为……”他微微转过身去。

“我以为我真的让你感到厌恶,”罗严塔尔说。“我以为我真的越界了。”

“什么,昨晚吗?”

“昨晚,还有新年那天。”

杨摇了摇头。“我要是当时说清楚就好了,我只是困惑而已。我应该是想对你说些什么,但又想不清楚。你没有让我感到厌恶。我甚至都不觉得你能让我感到厌恶。”这话可能说得太过了,太接近于承认自己依然还有感觉,这或许是不可接受的。

但罗严塔尔微微一笑。“也许我会尝试,就是因为只有你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罗严塔尔——”

“别担心了,冯·利,”罗严塔尔说。他们之间表面上的距离感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但罗严塔尔的语气现在更温暖了。他瞥了一眼杨,似乎在寻求他的认可。

“我觉得这样问很蠢,但我还是得问,因为我显然搞不清楚状况,除非有人当面告诉我。”杨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如果你想的话。”

“嗯。我想的。”

罗严塔尔于是笑了,这是个真诚的表情。“好。”

“而且你信任我?”

“对。”

“好。”杨又踢起了地上的落叶。“你可能应该告诉米达麦亚我知道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罗严塔尔微微蹙眉,他讳莫如深的天性又开始充分显现。

“我觉得这会让他好过一点。而且我觉得米达麦亚不会喜欢生活在我们构建的谎言中——他是个诚实的人。”现在杨与朋友们共处时,会不可避免地感觉自己像个电灯泡,他对此并不期待。但这总比没有朋友要好,而他感觉自己刚刚与这种命运擦肩而过。这场谈话一直像是在刀刃上行走。

“你应该告诉他。”

“什么?不要。”

“他是你的学员。”

“你才是那个——”杨叹了口气。“你去告诉他。如果他之后想来跟我谈什么话,那是他的权利。”

谈话停顿了一瞬。“我可不可以问,你还好吗?”罗严塔尔用杨前阵子说过的话反问他。

“你可以问。”

“你还好吗?”

杨呼出一口气,如果他心情好一些,那或许会是一声轻笑。“我不知道。我只想——没什么。”

“怎么了?”

“这不是我可以假装不存在的事,所以我也无法回到幸福的无知之中。”

“你是学历史的。那不就是想要了解世上发生之事的真相吗?”

“历史只是由被记载下来的事情构成的,”杨回答道,想起了那些虚构的战役。“这种事——你不会记载下来。未来的人可以假装它不存在。但我不是——我是亲眼见证的。没事。”

“我可以再也不提这事,如果你想的话。”罗严塔尔这么说也是有趣,因为杨已经以为他们不会再谈起这事了。不过,既然罗严塔尔打开了这扇门,也就给了杨一个不把它关上的机会。

杨摇了摇头。“不,那样不会更好。”正是因为他们不把话说清楚,他才会陷入这尴尬的境地。“如果米达麦亚让你快乐,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懂的。我没事。”杨感觉尴尬得不行,但他还是在努力说明,即使自己的嫉妒心——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他对自己承认的话——无可避免而昭然若揭,他也不会借着它找不痛快。

“你在情感上还真是很成熟呢,”罗严塔尔说道,这倒确实把杨逗笑了。

“我大概不会这么描述自己。”他顿了顿。“你也还好,对吧?”

“当然。”现在危机大体已经解除,罗严塔尔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淡定。

“你之前好像吓到艾齐纳哈了。”

“我想,你如果要举报我,应该会先和他说。”

“为什么?他好像挺喜欢你的。而且我觉得他本来就知道。”

“我有这么明显吗?”罗严塔尔皱着眉说道。

“我可说不好。也可能他是在说什么别的事。我不知道。他比你还让我搞不懂。”

“这显然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我很高兴能告诉他,我已经解决好我们之间的问题了。”杨想换个话题,而他转换话题的方式圆滑得像一场车祸。“那,关于下周六的安排,我在想,也许应该把大家分成两队……”

Notes:

————作者按————

【在此插入The Killers乐队的“Mr. Brightside”的全部歌词】。选用这句歌词是因为前面关于打猎的那章也是用圣人的名字命名的。 :^)

罗杨粉对于某人的这一行为恨之入骨。某人只是略感抱歉。

 

————译者注————

标题引用的歌是世纪初经典摇滚歌曲,值得一听。整首歌描述了因恋人出轨引发的嫉妒心,副歌第一句歌词是“嫉妒心使圣人投海”(Jealousy, turning saints into the sea),呼应第四章标题《圣塞巴斯蒂安万岁!》。

啊,我们终于来到这一章了。真是感慨万千。

这一次打猎与上一次相同,充满了隐喻与象征:杨厌恶暴力,却被迫参与对无辜生灵的屠戮;他想尽可能没有痛楚地结束暴力,却难以下手,最终错过了时机,反而令他更加自责;而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沉醉于彼此的完美合拍之中,似乎没有杨的这种困扰,也没有意识到他内心的痛苦。三个人本来平静的快乐时光,最终以暴力和杀戮作结。(朋友们。如果你们期待大团圆的结局,请记得这是银英。)

杨对于自己的情感虽然迟钝,但一直都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不会对自己撒谎,也不会逃避自己的问题。他剖析自己情感和思绪的那一段真的很棒。罗严塔尔来和杨谈话时,满脑子都是权力交易、利害分析和“相互保证毁灭”(互相举报同性恋和假名=核威慑策略),而杨则是挖心掏肺地将谈话拉回了正轨,避免了友谊的毁灭。真相是痛苦,也是一种慰藉。压抑自己的感情,成全他人的幸福,这真的是非常杨威利的行为。

这章里还有一小段关于历史和真相的讨论:“历史只是由被记载下来的事情构成的。”这在下一章会进一步展开,而在罗视角《无言会意》的对应章节也会有不同的评述。

Chapter 10: 如何拟玩末世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6 年十月,奥丁

米达麦亚第二天晚上来找杨,在十点左右敲响了他寝室的门。杨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正在看书。他觉得可能是罗严塔尔,便应道:“进来吧;门没锁。”

米达麦亚打开门,礼貌地无视了房间里的凌乱和杨的穿着。“哦,嗨,米达麦亚,”杨看到来人后说道。“呃,你如果想坐的话,就把那堆东西放地上吧,”他说着,指了指椅子上一叠夹杂着垃圾的纸张。

米达麦亚关上门,照杨说的做了。“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哪里,没事的,我只是在写作业。”

“你可能应该把门锁好。”米达麦亚说。

“我睡觉前通常会记得锁门。而且我出门时总是会锁。”

“通常。”

杨坐起身来,扮了个鬼脸。“你最近有在考虑锁门的事?”米达麦亚肉眼可见地脸红了。“看来罗严塔尔跟你说过了。”

“是的。”

“介意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吗?”

“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告诉我说,你撞见我们了,但你会小心行事的。”米达麦亚听起来有些恼火。

“有什么问题吗?”杨问道。

“他应该立刻告诉我的。”

“告诉你可能也没什么好处。他只是想让你不用焦虑。”

“你本可以立刻告诉我的。”

“说句公道话,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进门的时候动静挺大的。你只是,呃,在忙。”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这场谈话没有他与罗严塔尔的谈话那么尴尬,但杨还是不想拖得太久。不过,他早已知道这场谈话会发生,所以有时间控制好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从而能在米达麦亚面前呈现一副理性的外表。“你们都是我的朋友,那样对待朋友真的很糟糕,而且如果有个丑闻说,一年级和二年级的首席被举报从事非法行为……”杨耸了耸肩。“我是不会举报的,但就算我真的举报了,别人看到这种情况就会问:谁能渔翁得利?这也会让我很难看,不是吗?”

米达麦亚皱起了眉。“这不好笑。”

杨刚才一直试图保持轻松的语气,但看到米达麦亚对此并不高兴,他便换作了更加认真而富于同情的语调。“确实不好笑。哎,米达麦亚,你是我朋友。我希望你能快乐。如果和罗严塔尔在一起能让你快乐,我没理由阻止你。你就自己当心点,好吗?”

“你不觉得这是不对的?”

杨揉了揉额角。“如果要我对这问题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大概吧。”他叹了口气。“这是违法的。但那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怎么想真的不重要。”他有些不高兴了,但或许他宁愿米达麦亚认为他是对这话题感到困惑,而不是对这场地下恋情的两位参与者有什么复杂的个人情感。

“我能说句话吗?”米达麦亚问道。“以及,请别误会我的意思。”

“当然了。我不是你的上级。”

“我确实信任你,但我不喜欢处于这种必须信任你的境地。”

“我很理解,”杨说。“罗严塔尔也为这事和我争论了一会。”

“然后你们得出的结论是?”

杨背靠在墙上,把双臂枕在脑后。“罗严塔尔手上也有我的把柄,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

“真的?怎么会?”

“你没问‘是什么’,真是太善良了,”杨说道。“去年,我喝得很醉时,出于友谊与他分享了一些关于我过往的信息。他在这件事上一直表现得很绅士。不管怎样,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我可以把同样的信息也分享给你,这样我们就扯平了。你也就不必信任我了。”

米达麦亚摇了摇头。“你不用这么做。”

杨笑了。“你是个诚实的人,渥佛根·米达麦亚。反正我将来某天肯定会喝多以后主动告诉你的。我信任你。”

“诚实这个词有点太过了。”

“什么意思?”

“我要为这事撒谎到死了。”他的语气如此沮丧,杨不禁探身向前,盯着他看。

“这让你很困扰吗?”

“怎么可能不困扰?我这辈子从来没对父母撒过谎。”

杨考虑了一会。他不想给米达麦亚倒一通陈词滥调,因为他觉得那不会有什么帮助,而且他也没法说自己的情况(因为他父母都过世了,而且他也不想把自己扯进这话题里),但他还是得说些什么。“米达麦亚,你听我说,”他开口道。“我觉得——这世上有不同类型的谎言。有些是用来伤害,有些则是用来拯救。暴力也是一样:有些是用于支配和镇压,有些则是解放的手段。这只是个工具。”

米达麦亚似乎对此不以为然。“但是——”

“你要跟我说,既然我喜欢历史,就应该关心真相,对吧?”

“你怎么知道?”

“罗严塔尔也说了类似的话,不过语境不同。”

“哦。”

“你真的想知道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吗?我不想对你说教。我要是放开来说,真的会停不下来。”

“呃。我历史不太好,”米达麦亚承认道。“你能给我简短地讲一下吗?”

“好啊。”杨想了一会。“每当你观察一段历史,它都是由人写就的。没有什么书是写满了所谓‘真相’而凭空出现的——它都是人们互相叙说的故事,用来给我们的所作所为赋予意义。并且,当某人讲述一个有意义的故事时,他们总是有自己的目的。即使某人说的所有话都是严格意义上的‘真实’,你还是要看他们有什么话没说,然后你得自己判断他们表达的主旨是否‘正确’。”杨挠了挠后脑勺。

“我觉得生活中是有真相的:我们在一个自传的行星上,所以太阳会昼升夜降,我们不吃东西就会饿,累了就要睡觉。但我认为事情的真实与否无关道德,而写成白纸黑字的所谓历史未必是‘真实’的,也未必是‘正确’的。”他耸了耸肩。

“如果你为了自救而说谎——那又怎样?你说出这个所谓的‘真相’,结果为此受罪,就是道德上正义的吗?还是说,过得幸福快乐才是正义的?”

米达麦亚沉默了一会。“你是在问我吗?”

“我不知道,”杨说道,随即向后靠回了墙上。“这个问题可能没有真正的答案。但我会说,为此感到负罪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只是平添负罪感而已,而因此说实话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给你招来憎恶,所以你不妨试着让自己感觉好一点。”

“你说起来容易。”

“也许吧,”杨说道,尽管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不希望你向校方自首,也不希望你因为不去自首而自责。”

“那,谢了。”

“我是很自私地想让朋友们留在学校里,而不是进监狱。”

米达麦亚笑了起来。“如果这是自私的话,看来我对这个词的理解一直都错了。”

“这是自私的,还有其他很多事也是自私的。我是个自私的人,米达麦亚。”

“我以为你是个懒人。”

“我有很多恶劣的特质,”杨说。“比如喜欢对我的学员夸夸其谈。”

“我不介意。还有,谢谢你。”

“不用谢我。”

“我觉得没有多少人会愿意保守这个秘密,”米达麦亚说。

杨闭上双眼,头仰靠在墙上。“如果我们角色互换,你会的。”

“我不知道。”

“我知道,”杨说。“你对自己评价很低,我不知道为什么。”

米达麦亚耸了耸肩,没有正视杨。“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

“我觉得,如果你不是我所了解的这种人,我们会很难成为朋友的。如果你觉得我说你这样的人是‘好人’太过了,你想用别的什么词来指代也行。”

“好吧,”米达麦亚说,但杨并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他站起身来。“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不客气。”米达麦亚走向门口。他握住门把手时,杨睁开眼望向他。“哦还有,米达麦亚,”他说。

“嗯?”

“我不是介意你来,但是你可能还是应该当心点,晚上别被人看到独自出入其他男人的房间,好吗?”

米达麦亚畏缩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抱歉。”

“不用担心,”杨微笑着说。“晚安。”

 


 

帝国历 476 年十一月,奥丁

到了下一个周六,生活又恢复了一些正常的模样。杨竭力在内心培养一种情绪,他将其称为对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的“恬然仁厚”,而他感觉这几乎起作用了。他很高兴看到罗严塔尔微笑,他很久都没看起来这么放松了。他们和其他朋友们一起碰面玩游戏时,他能假装什么都没变。事实上,他也必须这么假装。

当他们聚在平常用的练习室里时,罗严塔尔提请大家注意,这引起了毕典菲尔特的不满,因为他想马上开始玩。

“前几天,利有个想法,我觉得很值得认真考虑,”罗严塔尔说。“请他来解释一下。”

“谢了,”杨说。他有些尴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大家讲话,手伸进头发里,他紧张时一向如此。“我在想——如果你们都愿意尝试的话——也许我们应该改变一下玩游戏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瓦列问道。

“我们不是在为了排名而玩,”杨说。“只是为了好玩,对吧?”大家都在点头。“这很好。这也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在想,既然我们不必受限于每周要和不同的人对战,也不是在争夺排名,我们可以试着让对战更真实一些。”

“怎么真实?”毕典菲尔特问道。

“像现实生活一样真实,”杨说。“罗严塔尔提议我们玩个长期作战,让输赢有意义。这样的话,我们就得考虑战斗的全部范围:选择交战的时间地点,要投入多少兵力和舰船,可接受的损失和撤退,怎样才能与主力部队重新会合,诸如此类。”

艾齐纳哈频频点头,瓦列则若有所思。

“这会是什么样的长期作战?”瓦列问道。

罗严塔尔插话道:“我们的训练只是为了打一种战争,不是么?”他问道。“我们应该就模拟这种战争。”

毕典菲尔特咧嘴笑了。“哎,这听起来不错啊。不用再搞古代地球的那些玩意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分成两队,分队可以是固定的,至少直到我们决定改变玩法。然后我们就可以制定长期战略了。”

“大家都赞成吗?”罗严塔尔问道。所有人都立刻举起了手,令杨很是惊讶。

“我想和罗严塔尔一队,”毕典菲尔特说。

“我来做整场作战的导调,”杨立刻说道。

“不行,”瓦列说。“你不能做导调。”

“啊?为什么?”杨问道。他想做导调。

“想想看:如果罗严塔尔领导一队,除非你在另一队,否则那队毫无胜算。”

杨皱起了眉头。“这目的就是为了帮大家提高。你不能就这样马上放弃啊。”

“但你知道我说得对,”瓦列说。

罗严塔尔对着杨讪笑,杨则继续皱着眉。“我喜欢做导调。”

“我们会需要更多人,”米达麦亚也微微皱着眉说道。“否则的话,我不知道这样玩能有多少效果。你看,我们现在只有六个人。如果有两名导调,那就是每队两个人。”

杨轻叩下颌。“你说得对。”他也不是坚决反对招募更多人,但他喜欢他们这群关系紧密的朋友。“我们能找到更多可以信任的人吗?我是说真的能信任的那种,”他说。他仍然不完全确定他们这个小团体是否严格符合帝国军校的规章制度,而他也不想拉进来难以相处的人。

“如果我们拉进来不喜欢的人,总归可以再踢出去嘛,”瓦列说。“我觉得至少还是有几个人可以邀请的。”

“我认识的几个一年级同学可能会喜欢这个,”米达麦亚说。

“一年级,”毕典菲尔特带着有些厌恶的神情说道。杨翻了个白眼。

“艾齐纳哈,你有没有想邀请的高年级学生?”

艾齐纳哈沉吟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杨能得到的反应大概也仅止于此了,所以他笑了笑,随即继续。

“我真的更想做导调,”杨再次说道。

“我觉得找不到还有谁会愿意每场对战都做导调而从不参与,”米达麦亚说,“至少除了利以外。也许等到对战的时候,每队应该出一名代表做每场交战的导调。”

“那就有情报泄露的问题。双方都会有不想让对面知道的保密信息。我们还需要一位中立导调来主管整场游戏,解决争议纠纷。”

艾齐纳哈举起手,然后指了指自己。

杨依然皱着眉。“你愿意做这个?”

艾齐纳哈点点头。

“这大概是我们能实现的最好结果,”罗严塔尔说。“瓦列说得对,你不应该做导调。而且如果我们要让其他学生加入,最好是让我们当中年资最长的人主管游戏。为了确保一切顺利进行。”

杨能理解其中的逻辑,但还是因为自己没当上导调而闷闷不乐。

毕典菲尔特嗤笑一声。“至少我们不用担心他会说出什么机密。”

艾齐纳哈只是懒洋洋地微笑着。

“好吧,”杨说。“如果没有反对意见的话?”大家都没有。他从包里拿出保温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再次开口。“那我们可能应该现在就把分队和初始条件讨论清楚,然后再拉人加入。”

罗严塔尔打开了房间前方的投影仪。“帝国对阵叛军,对吧?”

众人沉默良久。“对,”杨说。“就这样吧。”

“我任命自己为帝国舰队最高司令官,有人反对吗?”罗严塔尔问道。他背靠在墙上,投影仪在他身上映照出涟漪般的光波。他在这光线中看起来气宇不凡——杨没法忍住不去看他。

“那样的话利就是……”瓦列说着,眯起了眼。

“这看起来不太好,”米达麦亚赞同道。

“没事的,”杨说。“斯特汀每次碰到这种情况都让我扮演叛军舰队。这也没什么不同。再说了,罗严塔尔还得考虑他的自尊心呢。”

“所以,没有异议?”罗严塔尔看着杨问道,杨挥了挥手。

“写吧。”

罗严塔尔在电脑上打着字,投影屏幕上变成了显示两栏:第一栏标题为“帝国舰队”,第二栏则为“叛军舰队”。“帝国舰队”下方写着“最高元帅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这似乎有些自命不凡,但罗严塔尔随即在另一边打上了“宇宙舰队司令官扬·冯·利元帅”,引得杨翻了个白眼。

“瓦列,”杨说道,“想加入我这队吗?”

瓦列考虑了一会。杨猜测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在帝国一队会更有声望,但他确实需要队友。而且他觉得瓦列既尊重他的能力,也看重自己是杨的首选。其实他并不是杨的首选——杨更想要米达麦亚或者艾齐纳哈,但不把米达麦亚让给罗严塔尔会很蠢,而艾齐纳哈不参加,所以只好是瓦列了。他性格沉稳,能力不错,这些都是很好的特质。

“好啊,”瓦列过了一会后答道。

“你要给他什么军衔?”罗严塔尔问道。

“上将,”杨答道。

罗严塔尔写下了“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上将”。

“我要选米达麦亚,”罗严塔尔说。“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

“选吧,”杨说。

“欢迎加入,米达麦亚一级上将。”

“你不让我做元帅?”米达麦亚问道。

“你要努力挣得晋升,”罗严塔尔说。米达麦亚给了他一个眼神。

“我说了我要和罗严塔尔一队,”毕典菲尔特说。

罗严塔尔望向杨,杨耸了耸肩。“我没你也能活,毕典菲尔特。”于是很快地,毕典菲尔特也被记为了一级上将。

“这样你就可以从我们带进来的人里面优先挑选,”罗严塔尔说。“相信你会作出良好的判断。”

然后,他们便开始讨论双方的初始装备和阵地。他们并没有双方真实军力的详细信息,但他们可以作出粗略的猜测。他们甚至都没有任何地方的准确航路图,但罗严塔尔拍了拍艾齐纳哈的背,告诉他,这就是他作为作战导调要头痛的事情了。

 


 

帝国历 476 年四月,奥丁

杨的非正式社团扩张到了大约十五人。它依然是个精英团体,由各年级的尖子生组成。他们当中值得一提的有一年级第三名拜耶尔蓝;四年级第五名法伦海特;还有三年级首席菲尔纳。

大多数新来的人都聚集到了罗严塔尔那边,杨并不太介意。杨没法像罗严塔尔那样驭人有术。他很容易就把自己设定为反派,每次说起这事时,罗严塔尔都表示他很高兴杨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不过,他还表示,杨应该更加积极主动。

某个周五晚上,他们坐在食堂里,俯在桌上低声交谈。罗严塔尔说:“你不能光等着我从伊谢尔伦入侵。你应该做点什么。”

“为什么?我们见过叛军舰队扑向伊谢尔伦会有什么效果:完全没有效果。我不想浪费资源。”

“所以为了让这个游戏玩得有意思,我就必须得入侵。”

“然后每次你进犯时,我就能一点一点地把你削弱,”杨耸了耸肩说道。“战争就是这样进行的,不是吗?”

“你都没有努力去赢,真的很让人恼火。”

“我一直很喜欢只是不输而已,”杨说。

此时米达麦亚出现了,他放下餐盘,坐在罗严塔尔旁边。“你们在说什么?”

“冯·利长期以来缺乏抱负,以及他的这种特质正在如何毁掉我们的游戏。”

“我觉得没有毁掉啊,”米达麦亚说。“我玩得很开心。”

“还有,”杨说。“我这人不是没有抱负。”他说这话时笑容满面。“只是有不正当的抱负。”

罗严塔尔扬起眉毛。“那你应该用你那不正当的抱负把这游戏变得更有意思。”

“我会考虑的,”杨说。“我不想把自己逼入绝境。”

“我觉得你被逼入绝境时表现更好,”米达麦亚说。“当你被迫采取行动的时候,你最让人兴奋。”

“兴奋不是这个游戏的全部,”杨说。“而且如果你们想逼我做什么,你们得努力自己实现。”

此时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杨移开了目光。“我们大概不能在这里和你讨论我们的战略,”罗严塔尔说。

杨尽量不去干扰对方的战略会议,因为那样于私于公都是越界,但杨的手下们(主要是菲尔纳)并不耻于偷看艾齐纳哈没遮住的笔记,而瓦列也大大方方地分享毕典菲尔特口无遮拦时说出的信息。当这种谍报活动被发现后,艾齐纳哈开始用精心设计的暗码来写所有的私人笔记,罗严塔尔则开始给毕典菲尔特灌输假情报。杨保有这优势时还是挺不错的,但它没能持续太久。

他并不是真的嫉妒米达麦亚能和罗严塔尔并肩作战,因为和他交手也是种快事,但他还是希望将来能有机会改换角色。他在考虑提议下学年开始时将游戏重置,尝试用不同的分队再玩一次。他不确定这个想法会得到怎样的反响——他打算最后去跟艾齐纳哈提这事,因为这可能应该由他拍板。

既然他有这个打算,杨便决定迁就罗严塔尔,在学年结束前做点冒险的事情。他开始筹划经由费沙走廊对帝国发动全面入侵。他将这些计划付诸实施时,艾齐纳哈对他很不满,因为既然没人在“以费沙的身份”参与游戏,艾齐纳哈作为导调就得负责组织费沙的商船进行防御。这整个操作都让杨心下惶惶——毕竟,他父亲曾是在同盟和费沙之间做生意的商人,而他也实在无法想象波利斯·高尼夫和他家人的船被自治领主编入防御阵型。罗严塔尔的舰队不得不前来保卫他们,于是这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且旷日持久的战斗。

这一切都很好,或者说本来会很好,可是某天,负责战略实践的斯特汀将杨拉到一边,他那时刚结束一场乏味的课堂对战。“冯·利,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斯特汀说。

“是,教官,”杨说。他觉得自己通常比较有把握,知道该如何与斯特汀打交道,所以他并不紧张,但有些困惑。“现在吗?”

“四点。”

由于杨的对战在课上早早结束了,这意味着杨和斯特汀见面之前还有点时间可以酝酿一下。他出门走向草坪,一边想着罗严塔尔的对战不知结束了没,一边看了看手机,发现艾齐纳哈在他忙时一直在给他发短信。

 

艾齐纳哈:嘿,利

艾齐纳哈:很抱歉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艾齐纳哈:斯特汀在问我为什么一直借着练习室

艾齐纳哈:然后我刚看见他查了练习室的记录

艾齐纳哈:所以我把我们的练习游戏告诉他了

艾齐纳哈:然后他问我谁在负责这事

艾齐纳哈:然后他给我发了这封邮件

 

艾齐纳哈附上了一封邮件的截图,上面简单写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供信息。

此致,

西奥多 · 斯特汀上校

帝国军官学校,战略项目协调人

 

艾齐纳哈:所以我估计他要问你这事了

艾齐纳哈:我觉得你应该不会真的有麻烦

艾齐纳哈:但练习室记录里面确实有很多内容

 

杨:谢谢你警告我

杨:不幸的是,斯特汀是真的很不喜欢我

杨:让我们看看这会有多惨

 

杨在外面的草坪上坐下,裤子有点沾湿了,然后枕在书包上,仰望着春日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他们严格来说并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他们本质上是在一间艾齐纳哈以某种方式获得某人准许使用的房间里进行课外学习,没人说过这是违法的。这奇怪吗?也许吧。

好吧。他现在也没法做什么了。如果他有想到他们可能会因此而惹上麻烦,他也许会花更大的力气来保守这个秘密。也就是说,他们会在别的地方碰头,而不是在练习室里。

罗严塔尔终于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他看见杨在草坪上半打着盹,便过来坐在他旁边。杨认出了他接近的脚步声,没睁开眼就问道:“斯特汀有找你吗?”

“怎么了?”罗严塔尔问。

杨一言不发地把手机递给他,上面显示着艾齐纳哈的短信,罗严塔尔读了起来。

等罗严塔尔好像看完了以后,杨说道:“斯特汀要我四点去见他。”

“还有十分钟。你想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谢谢你的好意,但如果要有人背锅的话,我觉得直接由我来背,对大家的伤害都会小一些。”

“你不必成为整个二年级的殉道者。”

“我不是要做殉道者,”杨说。“我的意思是,这可能是最干净利落的处理方式。斯特汀本来就不喜欢我。”

罗严塔尔皱了皱眉。“那,祝你好运。”

“我觉得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挨一顿骂,”杨说。他在草坪上又多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待会一起吃晚饭?”

“当然了。”

“我会告诉你情况如何。不用等我,因为我也不知道这要多久。”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到室内,朝斯特汀办公室走去,留下罗严塔尔一人在草坪上。

杨敲了敲斯特汀办公室的门。“进来,”斯特汀在里面说道。杨拉开门走了进去,向教官敬礼。“冯·利,进来把门关上,”斯特汀说。杨照做了。

“坐下,学员。或者,我应该叫你元帅?”

杨坐在了斯特汀指的椅子上,尽力在他尖厉的语调下保持表情镇定。他什么都没说,迫使斯特汀再次开口对他说话。

“所以,艾齐纳哈告诉我,你们在搞一个小社团,”斯特汀说。“能否给我解释一下?”

“其实不是社团,”杨答道,“更像是学习小组。”

“学习小组。”斯特汀语调平平,透着难以置信。

“学年开始的时候,我的学员,呃,您也教他,渥佛根·米达麦亚,他说他想在课后进行些额外练习,所以我提出为他安排些游戏,让他和别人对战。艾齐纳哈帮我们借的练习室。”

“我看了练习室记录。八月以来,你们几乎每周六下午都在里面。”

“是的,教官。”

“我很难相信米达麦亚会需要那么多练习。他是一年级首席。”

“可能这正是因为他有那么多练习,教官。”杨忍不住说道。

“练习是一回事,冯·利,”斯特汀说。“这是另一回事。”

“我不确定您是什么意思,教官。”

斯特汀把他的电脑转了过来。它显示着艾齐纳哈留在练习室电脑上的各种文件——一张标有部队动向的上次战斗的地图,一张用于估算补给的数据表,还有一条杨打给瓦列的消息,问他怎么看罗严塔尔的调动(这条尤其令杨畏缩了一下,因为它发给的是瓦列“上将”,而署名是冯·利“元帅”)。“这都是什么玩意,利?”

“这是个游戏,教官,”杨答道。他又干巴巴地补充道:“您以前批评过我,为了娱乐罗严塔尔而在幻想里陷得太深了。我还没吸取教训。”

斯特汀看起来仿佛正因杨而头痛不已。“劳烦你解释一下,‘元帅’。”

杨耸了耸肩。“我们互相玩一次性的游戏玩腻了,所以觉得创建一个完整作战会更有意思。选边站队,玩持续性的游戏。我们觉得这样很好玩。”

“然后你觉得自己应该当叛军舰队的领袖?”

杨轻笑了一声。“我想做导调来着,”他说。“我更喜欢那个角色。但我还是被迫玩了。和课上没什么区别,真的。”

“被迫?”

“罗严塔尔想扮演帝国,然后没人愿意当他的对手,除非由我来领导另一队。”

“你这么有人格魅力?”

“教官,我这样说可能显得太自负了,但我的胜负记录比我自己更有说服力。”

“我知道,冯·利。”斯特汀顿了顿。“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你会是首席。”

“那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教官,”杨说道,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不流露出惊奇。

“是的。而在我们所处的世界里,我必须趁着这件事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坐在这把它处理好。”

“为什么会不可收拾,教官?如果是头衔的问题,我可以让大家别再用了。那个只是为了好玩。我觉得其他部分没有违反规定。”

“利,这些头衔让你们看起来像白痴,”斯特汀说。“这就该被嘲笑,我也希望你们别再用了,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

“教官,我不明白问题是什么。”

“艾齐纳哈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数据?”斯特汀问道,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份名为“一月帝国军力补给线伊谢尔伦回廊”的文件。他把它展示给杨看,杨耸了耸肩。

“我不是扮演帝国的,所以您得问罗严塔尔或者艾齐纳哈,但我想他们应该是用了和我一样的方法:我和队友一起开会,推演合理的补给线之类的大概是什么样的,然后我发给艾齐纳哈让他批准在游戏里使用。这些都是编的。不过,我觉得罗严塔尔比我有些优势,因为他能听人们的谈话,读经济预测来了解现在购买的补给,还有观察从奥丁起飞的舰船——诸如此类——然后基于他了解的信息做出假设。”诚然,杨也能以同样的方法逆向分析罗严塔尔一方,并且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但斯特汀此刻不需要这些细节。

“我来这里教书之前,在伊谢尔伦做过几年参谋,你知道吗?”

“不知道,教官。”杨答道。

“我负责所有前线的征调申请——接收进港的补给,根据当日命令派出舰船。”杨没说话,尽管斯特汀顿了顿。“那段经历让我非常、非常了解经过伊谢尔伦的日常补给线是什么样的。”

杨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有点过于接近现实了,冯·利,”斯特汀终于说道。“下至前线贪污的‘可接受损失’。”他摇了摇头。他打开了另一份文件——“二三月伊谢尔伦回廊出口巡逻安排”——然后点了点屏幕。“你说这是预见力,我也相信,因为我不知道一帮玩游戏的军校生怎么会搞到部队动向的绝密信息,而且如果他们真的搞到了,也不至于蠢到把它留在不安全的电脑上,任何有学校管理员账号的人都能直接看到。”

“教官,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和你的朋友们可能有点聪明过头了。”他看着杨。“我大概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教官,您是想要我跟您说谢谢呢,还是说对不起?”杨问道。他知道自己即将耗尽斯特汀对他有限的耐心,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发表议论。

“都不用说,”斯特汀说。他揉了揉额角。“你要明白,你对所有人都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

“我不是很明白。”

“以前我只有在批改你的复盘的时候才会想喝酒,”斯特汀干巴巴地说。“后来你的毛病传染了罗严塔尔,然后是瓦列,然后你甚至开始腐蚀一些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学生。利,你真是让我头疼。”

“教官,对不起,”杨嘴上说着,但脸上微笑起来。

斯特汀双手搁在桌上,指尖相抵。“我不打算阻止你们玩,”他说。“我觉得我也阻止不了。我猜你大概会把你们这个小团体带到别的地方,爱干嘛干嘛。我有说错吗?”

“我不想认为自己是会故意藐视校纪校规的人。”

斯特汀听到这话居然笑了。“你当然不想了。”

“如果您不打算阻止我们,”杨说道,“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你们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很像是关于帝国军优势和弱点的详细信息,然后你们拿这些信息玩游戏,像小毛孩在玩有趣的玩具一样,”斯特汀说道。“所以,我来告诉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你们可以继续玩,但要遵守以下条件:你们只能在安全的电脑上玩,所有消息和数据都要加密,不能对任何参与者之外的人说起这个游戏,艾齐纳哈要把所有的游戏数据和活动记录以安全通讯发给我。我说的是所有数据,过去和将来的都要。如果我在里面看到什么让我引起警觉的东西,或者我想让你们改变游戏走向,你们就要照做,一句话都别多问。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条件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么我们手里有这种信息太危险了,您应该直接禁止我们玩,要么这就是个与现实无关的游戏——我们真的只是在编造而已。我只是不太明白,教官您为什么这么在意?”

“怎么说好呢?对,你们是在编造。对,这就是个游戏。如果你们只是在装腔作势地玩游戏,我会给你们都记个‘自负轻浮’的过,就不用再管了。但事实是,在局外人看来,这可能不像是个游戏,而这些极度准确的信息无论来源如何,都是极度准确的信息。如果这是被别人发现的,可能——”斯特汀顿了一下,看着杨。“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吗,冯·利?”

“教官,我怎么可能给出让您满意的回答呢?”

“好吧。如果这事被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发现了,可能会让我的上级觉得,我是出于某种目的,在向自己的学生提供我曾经有权限接触过的机密信息。”

“哦。”杨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虚构的战役总是与他如影随形,不是么?

“所以这在掩护你们的同时,也是在掩护我自己,”斯特汀承认道。

“您可以直接让我们玩个其它的游戏,”杨说。“或者把我们禁掉。”

斯特汀端详了他一会。杨感觉自己仿佛是显微镜下的虫子。“但另一方面,利,这么多有才华的学生聚在一起主动学习,是很罕见的。我在这里教了五年书,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所以,虽然这违背了我的理性判断,我还是很想看看你们会怎么做。也许,与其让这把火蔓延开来,或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闷烧,还不如让它在我眼皮底下小心地燃烧。”

“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斯特汀说。“你在扮演叛军舰队。你说自己还没吸取教训,还在为了娱乐罗严塔尔而沉迷于幻想之中。你现在可能得吸取这个教训,以防你的幻想开始变成你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你可能得把自己放在魔鬼的位置上玩这个游戏,但如果你开始像魔鬼一样说话,或者跟着魔鬼的调子跳舞,我们就有麻烦了。明白了吗?”

杨点点头。

“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杨说。“我可以走了吗?我应该去确保所有人都明白这些。”

“最后一件事。我在游戏记录里看到,你的舰队试图经由费沙回廊入侵。”

杨抬起头来。“是的。”

“以你个人的意见,这在现实中可能发生吗?”

“我作为游戏参与者之一的个人意见……?”

“你作为一名显然很机敏的战略课学生的个人意见。”

杨思考了一会。“大概不会。”

“为什么这么说?”

“叛军舰队如果不把战线拖得太长,成功的机会要大得多。它很难在费沙真正站稳脚跟,即使它站稳了脚跟,如果它过度扩张到帝国境内,也会很容易击败。”杨耸了耸肩。

“那我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决定这样行动?”

“罗严塔尔想要我更有侵略性,而我自己希望学年结束时能重置游戏。主要是为了好玩。”杨顿了顿。“我认为您当下不必担心费沙回廊,但只要叛军舰队中有一个很有人格魅力和野心的人,这就会成为问题。”

斯特汀点点头。“我理解了。”

“如果我真的在帝国指挥部的高层,然后注意到伊谢尔伦另一端叛军巡逻部队突然变少了,我可能会开始担心费沙。但这只是猜测。”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猜测,”斯特汀说。

“谢谢您没有给我记‘自负轻浮’的过,教官。”

斯特汀阴沉地笑着。“别搞得不可收拾,冯·利。”

“当然不敢,教官。”

Notes:

————作者按————

“末世”是小说《无尽的玩笑》里几个角色玩的一种游戏,通过打网球来模拟全球热核战争。是的,我知道把《无尽的玩笑》里的一个次要情节点当作同人小说的一个章节标题。这种行为是这个星球上最糟糕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但我一向如此而且也不会停止。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应该每隔三秒钟就响起一个警报,说“作者又在跑题逼逼赖赖什么‘文本的本质’了”。幸运的是,杨威利是绝佳的作者传声筒,甚至在原著中也是如此。他超棒。

 

————译者注————

The Decemberists乐队的歌Calamity Song描绘了“末世”这个游戏,有兴趣可以看MV。

我非常非常喜欢杨与米达麦亚的对话,引用了杨的经典台词“两种暴力”,关于历史真相和道德正义的探讨也都很有见地。在杨看来,唯一不证自明的道德命题就是人类生而平等,个人的生命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可侵犯,这是一切行为的道德评价基准。暴力与谎言本身并无所谓正义或邪恶,而是取决于它为谁服务:是强权暴政、陈规礼数,还是个体的自由与幸福。可惜米达麦亚没有听进去,如果能听进去也就不是米达麦亚了。

杨:我是个自私的人。米:???

米:我不是好人。杨:???

(罗:杨你可以再自私一点嘛。米你可以再坏一点嘛。)

杨的帝国军校学习小组正式成立,众多熟人悉数登场。寥寥几笔的群戏也很精彩。四届志同道合的帝国将才共聚一堂,未来的元帅府已经凑齐了一半,和同盟的作战计划也初具雏形。现在是游戏玩个乐,铺垫的则是将来血淋淋的现实。

斯特汀的形象愈发立体,虽然思维无法突破帝国军人的桎梏,能力也有限,却是一位爱才惜才、为学生着想的老师,而且还有些幽默感(杨也是老阴阳人了,非要在教官耐心的边缘疯狂试探)。

杨:教官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搞事情,什么发表演讲、当叛军元帅、从费沙进攻帝国,都是为了博罗严塔尔一笑,真的(那么问题来了,罗严塔尔是褒姒还是杨玉环)

Chapter 11: 汝可曾思及四足之鱼?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8 年十一月,奥丁

“嘿,罗严塔尔,让我进来,”杨一边说道,一边敲着罗严塔尔在四年级宿舍楼里的寝室门。米达麦亚靠在几步之外的墙上,带着好笑的神情看着这场面。

“他又闹情绪了,”米达麦亚说道。他声音够轻,罗严塔尔在门里听不见。

“罗严塔尔!”杨又说了一遍,敲得更用力了些。“我知道你在里面。”

“就不能让人家安安静静打个盹吗?”罗严塔尔在房间里喊道。

“你从来不打盹。开门。”

“我在这个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见。”

“现在才六点,”杨说道。“来嘛,别闷闷不乐毁掉一整个晚上。”

“我没有‘闷闷不乐’。”

“那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描述你自己这副样子,”杨说道。“来嘛。”

米达麦亚翻了个白眼。“罗严塔尔,开门。”

门里没了响动。米达麦亚笑了笑,然后在自己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小心地平衡着手里的包裹。他掏出钥匙串,摆弄了一会才找到他想要的那把钥匙,然后把它插在罗严塔尔门上,打开了锁。

“你怎么会有这个?”杨在米达麦亚推开门前小声问道。米达麦亚只是对他咧嘴一笑。

他们走进了罗严塔尔的房间。“生日快乐!”杨说。“二十岁的感觉怎么样?”

罗严塔尔坐在床上,穿着白色正装衬衫和军校生裤装,腿上摊着一本书,窗台上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饮品。他看着朋友们走进来,脸上的表情接近于恼怒,但还不完全是。

“我不过生日,”罗严塔尔说。

“我们过,”米达麦亚说。“我们给你带了点东西,然后我们要带你出门找点乐子。”

“乐子。”罗严塔尔听起来毫不兴奋,但他没有认真地反对,似乎也就相当于他向杨和米达麦亚承认,自己见到他们还是高兴的。

杨把手里细长的包裹递给罗严塔尔。罗严塔尔把它放在自己膝上,然后双腿一摆,从床上坐到床沿。“你真的不该送我东西。”

“我现在当斯特汀的助教能挣点钱,而且也没什么更好的地方可花,”杨说。“打开吧。”

“你肯定能花在别的地方,而不是花在我身上,”罗严塔尔说着,但还是打开了包裹,剥开粘着胶带的纸板,露出一柄带着剑鞘的护手刺剑。罗严塔尔拿起它,在手里转了几圈。

“以防你哪天要决斗,”杨挠着后脑勺说道。“你就得要求用剑而不是用手枪了。”

“你觉得我会要决斗?”罗严塔尔问道。他拔剑出鞘,在拇指上试了试剑刃。

“总是有所准备比较好。而且就算你不用决斗,你也可以把它挂在墙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罗严塔尔举起剑,剑尖落在杨的下巴下方。杨被这举动搞得有点脸红,但没有退却。“谢了,”罗严塔尔说道,用剑轻轻点了点杨的下颚,然后收回剑鞘。杨揉了揉下巴,以确认自己没被真的割到,但他其实没事。

“我的礼物对别人没那么致命,但对你自己可能更加致命,”米达麦亚说。他递给罗严塔尔的显然是一个用纸包着的瓶子。

罗严塔尔朝他微笑。“可能在日常生活中更有用,”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米达麦亚送的威士忌酒瓶上的包装。“好酒。谢谢。”

“不客气。”

“你想现在就开吗?”罗严塔尔问道。

“如果我要求把自己送你的酒立刻喝掉,那我还真是个差劲的送礼者,”米达麦亚说。“我们出去吧。我请客。”

“你这真是在考验我,”罗严塔尔说。

“如果过生日真的让你这么困扰,那就假装我们像平时随便哪天出门一样,”米达麦亚说。

罗严塔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话说回来,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

“我作为斯特汀的助教可以查看学生档案,”杨说。“现在这种事可没法瞒着我了。”

“这好像是个安全漏洞,”罗严塔尔说道。他穿上了制服外套。

“可能吧,”杨说。“但我能用这个信息做什么呢?”

“给所有一年级学生寄生日贺卡,”米达麦亚说。“你准备好出门了吗?”

“我们去哪里?”罗严塔尔问道。

“约瑟夫的酒吧。”米达麦亚回答的酒吧在校园外,帝国军校的学生们经常光顾。

他们走出宿舍,凛冽的冬风瞬间扑面而来。太阳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西沉,轻扬的雪花纷纷飘落。他们三人为了走这段路,都把制服外套拉起来遮住口鼻,黑色冬季毛线帽拽下来遮住耳朵,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米达麦亚在杨和罗严塔尔前面倒着小跑,时常因没回头看路而一脚从人行道踩到马路上。他每当踏入路灯的强光之中时,红彤彤的脸颊都映照得发亮。

约瑟夫酒吧是个有点昏暗肮脏的地方,周末总是挤满了学生(但今天是周四),装饰着全帝国上下任何酒吧都能找到的刻奇纪念品:兽头标本、老照片、起来很假的剑,诸如此类。三个人坐进酒吧后方的卡座,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并排挨着。杨坐在他们对面,把多余的空间为己所用,背靠墙横坐着,脚跷在软垫长椅上。

服务员是一位年纪较长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用“工装”形容最贴切不过的裙子,走到他们面前。“小伙子们要来点什么?”

米达麦亚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桌上,咧嘴笑道:“小姐,我们是来给这人过生日的。”他推了一把罗严塔尔的肩膀。罗严塔尔朝服务员挤出一个阴冷的微笑,然后点了一轮啤酒。

“还有,我能点盘薯条吗?”杨问道。

“没问题。”服务员消失了,一分钟后便端着第一轮酒水和薯条回来了,杨把薯条推到桌子中央,让大家分享。

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说的都是些平淡的话题,主要是米达麦亚在怂恿杨,试图让他抱怨批改战略课复盘有多糟糕。

“也没那么糟糕,”杨说道。“他们才一年级。我相信他们会提高的。”

“不,他们不会的,”罗严塔尔说。

“你不必这么刻薄。再说了,我批改的大部分是工程专业学生的作业。他们不需要那么多战略练习。”

“他的意思是,你被分进我们战略班,是逃过了一劫,”罗严塔尔对米达麦亚说。

“你觉得历史专业的学生会好点吗?”

“他们至少对帝国语言的掌握可能会好点,”杨干巴巴地说道,透露了他最大的批评意见。

米达麦亚笑了起来。“确实,做太多数学题会让大脑管语言功能的那部分烂掉。”

“我觉得你喝得可能有点太多了,”杨看着米达麦亚的第二个空杯子说道。

“没这回事。”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坐得很近,两个人的腿肯定在桌子下面紧贴在一起。罗严塔尔漫不经心地将手臂伸展在长椅靠背的顶端,当米达麦亚往后靠的时候,他的指尖就可以轻轻触碰米达麦亚的肩膀。杨敏锐地没有去看他们,而是从他侧面的有利位置观察着房间,每当他紧绷起来好像服务员要走过来时,罗严塔尔的手便会奇迹般地处在一个不那么危险的位置上。

他们持续不断地喝了一会酒后,杨和米达麦亚比较醉了,而罗严塔尔非常醉。他并不是酒量不好,只是喝啤酒的速度比他俩都快,而且似乎对酒有着无穷无尽的欲望。

“你说,罗严塔尔,你为什么不喜欢过生日呢?这不是挺开心的吗?”米达麦亚问道。

“我生日时从来没发生过好事,”罗严塔尔说。“而且明天我醒来时会头痛得要命。”

“你回去以后多喝点水,”杨嘟囔道。

“我觉得你生日时还是发生过好事的,”米达麦亚说。

罗严塔尔微微转过身来看着他。“什么事?”

“你出生了。”

罗严塔尔哼了一声,极尽嘲弄之能事。“客观来看,这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

米达麦亚畏缩了一下。“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真的。”

“哦?”

“别引人恭维你了,”杨说。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罗严塔尔注视着酒吧远处。

“那你是什么意思?”米达麦亚逼问道。

“陈述事实。”

此时谈话蒙上了一层阴霾,米达麦亚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杨,而杨无助地耸了耸肩。每当罗严塔尔闹情绪时,没什么办法能让他摆脱情绪,除了把他灌醉(而现在他已经醉了)或者等他自己好转。

“我觉得你和我对于事实的理解不太一样,”米达麦亚终于说道。他在座位上向后靠了靠,足以使头碰到罗严塔尔伸展的手臂。罗严塔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米达麦亚的一绺头发。

“我小时候,每当我过生日,我父亲都会带我去母亲的坟墓,”罗严塔尔在漫长的沉默后说道。“‘这是你的错,你要是从未出生就好了’,诸如此类。”

“她是在你出生时去世的吗?”米达麦亚问道。

“不是的,不是难产。”罗严塔尔轻笑一声。“她自杀了。”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罗严塔尔说道。“玛林道夫告诉过你么?”他望向杨。

“没,她什么都没告诉我,”杨答道。“除了对我说,等我有了妻子,一定要信任她。”

“哈。这世上没有所谓可以信任的女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米达麦亚问道。

“我母亲是个年轻女人。我父亲是个年长男人。他有钱,她想要钱,所以他们就结婚了。”罗严塔尔闭上双眼仰靠在椅背上,这是他从杨那里学来的姿势。杨看着他说话时喉咙的动作,听着他语调中的紧张。“我父母都是蓝眼睛。我出生时,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母亲有个黑眼睛的情人。”

“我不认为——”杨开口道,但米达麦亚摇了摇头让他闭嘴。

“她试图把我的眼睛挖出来,这样就没人会看见了,”罗严塔尔说。“显然有人在她下手前阻止了她。后来她自杀了,因为她无法面对自己带到世上来的产物。”

桌上一片寂静。米达麦亚低头盯着自己的啤酒。杨盯着桌子对面的罗严塔尔。

“这故事是谁讲给你听的?”杨问道。

“这重要吗?”

“重要。”

“我父亲很喜欢讲。不厌其详。”

“你相信他的话?”杨问道。他向前俯在桌子上,将啤酒杯推到一边。

“这就是事实。”

“这不是事实,”杨说道。“这不是事实。”他摇着头,感觉又晕又醉,但对此深信不疑。

罗严塔尔睁开双眼看着杨。“你又不在场。”

“而你绝对不可能记得,”杨说道。

“但我父亲记得。”

“那他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个故事?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很痛苦,想让我明白我做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米达麦亚插嘴道。“你当时只是个婴儿。”

杨的舌头在嘴里不听使唤,但他必须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听着,罗严塔尔。我有个不一样的故事,”他说道。“有个男人总觉得自己妻子在出轨,他日思夜想,让妻子感到愧疚,感到被憎恨,而她可能根本都没有出轨。她没法离开那男人,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而且还怀着孕。孩子出生时,两只眼睛颜色不同。这是有概率发生的!但那男人认为这就是她不忠的证据。他酗酒,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无法忍受,最后自杀。那男人不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所以他怪罪于妻子,怪罪于儿子,还讲了个故事让它感觉更真实。”说完这番话,杨感觉有些喘不上气。“这可能也不是事实,但比另一个故事更准确。”

“你什么都不知道,”罗严塔尔说。有史以来第一次,杨在罗严塔尔的语气中听到了真正的恶意,但他没有退缩。

“你也不知道,”杨说道。

“我知道我的父亲。”

“而我知道你不应该听恨你的人说的话。”

“我还能听谁的?”

“如果你不想听我的,就听米达麦亚的,”杨靠回墙上说道。

“你也想给我讲个关于我身世的奇幻故事?”罗严塔尔转向米达麦亚问道。

“我觉得你出生是件好事,”米达麦亚摇着头说道。“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是个奇幻故事。”

“不是的,”杨说。

“噢,我有个好故事,”罗严塔尔说道,他的情绪突然不只是伤感,而是变得更加险恶。“既然我们都在编造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我也来讲一个,主角是我们的好朋友,扬·冯·利。”

“罗严塔尔,”米达麦亚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的调子。

“没事,讲吧,”杨说道。“我很想听听真相。”

“我遍读了费沙的报纸,你知道吧,”罗严塔尔说,“为了我们的游戏。我主要在找经济数据。你经由费沙回廊入侵的时候,艾齐纳哈让我汇编了一份在费沙经营的商船名单。”

“你在说什么?”米达麦亚问道,他是真的很困惑。

“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些商船,我得往回翻好几年。不是每个人的舱单都会出现在每份报纸上,”罗严塔尔继续道。“然后有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望向杨,直直地盯着他。“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别说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说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玻璃杯震得叮当响。“差不多得了。”

罗严塔尔望向他。“哦,你不想知道?”

“不,”米达麦亚说。“我不想。”

“好吧,”罗严塔尔答道,然后没再说话。桌上再一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杨看着米达麦亚,有些抱歉地耸了耸肩。他并没有生罗严塔尔的气——他可能不该谈论他的过往而激怒他。杨知道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而今天又是个敏感的日子。

“我们走吗?”米达麦亚问道。“有点晚了。”

“可能是该走了,”杨说。

罗严塔尔沉默着。米达麦亚示意服务员过来,然后付了帐。

他们三个走出酒吧来到街上,每个人都踉踉跄跄,只是程度不同。罗严塔尔晃得实在太厉害,米达麦亚不得不架着他,于是杨架着罗严塔尔另一边,算是精神上的支持。雪下得更大了,他们抬脚时,脚印几乎瞬间就从人行道上消失了。

“冷得要死,”米达麦亚低声嘟囔道。

“没几步路了,”杨说道。“加油。”

他们把罗严塔尔拖到他寝室,米达麦亚再次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罗严塔尔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怒目而视,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门。杨和米达麦亚在走廊上尴尬地站了片刻。

“我送你回三年级宿舍,”杨说。

“为什么?”

“我们应该谈谈。”

米达麦亚皱起眉,但点了点头,于是杨跟着他走出门外,回到寒冷之中。他们在三年级宿舍门口站了一会,门廊外风雪呼啸而过,在宿舍灯光的映照中划出一道道纯白。

“你在生罗严塔尔的气吗?”米达麦亚问道。“我代他道歉。”

“不用,没事的,”杨说道。“如果他能记得这些,他早上会道歉的。”

米达麦亚点了点头。“他母亲的事情真惨。”

杨把毛线帽从头上扯下来,在手里揉成一团。雪花纷扬飘落,在他的黑发上融化。“是啊。哎,米达麦亚,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你不用告诉我。”

“不,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我警告过你,我某天晚上会喝醉了告诉你的。”杨耸了耸肩,凝视着外面的皑皑白雪,它们在三十步外消失在黑暗的虚无之中。他语调平淡地逐一讲述了事实。“我名字不叫扬·冯·利。是杨威利。我不是费沙人。我来自海尼森。我父亲是个在那里和费沙之间做生意的商人。他的船爆炸以后,留下了很多债务。你知道,费沙的法律规定,任何从贷款中获益的人都有责任偿还贷款。我作为我父亲的儿子而获益,过了许多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们要让我担责。发了个我的逮捕令。所以我逃跑了。”杨耸了耸肩。“整个故事就是这样。没什么刺激的。”

米达麦亚用一种可能是怜悯的眼光看着他。“我很抱歉,”他说。

“没事的。我信任你。还有罗严塔尔。”

“即便他刚才想要……?”

“如果刚才告诉的人不是你,他是不会说的,”杨说道。“他有时候会刻薄,但他不蠢。但还是谢谢你试图保护我。”

“真是一团糟。”

杨不知道米达麦亚到底指的是什么,但他说:“是啊。”

“我明天肯定会头痛得不行。”

“多喝点水,”杨再次说道。

“我觉得已经来不及了。”米达麦亚摇了摇头,然后神色变了,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哦,利,我想问你来着——”

“什么事?”杨问道。

“你想寒假来我家吗?”

“我觉得玛林道夫一家会邀请我,”杨说。

“我知道,所以我先来问你。”

“为什么?”

米达麦亚低头皱着眉,踢了一脚门边的雪堆。“这会帮我很大的忙。可以吗?”

杨盯着他,不是很理解。“你能解释一下吗?”

米达麦亚叹了口气。“我爸妈让一个女孩住在我家里。我只是需要有个人,怎么说呢,分散一下注意力。你能帮忙吗?”

杨用手捋了捋头发。“分散注意力?”

“或者说做个缓冲。你懂的。有个其他的话题,就不用总是关注我了。”

“为什么不问罗严塔尔呢?”

“他会拒绝的。而且我不觉得——”米达麦亚又摇了摇头。“看上去会不太好。”

“我看上去就好?”

“是啊。你懂的。”

“我能考虑一下吗?我挺喜欢玛林道夫一家的。”

“但你暑假一直在他们家啊。”

“我们学年结束毕业以后就要立刻服役。”

“如果你来不了,我也理解。”

“就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帝国历 478 年十二月,奥丁

最终,杨还是礼貌地回绝了玛林道夫一家的寒假留宿邀请,但同时表达了诚挚的遗憾,并表示他至少会去他们家做一天客。他确实喜欢伯爵,而且非常喜爱现在九岁的小希尔德,尽管他无法理解他们两人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竟会一直邀请他来过暑假和寒假。但米达麦亚对他的请求如此恳切,杨还是忍不住答应了他。

他敲了敲米达麦亚的寝室门,手里提着他轻装的旅行包。房间里有些轻微的动静,然后米达麦亚的声音闷闷地喊道“等一秒钟”,但杨等了大约三十秒,米达麦亚才来把门打开,看起来有些凌乱。罗严塔尔坐在桌前,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着。

杨走进房间,把门在身后带上。“在道别呢?”他语带讥讽地问道。他每当觉得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不够小心时都会用这种语调。

“只是在打包,”米达麦亚说道,然后清了清嗓子。

杨把自己的包扔在床上,然后坐了下来。“罗严塔尔,你什么时候走?”他问道。

“在你们之后,”罗严塔尔说道,然后没给出更多细节。这并不令杨感到意外,他只是点了点头。

“如果你决定提前回来,跟我说一声。我至少可以编个借口来找你。”

“你要抛弃我?”米达麦亚问道。

“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也会这么做的,不要否认,”杨说道。

“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到这里,”罗严塔尔说。“我会尝试享受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假期。”

“你不用把这事说得像死刑判决一样,”米达麦亚说道。他回到真正的打包工作上,把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整齐地叠好放进旅行包里。他的行李比杨的还轻,因为他们是去他家,他大部分不是制服的衣服都在家里。

床头柜上米达麦亚的手机响了,杨看了一眼来电人便把手机扔给了米达麦亚,他熟练地接住并接了电话。这让罗严塔尔和杨有些尴尬,不得不听着他们朋友这头的电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罗严塔尔微微一笑。

“嘿,爸爸,”米达麦亚说。“是的,我马上就打包好了。对,他准备好了。呃,你还有多远?哦,好。等我一会。车里有地方,对吧?”稍作停顿后,米达麦亚笑了起来,那声音在杨听来都觉得假。“不,我没有——好吧。是。我很快就过来。一会见。拜拜。”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我爸车停在外面。”

“我大致猜到了,”罗严塔尔说。

“你想见他吗?”他问道。

“我没有这种愿望,”罗严塔尔说。“这份荣幸可以留给利。”罗严塔尔站起身来。“我应该赶快离开,免得被扯进什么我不想做的事情。”他把手放在米达麦亚肩上,他们转向彼此,米达麦亚抬头,罗严塔尔低头,然后他们短促地吻了一下。杨已经精熟于视而不见的艺术。

“寒假愉快,”米达麦亚说。

罗严塔尔只是点了点头。“回头见。”

“照顾好你自己,”杨对上罗严塔尔的目光说道。

“我会的。”说完这话,他就出门离开了。

米达麦亚叹了口气,把双手放在脸颊上,对着墙上的镜子审视自己。“我看起来正常吗?”他问杨。

“呃。还行?”杨答道。“梳一下头发。”

米达麦亚已经把梳子收进包里了,于是用手捋了捋头发。杨从他书桌上拾起一根头绳递给他,然后米达麦亚把头发扎成了马尾。“我爸大概会叫我去剪头发,”他说。

杨对此无法回答。他自己的父亲,当他还活着的时候,对杨的发型是真的完全无所谓——所以杨的头发永远是乱蓬蓬的,偶尔嫌烦的时候就自己剪两刀。

“你好了吗?”杨问道,因为米达麦亚好像在环顾房间,寻找还有什么东西要最后塞进包里。

“应该好了吧。”他的不情愿溢于言表。两人离开了米达麦亚的寝室,顶着外面的天气出了门。这是个冷得清明澄澈的冬日,宿舍砖楼的每个细节似乎都从未如此鲜明。他们沿着铲过雪的步道穿过白雪覆盖的草坪时,米达麦亚向左边的四年级宿舍楼瞥了一眼,可能是希望在出发前最后看一眼罗严塔尔。但罗严塔尔的窗户就像其他所有窗户一样漆黑莫测。

宿舍楼后面的停车场里有一辆车在等着,两个学生走近时,前门打开了。从车里钻出来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年长男人,长得和米达麦亚不太像。他朝他们微笑着。“渥佛,你终于出来了,”他说道。“这是你朋友?”

“哈。是的。爸,这是我朋友,扬·冯·利,利,这是我爸。”

杨为了和米达麦亚父亲握手,只好随便把包扔在地上。他的握力极大,手上长满了老茧。“很高兴认识您,米达麦亚先生。”

“你是哪里人,冯·利?”

“爸,我都告诉过你了,”米达麦亚以一种痛苦的表情看着杨说道。

“费沙,先生,”杨答道。他在帝国生活了将近四年后,已经对这个问题习以为常了。他自己不怎么在意,倒是米达麦亚更感到困扰。

“啊,难怪你放假不回家。那可是很远了。”

杨只是点了点头。没必要说他在费沙其实根本没有家。“谢谢您招待我,先生。”

“不用谢我。渥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吧,别再站在外面了。”他打开后备箱,拿起杨和自己儿子的包,扔了进去。“不过车程有点远。”

“我不着急,”杨说着坐进了车后座。他本来打算睡一路,但每当车里有片刻的沉默,米达麦亚的父亲似乎就非得对他儿子或者杨问问题不可。杨感觉自己和米达麦亚好像都在被考试,而杨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通过了考试。随着这些问题愈发使杨烦躁,他本能地想要把头靠在车窗上,以单音节作答,但他为了米达麦亚努力压制着这本能。

一路上,杨了解了许多事情:关于米达麦亚的父亲(一位热爱园艺的环境工程师),米达麦亚的母亲(一位显然厨艺很棒的老师),以及住在米达麦亚家的女孩——是米达麦亚母亲那边的远亲,名叫艾芳瑟琳,比米达麦亚小两岁。米达麦亚父亲问着帝国军校工程课的方方面面,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米达麦亚回答的兴致越来越低,这也让杨了解到自己究竟能有多尴尬。米达麦亚父亲说车程很远并不是夸大。他们花了五个小时才从帝国军校开到米达麦亚家,它在好几个区之外的市郊边缘,是一小块不错的地产。

他们下了车,杨主动帮忙把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米达麦亚和他父亲进了屋。“妈,我回来了!”米达麦亚喊道。

屋里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渥佛!”

杨转过身,看见一个娇小的金发女孩扑向米达麦亚,而他向后退缩,仿佛她要打他似的。她拥抱了他。“呃,嗨,艾芳瑟琳,”米达麦亚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她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就回来几天,”米达麦亚说。“哦,艾芳瑟琳,这是我朋友,扬·冯·利。”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杨说道,然后不太确定自己手上该做什么动作。如果艾芳瑟琳是个男人,他们会握手,又或者如果杨是罗严塔尔,他可能会吻她的手,但杨一时呆若木鸡。他都不记得上一次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互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幸运的是,艾芳瑟琳似乎接受了他只是两只手里各提了一个包。

“要我帮你拿这个吗?我把客房布置好了,”她问道。

“哦,呃,谢谢你,”杨答道。他把自己的包递给她,然后又把米达麦亚的包递给他。艾芳瑟琳又抬头对米达麦亚微笑了片刻,然后跑进屋里,光脚丫在木地板上砰砰作响。

“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米达麦亚的父亲说。“她觉得你可好了,渥佛。”

“哦,”米达麦亚说。他带杨进了门。屋里很温暖,闻起来像是在烧什么好菜。在门厅另一头,一个面庞削瘦、穿着围裙的金发女人从明亮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笑着迎上前来,拥抱米达麦亚,他这次回应了。杨尴尬地往后站了站,看着米达麦亚的母亲轻抚米达麦亚的手臂,端详着他。

“你气色挺好的,渥佛,”她说道。“你们没堵在路上吧?”

“没,路上挺顺的,”米达麦亚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大衣挂了起来。他吻了一下妻子。“快吃晚饭了?”

“还有十五分钟,”她说。“我来让艾芳布置桌子。”她转向杨。“你肯定就是冯·利先生了,”她微笑着说道。“我听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很高兴认识您,米达麦亚夫人,”杨说道。“但愿米达麦亚,呃,渥佛根,告诉您的都是好事情。”

她笑了起来。“当然了。来,让我帮你把大衣拿着。不用客气。”

“谢谢您招待我,”杨说。

“我很乐意。我可不能让渥佛的朋友寒假独自待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学校里。”杨笑了笑,没有提及他通常是去玛林道夫宅邸。

“您家里真的很温馨,”杨说。

“谢谢,谢谢。”

杨分散了足够的注意力,让米达麦亚得以逃上楼去,虽然他将此视为成功,但这意味着杨现在受困于这尴尬的社交场合,被领进客厅里坐下。他不得不在脑海里针对这个空间重新拟定他的人际交往策略:他将无法进行战术撤退——他必须时刻准备着采取殿后行动,以便米达麦亚撤退。所以他一边微笑着进行更多友好而尴尬的对话,一边凝视着熊熊燃烧的壁炉。

晚饭时,米达麦亚母亲敦促米达麦亚坐在艾芳瑟琳旁边。趁着没人注意,杨对米达麦亚抱歉地笑了笑。他能帮的忙也有限。但他努力保持着晚饭时谈话的轻松,对大家讲述了这个现在看来很有趣的故事:斯特汀是如何最终决定让杨——他最让人恼火的学生——当了他的助教。只要讨论的话题是他熟悉的事情,他也可以做个礼貌大方的晚宴宾客。

晚饭后,所有人都去了客厅,杨看见艾芳瑟琳大约还有十秒就将紧贴着米达麦亚在沙发上坐下,他便主动出击,坐在了她想坐的位置上。壁炉上方挂着一面很大的装饰镜,杨在其中瞥见了他背后米达麦亚母亲的身影,她对杨的举动皱起了眉,大概觉得杨看不见她的表情。

到了晚上睡觉时,米达麦亚带杨去了客房。杨在包里翻找睡衣时,米达麦亚在门口徘徊了一会。他仍然开着门,所以他们没法畅所欲言。

“谢谢你来,”米达麦亚说道。“我是认真的。”

“不客气,”杨说。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杨试图以此向米达麦亚表达,自己理解这里令人窒息的氛围,理解他父母强加在他身上的沉重期望,也理解他母亲似乎已经在担忧的那个秘密。

“我们明天去滑冰吧,”米达麦亚说。“你可以借我爸的冰鞋。”

“我从来没——”杨说道,但米达麦亚只是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走开了。

 


 

他们第二天确实去滑冰了,在离米达麦亚家大约一公里远的一处冰湖上。杨在他最暖和的衣服(他的军校生制服)上搭配了一条借来的红围巾。他最后借了米达麦亚的冰鞋(因为他们鞋码相同),而米达麦亚穿了他爸的冰鞋,在过长的脚趾处多塞了一双袜子。

“我来做这个牺牲,”米达麦亚说道。“因为你显然从没滑过冰。”

“我什么时候有过机会滑冰?”杨一边问道,一边在雪地上坐下来穿冰鞋。

在米达麦亚母亲的敦促下,艾芳瑟琳也和他们一起来了。当杨在冰面上迈出犹豫不决、摇摇晃晃的第一步时,她咯咯笑了起来。他脚下一滑,立刻摔倒在地,尾骨撞在冰上。

“嗷。”他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道,掩饰着自己摔得到底有多疼。

“起来吧,老头子,”米达麦亚说着扶他站了起来。杨紧紧抓着米达麦亚平稳的手臂,艾芳瑟琳则跑到了他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直到杨对动作有些掌握,可以让米达麦亚放开他。

虽然杨不得不专注于自己笨拙的动作,他仍然能抬头注视米达麦亚。他似乎欢欣于自己行动的自由,在闪闪发光的湖面上飞驰,速度快得超乎杨的想象,时而急骤旋转,或轻盈一跃,或向后滑行。杨再次理解了罗严塔尔看上他什么——他灿烂的笑容,他每一个动作都表达着完全的诚挚。他绕着艾芳瑟琳转圈,不让她追上自己。

米达麦亚不知疲倦,但最终艾芳瑟琳厌倦了尝试和他一起滑冰,而杨也厌倦了尝试滑冰,于是二人都在湖边坐下。杨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艾芳瑟琳。

“你滑得很好,”他说道。

“谢谢。你也是。”

“你不用对我说谎,”杨说道。“我肯定没他好。”杨说这话时,米达麦亚把重心压低,在冰面上全力冲刺。

“没人像渥佛一样好。”

“也许吧,”杨说道。“你喜欢他?”

艾芳瑟琳红了脸,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这个问题太冒昧了,冯·利先生。”

“对不起,”杨说道。“我不是有意冒犯。”

她笑了起来。“没事。是的,我是喜欢他。他很英俊,你不觉得吗?”

是的,杨心里答道。“嗯,如果你这么觉得的话,”他嘴上说道。

“无论谁得到他,他都会是个好丈夫。”她的语调有些奇怪。“他很聪明。他一定会事业有成。”

“你不担心嫁给军人?”他记得她也算是战争遗孤。

“你觉得我和他有机会?”她问道。“他不喜欢我。”

“我很确定他没有不喜欢你,小姐,”杨说。

“我和你现在的对话,比我住到这里以后和他的任何对话都要长。”

“那我不太明白你喜欢他是基于什么原因,”杨有些困惑地说道。他挠了挠头。“哎,小姐……”

“你和他是好朋友,对吧?”

“对,”杨答道。

“他在学校里有女朋友吗?”

“啊?哦,没有,”杨答道。

“他喜欢什么样的?如果你认为我和他有机会,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感觉自己被困在这场尴尬至极的对话中,于是拧开保温杯的盖子,直接喝了起来,烫到了嘴。“我觉得如果你只是试着做他的朋友,像其他人一样和他说话,可能会更加容易一些。”

“嗯。”她凝视着远处的米达麦亚,他在冰上旋转得如此之急,他们在一百码外都能听见冰刀的刮擦声。“我觉得米达麦亚夫人想要他喜欢我。”

“你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我相信她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处。”

艾芳瑟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真幽默,冯·利先生。”

“我吗?”

“对啊。”她转向他,笑了笑。“能和其他人说话真好。”

“你想听我坦诚的建议吗?”杨问道,想着他或许可以借这场谈话帮米达麦亚一个忙。

“好啊。”

“我觉得,如果你别逼他那么紧,他可能会更乐意和你说话。然后先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和他说话,再决定你是不是想嫁给他。”

“我喜欢听他说话。”

“这并不是全部,”杨说道。“你十七岁?”

“对。”

“如果我是米达麦亚——渥佛根——我觉得……要是有个陌生人住进我家,想要和我变得熟络,我会很紧张。就给他点时间和空间,好吗?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急于求成,而且他有很多事要考虑。”

“你觉得这会有帮助?”

“我觉得这会帮助他和你相处时感到更放松。其他的嘛……”杨耸了耸肩。

“你真是放肆,自以为能给女士建议,”艾芳瑟琳说道,但她脸上微笑着。

“对不起,”杨说。

“等我听从了你的建议,然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一团糟,你可以到那时再道歉。”

“很难比现在更糟了,”杨说。“还是值得一试的,而且不抱太高的期望可能会让你压力小一点。”

“不是所有人都能就这样放下期望。你能吗?”

“哦,我尽量吧。”杨笑了笑。“但话说回来,我是个很懒的人。希望一切都按部就班好像太费脑了,不如顺其自然。”

“这是军官学校教的人生哲学吗?”

“绝对不是,”杨笑着说道。“我们要再去滑冰吗,小姐?”

“好啊,冯·利先生。”他试图穿着冰鞋站起来,但最后还是得扶着她的手臂,把她逗笑了。

Notes:

————作者按————

诚邀您对比三位主角的原生家庭。

标题显然又是the Mountain Goats乐队一首歌的标题,因为我的小脑子里大概50%都在思考如何将他们的歌词挪作他用。

你会去滑冰,然后你会有很gay的想法。

 

————译者注————

标题引用的歌描述了主唱少年时沉浸在音乐中,躲避暴力的继父,用进化上岸的四足鱼比喻自己希望逃离这个家庭环境。

我非常赞同作者借杨之口对于罗严塔尔身世的“错误审读”:对个人身世的讲述也是一种历史的建构,同样浸染了讲述者的观念和目的。在此摘抄作者好友em在原文评论中引用的一段话:

所有孩子都会神化他们自己的出生。这是一个普遍特征。你想了解某个人吗?了解他的内心、思想和灵魂?那就让他告诉你他出生时的事情。你获悉的不会是事实,而是一个故事。但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故事更说明问题。
——戴安·赛特菲尔德,《第十三个故事》,金逸明译

米达麦亚的家庭我觉得很多人看了都会有共鸣:幸福的表象之下,是沉重的期望和压抑的氛围。父母被社会的桎梏驯化,又亲手给孩子套上,希望他长成这桎梏的形状。说起来都是“为了你好”,可是牺牲个性和幸福,究竟是为了谁的“好”?(对比杨父:“做让你快乐的事。”)

再次要说明的是,这部作品依据的是OVA,它对米达麦亚的家庭以及和艾芳瑟琳的关系有与原著不同的诠释(我觉得是更有意思的诠释)。大家如果能上汤不热看英文的话,强烈推荐logh-icebergs,以酷儿视角逐集分析OVA(可惜到第35集就停更了)。对第28集罗米背景故事的分析尤其精彩,与本作品有很多呼应。

Chapter 12: 非礼勿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9 年五月,奥丁

“利,我能和你谈谈吗?”斯特汀问道。杨在战略课教室的前方,手里捧着工程专业学生们最后一刻交给他的数据盘和纸张。他并不期待批改它们,但他必须得批改,无论他对此事的个人感受如何。

“好的,教官,”杨答道。“去您办公室吗?”

“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斯特汀说道,然后走出教室,前往他楼上的办公室。

杨整理完所有杂乱无章的文件,把它们塞进包里,然后上楼去斯特汀的办公室。他敲了敲门。“请进。”他打开门,敬了个礼,斯特汀挥挥手让他坐下。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教官?”

斯特汀双手放在桌上,指尖相抵,注视着他那看起来相当憔悴疲惫的助教。“冯·利,你有睡够觉吗?”

“没有,教官,”杨答道。“但我今天早上交了毕业论文,所以现在应该没事了。”

“哦,对,我都忘了你还在历史专业。”他眯起眼睛看着杨。“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同时上双倍的课,做我的助教,还给你们那个小游戏做导调。”

“教官,最后一项并不难,”杨说。“米达麦亚很强,但不太出人意料,所以我不用做太多研究。”

“你让他也当了回‘元帅’,还真是好心,”斯特汀哂笑着说道。

“那头衔他可以拿去,”杨说。“我从来都没有很在意。”

“不管怎样,事实就是:作为一名这里的学生,你表现得非常出色。”

“非常感谢您,教官。”

“希望你不会介意,”斯特汀说,“但我对你的职业发展产生了一些兴趣。”

“教官,您的意思是?”

“作为这里的教官,我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可以推荐学生分配到我觉得他们会表现得好的岗位上。我觉得这是我很重要的一项职责,尤其是就你而言。”

“您不必为我费心,教官,”杨说。“我不管分配到哪里应该都会挺好的。”

“我可不太确定。再说了,我做这事也没有太超出我平常的职权范围。我也帮你的几个朋友找到了适合他们特殊……情况的岗位,”斯特汀说。“找个愿意接收艾齐纳哈的人是真的让人头疼。”

杨笑了起来。“他前段时间给我写了封信。他过得挺好的,所以我代他谢谢您。”

“他很有才干,但拒绝说话是不会让他交到朋友的。”

“那好像对于他在征召兵里的名声很有帮助。他们都不去烦他,因为觉得他很吓人。”

斯特汀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您会为罗严塔尔找个岗位吗?”杨问道。

“不用,他是首席。很多人都会愿意接收他,而且我觉得他不管到哪里,都能为自己开辟一片天地。至于你的其他朋友……”斯特汀思索了一会。“瓦列没问题的。他能干又稳重,所以在几乎任何地方都能做得很好。毕典菲尔特,我给他找了个能让他忙个不停的地方,应该能防止他惹麻烦。但我把你找来,不是为了讨论他们,”斯特汀说。

“我真的不需要也不想要特殊待遇,”杨说。

“这不是特殊待遇,”斯特汀说。“如果我放你去闯世界,然后你碰上的指挥官第一眼就恨你,你的前途就毁了。你太有才干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能说句话吗,教官?”杨问道。

“说吧。”

“您当初也不喜欢我。我觉得我应该可以……”他见到斯特汀脸上半是气恼、半是审度的表情,便停了下来。

“帝国军队有个令人遗憾的事实,”斯特汀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尊重能力。姓氏发挥了过于重要的作用,而才华往往不足以赢得声誉。”

“我明白了。”杨不禁想申辩说,自己不在乎赢得声誉,但他觉得这种话会被完全当成耳旁风。

“所以,为了不把你的才华完全浪费掉,我给你找了个岗位。先别告诉任何人,因为分配去向在毕业之前应该是不能公布的,但这差不多已经板上钉钉了。”

“真是麻烦您了,谢谢教官。”

“一点都不麻烦。我的一个老朋友,梅尔卡兹准将,需要一个副官。你很符合要求,冯·利中尉。”

杨揉了揉后脑勺。“如果您不介意我问的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我觉得他是个难以了解的人。人们往往第一次见到他就会立刻形成判断,要么爱戴他,要么憎恨他。他很能干,严格但又公正。在我看来,他现在理应是少将了。我觉得你们会处得来。他不会因为下属表现出主观能动性而惩罚他们,只要结果好。”

“我从来都不太有这种特质,”杨说。“我是说主观能动性。”

“我觉得这完全不符合事实,”斯特汀说。“给你点个人建议,等你毕业以后,尽量别这么消极地评价自己。”

“是,教官。”

“你做我的助教做得非常好。我会说你当军人是浪费了,应该当老师,不过可能并非如此。”

“在一个更公平的世界里,”杨说。

“或者只是不同的世界。”

“无论如何,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哪里。我一直都是拼了老命才能找到有耐心批改无穷无尽复盘作业的人——你这么乐意让我很震惊。”

“我喜欢看别人是怎么考虑战情应该如何发展的。这很有意思。”

“你是个独特的人,冯·利,”斯特汀说。“我很期待看看你未来会做什么。”

“我希望不管我做什么,都能提前退休,拿丰厚的养老金。”

斯特汀摇了摇头。“看来我对你耍滑头的耐心还是很有限的,”斯特汀说道。这在杨听来是明确要打发他走了。“你改完最后一批作业告诉我。我二十号之前要输入最终成绩。”

“我会搞定的,”杨说道。他站起身,斯特汀也同样站起来,伸出手来握手。

“祝贺你毕业,中尉。”

“谢谢您,教官,”杨答道。

 


 

杨离开斯特汀的办公室,立即回到寝室,倒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盖好毯子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有人在捶门,窗口透着朦胧的暮光。

“干吗?”杨对敲门的人喊道。“就不能让人睡个觉吗?”

“不能!”米达麦亚回喊道。“该庆祝学年结束了。快来开门,否则我把它砸了。”

杨从桌上拿起最近的一本书,往门上扔去,它“砰”地一声软塌塌地砸在门上。他用枕头盖住脸,试图无视米达麦亚,后者正在和罗严塔尔说话。

“有人有回形针吗?”罗严塔尔问道。

“我房间里有,”瓦列说。“要我去拿吗?”

“冯·利,开门,否则我就撬了你的锁把你拖出来,”罗严塔尔说。

“你怎么会撬锁?”毕典菲尔特问道。罗严塔尔没答话,所以杨只能假定他脸上是他惯用的那种“别再问我问题”的微笑。

他意识到自己的朋友们是不会放弃的,所以他不情不愿地下了床去开门。

“睡得开心吗?”米达麦亚看着杨皱巴巴的制服和乱蓬蓬的头发问。

“当然了,”杨答道。“让开。”他推开挤在一起的朋友们,走进浴室,然后不停地往自己脸上泼水,直到感觉自己更像个人。

杨出来时,毕典菲尔特搂着他肩膀说道:“我们要去约瑟夫的酒吧,喝到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醉。”

“你知道其他人也都有同样的想法,对吧?”杨问道。

“我们是四年级,”毕典菲尔特说。“我们有优先权。”

“我——”杨开口道,但他已经在走廊上被拖走了。

他们抵达约瑟夫的酒吧时,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今夜酒吧外还是暮春的宁静温和,酒吧里则是氤氲而混沌,挤满了高声谈笑的学生。没有空桌子了,所以杨和朋友们最后围着一张台球桌站着,没人想用它,因为它的一条腿是用六块皱巴巴的纸板杯垫撑起来的。但这也没妨碍米达麦亚和毕典菲尔特立刻布置好桌子,开始玩起来。

“你睡觉害得我们晚了,”瓦列对杨说。

“对不起,”杨抱歉地说道。“第一轮我请?”

“这才像话嘛,”瓦列咧嘴笑道。杨前往吧台,为他们所有人买了啤酒,一路上挤开摩肩接踵的同学们。他把酒递给大家。

“等我们走了,你没了我们怎么办?”罗严塔尔靠在台球桌边上问米达麦亚。

毕典菲尔特推了他一把。“起开,你把桌子搞歪了。”罗严塔尔没睬他,于是毕典菲尔特放弃了,但还是瞪着二号球,它确实在沿着球桌缓缓滚落。

“我觉得更好的问题是,你们没了我要怎么办,”米达麦亚瞄着一杆说道。

“我们都会大展宏图,而你则困在学校里,”瓦列说道。“你不在我们这届真是太可惜了。”

“出生的日子是没法改的,”米达麦亚说道。“再说了,如果我在你们这届,我们就要争夺首席了。”

罗严塔尔笑了起来。“那么谁会赢呢?”

“冯·利,”毕典菲尔特和瓦列异口同声地答道。杨摇头以示抗议。

“你们这话伤到我了,”罗严塔尔说。“假装利只能当第三名,就像他现在只能当次席一样。那我们俩谁会赢?”

“米达麦亚会是首席,因为他上的课比你多,”杨直言不讳地说道。“但战略课会打成平手。”

“我感觉自己作为首席的名誉好像遭到了质疑,”罗严塔尔说道,但他脸上挂着微笑。

“那么,让我们为罗严塔尔受伤的自尊心干杯,”米达麦亚说着举起了啤酒杯。杨、毕典菲尔特和瓦列也都举起酒杯,但罗严塔尔只是摇了摇头。

“等我们走了,你还会继续玩我们的游戏吗?”杨问道。

“我不知道,”米达麦亚说道。“我大概会看看下学年还有没有人想玩。没了你们就大不一样了。”

“你就得做导调了,”杨说。

“我可以逼拜耶尔蓝做,”米达麦亚说道,但这是个空洞的威胁。他顿了顿。“啊,现在你搞得我要因为你们离开而难过了。”

“跟斯特汀说你想下学年给他做助教,”杨说。“那会让你忙得都想不起我们。”

“你真觉得我这么想不开?”米达麦亚问道。

“被斯特汀喜欢是有好处的,”杨说着,想起了自己先前的谈话。

他们的聊天转向了不那么严肃的话题,杨喝到第三杯啤酒时,感觉温暖而轻松,尽管有一抹怀旧情绪正逐渐蔓延,可能会让这个夜晚变味。今晚他与朋友们共聚于此,而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了。

当然了,今晚这种相对的平静是不会长久的。在拥挤的酒吧里,四年级的某些其他成员也不可避免地在场,随着夜色渐深也越来越醉。戈蒂埃和他的同伙们正坐在吧台上,距离杨和他的朋友们足够远,当中还隔着其他成群结队的学生,但又足够近,可以互相看见彼此。他们整晚都在时不时瞪这边一眼,尤其是瞪瓦列,因为他将竞争激烈的第三名成功巩固为自己的位置。

毕典菲尔特开始有些太闹腾了,他坐在台球桌上,举起酒杯敬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这让戈蒂埃忍无可忍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安森巴哈和戴奇紧随其后。

他们走过来时,罗严塔尔只是对他们扬起了眉毛。米达麦亚没那么多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开口问道:“你们也来给首席毕业生敬酒了?”

“这根本不是他应得的地位,”戈蒂埃说道。

“哦?”罗严塔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理由太多了,”戈蒂埃摇着头说道。“不胜枚举。”

“来呀,你枚举呀,”毕典菲尔特说道,在台球桌上倾身俯向戈蒂埃。“但如果你说理由之一是你觉得自己能打败罗严塔尔,我恐怕得揍你一拳。”

“快毕业的时候威胁动粗?”安森巴哈问道。“可别太轻率了。”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米达麦亚说道。“我很好奇你究竟有什么可说的。”

“你真想知道?”戈蒂埃问道。“既然你如此迟钝,那看来我应该告诉你。”

“有话快说,”米达麦亚说道。“我已经开始无聊了。”

“罗严塔尔能保住他的位置,完全是因为冯·利把他抬上去,还让他不掉下来,”戈蒂埃说。

毕典菲尔特嗤笑一声。“你是个白痴。”

“我是认真的,”戈蒂埃说。“利故意输给他,还告诉他具体要怎么赢其他人。也许他还利用自己当斯特汀小跟班的职务,把课程成绩改了。”戈蒂埃耸了耸肩,脸上露出油滑的笑容。

“你好像对这个听起来蠢得要命的理由很自信啊,”瓦列说道。“利为什么要这么做?”

“睁大眼睛看看!这不是很明显吗?”

“什么很明显?”罗严塔尔的语调变得冷若冰霜。

“我们都见到利看你的眼神了,”戈蒂埃说。“这简直不能更明显了好嘛,利这个死基佬暗恋你,而你一直在为了自己的好处吊着他。”

站在台球桌旁的所有人都陷入震惊的沉默。杨涨红了脸,握着酒杯的双手突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看戈蒂埃;他不敢看罗严塔尔。

米达麦亚眯起了眼睛。瓦列抓住毕典菲尔特的手臂,阻止他扑向戈蒂埃,为他提供外加的自制力。

“你不打算为自己辩护吗,利?”戈蒂埃问道,脸上露出了狗吃屎般的笑容。“那看来我说对了。”

“一年级时,罗严塔尔能来救你真是太可惜了,”安森巴哈漫不经心地说道。但这成了让罗严塔尔忍无可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隔着台球桌猛扑向安森巴哈,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前拽。

“如果我看见你动手,你早就死透了,”罗严塔尔说。

“动什么手?”安森巴哈问道。他半个人都俯在台球桌上,无法摆脱罗严塔尔的钳制,但依然保持着镇定。

“他摔在自己箭筒上了,不是吗?”戈蒂埃说。

罗严塔尔把安森巴哈推了回去,他踉跄着往后倒向戈蒂埃,后者扶住了他。“还是无话可说吗,利?”

“他不屑于回应这种话,”米达麦亚瞥了一眼杨说道。杨仍未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反应。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太吵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明显——明显得让戈蒂埃和他的同伙们都能察觉到——杨摇了摇头。

“也许利不介意被射,”戈蒂埃说。“毕竟,他可能想被罗严塔尔的箭暴插呢。”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罗严塔尔就敏捷地跃过台球桌,一拳打在戈蒂埃脸上。他踉跄后退,但安森巴哈就在一旁向罗严塔尔挥拳反击,罗严塔尔俯身躲开,敏捷地踢向安森巴哈的腿。

此时,毕典菲尔特已经摆脱了瓦列的束缚,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战斗,扑向正在恢复的戈蒂埃。

戴奇离杨最近,所以杨头上挨了一击;他看见这一拳飞来,躲了一下恰好没被打到脸,但他的头还是猛地一歪,耳朵也嗡嗡响了一会。此时米达麦亚已经绕过球桌,跳到戴奇背上,用手臂勒住他脖子。

这场斗殴开始时是五对三,但这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酒吧里有很多四年级学生,不少人都喝高了,迫不及待地想做些刺激的事情,而且对尖子生们心怀怨恨(单纯只是因为他们是尖子生)。许多人都想看罗严塔尔失态,已经期待很久了。并非所有人都是来打罗严塔尔的;有些人加入只是为了找个理由打一架。

斗殴愈演愈烈,卷入了越来越多躁动的人。杨只是专注于不挨打。尽管他有那么多近战课的练习(此时已有几百个小时了),杨依然无法和酒吧里的任何人相提并论。

瓦列把一个酒瓶砸在了某人头上。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站在杨的两侧,两人挥拳的样子更像是舞蹈,而不是醉酒后的酒吧斗殴。数不胜数的人向罗严塔尔扑来,但似乎都近不了他的身。

毕典菲尔特基本上消失在混战中了——只能看见他火红的头发在人群中闪转腾挪,但他吼得够响,在喧嚣之中都能听见。

杨被这混乱搞得不知所措,对他而言,整场斗殴似乎永无止境。但当警笛声在喧哗叫嚷之中变得愈发清晰时,肯定只过了不到五分钟。

罗严塔尔抓住杨的胳膊。“这是我们撤退的信号,”他对着杨的耳朵喊道,然后和米达麦亚一起把他往前拖,闯过晃荡着的酒吧后厨小门,跑过半是恼怒、半是惊恐的服务员们身边,从厨房冲到了室外。

从闷热的酒吧出来时,夜晚的空气冷得刺骨,而罗严塔尔一直跑着,直到他们和灾难现场之间的距离比较安全才停下脚步。

“我们把瓦列和毕典菲尔特丢下了,”杨在他们停下来时喘着气说道。他猜想他们是在鹰首公园里的某处,但黑暗之中难以分辨。

“他们要么能跑出来,要么不能,”罗严塔尔说。

“他们不可能逮捕全体四年级学生,”米达麦亚说道。“我很惊讶你居然跑了。”

“他们大概不会逮捕所有人,但可能必须得挑个人,”罗严塔尔说道,瞥了一眼杨。“这里有个显而易见的替罪羊。”

米达麦亚摇了摇头。“戈蒂埃不会闭嘴的。”

“他要是心里有点数,就会闭嘴的,”罗严塔尔说道。“我要杀了这人。”

“别,”杨说道。“没事的。”他还在做深呼吸,而他的话与其说是为了说服罗严塔尔,不如说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的双手依然微微颤抖着,他用一只手捋了捋汗湿的头发,仿佛这样能稳住自己。

“他们就是群白痴,”米达麦亚说。“他们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用为他们烦心。”

杨背靠在一颗树上,头往后仰,树皮刮蹭着他的后脑勺。“对不起,”他说。

“你为什么要道歉?”米达麦亚问道。“是他们先挑事的。”

“从你遇见我那天起,我就只是在给你添麻烦,”杨说。他睁开眼,终于能够望向罗严塔尔,他的脸在黑暗中半隐半现。他们目光相交了一瞬,然后杨又移开了视线,低头看着地面。“为了我揍他看起来像是——”杨开口道,摇了摇头,然后又重新开始说。“别让我拖累你。”

“请你告诉我,我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做,”罗严塔尔说。

“他们本来没有怀疑你,”杨说。“现在他们可能会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你。”

米达麦亚把一只手搭在杨肩上。“你不用担心我们,”米达麦亚说。“他们什么都没怀疑;他们只是在说些屁话来激怒别人。我敢肯定,他们挑了你只是因为你最不可能动手。”

杨低头看着地面。“他们本可以说其他任何事的。”

“对啊,就是这样,”米达麦亚说。“他们只是——”

“但他们没说,”杨说道。“他们知道了。”

“他们屁都不知道,”罗严塔尔说。“没事的。”

“对不起,”杨又说了一次。

“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所以别说了,”罗严塔尔说道。杨又望向他,这次带着一种恳求而纠结的表情。“我是认真的,威利。”

他用了杨的真名,令杨戛然而止,而米达麦亚来回看着他们二人,脸上流露出几分困惑和关切。他们沉默了一会,然后杨终于说道:“我只是没想到有人——知道我是——我有努力不表现出来。”

“你在说什么?”米达麦亚问道。“利,冷静一下。”

杨现在确实冷静一些了。罗严塔尔注视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好像有所帮助。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这样就不必再说一次了。“我没意识到我有在看,我也没意识到别人都能看见。我是个白痴。我一直都是。”

“看罗严塔尔?”米达麦亚问道。起初,他的语调带着一丝好笑,但他随即来回看了看杨和罗严塔尔,脸色微微一沉。“哦。”

“我不是故意的,”杨说道。“我绝对不会——”

“你什么都没做错,”罗严塔尔说。

“是有在发生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吗?”米达麦亚问道。

“没有,”罗严塔尔说。

“我不知道,”杨说。“不,没有在发生什么。没什么事。”他又揉了揉后脑勺,没有看任何人。

“我觉得我好像错过了某些部分,”米达麦亚说道。他本可以语调里带上敌意的,但他并没有。

“在你来这里之前,”杨现在说起话来好像有些太容易了,但可能听起来不知所云,“罗严塔尔——我们差点——但我在这件事上很蠢然后什么都没发生。我绝对不会插足你们,我也以为我没有,但我大概从来都没法表现得正常一些。”

“你们差点怎么了?”

“我们一年级时,我试图吻他,当时我们都喝得很醉,”罗严塔尔说道,语调平淡而不悦。“他为了躲我,从书桌上往后摔了下去。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你们对彼此还有感觉吗?”米达麦亚问道。他听上去并没有不开心,主要是好奇。

“没有,”罗严塔尔说道。杨没想到这句话会让自己如此痛苦。

“我以为我没有了,”杨说。“但如果这在戈蒂埃看来那么明显——也许我只是蠢。”外面漆黑一片,这对他来说是件幸事,因为这谈话正在他心中激起奇异而慌乱的羞耻感,肯定已经把他的脸烧得通红。

“没事的,”米达麦亚说道,尴尬地拍了拍杨的肩膀。“我觉得戈蒂埃只是在说些屁话,然后恰巧说中了一件会真的让你不开心的事。别担心了。”

杨凄苦地耸了耸肩。“对于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的,”米达麦亚再次说道,语调有点过于轻快了。“说真的,利,我如果因为这事感到困扰,我就是个很糟糕的朋友。你一向都绝对可信而且诚实。”

“我只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杨喃喃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能揍戈蒂埃可不是什么麻烦,”罗严塔尔说。“我想找个借口揍他很久了。”这不是杨所指的意思,但他很高兴罗严塔尔愿意改变话题。

米达麦亚咧开嘴笑了。“这是他自找的。”此时,一缕凉风拂过林间,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叶,斑驳地洒在三人身上。“我们还是别在里这站一整晚了。”

米达麦亚一只手臂环在杨的肩膀上,另一只搂着罗严塔尔的背,这动作表达的就是“一切都好”。杨不确定该作何反应,因此先是僵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放松一些。他们就这样走着,直到离开了相对私密的有树林的公园,然后米达麦亚出于谨慎放下了胳膊,但他们三人还是走得很近。他们不再有肢体接触,这是为了保密而作出的身体上的让步,这比杨额角的淤伤更令他难受。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们要毕业了,”米达麦亚半晌后说道。“这太糟糕了。”

“我们就算在同一届,也都会有不同的分配,”罗严塔尔说道,但这只是些微的安慰。

“你们都会保持联系的,对吧?”米达麦亚问道,语调里带着迟疑。这显然不只是在请朋友们给他写信,而是个更加意味深长的问题。

罗严塔尔环顾街道,确认四下无人,然后低头看着米达麦亚,牵了一下他的手。“当然,”他说。

米达麦亚笑了,然后转向杨。“你也会写信的,对吧?”

“对,”杨说。“对,我会的。”

“那我应该能想办法独自度过我的四年级了,”米达麦亚说。

Notes:

————作者按————

“非礼勿视”这个说法我是从天主教里偷来的,但你们应该都去看Novitiate,这是一部很不错的关于修女的女同电影。这世界上好的女同电影真不多。这部电影里有个场景,角色们都被要求不能看别人,因为看了就会让你想他们。这个场景多年以来一直清晰地留在我记忆里。

戈蒂埃最后一句垃圾话挺糟糕的,但我得让他说些离谱的话才好让罗严塔尔揍他。随便吧。

 

————译者注————

标题custody of the eyes是天主教概念,表示要管好自己的眼睛,因为目之所见会在灵魂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想这不就是“非礼勿视”嘛。儒家和天主教隔着漫长的时空距离,不谋而合地发展出了同样的论调,还挺值得玩味的。

斯特汀很了解银河帝国军队的人事政治,也很清楚各位学生的性格才干,煞费苦心地为“特殊”的学生们安排前程,是个好老师。但他的见地终究无法跳出帝国军人的窠臼。他能欣赏杨的独特思维和教师天分,但无法理解杨为何“不在乎声誉”、“消极评价自己”,也看不出杨的独特来自于他“不正当的抱负”。“我很期待看看你未来会做什么“——他要是真的知道就不会期待了,笑。

戈蒂埃说的“死基佬”原文是faggot,这是个针对男同的性质非常恶劣的骂人话。现在这个词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但在制度性恐同的银河帝国大概是对男同的常用指称。(所以整部作品里绝对不会将同性恋人称为男/女朋友。)我想不起来中文里有没有同等程度的侮辱性用词,如果有的话欢迎大家指出。

三个人的事情终于说开了。就像第九章一样,幸好有杨挖心掏肺的诚实,三个人才能在感情问题上有(相对)坦诚的交流。罗不是个坦诚的人,而且就喜欢“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米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很多话不会主动说出口(他其实也好奇过罗杨的关系)。但如果不是罗每一次主动出击,杨的迟钝和米的压抑会让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而米又总能在痛苦的坦诚后把氛围拉回到温煦的友谊中。所以这三个人的特质还真是互补呢。

Chapter 13: 威仪堂堂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帝国历 479 六月,奥丁

毕业典礼本身是个克制的场合,所有人都参加了,尽管相当一部分四年级学生都挂着尚未消褪的淤青和难看的伤痕。所有人都被呵斥了一番,但帝国军校认定,如果禁止这么多学生参加毕业典礼,场面只会更加不堪,所以最后唯一的惩罚就只有关于斗殴的口头批评。而且在群架的混乱场面以及后来警察驱散斗殴的过程中,没人能确切指明是谁先动的手。

戈蒂埃还是闭嘴了,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两个对立的派系坐在毕业生的第一排,互相怒目而视,但典礼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暴力事件。

这天天气很好,晴朗无云,炎夏未至。所有人都穿着军礼服,坐在草坪上排成方阵的硬塑料椅子上,面朝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典礼就在台上举行。

罗严塔尔作了个不错的演讲。他是为数不多的没有挂彩的学生之一,但这只是因为他身手够好,没让自己被打到。杨不用发言:去年艾齐纳哈没能掉到第三名,引发了一场灾难,后来帝国军校管理层某人决定为了减少麻烦,只让首席在毕业典礼上演讲,次席就不必了。

杨还记得艾齐纳哈的奸笑,和他关于此事给杨发的短信:“他们运气算好的,我从来没花心思去拿首席。我本可以拿到的,但我想还是别给他们添麻烦了。”

“你还真是好心肠呢,”杨当时回复道。

演讲结束后,所有人都按排名顺序走过舞台,领取他们的毕业证书和委任状。虽然他们这届入学时有1500名学生,但四年以来人数已经减少到仅仅千余人,因为许多学生无法应付严格的课业要求和学校里的社交压力。

典礼结束后,大部分学生(不再是学生了!)都去找他们的家人。虽然罗严塔尔在典礼结束时就在杨身边,但他不知怎的立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杨试图找他,但还没找到,就有个人从后面跑来抓住了他。他僵住了,第一反应是有人要袭击他,但他随即意识到他腰上环绕的手臂位置太低了,不可能是个帝国军校学生,而那喊着“扬!”的声音肯定出自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杨费了些力才从希尔格尔·玛林道夫紧紧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希尔德小姐,”他终于能转过身来好好看着她,笑容满面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会来。”

“我爸爸想给你个惊喜,”她说。“奥斯卡给我们寄了请柬,叫我们别告诉你我们会来。”希尔德穿着一件帅气的小西装外套,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短马尾。她看起来可能是这里半数学生中任何一人的弟弟。

“我很高兴你来了,但这个典礼可能没什么意思。”

“挺有意思的,”希尔德说。“我喜欢奥斯卡的演讲。”

“他讲得很好,”杨同意道。“你看见他了吗?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杨和希尔德都在人群里张望着,但希尔德有显著的劣势,因为她身高只到杨的肩膀,而杨自己也比平均身高略矮一些。

他们还在四处寻找罗严塔尔时,玛林道夫伯爵出现了,终于穿过人群来到了女儿和杨所站的地方。

“祝贺你,冯·利中尉,”伯爵说。

杨揉了揉后脑勺。“谢谢您,大人。我,呃,很感激您能来。”感激这个词不太准确——杨总是对伯爵仿佛毫无来由的善意感到不知所措。

“我不会错过的,”他微笑着说。“如果我有资格这么说的话,我很高兴看到你在过去几年里成长为如此优秀的青年。”

“谢谢您,大人,”杨说道,感觉极度尴尬。

“奥斯卡在附近吗?”伯爵问道。“我也很想向他表示祝贺。”

“我们刚刚就在找他,”希尔德说。

“嗯。他总是有点行踪不定。”

“我代他谢谢您来,”杨说。“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当面这么说,但他很感激您的友谊。”最后一个词不太准确,但杨也只好这样了。

伯爵笑了笑。“我知道,”他说。“我尽量不去太担心他。我爱人以前总是这样,但这对奥斯卡和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提到已故的伯爵夫人很令人伤感,但这创伤在过去三年里稍微愈合了一些。杨只是点点头。

“他大概还在附近,”杨说。“如果您想的话,我们可以再找找。”

“当然了。我想带你们俩出去吃午饭,如果你们没有要紧的安排。”

“完全没有,”杨说。“我们可以在寝室里再待两天,直到出发去第一个岗位上任。”

“你没有暑假真是太可惜了,”伯爵说道。他们推挤着在人群中穿行,寻找罗严塔尔。

“恶人不得安息[1],”杨说道。

他们没找到罗严塔尔,但他们先是碰到了瓦列和他家人,然后又是毕典菲尔特和他家人。杨还算落落大方地做了介绍,希尔德则似乎很高兴认识杨的朋友们。他们离开时,无法不听见毕典菲尔特父亲洪亮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比他儿子嗓门还大)问道:“呐,你怎么就不能像你们那个次席一样,跟个伯爵交朋友呢?”

这折磨让杨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们还是找不到罗严塔尔,杨最后让希尔德骑在他背上,看看她能否在人群里瞧见他。她说瞧不见,杨便对伯爵说:“也许他已经回寝室了?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去看看。”

玛林道夫若有所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于是杨带着伯爵和希尔德回到了四年级宿舍。“你们想进来吗?”他打开大门问道。

“不用,我还是别侵犯年轻人的隐私了,”伯爵微笑着说道。

“我想看奥斯卡的房间,”希尔德争辩道。

“他可能都不在房间里,”杨说。“那样的话,你就只能看到他房门外了,没什么特别的。”他望向伯爵,请示他的许可,因为希尔德抓着他袖子不放。伯爵挥了挥手,于是杨和希尔德走进了宿舍楼。

宿舍楼里诡异地安静,感觉空落落的,仿佛建筑本身在屏息凝神,静待这群学生永远离开。杨和希尔德走上楼梯,杨经过自己房间时向希尔德指了一下,然后转向罗严塔尔的房间。

他们一经过走廊转角,就听到了喊声。希尔德仿佛触电般停下脚步,紧紧抓住杨的手臂,杨甚至能隔着袖子感觉到她小小的手指甲。

“你还好吗?”杨问道。

“那是奥斯卡的爸爸,”希尔德小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杨问道,但希尔德还没来得及回答,就传来了又一轮喊声。

“然后你想让我拿这些狗屁玩意怎么办?”罗严塔尔的父亲吼道。

“希尔德,”杨低声道,“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进来的吗?”她点点头。“回去找你爸爸,好吗?”

她摇摇头,紧抓着杨的手臂。杨左右为难。他想以某种方式帮助罗严塔尔,但他知道罗严塔尔不会想要他的帮助。他不想让希尔德看到走廊尽头正在发生的事,但又没法让她离开。

“那,你能等在这里吗?”杨问道。“我得去解决这事。”他尽可能轻柔地把她的手指从自己手臂上掰开。“如果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就跑去找你爸爸。”

走廊尽头的喊声仍在继续,罗严塔尔父亲吼着说什么罗严塔尔不能把东西放在他的房子里。杨挺直背脊,把微笑挂在脸上。殿后行动,不是么?

他走向罗严塔尔的房间,他父亲气势汹汹地站在敞开的门口。他与罗严塔尔一样高,但体型宽阔,不像罗严塔尔身材颀长。杨完全无视了他。

“嘿,罗严塔尔。”他朝房间里看了看。他的朋友站在几个整整齐齐贴着胶带的纸箱旁边,那里面大概装着他所有的东西——房间四壁徒然,只剩下衣柜里还挂着几件崭新笔挺的中尉制服。“想去吃午饭吗?”

罗严塔尔和他父亲似乎都无法理解杨的突然出现。至少,他的闯入让喊叫声停了下来。罗严塔尔看见杨时经历了好几次情绪变化,流露在他眼角的细微抽动和他肩膀的姿势中:他先是木然地站着听他父亲咆哮,然后看见杨时眼睛亮了一瞬,但那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一开始理性思考,就又变得戒备起来。但杨看见了他刹那间的如释重负,这足以让他坚持自己的策略。罗严塔尔以后生他的气也没事。

“你他妈谁啊?”罗严塔尔父亲直接怼到杨面前问道。他近看时满头大汗,闻起来像是喝了酒,但似乎现在并不醉。

杨继续无视他,沉着地看着罗严塔尔,仿佛他父亲根本不存在。“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我很饿,而且我们也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对吧?”杨问道。“我们走吧。我请客。”

“我说,你他妈谁啊?”罗严塔尔父亲重复道。

“我得处理这事。”罗严塔尔的声音非常紧张。

“你不用处理,”杨说。“来吧。”

“这是你‘朋友’?”罗严塔尔父亲转向他问道。

“是的,父亲大人,”罗严塔尔答道。

罗严塔尔父亲嘲弄地哼了一声,狠狠推了一把杨的肩膀。杨向旁边跨了一步,但继续无视着他。罗严塔尔微微眯起了眼。“我们去吃午饭吧,”杨再次说道。罗严塔尔还没叫他走,他将这视为一种胜利。

“显然,你的朋友都和你一样没用,”罗严塔尔父亲说道。“但真是奇了,居然还有人受得了你。你该走了,”他对杨说道。“他不想让你待在这。”

“利,”罗严塔尔开口说道,他的语调很平稳,但暗含着恳求。“我晚点再和你说话。”

“我想现在就吃午饭,”杨说。“你要先做什么才能来吃午饭?”

“他不会跟你走的,”罗严塔尔父亲说道。

“我想把我的东西放进车里带回家,”罗严塔尔说道。“仅此而已。”

“我不会拿你的狗屁东西,”罗严塔尔的父亲说道。

“把它放在地下室就行。”

“我哪里都不会放。你有什么权利在我的地产上放东西。”

杨一直在坚定地无视着罗严塔尔的父亲,他此时很想大喊“因为他是你儿子”,但他克制住了这冲动。

“我们肯定能找到别的地方放你的东西,”杨说道。玛林道夫一家肯定不会拒绝接收罗严塔尔的东西,或者如果万不得已,甚至还可以寄给米达麦亚。

“我不能麻烦别人,”罗严塔尔说道。

他父亲大笑起来。“你说得很他妈对,你不能麻烦我。”

“请您就拿着这些箱子吧,父亲大人,”罗严塔尔说。“我会尽快来取走的。”

杨走进房间,弯下腰,拿起一个纸箱。它并不太重,所以他怀疑里面装的是罗严塔尔的被褥,也许还有他不再需要的校服。又或者罗严塔尔没那么感性,不会保留这种东西。“你想要我把这个搬去哪里?”杨问道。“我会把它放到该放的地方。”他寻思着,与其站在原地,为了这个“放”和“不能放”的争论相持不下,不如做点什么来打破僵局。

“利,”罗严塔尔再次说道,“我来处理这事。”

“我想帮忙。你想把东西放到哪里?”

片刻之后,罗严塔尔意识到杨显然不打算让步,于是答道:“后面停车场里有辆车。绿的那辆。”

杨往前走了几步,但发现出门的路被罗严塔尔父亲挡住了。“借过,”杨说道,终于被迫理会他的存在。

“这玩意不能放我车里,”他说。

“我要把它拿下楼,”杨说。“请借过。”他试图从罗严塔尔父亲伸开的手臂下方钻过去,但那手臂狠狠地拍下来,打掉了杨手里的纸箱,让它滚落到昏暗的走廊上。

杨手里没了负担,于是钻进走廊,从地上捡起纸箱。他在走廊上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就被罗严塔尔父亲抓住肩膀,把他往后拽。“这玩意不能放我车里,”他重复道。

杨继续无视他,试图耸肩甩开他的手,但他没能挣脱,而罗严塔尔父亲抓得他手臂很痛。“请放开我,”杨用尽可能平静淡定的语气说道。

“把箱子放下,”罗严塔尔父亲说。

“不,”杨说。“它不是你的。”

罗严塔尔父亲显然无法接受这样断然的拒绝,他从后面抓住杨的衣领,把他摔在地上。杨手里的箱子掉了,但人没怎么受伤。他正准备爬起来时,听见希尔德喊着“扬!”在走廊上向他冲来。

“希尔德!”杨喊道。“快下楼!”

但希尔德双手叉腰,站到趴在地上的杨面前,挡在他和罗严塔尔父亲之间。她抬头瞪着他。

“噢,小玛林道夫也来了啊,”罗严塔尔父亲说道。“真可爱。奥斯卡,没想到你居然收集了这么多没用的跟屁虫。”

杨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不许这样对她说话。”

“那你走啊,”罗严塔尔父亲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干吗。”

“利,请带她离开这里,”罗严塔尔说道。他的目光在希尔德和他父亲之间游移,眼中出现了真正的恐惧。

杨把手放在希尔德肩上,弯下腰在她耳边说:“请回楼下吧,小姐。”

她狠狠地摇头。罗严塔尔父亲笑了,笑声丑恶而苦涩。他的音色和罗严塔尔一模一样,杨觉得这真是残酷。但罗严塔尔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父亲大人,请允许我把东西放进车里。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唯一的愿望?”又是那苦涩的笑声。“你这人总是得寸进尺。”他朝罗严塔尔走了几步,这一方面让杨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离希尔德更远了,但另一方面,他离罗严塔尔更近了,似乎在向着风暴之眼走去。

“罗严塔尔,我们可以把你的东西放到别的地方,”杨说道。“别担心了。来吧。”他知道罗严塔尔对于接受这种帮助深恶痛绝,但他想结束这个局面。

“利,请你走吧,”罗严塔尔说。“我可以自己处理。”

“你在处理什么?”罗严塔尔父亲问道,又向前走了一步。罗严塔尔没有后退,但他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迎上了杨的目光。

“我只是在收拾房间,父亲大人,”罗严塔尔答道。

“你在看什么?”罗严塔尔父亲突然问道。

“没什么,父亲大人。”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

“是,父亲大人,”罗严塔尔说道,但依旧看着他父亲身后的杨,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这让罗严塔尔父亲丧失了他所剩无几的镇定,他猛地向前挥出一拳,打在罗严塔尔腹部,力道大得能听见声响。罗严塔尔本可以躲开或挡下这一拳,但他没有,只是站在那里承受着。寝室里瞬间鸦雀无声,然后希尔德从杨的手中挣脱出来,扑向罗严塔尔父亲,用纤瘦的胳膊捶打着他的背。

杨冲向她,与此同时罗严塔尔父亲也转过身来。他本可能会打到她,但几乎同一时间发生了两件事:杨抓住希尔德的腰,拉她脱离了危险,而罗严塔尔往他父亲嘴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向后摔在墙上,撞倒了罗严塔尔的两个纸箱。

杨牢牢地抓着希尔德,尽管她拼命想要从他手中挣脱。罗严塔尔的父亲缓缓站了起来,揉着自己的下巴,像蛇一样翕动着嘴。

“你会付出代价的,”他说道,然后转过身,从杨和希尔德旁边经过,夺门而出。他离开后,房间里的紧张氛围变了,罗严塔尔瞪着杨。

“我叫你把她带下楼的。”

“对不起,”杨说道,但他的道歉更多的是为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而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离开。

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希尔德挣脱了他的手,跑向罗严塔尔。她双手环抱住他,脸埋在他衬衫里。“我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小姐,”他说着,拍了拍她的背。他在孩子面前没有任何天生的风度,但他恢复了足够的镇定,至少可以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安慰抽泣的希尔德。“没事的。”

 


 

他们最后还是和伯爵一起吃了午饭,他看着罗严塔尔僵硬的表情,心领神会地没有讨论刚才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三人在宿舍里耽搁了这么久。他大概会从希尔德那里听到这个故事,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杨也无需在一旁解释整件事到底怎么会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境地。至少希尔德没有受伤——那会是不可原谅的——而她可能也会对杨和罗严塔尔作最正面的描述,这既是由于她的天真单纯,也是出于对他们俩的喜爱崇拜。

然而,到了这天夜里,杨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房间,扔掉成堆的纸张和旧笔记本,一边期盼着罗严塔尔能来和他说话。他知道自己严重越界了,罗严塔尔可能不会原谅他,但他不希望告别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冷战。

他不停查看自己的手机,希望罗严塔尔会给他发短信,而每当走廊里响起脚步声,他都希望是罗严塔尔来敲他门。但他并未如愿,最终只能在太过空旷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当时钟显示凌晨两点时,他完全睡不着,终于决定不等罗严塔尔了,给他发了短信。

 

杨:你醒着吗?

 

令他惊讶的是,罗严塔尔一分多钟后真的回复了。

 

罗严塔尔:对。

 

杨:我们能谈谈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复,但杨猜想,既然他一开始愿意回复,这就是自己所能得到的最明确的邀请。他下了床,光着脚穿过走廊,前往罗严塔尔的房间。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敲门,然后直接试了试门把手,以免在走廊里发出声响。门开了。

罗严塔尔坐在地上。他面前的纸箱子都重新打开了,他正在仔细点阅着,把他其实少得可怜的物品分拣成两个类别。

杨盘腿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注视了他一会。罗严塔尔拿起那块装饰了他书架好几年的黄铁和铜混合的矿石,在手里把玩了几圈,然后放进了其中一个类别,但杨想不明白这两个类别是什么意思。

“你在做什么?”

“判断我能寄哪些东西给米达麦亚,”罗严塔尔说。“我没有几百马克可以花在邮费上。”

“你应该去问玛林道夫家的——”

“我不会去乞求玛林道夫家可怜我,”罗严塔尔说。他的语调是彻头彻尾的毒辣。

杨陷入沉默,只是注视着他。罗严塔尔继续分拣着。其中一个类别最后远远大于另一个,包含了罗严塔尔的大部分物品。罗严塔尔开始将那一小堆物品整齐地装进一个纸箱里——大多是重要的文件、几本书、几张数据盘,还有一两个摆件,因为体积足够小或者足够富有意义才得以幸存。这是种无情的精简,杨看得很难过。

“很抱歉给你造成了麻烦,”杨终于说道。罗严塔尔拾起要丢弃的物品,把它们扔进其它空箱子里。

“没事的,”罗严塔尔短促地说道。

“但你在生我的气。”

“你不用多管闲事,”罗严塔尔说。“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是有原因的。这与你无关。”

“如果我也持这种立场,我几年前就会在新无忧宫的猎苑里流血至死了。”杨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揶揄。

“这两个情形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指望我一走了之,当我看到你……”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完这句话。“在受苦”好像太矫揉造作了,而“有麻烦”好像语气完全错了。“我觉得我要是这么做,就会是个很差劲的朋友。”

“但会是个没那么蠢的人,”罗严塔尔说道。

“你为我揍了戈蒂埃一拳。我可以说那也一样蠢。”

“戈蒂埃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这样说可能会让你对我更生气,”杨开口道,“但我还是要说,你父亲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罗严塔尔沉默了一会,只是开始用一支黑色粗记号笔在他唯一装好的纸箱侧面写下米达麦亚的地址。

“我很难对你这话生气,因为这简直错得可笑。”罗严塔尔的语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幽默。

“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我父亲。”

“他不是你的主人。”

“他认为他是。”

“他怎么认为,是他的问题。”

“然而,不知怎么的,也是我的问题。”

杨摇了摇头。“你就要离开了。你会有自己的事业,在各方面都超过他。你再也不用和他说话了。”

“然后我还剩下些什么呢,利?”罗严塔尔问道。

杨漫不经心地捡起罗严塔尔扔在地上的记号笔,在手里转了起来。“真正在乎你的人。”

“聊以自慰罢了。”

“你没必要侮辱我,而且你绝对没有必要侮辱米达麦亚。”

“我没有要侮辱谁的意思,”罗严塔尔说道。

“那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罗严塔尔无言以对,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望着杨。

片刻的沉默后,杨说道:“这对你来说可能不够,但对我来说必须足够。这就是我想说的。”

“五年后还会足够吗?十年后呢?”罗严塔尔问道。“你就要离开我了,威利。”所以这就是他苦痛的根源:害怕这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杨闭上双眼,然后问道:“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真相。”

“没有真相这种东西,”杨说道。“尤其没有关于未来的真相。”

“我知道。”罗严塔尔的声音很疲惫——也许杨说错话了。他不想让罗严塔尔觉得,自己说他可以信赖自己不是出自完全的真心。

“你知道我是谁,”杨终于说道,试着详细解释自己的意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是……”

“但是。”

“很久以前,我对你说过,我这人有不正当的抱负,”杨说。“你想把自己绑在我这条必沉的船上吗?如果你想的话……”

“你是在告诉我没有别的船了。”

“还有你自己的船。”

“然后你觉得单凭这就足够了?”

“我觉得你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把它变得足够。但你有米达麦亚,他的船没那么容易沉。”

“我是有米达麦亚,”罗严塔尔说道,语调有些感伤。“确实。”他顿了顿。杨依然闭着眼,但罗严塔尔说出下一句话时,他睁开了眼。“但我当时也说过,我这人有不正当的抱负。”

“种类不同。”

“未必不同。”

“你在说什么?”

“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是的。”

“那我也愿意为你做同样的事。”

“这不会违背你的本性?”杨对上罗严塔尔的视线问道。

“不会。”

“你在说什么?”杨又问了一次,声音几不可闻。

“在这个地方,有些事不是别说破更好吗?”他们之间确实一直都是如此,但杨感到房间里的空气变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气压的降低。他微微摇了摇头。

罗严塔尔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伸出手来,杨握住了他的手。“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有我的忠诚,”罗严塔尔说。“如果这对你来说足够的话。”

“是的,”杨低喃道。“这很足够了。”

 

 

[1] No rest for the wicked是英文俗语,出自圣经,原意为邪恶之人将在地狱中永受惩罚,现用于表示工作永无休息。

Notes:

————作者按————

《威仪堂堂进行曲》是我不幸参加过的每个毕业典礼上都会放的音乐,但其实只是循环播放中间那一节。

 

————译者注————

《威仪堂堂进行曲》是爱德华·埃尔加创作的一组管弦乐进行曲,其中《D大调第一进行曲》的中段部分在美国、加拿大和菲律宾被称为《毕业进行曲》,在几乎所有高中和部分大学毕业典礼上被用作过场音乐。

从小被家长虐待的人,无论在外多么骄傲、勇敢、成功,回到施虐者的面前,又会变为那个无力还手的孩子。这不是受虐者的软弱,而是长期环境塑造的必然结果。我们站在杨的视角上,能看到这种父子关系是多么操蛋,而在罗看来,这一切再正常不过。罗不会在父亲面前保护自己,但会保护杨和希尔德。因为杨的勇敢淡定和希尔德的挺身而出,罗才终于打破了二十年来的惯性,第一次惩罚了自己的施虐者。

杨与罗的对话是整本书的高潮,也是对我来说挑战最大的部分。对话里充满了双关、隐语、文字游戏,如果用完全符合中文对话习惯的译法,会丢失很多内涵。尤其是enough/足够这个词,中文对话不会这么用,但在这里非常重要而且反复出现。所谓足够,是与他人的纽带是否足以维系自己的存在。对于罗来说,家庭和血亲的纽带是唯一确定而实在的,他不愿斩断这令他痛苦的纽带,是因为他很难相信真情,觉得学生时代的友谊会随时间消散,留下他孑然一人浮沉于世。而杨没有选择的余地,维系他的只有友谊的纽带(原著中也是如此),所以他说“对我来说必须足够”。

接下来的对话是经典再放送,将第五章“不正当的抱负”和第八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违背自己的本性“赋予了全新的含义。杨不希望因自己的政治取向连累罗严塔尔,但罗严塔尔想把他们的友谊巩固为一种更加确定实在的纽带,所以决意把自己“绑上必沉的船”。而罗严塔尔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和杨有相同的政治理想,这让杨有些不安(他在原著里总是对别人追随他这个人而非民主主义感到很苦恼),所以要问“这会不会违背你的本性”。但罗严塔尔效忠的对象就是杨这个人,这超越了政见,也超越了友谊。

这本书终于完结了!向大家推荐X.C.的超可爱毕业场景。下周开始更新罗视角的《无言会意》(读作:罗严塔尔心理问题及性癖大赏),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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