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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有道名菜,名字叫做溜黄菜。这名字取得文雅,其实就是油炒鸡蛋。灶台的火烧得旺旺的,菜油下去滑一遍倒出来,搅散的十个鸡蛋倒下去爆炒,出锅时候淋上酱油,撒上一把葱花,装盘上桌。
这菜说起来简单,寻常百姓家家都能做。但传说张作霖张大帅最好这一口,因此一道炒鸡蛋多了十分的讲究。蛋要鸡窝里刚掏出来还是温的,油要最近秋天里的油菜籽榨出来的,小葱要是黄花闺女的手掐下的。蛋炒出来的但里面要将将好凝固,口感又像棉花样蓬松,每块大小要是差不多的,筷子夹起来也不能落。
能作出这样溜黄菜的,整个奉天府也就一家宝发园饭店。
时值晌午,外头的钟刚敲了十二下,宝发园的小伙计正端着一盘溜黄菜,准备往最里面的雅间上菜。半道上被一个人截了胡,伙计一看是自家老板,把正要冲出嘴边的国骂憋了回去。
他瞧着平日里爱走四方步摆谱的老板,躬身敲开了那雅间的门,点头哈腰地将菜送了进去,又赔着笑脸退了出来,谨慎地关好了门。
“老板,这是哪位贵客?”小伙计问。
“嘴巴严实点,可别到处去说,”老板压低了声音,唯恐被谁听见似的,“那里边是张大帅!”
小伙计被吓得噤了声,垂着手一溜烟逃开了。
*
雅间里摆着一张圆桌,偌大的台面上只坐了四个人,空空荡荡。另有几个配枪的护卫站在角落里,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
上首坐的自然是张大帅,左手边是他奉系的一位亲信,右手边陪坐的是漼征,下首坐的正是漼时宜。
漼征一张面皮上尽是假笑,不断起身给一旁两人布菜斟酒,嘴里不住说着:“还请大帅照拂照拂。”
漼家是前清望族,根基在山东。清帝被赶出紫禁城时,漼家不少官员被连着拔起来,在菜市口掉了脑袋,剩下的有点眼力劲儿的就往全国各地逃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便是如此情景。
张作霖在东三省呼风唤雨,当下又是表明了态度支持袁大总统坐皇位的,漼征在围剿中留了条命下来,族谱也来不及再翻出个亲疏远近,带着还在山东的漼家人通通奔来投靠。
张大帅看着他们是前清的人,收留了也算是在袁大总统眼前卖个好,便在奉天府给了处宅子,又分了些田地与佃农。哪知没到三个月,大总统便从皇位上被人揪了下来,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民主、共和”,张作霖一看势头不对,墙头草一样地急着想要赶漼征这烫手山芋回原籍。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宴请,漼征选了奉天府最合张大帅心意的饭店,包了最贵的雅间,带着家里刚满十六的侄女漼时宜来做东。
他不带女眷陪同,单拎了漼时宜,将小姑娘浓妆艳抹地打扮好。意图再明显不过,将这侄女送给张大帅,做他第十五六房的姨太太,他在奉天可就扎得安稳了。
饥荒时百姓卖儿鬻女,达官显贵更是如此,只不过披上一层人皮,叫人难看出来罢了。
*
时宜坐在下首,始终低着头。她身上穿着前朝的袄裙,面皮上抹了两层白粉,头用油梳了两回。天气热,包间又关着门,她满身满脸都是细汗。
“头抬起来让大帅瞧瞧。”她听见表舅说话。
漼征离席走到时宜旁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一种自以为和蔼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忸怩什么,大帅和气得紧,你赶快抬起头给大帅瞧瞧。”
时宜梗着脖子,抬起头看了对面穿军装的人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这像什么话!”漼征恼怒,捏着时宜的下巴要将她往前送。
“我府里倒缺一个这样性格的,”上首坐着的人开口,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过来我看看。”
时宜几乎是被漼征扯起来的,她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推搡至张大帅面前。她执拗地盯着地面,像在数水磨石的地砖上有多少种花纹。
“还是不愿意看我?”
“民女不敢。”时宜实在没法子,低声回了句,手在袖子里已经被自己抠破了皮。
“声音也不错。”
漼征听着这话风,张大帅像是十分满意,待要再硬夸几句给时宜涨涨价钱,嘴巴张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发现自己对这远房侄女实在知之甚少,于是只将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
“大帅若合心意,今日叫嬷嬷验了身,挑个日子便给您送去。”
“漼先生,现在可不是前朝,不讲究这些。”这次是大帅身旁的亲信开口了,是叫今日便送去的意思。
两滴泪砸在地砖上,时宜抖得像秋风里的一片叶子。她看着圆桌上放着的玻璃杯,手缓缓伸过去。若是砸碎后能有一片可用的玻璃片,她便拿着划了自己的脖子。
*
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
今天这顿饭,除了席间的各位没旁人知晓。因此角落里站着的卫兵立时从腰间拔出了枪,冲至门前。
“大帅这是要拿枪子为我饯行呢?”
来人被两杆枪指着,说话依旧不疾不徐的。声音的主人将包间扫视了一圈,见到当中抖如筛糠的小姑娘,顿了一顿。他也不将枪挪开,就这么又开了口,规劝似地说:
“孙文先生日前才在报上说要破封建旧习,张大帅可不能在枪口上再干纳妾的事,总得缓一缓。”
时宜从想要摔玻璃杯开始,耳朵里就只剩一线尖锐的鸣音,此时听见“缓一缓”三个字,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她将视线从席上移开,僵硬地转身去寻这声音的来源。
她方才流的泪还没止住,面上扑的铅粉被洗出两道泪痕来,其余的因为汗湿而糊在脸上。嘴唇上的口脂被仓皇地擦到面颊上,眉毛和眼皮上的螺黛也化了开来。前朝的袄褂挂在她瘦弱的身上,头上乱七八糟地插着珠翠,耳朵挂着的是两只不成对的耳环。
她名叫漼时宜,在这世道里却像个不合时宜的傀儡娃娃。
张大帅示意卫兵将枪都放下,调笑道:“将军这意思是,想要这女娃娃?”
来人没有立刻应声,他走到时宜面前,蹲下身去。
时宜刚回过的神一下又散了,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多年礼数的束缚让她本能地要跪下。膝盖弯至一半时却被人托着手肘温和地扶起,那人维持着蹲姿仰面看她:
“我那里缺个教人念书写字的,你愿意去吗?”
时宜用力不住地点头,至于“那里”是哪里,这人究竟又是谁,她已经无暇去追问了。她像要溺毙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沉下去。
那人笑起来,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背,而后起身对着包间里其他的人说:
“那就要请大帅与漼先生割爱,明日让我带她一道回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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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晓誉在宝发园饭店的门外守着,师傅带她来奉天来办两桩事。一桩是替孙先生跑腿,昨日已经都办妥了。另一桩是私事,周生辰没详细说,只是中午来了宝发园后让她在门外守着。
“车发动着别熄火,等我出来直接开回大和宾馆。”周生辰下车前交代。
北方的夏天日头暴烈,晓誉觉得轿车成了个大蒸笼,蒸得她像个冒热气的包子。好在师傅不到一刻钟便走了出来,身后却还跟了人。她凝神一看,竟还是位穿着前朝衣服的女娃娃。
“师傅,这…”晓誉下车准备替周生辰开门,被止住了。
“我来开,”周生辰说,“你在后座陪她,她害怕,先别问问题。”
轿车一路平稳驶到大和宾馆,周生辰让前台再安排一间房间。值班经理大致晓得周生辰是同张大帅有些关系的,一叠声地唤了人去铺床,自己亲自引着他们三人到屏风隔出来的一处休息区坐着稍后,又端了现成的果盘来,又说要去榨冰镇果汁。
“果汁不必了,沏壶热白茶,再拿两条热毛巾来。”周生辰冲那人一点头。
等东西都上齐全,周生辰将热毛巾递给时宜,等她擦掉脸上不成样子的残妆后,又递了另一条干净的去让她擦手。都擦净后,他又将茶斟好,又从果盘里挑了切好的梨放在小碟子里一并递给她。
时宜从宝发园饭店出来时整个人是木的,坐在轿车上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害怕,唯恐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一颗心悬在内里扑通扑通地跳。
但现下面前的男人这一系列的动作,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将她安抚下来。她饮尽杯中的白茶,又吃了两片梨,终于觉得久违地冒了一丝活期出来。
周生辰见小姑娘的神色舒缓了些,这才开口:“我叫周生辰,方才一直在后座陪你的这位叫宏晓誉,我们常年驻军在黑龙江。”
“方才在饭店急着将你带出来,没来得及同你自我介绍。你不用害怕,我与你家人是旧识。”
男人话语简短,三两句便说完来历与此中缘由。
“家人?”时宜捏紧了毛巾,她母亲在来奉天的途中病逝,父亲在幼年时便被漼家逐出,若这周生辰与漼家其他人相识,对她来说,这人便与漼征无甚分别。
“是你父亲,”周生辰看出她的疑虑,“你父亲同我说过,你乳名‘十一’,可对?”
时宜点头,这名字确是只有她父母才唤她。
“我与你父亲的事,牵扯甚多,此时实在不方便同你讲。你若还不信我,可以问些他的问题,我尽量多说些给你听,行不行?”
时宜有千万个问题,话到嘴边又尽数咽了回去,最终出口的只有五个字:
“他还活着吗?”
“…已经故去了。”
“知道了…”
*
值班经理来说房间已整理了出来,周生辰便断了话头。他让时宜早些去休息,晚间也不必出来,有人会将晚餐送至房内。
宏晓誉将时宜带到房间,又送了她平时惯常穿的一套衣服来,新式的衬衫加裤子,还有一双皮鞋。
“我们身量差不多,这衣服你先凑合穿。明天我们便要回去,在奉天是来不及给你买衣服了,等回了哈尔滨带你慢慢逛。”晓誉边说着,边在卫生间叫她怎么用淋浴。她在军营多年,脾气爽利,又听师傅说这是故人之女,更是多了几分亲切。
晚间时宜洗漱好后躺在床上,这床不像家中的有四根立柱围着,也没有床帘遮挡。孤零零的一张,上面放了叫“席梦思”的床垫,雪白的床单铺在上面,倒像是冬天里大雪后的屋顶。
她陷在枕头里,身体疲倦得很,脑子却依旧停不下来。
周生辰,这个名字她在报纸上读到过,是北洋军在黑龙江驻军的总司令。这样的人是如何与她爹爹认识的呢?
整个东三省都是张作霖的地盘,按说周生辰该归这张大帅统领。但今天在席上他似乎是并不怕张大帅的样子,言语间还提到了孙文先生,这里面又有什么原因呢?
宏晓誉是和她一样是女子,却着尉官的制服,现今军营里还能让女子做了军官吗?
她若是去了黑龙江,漼家会不会为难周生辰,她那热爱攀龙附凤的表舅会不会去其他人那里参他一本?
时宜自幼聪颖,家中所藏经史子集几乎阅遍,念书作文章皆是一点即透。但她毕竟年纪尚幼,被漼氏笼中鸟一样养着,从未见过天地。
眼下时局又时时变换,今日他做了皇帝,明日你做了总理,连北洋军都裂成了三派。局外人都难以摸清其中脉络,更何况她。
这万千思绪如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她想了许久,渐渐在这乱麻中陷入了沉睡。
*
周生辰来奉天时只带了宏晓誉,两人轻装简行。火车头等车厢皆是权贵,他不耐一路与人寒暄,便买了两张二等车厢的票和晓誉一路坐到了奉天府。
但此番回去多了时宜,前朝贵女的身份在如今不上不下,若被有心人知晓利用了,又是一轮口诛笔伐。于是他与车站打了招呼,这趟车空出一节车厢来专给他们,对外只说是周生将军下令,专给驻军用的。
“师傅难得摆一回谱。”晓誉笑说。
两条铁轨之间的立柱上悬着站牌,“奉天府”三个字刻在上面,时宜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那字出神。
周生辰看她的侧脸,想起早晨时她一个人在大堂里等他和晓誉。身边没有行李,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见到他们脸上才露出些笑意来。
然而这笑意也很快散尽了,她仿佛被脚步声惊醒,双手交握,蹲身下去行了万福。他快步走至她身前,同昨日一样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只是昨日动作轻柔,今日却带上了近乎强硬的态度。
“十一,”周生辰叫她乳名,“前朝已散,你大可将这枷锁卸了,再不必如此。”
从前你是笼中鸟,如今樊笼已破,需得挺直脊梁,才能立于乱世之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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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清政府当年与沙俄签了数个条约,其中有几款便是准了沙俄进来东三省修建铁路的。这铁路从海参崴一路修过来,俄国人顺势便进了黑龙江。之后几年,日本、德国跟在沙俄的屁股后面,也想捡些好处。
中国人的生存能力是顶强的,无论何时都如石缝里的草,只要能照到太阳,便能蓬勃起来。因此自铁路兴修开始,哈尔滨十几年间倒成了万国会馆样的大城市。
中央大街两旁皆是俄式的塔式建筑,广场上高穹顶的教堂也开始动工,街边的日本馆子与德国的哥特尖顶也不罕见,与这些与满清留下来的亭台楼阁一道,混成一个新样式的人间。
周生辰一行三人从奉天府坐火车回了哈尔滨,军用轿车早已等在出站口。哈市的火车站是远东最大的,来往线路也最多。无论是站台还是站外广场,皆是人来人往。
周生辰奉天之行不是军方明令,所以在奉天来往皆未着军装。衬衫西裤皮鞋,戴一块欧米茄的腕表,西装外套常搭在手腕处。
火车临要到哈尔滨时,他才从箱子里拿出军装换上。宏晓誉跟着照做,也换回深绿的北洋制式军服,将枪检查一遍于腰侧别好。
时宜前两日见周生辰穿洋装,笔挺地立在街上,总在恍神间觉得他是高门望族留洋回来的公子哥。此时见他换上军装的样子,枪收在枪套里,一双军靴锃亮,这才有了他是北洋军驻扎一方的总司令的真实感。
“怎么?”周生辰见时宜盯着自己,小姑娘眼睛里总算有了点回到人间似的神采,含笑问了句。
“为何换装?”时宜问。
“车站人多,换上军装大家都会避着些,省得冲撞你,”宏晓誉说,她问列车员要了顶遮阳的便帽,顺手扣在时宜头上,“遮遮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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漼氏藏书浩如烟海,虽是前清世家,搜罗的书却不拘泥于经史子集。前清自康熙皇帝开始便喜好召些洋人来译书作画,漼氏收了许多国外书刊的译本、各地的报纸杂志,通通堆在藏书楼里。
时宜读过一本《圣经故事》,是编纂了洋人信仰的一个神的诸多故事。里面有个故事叫《摩西分海》,是讲一位叫摩西的信徒带教众逃出时,被海阻隔。他们的那位神降神迹使海水分开,让他们平安通过,又淹死了后面的追兵。
眼下她从站台走出,周生辰在前,宏晓誉陪在她身边。周遭的人乌泱泱的,见到周生辰时都自动往一边让去,人潮里就这么隔出一条路来。
摩西分海原是这样子,时宜盯着前面的军装背影,悄悄地想。
开军用轿车来接的是驻军的上尉周天行,他十五六岁入了北洋军,跟着奉系打了几场仗后被提了尉官,分至周生辰麾下。他行事稳妥,一年后被周生辰提了上尉,跟着他在哈尔滨快五年光景,学到颇多受用本领,私下里不叫司令,叫他师傅。
他见到漼时宜时吃了一惊,师傅这一趟是替孙文先生跑腿,不知为何带了个女娃娃回来。不过车站人杂,他没有多问,等他们都坐好后发动了轿车。
“去我公寓,车站街开出去第二个路口左转,在满洲里街上。”周生辰说。
“师傅还有公寓?”晓誉仍旧陪时宜在后座坐着,这些年周生辰只住在军营内的寓所,他们都不知他在市内竟有自己的房子。
周生辰没说话,轻轻点头,眼睛盯着后视镜没挪开。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只要坐车就会警惕是不是有人跟车尾随。
晓誉习以为常,转头看了两眼后车窗后闭眼养起了神。时宜从倒车镜里看到周生辰的眼神,不明所以地紧张起来。她犹豫了一会儿,在车拐过路口时问:
“是有人跟着我吗?”
她问的是“跟着我”,俨然觉得自己是个甩不脱的麻烦,在奉天府时漼征要将她甩出去。来了哈尔滨,还弄得他们时时警惕着,下火车要换军装,上了车也不得安生。
“这是我的一个坏毛病,”周生辰转过头去,说得轻松,“同你没关系,你不要怕。”
*
周生辰的这间公寓位置很好,在日本租界的中央位置。旁边便是图书馆和百货商场,沿着满洲里街走一个路口就是博物馆,三个接口外便是日本领事馆,治安和环境都有保障。
寓所上下两层,下面可做会客厅用,上面是卧室与书房。屋内家具不多,但生活必需的都有,地板与桌上薄薄积了一层灰,是有段时间无人用过。
周天行与宏晓誉站在一楼的客厅内,他憋了一路此时终于有机会发问:
“这女娃娃是谁?师傅怎么如此小心,这阵仗像是要养外室?”
宏晓誉用脚去踹他:“师傅连内室也没有,你别乱说。”
随后将奉天府的张大帅的事讲了一遍,“师傅也没同我详细说,安置在这里想必也是怕军中有其他人的眼线在,此处在内城,更稳妥些。”
这里周生辰领时宜到楼上各处看完,“这房契上是我的名字,你住着不会有人来打搅。下午会有人来打扫,再送些缺的物品。这周围邻居都是有些头脸的人,你见着了可打声招呼,但也不必费心深交。”
说完这几句,想了想又嘱咐:“近日工厂在闹罢工,我与晓誉天行这便要回军营去。还有两件事你要记牢——
“第一,不可同旁人说你姓漼。‘时’这个姓氏不算罕见,你只说叫时宜便可。”
“第二,再不可轻信旁人。”
时宜点头,如今处处革新,她顶着“漼”这一前朝大姓,不免遭人非议。只是这第二条却有些没有来由……
周生辰见时宜点了头,便回身下楼,领着下面两人准备动身回军营。时宜看他背影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恐惧,他说自己要回军营,却没说什么时候再来。
也可能他觉得此番完成了“解救故人之女”的任务,就此将她抛在这里也未可知。
思及此,时宜猛地上前两步,拽住周生辰的袖子。制式军装多用浆过的棉线混的确良,挺括生硬,时宜碰到后便觉得不妥,一时间后悔自己莽撞行事,迅速松开退至一旁。
周生辰转身看着低眉敛目的姑娘,意识到他大概是走得太快些,让她以为自己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他刚要开口,想再安慰两句,不想时宜先出了声:
“我何时轻信了旁人?”
晓誉笑出了声,“你这不是就被我们骗来了,也不知师傅在饭店里同你讲了什么,你偏偏就信他。那么大的漼府也不回,什么东西也不带,就和我们回了哈尔滨。”
其实也没讲什么,不过就是将她的一条命从深渊里拉回来罢了。
周生辰从前襟口袋里拿出钢笔,扯了张进门处吧台上的便签纸,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时宜:“这是我的电话,你若有事便拨这个。”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无事也可以拨,我不在的话可以留言,我回来便给你回电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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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候果然有人来公寓打扫,四五十岁的妇人,头发总在后面盘成一个髻,看上去清清爽爽。
“时小姐吗,我是订好三点给您打扫公寓的。”
来人动作利落,两三个小时便把楼上楼下都清扫干净,沙发与被褥都统统套好,空气里立刻就散出皂角的清爽味道。时宜再请她教了厨房里的新式煤气灶如何用,又将电闸水闸如何开关都学了一遍。
时宜将公寓上下走了数遍,心里方才踏实一些。不像上午时,总觉得悬在一场梦里,稍不留神就会坠到地上。
“滋——”
前厅突然传来声响,时宜一惊,下意识往餐桌后面躲。
“滋——滋——”
声音又响起来,伴随的还有门前传来的呼喊:“时小姐,您的东西!”
时宜这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按门铃,连忙去开了门。
“时小姐,这是一位先生托我给您送的东西,说是您搬家时忘记整理落下的东西。”
她一听,知道是周生辰编的托词,掩人耳目用的,只是不知道他同这人说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但也不好问,当下只记在心里,等着日后想起了再说。
“多谢,”她侧身让人将箱子扛进客厅,又道了一遍谢,“多谢,辛苦你。”
箱子不算小,打开后里边是各类衣服。衣服下面放了些杂志,再往下是一个布袋,沉甸甸的。时宜将东西都抱到沙发堆着,才将布袋打开。
里面是一叠各色面额的纸钞、银元数块、金条两根。一张纸条叠得方正,待她拿出来展开,上面是钢笔写的端正字迹——
[衣物为晓誉所备,纸钞与银元可流通使用。金条暂且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落款是“周生辰”,笔锋锐利,转折处陡峭刚劲,与他本人仿佛不甚相似。
时宜看着一袋子的金银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没有经济来源,不收生活暂且难以为继,收了却又觉得有愧。
纠结之下将字条来回翻了一遍,不想反面还有一行字,也是周生辰的笔迹:
[权当借款,日后有进项再还于我,不必受之有愧,安心生活.]
这个人,倒像是猜透她心思一样。时宜嘴角勾起,小心地将字条叠好,准备将衣物收拾好挂进卧室衣橱里去。
*
安顿好后,时宜打过电话到军营,那边接电话的总不是周生辰。她其实除了一句“感谢”外并没什么好说的,想想他同自己说过近期会忙,便也沉下心来不再联系。依着他字条上的“安心生活”四个字,努力将自己融入进全新的世界中。
公寓三条街外便是图书馆,她一开始去时不敢与前台讲话,只在一楼来回走动,小心地避开其他读者。后面还是前台的小伙眼熟了她,张口同她打招呼,时宜这才上前去,办好了人生中第一张图书馆的借阅证。
有了第一步,后面便平顺许多。隔壁住的中学教师与太太、公寓值班室里的叔伯、一条街外馄饨铺的老板娘、图书馆里在同一片藏书区的读者,都是顶普通、又顶和善的人。
大家见了面都是含着笑一点头一招呼,她不用蹲身给人万福,不用晨昏定省,吃饭也不需要下人布到碟子里才能动筷子。
她去了漼姓,倒反而做回自己。
这天傍晚时宜从图书馆走出来,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沿街的铺子随便挑一家合眼缘的吃晚饭。不想经过远东舞厅时,门前围了一堆的人,将整条街塞了一半。
时宜现下能养好自己就不错,因此甚少凑什么热闹管什么闲事。本准备绕开去直接回家,但她忽然听见人群围成的圈里是个姑娘在哭,那声音抽抽噎噎的,显是受了委屈。
另一道人声从人堆里劈过来,尖锐得让时宜皱了眉,“你不赔我的镯子就想跑?今日你若拿不出钱,就写张卖身契摁了手印给我!”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定了主意。她从人缝里钻到人前去,看清了抽噎的是个梳了高马尾、穿着衬衫马甲的姑娘,想来是在舞厅里做事的。此时她的马尾被拽得散了一半,马甲扣子也掉了两颗,脸上有被指甲抓过的痕迹。
时宜上前将她扶起来,那姑娘身量不高,哭得没了力气半靠在她怀里。她看向高声呼和的女人:“她摔了您的镯子?”
“怎么,你要帮她赔钱?我那是重金求的翡翠镯,前朝太妃戴过的东西,你陪得起?”那女人不依不饶,鼻孔要翘到天上去。
“前朝物件儿我见过颇多,太太若不嫌弃便给我瞧瞧,若是真的再论不迟。”时宜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她同太多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了。
*
从前漼府里一干张牙舞爪的各房姨太太们,自己未必有多正派,仗着成了半个主子,稍有不合心意之处便打骂起仆婢来。
这女人旗袍材质非丝非绸,走线也不板正,熨平的时候大约漏了裙角,接线处皱巴巴地团在一处。颈子上戴的珍珠无甚光泽,大小都不相同,想是淡水蚌里抠出来的末等货凑成的一条项链。耳环是银子的,仔细看还能看出发了黑没来得及再去炸,工艺也简单,没有嵌宝石。
这样的人若有太妃戴过的翡翠镯,怕是遭不住这前朝迫人的窒息。
围观的人见时宜冲进来搅进了纷争里,看得更来劲了。有几位有点眼力见儿的,虽不认识这素衣素面的年轻姑娘是谁,但从她通身气质与说话的样子,感觉出来她是有些家底在的,至少见识过富贵之家,于是起哄催促那女人将翡翠镯子交出来看看。
女人经不起激将,当下便将断成两截的镯子戳到时宜眼面前。时宜只扫了一眼,“这东西街边卖小玩意儿的地方,一块银元能买十个。”
她说完才发觉自己当众驳了别人的面子,努力找补了一句,“我要不给你两块银元,你不要计较了,这——”
那女人听了时宜这样轻飘飘地贬低她的镯子,火气直冲面门,原本对着服务生撒的气全数转移到了她身上,“你是哪里来的东西就敢来评鉴前朝古物,这镯子是我先生才买了送我,他说……”
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又冲进来一个男人,捂着女人的嘴巴将她半抱半拖地带走了。
这下围观的人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合着男人买了便宜货给老婆,还哄她是名贵首饰。一拨人唏嘘感慨,另一拨人幸灾乐祸,渐渐都散了。
时宜松了一口气下来,这才发觉腿已经软了,心脏砰砰砰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一直靠着她的姑娘这时止住了抽噎,从她怀里挣出来,端端正正地对她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娘,成喜无以为报。”
“无妨的。”
时宜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她此时还未意识到这动作周生辰对她做过两遍。现下倒颠倒过来,换成是她捋直别人弓下的脊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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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的公寓对面住的是对中年夫妻,男人在中学里做国文老师。自他们搬到这里,对门一直就空置着无人来住。
那日见周生辰送时宜来,两人以为是年轻夫妻来安顿。但之后日常只见女子一人出入,男子没有再现身。这情景他两人见得多了,当下只当是哪里的富贵公子包了情妇养在这。
只是时宜方才十六岁,虽言谈举止皆不俗,但面上稚气犹存,还能叫人看出孩子的样子。夫妻俩于是又是感慨又是惋惜,暗叹世道混乱,富贵之家荒淫。
时宜对于这样的腹诽自是一无所知,她每日两点一线地来回于图书馆与公寓,将近五年的报纸读了个遍,海绵一样地吸纳国内天翻地覆的变化。
规律的日子过得如流水,不经意便淌过去,再回神时她来哈尔滨已经有两个月光景。哈尔滨干热的夏天已经过去,秋日已经露出些迷人的清凉气息。
周生辰自第一趟将她送来后再没露过面,除却第一天放在箱子里那张字条外,再没有其他消息。
字条被时宜放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起先每日睡前都会看一遍,后来拿的次数多了纸被磨得有些毛,“安心生活”四个字连墨色也淡了。她就将它夹在在一本《东方杂志》里,与一篇讲君主立宪的文章放在一道。
公寓下每日都会有报童来卖报,七八岁的模样,学着大人腔调将头版头条抑扬顿挫地吆喝出来。
时宜觉得有趣,每天清晨都会在他那里买一份《哈尔滨日报》,偶尔还会塞两块前日买的芝麻酥糖哄他开心,然后拿着报纸去吃碗馄饨,再去图书馆看上的大半天的书。
这天早晨她如往常一样出了公寓,发现街上安静许多,平日来往的电车全都不见踪影。她往前走了一条街,见到报社楼下出来几个记者模样的人。
她急赶了两步追上最后面挂着相机的姑娘,“劳驾,这是怎么了?”
“电车工人在俄租界罢工呢,我们去报道。”这姑娘生了一张圆脸,说话也脆生生的。她看了看时宜,见她一根麻花辫垂在后面,将她当成是女校的学生:“你快去学堂上课吧,与你没什么关系。”
时宜在报纸上读到许多罢工的报道,哈尔滨这里从军工厂到皮鞋厂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工人聚集在街头举起牌子,要求缩减工作时长或是增加薪资。
她心中好奇,又想到罢工游行时驻军往往会来维持秩序,周生辰也许也会来。于是便跟在女记者身边,“我同你们一起去。”
*
电车工人在安广街上聚集,加上工会组织的其他人、进步学生等,浩浩荡荡地占了两条街口。
几名记者两两组队熟练地散开来,分别到游行队伍的前中后三段去取材了。女记者和一位男同事拐进旁边一条街,准备绕到头部去,一偏头发现这麻花辫小姑娘仍跟着。
“你怎么还在?”她问得很不客气,“现在可顾不上你,若是被挤倒了概不负责。”
时宜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断断续续地说:“你这样年轻,又会摄影。抓到的定然都是值得一看的场景,所以跟着你。”
女记者显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嘴边被夸露出的笑意没忍住露了出来,说话的态度也软了些:“我叫凤俏,是负责拍照的”,她又指了指前面的男人,“那是和我一组的谢云,他读书多,负责文字报道。”
“幸会,我叫时宜。”
“别自我介绍了,”叫谢云的男记者出声,“要跟就跟紧些,别丢在人潮里。”
三人来到游行队伍的最前头,只见打头的几位工人高举着“提高工人待遇”、“保护工人安全”的牌子。其中一人每隔五分钟喊一次口号,后面的工人们会一同跟着重复。
凤俏找了个略高的地势抓紧派了几张照,谢云则走近领头的一人身边扬声问他些问题。工人们都知道上报可以扩大影响,因此都十分配合,甚至有人特意将牌子凑近凤俏的镜头,让她多拍几张。
时宜看了一圈周围,并没有发现驻军的身影,神色里难掩失望。但人群中高昂的气氛很快冲淡了她刚冒出头的儿女情长,她指着牌子上“提高待遇”几个字,问凤俏:
“这样有用吗?”
“什么有没有用?”
“这样罢工游行,会有用吗?”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凤俏边说,边给相机换上新的胶卷。
此时恰好人群中喊出一波新的口号,呼声震天。女记者说话几乎是在用喊的:“但不抗争试试怎么知道呢,过去我们逆来顺受到今日,土地都快给分完了!
时宜听罢怔忪,这与单从报纸上读到些游行的报道的感受完全不同。
每一个人都在她眼前振臂而呼,声音从纸上跃出来砸进她的耳朵里,振聋发聩。
砸得她身体里仿佛有寂静的种子在蠢蠢欲动,只差一点便要破土而出。
*
临近中午,工人们渐渐散去。凤俏急着回报社去冲印照片,急匆匆地给时宜留了张名片,拖着谢云走了。
走到一半却又折返,问时宜要她的地址,冲她眨眨眼睛,“方才给你也拍了张照片,等洗出来寄给你。”
时宜惊喜极了,但她不敢将周生辰公寓地址给旁人,于是报了图书馆的前台,“我常去图书馆,寄过去我能收到的。”
凤俏也不勉强,问到后又一阵风样地刮走了。
几日后时宜去图书馆,被前台的小伙叫住。因她日日都来,又极为礼貌,工作人员都已经认识她,有时还会将最新的报纸杂志留着先给她看。
“时小姐,有你一封信。”小伙子对她扬扬手。
“多谢。”时宜接过来,上面是她的地址和名字,落款龙飞凤舞地写着“凤俏”两个字。
她拿着信走到阅览室,小心地用拆信刀拆开,里面是凤俏在游行那日偷拍的她。
照片中是她的侧脸,年轻姑娘头颅微仰看着游行的队伍,眼睛里是懵懂但热切的光。拍照的女记者在照片背面写了三个字,像是古书上为典故标出的注脚——
[看自由.]
Chapter Text
周生辰将时宜送至哈尔滨后一刻也未曾得闲,次日天津便来了电话,讲孙文先生不日要从广州北上至津同张作霖会面。
此时帝制已不复存在,直、皖、奉三系军阀,连上湘军的蔡锷等人,几方势力明面都穿着北洋军的衣服一团和气,私底下早不知道较了多少轮劲。
张大帅怕摸不清孙先生此次来的意思,想想自己这奉系一支中周生辰同孙一向是有些来往的。平日里他因此颇为忌惮周生辰,此时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把周生辰从哈尔滨又叫到了天津。
孙文在天津提了些要求,前前后后会开了数天,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希望各方能达成一致,尽早实现一统。
孙先生的确力推民主共和有功,但毕竟手里的枪并不算多。都说强龙不敌地投射,如今这几支军阀便是吐着信子的地头蛇。表面上连连称是,心中其实都是别的计较。
因此恭恭敬敬地将孙先生送离了天津后,张作霖又带着周生辰回奉天老家想着怎么避开这“强龙”,把自己的底盘坐得更牢靠些。
从军到政到商,条分缕析地捋清楚、安排好,等张大帅放下心来肯放周生辰回去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师傅,订今天的车票回去吗?”宏晓誉不想在奉天府多留一刻,她随着一道在外地待了两个月,如今只想立刻回去。
“订明日的吧,”周生辰想了想,“既又来了奉天府,再去漼家一趟吧。”
时宜虽在漼家已无至亲,但毕竟生活了许久。惯用的东西或父母的物件想必是有一些的,上次他们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让她回来看看。
*
漼家如今在奉天府郊区的一幢老式宅子内住着,宅子是前清早些时候建的,有些年份了。不知漼征又用什么讨了张大帅欢心,上面以“修缮文物建筑”的由头拨了款下来,将宅子翻新了一遍,又添了些时兴的家具,看着倒有模有样。
此前周生辰领了时宜走,漼征满心以为这次可以与这青年有为的人物攀上亲。谁知托人在哈尔滨打探了数次,皆未有这将军纳时宜为妾的消息。他搞不明白其中原因,但见到周生辰时,还是摆出一副沾亲带故的熟稔态度来:
“将军贵客光临,漼家蓬荜生辉,怎么不见时宜?”
周生辰这两个月被磨得有些心力交瘁,一见漼征这脸更加不耐烦。他眉头一皱,沉声说:“时宜从前房间在哪里,带我去。”
他一向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毕竟在军中多年,没有表情时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漼征被这气势镇得不敢再多问,领着周生辰往宅子西边走去。
时宜住在宅子最西边一间,光线不太好,加上两个月没住人了,人踏进去就觉得有点阴冷。她走之后,房间里能用的东西都被各家搬走分掉了。毛笔没人要,几支叠在一起搁在笔架上,汉白玉的笔洗缺了一角也被丢在一边。
梳妆台上空空荡荡,镜子也蒙了灰。周生辰拉开最上面的抽屉,一支木簪子安静地躺在里面,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角落里剩了一个木制的箱子,因为长期没有上油,外面都开裂了。打开后里面是鲜红的衣裳,血一样融在箱子里。
“这是什么?”周生辰问。
漼征一个男人,何时过问过这种事情。但他还是探头看了一眼,大约认出来是从前在山东的时候,时宜的母亲漼三娘给她缝的嫁衣。
嫁衣这种东西没人要旁人的,因此各房搜刮了一圈后,这东西便留在了这里。
“大概是是她母亲为她做的嫁衣。”漼征说。
“其他嫁妆呢,”周生辰不轻不重地将箱子扣好,“漼家的嫡亲女儿出嫁,准备的不该只有两件衣裳吧。”
漼征冷汗一下子下来了。
*
周生辰离开漼家的时候,带了两个木箱。一箱里面是时宜母亲为她做的嫁衣与凤冠霞帔、数套头面珠宝,最下面还铺了一层的金条;另一箱是她从前爱看的书、爱用的笔墨纸砚、用惯的镇纸与笔洗,还有梳妆台抽屉里躺着的那根木头簪子。
漼征万般不好,但有一点好,就是服软识相。周生辰也没明着要什么,嫁衣箱子一合,一个问题抛出去,拿眼睛盯着漼征。这前朝的“遗老”便明白过来,立刻安排人去将箱子都装满。
文房四宝满当当装了一箱,陪着笑问周生辰,“您看够吗?”
周生辰也不说话,仍旧拿眼睛看他,看得漼征心里愈发没底,最后将珠宝金条又捧了些来,咬着牙给他。
“装箱,带走。”周生辰最后发话。
漼征看着军用轿车驶出漼家,慢慢回过味来为何总不见这将军纳时宜为妾。原是嫌没有嫁妆,特特地跑来奉天府明抢。
“这些当兵的,都是流氓!”漼征啐了一口,语气恨恨。说罢又想到如果此番真的结了亲,他以后便能攀附上军官,在这乱世中好处多多,于是又缓和了面色,往屋内踱去了。
轿车内晓誉看着后面两个大箱子惊奇地问:“师傅这是替时宜报仇,打劫漼家来了?她现在衣食住行都不用愁,何必把她之前的东西装箱送去,买新的不就好了,万一看到这旧物伤心怎么办?”
“她独居异乡一定时常惶恐,这些东西能让她记住来处,也能让她安身立命,拿着就多些底气。将来……”
将来如何,周生辰没说,晓誉也没接。她原先不晓得箱子里都是什么,现下师傅这么一说,便猜到大约有珠宝金条这样的硬通货在。
将来若是又打起仗来,他们上了战场顾不得她,这些都是能换保命玩意儿的。
第二天两人回了哈尔滨,周生辰换了常服雇了个拉货师傅将箱子从车站拖到公寓去:
“这箱子带回军营要落人口实了,回头被有心人做文章,说我们从奉天府收了好处回来。”周生辰说,示意宏晓誉先回军营。
中央车站离公寓只有两条街,拉货的在前面拉着,周生辰在后面慢慢跟着,看着沿途行道树开始泛黄的叶子。他错过了哈尔滨的整个夏季,等再回来时,这个北方城市已经入秋了。
再转一个角,公寓便到了。周生辰看到一个姑娘穿着素色的袄衫与黑色长裙在同一个小报童讲话,然后哄孩子一样地塞给报童一块芝麻糖。
“时宜。”周生辰隔着一点距离叫她。
被叫了名字的姑娘循声而望,随后一点笑意盈盈地在脸上展开,快步向他走来。
TBC.
Chapter Text
时宜从图书馆回来,路上见常去的糕点店里出了新式的酥糖,像幼时常吃的龙须酥混了花生馅。她买了一包,快到公寓时刚巧遇上报童,便准备分给他些。
正是在这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时宜循声望过去,便见到周生辰披着半边的暮色站在她的眼面前。
她将糖往报童怀里一塞,提起裙子朝他跑过去,欢欢喜喜地问:“你来了?”
叫“周生辰”觉得僭越,叫“周生司令”唯恐旁人听见,叫“大人”又过时,且又不好直接问他这两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年轻的姑娘心思转了数圈,只问出一句“你来了”。
周生辰被这三个字问得生出点故人归家的错觉来,脸上带了笑意,伸手指指后面的两只箱子,“你的东西。”
搬货的将两个箱子扛进客厅,拿着周生辰给的一块银元有些局促:“老板,这太多了,我没法找。”
“收着吧,箱子沉,你辛苦。”
那两人正说着话,时宜已经忍不住开了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满当当一箱笔墨纸砚,定睛看时竟都是自己在漼家时惯用的。
“你去了奉天府?”时宜问,怕他是特意为了自己去的漼家。
“先是在天津,后来又去奉天。事情牵扯,拖了两个月。回来前一天路过漼家,就去看看有什么是能给你带回来的。”周生辰说。
这话说得平铺直叙,却将自己两个月的行程交代得清楚。只是将自己“威胁”漼征的一节略过去不说,是怕时宜听着有愧,觉得又欠了他什么一样。
原来的确不是特意为了她,时宜“哦”了一声,无端觉得失落。不过这失落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又想到周生辰说自己是去了天津的。
《哈尔滨日报》上的时政板连着写了几天的报道,讲孙文在天津同张作霖等奉系军阀统领会谈,不过最后并没有谈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进展来。
“你是去见孙先生?”她问。
周生辰点头,但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地再谈军政。眼下局势一团乱麻,多说无益,于是有意岔开话题:
“你晚饭吃了吗?”
“我下午在图书馆,还没有吃。”时宜说,倒真的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走吧,带你去吃晚饭,箱子等吃完送你回来再慢慢整理。”
*
周生辰带时宜去的餐馆在俄租界里,做俄国菜很地道。
“我还没去过那边呢,”时宜走路脚步轻快,“我们坐电车去好不好,我还没坐过,平日里去的地方用脚都能走到。”
“好。”
时宜上了车,见后面有两人并排的座位空着便要过去,被售票员叫住:“姑娘,买票。”
“我来,”周生辰跟上来,示意她先去坐好,“两张票,到中央街饭店。”
电车重新开起来,她与周生辰并排坐着。起先她还看看窗户外面变化的景致与人流,后面便忍不住回头同他说起这些日子里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和事。
她说自己起先不敢与人说话,但后来还是一个人办好了图书证。
又说同一位叫成喜的姑娘交了朋友,“有位太太喝多了自己磕碎了镯子,偏说是成喜弄坏的,让她赔,又把她打出舞厅来。”
后面又讲自己去看工人游行,认识几个记者,“凤俏还给我拍了照,她很厉害,能背得动很重的相机。谢云的笔头功夫好,写的报道还上过两次日报的头版头条,他说我也可以给报纸投稿,选中的话还有稿费。”
还说楼下的小报童可爱、拐角的馄饨铺好吃、隔壁的邻居太太偶尔会给她送烧好的菜。桩桩件件,不管大小,都说与他听。
周生辰听得认真,这种认真既不是逢迎的讨好,也不是假装的敷衍。而是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真诚,在时宜说话时温和地看进她眼睛里去。当她停顿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时,他便会问些问题,将话题重新挑起来。
售票员叫了到站时,时宜惊觉自己竟说了一路,下车时便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跟在周生辰身边,只管走路不张嘴了。
“后来被磕碎的镯子怎么办了,你替那姑娘赔了吗?”周生辰边走边问。
“那镯子是假的,”时宜抬头,知道他是在引她说话,明白周生辰并没烦她,于是又欢喜起来,“她还说是前朝太妃的,我一看就知道不对。”
少女绑头发的丝带随着脚步一飘一飘的,将晚风带得都温柔几分。
*
到中央街饭店时,钟楼刚巧敲了七下钟。早不早晚不晚的时候,饭店前竟还有不少人排队等着进去用餐。
“这么多人愿意为了吃东西等呀?”时宜第一次见为了吃饭愿意等上一两个小时的。
“这家做俄餐地道,你若是饿了我们就换一家别的。”周生辰说。
“我左右也没旁的事,从前没凑过这样的热闹,今天也凑一凑。”
有愿意等着的,自然也有不愿意等的。正说着,一个人便从后面往前面冲。入秋了,这人还是只穿了件汗衫,露出的两根膀子上都是青色的文身,一身的肉将衣服塞得鼓鼓囊囊。
这男人打量了一遍队伍,见时宜一副柔柔弱弱小姑娘的样子,又快排到最前面,便直直挤进她前面。
时宜被一阵汗臭熏得难受,皱着眉冲那人说:“你怎么不遵守秩序,大家都是在排队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排队?我不是在队伍里面吗!”男人粗声粗气,又将时宜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来,“小姑娘要是不想等,就和我一桌吃啊。”
一只手从时宜身侧穿过,没怎么用力一样往这男人肋骨处一拍,他便像酒喝多了一样踉跄了两步,趔趄出了队伍。
“哪只眼睛都没看见你排队,”周生辰捏捏手腕,将时宜往身后挡了半步,“你们安青会的人如今都这副鬼样,杨邵这两年看来是懈怠了。”
“你认识他?”时宜在周生辰背后探出头来。有他在,她也不害怕,只是觉得好奇。
“认识那个文身。”
从古至今,外强中干的人外皮不尽相同,内里却都无甚区别——欺软怕硬,又最恨在众人面前丢了装出来的面子。
这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当着众人被一个少爷样的人从队伍里“轻飘飘”地推出来,浑身的血立马就往头上涌。也来不及细想这少爷为何提了他们老大的名字,大吼一声就冲周生辰扑去。
在租界打架很麻烦,无论怎样都是要被扣上“寻衅滋事”的帽子。寻常人或交个保释金,或是蹲两天也就结了。偏偏北洋军和租界巡捕原本就关系微妙,若是被扣住第二天的报纸上大约就是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讲军方越界管理云云。
所以周生辰只是闪避,这人空喊了半天,连他衣角也没碰上,越发红了眼。最后身体扭出一个刁钻的角度,伸手去抓时宜的领子,准备挑个软柿子捏在手里给自己挽回点面子。
周生辰脚步急转,想拽住那人的衣服将他向后拖,眼看着就要来不及——
一根警棍横空出世,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咚”一声甩在男人的头上,随后被一个穿警服的人接住,利落地往壮汉的膝弯砸去,直将那人砸跪在地上:
“光天化日的对一个小姑娘图谋不轨,我看你是好日子过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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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警服的男人正是在俄租界巡捕房中做巡捕的,这种寻衅滋事的人处理起来是驾轻就熟。
警棍往壮汉膝弯上一砸,将人砸跪在地上,双手返剪至背后,从腰间拿出手铐利落将人铐好。手上一发力,将人高马大的刺青男人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拎起来,拖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周生辰示意时宜一道跟上去,时宜虽不明就里,但还是缀在他后面。
巡捕将人扔进警车里,回过头见这两人跟了过来。时宜一瞬间以为他又要拔出警棍来,但他只是略抬了抬头,眼睛从盖帽的帽檐望过来,带着点满不在意的惫懒神色对周生辰开口:
“你今天怎么来这里了?”
时宜听话听音,这两个人原来是认识的,语气还算相熟。
周生辰也不答他,“你在旁边看戏倒是看了挺久。”
“原本是想让你一展风姿的,要不是看到这人要对这姑娘出手,我也懒得去管。”
“多谢你…”时宜听他提到自己,出声道谢,“敢问先生贵姓?”
“萧晏,”巡捕说,“我和你这位周生先生是旧识,不用这么客气。”
“这人是安青会的,杨邵这两年不知在谋划什么,招这种人入会,”周生辰下巴指了指车里,“这里你行事方便,注意看着些。”
“知道。”萧晏摆摆手,摘了盖帽上车准备将人押回巡捕房。
这一场事故折腾下来,天早就黑透了。时宜已经过了时候,反倒没什么饿的感觉了。但她想着周生辰一路从奉天府奔波回来,到现在定然是饿得不轻,晚饭总归还是要吃的:“我们还去餐馆吗?”
“这个点儿已经吃不上什么了,”周生辰说,“对不住,本想让你尝尝新,结果却饿到现在。”
时宜笑着摇头,眼睛月牙一样弯起来,孩子炫耀宝贝一样:“那我带你回去吃馄饨,就是公寓拐角的那一家,很好吃的。”
*
电车已经没了,周生辰叫了车同时宜一道回去。馄饨摊的老板已经收了摊,将桌椅都搬进店里,四处打扫干净后看见一辆轿车停在店面门口。穿西装的男人绕至后座替人开了门,一位姑娘从车上走了下来。
巷子里路灯前些日子坏了,只靠老板店前的一盏吊灯照着,她眯了眯眼睛,认出来这姑娘正是常来关照生意的时宜。
“阿姨,馄饨还有吗,我想要两份。”时宜看着店铺像是要打烊的样子,脚还没站稳就扬声问老板。一不留神前脚绊上了后脚,身子晃荡时被周生辰托着后背扶稳了。
“不用着急,留神脚底下。”周生辰说。
老板与时宜关系不错,她觉得乖乖巧巧又识文断字的小姑娘讨人喜欢得紧,卖馄饨给她都多加两个。今日又见她带来的男人举止有礼,又生得不错,眼睛里看着更欢喜了,一叠声地重新去生炉灶,给他们做馄饨去。
“你要放猪油吗,煎蛋要不要,香菜和葱花要不要?”时宜熟练地问,倒像她自己是摊主一样。
“和你的一样就行。”
“阿姨,他放的料同我一样的!”时宜走进店里和店主说。
老板刚生起了火等水烧开,手上得了闲,回头看看周生辰在店外立着,便悄悄拉住时宜问:“男朋友呀?你之前没提过,我们都当你没有呢。”
时宜慌忙摆手,一张脸被灶台的火映得通红,“不是的不是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前几个月在外面公干,今日刚回来。”
“那算是长辈了,不过这年纪看上去也不像长辈。”老板数了两份馄饨出来,揭开锅盖滑进去,“刚回哈尔滨就来见你,是很看中你呀。”
“是从我老家那里带了东西来,要给我,所以才来…”时宜急得要跺脚,“您可别和旁人这么讲。”
老板手上动作没停,灶台的水滚了,她舀起一勺凉的又加进去。锅盖掀开盖上,蒸汽弥漫出来。时宜仿佛看见她在蒸汽里揩了下眼角,正要再看时,老板又蹲下身去看火了。
等到馄饨都飘上来时,时宜听见她说话:“时宜啊,现在这世道乱得很。你别看人今日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往后在哪里都有可能。今日也许还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明日或赴了场鸿门宴,就尘归尘、土归土去了。”
“所以要说的,要做的,就别等啦。”
老板说完后接着一声叹息。巷中夜风骤起,将这声叹息卷进去,仿佛从千百年前吹来,又向往生吹去了。
时宜于夜风中似乎捉住了些什么。但她毕竟年纪尚小,此生挫折不过背井离乡,因此咂摸半晌,终究还是未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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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将馄饨盛了两碗:“葱花没有了,下次来给你们多补些。碗有空再送来吧,不急,我这也不差俩碗。”
周生辰端着两碗馄饨走着,时宜还在想着老板方才的两句话还没回过神来,此时怔怔跟在他身边。
“时宜。”
“嗯?”
“快些好吗,”周生辰说,“碗烫。”
北洋军驻哈尔滨的司令,穿着西装西裤,端着两碗冒着热气加了猪油的馄饨,因为烫而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时宜轻笑出声,往前小跑了两步进楼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少女从小被教“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又要吃完口中食物咽下后才能夹下一口,因此吃饭速度慢,也安静得很。周生辰却是在军中习惯了,吃东西虽不是狼吞虎咽,但速度很快,一碗馄饨都见了底,时宜才将将吃了一半。
他怕时宜不自在,就没撂筷子,拿着一根拨弄汤里面的葱花。
时宜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因此也不觉得哪里有异常。直到吃完最后一个馄饨后抬头,才发现周生辰百无聊赖地在和葱花较劲。
“抱歉。”时宜也搁了筷子,脸上有歉色。
“不必常常为了这些小事和别人道歉,你要慢慢学着去进一步,不用总是委屈自己。”周生辰难得地正色说。
说完他觉得自己不免“好为人师”,又解释了一句,“现在多是欺软怕硬的人,你若总是委屈自己,活得便不能自在。”
时宜点头,其实不用解释,她也知道周生辰是为她好。只是他为什么处处维护自己?
先是将她从奉天府救出来,还安排了住处,又想着替她收拾从前的旧物,诸多事情都替她想好。
漼家藏书她看过大半,史书中多的是背信弃义之人,结草衔环的报恩故事都是只在话本里才经久不衰。
“你为什么这样照顾我?”这些问题她想了许久,上两个月都未有机会问,今日终于问了出来。
“我两岁光景父亲便不在漼府了,此后连我娘也没再见过他,你同他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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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条约》签订后后,前清政府要赔出去数以亿计的银元。又过了几年,美国那边说要退回赔款,让清政府每年送学生出去留洋,他们用这钱“代为培养”。
“外面常说的‘庚款留学’就是这个,七年前,我与你父亲、还有你昨日见到的萧晏,都是第一批被派去美国的,我们三人是在轮船上认识的。”周生辰说。
整个国家命悬一线,留学的学生们大多都存着救亡图存的志向,一批又一批地散在美国各处寻找救国良方。三人最初是在纽约市,机缘巧合地听了孙文先生的一场讲座,讲“三民主义”,又讲“君主立宪”,仿佛在黑暗里奋力劈出了一线天光来。
讲座散了场,三人便追随孙先生,又去了檀香山。
“我们那时皆是一腔热血,写社论、檄文,组织游行。国体若是要变,要撬出来的余孽可不止前清的那帮老古董。帮派、商会,这些年都是自成一国的,各方都视孙先生为眼中钉。于是就想从我们这些发声的学生开始,敲山震虎。”
“一次回住处时,两个杀手冲上来,对着我们开了枪。”
“我与萧晏皆未伤到要害,只是你父亲……”
时宜小声在抽泣,周生辰拿了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没再继续说后面的故事。他想了想,在记忆里搜罗出些与她有关的事情,又说与她听。
“你父亲甚少提从前在山东漼家的事情,我也只是知道大概。他原是读书人家的少爷,因为心悦你娘,当年甘愿入赘。但甲午海战之后他渐渐对清政府失望,开始追随梁启超、康有为这样的人物。”
“漼家是什么前朝古董脾性,你是知道的。没几年就逼你娘写了和离书,将他逐出山东。他在美国的几年里一直没同我们讲自己有妻女,是最后我们整理他房间时发现的,他抽屉最里面用红布包着一张婚书,一绺孩子的头发。”
时宜抬起头来,她使劲攥着帕子,哭得抽噎断续。周生辰原本坐在餐桌上同她面对面,此时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回国后我就一直在找他的妻女,就是你同你母亲。但这些年先是掀了溥仪,后又掀了袁世凯,还有外面的那些贼人侵扰不休,漼氏一族裂成几支,去了不同地方。”
“我不知你母亲是哪一支,只能各处都寻一遍,着实花了些时候。后来才知道你们迁到奉天,又让人去奉天打探了数月。”
“这才在宝发园饭店找到了你。”
从条约签订到如今十六年,年轻的姑娘听了一场与她年岁一般大小的故事。故事里有她的父亲、有数千想着救亡图存的有识之士、有黎明百姓遭受的战火硝烟。
最后故事竟回到自己身上,止于她逃离奉天府的那一刻。
时宜哭声渐止,再抬头时,眼里泪光已隐去。
周生辰见她不再哭了,退了两步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时宜,这话本该是你母亲、或是亲厚的长辈与你说。但如今他们并无机会,我又同李七郎为生死之交,就充你半个长辈,越俎代庖地说了——”
“如今虽仍旧动荡,但我会护你周全。你只需好好生活,旁的无需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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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未点头,也未摇头。
她心中千万思绪搅得耳边嗡嗡作响。但她一时间也不能从这里面理出条道路来,于是将这些都压下,走到客厅角落,打开那两个下午刚搬进来的箱子仔细检视起来。
一箱子笔墨纸砚,是她下午时就看过的。另一箱打开时,时宜差点被里面逼人的珠光宝气晃了眼睛。
“漼家何时对我这么大方了?”时宜疑惑,她那族舅铁公鸡一般,这些东西按理说是他要带进棺材抱着的,绝不会给她。
漼家的嫡亲女孩,自小被带进宫里头去,好东西见了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因此时宜知道贵重,但也没留恋。她将这些从箱子里拿出来搁在地上,又继续往下看。
珠翠散尽,下面便是鲜红嫁衣。
“阿娘当年替我做这身衣服时我才十岁,我说我谁也不要嫁,只想陪在她身边。”时宜将嫁衣捧出来,抖开,让细密的针脚与繁复的暗纹重见天日。
“阿娘说她放了量,是比着当年自己的身量做的,等我长到能出嫁时,穿上一定正好。”
她说完将嫁衣小心叠好,平整地放在沙发上,动作轻柔得像放一个美梦。
再去看箱子时已经见了底——只不过这底是金条铺起来的。
时宜保持着在箱子前半蹲的姿势,许久未动。久得一直在旁边看着未发一言的周生辰担心起来,生怕她又是在无声地哭,于是起身走向她。
“为老不尊。”时宜转过头来,仍旧是半蹲的姿势,仰脸看着周生辰。
“什么?”
“难怪族舅肯给我这么多东西,原来是你去问他们要我的嫁妆是不是?”
没等周生辰反应过来,她站起来往前凑了一步,皱着鼻子继续说:“难怪刚刚说要充我半个长辈,原来是嫁妆也替我备好了。”
周生辰没见过时宜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站在原地,难得窘迫地将手背在后面。
时宜说完方才两句话,又蹲回箱子面前,将地上的珠翠一件一件地收拢在木箱里,末了把箱盖扣上,这才重新起身。
周生辰终于找回了舌头:“我带这些给你并非是做嫁妆之用,只是让你有物可以傍身……”
“我知道。”时宜截断了他的话。
嫁衣、凤冠霞帔皆在此,加上这一箱的金银珠宝,便是在说,往后自己的命,是真的在自己手上了。
耳边嗡嗡的响声又重新席卷,这响声是母亲的嫁衣、父亲的愿景,被撞开的国门、连天不休的炮火,电车工人振臂维权的呼喊,还有馄饨店里老板散在风里的一声叹息。
这响声渗进时宜被周生辰捋直的一根脊梁里,令她平添三分勇气。
“周生辰,多谢你。”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郑重地同他说了谢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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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的秋天不长,天儿晃一晃就冷起来了。
十月底开始,家家户户就开始囤柴火和煤准备过冬。隆冬时炕烧得暖暖的,人往上边一躺,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是一个光景。当地人管这叫“猫冬”,有点儿大兴安岭里边动物冬眠的意思。
老百姓想着把日子好好过了,上面的人未必这么想。
不仅国内的军阀们私底下洗麻将牌一样地来回较劲,国外的地方也很是不太平。
欧洲上打得不可开交,德意志打了不列颠、奥匈又打了沙俄,意大利从这个阵营跳到那个阵营,整片大陆像锅烧糊了的粥。
不过清政府没了之后,北洋政府掌了权,现下是皖系的段祺瑞说了算。段总理不乐意搅进外国这些恩怨里头,发了公告到国际上讲保持中立态度。自己家的地都给瓜分得不剩几块了,谁有心思去掺和什么大公什么皇帝的几代纠葛。
因此这个冬天算得上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平顺——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周生辰并没能因此清闲下来,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同地方商会和民营实业打交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放到如今就是想要成事儿,光手里有兵没用,得先拿钱开路。
“若我们要一统,必要游说各个派系。若文不行,就要武,钱便是第一要紧。”
这是孙先生的原话,他在广州筹措,将游说北方商会的事情托与周生辰。
商会这帮人里,有思想先进的,早留了洋剃了头;更多的是家传的祖业,前朝继承来的,领头人辫子都不愿剪。
这些人偏偏又握着巨额财富,他们跺个脚,整个东三省都得抖一抖。不怕兵、也不怕政府。
请去戏馆喝茶听戏,茶喝三盏、戏听两场;请去舞厅跳舞,华尔兹跳两支,香槟喝一排;请去秦楼楚馆,姑娘小倌儿换着点,出来后还带几个回去做姨太太。
周生辰上得台面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做了不少,愿意帮忙的早已答应,不愿意的就从头至尾打太极糊弄一番。
其中一个巨擘,姓刘名元。家中是做军火生意的,从太祖爷入关时就开始,据说金门炮台上的红衣大炮都是他们家想办法从欧洲买来送给朝廷的。
留着辫子的商会会长们都唯他马首是瞻,周生辰试了数次都没撬动这刘元,连着一干商会也跟着不愿出资。
偏偏刘元又是个非说动不可的角色,他只要点头,兵器、钱财都不成问题。
周生辰这日又从刘家老宅出来,心中沮丧,方向盘一打拐了个弯没回军营,而是去俄租界找萧晏商量。
*
萧晏值了夜班,临近中午时交接了岗位,准备回家时看见军用轿车朝巡捕房开过来。他目力极好,看出开车的是周生辰,就站在原地等。
“周生司令这个点儿来,是请我吃早茶还是吃午饭?”
“都行,”周生辰示意他上车,“我刚从刘元那出来,什么还没顾上吃。”
“这是又吃了一肚子气。”萧晏说。
两人到西餐厅吃早午餐,不是要学洋人习惯,只是图个安静。餐厅老板认得萧晏是巡捕,单开了卡座给他们,又嘱咐服务生离得远远的,菜上完后不必主动上前添水。
“孙先生谋划长远,这仗不会说打就打的。刘元这长辫子古董靠这一两个月恐怕难磨下来,不过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徐徐图之,后面说不定有转机。”萧晏说。
周生辰不赞同地摇头:“如今说不通,将来十有八九也是不通的。”
“也是这个道理。”萧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睛微微眯起,眉头蹙在一处,这是他思考问题时惯有的样子。
过了半晌,他又开口:“有一个法子。”
“你说。”
“上次你带来中央街饭店的姑娘……”
“萧晏。”周生辰打断他。
“她就是办法,”萧晏没理,径自说下去,“我不知你是想到了但不愿去用,还是将人放在眼面前所以被障了目,压根就没想到。”
萧晏将手边一盘香肠煎蛋罐头黄豆拖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往嘴巴里送,“你我多年相识,我倒更倾向于前者。”
无论漼家如今如何没落,但仍是前朝望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漼姓在北洋军这里不好使,但在这些还留着辫子、抱着“贵族”身份不撒手的宗族中,依旧是有几分面子在的。
更不用说漼家上一任族长漼广和刘元在溥仪在朝时,同为殿上官吏。也更不用说刘元当年还未加冠时,漼广还做过他的老师。
这些周生辰从第一次踏进刘家门槛时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带漼时宜上门,放低了姿态求一求。然后用漼家作背书许诺刘元诸多好处,再加上几张枪支器械的订单,此事几乎已经是十拿九稳。
周生辰知道,但他不愿。
否则也不会到如今这般无计可施的境地。
“她如今只叫时宜,”周生辰苦笑一声,“我们当初走上这条路时,可从未想过要用十六岁的姑娘来替我们披荆斩棘。”
萧晏搁下刀叉:“她是李七的女儿,又随母族姓漼。”
既是壮士之女,又是名门之后。
周生辰知晓其意,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低头去吃盘中冷透的餐食:
“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TBC.
文中设定目前是1916年冬,欧洲大陆在打的是一战,北洋军政府目前是保持中立的,但明年就要宣布参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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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白日一天短过一天。时宜醒时天还黑着,床头柜上的黄铜闹钟刚走过六点。她深吸了口气从被子里爬出来,穿着厚晨衣去烧热水洗漱。
公寓里的水管子前两天给冻裂了,管道工一年就属冬天生意最好。时宜加了钱,好容易排到昨日给她换了新管子,又在外面用麻绳和粗布一圈圈缠好。
收拾停当后还不到七点,外边的天刚蒙蒙亮。她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去吃碗馄饨,再搭七点二十分的电车去学校。
学校是所女校,因为是哈尔滨市里头有名的慈善所长风堂出钱建的,名字就叫长风女校。
时宜在报纸上读到女校在招教读写与算数的老师,抄了地址第二天就去了。学校在道里区,离公寓两站电车的距离。
她不知道“面试”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脑子里都是科举时场院里隔出来的小房间,吃喝拉撒做文章都在里头。结果“明明德”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头过完一遍,学校就到了。
接待她的也是位女士,大约三十出头,描了眉毛涂了浅浅的口脂,看上去柔静温和。
“您好,我叫时宜。看到贵校登报招教师,想试试看。”时宜说。
“我们薪水是七块钱一个月,聘期一年起,薪水一个月一发,工作时间是早晨八点到下午三点。如果没课的话,提前走也可以,同我说一下就好。”温和的女士说起话来也沉静,将条件一一讲给时宜听。
“我是女校的校长高淮阳,在这里是做得主的。薪水和工作时间你接受的话,今日便可以签。”
既没有考学问,也没有问家庭或来历,甚至年纪也没有过问。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时宜拿着聘书,成了女校的教师。
女校的学生不多,员工更少,加上时宜不过三个,除了教课外一干大小事都要做。高淮阳担着校长的职务,也是国文与绘画教师。
后来得闲的时候,时宜问她当时为何什么都没有问便决定招她。高淮阳放下手上正在批的一本作业,对年轻的姑娘笑笑:
“那时我登招聘启事在报上,是因为原本教读写的教师被家里人卖给一个有些家底的富商做了填房。那富商五十六,原配夫人夏天时才故去,府里头还有几房姨太太。而她明年开春,才满二十岁。”
“这年头,愿意将女儿送到学堂的人家少,愿意教女孩读书识字的更少。我见着你,能看出你一定是自幼就被家里教养得很好,怕你反悔跑了,就什么也没问,急着要同你签聘书。”
“我本来还担心学校会觉得我年纪小,不配教别人读书写字呢。”
“这些年多少十三四岁孩子谎报自己十八九去参军。当年护国运动,湘军蔡锷将军部队里牺牲的将士,最小的也才十六岁。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配不配的不是年龄,而是本心。”
*
时宜今日课少,下午两点上完最后一节算术课就清闲下来。她坐在办公室里,原本靠在窗边,隔着窗户晒冬日里奢侈的一点太阳,忽然听到外边有熟悉的声音。
她刚坐直,散下来的两根头发还没来得及拢到耳朵后面去,凤俏就走了进来。
女记者见到她显得颇为意外,她快步走过去,衣服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时宜?你怎么在这里了呀!”
“昨日和高校长联络,她说新招进来一位年轻教师,原来是你,”谢云与凤俏前后脚,跟着也走了进来,一面笑着一面说。
凤俏扁着嘴:“你只会托我帮忙投诗稿到社里,这事儿怎么就不和我说,可见还是交情不深。”
来女校这件事时宜只打电话同周生辰讲过,现下被三两下一说,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我也刚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同你们说。”
“和你开玩笑呢,”女记者没憋住,还是笑了出来,“我们才没有这样小气。”
“你们今天是有报道任务吗?”时宜跟着笑,一下又开心起来。
“是,要做个长风堂的专题报道,今天先来你们这里采风。”谢云说。
长风堂在哈尔滨市内资助的除了学校外,还有临时收容所、孤儿院、救济点、小诊所这种只烧钱不盈利的地方。
这慈善所后面的老板不知是谁,从未见他露过面,或是登报领什么功劳。但每每遇上天灾人祸,收容所便会彻夜开着,救济点的粥饭也从不会断。
加上这名字取得也好,叫“长风堂”,念起来有几分江湖气。久而久之,大家便管这从不露面的老板叫做“堂主”,听着像是一派掌门。
“这次专题我们做得好些,兴许堂主本人也能露个面。”凤俏有些兴奋。她从前有个赌鬼爹,将家里房子也赌了出去。她娘带着她从隔壁县逃到哈尔滨这里,正是靠着这收容所救济才活下来,因此心里头对长风堂尊重得很。
两位记者先是在学校各处拍了照,而后又同高淮阳聊了好一会儿。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边还又刮起了风。时宜手脚冰凉地在办公室里将暖炉重新烧起来,边烤火边等他们结束。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这时响起来,时宜疑惑这个时间是什么人会来电话。她拎起听筒:“您好,长风女校。”
“我打电话到公寓去,没有人接,就想着你是不是还没有下班。”
是周生辰。
“出什么事了吗?”时宜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攥紧了听筒。
“没有什么事情,”周生辰说,“想问问你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我这里还不能走呢,大约还要一阵,我……”
时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晚、这么临时的邀约,怎么看都像是亲密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周生辰似乎在沉默中猜到了她的顾虑,开口解释道:“原本是打算下周冬至叫你一道来军营吃饺子的,但突然有些事情明天便要走,就准备和晓誉天行他们提前过了。所以才临时打电话问你,抱歉。”
老人都讲究说冬至大如年,这又是时宜离开漼家后过的第一个冬天,怎么都不能让她在家里孤零零地一个人凑活过去。
“方便吗?”周生辰又问了一遍。
时宜连忙点头,想起那边看不到她的动作,又冲着听筒补了两句:“方便的,方便的。”
“那好,我让晓誉开车去学校接你,大概一刻钟能到。你学校的事情都结束后再出来,不要着急。迟一些没关系,会等你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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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们收工时已经是晚上五点半,外边的天已经擦黑了。时宜同他们告了假,说自己晚上要同朋友一起吃饭,裹着围巾快步走了出去。
凤俏作势要跟出去瞧瞧那“朋友”究竟是谁,被谢云一顿“非礼勿视”的教训拽了回来。
“又不是真要去看,就吓吓她。”女记者揉着背相机背得酸痛的肩膀,扬声冲她的背影喊了句注意安全。
时宜心里着急,走路的步子越来越快,从操场到校门口一段路都是用跑的。冬天的风隔着围巾都是冰凉的,她平时又甚少锻炼,少不得张嘴灌了几口冷风,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霜花。
“你慢点儿,又不急,”宏晓誉看着小姑娘蹬蹬地跑过来,连忙从车里面出来,“跑这么快做什么,饺子又少不了你的。”
时宜坐进车里好一阵才把气儿喘匀了,宏晓誉怕她冷,又把车里暖风调高了两档。军队里的车烧的柴油,动力足,不一会儿车里边就跟小阳春似的。
“宏将军,你等了多久?”时宜问。
叫人把称呼往上抬是她的习惯,小时候被家里头教出来的。称呼人得“尊”,尤其是对方是单独一个的时候。就比如说遇上朝廷里头做官的,不论品阶一律叫大人;军营里头带兵的,不论军衔一律叫将军。
宏晓誉不知道这弯弯绕绕的规矩,被这一声将军叫得浑身不自在,“可别,叫我名字就行。”
时宜反应过来这是从前带着的规矩习惯,心里记着了往后要改,又想了想,说:“那我叫你晓誉姐行不行?”
“也行,”宏晓誉说,这称呼便就这么定下了,一打方向盘转了个大弯,又接上时宜前一个问题,“没等多久,我刚好出来躲懒,让师傅和周天行两个人包饺子去,我们俩到了就吃现成的。”
“军营里面没有厨子吗?”时宜往前挪了点,扒着副驾的椅背问宏晓誉。
“有,今天就我们四个提前单过冬至,师傅就没跟厨房说,”晓誉回答,“搞得兴师动众的一会儿饺子被抢了。”
时宜想起周生辰电话里头说的,他明日要离开哈尔滨去别处,又关心起来:“你们明日是要去哪?”
或许是因为宏晓誉虽在军中却是女子,看上去比旁的军官好说话,各种场合中常有心里打着算盘的人用话试她,企图打探些驻军动向。
尤其是这两年龙椅翻了之后,有点头脸的人都急着选边儿站,不知该偏到老日子里头去,还是该偏到新日子里头去,于是就有点机会就开始旁敲侧击。
所以这些年她练得听人话锋的本事见长,对这种“明日要去哪里”的问题本能抗拒。她后背绷紧了一瞬,眼睛往后视镜里头一扫——
刚巧对上时宜一双黑白分明的好奇眼睛。
宏晓誉脊背放松下来,但回答得还是含糊:“师傅没有仔细说,大约还是替孙先生跑腿。”
*
周生辰与周天行两人,这辈子进厨房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一个面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越揉越大。一根擀面杖跟枪一样端在手里,擀下去的时候手掌的力气将面皮碾成张宣纸。
“师傅,要不我出去买现成的馅儿直接包,指望咱们这顿大概是吃不上了。”周天行费劲地将粘在案板上的面皮揭下来,提在半空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时宜和晓誉走近军营的伙房时,看到的就是周天行拎着面片发愁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会吗?”晓誉没给他留面子,一边说一边笑出声。
时宜走到灶台前面,见五花肉和白菜都已经齐备了,调味料也有,便挽了袖子准备去洗手。
军营里冬天晚上怕室外的水管被冻掉,都是关了水龙头阀门的,夜里都是用水缸里面提前蓄好的水。周生辰舀了一瓢水示意时宜伸手,“你会?”
“嗯,以前冬至我和阿娘一起和馅儿包饺子,”时宜说,“但是我不会剁肉,得麻烦你们把那块五花肉剁了。”
周天行听见了,见着救星似的。他平时行事沉稳,但今天被面团搞得实在是没了脾气,一听时宜会包饺子没忍住一腔的赞赏之情:“时宜这么厉害,难怪如今做了老师!”
厨房和教室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被周上尉不分青红皂白地扯在一起夸,也算是缘分。
周生辰拿了把菜刀在手里,掂了掂觉得重量合适,就开始剁肉馅儿,然后又把白菜切成碎末。时宜把面团揉服帖了之后切成剂子,擀面杖在她手里听话得很,三两下就成了饺子皮。
“切好了,然后呢?”周生辰用布把刀擦了,回头去问身后擀饺子皮的时宜。
“找个盆拌起来,里面加调料和鸡蛋,”时宜停了手里的活,悬着手走到他身边去指点着每样需要加多少,“搅匀就好啦,要顺着一个方向。”
比起揉面和和馅儿,包饺子可简单多了。馅儿放进面皮里面,捏紧,就是一个正正宗宗的北方饺子。
“晓誉我们俩来,让师傅和时宜歇会儿,别只顾着等吃,”天行说,用胳膊肘顶着晓誉把她带到案板前面来,“甭管形状,捏紧就行。”
*
时宜和周生辰“退位”到伙房另一头的桌子旁边坐下,时宜手里拿了块小面团,三两下捏成个兔子形状放在桌子中间。
“以前我不开心的时候,阿娘就做兔子馒头哄我。兔子眼睛是拿芝麻粘上去的,那时我还总嫌眼睛太小不好看,”时宜说,“阿娘就说这是阿爹的主意,阿爹说…”
“你阿爹说他的阿娘就是这么做的,”周生辰用食指点了点兔子的耳朵,“以前我们在檀香山过农历新年也会自己做菜,他蒸的馒头就是这样。”
“原来你吃过,”时宜低头,“我都没吃过。”
大概是那日在公寓里她哭得厉害,周生辰现在一见时宜低头就害怕小姑娘是要哭。但他不大知道怎么安慰人,就想赶紧找话题岔开——
“我和你说说这次离开哈尔滨是要做什么吧。”
古往今来不知有几个哄姑娘不哭是用这种方法哄的,开口便是工作上头的事情。
“可以讲吗?”时宜听闻抬起头,但又唯恐是什么军事机密,听了要被灭口。
“并不什么秘密,只是哈尔滨驻军里面人多眼杂,旁人我不放心,这次才只带晓誉天行。”
其实还是为了刘元的事。
如今各路军阀体制都松散,有了几杆枪都能自立为王,连北洋军都裂成了三支,更别提各地拥兵自重的老爷们。
北洋军里头,直皖斗得凶,奉系像个坐山观虎斗的二大爷,骑着墙看热闹。这热闹看多了,里头的人心思就更活络起来,感觉不选个边儿表个态就不安生。
刘元如今两边都不靠着,周生辰查下来,这位老爷的心思大约不在投靠军阀这里,而在紫禁城里那骑着自行车的退位皇帝身上,还做着紫气东来的美梦呢。
东三省的兵工厂现下大多是被沙俄统管着,刘元这样的,顶着一口气不肯将手里的车间交出去,现在接的都是各处占山为王的小军阀们的单子。每批的量都不大,但胜在批数多,赚得竟一日多似一日。
周生辰这趟是准备把黑龙江都跑一遍,将散在外头的兵权都收进奉系里头,这样枪支弹药便得统一制式,只能从官家的工厂里订。
这是要断刘元财路逼他,还能收拢进一些能为自己所用的兵力,一举两得。只是这样战线拉得长,一两年都未必能收拾得干净这摊子。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有先做起来,走一步算一步。
他同张作霖通了气,将刘元之事含糊过去,只说是要收拢兵权。张大帅自己也看不惯各地小军阀山大王的样子来,又想到兵器统一制式后他能捞到的油水,于是便答应下来,签了文书让他去谈。
这事儿如果要同时宜从头到尾讲,恐怕要花些时辰,况且周生辰也不欲告诉她刘元之事。因此最后就和她说了广州、云南的前线需要用钱,哈尔滨这里很难再筹措,此番出去是为去各地游说。
“明天就出去打秋风了,今晚这顿一定要吃饱,”周生辰说完,状似轻松地一撑桌子站起来,“走了,一起包饺子去。”
*
时宜从钱袋里翻出枚小铜板来,洗了两遍准备包进饺子里,“我讨个彩头,今天谁吃到这个饺子,许的愿就一定灵验。”
周天行早将火烧好了,一锅水咕嘟咕嘟地沸,饺子下进去沉了底,过几分钟就浮上来。凉水点上三遍,锅里再沸起来时,便好了。
时宜在四个白瓷碗里头放好了料,将饺子盛好。一勺汤浇进去,香气就腾一下蹿出来。
“这碗是你的。”她和周生辰说。
这一个提前过的冬至,周生辰的被一枚铜板硌了牙。
“许个愿吧,周生司令。”时宜说,在天行和晓誉的笑声里面对他眨了眨眼睛。
被好运砸中的周生辰放下碗筷,在冬夜里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和加了醋的饺子汤弥漫出的蒸汽里开口:
“愿年年有今日,
“愿国土之上再无硝烟,愿百姓安居乐业,
“愿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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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这一路并不顺利,虽是不至于在小军阀这里吃闭门羹,但也没能让他们直接就缴上自己的土枪心甘情愿被“招安”。
如今局势谁也看不清,近些日子连上头总统与总理都意见相左,成日里跷跷板一样地斗,你上去了他下来,他上去了你又下来。
京城与上海、广州与天津、奉天府与哈尔滨这样的地方倒还好,底下头无论是怎么盘算的,明面上都还守着“约法”和“国会”的这一套,太平粉饰得和泥瓦匠糊墙一样好。
但到了小地方可就不一样了。就拿周生辰此行去的几个地方来说,十个小军阀里头有九个都弃军从商了,拿着枪杆子逼良民同自己做生意,有些还同英美俄合作开了厂子,管他外面天塌地陷的,先把自己的钱袋子装满再做计较。
这些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肯定是不会往张大帅这里送的。更别提周生辰此次来带的不是兵,而是张作霖签了字的一张文,倡议书一样的,人家轻飘飘扫一眼,也就过去了。
从哈尔滨出来时已经是十二月底,转眼阳历的年就过去了。年关将近,他们却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人都说许愿只能悄悄地在心里头念,若是说出来,就难灵验了。
周生司令从前甚少有什么许愿的机会,也更不信这种唯心主义派的言论,但这次少有地游移不定起来。他从军装内袋里头拿出腊月底吃饺子吃出来的好运铜钱,在手里颠来倒去盘了一阵,想从里头再榨出点彩头来。
孙先生当年创立同盟会、即至后来回国时,身边亲信大多是广州人,北边可用之人着实不多。周生辰祖籍在西安,萧晏祖籍在南京,新的临时政府组建之后两人觉得留在北边助益更大些,就没跟着回广州,而是北上留在了哈尔滨。周生辰在军、萧晏在警。
孙先生借着“开国功臣”的一点余威将两人送进奉系北洋军,但张作霖毕竟在东三省盘踞多年,想了个法子将他们送到哈尔滨好好地供起来,手里并无几分实权。
这是后边袁世凯复辟,周生辰领兵协助湘军阻止,这才积攒了几分威望出来。
但世道翻覆如同远古诸神斗法,凡间的魑魅魍魉各怀心思,华夏大地处处为焦土——直到共工怒触不周山,从此天地大变。
他有心想做这共工,谁知处处掣肘。如今拼尽全力一试,却只做了个撼树的蚍蜉。
*
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周生辰到了齐齐哈尔。
这天是北方小年,这天得祭灶王爷,给他供点甜食,糊住嘴巴好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两句好话。
他们此行住在龙江饭店,前台应景地放了几盘整块的麦芽糖,旁边放了小锤子让客人去敲下来带走,图个吉利。
他们从腊月头出来,到现在二十多天,过得日子也记不住了。又数次碰壁,心里头石头压着一样不大松快。此时见到这一整块麦芽糖,才猛然想起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我小时候为了麦芽糖和邻居小孩打架。”宏晓誉拿起小锤子,她也没客气,拿刺刀的手寸着劲正正好好敲下一半来。
“我也打,”周天行跟着说,“以前拿着糖能被追着从道里区跑到道外区。”
周生辰幼时自然是没有经历过同别人抢糖吃的,那时腊月里忙年都是家中下人在做,他顶多听着父亲吩咐写幅对联挂出去,旁的也没有什么。等十多岁出了国,也只有除夕夜才与同袍们一人做一道菜,七拼八凑地吃一桌五湖四海的年夜饭。
他看晓誉敲糖觉得新鲜,自己也想去一试,但后头还是忍住了。
晓誉隔着前台递来的油纸将糖掰碎递给另外两人,三个人难得没个正经样子,站着就把糖分完了。
前台的小伙日日迎来送往,还从没见过客人站在眼面前就开始分糖。他憋着笑,又打包了一整块递过去给他们,“您几位喜欢就带着吃。”
兴许是灶王爷真的在上边替他们美言了几句,腊月二十四的时候,一位浑圆脸面、穿着长衫的男人找上了门。
*
“叫周生司令下来,我这有话跟他说呢。”
这男人丝毫不客气,进自己家门一样熟门熟路的,吩咐了前台后自己在大堂找了个沙发,也不叫水,就干坐着等。
周生辰这么些天辗转各处,都是登门去各个军阀处游说。有些晓之以理,有些软硬兼施,常说得口干舌燥,却收效甚微。
如今这么指名道姓地登门拜访,搅得周生辰心中一凛——他们来此地没有一天,入住的地方便被当成消息放了出去。来人还生怕他不知道此地有眼线一样,特特地还登上们来。
“师傅,不如我去探探来路,看是敌是友再做打算?”天行将枪别在后腰,外边套上大衣。
周生辰转瞬敛了心神,面上神色泰然:“一道去吧,见了便知。”
送上门来的人身量不小,长衫穿在身上像座钟罩着防尘罩。他一见周生辰,霍然从沙发上站起,两脚跟一并,行了个军礼:
“我是平秦。”
这人报出一个满不满、汉不汉的名字后就没有下文,仿佛这名字该是如雷贯耳的,报出来就人人皆知。
“我俩见过,兄弟,你贵人多忘事的,我可不敢忘。”那人自报家门后等了一等,见周生辰一直没说话,还是没忍住又开口。
他大概自小就没有被什么繁文缛节束缚过,身上带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自由散漫的气质,但并不令人生厌,配上他的身量倒令人徒增几分亲切。
“我知道,逼袁世凯退位时我们见过,”周生辰开口,伸了右手出去同他一握,“平秦兄怎么从京城到了齐齐哈尔?”
平秦原本不叫这名字,他是满人,一家祖辈都是包衣,服侍镶黄旗下面的老爷们。后面国门被洋人枪炮轰开,他父母被拿去堵了枪眼儿。被捉出去之前将他藏在家里头地板下面挖出来囤白菜的地窖里头,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他在地窖里藏了两天,后头战战兢兢上来时,发现房子早被人给推了,废墟压在地窖的木板上头,他使了吃奶的劲才掀开。
他没读过几天书,诗词歌赋一样不会,此时脑子里头却冒出来一句诗,大概是他爹讲霸王别姬的时候给他念的——霸楚志何在,平秦功亦深。
霸王好,霸王能打仗。他想,把自己一长串的满人名字从头到尾给甩脱掉,从此就叫平秦。
他那时候刚过十岁,揣着一腔的恨意一路打听着进了西南军阀的军营。一开始在里头给将士洗衣服做饭刷碗,十三四岁的时候谎报了年龄,拿到了人生里的第一杆枪。
跟着掀了溥仪后,他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却发现后面还有个袁世凯,袁世凯掀了,后面还有段祺瑞……和从前朝代更迭并无分别,苦的只是百姓。
京城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他居于其中,大概只有被压死的命。于是他索性到了最北端,在齐齐哈尔养精蓄锐了数年,也成了一方军阀。
“我从京城到齐齐哈尔,和你从广州到哈尔滨是一样的原因。”平秦说,手上加了力道,将周生辰的手勒出白印来,“报纸上说你是替张作霖来收拢军力,我却不信。因此一收到你来我这地盘的消息,就立时来问你。”
蚍蜉虽未能撼树,聚众也能毁千里之堤。
周生辰此刻想,他不做毁天的共工也好。世上豺狼虎豹横行,有汲汲营营者,有自私自利者,有作壁上观者,有卖国求荣者。但终究还是有人愿意同他一道抱薪救火,试图烧出个清净人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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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秦留周生辰一行在齐齐哈尔过年,“你们回哈尔滨也是冷冷清清在军营里过,我自己也是冷冷清清在军营里过,不如两边凑一边,大家都热闹点。”
他们三人在哈尔滨皆无至亲,索性就顺了平秦的意思,一起吃了年夜饭与新年第一顿,年初二再回去。
“就是苦了萧警官,年夜饭得他自己吃了。”周天行说。
“今年还有一个呢,多了时宜,”晓誉接茬,“不过好在一起过了冬至。”
周生辰没说什么,年三十上午拨了个电话回哈尔滨,让接线员转到自己的公寓。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时宜,我是周生辰,”他说。
“我知道的,”姑娘的声音传过来,“这个电话只有你打来。”
时宜与成喜约好今晚去她家里蹭一顿年夜饭。成喜家里头只有母亲还在,不见得有多热闹,但三个人在一起总归更像个除夕的样子。
她买了点年货,早上收拾了一下原本准备出门的。但到了门口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有什么事情没做一样。正呆站着,就接到了周生辰的电话。
“我准备去成喜家过年啦,”时宜拿着听筒笑,“你再晚一点打来家里可就没人了。”
周生辰原本是怕她独自过年孤单,听到她有伴后放下心来,不由得长辈一样地叮嘱:“去别人家里要带些东西,不要空着手。”
“嗯。”时宜应了一句后不知要说什么,过一会儿想说两句吉祥话将方才的沉默遮掩过去,又觉得这个时间太早,可没人在除夕夜给人拜年的。
周生辰咳了两声,“我们初二回来,我给你包压岁钱。”
这是真把她当成晚辈了,时宜扁扁嘴。转而又想到初二就是后日,没几天就能见上面,也就没跟他计较辈分的事情,欢喜地在电话里道了别。
*
结果说是初二,年初一下午周生辰就回到了哈尔滨。
他们原本是打算初一在平秦那里吃了新年的第一顿再回来,但周生辰接到电报讲天津的进步人士想要捐一笔款子给国民政府军,孙先生让他处理一下路上的事。
这“路上的事”非是指款子运过来一路上的事情,这不需要周生辰这样级别的军官操心,自然会有人安排。而是指找个妥当办法,让这笔款子名正言顺地流到广州的国民政府那里去。
士大夫向来讲究“出师有名”,钱款自然也不能急赤白脸地写个“捐款”就电汇过去,须得找些不让人发现用途但又名正言顺的方法。
在周生辰这里,就是走拍卖行。
他在哈尔滨入股了一家拍卖行。一件拍品,由捐款人的代理人拍下,捐的款子就成了竞拍款,再由拍卖行汇给广州那里的“拍品持有人”。
这就是孙先生说的“路上的事”。
周生辰与代理人是不碰面的,他们之间的联系全在一个拍品上。这拍品会在电报里注明,有时是古籍,有时是珠宝。
这次电报里写的是一对珍珠耳环。
一套流程周生辰做过数次,本应没什么问题,这回却在拍品上遇到些难处:主要是时间不对。大过年的,去哪里找这样现成的珍珠耳环。
但又万不能随便找一对以次充好——这戏是假的,但是架势需得真真的,以免叫其余真来拍藏品的内行人瞧出来,败了拍卖行的名声。
因此周生辰一接到电报,就立时开车赶了回来。他平生没在金银首饰上下过功夫,却想了一路去哪里找对儿成色好的珍珠耳环。
想到最后,只想到了时宜。
他揉着太阳穴,原本还准备给她压岁包。结果压岁包没送出去,便要开始问人家借首饰了。
时宜有一对足金嵌东珠耳环,是一对海水珍珠嵌在金子打成的累丝五瓣花形坠盖里头。是她年幼生辰时宫里头赏下来的一干东西里的,其余的大概被漼征给拿走了,这一对耳环看着没那么金贵,竟塞在了周生辰带回来的两箱东西里。
她惯不爱珠翠,因此也就开箱时瞧了一眼,后面就收回去压箱底了。周生辰开口问她借的时候,她扒在箱子旁找了好半天,才从一个苏绣的小荷包里拿出来。
“拿去用吧,”她把耳环连着荷包递给他。她从没听说过拍卖行里还有这样弯弯绕绕的事情,觉得新鲜得很,凑到周生辰面前露出点讨赏的孩子神态来,“那我这样算不算帮上忙了?”
“算,”周生辰说,“压岁包必定厚厚地包给你。”
*
拍卖会定在年初五,因为时间仓促,拍行的老板凑出的拍品都是小件儿珠宝,所以邀约的请柬都是直接送到哈尔滨有点头脸人家的女眷处去的。
这就让周生辰和萧晏十足十地尴尬,两位男士把轿车停在拍卖行对面,看着走进拍卖行衣香鬓影的太太小姐们面露难色。
“我们两个男人进去,怕是过于引人注意了。”萧晏说。
“我知道。”周生辰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又习惯性开始揉太阳穴。
“现在还差两刻钟开拍,”萧晏拽出怀表来瞧了一眼,“去把李七郎家的小姑娘接过来还来得及。”
周生辰将太阳穴揉了数圈,发动车子将方向盘一打,朝时宜的公寓开过去。
时宜正在家里看上个月出的《民主》杂志,翻了没两页就听到敲门声,声音不大却很急。她朝猫眼里觑了下,讶异地将保险褡裢放下开了门。
周生辰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三件套,打了新式的领结,头发用摩丝都梳到后面去,手腕上还是戴着那块欧米茄的腕表。他喷了古龙水在衣服上,抬手敲门时散出来一些在空气里,悠悠地往她鼻子里钻。
穿着这样正式的男人,此时说出的邀约却不太正式。若是时宜能从他的脸上分出一丝神来,就能听出他语气里与浪漫毫不相关的窘迫来:
“时宜,你陪同我去拍卖会可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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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被古龙水的味道兜头兜脑地罩住,她对西洋香水没有研究,只是觉得好闻,耳朵都有点发热。
周生辰是思量过的,并不只是硬要拽着时宜到拍卖场做个花瓶美人,好让萧晏与自己融进这个都是太太小姐的场子里头。
年初五都讲究要“破五”,送穷神,远小人,是正月里头除了初一和十五外不能马虎过的一天。周生辰平日实在没什么空,过年难得估摸着能闲下来一两天。今天若是没有这场拍卖会,他是打算带着时宜在城里头逛逛的。
时下最流行的两样消遣方式,一是听戏,另一是烟土。平日里带点交际用途的馆子里头,总是与这两样沾点边。戏也就罢了,至多是老爷们说些荤话在戏子身上揩点油水。若是与烟土沾边,那是要烂到根子里去的,什么恶作场面都不稀奇。
这场拍卖恰巧都是太太小姐,不会像其他场子一样乌烟瘴气。加上通过拍卖将款子暗度到广州的事情他做过数次,多个人出来也不会出什么纰漏。又兼萧晏也在,三人一道可以避嫌,不至于叫旁人编排什么闲话流言出来。
也算是带她在节下出来逛了。
但即使周生辰从拍卖场开过来一路思量至此,一开口还是感觉到不妥——哪里有这样仓促的邀约,尤其还是在年节里,旁人是没有别的事情安排了吗。
他和时宜像两个被贴了符的娃娃,就这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着。
此时楼下停着的轿车发出短促的鸣笛,此时离拍卖开始还有不到一刻钟,萧晏见周生辰上楼后久没有动静,便催促地拍着喇叭。
周生辰被鸣笛声拍掉了定身符,将手腕上的表转了一圈,表盘由内侧转向外侧,冲着时宜轻轻敲了两下,“拍卖会上都是女士,我们两独去过于显眼了,因此才临时麻烦你一道去帮忙。”
“那等我去换件衣裳。”时宜听说是帮忙,刚刚的一丝羞赧立时褪去了。
敲表盘是在委婉地说他们赶时间,时宜懂得。因着旧时习惯,她白日里即使在家也穿着齐整,当下只是回房套了件长马甲在倒大袖外面,捡了对红玛瑙的耳钉和木簪子拿在手里,拿着门口衣架上的一件大衣就跟着出了门。
*
时宜坐在后座,手里还攥着耳钉和簪子。她想把头发盘起来,但对着前面的两个男人总归不大好意思。
周生辰从倒车镜里看到她的情态,伸手把镜子调得冲着车顶,没回头地说:“你做你的事。”
“哦。”时宜应了一声,连忙把耳饰带好,又用手将头发抓成一束在左手握着,右手拿着木簪子绕了两圈别过去簪好。
“稍微慢点,来得及。”周生辰对萧宴说,他虽然看不见后面的动静,但怕车开太快后头要刹车,叫时宜被簪子扎着哪里。
实际在市里头车速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正月头上街上又没几个人,哪里会有紧急刹车的时候。
萧晏斜睇了他一眼,踩了离合刹车将速度慢慢降下来。
拍卖行实在是个好地方,除了周生辰这样要将钱款换个来路的,还有许多各怀心思的人。例如无事可做光爱挥金如土的,爱古董或时兴玩意儿来看个新鲜的,爱攀附来与各种富贵人家寒暄社交的,不一而足。
因此这间拍卖行的老板在租了郊外一处宅子,在排布设计上狠下了一番功夫。
宅子是明代的,建成后一直是朝中的三品武将住着。武将常年守山海关,满人入关时成了刀下亡魂。
后来太宗将它赐给了个正黄旗的统领世代住着,统领的子孙后代都进了兵营。最后一代后人甲午海战的时候跟着邓世昌,同致远舰一道沉了黄海,宅子就被进驻哈尔滨日本人接过来,一直空到前两年,成了如今的拍卖行。
春去秋来,朝代倒是变了几次,人也换了数茬,只有宅子还是一样三进三出的宅子。
*
时宜跟着周生辰下了车,有人在门前就迎上来,毕恭毕敬地带着他们往里走。一进处是活水假山,数株腊梅散在各处假山旁开得正好。二进处的各间里头,摆的都是老物件玩意儿,从兵器到首饰珠宝,都用玻璃罩罩好陈列供人赏玩。第三进才是拍卖会场,老板将四合的屋子都打通,中间的庭院上边盖上屋顶后浇上水泥,将这处连成一个四方平整的场子。
场子里头砌了数个壁炉,炉火早哔哔啵啵地烧起来,将里面烘得像阳春一般。四个角落里面点的四炉沉水香,烟袅袅地从炉里面升上去散在房梁上面。
十几张小圆桌摆在厅里头,每张上面都放了数碟干果蜜饯饴糖,为了应景还有装着金箔的压岁包。来的人都看不上这点东西,不过是图个吉利,让客人们都舒心。
大厅层高很高,但为了显得开阔没有建成上下两层,而是在侧边隔出来一个半层造成厢房的样子。领着他们的人没让他们坐在下头,而是将他们带到这个厢房里。
时宜从一进来就觉得不舒服,这间宅院和山东的漼府像极了,朱门大院,正门的那一道门槛高得像要把人气都挡在外面。她周身都寒浸浸的,冷气直往骨头缝里边钻。
厢房里也通大厅一样升着炭火,时宜进去后便坐在炭盆边上,把手放在火上面烤。
周生辰起初只是觉得她是冷着了,便由她坐着。拍卖这时已经开始,他就和萧晏站在窗边看下面的情况。
头两件拍品都是铜鎏金的,一件是胭脂盒子一件是别针胸花,起拍价不高,有兴趣的人也不多。都是五块银元五块银元地往上加,没加几轮就成交了。
后头一件是个翠玉镯子,看着水头就不错。周生辰转头想叫时宜来看看热闹,却见她仍在炭盆旁垂头守着,一双手悬在上面已经烤的通红。
他这才发觉不对,快步过去将掌心垫在她双手下面,而后虚拢着将她的手从炭盆旁边带离。
“怎么了?”周生辰蹲下身去问她。
他此时仍托着时宜的手,没有施力,像捧了簇花蕊上的雪在手心里。
时宜摇摇头,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方才被寒气压住,此时被炭火蒸出来一些,悠悠地往她鼻子里头钻。
这同楼下沉水香迥异的味道让她回过神来,“没事,刚刚发呆愣住神了。”
翠玉镯子不知被哪家拍了去,楼下零碎的掌声传上来。下一件便是时宜借出来的东珠耳环,放在绒布包着的海绵上边被端上了拍卖台。
“两位,开始了。”萧晏干咳两声说道。
时宜抿了抿嘴,有些局促地将手收回来,应了他一声走到窗边去,“我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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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坐的拍客都是达官显贵家中内眷,这么多年见过的好东西恐怕都不在少数。但那耳环被捧上来时,拍卖台下面就显而易见地开始出现躁动。
更有眼色的已经能看出这是东西是御制的,东珠的色泽、大小,金子攒成的花样与镶嵌的手法,都与旁的不同。
耳环是周生辰交给拍卖行的老板的,拿来的时候他就见过,加上自己对首饰这类实在无甚研究,因此当下没有太多反应。萧晏倒是懂一些,他此前只知道时宜借了对珍珠耳环,并未见过形制,当下一看那台上心里头吃了一惊。
“此番恐怕有点难办。”萧晏说。
周生辰在人群的私语里也意识到不对,眉头皱了起来。
时宜一时没能弄清楚其中的关窍,“是我的耳环不好吗?”
“耳环很好,”萧晏说,“是太好了,反倒是问题。”
“东西太好,拍的人自然就多,价格就会涨上去,”周生辰对时宜说,“最终成交价可能会高于捐赠数额。”
周生辰前面几次选拍品,都请人选不垫底也不拔尖的货,这样参拍的人就会少一些,往往不用他们出面,就能让代理人自然地固定住价格,顺利将展品拍下来。
这次因为仓促不得已问时宜借了耳环,说起来这耳环还是他从漼征那里逼来的,可周生辰偏没想到这会是宫里头赏下来的东西。
“换拍品。”他当机立断。
如果竞价高于捐款的价格,那只能放弃这一个拍品,转而去用后面的其他拍品来掩人耳目。
但换拍品,首先得确定台下究竟哪一位是代理人。周生辰一双眼睛在楼下的参拍人中扫视,像大漠里的鹰。
台下不断有人加价,此起彼伏就没停下来过,唱价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
“时宜,来。”
时宜方才为了给周生辰腾地方,在他上前观察的时候就从窗边退到了后面去。听到他叫她,又上前两步站回他身边。
“你懂得多,帮我看这几个人有无异常。”
“……异常?”
“穿戴、举止,有无不合常理之处,”周生辰下巴一抬,伸出手点了下面的三个人,毫无拖泥带水之态,“此道你更擅长。”
时宜听说便凝了神,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顺着周生辰指的方向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上一秒猎鹰似的司令官,此时将左手伸出去护在她身前半尺,右手搭在窗框上。他眼神从拍客身上收回来,在时宜后颈的碎发上停留了一瞬,又与萧晏探究的神态对上。
“是那个人。”萧晏张嘴无声地说。
周生辰点头。
萧警官脸上无奈,人都已经寻到了,就该叫人下去传信。周生司令倒好,指了几个人让小姑娘找,训徒弟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训的。
“是那一位穿藏青袄裙的女士,她戴的耳环与手镯都是假的,衣服却是官制样式。”时宜这时候出声,因为离得太近,侧头时鼻尖几乎擦着周生辰的下颚。
早有传话人上来包间等着了,听了时宜说的话,犹犹豫豫地没动,将目光投向周生辰。
“那位穿藏青袄裙的女士,”周生辰对着那人说,“同她说倒数第二件拍品是可以到广州的,这件到不了,不用举了。”
时宜没想到周生辰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她,自己心里反而犹疑不定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误事,“我…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
“做了决定就不用后怕,”周生辰说,“若真错了还有我和萧晏呢。”
传话的动作麻利,没半分钟已经一溜小跑至楼下,躬着身将话传给了代理人。时宜见那位女士听完后便将出价牌搁在桌上,双手放回膝盖处静静地等待。
找对了,她心中一松,冲着周生辰与萧晏露出个笑容来。她生得清淡,又未施脂粉,出来时匆匆套上的驼色马甲裙显得她脸色更加苍白。此时一笑,却像深冬雪地里头开出一朵梅花,叫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周生辰一顿,既而将目光转至窗边:“原本是想拍完后将耳环物归原主,现在约莫真的要叫人拍走了。一会儿看是谁成交,我出面叫她还回来给你,钱退回去就行。”
“没关系,这耳环我留着也没有用处。”时宜说,注意力跟着他转回到楼下的拍卖场。
竞价还没结束,那拍卖出价的牌子都有讲究,云锦做的小扇面,下面是汉白玉雕成竹子样的细杆,两厢用金线固定好。这废了多少人工与银钱,做出这么些供人举起来的小玩意儿。
时宜看着楼下的人为了那一对耳环竞相举起精致的竞拍牌,已经叫到八千块大洋了,还有人在一百一百地往上加,等到成交恐怕是要上万元。
她方才雀跃的心此刻渐渐沉下去。
她在女校教书一个月的工资是五块大洋,就这样的工资,也比街角馄饨包子铺、走街串巷给人磨刀戗剪的人要赚得多多了。
八千块,时宜想,她们花这么多钱,就为了一对已经覆亡朝代的耳环。
她们穿着不凡,面上敷的铅粉也匀净光滑,嘴唇一丝不苟地拿口脂涂满,连同指甲也都精心地涂着丹蔻。但桌子下的双脚,依旧穿着三寸的绣鞋。
高淮阳说过她上一位教读写算数的老师,是被家里人卖去给人做了填房。姑娘是一双天足,第一天入府老爷便吩咐让人用布带将她的脚缠住。成年人的脚早已定型,给她缠脚的人下了十分的力气才裹好,她十根脚趾尽断。一开始还能勉力支撑,到后来布条每三日一换,越缠越紧,竟连走路也不能了。
入府的第二个月,姑娘便悬了梁,用的是自己的裹脚布条。
拍卖会结束后,周生辰与萧晏去安排代理人汇款到广州的事。他们相识多年,彼此都无甚隐瞒,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去,萧晏方才不好开口,现下直接问道:“你方才在上面让她找人,是为让她开心些?”
“……”
“我也不劝你,但只多说一句,上次你既不愿让她去见刘元,往后也别把她扯进这里头。京城和天津那边突然闹得这样凶…”萧晏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和她父亲的这条路,等铺成后再叫她走上来吧。”
“...知道了。”
时宜独自坐在厢房里面,拍卖行的人送上来一张本票,是拍下耳环的人开出来的,“小姐,是花旗银行的本票,金额是一万两千元,您瞧瞧有无错漏。”
时宜接过来扫了一眼,签名栏是汉人名字,账户却开在美国的银行里。
“没有,多谢。”
一刻钟后周生辰上来,萧晏却没在旁边。
“萧警官呢?”
“被巡捕房叫走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他们从拍卖厅走出来,穿过层层的连廊。走到老宅门前时,天边恰响起数声闷雷。
瓢泼大雨紧跟而至。
冬月里的北方鲜少落雨,这样大的更是罕见。雨点连成一线直往下浇,伴着雷声一道,带着要把天地洗刷干净的气势砸在哈尔滨的土地上。
“车就在门口,跑过去吧。”周生辰将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时宜头上,两人冲进雨里。
“啪——”车门被打开又关上。
时宜坐在副驾,古龙水的味道从打湿的外套上又传过来。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周生辰笑了一下,“你说吧。”
“我不想要这些钱,”时宜将本票拿出来,“给你吧,作军费也好,作旁的什么也好。”
“我先替你收着,”周生辰不置可否,接过来放进衬衫口袋里,又指指时宜怀里的西装外套,“内袋里有手帕,你擦擦头发,不要着凉。”
他发动了车子,又说:“我明日便要去天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有急事可以去找萧晏。”
这大半年里周生辰几乎都在外地,走之前或是打电话说一声,或是捎个口信,从没有这样郑重地告诉过她。
外面一声雷在头顶炸开,时宜没来由地开始心慌。
“什么时候回来?”
“段总理在考虑与德国断交,”周生辰没有正面回答,“召我们到天津去商讨,也许是要宣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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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雨下了半个月才停。正月二十一是个大晴天,攒聚的乌云忽然散开,太阳光直直地从高空射下来,晴得像盛夏光景。
外头的商铺开了,中央大街上都是支着摊子卖小食卖花灯的。街上热热闹闹的,连租界里的办事处都挂上了各色灯笼,个个都想把错过的元宵节给补上。
也就没人注意到松花江上游与往年冬日的不同。连日的暴雨已经让河面上的冰块开始融化,太阳再这么暖烘烘地一照,本就变薄的冰层直接裂了开来,叮呤咣啷地浮在水面上慢慢往下游漂。
周生辰年初六的时候乘火车到天津,下了火车就急赶急地往段总理的住所去。天津算是北洋军的大本营,从开始的李鸿章、到后来的袁世凯,都是在天津发迹,因此多数北洋军统领在各地发迹后,都免不了要到天津来置些产业,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袁世凯下台后,黎元洪被抬上大总统的位子,签了公文叫段祺瑞做了总统。起初两人都还谦让,守着《临时约法》过日子,真的做出了些美利坚“三权分立”的样子出来。
但段总理是北洋军的老人,根基深,威望盛。黎元洪总统做了没几个月觉得自己倒同架空的一样,于是两人渐生龉龃。就拿这次对德国的态度来说,黎总统觉得国内刚刚有点太平样子,不宜在此时搅和进那锅乱哄哄的粥里;段总理原本就亲梁启超这样的主战派,再加上同日本借了好些贷款,拿人手软地被施压表态,于是忙着主张同德国断交。
两人意见不合,段祺瑞收拾东西拍拍屁股就回了天津,没过两天又将家眷都从京城里接过来。
但他闲不住,虽离了权力中心,仍思量着开战的事情,于是召集了山西、河南、山东、江西、湖北等多地督军来他在天津的寓所商议。奉系的自然是请张作霖,但张大帅一向懒得掺和这些,此次也不想参战。但他又不愿得罪段祺瑞,因此就叫周生辰这样的边缘闲散司令来参会,也算是意思到了。
断交宣战乃是极慎重的大事,周生辰风尘仆仆一刻都不敢耽误。但到了段总理的住处后,却发现与他想象中该有的几方圆桌会谈大相径庭。
段祺瑞在意大利租界里租了幢小洋楼,因为是旧历春节,门前挂着红彤彤的大灯笼,穗子在风里面飘飘荡荡,看着很是喜气。
侍卫将周生辰带进一楼的会客厅,敬了个礼说:“总理在同几位督军打牌,您稍等。”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等段总理与曹汝霖等人下楼来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他见周生辰坐在会客厅沙发上,明白张作霖叫一个同南方军关系密切的北方驻军司令过来,是不想表态的意思。
他倒也没说什么,只冲周生辰招招手,“吃饭。”
时下虽然军政不分家,但周生辰对于政治场上的这些利益互搏始终不屑。回国后的这些年一直在军营中做事,想帮孙先生拓展南方军在北方的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但不屑不是不懂,周生辰略一思量,已经从段祺瑞和各个地方督军的态度中明白过来——断交这事已然是定了,叫他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替张大帅把敷衍的心思演完就行。
与德国断交,段祺瑞一支想着能借此从日本那里贷出更多的钱款,支持的军阀想着在未来可能的战争里掺和一脚壮大自己的势力,不表态的则想着保全自己现有兵力不被蚕食。
那百姓呢?
周生辰的心在麻将牌与歌舞厅的声音中沉下去,若硝烟再起,管它是对外还是对内的,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该怎么办呢?
在天津的十几日,他数次想摔门而去,最终却只能干坐在那里。他是来演戏的,戏没散场,台上的人怎么能撂了挑子。
直到一封加急电报从哈尔滨发过来——
凌汛,电话线路中断,速归。
*
松花江上的冰块越积越多,顺着水不紧不慢地漂到哈尔滨流域时,正是正月二十四。
起先是堤口上裂了一道缝,有水慢慢地渗出来。起先只是大坝周围的人家地上有些水迹,但大家对此习以为常,拿稻草和碎砖把自家门槛加高了一截。
后面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堤坝像连着几天都发出被重物撞击的声音,钝响越来越频繁。等到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已经太晚了。
“轰!”
巨量的浮冰将大坝冲开一道口子,上游化冻后丰沛的水流从缺口澎湃而下,带着浮冰横冲直撞地将沿江地带瞬间淹没。
决口越来越大,洪水漫过沿江后开始往内城涌去。横平竖直的街道很快就开始积水,不到两刻就已经和孩子的胸骨一般高。
这天的太阳比前两日更大,街坊邻居都将家里的棉被抱出来晒在架子上。冰块撞翻了晾衣服的竹架,棉被一开始像石膏豆腐样浮在水上,很快就吸饱水沉到了下面。
街道成了水道,街边小摊都被冲散了浮在水上。不少来不及跑的人家将孩子放在洗澡的木桶里,自己扒着飘在水上。有些房子顶上还没被淹的,拖家带口地爬了坐在房顶。
若是夏天,还能活上几日等救援,或是等水退。
但这是冬天,衣服浸了水再一吹风,白日里都能冻成冰,更别提到晚上零下十多度的天气。
哈尔滨不算大,但民国市政厅、沙俄日本租界、北洋军片区一直都是各管各的,一个城被割成四块,市政厅的作用实在有限。
这地方又极少有凌汛,沙袋与紧急救生船都是夏汛期间才会常备着。因而头几个小时里,官员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水位越涨越高。
北洋军驻军在城里地势较高的地方,军营没有被淹到。但周生辰不在,谁也不敢拍板将灾民疏散到军营里。电话线路已经中断,宏晓誉只能拍急电给他,随后和周天行两人在权限内调了十艘军用艇,在城内各处划着将人送到高处的楼里先去避难。
有命等到船摇过来的,被人拽上来后瑟瑟发抖地盖着毯子往手里呵气,冻得话也说不出;没命等的,早已成了冰棍漂在水上面,随着水流东碰西撞,砰砰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憷。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温度一点一点地降下来。
正月二十四的寒夜慢慢降临在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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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历史不可当真,还要考近代史的同学们就当个热闹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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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拍卖会结束后时宜心中就始终惴惴,她从报纸上读到过总统与总理近来在对德事务上有些摩擦,但没想过断交会来得这样快。
漼家当年从山东迁至奉天府,大半原因就是因为德国占了胶州湾,整个半岛都人心惶惶。若是这事对外宣布了,不知德占区会被怎样处置。
她一面忧心时局,一面又忧心广州那边是不是收到了拍卖的款子。周生辰临走前说若有难处可以找萧晏,但巡捕房年节里要日夜巡逻,她实在不好意思打电话去。
外边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冬雨落得天寒地冻。时宜没有经验,想不到正月里没地方买煤炭,腊月里囤的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因此这几天她都没敢烧壁炉,睡觉时上面用两层被子封着。
棉被很重,外面雨声又淅淅沥沥,她这几天睡得总不大安安稳。梦里头一会儿是洋人在叽叽咕咕地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是有人要抢她的嫁妆箱子,一会儿是一脸忧色的男人站在窗边看着自己。
“时宜,内乱已起,我要把你再送到安稳地方去。”
那个男人面容模糊不清,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却是周生辰的声音。
时宜猛然惊醒,在冬夜里被惊出一身的冷汗。她摸索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边那张周生辰写给她的短信,将上面“好好生活”四个字又看了数遍,这才重新躺下。
她心里头始终悬着,连后边放晴了身上也是懒懒的不愿不出。图书馆正月里也不开门,她索性就把椅子搬到一楼窗户旁边,隔着玻璃边晒太阳边看之前买的那些杂志和文选。
外面的巷子里突然开始骚乱,伴着哗哗的流水声和人的惊呼。时宜看文章看得入了神一时没有注意,等水漫过脚背时她才被刺骨的寒意惊得回过神来。
水流声越来越大,她推开窗看出去,发现整个巷子已经被淹了,水面上还有大块浮冰横冲直撞。一个人没有来得及躲开,被冰一下拍在墙上,声音都发不出来就没了知觉。
时宜不知该怎么办,跑出去敲对面国文老师夫妇的门想问问情况。但这一家或许是回乡过年了,许久都不见人应门。水眨眼就到了她的小腿处,时宜没办法只得折返回去,外面的尖叫声听得她心揪在了一处,牙关跟着开始打颤。
*
厨房里的拖把笤帚被水一冲叮呤咣啷地倒在地上,这声音让她回了神。少女使劲掐了两下掌心,将茶几上的吃食装在盒子里,又蹚水到厨房拎了热水瓶拎到二楼。接着又往返了两趟,松鼠搬家样将能想到可能用得上的物什都搬了上去。
等她湿淋淋地坐在卧室地板上时,水已经将一楼都淹掉了。她匆匆将湿衣服换掉,也不敢去看外面究竟成了什么样子,只是抱着腿坐在床上无声地发抖,不知是因为怕得还是因为冻得。
如果水再往上涨怎么办,爬到房顶上去吗?
“有人吗!开窗!开窗!”外面突然响起声嘶力竭的声音,“行行好,开窗救命了!”
时宜警惕地坐直身体,看到一根竹竿伸上来敲着自己卧室的窗户,那人还在喊着,“有人的话麻烦帮帮忙!”
她从地上捡了刚刚拿上来的水果刀握在右手,左手推开窗户——
外面已是一片汪洋。
时宜再往下仔细一看,一只木桶里装着一个男人,那人面色青白似乎是晕过去了。方才求救的人正扒着木桶,整个身子都浸在冰水里面,嘴唇已经是紫色。他的胳膊上是一整片的文身,时宜看着眼熟。
正是几个月前在中央饭店因为插队被萧晏抓去巡捕房的那位,差点就要同周生辰大打出手。
时宜握紧了手里的刀,心中更加犹豫。那人好不容易敲开了窗,见她当下迟疑,一张快被冻僵的脸上尽是惶急神色,他用力摇着木桶,“我留在外面,你救救我家先生!”
留在外面…难道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泡在深冬的水里被冻死吗。
“我一个人拉不动他,你先想办法上来。”时宜说,一只手往下探出去抓住木桶边缘不让它飘走。
那人两手抓住墙外水管,想借着水的浮力往上直接翻上去。这对他而言本来不是件难事,但腿泡在水里快冻成冰棍,尝试了数次这才成功。水流很急,时宜几乎整个身子都搭上去了才勉强稳住了装着一个人的木桶,手上的骨头与青筋都浮了出来。
“快些,”她对那人说,“我拽不住了。”
壮汉的一副手脚仿佛新长出来的一样,费力地爬进窗台里,又忙不迭地去木桶里抓住晕倒男人的小臂。他全身的血仿佛都灌进了两只胳膊里,原本黑色的文身此刻竟透出些紫色。
“嗬!”他低吼一声,将木桶中的人整个提了上来。
时宜迅速关上了窗户,将呼啸的北风阻隔在外。
“多谢。”壮汉此时已经脱力,方才水挂在眉毛上结成的冰珠又化成了水,同衣服裤子上的水一道顺着地板淌下去,水迹像一条刚化冻的河。他呵了呵手指,小心地伸到男人的鼻子底下,确认他还有呼吸后,沉重地喘出一口气来。
哪里还有之前在租界插队时鼻孔朝天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给他去把衣服换掉,你自己也换掉。”时宜说,她从衣橱里拿出两件长袄扔过去,说完自己走进盥洗间关上了门。
*
洗漱台上面是一面小的西洋镜,时宜盯着镜子里的女孩。因为方才拉人用了力气,她的脸颊泛红,双唇却没什么血色。
“怕吗?”女孩发问。
然后她们同时点了点头。
罢了,时宜拍拍自己的脸,像给自己打气似的,“做了决定就不用后怕。”这是周生辰那日在拍卖会上同她说的,此刻成了她在汪洋中的一块浮木。
外面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停下来,“恩人,好了”。
她深吸了口气,推门走出去。
她给的袄褂是自己的,虽然冬季的衣服做得宽大,但穿在男人身上还是紧紧地绷着,那壮汉套着褂子,像个被羊肠线捆住的香肠。
晕过去的男人也胡乱套上了衣服,丝毫没有醒转的痕迹,胸膛几乎连起伏也看不出了。
“把他抬到床上吧。”时宜走过去拽住他的脚,示意壮汉去抬他的胳膊。
将男人安顿好,时宜又兑了糖水叫壮汉给他硬灌下去,“我这里没有药,只能先这样了。”
床上的人脸色缓和过来,水似乎也没有再涨上来的迹象。时宜暂时舒了口气,准备去楼梯间再瞧瞧情况。
哪知刚要转身,原本守在床边的壮汉突然就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
他的腿还没从冻伤中缓过劲来,走路一瘸一拐,但磕头的动作十分麻利,咣咣咣三声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响。
“姑娘救我家先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我必以身相许,涌泉相报,鞍前马后,结草衔环!”
他大字不识几个,见时宜床头全是书报,觉得恩人定然是个极有学问的人,于是不管不顾地将平生听过的几个成语一股脑都用上。他似乎也不觉得跪一个小姑娘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句话说完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像个血气方刚的江湖草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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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身相许可不是这么用的,”床上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方才晕着的男人醒转过来,勉力将自己支起冲壮汉招手,“阿元,你这样要把姑娘吓坏了。”
壮汉这才抬头瞧见时宜尴尬的神色,不好意思地挠挠锃亮的光头,冲她笑了笑。他脸上的肉是堆着长的,一双眼睛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从肉里头挤出两条能视物的缝隙来。这两条细缝此时眯在一道,整张脸看上去像个经历了风霜刀剑的年画娃娃。
“我姓杨,单名一个邵,这位叫元武初,”床上的男人又开口,他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声气不高,“想来是姑娘仗义出手相救,多谢。”
他此时虽虚弱,但举止间不见狼狈之态。时宜看着元武初对他恭敬的样子,陡然想起“杨邵”这名字她是听过的。
倒好巧不巧地救了安青会的领头人。
安青会在哈尔滨有点像行脚帮,香水、香烟、的确良这种稀罕东西市面上常买不到,便可以找他们。又或是要做些什么不大好见光的事情,事主本人不好出面的,也可以去找他们。
那次时宜见识了元武初蛮不讲理的样子,对安青会生了成见,觉得里面都是些粗俗不堪的花臂膊。后面又听说他们总是做些不大好见光的事情,就更加敬而远之。
谁想到这头领并不是个粗人样子,倒也斯斯文文,看着是个讲道理的。
“你好。”时宜点点头,还是有些防备。虽然知道杨邵只要有心日后定能打听出她姓甚名谁,但当下还是不愿将自己名字报出来。
杨邵也不追问,他一颔首当做回应,像是力气用尽般又合上眼睛。
“这水说不定还要涨,”元武初扒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上次的水可比这个高。”
“往年也有过洪水?”
“七八年前有过一次特别猛的,水退了就是疫病跟着,我老娘就是那时候死的。”元武初说。
“那是夏汛,凌汛水不会再大了。只是外面温度实在够呛,怕又是有许多人撑不过去这遭。”杨邵低声说,眼皮略掀一下又闭上,疲倦得很。
“哦。”时宜应了一声。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深夜,她将炭盆点起来放在房间当中,冰窖样的房子里总算是有了点温度。
三人一时无话,杨邵倚在枕头上像是睡了过去,元武初坐在地板上眯着眼睛。时宜也困得不行,身上又酸又软,陷在小沙发里不得动弹。
夜风卷过水面,将巷道里的积水吹得结出一层薄冰。外面渐渐没有了人声,死了的都漂着,活着的在心里祈祷自己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还活着呢,时宜想,这已经很好了。至于家里吃的还能维持多久,煤炭还能支撑多久,要怎么跟两个并非良善的男人共处一室,都留到明天再说吧。
*
北洋军军营在小灶屯,离市里平日也就是开车一刻钟的距离,但用船就要慢上许多。市里面大路只有南北向中央大道与东西向的车站大街两条,别的都是纵横窄路,内燃机船根本开不进去,只能用靠人力划的小艇。
周天行与宏晓誉调了十余艘小船,带人分成两路去被淹了的地儿救援。
晓誉在道里区,这片最高的建筑便是图书馆。她与兵士们将人从房顶上摘下来,一批一批地往图书馆里送。这里因为春节已经闭馆了大半月,早停了暖气供应,这地方顶又高面积又大,几乎和外面是一样的温度。
但眼下她能做的也只有让他们免于溺死,再往后的事情根本顾不上了。
有些一家几口人在房顶待了数个小时,体弱的已经没有气息,还活着的被救下来时拉着去世的亲人哭天抢地,说什么也要带着一起走。
晓誉到最后几乎是麻木地掰开那些紧握亲人衣角的双手,耳朵里全都是嘶哑的嚎啕声。
“死人就让他去吧,”船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哆嗦着对刚被救下的男人说,“活人都快没地方活啦。”
蝼蚁在天地求生,连安慰人的气力都耗尽了。
到深夜里,晓誉这里将区域内淹没的平房都搜了一遍,此时带着人打起手电开始搜露在水面外头的公寓楼。
“公寓楼里愿意出来到图书馆的就去,不愿意挪地儿的就随他们待着,这水估计也淹不过二楼。”她下令,嗓子沙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兵士们听令都散开划至各处,她单摇着一条船往时宜的住处去了。
*
元武初坐在窗子下头睡了过去,突然听到敲窗的声音。他出于本能一下蹿起来,没料到自己一条腿已经麻得失了知觉,“咚”地一声摔回地板上。
房间里的两人被他这以头抢地的声音惊醒,看到窗外晃动的手电发出黄光。时宜从沙发里起身走到窗前,她绕开了摔在地上的壮汉,小心地探出头去。
“晓誉姐!”
宏晓誉立在船上冲她挥手,“你如何了?”
“我没事,你先去救旁的人。”
“外边都搜过一圈了,本来应该第一个就来找你的,但洼地那里受灾的实在太多,我想你这里公寓地势高些,所以……”
时宜打断了她,“我很好,理应如此的。”
话音没落地,元武初的头就挤到窗边上来,“你认识的人?”
等他借着手电的光看清宏晓誉身上的军服,脸色一瞬间发沉,转过头轻声对杨邵说:“先生,是北洋军的人。”
宏晓誉见有陌生人出现在公寓里,神色也立时冷下来,时宜只好连忙解释,“这两人是被水冲过来的,刚巧在我窗户下面,就搭把手救了。”
杨邵此时搭着元武初的肩膀走到窗口,他认出船上立着的是谁,轻声问了句好,“宏上尉,许久不见。”
“杨邵。”晓誉心中不安更添三分,不过此时毕竟不是细究来龙去脉的时候。
呼吸间她将情绪按下去,做了决断,“此处不可留,我带你们去图书馆。”
若只有时宜一人,她将她留在公寓内也无事。但杨邵竟然在这里,宏晓誉实在摸不清究竟是如时宜所说的巧合,还是此人故意为之。因此只能将他们先一道带离,后面再做计较。
时宜坐在船上晃晃悠悠,她抿了抿嘴轻声地问:“晓誉姐,他回来了吗?”
宏晓誉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时宜这个“他”问的是谁。她提防着旁边安青会的两人,只是摇摇头,简单回了一句,“想是快了。”
时宜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听着薄冰被船碾碎的声音,没有来由地想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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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的铁路线被淹得一塌糊涂,途径的火车全部都停运或是被迫改道了。周生辰从天津坐到肇源,再改水路从松花江上回哈尔滨。
肇源地方小,还是县太爷在县衙里头做主。县太爷见着周生辰北洋军的衣服发憷,将江里唯一一艘行得快的帆船献宝样地献出来,又点了几个水性好的衙差跟着。冬日里都是东北风,吹着帆船一天便到了哈尔滨。
辛丑年哈尔滨夏汛时周生辰尚在美国,对当年洪灾处置一事知之甚少。凌汛来势汹汹,他需要一个经历过当年天灾、又有能力帮助他重整这狼藉的人。
他手下的驻军中在辛丑年前就在哈尔滨的不多,现下可堪用的就更少。他一路上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想到的只有一人——杨邵。
周生辰在江边码头换了小船往市区里走。市政厅与租界里领事馆的船在水上各管各的辖区,那些犄角旮旯里的角落便被遗忘了。一条窄巷里水寂静无声地没过房顶,一个红灯笼晃晃悠悠地浮在水上,没有忧愁似的打着旋。
“划快些,回军营。”周生辰说。
晓誉与天行连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带出去的军士们划桨划得胳膊半点也抬不起来,只得先回军营里。洪区里可能还有活着的人要搜救,高处避难百姓的食物也要去送,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们能调用的人和船又太少。
“师傅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宏晓誉撑着沉重的眼皮说,“他可是定海神针。”
周生辰一只脚跨进门就听见自己成了根被委以重任的神针,快步走过去拍拍晓誉的肩膀,“辛苦,把情况简单和我说一遍你们就先去休息。”
她把这两天的情况简单说完,又说:“师傅,杨邵那家伙在图书馆,决堤的时候他漂在水上被时宜救了。”
“被谁?”周生辰霍然站起。
“是时宜啊师傅,他们现在都在图书馆。”
*
图书馆总共三层,房顶也是挑高建的,平时看上去格外旷。但后面被运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三层楼都被挤得满满当当,挤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土腥味。
元武初生得凶恶,此时又将一边袖子卷上去露出一条花臂,又掰了根走廊里锈掉的栏杆握在手里。这架势唬得人不敢近身,自动让出三楼角落里的一小块位置来给他们。
这一块角落是阅览室,堆着平日里各地的报纸和杂志,杨邵挑了两本厚杂志垫在屁股下面,老僧入定一样闭眼盘腿坐着。
“你同北洋军有什么过节?”时宜问,想到元武初看到晓誉时不善的脸色。
杨邵不答。
“那你…你认得周生辰吗?”
杨邵依旧未发一言。
“不说就算了。”
另一边已经有人冷得开始烧书取暖,纸张被燃烧后的特殊味道冲进时宜鼻子里。这些书里边可能有馆藏的珍本古籍,时宜心疼地站起来想要去阻止。
“别去,”杨邵这时候开口,示意元武初拦住她,“这些书在命前面值什么东西,你现在去劝,等于同人家搏命呢。”
“这些书可能也是用人命才保下来的。”时宜说。
漼家藏书里头,有不少古籍上面都带着血。江山易主,朝代更迭,但几千年文化得以流传至今,其中仁人志士付出的心血,恐怕不比在沙场上的将要少。
她将阅览室的报纸都搜罗出来,堆成厚厚数叠,“我用这些同他们去换,能救下几本书就算几本吧。”说罢她费力地抱起一摞,慢慢往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站住。”杨邵再叫她,时宜一股倔劲上来,不肯回头。
“那报纸不够烧的,等元武初把椅子劈成柴块你再一并拿过去。”杨邵说。
这图书馆是光绪二十三年所建,到如今也不过十余年,却收了从唐至清诸多满蒙汉古籍。民主进步人士现如今常在报刊呼吁“知识是火光”,要照亮民族的未来。现下火光真实在图书馆里头亮起,照的并不是什么谁也摸不着的未来,照的是寒冬中百姓的命。
倒也算物尽其用。
元武初留了几根凳腿下来,用报纸引燃后架着烧起来,也算是给三人添了丝暖意。时宜靠墙坐着,将冻得青白的一双手凑近那团火,听着时不时发出的哔啵声,就这么睡着了。
*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走马灯一样变换着场景。
一会儿是在山东时阿娘元宵节带她出去看花灯,她一手拿着兔子灯,一手牵着阿娘满街乱逛;
一会儿是在奉天府里漼征催着她梳洗换衣,说要带她去见张大帅;
一会儿又是异国的街头,她悄悄跟在爹爹身后想去吓他,却看见有血突然从他的后背喷溅出来。
她在梦里无声地尖叫,直到一个男人凭空出现在身边,不厌其烦地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周生辰,周生辰,”她叫着,一遍一遍,“周生辰。”
这呼唤声直将自己叫醒,她才意识到不过是场噩梦。眼泪已经将脸浸得冰凉,她从衣袖里拿出手帕去擦,上面隐约的古龙水味慢慢浸润她的四肢百骸。
“我在。”
时宜的手僵住。
一双军靴在她面前停住,“别哭,我在呢。”
杨邵这时起身,他仿佛没看到时宜的眼泪,公事公办地对着穿军装的男人说:“我这里你放心,会按照你说的做。”
周生辰冲他点点头,将注意力从时宜身上收回来:“外面一条船、两个中尉是给你的,只管用。”
“不用,北洋军的人,我不敢使唤。”
杨邵说完便带着带着元武初转身走了,快到窗边时顿了一顿,又折返过来到时宜面前蹲下。
“多谢相救,杨邵欠姑娘一条命,日后必还。”
时宜看着他们,一直到两人跨出窗户跳到船上不见了踪影才收回目光。她吸吸鼻子,悄悄将方才的帕子收回袖子里面,这才抬眼看周生辰:
“你们怎么认识的?”
想了想又问:“段总理和德国断交的事情又是怎样说的?真的会打起来吗?外边水退了吗?”
她问得连珠带炮,却不敢问一句方才自己是不是真的于梦中叫了他的名字。
“这些一会儿再讲,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周生辰边说边将她搀起来。
*
他带她去的是松花江沿岸的一处野码头,被淹得只剩了一根杆立在那里,勉强能看出点可供渔船停泊的痕迹。
许多船已经聚集在这里,密密地排在一起,紧挨着浮在水上。
周生辰划近了,时宜才看清这些“船”其实只是简单的木排,上面的也不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这些都是决堤时来不及逃的渔民和亲眷,”周生辰说,“现在活着的渔民在给他们举行葬礼。”
他们生于水,长于水。如今一场天灾降下,又荡悠悠地归于水。
不远处的渔船上有人唱起渔歌——
“松花江水深又阔,正月十五唱渔情,”
“章兹出在元宵水,鲤鱼出世闹花灯,”
有烟花被点燃,引线带着火光从渔船上升起,飞至半空中“啪”一声炸开。随后另一艘船上有人挑着挂鞭放起来,千响的鞭炮伴着渔歌一起横扫江面,把江水都炸得激荡开来。
“松花江水深又阔,使我渔家得团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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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边回来后时宜就开始发烧。她这些天脑子里始终有一根弦在绷着,加上沾了水又着了凉。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即至见到周生辰,又被他带着到江边吹了风,一喜一悲之下当夜就烧了起来。
起初只是面色发红,周生辰以为是冻着了,拿了毛毯出来给她披上后便摇船带她回军营。到了没有水淹着的文昌街准备步行时他叫她名字,才发现少女裹着毯子抖如筛糠。
他一探手,发觉她额头滚烫。
“对不住,不该带你去江边的。”周生辰皱着眉头轻声说,将人连着毯子拦腰抱起,沿着空无一人的街往驻地走。
时宜此时烧得迷糊,但人是轻松的,仿佛卸掉了什么重担,脊骨软下来整个人都蜷在周生辰的怀里。她觉得身上冷得很,但脸上又烫得难受,不停转头想找点东西冰一冰,最后颊边贴上了什么带着凉意的东西,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周生辰低头见着时宜将侧脸贴上自己胸口处口袋的金属纽扣,将人轻轻往上托了一些,加快了脚步。
以往紧跟着洪水来的就是瘟疫,凌汛时气温虽不如夏汛高,但周生辰依旧不敢延怠,一回来便将军医派到灾民集中的各个点巡查。
医务室内无人值守,北洋军早些年便开始用起西药,装着药片的塑料瓶和棕色玻璃瓶都摆在橱子里头,上面贴着标签。周生辰没学过医,但留洋几年,如今又一直在军中,头疼脑热该用什么药还是有点数在心里。
他从瓶子里拿了两片扑热息痛出来,思索两秒又放回去一片,然后找了装着维生素C的瓶子倒了三片,用处方笺包着拿回住所。
小北屯建军营的时候监工的是北洋军上一任的司令官,这人还带着前朝时候的习惯,给自己在南边位置单建了独立的一幢,敞亮又光线好,屋檐上还专门请工匠做了翘角飞檐,看上去很有些气派。谁知建起来没两年,他跟着袁世凯复辟被砍了脑袋,只能下去住他气派地府去了。
这屋子自然就留给了周生辰,他实在不爱这“司令府”,老古董一样,离训兵的地方又远,因此平日在军中时都是住在办公室后面连着的小卧房。
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这地方是独立一幢不与其他地方连着,正能给时宜歇息。
*
他拿着药去厨房里拎了一茶瓶热水,腋下还夹了一床从小卧房拿来的羊毛毯子,满满当当地走进司令府里。时宜睡在卧房的雕花黄梨木床上,晓誉现下不在,周生辰不便帮她脱外袍,就只能一整个把她用被子裹住,裹得像个刚结茧的蚕蛹。
“把药吃了再睡。”周生辰坐在床轻拍她的肩膀。
时宜在梦里面醒不过来,不过即便是这时候她也是柔顺的,由着人将她半抱起来喂了几颗药,又依言喝了水。
扑热息痛吃了要发汗,周生辰怕她夜里面掀被子,因此也不敢合眼。他去办公室里将堆着的军报通通拿过来,把煤气灯转亮了一点,一边看公文一边看床上躺着的小病号。
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时宜醒了,她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睁眼只觉得眼面前金星直冒。
“阿娘——”她瞧着床柱上的木头雕花,以为自己是在山东漼府里头。
周生辰听着动静就走过来,“怎么醒了,哪里不舒服?”
时宜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脸,嘴里含混地嘟囔:“我想吃糖。”
从前在漼府里她生了病,就爱问母亲讨糖吃。平日里漼三娘看得紧不许她多吃甜食,唯独病中时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她长到如今,每每不舒服还是爱吃些甜的。
“嘴巴里没味道,我想吃甜的点心——”她烧得骨头也酥了,声音小小地拖长了腔调说话。
周生辰以为她烧糊涂了把自己当成她母亲,就也顺着哄:“我去给你找找。”
少女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拽他衣服袖子,“那你可要快些。”
如今到处都被淹了,军需物资有出无进,哪里有什么甜的点心。周生辰在厨房里兜了一圈,跟“甜”沾边的也只找到白糖一样。
他加了两勺到杯子里,用温水兑了递给时宜,“甜的就只有糖水了。”
时宜在他出去找甜食的时候已经清醒了,但病气让她难得地娇气起来。她皱着鼻子抬眼看他:“我手上没有力气,从前生病都是阿娘喂我的。”
她几颗药吃下去烧退了些,脸上是苍白的,眼睛却像水洗过一般黑亮。周生辰避开她的视线,坐到床边将杯子凑近她嘴巴,“先喝吧,一会儿凉了,等水退了再给你买甜的点心。”
*
西药见效快,但在毕竟不如中药温补,因此第二日时宜烧全退了,但身上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动一动就一身虚汗。
“病去如抽丝,你先养着。”周生辰叫厨房做了小菜和粥,他自己去拿来端至时宜房间。
“外面水患……”时宜搅着粥,心中仍旧放心不下。
“一切有我,等你好透了再操心也不迟,”周生辰说,怕她不放心又添了一句,“图书馆里送了炭盆去,供暖这两日大约就能恢复,不会再烧书了。”
时宜略微放下心来,低头安静地喝着粥。她确实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因此也没再勉强自己,吃完躺回被子里没一会儿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周生辰头一天日夜都在此,后面时宜体温降了没有再烧起来,只能让晓誉闲时来照应她。外头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水患、灾民、暴民、政府、租界,桩桩件件都等着,他忙得觉也来不及睡,恨不能分出十个八个分身来把事情一一处理妥当。
等再回军营时,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这天晚上晓誉从道里区回来,她往图书馆送了一夜口粮和物资。船小得一次装不了多少东西,她和下面的兵来回五六趟才差不多都运完,此刻顶着要挂到下巴的黑眼圈来“司令府”找时宜,正巧看到师傅从里面出来。
“她睡着了。”周生辰对她说。
晓誉止住了进去的脚步,“天行说救济所建的差不多了?”
周生辰点头,“我正要和你说这事,救济所明后两日就能启用,杨邵招了些行过医的可以帮忙,长风堂那里也会支援些人手。军营里多是男子,这里虽说是独立一间,但时宜行事终究是不太自在。等病愈将她送过去,那里……”
“你要送我走吗?”时宜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走出来,此刻怔怔地打断他的话。她睡得浅,听到外边周生辰的声音传进来,披着外套想出来见他。前头的话她听不清楚,走到门外将将好听见说要把自己送走。
“那我去收拾东西。”时宜转身回房,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
“哎呀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时宜!”晓誉在窗户外面喊,“师傅,您快去给她解释解释。”
TBC.
Chapter Text
时宜回房四顾,她在这儿没什么自己的东西,连换洗衣服都是穿的宏晓誉的,要收拾走人恐怕连个包袱也装不满。她摊开手,用指腹去摸刚刚被自己掐到的掌心。
指甲因病几日没剪,方才没意识到,这会儿反倒觉出点痛意来。
不过这一腔突如其来的委屈还没来得及变成眼泪,周生辰就跟了进来,“并不是要送你走,只是救济所就要启用了,想要请你去帮忙”。顿了顿又说,“若是你不方便,那么也不用勉强,这军营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说话极有技巧,明明是在替别人考虑,偏偏说得像自己放低了身段在求人。时宜自然不懂这番“示弱”,满心以为周生辰真是在求自己办事,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心里方才那一点疙瘩立马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晓誉在窗户外听着直摇头,觉得师傅用这种谈判桌上练出来的办法哄小姑娘,着实是拿牛刀杀鸡。
这些日子水迟迟没有退下去的迹象,别说老百姓的家里被泡得不成样子,市政厅与军营的仓库中都有许多东西都已经坏了,食品药品都缺得很。萧晏用巡捕房的关系从各处匀了些还能用的必需品出来,盘了盘暂且能支撑半月。
“我在天津时就拍了数封电报出去,平秦这两日约莫能到。”周生辰说。只是眼下各路势力都各怀心思,人人为己。电报顺着设备传至东三省各处,最后带着东西来支援的只有平秦一方。
救济所是拿原先废弃的一处园子改建而成,这园子当时是依山而建,地势高,没被淹着。杨邵找了辛丑年洪灾时在救济所里治过疫病的医生来,指挥着将园子里的各处房子改成与当时差不多的隔间样子。
园子的进门处原本是个小间儿,是过去用来给上夜的门房休息用的,如今改成了一间办公室,用作收留的灾民登记点。周生辰将时宜带至此处,指着里面说:“明日巡捕房与驻军会陆续将百姓们送来,此处需要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的叫嚷声打断,那声音越来越近,乍一听像是失控了的轿车喇叭——
“我说周生兄弟,你这要船要粮也就算了,要蛋糕点心算是怎么回事儿,还点名要有奶油的!”
周生辰一听面色松下来,带着点笑意快步走出去。时宜不熟悉这声音,想着是或许是他曾经在美国的旧识,也没敢跟上去,只是立在门房处等。
一句话说完后那声音穿透力丝毫不减,排山倒海地冲进人耳朵里:“虽说是冬天,这奶油蛋糕一路带过来也是要化的。我拿冰镇着捧香炉样的给你捧了一路,唐玄宗给杨贵妃送荔枝也就这个程度了老兄,你莫不是在这地方也养了个杨贵妃?”
*
这轿车喇叭正是平秦,此刻端着小盒子当真跟捧香炉一般。周生辰一听他这话忙要拦,冲他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就此打住。平秦虽身量不小,但脚步极快,“杨贵妃”话音刚落地,就和站在门房旁的时宜正正好好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个小姑娘?”他骤然停了脚步,肚子上的肉刹得晃了两晃。
“我看是你自己想要杨贵妃,”周生辰叹气,将蛋糕盒子从他手里拿过去递给一旁的少女,“时宜,第一间房是改的药房,里边有小电冰箱,你先把这个放进去。”
等她走远后平秦咂摸了一把总觉得不太对,忍不住多嘴:“怎么,还得给人支走了才好说话啊?”
周生辰也不瞒他,“她从前是漼家人,父亲与我在美国是同学。”
“哦,”平秦一点头,也没接这些纠缠过往的茬,“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姑娘,你就没什么心思?”
“我的心思就是让她在这里日日平安顺遂,也算是全了她父亲的心愿。”周生辰这句话说得四平八稳,像是刚被黎元洪任命的官方外交官在对外发言,没掺几分个人感情在话里头。
外边跟着他来的还有几辆装着物资的卡车,一路绕着外城挑没被淹的路开进来,轮胎上都是泥。
“船都停江上呢,你找人划进来,这物资我指挥带来的人卸,你告诉我放哪就成。”平秦没再纠结方才的话题,眼下正事要紧,周生辰的私事儿往后慢慢打听也成。
“多谢。”
*
平秦做事一向利索,周生辰给他指了改建的仓库位置后,他就开始叫手底下的兵卸货搬货。他这次点的兵通通都是原籍在哈尔滨的,知道家乡遭此大灾后在路上就攒足了劲,一个个将装物资的箱子扛起来直往仓库里面运。
周生辰在一旁根本插不进手,就索性去药房里头找时宜。少女听着方才平秦一路叫嚷,觉得手里一盒蛋糕金贵得不行,开了冰箱轻手轻脚地塞进去。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病中说要吃甜食的事情,心里生出一个谵妄般的念头——这是特意为了给她的。
这念头甫一升起就被她按回心底里头,连在饺子里吃出铜板许的愿望都是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人,哪里会有心思特意为了她发烧时一句胡话,就叫人辗转几百公里地带一块蛋糕来。
“齐齐哈尔的奶油蛋糕最出名,你上回说想要吃甜的没有,今日给你补上。”
她在烈火焚烧的梦境里伸出手去,以为掬了一捧旧朝代的灰烬。谁想落在手心里的不是断瓦残垣,是一汪终年不冻的泉水。
时宜回过身,看见周生辰手里拿着一盒火柴,“还有一个缘故,你生日在正月头上,因着种种事情错过了。今日也是借这蛋糕,替你补过一回生日。”
“呲——”
是火柴在纸盒侧边砂纸上滑动的声音,火苗亮起。白日里头这点光算不得什么,但莫名刺得她眼睛酸痛。
“没有细支蜡烛,你凑合着吹了火柴,便能许愿了。”
时宜从没有过过西式生日,她只在杂志的小说里读过,西洋人生日皆是在蛋糕上插满蜡烛,一口气吹熄后能闭眼许三个愿望。
“呼——”
她轻轻将火柴吹灭,就这袅袅升起的一缕青烟,双手合十。
也许是所愿颇多,过了良久少女才睁开眼睛。周生辰就这么举着一根快要烧尽的火柴,不催,也不问。
*
此时门外来了一位女子,她外边裹着灰色棉袄,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平秦恰好垒好几箱货从仓库出来,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同女子打了照面。
“你好,我是女校的高淮阳,来此处找长风。”
TBC.
这章本来准备让大家都各归各位开始干正经事的,想想还是拖到下一章吧,让他们再稍微地发展一下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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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秦不知道“长风”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搞不明白女校的人跑来还没开张的救济所做什么。他将一头的汗抹在肩膀上,“姑娘你等等,这不是我地盘儿,我给你叫人去。”
高淮阳是周生辰请来的,是想让她帮忙在此处做所中一应大小事务的管理。此时听见她来了,便示意时宜一道跟上:“淮阳你是知道的,后面一段时间你跟着她做事,有不便之处同她直接讲。”
“校长说来找长风,是长风堂也有人也在此处吗?”时宜问。
“…是,长风堂捐资建的医馆和孤儿院里头都会有人来帮忙。”
“捐资建的女校也有人来帮忙,高校长一个,我也算一个,”少女竖起两根手指头笑,“达则兼济天下,这堂主一定个是有非凡风骨的人。”
第二日萧晏与杨邵陆续将各区的灾民送来,时宜在门厅处登记名字与住址,到了晚间再誊写到簿子上整理成册。没人被送来的时候,她就去厨房里头帮忙,将烧好的大锅粥饭帮着盛进碗,再放到竹筐里边交给安青会值守的人去分发。
高淮阳事事想得周到,灾民在救济所饥馁病痛得以解决,后边便是要防聚众暴乱。兵士与百姓本如今是两条道上的人,无甚大事时表面相安无事。此时若是东西发多了发少了,免不了有人要心生怨怼。
但安青会本就是民间的行脚帮,在灾民眼中也许平时是没做什么好事,但总归是“自己人”。由他们来发这一日三餐,一连二十天过去,果真没人敢说什么不是。
周生辰在市里忙得分不出身,相比下平秦就悠闲许多。齐齐哈尔现下也无甚要紧事情,他索性就在小北屯的军营里临时住下,三天两头地往救济所里跑。
他在湘军中多年,什么活都干过,有天灾时也在难民营里做过守卫,见过人为了一口馒头丢了半条胳膊,也见过一群男人围堵一个女人。因此最初去救济所只是怀着帮衬周生辰一把的心思,结果去了几周见所里万事井井有条,连打架斗殴都甚少发生,更不用说欺凌和暴乱。
管事的是高淮阳,平秦因此就对她上了心,于是去得更勤了些。每次去都带些不知哪里弄来的稀罕东西,有时是蜂蜜,有时是茶叶。
*
这一场凌汛从公历二月开始,到三月末时都没有水退的迹象。在哈尔滨下游的辽宁与奉天始终担心天气转暖后凌汛会演变成夏汛,日日在张作霖那里吹风,说哈尔滨既已经淹了,不如将松花江的堤彻底炸了,让哈市变成蓄洪区来保下游。
市政厅的市长与几位议员被吓破了胆,听到消息后就安排了船夜里悄悄地逃到上游的大庆那里去。周生辰无奈之下只能将这烂摊子接下来,好在军营里的电话线路抢修完成,他连着给张大帅打了数天电话,软硬兼施地将炸堤的想法灭了。
后面跟着就是派人加高堤坝,分配城里物资,俄日领事馆对租界里还有积水的情况十分不满,他还要分出心思来同两国的使馆交涉。
等到四月水退时,周生辰觉得自己就像是案头那盏快烧没了的煤油灯。
但这灯油也不算白烧。
他接管哈尔滨的北洋军后行事一向温和,也不去插手市政厅与租界里的一干事务。此番下来他被逼着招招都是雷霆手段,两月下来竟将军政两权牢牢捏在手中。
萧晏这天下了轮值来小北屯,同平秦两人在周生辰的办公室中坐着。他看着周生辰将一支钢笔转了数圈,开口问:“杨邵那边你有什么打算,安青会这次在各个方面都插了一脚,两个月里恐怕又壮大不少。”
平秦这阵也见过杨邵数次,他虽没过问,但也能觉出此人不止是个民间帮派的领头这么简单,他接着萧晏的话问周生辰:“我看他思虑周全,这人究竟什么来历,想的又是什么东西,你心里头有数吗?”
周生辰抬眼一瞥两人,“兔死狗烹之事不可为。”
“数月前在道里区图书馆他与我说可以协助我救灾,条件是水退之后不能阻拦他与一众帮内兄弟去北京。”
“北京?”平秦讶异出声。
“我答应了,”周生辰说,“正如他当年退出北洋军甘做草莽,我虽不知为何,但也能隐约感觉此人所图甚大。”
*
水退后救济所里的本地居民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被收进来的一些靠走南闯北搭台唱戏玩杂耍的江湖艺人先按捺不住了。他们这两月将泡坏浸湿的头面衣裳修修补补,如今听说水退了,将东西都收拾好准备去旁的城市里搭台谋生去。
“哪里能说走就走,好歹给大伙儿演一场才能放你们出哈尔滨!”
“就是就是!”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
一个人起了头,上百人跟在后头附和。这些人行走江湖,并不是忸怩性子。加之虽被水困着没法出去赚钱,但在救济所数月也是顿顿饱饭,当下就一口答应下来。
大家许久没有见这样的热闹,听说晚上有杂耍看有戏听,都欢天喜地地帮着搭台子。
周生辰与平秦刚至救济所,见到的便是这样人声鼎沸的景象。
“这园子今晚是真要成戏园子了。”周生辰说。
“我跟你说平日里这园子那是井井有条,您老人家忙得俩月没空来,多亏了淮阳帮你操心着。”平秦张口就夸。
时宜正走到门房办公室,收容的百姓要走,她要在簿子上将人名划掉。刚走出一进的院子就看见两人迎面过来,她凝神看清了面容,却有些不敢认。
“不认得我了吗?”周生辰在她面前立住脚,眉毛微挑。
他两颊瘦得有些凹下去,下颌处的棱角更突显出来,转折处锋利得像尖刀。军装还是那样的军装,但此刻穿在身上却略显松垮,用腰带紧紧扎着才不至于掉下去。
“你怎么...就这样瘦了?”时宜话里带着颤音。
“身上肉还在呢,我帮你摸过了,”平秦一手拽了一个往里面走,急吼吼的,“快点,别误了听戏!”
台子上的杂耍团在暖场子,将喷火套圈飞人都耍了一遍。台下立着的人欢呼一阵响似一阵,紧接着就是雷鸣掌声。
平秦遥遥望见高淮阳在台子前边,便拖着两人直挤到人群最前端才停下。他不声不响地立在淮阳身边,也没心思再去管另外两人了。
台上梆子声一响,京胡与月琴声随之跟上,台上人一身蓝衫水袖,扮的是薛湘灵,幽幽开口唱得正是《锁麟囊》中一出《一霎时》。
这一出是二黄慢板,程派青衣唱腔原本含蓄婉转,但这戏班生于江湖,唱腔中少几分端庄,多几分恣意。一唱三叹,唱得淋漓,叹得又畅快,仿佛薛湘灵不是由闺秀沦落为仆婢女,而是由金丝雀转成为侠客——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时宜站在周生辰身边,他怕她被别人冲撞,将一只手臂虚环在她背后。时宜就着咿呀的京胡声默不作声地往后挪几分,后背将将好贴上他的臂膀。
周生辰察觉她的动静,“怎么?”
“无事。”她垂眸。
他手臂未动,张开的掌心收拢轻握她侧肩:“小心些,莫要被挤着了。”
台上的薛湘灵继续唱:“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兰因为何,不过是乱世得以立身,而后便有依傍。
TBC.
要给自己捉个虫,《锁麟囊》首演是1940年,文中1917年程砚秋还没拜师更没有开始挑班演出,这时候唱得稍微有名气点儿的旦角儿青衣也就梅老板杨小楼...
主要这个戏文刚好可以接住情节...我就先用了...后面如果能想起合适的对得上时间的戏我会来改这个BUG的...【跪
Chapter Text
城里各处被水泡了几个月的地方开始陆续重建,周生辰这天到俄租界里例行巡视,领事馆叫巡捕房出人陪着,明里是让一路吃喝都伺候好,暗里其实就是让北洋军少管领事馆里头的事儿。
萧晏领了这活,他自然是把领事馆几个大胡子的话当耳旁风吹过去的。他推了两辆自行车出来,与周生辰一人一辆骑着在租界里转。
处处都在用砖用瓦用水泥,汽车是开不动道的,自行车骑着一路颠过去,车铃震得叮呤咣啷自己在响。
因是巡视,周生辰穿着军装。军大衣套在两件式制服外边,又蹬着闪亮亮的自行车,一直有路上的人静悄悄地拿眼睛看觑他。
“你最近很少穿常服了。”萧晏加快蹬了两下,想到人少的街上去。
“见着军装,百姓安心些。”周生辰答,哈尔滨如今军政都是他在主持,从前无论行事怎样低调,如今却都不能了。不如坦坦荡荡地露出军装来好叫人知道,这地方是有军队在管着的。
街旁有两个小孩拿着一面旗子在打闹,玩性上来没留神追着往街中间跑。萧晏猛地一刹车,刹车线提着轮胎皮在地上蹭过去,声音尖利。两个孩子像是被吓坏了,旗子掉在地上也没捡,推搡着又跑走了。
是一面五色旗,原本应当是悬在哪出沿街建筑的旗杆上的,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水淹的,皱巴巴脏兮兮地躺在地上看不大清原样。
萧晏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去捡那旗子,叠成方块塞在大杠下面的储物袋里,“哈尔滨如今还算好,沙俄与日本人多些,山东如今都要乱了套了。”
他说的是德国人。北京政府签了与德国断交的文书,三月底正式与德国断开外交关系。德占区的德国使馆都关了,日本人在一旁摩拳擦掌,想要接德国在山东的管辖权。
“嗯,山东那里是才离了狼窝就要入虎穴,”周生辰叹气,“若真参战了也好,打赢了我们也算战胜国,或许能与日本人谈谈条件。”
两人骑过热热闹闹的中央大街,拐出租界区到了一处工厂。厂子占地数亩,外面用一圈漆黑的铁栅栏围住,栅栏上还有带着倒刺的铁丝,远远地就透着一股压迫感。
“刘元跑得倒快,原本还想从他身上榨点东西出来。”萧晏将铁门上缠着的铁链在手里掂一掂,沉得手臂直往下坠。
“四月头走的,当时实在没有多余精力派人拦他,”周生辰绕着铁栅栏走着,“杨邵的人一路跟着,昨日拍电报来说,果然也是去北京。”
“北京这是又要做什么?”
“这两年搞共和,来来去去弄得不成样子,孙先生同北方政府关系也僵。不少人觉得是宪政问题,不如老祖宗几千年的专政。”
萧晏点头,想起方才地上的五色旗。
“孙先生叫我这两日动身去广州,应该就是为这事,”周生辰说,声音里带着股厌倦,“明明外面都已经变了,内里还是这样一团乱。自己人同自己人斗,究竟有什么意思。”
“票买了?”
“订了后日的船票,”周生辰将自行车扶起来跨上去,“走了,回去吧。”
*
周生辰与萧晏告别后并没有回军营,而是去了时宜住处。
凌汛时时宜忧心成喜,托他去查消息,因不是所有救济点都有人做簿册登记,所以始终没有踪迹。他来便是要同她说昨日巡捕房来消息讲人找到了,姑娘与母亲一道在外屯救济点住着,都平安无恙。
时宜自从上次发烧后更加畏寒,公寓里壁炉烧得滚暖,她却还裹着厚外套。她在一楼埋在一叠报纸里出神,没听见门铃响。后面门铃转成了敲门她才回过神来,站起来快步去开。
一股霉味掺在暖空气里扑面而来,北方甚少有潮到连屋里都发霉的时候,但这次泡得太久了,木地板和墙面的霉都在缝隙里冒出来,一时半会儿味道难以散尽。
“霉味闻久了不好,”周生辰站在门口就说,脱了鞋往里面走,“要不还是住回军营里面去。”
时宜没接话,她看着他的脚,只穿了袜子站在客厅里。
“穿拖鞋吧。”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皮面绒里的拖鞋,男士的。
周生辰没动。
“这原是你的公寓,我是租借的,给主人家备双拖鞋是理所应当。”时宜说。
其实不是的,这双鞋是她在店里挑了许久,羊皮羊毛的,底也软和。夏季的拖鞋她也挑了,一样的真皮软底,不过是单的。
知道他不会常来,但还是想要备着。
但今天这话说的,带了几分赌气的意思在里头。她不肯抬眼,周生辰只能见着她微颤的睫毛,“怎么回事?”
她不答,走到沙发前面坐下,继续埋头在报纸里。
周生辰跟过去,见茶几上摆的都是对德断交、山东何去何从之类的头版头条,时间从三月到现在。
“山东…现下是真的说不好,”周生辰也跟着坐在沙发上,点了点一张印着《德意志于山东半岛诸项权益争夺近况》,“日本有心思,沙俄与英法美也有心思。”
“嗯,报纸上讲了。”时宜低声说。
“你如今在哈尔滨也不用忧心这些,总有一天我们是能收回来的。”
时宜情绪低沉不止是为山东这一样,还有一样,是因为在救济所里头的一件事情。她抬头,安静地说:“那日道别,我听见高校长叫你长风。”
“长风堂…是你创设的罢?”她这样玲珑,一听便猜到,却还是想求证。
“…是。”
“我都不知道。”她的头又垂下去。
*
她不是因为旁人多知道他的一点过去就难受,而是突然深觉自己软弱无用。天翻地覆的浪潮一阵阵卷起来,在她窃喜于自己窥得时代变革的一角时,不知已经有那么多人立在潮头。
难怪周生辰什么也不愿同她讲。
管中窥豹是她,坐井观天是她。周生辰叫她“好好生活”,叫她“安心待在哈尔滨”,大约也只是不愿与夏虫语冰的敷衍。
“是我愚笨。”时宜说,那日看戏时竟会觉得再圆满不过。
“时宜,你抬头。”周生辰看着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转向他的少女,语气郑重。
“平秦那日问,我对你有什么心思。”
时宜的手紧紧攥住外袍一角,心跳得极快。
“我说,我的心思是让你在这里日日平安顺遂,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外袍被松开,她轻缓地吐出一口气。
“你能在此好好生活,便说明我们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人在前头冲锋陷阵,护的不就是身后一方净土吗。时宜,不是人人都需要成为斗士。若有朝一日你也成了我这样,那恐怕离支离破碎的结局也不会远了。”
“你一直做得都很好,”周生辰轻轻拍她的膝头,“你甚至有勇气救两个陌生人的命,许多人也许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即使是最北端,四月里也有了暖意。植物总是最顽强的,柳树此刻已经开始抽出了新枝,隐约有了葱茏绿意。珠颈斑鸠闻春而来,在废墟中轻快地鸣叫。
“哈尔滨有你护着,我们都安心。”时宜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
后边还藏了一句,太露骨,她不敢讲。
但周生辰并非懵懂少年。
他仿佛触及到一捧发烫的温柔,灼得他瞬间本能地瑟缩。在刀山火海中穿行的人,实在不敢分神再去接一颗真心。
怕自己粉身碎骨,也怕那颗心跟着灰飞烟灭。
“我后日去广州,归期不定,”他起身说,“你照顾好自己。”
TBC.
Chapter Text
北京城宣武门外边儿的一处四合院内,漼征正与刘元两人在书房里喝茶。
漼征在奉天府住得一直不大痛快,张作霖这人既不明面儿上共和也不明面儿上复辟,因此对漼家始终不咸不淡,没什么好脸色。他还没想好后边要怎么舔着脸攀附,老天爷把路修到他眼面前了。
五月头上,黎元洪一纸总统令将段祺瑞从总理位子上踢了下去,段先生这是虽然在总理位子上来来去去了数回,但次次都是自己请辞的,这回是当众把他的脸打得稀烂,是明面儿上要决裂了。
巡阅使张勋一听说总统与总理闹得不像样,便借此机会要从徐州来进京“调停”。徐州此时正开着各省督军的联合会,张勋又是个不肯剪辫子的袁世凯麾下老人,此时他带着这样多的督军进京,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便回过味来——
怕是又要复辟。
于是漼征心一横,索性就离了张作霖这棵大树。他联系了在北京的旧识,连夜请辞乘着火车到了皇城根下。袁世凯倒台的时候他是剪了辫子的,如今来不及留,只得先把前面半边的头发剃了算是个态度。漼氏的家底如今都在他处,前些年供奉张大帅用了些,自己又挥霍了些。他将剩下的盘算盘算,将今后要打点诸位大人督军们要用的放在旁边。将剩下的拿出来些,在宣武门外边儿借了处四合院儿。
刘元也是闻着皇帝味道从哈尔滨过来的,漼家从前的家主漼广是他老师,漼征一个旁系他原本是看不上的,但如今既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来了便少不得要见见。
“往后都是同僚,还要多多照拂。”刘元抿了口新泡的明前龙井,不紧不慢地开口。
“刘兄之才可堪大用,军火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皇上日后重回龙椅,必是要封你为大将军的。”漼征赶紧给他添茶,脸上挂着十分笑意。
刘元不理他这不甚中听的马屁,仍旧只顾喝茶,半晌才又开口:“枪炮都是次要的,主子不说我们也要懂得奉上去,漼兄有何打算?”
这是在问漼征手里有什么能让紫禁城里满意的牌。若有,他刘元便能花时间与这草包再聊一聊;若没有,他便只当是来喝一回好茶。
“我有,”漼征说,他似乎志在必得,腰杆儿都挺直三分,言语间便也不加掩饰,“你老师有一嫡亲侄女,是漼家正宗下边儿唯一的女孩儿,可予陛下为妃。”
*
男人们暗地里做见不得光的交易,却总爱先将女人送出去冲锋陷阵。譬如漼征这样的草包玩意儿,自己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却总想着用“漼家嫡女”来攀龙附凤。他将漼时宜当做捏在手中的筹码,从山东带到奉天府想要送给张作霖,想让自己变成大元帅的亲舅姥爷。后头周生辰插了一脚进来,他又巴巴地做着梦相当驻军司领的舅姥爷。
谁知左等右等,大半年过去了他依旧谁的舅姥爷也不是。
如今机会眼见着又来了,做皇帝的舅姥爷,可比做什么军阀的强不止一星半点儿。漼征废了一番功夫才与宫里头服侍的人牵上了线,递了生辰八字与小像进去。
这两样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夹在生辰八字的熟宣里头,那轻飘飘的万两银票。
“漼三娘家那女孩儿我听说给周生辰要去了哈尔滨,”刘元听了漼征方才两句话心里头一惊,面色上却看不出,“周生辰为了筹款独自来求我数次,宁可自己贴上来也不愿带漼家人一道来说软话。想必是金屋藏娇,护得甚好。”
“我叫人打听了,他始终未娶妻纳妾。我也不知道他当初要了时宜丫头去干什么,但只要他未动她,我这里都好办。”
“你要如何找?难不成将哈尔滨翻个底朝天,再把人打晕绑来?”刘元将茶盏放下,面上露出一丝关切之色来。若这人将来真是能同皇家做亲戚,那自己少不得要拉拢的。
“刘兄不必操心,我自有办法。”漼征说,方才敛下去的笑意又浮上来,整张脸显得轻佻而油滑。
*
哈尔滨在凌汛后,日报报社尚未恢复,但许多花边小报都已经开始了编辑印刷,刊载一些香艳小说或时下绯闻。百姓们刚从惊惧中脱出来,也爱从这里头寻找一丝慰藉,一时间小报的销量大涨,几乎到人手一份的地步。
这天的一份小报第二版下边,登了一则寻人启事。这启事不长,总共百十来字,但撰写之人显然懂留白之法,几行字便叫人浮想联翩。
“寻漼氏女漼时宜,年十七,性柔静。丙辰年夏起由驻军周生司令监护,于哈尔滨暂住至今。水退后音讯难觅,汝姨娘于北京盼汝团聚,盼复。”
下边是一个地址,正是漼征于北京借的那一处四合院。
这启事连登数日,所寻之人体貌特征一概不写,单单将年龄与性子拎出来说,又特特地点了周生辰出来。因此到后来,街头巷尾都传起来,周生司令抢了漼家姑娘藏着,不教她与家人见面。
时宜所住的这条街都是公寓,平日里没有什么人爱嚼舌头,她也不爱看什么小报的边边角角,因而始终不知这些议论,直到宏晓誉打电话给她。
“时宜,你有一个姨妈在京城里?”
少女被问得懵住,握着听筒想了半日也不知晓誉所问为何,老实答道:“并没有。”
“那报纸上怎么写的这样!”听筒那头声音一下高了起来。
“什么报纸?写什么?”
“说师傅强抢民女!”
门铃这时紧跟着响起来,一阵急似一阵,是萧晏带着报纸登门。他原本也是不知道有这启事的,早晨听见巡捕房的下属眉飞色舞地在讨论,拿了小报来一看才知事态。
“这里。”他来不及寒暄,将第二版摊在时宜面前。
“周生司令监护……音讯难觅……”时宜觉得之上的铅字在眼前转个不停,脑子里也跟着嗡嗡作响。
是漼征,她艰难地思考。这启事是留了她的名声在的,但却是要撕开周生辰的面皮。几行字就想给他扣上贪图美色、劫掠成性的帽子。
这是为了逼她从哈尔滨的壳里钻出来,是为了逼她心甘情愿地去北京。
“晓誉那边在与周生辰联系,你稍安勿躁。”萧晏发觉少女的手用力得青筋都显露出来,指甲盖毫无血色。
“我立刻就去北京。”时宜盯着下面的地址,要把那一行字刻进脑子里一样。
“这是陷阱,等我们同他联系上……”
“能有什么办法?我这族舅今日在哈尔滨的报纸上登启事,明日就能在东三省、在全国的报纸上登,”时宜起身,人在抖,声音也在抖,“他是将,声誉与性命一般重要。不能因为我,凭白地让他失了军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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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晏也知道,等晓誉联系上周生辰,恐怕大半个哈尔滨都要传驻军司令藏了世家女。他做事一向果断,听着时宜的决定后心里也迅速有了决断,“杨邵在北京,我送你过去,到那边由他来照应。”
他总觉得杨邵总在黑白间游走,听闻此人去了北京后心中便更加生疑。但立时想到的也只有他,盼着这姓杨的心里存了一丝善念,能帮一把眼见着又要被宗族绑架回去的姑娘。
杨邵带了一部分人离开,将元武初这样一开始就跟着自己的人留下继续打理会中在哈尔滨打理事务。萧晏并不知杨邵在北京的落脚点,当下便带着急急地到远郊的安青会庄子上去询问。
“叫什么!”庄外的守门人一柄长刀横在面前,厉声问。
“萧晏,”巡捕往前半步将时宜护住,“这位小姐姓时。”
守门人忙不迭将长刀垂下,脸色立时缓下来,“时宜时小姐吗,元哥吩咐了,您若是来就直接进去!”
时宜看了萧晏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便一提裙摆率先往堂内走去。她见元武初坐在堂内长案前,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壮汉就霍然站起,带着十足的焦急神色说:
“杨先生见了报上的启事,昨日来电话说‘若时姑娘决意要来北京,告诉她车票住所一应都已准备好,我会在车站接她’。”
他边说边从里襟里颇为费劲地扯出两张火车票,递到时宜手里边,“这是我买的到北京的火车票,先生叫买两张一等车厢的,说别委屈了姑娘。”
“他如何知道要两张?”
“先生说若你有人护送,便将另一张票给那人;若你是孤身一人前往,就让我将庄子暂时关了,陪姑娘去北京。”
元武初摸了摸自己锃亮的光头,两句话说得再诚恳不过。他始终记着数月前在时宜的公寓里头,自己磕了头说了要“以身相许”,那必是要做到的。
萧晏立在时宜后头,方才心中生出的疑虑散去大半。
火车票是当天晚上六点半的,元武初抢的是特快,火车在京奉线上开九小时,凌晨便可到北京火车站。
萧晏与时宜在哈尔滨中央车站检票之时,上海道胜码头的办公室里接到一通从哈尔滨北洋军营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女上尉报了艘轮船号,反复叮嘱若此船靠港暂休,一定要请船上的周生司令官回电。
*
周生辰人在去广州的轮船上,民用轮船没办法收译电报,晓誉没有办法,只能给轮船一路停靠的码头全部打了电话。
她守在电话机前面三五日,一边盼着周生辰能快些回电,一边看着小报的同一版同一个角落刊登着同样的寻人启事。又想到时宜说自己在北京并没有姨妈,心中的火烧得一日旺似一日。
终于等到周生辰的回电,晓誉忙将启事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几行字的内容,念完不过十多秒,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回音。
“师傅……?”
码头的干事依言将周生司令从船上请下来,把听筒递给他好回电话。道胜不如怡和与旗昌这样的大集散码头繁华,平日里只是停一停中小型号的民用轮船。这干事没见过司令这样的大官,诚惶诚恐地将口信带到后终于松了口气。原以为自己的事儿就完了,没想到这司令拨了电话过去,不过多久就面色就沉得像杀了人,连眼圈儿都被怒气冲得泛红。
干事小心又安静地往外边挪了挪,唯恐被大人物的怒气波及,自己的日子都连带着不安稳。
“十一如今在何处?”
干事听见司令官儿问听筒那面的人,提的人名儿听着像个数字,十一十二的。
过了一阵周生辰才将听筒搁下,站在原地又是半晌未动,干事跟着大气也不敢出。后来是码头上工人上钟的铃救了他,干事就着铃声低低地说,“大人,我要出去巡一圈,您自便。”
司令官听见后终于动了,干事拿眼睛从下往上恭敬瞧他。依旧是阴沉脸色,但语气倒还不算坏,“辛苦你,帮我叫一辆车到沪宁火车站,我这就走。”
*
码头外边的街上热闹得很,挑着担子卖各种玩意儿的商贩成日守在这里,只等轮船下客时兜售。
周生辰穿着军装,兼着此时又面色不善,因而并没有小贩敢上前吆喝。等要走出码头时,他突然感觉上装下摆被扯住,不由得回头。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了个羊角辫,一只手拎着一个竹篮,另一只手扯着周生辰的衣服:“大人,买个香囊吧?我娘自己做的,里边是菖蒲艾草。马上五月初五,大人将将好买来给府里娘娘们驱邪。”
周生辰不欲多留,但扫到小姑娘的篮子里头一只淡粉色的平安锁样式香囊,虽说布料平常,绣得却精细。他拿了枚银元出来,“我买那个粉色的。”
小姑娘捧着银元有些怯,“您这银元我找不开。”
“不用找,拿着同你娘收摊回去歇两日吧。”周生辰说完快步走向开来载他的轿车,将香囊收进上装内袋里。
车将他送至火车站,他少有地没有买票,而是凭着军装穿过候车厅,直直地走向站台。他本想找一辆直达北京的特快,思忖片刻后改了主意,脚下一转登上了开去徐州的火车。
此行本是要去广州见孙文,就北方政府府院之争一事商议。他如今握哈尔滨军政两权,实际已经违背了《临时约法》里头军不得干政的条例,此番又中途改道,不知广州那里又会多生多少猜忌。
好巧不巧地张勋在徐州开着督军会,他有借口作为南北方调停的代表去参与。一方面将来广州那里问起可做交代,另一方他若是随张勋进京,行事可更加方便些。
他坐在硬座上,脑子里将这些事情掰开揉碎想了数遍,到最后都有些木然。耳朵里头仍在响的,是晓誉在电话里愤懑地读启事的声音——
“年十七,性柔静……”
以漼征的性子,如此急切地逼时宜到北京,无外乎是在哪里寻到了一门于自己大有裨益的亲事,急着又将时宜再一次送出去。
“愚蠢至极!”他骂道。
车窗外的树木飞速地倒退消失,车头上冒出的蒸汽同煤灰混在一道,一时间将视野染得晦暗不明。
TBC.
再次说一下本文历史不可当真...
Chapter Text
凌晨四点整,火车在北京的丰台火车站停下。按照惯例是一等车厢的乘客先下,然后才轮到二等、三等与货运车厢的。
“按续下车,切勿推搡!”乘务员拿着纸筒喇叭在列车外边喊着,哨声一声接一声地吹。
时宜坐在皮质软椅上没动,上车时列车员倒的一杯热饮分毫未少,只是没了热气。
列车员将她的行礼取出放在推车上,“时小姐,现在可以下车了,行礼我帮您送到站台外边儿。”
“你先送到出站口等着,我们坐一阵再下去。”萧晏看着仿佛被黏在椅子上的少女心下了然,对着列车员摆摆手。
丰台是终点站,到京城的人多,快两刻钟站台上才渐渐地空了。后边站台的工人开始开货运车厢卸货,维护人员开始用锤子敲铁轨检查是否有枕木裂开,锅炉工则开始铲车头蒸汽机里还未烧尽的煤。
叮咣作响的车厢中,萧晏看见时宜一路上仿佛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归了位,肩膀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她穿着灰色的素袄,头发用牛皮筋扎在脑后,没有半点珠宝钗饰在头上,一张脸素得像张白宣。
“若是后悔,我们还能回去。”萧晏低声说。
时宜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又看向窗外。火车的站台大多相似,几条铁轨,数列火车,一群工人。数不清的南来北往客唯有靠着站牌上的几个大字,才能分清身在何地。
上一次她见着的站牌上,是“奉天府”三个字。她能摆脱那处,是因为周生辰。
如今这站牌上写着“丰台”,站外也许是旧日的亭台楼阁砌出来的深渊。她又甘愿投身这处,也是因为周生辰。
“走吧。”她说,起身走下火车。
杨邵果然带着人在出站口等着,见着两人也不寒暄,只是冲时宜一点头:“我那里在外城,先去住下,其余的天亮再说。”
萧晏此时觉出些异样,仿佛有几道目光黏在自己的后脖颈上。他冲杨邵递了个眼色,两人同时伸手按上腰间的手枪。
时宜被他们的动作惊到,紧接着她脑海里就闪过方才帮忙推行李的列车员,后背一下尽是冷汗,“那个人叫我‘时小姐’,但火车票上是不写名字的。”
*
板车的辘辘声突然响起,列车员不知是从哪里的暗影中走出来,穿着藏青色统一制式的工装,仍尽职尽责地推着时宜的行李箱。大盖帽被他脱掉斜扣在箱子上,一根辫子盘在头上,前面半边头皮被剃光,露出青色的头皮。
“时小姐,哦不,应当是漼小姐,”几杆枪指向他,这人却浑不在意似的地垂手立着,往身后恭敬行了个礼,“漼大人,人给您带到这里,我去向刘大人复命。”
“替我多谢你家主子。”
那人一抱拳,“日后大人飞黄腾达,我等都要仰仗。”
一人从立柱后走出,穿着立领盘扣长袍,外边套着一件暗金的琵琶襟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帽,将剃了一半还未够编辫子的头发盖住——正是漼征。
他身后跟着几人,皆是人高马大,在京城里头也不避讳,将枪明晃晃地别在腰上。萧晏一时竟看不出枪是哪国制式,心里更加警惕,与杨邵两人将时宜护在身后。
“这周生司令看来对你是真的无情,我这启事才登了几天呐,他就忍不了污蔑,巴巴地找了这么些人把你押到我面前来,”漼征掸了掸马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出一副身居高位的姿态来,奈何依旧败絮其中,说话腔调仍像个戏台上的丑角儿,“别信什么外姓男人,还是族里才会顶好地对你,快跟族舅回去。”
话音刚落杨邵就忍不住了,将枪刷一下抽出来就想上去顶漼征的脑门。他一动,两边的人瞬时就都动了,数管黑洞洞的枪管排开来对峙着,上膛的声音散在空气里叫人听着胆寒。
“你先叫人把今日会登的启事撤下,我就跟你走。”时宜轻轻柔柔的声音在枪油味弥漫的车站广场中显得分外突兀。
漼征挑眉,“你还护着他呐,族舅方才同你讲什么来着,不值得。”
“现在还未到五点,你现在就让人通知报社撤下,还来得及,”时宜说,“然后我才会同你走。”
漼征嘴里骂了句娘,回头招手叫一个人来跟前说话。那人听完一点头,跑着去车站里头的电话亭。他盯着手下的背影,心里头又嚼了两句废话,心疼了一阵自己花出去给小报的银子,这才回身过来对着时宜:
“撤了。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在府里头别想着要跑,见不着你一日,我便将启事再发一日。下回再发可就是找先生写了,保管比这次的精彩十分。”
“你撤下一日,我便留一日,不会跑。”时宜没有犹豫,她从杨邵与萧晏身边绕开,径直往漼征那里走去。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方才出的冷汗将里衫黏在后背上,她走一步,那衫子好像就剥离一些,等走到漼征面前时,汗已收尽了。
*
此时徐州城内的一处独幢里头灯火方才熄灭,周生辰带着浑身的酒气走出来。他酒量不错,即便如此,此时胃中也是翻江倒海。天边微微现出一丝晨光来,他借着这点光线回头,看到一少女消失在一扇古旧的漆黑木门中。
他用指腹按着太阳穴,闭眼甩头。
再睁眼时,只看见远处那点熹微晨光被云遮住,已无处再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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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慈禧太后爱听戏,极盛的时候北京城里戏园子三步一座,连茶楼茶馆儿搓澡堂里头都搭着戏台子。往后过了十来年,撑不下去请不起戏班子的都倒了,能往下继续开着的花样就越弄越多,事事都变出十二分的讲究来。
东城金鱼胡同里有间吉祥戏园,隐在深巷里头。外面看着不打眼,里边却是一等一的讲究,木头是黄花梨,瓷器是官均汝。请来的角儿都是富连成里的名角儿,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都在此处唱过。
这戏园子有这样大的体面,自然也是大有来头,出资建的是当年内廷大公主府总管事刘燮之,特意选了这隐秘清净地,建来自然也不是招待凡人。
这日外头打更人刚下夜,戏园子里就忙碌起来。伙计们将两层楼的扶手栏杆都擦了个遍,桌子椅子都拿油抹后再用白纱布揩干净,黄梨木瞬间就锃亮起来。管事的将茶具酒具都拿出来,细细地挑了两遍。酒杯定的是牛角盏,酒壶是白玉觚,喝茶是成套的汝窑天青盖碗,茶盘用的是整块黑檀制的圆月盘。
“张巡阅使并各地督军老爷们今日上我们这里来听戏,都警醒机灵些,不该看的不该说的都各自清楚。夜戏堂里头暗,都留神脚下别绊着摔着,给大人们添了堵谁也救不了!”
晌午时候管事的搭了汗巾站在台子上训话,点了几个往日里机灵的晚上在包间儿里伺候,剩余的则在堂里添茶添酒,等着遣用。
伙计们多是从宣统朝经历过来的,晓得张巡阅使就是随过圣驾的张勋,这回带着督军进京是为了调停黎总统与段总理间的矛盾来的。
“张大人辫子也未剃,还带着督军大人们来,我看京城这天儿怕是要变回去了。”一个伙计小声地与同伴咬耳朵。
“我听说这场戏是漼家人请的。漼家那当年可是给圣上做过老师的,这回请巡阅使怕不只是听戏咯,说不准……”
他话还没讲完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板子,管事的怒叱:“把话都给我嚼烂咽肚子里去!你脑袋不要了,我这园子还要呢!”
伙计们脖子一缩不敢再言,摆椅子去摆椅子,盥茶具的去盥茶具了。
*
张勋此次来京是借着“调停”的名头,十分名正言顺,因而一路都排场甚大。从徐州到北京,恨不得沿路都给挂上红灯笼。进京后也是住在长安街的私宅里,紧挨着紫禁城与国民政府办公的清华阁,毫不遮掩。
他将一封洒金请帖捏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三两行字,不过又是哪家邀他去看戏。张勋兴致缺缺地预备放下,眼风扫到地方是在吉祥戏园,最后落的款又是“漼征”,又重新捏起来放在眼面前。
“这漼征,是从前漼家的人?”
身边立时就有人答话,“大帅,是漼家的。不过不是从前漼太傅的嫡亲,是旁系的一族弟。”
“唔,去便去吧,吉祥戏园的戏还听得过去,”张勋这才把请帖搁下,呷了口滚烫的茶,对着身旁的人又说,“你去问问列位督军司令,愿意去的就一道。”
下人领了命,半盏茶的功夫递上来一张纸,上边列着愿意去戏园子的人名。张勋看了看,“周生辰这回也去?”
“是,小的也疑惑,在徐州时候周生司令从不听戏的,这回就问了是谁做东,答应得爽气。”
“叫来问问。”
下人很快将周生辰请了来,张勋一抬眼,见面前立着的年轻人穿着衬衫与军装西裤,天气虽暖热起来,他仍将衬衫下摆扎进腰里用皮带束好,脚上蹬的是一双长军靴。
“今日无公事,不用穿得这样正式,在府里头大家都随意些。”
“习惯了,”周生辰双脚一并行了军礼,“大帅找我何事?”
“怎的要去看戏了?到底是皇城根下,戏恐怕是比我徐州的强些。”张勋语气缓和,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和善。
这要是换了旁人,恐怕还未开口腿便要抖三抖。周生辰没慌神,他似乎料到有此一问,手一指案头上的请帖,“我同这漼征,有些私人旧怨在身。”
张勋一听“旧怨”二字来了些兴趣,他坐直了身子,方才那点迫人的威势不见了,“是女人?”
“算是。”周生辰不置可否。
张勋捻了捻辫须,女人方面他自己从不拘着,也爱看旁人风流。因此当下他也没再追究,只淡淡地扔下一句,“私人旧怨随你去,只是一条,别坏了我听戏。”
*
晚间时候整条金鱼胡同都挂着灯笼,从胡同口一直点到灯火通明的戏园子。在外边儿迎人的是园子的管事,漼征则带着一干人立在里边儿等着。
伙计们忙着将堂客的茶端出来,用小炉暖着放在桌上。雅间儿里的茶都是要等现泡,茶具都在温水里边浸着,酒也倒在酒壶里用暖的鲜花水温好,隔一阵就有人来将水换新的。
戏班子的学徒已经开始在戏台子上暖场,小武生扛着大旗在台上翻筋斗。间或有青衣上来开嗓,将水袖一甩,咿咿呀呀地唱几句唱词。
贵客总是来迟,张勋与督军们到胡同口时,外边刚巧打了一更,正是晚间七点钟。有下人小跑进来给漼征递了信,他忙不迭地提着下摆往巷口跑,头上一顶瓜皮帽差点被颠得落到地上去。
“给大帅请安,给列位督军大人请安!”他跑动、站定、弯腰、跪地,几个动作做得如行云流水,声音也是亮如洪钟。
张勋立住,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看着地上的人,“这请安礼倒熟练。”
漼征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忘,不敢忘!”
“起来吧,没这么多礼数,看戏去。”
张大帅往前走去,漼征忙起了身跟在边上,弯着腰引着他与一众督军往戏园子里走。他往来的督军里头一瞥,竟见着周生辰在里面,当下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随即脑子里转了两圈,面上露出点喜色来。
“叫时宜那丫头来可算是来着了。”他默默地想。
戏园仿着四合院儿,建的也是三进三出的制式。漼征引着众人走到二进门前时停下来,往后拱手又行了个礼,“大帅,列位大人赏光,漼某不胜感激,特将家中至亲也带来一道拜会,若有唐突还望大帅与大人们见谅。”
他说罢一招手,将二进门后立着的姑娘招至人前。这姑娘着青色缎面夹袄,袖口皆为绲边双面绣制式,外面套云锦披肩,梳着满人的两把头,用镶了绿玉与宝石的扁方固定住。耳朵上与颈子上带的是成套的珍珠饰,穿珍珠的金线在灯火下面还能折射出隐约的亮光。
这样的盛装反而将姑娘的脸衬得平淡,她躲在繁复的衣裙之下,像百货商店展示柜里的假人。
“时宜,快来与列位大人行礼。”漼征一叠声催着。
她抬起沉重的一颗头颅,将两手放在左边腰间,屈膝蹲下。
一只手不知从何处而来,扶住她的胳膊,不容抗拒地将她带起站直。
这力度她再熟悉不过。
那手的主人对着漼征开口,“张大帅一向不拘俗礼,你行过大礼便够了,内眷不必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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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将时宜扶起后没有退回去,而是往前半步站在她身前,替她将一众督军并随从的目光尽数挡回。
“漼大人叫未出阁的内眷立在这里迎客,这是要做什么买卖?”他语带嘲讽,显然是真动了怒。
漼征一张面皮早就是不要了的,被诘问也不以为忤,还是那副讨打的殷切样子:“见诸位大人是我这侄女的福气,没有这样多的忌讳。再说也是要当面一谢周生司令在哈尔滨时对侄女的照拂,感激不尽。”
张勋咳嗽了一声,他方才被周生辰当令牌用了一回,现下又被冷落在一边,却也难得地不大生气,反倒饶有兴趣地将驻军司令与漼家女儿来回打量了几圈,方才插话进来:“漼大人今日请我们这些人来,看的不会是这场戏吧。”
漼征连连告罪,也不敢再与周生辰掰扯,躬身领着张勋往戏园子的包间儿里头走了。张大帅走了两步见周生辰仍旧立在原地,挡在那漼家女孩儿面前。
“周生兄弟,先看戏。”他对他招招手,示意跟上。
“你…去吧。”身后传来时宜的声音,说完便往后退了两步,回到二进的木门处,仍旧端端正正地立好。
周生辰沉默半刻,抬脚跟上张勋的步伐。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抬头。
*
戏过了一半,有伙计下来传话给周生辰,说张巡阅使请他上去说话。伙计引着,至包间儿门前恭敬地给他掀了帘,而后机灵地退了下去。
包间里沉水香烧得极浓,帘子一掀便味道便向他扑过来,叫他不由得皱眉。包间儿里只有张勋与陪在一边的漼征,漼大人见周生辰进来,忙将他让在东面位子,将壶里暖着的酒斟了一杯出来递过去,“司令尝尝,这是绍兴的十年陈花雕。”
周生辰接过来也不喝,“这熏香味道太冲了些。”
“在山东时家中就爱点沉水,不怕您笑话,衣服被子都浸入味儿了,一路带到奉天府去味道也没散。没想到今日大帅说也爱这味道,方才就多加了些。”
“你先出去吧。”张勋对漼征说。
“小的告退,有事儿您再叫我。”
台上一折戏结束,戏班子的伙计在忙着换道具,角儿们则到后台去补妆换衣裳头面,一时间就安静下来。
张大帅将几粒花生拿在掌心里,搓开红皮后对着吹干净,都扔进嘴里嚼完后才开口对周生辰说话:“漼家那女孩儿,是你前几日说的‘私人旧怨’罢。”
“正是。”
“是了,我见你护着她。方才漼征来同我说,这女孩儿刚许了人家,你知不知道?”
“……”
见周生辰不语,张勋便继续说,“我同他说若是这人家一般,便叫他退了,人让你带回去。一来我爱成人之美,二来呢,叫南边儿的人欠我个人情,以后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但漼征说,漼时宜许的是紫禁城里的那位。昨日刚来准信儿,说宫里头准了。”
“当啷——”
周生辰手里一松,白玉酒杯坠地。玉本是至坚,奈何青砖起伏不平,不知是硌到了哪一出,小小一只酒杯跌得粉碎。
张勋像是没看见一样,抿了口酒,又抓了把花生在手里,“宫里头既准了,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敢忤逆,这道理你应当懂得。”
周生辰俯身下去,将碎玉片儿一点一点拾起来拢在掌心里。碎片极薄,碎裂处又尖利,扎进掌心里头瞬时就见了血。他像不在意似的继续握着,渗出来的血用衣袖随便抹了。
难怪漼征今日要带时宜一道来此,毫不避讳地让她在众人面前露面。这是让这帮一心要回到过去的朝臣们瞧一瞧未来的“娘娘”,叫大人们认认往后可用的“傀儡”,也是好让他自己搭上这条通向紫禁城的船。
沉水香的味道愈发浓烈。周生辰缓缓起身,无端想起那回拍卖行里头也是这样的味道。
那时时宜进了行中面色便不对,到后来又差点将手放在炭火上烤伤。他以为她是见着古旧的亭台楼阁触景生情,想起从前家中种种过往,却没想到原是因为害怕。
而他也从未问过。
台上新戏开场,唱的是《失空斩》里的第二出,《空城计》。这戏是谭鑫培所编,上来便是老生慢板十二句,余音不绝。
此时台下老生唱道:“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周生辰在慢板唱词里将捡起的碎片放在案上,从内袋里拿出手帕将手上残留的血细细擦掉,脚跟并拢冲张勋仍旧行了军礼。
“便祝大帅此行,马到成功。”
*
一夜戏唱完已经是三更天,漼征晚上陪了许多酒,在车上时就睡得人事不省,下人好容易将他扛回府中。收拾停当后,外头更夫的梆子又敲了数遍。
时宜的卧房在四合院的最后边,贴着北面墙根。漼征舍不得请侍女,因此这房中只她一人,平日里也甚少有人来。
她将坎肩袄褂层层脱去,换了在哈尔滨常穿的棉布睡衣。水银镜前便是一个穿着时兴民国衣裳,却梳着旧时头发的姑娘——不新不旧,不伦不类。
手肘处似乎还在发烫,她将脸枕上去,又感受到那股将她扶起的力道。
“周生辰,”她轻轻地叫他名字,带着沮丧与不甘,“我都已经来了,你还要来做什么。”
窗棂处传来响动,咚咚咚三声,深夜里叫人听得心惊。
“时宜,开窗。”
是她在念的那人的声音,仿佛在印证她并非身处梦境,那声音又响起来,“时宜,我是周生辰。”
她惶急地去开窗,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又想起自己脸上残妆未卸,头上还戴着未拆的扁方。她不愿让他见到自己这样,于是低下头去不肯看他,就像晚间在戏园子中那样。
“你不要看我,”少女躲到角落里,捂着脸不住摇头,“你不要看我。”
她身上压着漼姓,压着宗族,被圈在京城的四方天里,像极了与他在奉天府时候狼狈不堪的初见。
耳朵里是嘈杂纷乱的轰响,她没有听到窗户被合上,也没有听到军靴一下下踩在青砖地上的声音。她慌得哭出声来,抽噎着重复方才那句话,“周生辰,你不要看我。”
直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擦掉她连成一条线的眼泪。
“我原本只打算在窗外的,但是听到你叫我名字,便没有忍住。”
“你方才问,你都已经来了北京城,我还要来做什么。”
“我来,是因为不甘心。我想你也是如此,但还是想亲口同你确认一遍——
“时宜,你甘心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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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依旧惶然。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干脆将眼睛闭起不去看他。
但周生辰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的侧脸被他掌心贴住,熨得整张脸都滚烫,渐渐止了眼泪。
这样的动作到底逾矩,那手将她最后一滴泪抹去后便撤开。她本能地往撤开的方向靠过去,侧脸再次贴上他的手掌。
那手便没有再动,就这么安定地悬在半空,托着少女的半边脸颊。
酒气散去,沉水香的味道又冒出头来。这香果如漼征所说,片刻便将味道浸入人的衣裳中,一时半刻也难以散尽,只悠悠地往外钻。
时宜闻着这味道,便知道漼征定是设了雅间,宴了宾客。
她从哈尔滨来北京,只短短半月,却仿佛在这半月里将自己前边十几年的日子又过了一遍。一道请安礼,跪安、蹲安、万福,练上数十上百遍;一道热茶汤,夹茶、洗茶、冲茶、闷茶,来回泡上数次。
漼征说,入了皇城,成了皇妃,这些都是马虎不得的东西。
沉水香的味道从鼻腔入肺,成年累月地浸着,早就在骨髓里头。正如她丢下又捡起来的这些无用礼数,她以为在哈尔滨的这些日子足够将这些忘得干净,到头来却发现竟都刻在骨子里。她两手一并便知道下一步是要屈膝,盖碗一开便晓得是要撇茶渣倒净茶。
她在一遍遍的重复中看清楚从前在哈尔滨未看清的——掀了皇位,入了共和,可这民国的世道里,多得是前朝的脑袋。在新的时代里头觉得无所适从,于是想着前朝种种“好处”,一心只想让日子过回去,好让自己享受一呼百应的时候。
漼征不能算是一颗地道的前朝脑袋,但他见风使舵惯了,明白在新思想这里自己已经没有了出路,于是只能孤注一掷地投靠回皇城。
时宜明白过来,这北京,漼征是一定会让她来的。她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也好,或是鱼死网破被捉来也好,归处都是在此处。
不过是棋子重新回到棋盘。
她想起在救济所的时候,被送来的灾民中有四肢断了的。在污水里泡了几日,送来时已经面色灰败。诊所医生来一看,便知道是感染了,加上又有败血症,活不了几天。连消炎药也不开,只开了点维生素C,一日一次让就着中药汁子送下去。
旁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安慰剂,唯独病人本身当了真,喝了两天脸色真的见好。
只是回光返照,最后还是死了。
周生辰于她便是这一日一次的安慰剂。他将她从棋盘上拉出来,让她得以在腐朽中窥见一线天光,虽只一瞬,也已经够了。
*
“你…甘心嫁吗?”周生辰见她久久不答,又问一遍。手仍旧悬在那里,掌心下是少女滑腻的皮肤。
时宜睁开眼睛,眼中泪光收尽,从角落中站起。
周生辰的掌心便落了空。
她仍旧不答,慢慢走回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拆掉头上的扁方。又去架上的铜盆里将毛巾打湿,把一脸的残妆擦净,露出干干净净的一张面皮来。
“我不甘心。”她这才开口。
他先说自己不甘,然后才问她。而她将他问话里的“嫁”字去了,回的也只是一句不甘心。
这是在说,她的想法,同他是一样的。
非是为了一己的命运如何随波逐流的不甘,而是因为看这世道翻覆,党派拉锯争斗,人人为己。视人命如草芥,视他人如棋子。
她同他一样,若无所作为,自是不甘。
只是她顶着宗族,这一身骨血都姓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拿来做往上登高的梯子,困身其中心有千万般不愿,也无可奈何。
她走到周生辰身前,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神话故事里头讲,哪吒在陈塘关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我这些日子也总是想,想将自己身上这漼氏的血肉剃掉,是不是就能干净自在地在人间?”
周生辰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万千思绪,哀怨的、愤怒的、自怨自艾的、无可奈何的,还有一丝隐匿其中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但当下他没有精力再去分辨,只是快刀斩乱麻地将这些斩断暂放在一旁,有她“不甘心”这三个字,便已尽够了。
周生辰从内袋中拿出两个信封递过去,“原本是想过几日将这两样都安排妥当再让你去选,但今日已经来了,便现在就和你说了吧。”
*
“这是什么?”时宜不接。她后背都湿透了,睡衣后边都是汗渍,还有方才蹲在角落里蹭上的泥灰。像个刚刚九死一生的溺水者,又像个从泥窟中独自脱逃出来的落魄侠客。
“是我擅自为你准备的两条出路,你可以任意选一样,”周生辰说,“若你已有了决定,那便不用选。”
时宜闻言走过去拿起一封拆开,里头是一张船票,头等舱,终点是美国的纽约市。
她又拆开另一封,里头还有一个封套。上边是“天作地合,文定厥祥”八个字,再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张描金鸾凤朱纸——是一纸婚书。
哪一样都能将她立时从这囹圄里解救出去,周生辰由着她慢慢地看,绝口不提这其中的种种周折,当真就完全由着她去挑。
时宜见到婚书上的名字时像被烫到,立时松了手,描金纸晃晃悠悠地落在青砖地上。婚书上男方下边端正写的是“周生辰”三个字,还附着生辰八字。证婚人写的是杨邵,日期也已经填好,是一九一六年八月。
一九一六年八月,正是她到哈尔滨的时候。
日头当空,他带着她从中央车站走到一片新的天地里。
“女方的地方,是空着的…”时宜说,不敢去再碰地上这一张薄纸。
周生辰蹲身下去捡起,将婚书叠好收回信封里后放回台子上,“是,若你选这一条路,将名字写在女方处便可。”
仿佛这张纸上写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姓,仿佛掌心泪痕不过一瞬旖旎。他此时开口,无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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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更夫的梆子声又响,已过了凌晨的一点钟。院子里的虫都消停了,嗡鸣声早就隐匿不见,只余下屋里头座钟钟摆嘎达嘎达地晃。
船票与婚书,不过两张薄纸,用信封装着揣在怀中甚至都不会硌着哪里。
如今递出来,交到时宜的面前,却重如千斤。
船票如今是顶难买到的,自从黎、段二人生了龃龉,特别是三月与德断交后,别的地方且先不论,北京、上海、天津与广州四地往美国开的船票就月月售罄。这远洋轮船一个月开出两三艘,搁在往日二等舱都不愿住的太太们,为了抢一张货仓里加的卧铺能在码头售票处打得划破对方面皮。
北京美租界里领事馆的一位官员,同周生辰在美国时候有些交情。他一同张勋来了京城,便提着各色的东西去上门拜访,折腾两三回,求到一张一个月后头等舱的船票。票是对华裔夫妻买的,先生这几日病逝了,便多出一张来。
“辰,如果你是要三等或是货仓的票,我立刻就能帮你安排,日期也可以供你挑选,为什么一定需要头等舱?”那官员一口洋人口音的国文,耸着肩问他。
“坐船到纽约需要三个月,时间太久,我怕她委屈。”
实则远渡重洋的苦哪里比得上背井离乡,他正是知道,才不愿她在路途上遭一丁点罪。
婚书则是杨邵一手操办,因着日期要比漼征往宫里递生辰八字的时间早才能圆得过去,因此需要请人在哈尔滨在去年的婚嫁档案里头添上一笔。实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多费些精力。
难的是究竟要让谁同时宜,结成这连理。
“凭空编一个人也行,回头叫人造了户籍加进去就是。”杨邵说。
周生辰想了一想,“不妥,就怕这凭空捏出来的人后头叫人钻了空子,成了实打实的真人。”
“那要如何,总不能填一个真人上去吧。这是婚书,写了便是真要嫁的。”杨邵说。
一纸婚书铺于案头,周生辰于案前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杨邵进房时,见着上头已经有了名姓。
“你要想好,若她真的选了这一条路,你们两人便是夫妻。”
“我知道。”周生辰说着将描金纸叠起。
婚书不过是权宜之计,她若是出于无奈选了这一条,日后又后悔,男方若是旁人是决计不行的。若是写他名字,总还能还她自由。
杨邵叹一口气,将毛笔递给他,“既已决定,那就把时宜的名字也写上吧。”
周生辰接过来并不落笔,只是搁在案上笔架中,“这交由她自己去决定吧。”
“你希望她如何选?”杨邵忽然问。
*
“你希望我如何选?”时宜问。她将屋内的煤油灯熄了,房子里便立时暗下来,只有月光隐隐地透进来半分。
周生辰看着地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儿,想起自己答杨邵的时候。
“今日是复辟,明日可能又是革命,后日可能便要宣战去欧洲打仗。若是能去美国,也是能避一避,过些年国内如果太平,再回来不迟。”
“你是想让她选船票。”
“她还这样小,见的地方也这样少,我怕她如今做了选择,将来见得多了,又后悔起来。”
从前他不过是想让七郎的女儿安静地过太平日子,别无他想。如今这一番变故,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开始前后犹疑,怕她选了这样,又怕她选了那样。
这样瞻前顾后,无非是关心则乱。
座钟的钟摆仍在规律地响着,一下一下,不快也不慢。
时宜在暗夜里等着他的回答。
“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他挑挑拣拣数句话,最终出口的,不过这样一句冠冕堂皇。
“你总是这样,只想着要护旁人。”时宜说。
关了灯,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看不见周生辰的。勇气从黑暗里头滋长出来,将心口的话顶出喉咙。
“我那时候说,哈尔滨有你护着,我们都很安心。后头半句我当时不敢说,现在敢了。”
“周生辰,我有你护着,也很安心。”
这几乎是把心剖开了。
“时宜……”他预感到她后面要说的话,一双手伸出去,将清风明月拢了满怀。
少女的声音在他的胸口处继续响起,“这世上如漼征这般的人或有成千上万,我不能总是等着你来这般护我,我想能与你同行。‘师夷长技以制夷’,周生辰,我得出去看看。”
“好。”
“你把婚书…先带回去吧。”
“好。”
*
时宜从北京城离开的那一天,是杨邵送的。
她爬了竹梯从院墙里翻出来,除了一张船票,旁的什么也没有带。
“你只管走,漼征这里不必忧心,”杨邵说,“火车是到上海的,那里的火车站会有人送你去码头,到了码头便凭票登船,明白吗?”
“我晓得。”
两三天眨眼便过,时宜还记得杨邵在车站递给她一个手提箱时候的光景,人却已经在刚驶出港的轮船上了。
“里头是些衣服和日用品,都是周生辰替你准备的。还有几封信,他叮嘱我让你上了船再拆开看。”
如今她已经在船上,轮船已驶入深海海域,目之所及海水皆是黑蓝颜色。她拿着几封信坐在甲板的休息区,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
每一封上,写的都是“时宜亲启”。没有顺序,她就挑着一封拆一封。
一封里是纽约市公寓的租赁合同,中英文的,中文地址被用红笔划出来,旁边还写着电话号码;
还有一封是写给纽约大学的推荐信,全都是英文,时宜手头没有字典,便先搁下了;
还有几张本票,印着花旗银行的标志。时宜认出里头有一张是在拍卖行里拍掉东珠耳环时开的,她交给周生辰想要捐出去,却不想他替她存到现在,又还了回来。
最后一封,比前头的都要薄。时宜打开来看,里面是她几天前还回去的东西——
是那一纸婚书。
依旧只有男方下边端正写着“周生辰”,女方下边干干净净。
后边附着一张钢笔写的短笺,时宜只是粗粗一扫,眼泪立时就被海风吹了下来。
那短笺上最后一句写着:
思虑良久,婚书还是交予你。吾心寄附于此,其余全由你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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漼征根本没想到时宜会跑。在他眼睛里,捏着周生辰这一个把柄将她诱来北京,以她从前一向乖顺柔静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她会像当年跟着他去见张作霖一样,穿着旗装乖乖在后院里头等着被送进宫去。
这想法即使是在戏园子里见到周生辰后也没被动摇。漼征以己度人,觉得女人不过是往上爬的登墙梯罢了,漼时宜也非倾国倾城的绝色,必没有人会因为她而去得罪马上就要入主紫禁城的张勋。
因此他在没有见到时宜来请安时,以为她是病了。等到去了北面屋子里外一看,又见着院墙上搭着的一道竹梯,才明白过来这死丫头是跑了。
漼征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瞪着空空的一间房动也不能动,跟着服侍的人以为他是被惊出了癔症,着急忙慌地跑去宣德门边的医馆里请了老中医来。
几根细银针扎进去,漼征这才还魂一样吐出一口气,胸口起伏也渐渐平稳。
“去,去把刘元请来!”漼征说,又觉得不妥,“算了,我亲自去!”
刘元在北京城西边郊外买了处小院。他从哈尔滨来时找人带着寻住处,起初是看中一间公寓的,地段好价格也合适,但此人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毕竟留着辫子,住公寓失了大清的面子,就舍了地段,往郊外去定了老宅。
这地方电车没有站头,黄包车拉又太慢,漼征等不及,自己打马往郊外跑。马鞍没来得及上,跑在泥地上时颠得厉害,差点就给他颠得滚下马去。
刘元正在院子里教他刚得的八哥说吉祥话,好容易听到鸟说了一句“您吉祥”,后面半句“贵体安康”没说得出来就被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打断了。
“刘大人,时宜那死丫头跑了!”
刘元逗鸟的动作一顿,他将竹棒搁在一边,将笼子里的食和水添满,这才给了漼征一个眼神,示意他跟着往堂屋内走。进屋后刘元没着急说话,下人上了茶,他就端着盖碗慢慢地撇茶汤上的沫子。
他是不急的,与漼征搭上虽是看中漼家女儿日后进宫为妃的好处,但这层关系若是没了,对他也无甚影响。他一个搞军火的,工厂生产线上躺着的枪管子已经够将来封个什么提督什么王了。
“何时的事情,找得回吗?”刘元将茶沫撇到一边去,抿了两口搁在一边。
“想必是昨日夜里,刘兄可有良策?”刘元茶也不喝,用力捏着桌子的一角。
与小皇帝的亲事是定下了,现在人消失不见,借刘元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敲锣打鼓地到街上去寻人,这才急忙来找刘元商议。他以为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见姓刘的一碗茶喝得自在悠闲,心里已经凉了七八分。
果听得刘元说:“那日你请张巡阅使听戏,非将漼时宜带着去现眼,听说那日周生辰也在?”
“是……”
刘元眼皮子一掀,懒懒的不想再管,“漼兄,我这话你恐是不爱听。先头我说过什么,这漼家女儿是周生辰在哈尔滨金屋藏的娇,好容易骗来北京了你不放在屋里关好,拿到人眼面前去晃悠,现在没了,你说该怪谁?”
*
张巡阅使到了北京后日日进紫禁城里头请安,臣子的架势早已经摆出来了,只等摸清了各国使馆的态度,再等康有为这样的老臣在京城里汇合,便准备起事。
从西郊出来,漼征像个被霜打烂了的茄子。得罪了宫里头事小,毕竟小皇帝现在还是个平凡人,没能真的被拱到龙椅上去。但得罪了张勋,这事儿就十分不好说了。他明白这次是自己行事草率,但心里的茫然惶恐最后都成了一股怨气,直冲着周生辰去了。
徐州来的督军都住在长安街的饭店里,漼征打马到饭店门口,正愁着要怎么问到周生辰的房号,便见到他正从大堂往外面走。
“周生司令!周生司令留步。”漼征拦上去。
“漼大人。”周生辰见是他,也不诧异,脚步一转在大堂吧里挑了个安静角落,示意漼征坐下。
周生辰知道,若时宜一走,即使是榆木脑袋如漼征,几个弯转一转也知道该找的人是他。于是他托杨邵将时宜送至上海,自己则留在长安街等着漼家人来。他在房间里听得街上马蹄声响,探头一看果然是漼征,便下了楼往大堂外面走。
漼征不与他再绕弯子,怨气让他的脸显出一副凶狠扭曲模样,“周生辰司令这强抢民女的事做得倒甚是熟练。”
“当初登报说我强抢民女,如今又登门再说一遍。怎么,漼大人何时做了市政厅的法官,要直接给我定罪?”
“若是张巡阅使知道此事,你猜他会如何?”
这是在威胁了,周生辰手一按腰间配枪,“漼征,上一次袁世凯复辟,从坐上龙椅到被赶下去只有三个月。这次张勋要再来一遍,你猜猜这龙椅能热上多久?”
漼征摸摸自己刚剃得光亮的头皮,“周生司令这话,是要造反?”
来来回回都还是这些扣帽子的说法,周生辰两道长眉拧在一起,“如今是共和,我为民国政府下的正统司令。倒是你,急着将族人往紫禁城里送,又一口一个‘皇上皇妃’,要造反的究竟是谁?”
“漼时宜已经被许了人家,如今凭白消失踪迹难寻。我这做长辈的也只能对外说她不守妇道,同人私奔,”漼征立起来,阴恻恻地,“若是寻回来,是要祖宗家法处置的。”
“何为狗急跳墙,我今日算是在漼大人这里见着了,”周生辰不怒反笑,“你有时间同我在这里打嘴皮子的官司,不如想一想若是张勋失败,你自己一颗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
周生辰实则也没有十分的底气。
张勋此次进京带着的亲信虽只有五千,但在徐州督军会上时,各省的督军大多是不阻拦的意思。到了北京后他拜访各国使馆,公使们也都未表态。现在这状况下,不表态便是带着默许的意思。张勋由此更添了底气,与康有为、张镇芳这样的遗老来往更加密切。
溥仪才十一岁,坐回王位也是个傀儡。若是张勋真的掌了权,后边的日子要如何过,对于如今叫着共和的人要如何处置,都是未知之数。
但周生辰对着漼征,半点犹疑也不能露。前路不清,他唯一确定的就是要将时宜送离这是非之地,而后如何,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最差不过再领一次兵,拼一次命,将这龙椅掀翻了去。
日子在这样的拉扯中过到入夏。
公历七月的第一天,紫禁城门大开。宫中连下八道“上谕”,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易五色旗为龙旗。
街上站着的都是长辫子的军人,擎着清一色的正黄旗。没有一个人敢穿新式的衣裳,街面上店中的长袍马褂被一抢而空。那些早剪了辫子的男人,慌忙将家中妇人的头发剪了一半顶在脑袋上,将五色旗拿到市口上点火烧得干干净净。
周生辰走到河口,面对着依旧川流的京杭运河,身后是北京城中的山呼万岁。
时宜来到轮船甲板上,海风渐息,她看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陆地。有人在惊呼什么,跟着响起零落的掌声。她将手搭在额前眺望,伫立在自由岛上的钢筋铁骨的巨大雕像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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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十二月,美国各州的学校都开始陆续放冬假。学期的最后一日,考完最后一场试后同窗约时宜去商店逛一逛。
“十一,罗德里百货的冬衣都在打折,去试一试吗?”
临近耶稣圣诞,商店里挂的都是冬青花环与槲寄生,喇叭里放的也都是圣歌。处处都是采买衣裳、化妆品、小电器这样礼物的人。时宜与要好些的华人同窗皆不是基督徒,自然也不会去过别人的节日,但赶上打折这样的事情,总归还是想瞧上一瞧的。
但时宜今日有旁的事情,只好摇摇头,“你们去罢,我与人约好今日要去华人街。商店里若是有新鲜小玩意儿替我留意,下次一起去买。”
“你一定是有男朋友在华人街,不然去得这么频繁,”同窗被拒了也不恼,横竖冬假长,有的是逛街时间,“什么时候带来一起见见呀,伊莱文——”
伊莱文是英文的十一化译过来的名字,美国人的舌头卷得奇怪,发“时宜”的“时”字听着总像“舍儿”。后来时宜自己听着别扭,便让她们叫自己乳名十一,叫的人方便,听的人也顺耳。
她还没满十八岁,在班里算小的,长得一张典型的东方姑娘的温婉面孔。几位华人同窗都将她当家中小妹待,她们有心逗她,便将这英文名译成中文,打趣时就伊莱文伊莱文地叫。
时宜此时听着她们又把这名字叫出来,皱着脸作势要去揪人面颊,“你们自己去多买几捆槲寄生去,耶稣圣诞一过就能找到男朋友。”
圣诞前一夜在槲寄生下的人都要接吻,女孩子们虽然嘴上总提什么“男朋友”,但想到与人嘴对嘴这事儿,脸一下都红了,恼得又要去掐时宜的腰。
一群人一面说一面闹着走到学校门口,这才各自散了。
此时突然起了风,时宜早晨出门时忘记戴围巾,此时冷风一吹被冻得缩脖子。公寓离学校很近,天色也不算晚,她和同窗分开后便先回公寓去拿围巾与呢帽。
公寓是在她来纽约前周生辰托人给她提前租下的,地址写在他交予她的信封里头,钥匙就放在公寓门口的信箱中。
这一间里用品都备得齐全,时宜来之后也未添置什么。只是光有餐桌没有书桌,她便将桌子分出两块区域,一块吃饭一块读书,互不干扰。
读书的那半张桌上有本剪报,摊开来的那一页上摆着几张剪好的豆腐块消息,中英文的混在一起。时宜这个月都忙着准备考试,还未来得及贴上去。
时宜盯着零碎报纸出了会儿神,而后将剪报本合上,将自己裹在羊毛围巾里出了门。
*
从公寓到华人街要先乘五站地铁再坐一班公交,路过教堂时时宜听见里面在唱圣诞颂歌,她瞧着教堂门前悬着的十字架出神,差点错过到站。
“十一姐姐!”华人街站的站牌旁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还没等公交停稳开门就冲着里边大喊。
白人司机被叫声下了一跳,边拍着喇叭边剜了他一眼。男孩冲他扒眼皮做鬼脸,用中文骂他“死白鬼佬”。
“子贞,不可以口出不逊,”时宜下了车,在男孩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再叫我遇见下回就告诉你爹爹去。”
“我爹爹也骂。”男孩不在意地吐吐舌头,拉起时宜的袖子带她往巷子里走。
华人街上边没半点耶稣诞节的气息,美国过的是公历日子,华人街上却过的是旧历。如今冬至没到,旧历还没入腊月,连最热闹的商店外面都还没将对联年化拿出来卖。
“我爹知道你今日来买饺子皮和馅儿,特意又蒸了一笼荠菜肉的包子给你,我先头想偷一个吃还被打了手心!”
时宜刚来纽约时想国内的饺子包子吃,与同窗打听了华人街这一家的面食店好,便常常来买,一来二去的就与店主相熟起来。这店主有个儿子刘子贞,人挺聪明,就是不爱读书,在学校里边英文写得像蛆在拱,将刘爹爹气得七窍生烟。
时宜有次来买生馄饨时见着刘子贞丧家之犬一样在写英文作业,没忍住上前教了两道题,之后便被刘家父子当成半个师傅,每每来时都热情得很。
“刘叔,我来拿饺子皮和馅儿。”时宜见着刘叔打了声招呼,从钱包里面拿了纸钞出来。
“你说你一个人,还非得自己回去包饺子过冬至,”刘叔将手在干净抹布上一擦,将早准备好的饺子皮和几样馅料递过去,“过来和我们一起过不就成,我们这条街还热闹。”
“和同学早先就约好一道了,她们都不会包饺子,都等着我呢。”时宜笑笑。
实则几位要好的同窗都是很小时候就在美国了,早已习惯过公历的西洋节日。春节这样重大传统的日子还会过一过,冬至却早和圣诞搀在一起了。
只是她也不愿来华人街过,身在异乡最受不得的便是这样与家乡相近的热闹,外边沸反盈天的,反倒让她心里头更想家。
想去年冬至时在军营的一顿饺子,也想那顿饺子里吃出来的一枚铜板、一个愿望。
*
从刘家的面食店出来,时宜脚底下一拐去了不远的金店。
“老板,前一阵托您做的戒指素圈好了吗?”时宜推开门,冲着昏暗的吧台出声发问。
后边的门吱呀一声响,带着修手表用的寸镜从幕后出来。他摘了镜片虚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半月前拿着一根金条请自己铰一块下来做戒指的女士。
“单据呢,给我。”
时宜将一张发皱的红单据递过去,老板这才将绒盒拿出来给她。黄金戒指嵌在戒托里,细细的没有一点花纹。时宜试了试,将将好能够越过指节套进自己的左手中指。
“多谢老板。”时宜鞠了一躬,将收尾的工钱放在台面上。
那老板也不去数,略一颔首,将纸钞扫进一旁的盒子里面,“同人订了婚还要自己来做戒指?”
“不是的,”时宜下意识去拨弄中指上的素圈,“就是想戴。”
老板便不多问,他炸金子做首饰修手表,听过见过的风月故事不止一两桩。人家不说,他也就不问,自矜地又点一点头,“我看你拿得出金条,必然是有些家底的。如今仗看着是打完了,谁知他们还盘算着什么。你手里若还有袁大头或是民国纸钞,趁早换成金条美元。”
时宜懂得,感激地道了谢,将戒指盒小心收进包里后又往公交站走去。
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外头路灯的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时宜没开客厅的灯,左手拇指蹭着中指上的素圈。学校里的洋人学生多热情奔放,这几个月总是有人表示要追求她。好些的就写几封信,夸张的拿着吉他在教室外边边弹边唱,或是捧着一捧玫瑰来等她下课。
国人多少都有些“盛情难却”的基因在骨头里蕴着,拒绝别人后觉得内疚的反倒是自己。时宜没有办法,只得请金店老板做一枚戒指戴在手上,让自己不用开口便能拒绝这样的盛情。
素圈虽无花纹,但毕竟是十足的金子,哪怕是就着残光也闪闪发亮。时宜别过眼睛去,走到餐桌前面坐下,摊开早先合上的剪报。
本子里散落的新闻里,篇幅最大的是《邮报》上登的一篇德国投降的消息,还写了后面紧跟着的两三场谈判。另外还有几篇都来自于华人报纸,讲德意志在中华民国内诸多权利让渡的推测,还有段祺瑞政府的若干新政。
最小的一张放在最上面,小到只能遮住报道德国投降标题上的“VICTORY”。写的是民国北方军政府近期的职务任免,不少原本跟着张勋的都被罢了。一行字被时宜用红笔划出来,是“原北方军驻哈尔滨总司令周生辰,着升黑龙江省督军”。
这是她这小半年里,得到唯一的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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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发一封电报,十几字便需要三五美元,长一些的便要上十块。虽然价钱贵,但时宜总归是付得起的,但她从未往国内发过,不是计较这些钞票,而是另有缘故。
张勋复辟只三天,就被段祺瑞带着兵直接轰下了台。紫禁城外着急忙慌顶着妇人长发裹着长袍马褂的男人们瞬时就成了笑话,又将临时换上的皱巴巴的龙旗拿下来,再将五色旗挂回去。
王座易主,在从前都是仿佛开天辟地一样惊心动魄的事,在这几十年间反复得竟像本笑话汇编。黎元洪被弹劾,段祺瑞先后又保举了冯国璋徐世昌上来做总统,民间都笑说总统像是龙椅上的假皇上,总理才是旁边儿管事的摄政王。
“摄政王”明面上不偏不倚,实则与日本关系甚密,与欧洲大陆那边的倒淡。这时候若手底下的人三不五时地收着从美国来的电报,他心里头必然是要生出怀疑的。因此时宜从未拍过电报给周生辰,正是怕有心之人将他与美国牵连起来。
她也想过要寄信,商店里买来的一刀信纸写了又揉掉,最后还是作罢了。这薄薄一封信漂洋过海,不知要经多少信使邮差的手,终究能不能送到他手里都还未得而知。何况如今周生辰升了督军,也不知住址究竟在何处。
时宜将报纸背面用浆糊刷上四角细细地贴在本子上,剪报排布并不像从前文人雅士做画册诗集篇章皆讲求错落有致,只是供人收集信息以便日后查阅用。但她因着从前旧习,贴报纸也是错落有致的,留白处还会写一些自己的看法。
周生辰任省督军的那一则被贴在新一页的最上头,时宜细细抚平边缘,拧开钢笔想了一想,终究是没能落下半个字来。
在国内时周生辰也总是在外市有公干,一两个月见一次也是平常。那时候思念倒不像如今般显山露水,也甚少觉得时光漫长。
如今大约是因为身在异国,思人与思乡掺在一道,统统加诸他身上,才更添牵挂之情。
客厅墙上装的电话响起,时宜于是将笔搁下来去拿听筒。电话是是来美国时轮船上同住的老夫人打来的,邀她周六上午一道吃早餐。
她们在船上日日相处了三月余,到了纽约后却从没再见过。此时相邀,时宜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左右是冬假,时间倒有的是。
电话那头报了餐厅名字与地址,没再多说什么,互相道了晚安便挂断了。
时宜这日夜里睡得不安稳,梦一个接一个闯进来,前后皆不连贯。早晨她醒来时顶着眼睛下边的两块青黑,回忆梦境时竟大半都记不起来。只记得一段,是她在轮船上嫌舱里气闷走到甲板上透气,见着一个着北洋军装的男人的背影,他扶着船舷栏杆立着,一手压在军帽边缘怕被海风吹跑。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愣愣地看,后边飞来一只海鸟好巧不巧地站在他肩头,男人侧头去看,那轮廓像极了周生辰。
*
周六是个阴天,七点钟的天还没怎么亮起来。同老夫人约的餐厅在两个街区外,时间也还早,时宜拿了把伞沿着街慢慢地走过去。
到了餐厅时老夫人已经到了,她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总成一个端庄严谨的髻盘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夹棉的新式旗袍,外边套了毛呢大衣,尤带着几分从容袅娜风度。
“让您久等了。”时宜落了座,墙上的钟时分针指的是七点三十分。
“是我来得早,早晨醒了左右无事,便先来了。你的早餐我替你也点好了,同在船上一样的一杯红茶加两块司康。”
纽约的餐厅如今早上供应的早餐还是英式居多,服务生端着盘子上来,红茶还给配了一壶牛奶兑着。时宜见放方糖的碟子里只有三块,便叫人再拿一碟来。
“您还是放四块糖吧?”
“正是。”老夫人淡声应了,虽是她邀请时宜出来吃早餐,但面上也不见多么热络。
她们在船上时也是这样,同吃同住三月余,彼此的生活习惯都了解得很透彻,但从未聊过出身与过往经历。老夫人不说全名,只说自己姓戚,从前的丈夫在美国驻国内领事馆供职,如今去世了,一把火烧了带回美国安葬。
人不说名姓,但身上带着的教养与气度遮掩不住。时宜在家中受了十余年的世家礼数捆缚,相处两日便能察觉出,老人定是前清时的高门望族出身。至于如何脱身出来,如何嫁了美国人,又因何从美返回到国内,时宜也不愿去问。
正如她也不大愿意讲自己的出身过往。
服务生加了放糖上来,时宜用夹子夹到老夫人的杯子里,又将勺子递过去后才去管自己面前的红茶。她仍旧是国内的一张嘴巴,觉得咖啡酸苦喝不惯,只是在期末考试前才与同窗一起灌几杯下肚续续精神。
老夫人搅着咖啡缓缓开口,她说话的声气也是同世家中出来的人一样,不疾不徐的,声调也没有突兀的高低起伏,“这里冬天阴冷,我在檀香山有寓所,明日便准备出发去夏威夷。”
时宜听见檀香山,手底下的动作停住了。这地方她虽未曾踏足,但因至亲与此处有渊源,听来总觉亲切,不像美国的其他州县那般陌生。她一直都很想去瞧上一瞧,看看写出《临时约法》的孙先生居住的地方,也看看父亲与周生辰他们当年的求学之处。只是夏威夷与纽约相隔太远,轮船来回要三四十日,她没有那么长的假期。
老夫人见着她停顿的动作,心里便了然。她虽不曾问过时宜出身,但这些年瞧过的人着实太多,这样年轻的姑娘通身都藏不住秘密,她相处几日便能看得七七八八。
往美国来的头等舱船票原本就难买,时宜的这一张还是填补了她已故先生的空缺才能有。这年头能第一时间弄到替补头等舱消息的,多半都是与使馆有往来的人。加上时宜一看便知出身世家,但小姐留洋哪里有像她一样伶仃一人的,多半是家中出了变故,被结交的新派官员匆匆送出了国。
因而她约她出来,提了檀香山,见她有了回应便知她必定识得广州政府那里的人,这人也十有八九便是将她送出来的人。老夫人抿了口咖啡,看见时宜左手中指上的素圈戒指,又想着,这人十有八九便也是她的心上人罢。
“伯母也知我冬假的时间并不够陪您去夏威夷,但还是约我出来,又提了檀香山,是要特意叮嘱我什么?”时宜心下一动,隐约间嗅到什么。
“如今欧洲仗打完了,民国政府虽未派军队参战,但劳工还是先后送过去几批。如今严格算起来,也算是战胜国,是有资格参与和谈的。”
时宜蓦然抬头,“我看到这次和谈定在巴黎,没想到我们竟也能参加了?”
老夫人点头,“一月大概就要动身从国内往法国去了,这次美国算是调停主持的,各个语种的翻译都在准备招。”
“您是说……”
“华府正在招各语种的翻译,你冬假无事的话可去一试。”
时宜没有再问为何她会将这样的消息告诉自己,因为她太明白了,所有生于华夏土地的人都能明白——
这大约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国人第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诸国谈判桌上,没有割地赔款的合约等着捶胸泣血地去签署,有的是黑暗里头亮起的一点烛火,让人擎着去等东方的朝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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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十一月签了投降协议,到十二月时各方才敲定哪些国家有资格来巴黎参加此次的谈判会,时间就定在次年的一月下旬。因此华府十二月遴选翻译的事情组织得甚急,时宜甚至都未动身过去,只与那里负责此次外交传译的官员电话中用英语与法语交谈了两回,便定下来做此次中国使团的翻译。
她耶稣诞节前两日收到华府出具的工作信函,与校方告了三个月的长假,当天就登上了去华府的火车,在那里与美国的外交人员和翻译们一道登船去往巴黎。
上了船才发现,这次随行的负责其他战胜国的翻译人员都至少配了三名,唯独中文的只有她一个,还是仅仅通过电话便定了人选。时宜心有惴惴,但又唯恐是自己多心疑神疑鬼,也不好多言,在船上时有机会便将《邮报》的时政版翻来覆去念来记政治词汇。
其余的翻译们虽都是不同肤色,但大多是都是祖父或是父辈时就从亚欧各国来了美利坚,入了美国籍。因而他们对于此次和会政治上的关心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抱着见世面的想法来的,于是旅程中的氛围就异常轻松。
船上有两间酒吧,大些的一间是专给外交人员去的,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另一间小的翻译们可以去,但只有晚上才开放。时宜还没到法定准许饮酒的年龄,因而每每深夜时分从小酒吧里传出肆意笑闹与八国语言的骂娘声时,她都是立在甲板上,试图从这样的热闹里听出一星半点和会的动向来。
只是这时候她没想到,自己的惴惴并不是无端而起。国民政府来参加这场和会的场景,正如她现在景况一样——都是立在门外听他国的热闹,自己却什么也没能拿到。
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九一八年的冬至与公历一九一九年的新年就这么在海上流走,时宜举着果汁与其他装着香槟的高脚杯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有些可惜自己在刘叔那里买回来的饺子皮与馅料。
一月初,轮船在巴黎港靠了岸。时宜并不是美国籍,下船后在港口就被马车往民国驻法领事馆送去。
“你与你们国家的使馆人员和代表团一起,他们有和会的日程安排,有贵国参会时你与他们一道来凡尔赛宫,我们再安排你参加翻译。”负责招募她的使馆人员说,一两句进一步的解释都欠奉。时宜只好拿着美使馆开出的翻译人员工作证明,拎着箱子匆忙跨进马车中。
*
马车的车夫是个热情洋溢的法国老人,因为超龄而没有被征上战场,但战时仍旧赶着他的一匹老马给一线运送沙袋与口粮。听说时宜是民国人士,他一路上都滔滔不绝:“你们的很多劳工都在前线,我们这里有很多防御工事都是劳工们建起来的。皇宫旁边有一片坟墓,里面埋的都是你们国家死去的劳工。”
马车进入巴黎市内时,老人叫时宜把车帘掀开来,“小姐,现在能看到埃菲尔铁塔,我挑一条近道走,在到你们使馆前还能见到凯旋门。”
他的语速很快,又隔着木板的车厢,时宜要将耳朵贴在壁板上才能勉强听见他说话。老人见车厢内没有反应,伸出手去敲壁板,提高了声音叫她:“小姐,你快点向外面看!”
时宜只听明白一个“外面”,她不明所以地将车帘推至一边,没曾想一座钢筋铁骨的高塔就这么直通通地撞进她眼睛里。
在她离开国内时,哈尔滨道里区最高的建筑是那座在洪灾时充当临时避难所的三层图书馆,北京城中几乎没有超过两层的建筑。她从马车中探出头去凝视仿若通天的铁塔,它如今建成将将好三十载。
“希望我们三十年里,也能建起这样的建筑。”时宜想着,又缩回车内放下帘子,将街道上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马车在驻法领事馆前稳稳停住,时宜付了小费,那车夫接过去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仿制金币,上面铸的是天使和雄鸡:“小姐,这是我从战场上得到的幸运金币,谢谢你们派劳工来帮我们赢得战争,愿它也能给你和你的同伴带去无穷的好运。”
说完他打了个呼哨,马鞭高高扬起,赶着他的瘦马缓缓离开。
*
时任北洋政府驻法公使的是唐绍仪内阁里的胡惟德,他早先就接到通知美方遴选的华语翻译今日会到,已经派了随员等在门房处。
时宜虽身量已长得同成年女子差不多,但脸上属于孩子的圆润刚刚退去,才露出一点属于青年的棱角来。她拎着皮箱端正站在使馆门前,十足女学生刚下学的样子。随员将她的工作证明瞧了两遍,这才放心将她带进去。
美方只在电报里讲了她的名字和性别,胡惟德没想到来的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见人进来时心下也是一怔。公使已经过了不惑,这么些年在各种外交场合里头早已练出来,当下也不去深究这安排中暗含的心思。因此他这点惊讶没停留多久,面上更是没显露出半分,上前去同时宜行了西式的握手礼。
“我们的代表团要后日才抵法,这两天时小姐可以稍作休整。如今仗刚打完,不宜独自出行,若你想去巴黎市内的景点就和我们的随员讲,他会陪同。”
胡惟德说完见时宜的双手仍旧紧握这皮箱,并没有十分放松的样子,温言又说:“使馆虽不大,但这片地是国民政府领土。你如今脚踏的是祖国的土地,不必如此局促。”
这句话卸了架子下来,像是长辈对小辈的叮嘱。时宜闻言肩膀松下来些,又冲胡惟德鞠了一躬后便由随员领着去自己的房间。
随员将她送至房门前,“时小姐,给您准备的会议相关材料在房间的书桌上,有需要自行取用,但切不可外传。”
“我晓得。”时宜说。
站在一九二零年回望,巴黎和会对于国民政府来说像是一架在风暴后终于能出港的飞机。起初所有人都充满希望,直到半途中被击落急速俯冲向下,飞机上的乘客不得不弃机求存,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时宜参与其中,每每感受到在他国巨大政治力量前国人的无可奈何,都觉得无限渺小。但幸而在彷徨时有诸多同胞与自己站在一起,叫她在天旋地转中不至于迷失。
这其中就有周生辰,他的名字如今端正印在和会代表团名册的末尾,等着这位刚到巴黎的年轻翻译走到书桌前去翻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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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还未抵达巴黎的这两日,时宜都埋首在外交资料中摘抄记诵。还没接触翻译时,她觉得这不过是把一个人说的话换成另一种语言经她之口讲出来,等到真的要上会场时才发现要准备的东西这样多,从别国的时政到地名再到年份大事件,通通都要了解。
离和会开始不到半月,她只好对着会议日程将头半个月里会与国民政府谈判的两三个国家先挑出来,用期末考时发狠的劲头来记诵要点。
不过她从小记忆力就极好,纯文字的东西默诵两遍也能记得七七八八。但这毕竟是国际会议,她唯恐因为自己准备不足而产生疏漏,便反复地往笔记本里添加内容,将一页扩充成三五页。
那份国民政府代表团的名单被她半是故意、半是无心地压在一堆报纸下面。但报纸摞得再高,周生辰的名字也不会从名单的最后消失。
“时小姐,代表团一小时后抵达奥斯特里茨火车站,公使请你一道去接。”随员站在她房门外敲了两下。
时宜手中钢笔一滞,在本子上落下一滴墨水来。她慌忙拿手帕去擦,不想力气使得过了些,手帕直接将一滴墨水晕成了墨团。
“知道了,我马上到正门去。”她带着些对自己的恼恨将本子合上,用水将手上的墨迹用力撮干净,又到梳妆台前将头发散下来重新盘好,这才打开门出去。
走出两步去她又折身回来,把细支的口红拧出来往嘴唇上擦了一点,用手指抹匀后将多余的往脸颊两边擦上,在镜子前打量了一会儿,这才真的带上门出去。
*
巴黎的华人劳工不少,眼下正是战后重建热火朝天的时候,各个工地与火车站里随处可见干活的华人。他们在做工间隙操着各地的方言讲话,让时宜有那么几瞬觉得自己身处国内的车站。
报站员拿着纸话筒喊着远东开来的列车还有十分钟进站,胡公使原本是坐在长椅上等着的,一听立刻就起身站直,将西装口袋里的手帕拿出来叠好又塞回去。
跟着的参赞与随员也跟着立得笔挺,有几个忍不住扬着脖子看,唯恐错过火车进站的那一刻。
“我好像看见车头的蒸汽了!”
“那是块云,外交场合要的是一等一的严谨,你这听风是雨的样子让陆总长下车看到,怕是立刻要将你撵回国去!”
“没看错,就是车头蒸汽!”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从几里之外穿刺而来,煤灰与蒸汽一道从火车头喷出,在站台处就能见着隐约的深灰色飘在半空中。
时宜想舔一舔嘴唇,但又想到自己是涂了口红的,又不敢伸出舌头来蹭,只好硬做了几次吞咽,觉得嘴巴里突然干涩无比。
有人往她手边送了一块牌子,她机械地扭头过去看,上面用国文写着“欢迎”两个字,工整的楷体占满了整块板,“你举起来,像我们一样。”
法使馆的同胞大概是沾了欧洲的水土,身形比一般的亚洲人要高大不少,他们将手中的牌子举向半空,挡得时宜只剩下半边脑壳露在外边。
“时小姐,牌子。”
“等代表团到站后我再举。”时宜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若他看见我呢?
若他看不见我呢?
她躲在泱泱的人潮中,两只手发麻,一块板似有千斤重,坠得自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
火车进站,车门打开,列车员将垫板从车厢里拖出来搭在车厢与站台之间。报站员用法语和英语交替叫着“奥斯特里茨站,到达”、“列车进港,注意避让”,驱赶站台上四处奔走的赶车人与劳工。
时宜仰头看站牌上的“奥斯特里茨”,而后将视线缓缓移向打开的头等车厢车门。
一只脚踏出来,皮鞋用鞋油擦得锃亮,胡公使与参赞们迎了上去。
西裤长九分,配黑色牛津皮鞋与深色棉袜,上着衬衫马甲西装三件套,衬衫袖扣用一对贝母镶银的袖扣固定,打藏青色亚麻领带,与西装上手帕的颜色相呼应。
周生辰。
时宜的声带与心脏被一道攫住,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无声地叫他的名字。
年轻的督军跨出车门,鹰一样的眼神将四周来回一扫。
人群的缝隙中,他见着一位姑娘。芙蓉面,远山眉。
“督军?”胡惟德绷着一根弦,见他似有异样,唯恐是安全方面有问题。
“无事。”周生辰这才与胡惟德点头致意。随后低头冲着车厢里说了什么,让出身来。
外交总长、政府代表、驻英、驻比、驻美公使五人顺次走出,由胡公使亲自引着往站台外走去。
参赞与随员们跟着往外,原本被人群裹挟着不得露面的时宜,就这样出现在站台的正中。
周生辰向时宜走去。
他大步流星地,向着这位由哈尔滨颠簸至北京,又从北京漂洋过海到纽约,再经纽约辗转来到巴黎的姑娘走去。
“长高了。”他抬手照着时宜的额头比划,方才鹰般凌厉的神色在这一步一步里褪尽,此时像一只奔袭数月的信鸽终于落地,眉眼温和。
时宜这才看清楚他的两只手上都缠着绷带,皱眉看向他的眼睛。
“来的这一路不算太平,但都是小伤。”异国车站,站台上毕竟许多顾忌不便多言,周生辰说得简短,带着时宜跟上前边的使馆众人。
很快有参赞来接引,他客气地与人攀谈起来,却始终分出神去留意着一旁时宜的举动。少女拿着一块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的血管里奔涌,不仅一时间难以言语,甚至连走路都不利索起来。
马车早已等在车站外,她将板先放了进去,提步上车时脚底下踉跄两步,小腿磕上马车的台阶。
一条胳膊立时就伸了过来,贝母镶银的袖扣缀在手腕上,“当心。”
时宜没有抬头,左手搭上去,脚下稍一用力登上了车。
她忘记自己还戴着戒指,金色的素圈在中指上,被黑色的西装布料称得更加明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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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政府派至巴黎参加和会的代表团共有五十二人,除总长、公使等五位全权代表外,另有外籍顾问、南北两方政府要职官员和行政与技术人员。
代表中如顾维钧这样长居美国的公使在一月初就已经到达巴黎,还未与国内来的人员碰过面。胡惟德当晚在使馆中设了酒宴,一方面是接风洗尘,另一方面是好叫代表们尽快彼此熟悉。
代表团到使馆后自有人带着他们去安顿,时宜回来后就没再见到周生辰的身影。她小时候偷着看《镜花缘》,里头写“万里他乡与故知,可谓三生有幸”。从前她只知其意而不知其髓,如今终于咂摸出故人重逢时五味杂陈的感受来。
时宜并不知道自己当时脸上挂着的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想来并不会太好看,可能是通红着面皮,似哭似笑。她闭上眼睛,周生辰的一张脸立时就浮现出来。时宜能看清他脸上带着几分长途奔波的倦意,与他低垂眼着看她的神情掺杂在一道,像一张网轻轻笼住她。
“他知道我会来巴黎吗?”时宜散淡地想着,边用右手捻着左手无名指最底下一截指腹,戒指在马车里时就摘了下来,现下从口袋里拿出来用手帕包好放进抽屉里。
门外有随员敲门,讲晚间七点主楼使馆大厅有酒会,请她准点赴约。时宜扬声道了句好,抬头见着墙上挂钟指着两点半钟,时候还早。
她将一旁的笔记本拿出来,想趁着这点功夫将昨日整理出来当年《二十一条》的英语与法语翻译出的条款再记上几遍。谁知自己写出来的字此时像散架的爬虫落在纸上,她盯着本子上的几页来回地看,没有一个字过进脑中。
最后索性合了本子,扯一张空白的纸出来边轻声背边用笔默。一九一五年《二十一条》签署是袁世凯在位时同日本秘密协商后签订的,袁大总统一落笔,整个山东就从国家生生被剥了出去,漼家当年正是因此从山东外迁。
丧权辱国的条款,时宜背着背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钢笔戳在白纸上,将一张纸戳个对穿。
此次打了胜仗,希望和谈能顺利进行,叫德国把山东归还回来,再叫日本人把他们恼人的爪子从东北沿海缩回自己的地盘上去。
*
时钟在六点半时半点报时,短促的一声将时宜从纸堆里头拽出来。
这一声钟响堪比辛德瑞拉参加舞会时午夜十二点的报时,将她从当年救亡图存失败的运动中拎出来甩回现在的法使馆,提醒她还有不到两刻便要下楼去酒会了。
她带来法国的衣物实在不多,除开要在正式场合里穿的洋装外,就只两套常服与一件雪青色的缎面旗袍。时宜拉上窗帘,将身上的常服褪下换上旗袍,从抽屉里拿了两粒小的珍珠耳环缀上。使馆的各个厅里头都烧了煤暖,她将围巾展开来当做披肩,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裹着下了楼。
外交场上出来的大概都是掐着表过日子惯了,从无迟到拖延的毛病。七点差五分,大厅里边已经聚了不少人,胡惟德正引着顾维钧去见外交总长陆征祥与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
时宜踏进去时被里头的暖气糊了脸,扑在面颊上的一点铅粉牢牢地吸在皮肤上。这样的场合四处张望于礼不合,她拽了拽围巾,想要找一个人少的安静角落坐下再打量厅里的情形。
说是酒会,但其实厅里边的布置是十足十的华人味道。二月份就是春节,里面悬着许多小灯笼,玻璃彩窗上也贴着红纸剪的“福”字和年画娃娃。桌上放着的碟子里多是国内饭店中常吃的凉菜,只是盘子比国内大上许多,盘子边缘用料汁抹了几笔,有点法餐的意思。
时宜一身旗袍,在这样的场合里头再合适不过。她拣了正门一旁处角落里的椅子坐下,手边的小桌上放的是几块白脱蛋糕,不锈钢的小叉子精致得很,叫人见了就想拿起来。
不过她现下没有吃东西的心思,端着一杯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眼睛始终瞧着正门进口的方向。
周生辰是七点整时来的,衣服由三件套换成了一套休闲藏青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的头两颗扣子松着,像是二十出头刚刚从公学里毕业的学生。只有双手上打着的绷带,让人能隐约品出些一方督军的杀伐气来。
他立在正门,有感应似的往一旁看过去,与时宜的眼神正正好好在空中撞上。他脸上还未来得及有表情,笑意已经从眼睛里渗出来,抬脚就往角落走去,谁知一只脚还没落地就被人截住了。
“周生兄弟这样子年轻得很,衬得我们倒像枯藤老树一样。”王正廷走过来揽住他,这位在孙先生手底下负责外交事务的儒生与周生辰关系一向不错,将他往放着吃喝的摆台那里带去。
周生辰没使劲,顺着王正廷的意思就势往摆台走。他边走边从王正廷的铁臂里回头,冲着时宜的方向笑了笑,无声地念了两个字——
“等我。”
虽北洋政府还未来得及往欧洲派军队战争就胜了,但前期的大批劳工在英法都是出了力,这次是真正能算得上战胜国的。段祺瑞春风得意地在紫禁城里头大摆了几日庆贺宴,国人听了也都振奋鼓舞。不但前头前清欠下的诸多赔款不用再偿还,连山东都有可能还回来,还有什么更值得人高兴的吗。
因而代表团此次来法,从里到外都透着喜气。酒会上的人皆是面带笑容,几轮酒喝下来面孔比厅里头悬着的红灯笼还要红上几分。
时宜的眼睛没离开过周生辰,眼见着他连着同人喝了三四轮的洋酒,又换了葡萄酒喝了两杯,轻轻地蹙起眉头。
快九点时大家都喝得尽兴,胡惟德叫人用留声机放起了舞曲的唱片。眼见着大家都三三两两地找着舞伴摇晃起来,周生辰才搁下早空了的杯子往时宜这里走过来。
“吃点东西。”时宜将身旁的椅子拉开来让他坐下,指了指桌上的一碟凉糕和一杯温水。
“凉糕吃了胃里酸。”周生辰嘟哝了一句,拿起温水灌了一口。
时宜心想你那胃里边都是酒精,还有空计较吃凉糕泛酸。但她没说出来,起身要去餐台上找适口的吃食端来给他。不想刚一立起来就被扯住了袖子,周生辰抬眼望她,“我酒量不差,没醉。”
“我知道你没醉。”
哄小孩儿一般。
胡惟德见周生辰半道离了席,也没去跳舞,反而是到角落里找美国使馆遴选出来的翻译小姑娘说话,忙着走过来要引见。
“周生督军,这位是此次和会的英法语翻译时宜女士,美利坚使馆遴选出来的。”
提了美国,是存了些提点的意思。他国来的人,虽也是民国人士,但交往也不可过密,自己心里要留神。
“时宜小姐,这是黑龙江省的周生辰督军,年轻有为,此次是代表政府来调停南北事务。”
胡惟德说完见着两人在他面前客客气气地握了手,也算完成一项任务。该说的都说完,他便继续留他们谈话,自己又重新回到大厅中央去了。
时宜目送胡公使走远,转过头来时见周生辰一瞬不瞬地在看自己,一双乌黑眼珠里带着几分酒气,氤氤氲氲的,“我都不知你除开英语外还会了法语。”
她被瞧得心悸,咳了一声后转开视线,“还未恭喜你升任督军。”
周生辰听罢没有立时回应,他停了一会儿,末了也将目光调开,视线越过时宜看向窗户上贴着的窗花,“这里边闷热,陪我出去吹会儿风罢。”
TBC.
Chapter Text
出了大厅后两人并未走远,就这么坐在厅外的台阶上,一时无话。
巴黎潮湿多雨,这几日虽都是晴天,但寒意中还是卷着丰沛的水汽,到了晚间九十点钟这湿气就沉下来,悬在土地上两寸绕着人脚边打转。
时宜一手支腮,看着前方庭院里落叶后剩下的枯枝影子。潮气浸到头发里边,发丝就开始滞涩,盘起来的一个髻扯着头皮隐隐地痛。她晃晃脑袋,将固定的发簪拔出,一头乌发打着卷散在背后,被她用手指头慢慢地理顺。
周生辰余光瞥见,认出这一根簪子还是原先自己在奉天时候从时宜在漼家的旧卧房里拿回来的,连同两箱东西给她一道抬回了哈尔滨。原先在破落抽屉里头吃灰的一截木头,什么花纹与珠宝都未錾嵌都无,竟在这么久的时间里被用得光滑油亮。
身后的大厅中不断响起留声机播出的舞曲声,里头热闹非凡,反倒显得外面更加安静。他吸一口寒夜的空气,打破这片沉默。
“你几时到的巴黎?”
“比你早两日。”
一问一答,说完又是沉默。时宜将围巾末端的穗子抓在手里,分成三绺细细地编成麻花辫的样式。这样纯粹是找点事情干,手上有点动作,才不会因着急于打破沉默而说出什么冲动的话来,比如——
“我梦见过一艘远洋的轮船,甲板上的风很大,有海鸟飞过来停在一个人肩膀上。那人…很像你…”
“我们一路皆是火车,从北京到莫斯科,再从远东火车站换乘过来,并未乘船。”
哪里有这样接话的,她在说思念,而他答的也不知是什么。
“你不知道我要来做翻译?”她有些泄气,但还是想要同他继续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周生辰说,这样的问题无需顾左右而言他,“美利坚要做中立国遴选翻译,没有提前通知我们的道理。”
本以为再相见最少也是四年后她毕业回国,他做好了长久牵念的准备,谁知重逢得这样猝不及防。
“和会邀了我们参会,华府又在招此次聘翻译。山东...是我故土,被让出去这样久,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出一份力,报名后竟真的被选上了。”
一阵风刮过来,枯枝被吹得嘎啦作响。若是旧年在国内,这样的季节该是有腊梅香的。时宜垂着头想,习惯性地抚上左手已经空荡的无名指。
“戒指呢?”他察觉,想起白日明晃晃的一枚素圈,套在纤长的中指上头。
“戴着玩的…”时宜说,将手握成拳藏在围巾下边,“旁人见了戒指,便不会来找我。”
她说的“找”,就是指追求与约会了。
“现在怎么摘了?”
“……”
她耳朵涨红,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逗自己,皱着鼻子将头转到另一边去不要理他,又被周生辰的轻笑声拉了回来。
他一会与她兜圈子说话,一会又与她开玩笑,时宜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何,索性垮下肩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你在车站见着我时一点惊讶也没有,我以为你知道我会来。”
“我紧张得很,只是没叫你看出来。”周生辰说,两只手摊开放在她面前,缠着的绷带是崭新的。
“我见着你时,以为自己乘错了列车,这蒸汽车头蠢笨地将我带回哈尔滨去了。后来掐着伤口才清醒过来,又不能多看你,只能由着胡公使安排。一路在马车上颠来颠去,到使馆才发现绷带上又染了血,重新缠了新的。”
时宜听得揪心,将他的手捧在眼前仔细地瞧,又不敢用力去握,像掬了一捧鹅毛枕头里的碎毛。
“骗你的。”少女的一呼一吸拂过手腕,周生辰将手抽回放在膝盖上边。见她仍旧不信,便准备去解左手上的绷带给她看。
“我信,我信了。”信他在骗人,可假话又谈何相信?
“但是那句不是骗你。”
“什么?”
“我说我见着你时紧张得很。”
“……”
时宜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她本就因着要见他而忐忑,如今又听他这样半真半假、半亲半疏地同自己说话,像是吃了半打未熟透的青梅子,酸得要掉眼泪。
台阶被几滴水打湿,周生辰以为是落雨,而后才发觉是面前的姑娘在哭。
这好像是他第三次见着她流眼泪。
厅里头的舞曲短暂地停了一会儿,而后换上一张新的唱片,放的是一支布鲁斯。
“跳支舞吧。”他说,伸出胳膊去。
“我不想跳。”
“跳支舞吧,好不好?”
“我不会。”
“陪我跳支舞吧,十一。”
来纽约时是七月,学校的毕业舞会已经结束。来巴黎是十二月中旬,又错过了耶稣诞节舞会。她的确是不会跳舞的,更遑论是与他。
缠着绷带的右手已在眼前,她睫毛上的一滴泪随着眨眼落在他手心里,洇开在绷带上。
时宜伸出手去,而后被轻轻带起,“跟着我就好。”他将她的右手带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虚握在掌心。
“十一,你已经与我走在同一条路上了。”寒风吹尽他的酒意,周生辰说。
“嗯。”
“我很高兴,但我又为这样的高兴而感到愧疚,”周生辰的手未放在她腰际,而是触着少女的头发,指尖未插入发中,只浅浅浮在上面,“原本是不该由你来踏平这条荆棘丛生的路的。”
“可我想。”时宜说,下颌轻轻搁在他的肩头。
布鲁斯从厅里头悠悠地传出来,是他们偷了旁人的一支乐曲以供己用。这是一支毫无章法的舞蹈,但好在除了他们外无人察觉。
TBC.
Chapter Text
一月十五日,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陆徵祥接到消息,和会准许出席会议的代表由三名缩减为两名。
此时距离和会正式召开只有三天。
二十万劳工被派至欧洲,在连天炮火中挖筑战壕,豁出性命将民国抬上“享有局部利益的交战国”位置,用残肢和性命换来的三席代表席位,就在日本轻飘飘的一句“中国目下南北纷争未息,若定三名,殊难分配,反起争端”之后,被摘去一位。陆徵祥连着两日与和会理事会陈词辩驳,依旧没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此事是和会给北洋政府的敲下的第一记重锤,不过参会代表并未要求固定,陆总长只能想一个折中办法,让五位全权代表交替参加议程以示公平。
但参会名单是要由理事会公开发布的,于是谁的名字排在前头,谁的排在后头,又掀起一场无休止的拉锯。使馆内的会议厅成了个年节下的集市,充斥这男人的喋喋不休。陆徵祥被气得险些一走了之去瑞士享太平清净,又被北洋政府的数封言辞恳切的电报劝了回来。
周生辰出身南方政府,如今又于北洋政府中担任督军,夹在南北两派中不断调停。几日下来两方依旧各执己见,他一个脑袋要被劈成两半,着实费心费力。
和会还未开始,代表团便先演了数场闹剧给旁人看,将国内如今对峙的光景分毫不差地搬到巴黎来,原原本本地叫人看一场好戏。
不过时宜并未参与其中,她根本无暇去欣赏这场内部不合的滑稽剧。
北洋政府的第一场会议定在一月二十七日,内容是与日本商谈关于山东的诸多问题,由顾维钧与王正廷二人参会。这二人虽诸多政见不和,此时也放下龃龉来聚在一道研究山东从汉以来的领土演变、与国际法中关于领土让渡条款的诸多细节。
时宜与国内随行的日语翻译被允许旁听,力求两位代表定稿时,翻译稿也能够同时成文。
这样的讨论连续三天从清晨进行到傍晚,时宜走出会议室时手腕都记得酸软,回去后还需整理出细纲记诵,等从笔记中抬起头时,已是月上中天。
*
时宜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门下楼,打算到使馆后边的花坛边上去走走,让脑中“领土与领土主权”暂时改换成凛冽的夜风,好让自己清醒些。
“十一。”
右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她听见周生辰的声音。
督军立在楼梯转角的走廊里,一只手插在西裤侧袋中,另一只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少见的松散样子。
右脚落地,时宜朝他走过去,“我没见过你抽烟。”
“不抽,”周生辰将烟置于鼻下一嗅,随即装进口袋里,“胡公使给的。”
她鼻子皱起,“可我怎么闻见烟味?”
“会议室里旁人抽的,提神,”周生辰说,顿一顿,“早知道会见着你,我就洗澡换一身衣裳。”
走廊里的报时钟连敲十二下。
战后日用必需品与煤炭煤油都价格飞涨,法国政府在部分地区实行断电政策,民国驻法使馆就处于巴黎时常被断电的区域,凌晨十二点,使馆中电灯尽数熄。
时宜在黑暗里嗅着燃尽的烟草气味,焦糊的,不好闻,不过也不至于让她厌恶。
可她想念起他西服上古龙水的味道,在哈尔滨公寓的门前,在小灶屯的军营里,在救济所的戏台子外边。
“二十七日会议的内容准备得如何?”周生辰问。
“还未完全敲定。”
这是午夜的巴黎,可他们在一条灭了灯的走廊里忧心忡忡。
“到后边花坛去散散吧。”周生辰拿出一个小盒子样的东西,拇指在侧边一拨,便有一簇火苗窜出来。他透过火光见着时宜睁大的双眼,嘴角带了点笑解释:“打火机,奥匈那边才做出来的。”
“点烟用?”时宜问。
“给人点烟用,”他纠正,“场面上的事情,东西需得备得精巧些。”
“那往后点蜡烛和油灯也可用这个,再不用怕火柴烧着手。”
“是了,回头这个就给你,”周生辰伸出没有拿着打火机的一只胳膊,“走吧。”
大约是人在异国,多少就沾染了些异国习惯。加之离乡甚远,人仿佛成了半新的人,连顾忌都比从前少一些。时宜犹豫一瞬,将手伸进他的臂弯。
*
无论南北政府内部吵成何等样子,日子都还是要照常往后头过。
一月二十七日,是阴历的腊月二十六。国内刚过完小年,拖家带口地准备准备剃年头割年肉的时候。
黄历上写着,今日宜出行、见贵、会亲友。
代表团中的人大多自幼留洋,多不信这些。但今日西服的内袋里头,都揣着参赞去华人街上求来的吉福,临行前再瞧一眼黄历上的宜忌,这才登上去凡尔赛宫的马车。
马车辘辘地驶远,留在使馆中的人为着几日后的年三十忙碌起来。只等第一场会议结束,山东有了妥当的回归办法,就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好年。此时南北的不合都被抛诸脑后,想着故乡,便都是心在一处的游子,都是他乡的故知。
马车中的时宜却还未分出神来去想除夕的事情。车行至近郊,城市中的热闹散去,遍地都是弹坑壕沟,废弃的火炮被丢弃在一旁,民房被炸得只剩残垣,若是仔细看还能见着散落在路上的军靴与军服。
凡尔赛宫就立在这样的狼藉之后,车停在正门处,车夫将车门打开放上车凳。先下来的是随行参赞与翻译,顾维钧和王正廷未动。
周生辰负责此次护卫,一把手枪别在腰间,也不费神用衣摆去遮,就明晃晃地露在外边。理事会中负责接待各国使团的人立在门前,见着周生辰站在最前头,便上去同他讲话。
讲的自然是法语。他冲那人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回身看向时宜。她会意,快步行至他身边。
“他说配枪不得进入主会场。”时宜低声说,贴着周生辰的耳朵。
“你同他说,我们在外间等候,不入谈判室。”
时宜又翻译传话过去,如此数番来回,沟通完毕后才重新登车往里行。凡尔赛宫园林占地极广,马车又行了一刻钟,这才真正到了会场。
时宜走到周生辰面前递过去一枚硬币,“这是从巴黎港到使馆时,马车夫给我的幸运硬币,你拿着罢。”
周生辰接过去来回看了半晌,又还回她掌心里头。
“今日你是战士,”他说,“you need all the luck you've got.”
她第一次听见他讲英文,新奇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含笑的一双眼才意识到是为让她轻松些。
“我们今日是上谈判桌,不是赴刑场,”他说,又笑了一笑,“你讲法语很好听。”
已经有人来引顾维钧与王正廷去往会议室,时宜来不及再说什么,拿着笔记本匆匆转身跟上。
周生辰将他们送至会场门前,手指轻轻一碾她拇指指腹,“去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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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的会议比起商讨,更像是一次美、英、意、法四国首脑组成的“四人会议”对北洋政府关于此次商讨内容的直接通知。
时宜坐在会场上翻译专用的隔间里,听着日方代表牧野仲显的陈词。牧野说日文毫无起伏,仿佛在念一张写着圆周率的纸,机械干硬。她一支笔悬在稿纸上方,等翻译的英文传进耳中时,笔尖扎进纸中。
日方此次要求无条件继承德国在山东的诸项权利,理由是在两年前政府已经与英、法、意三国签订条约,保证战后日本能够全部获得德国在山东及周边诸岛的领土权。
时宜将牧野发言的关键词按次序落于纸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整个人像一片哈尔滨深冬封冻的湖。
会场一片寂静。她透过隔间玻璃看顾维钧的背影。
这位时年三十一岁的驻美公使缓缓起身,他在发言席位上站定,背脊笔挺得像饱经风霜遭受磋磨却仍旧伫立的孤峰。
他在寂静中开口,并未申斥日本暗中签订条约的不平等行为,而是对着大会主席说:“山东不是别国领土,怎能由一干与其毫无干系的国家擅自决定。关于山东问题的解决办法,须得由本国先陈述理由,再进行商讨。”
时宜用法语重复一遍,学着顾维钧的样子,语调平缓,但字字清晰不卑不亢。然后再用英语重复一遍,而后关掉自己隔间中的扬声。
会议临时休会,延至一月二十八日上午,由民国方代表顾维钧做进一步陈词。
他们踏出会场时,时宜右手手腕一片青紫,她将衬衣袖子往下拉平遮住,拒绝了多方代表“女士先行”的所谓礼节,缀在代表团的最后走出。
周生辰虽在外间未亲历会场,但看着顾、王两人的沉郁脸色已是心下了然。当下没有多问一句话,将腰间手枪拔出握紧,护着一行人走出凡尔赛宫。
“先上车,回使馆。”
*
早有参赞快马回使馆去,将今日的会谈结果报胡惟德知晓。使馆中过节的灯笼刚挂起,春联只糊了一半在门上,大红色称着众人面沉如水,更像是戏台子上演的一出滑稽戏。
看戏的都在笑,可台上的人都在哭。
这一夜所有人都难以入睡。
时宜依旧穿着白日的衣裳,觉得自己现在是一根被点燃后又没能炸开的哑炮,只盼着来一场火烧得所有其他的炮仗都一道炸起来。
这样要燃不燃的感觉让她没有一刻能平静,灌了几口凉水后索性披了风衣快步往外头走去。
实则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脑子里没有想法,就任由脚步带着自己走。
仿佛有预感似的,时宜在使馆的门前停住脚步,抬头便见到立在铁门一侧的周生辰。他也是白日里的一身衣裳,甚至配枪也没摘掉,站军姿一样地站在那里。
“想去哪里?”他问。
时宜摸到大衣口袋中的幸运硬币,“能不能去劳工墓地看一看?”
“好,我去开车。”
使馆中轿车只两辆,参会时因着人数众多乘载不下,因此多用马车。现下深夜中无人使用,周生辰便去车棚里开出一辆菲亚特。
法国的汽车也是左舵,因此开起来与国内从美国进口的通用并无差别。周生辰替时宜开了车门,看她将安全带系好,这才踩下离合与油门。
“往哪里走?”他问。
“车夫说在凡尔赛宫再往东两英里。”
“是那个给你幸运硬币的车夫?”
“嗯,他说我们的劳工帮他们打了胜仗,因此感谢我。”
若是欧洲各国政府都如这车夫一般,那么山东问题就会像这枚金币一样,毫不犹豫地被交还至北洋政府手中。可惜上位者诸多利益相搏,难作出这样“有恩报恩”的事情来。
“回神,”周生辰见着时宜脸色不豫,知她陷在白日里的一场交锋中拔不出身来,有意引她想些别的,“帮我看着路牌,我不懂法语。”
少女果真提起精神来,扬起头认真看起路边的指示牌,时不时地同他说要如何开。
周生辰虽未学过法语,但前往凡尔赛宫的路白日里才走过一次,自然不会忘记。但他此时也不管其他,只沿着面前的路往前开,只有听到时宜叫他转向时才打方向盘。
*
华工在法国有十多处墓地,除巴黎外,马赛、波尔多、里昂等处都有。
公墓并不很大,土堆挨挨挤挤地排在一道,有些知道名字的就在坟前简单安一块石碑,更多的是光秃秃一个土包,上面被枯黄的草盖住。
这些人中许多都是山东籍贯,被北洋政府聚集在一道,乘着轮船或火车一批一批地送来。来时都是有名有姓的年轻人,死时只是草草一抔黄土掩上。他们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也许梦见过故土回归的场景,不知若是知晓今日和会情状,在泉下是否还能安宁。
周生辰陪着时宜立在墓前,冬夜没有蝉鸣也没有人声,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在死亡面前消失。
“去年金鱼胡同的戏园子你还记得吗?”时宜问。
“当然。”
她被漼征逼至北京,戴旗头着旗装站在戏园子二进处等着张勋来看戏,一张脸涂了厚重的装,活脱脱一个即将被送进宫去的傀儡娘娘。
“那样的羞辱经受千百次,都比不上今日我们所受的万分之一。”时宜说。语气虽平静,可紧握成拳的双手垂在身侧不住地抖,连带着身子都跟着摇晃。
周生辰察觉,他伸手去握她的手,轻轻掰开她捏紧的十指,又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她的指缝。
他们在牺牲劳工的墓前双手紧扣,像在许一个誓言。
“山东会回来的,”周生辰说,“谈判也好,出兵也好,我们会看着它回来的。”
一月二十八日,顾维钧于十人会议前陈数条德国应当归还胶州租借地的必要原因。他从起源至法理,从德国的强占、到日本的逼迫,再到国人的牺牲与渴望,条分缕析,侃侃而谈。
“山东是孔孟起源,是国人心中圣地。从历史,到经济,再到法理,德国都无权将山东权益交给他国,和会理应让我们直接收回山东,而非满足日方要求,在国人心上再插一把尖刀!”
三月八日,在顾维钧陈词近两月后,北洋政府代表团向大会提出《德、奥合约中应列条件说帖》,希望废止战前各约章,脱离《辛丑条约》,偿还俘虏费等当年不平等的条例。
这是国人首次以战胜国的身份在国际会议上提出符合自身利益的各项要求,时宜与两位外籍顾问将此说帖译成英法两文版本,二十日内校改多次,最终定稿。
提交说帖至大会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周生辰护送陆徵祥去往凡尔赛宫。陆总长由参赞随行至会场,周生辰在外等候时便去往一旁的劳工公墓。
三月初春,地上已隐有绿意。
年轻的督军拿出一只不锈钢酒壶,里面装的是国内带来的老白干。他拧开壶盖浇于墓土之上,“喝一点家乡酒,愿往生再来时,故土已是八方昌隆、海晏河清。”
TBC.
顾维钧的两段演讲来自于《顾维钧外交演讲集》,我没有完全按照原文来,有演绎改编。另外推荐电影《我的1919》,讲的就是巴黎和会。
另另外第八百次心虚提示本文历史不可当真...还要考近代史的同学们就当看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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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八日的这一天,与会各国在凡尔赛宫的镜厅签署《协约和参战各国对德和约》。
北洋政府代表团无人出席。
四月末大会同意了民国提交说贴中的几乎全部要求,唯有山东问题,决定先交予日本,之后再由其决定何时将胶州半岛交还给北洋政府。
“最高会议希望该方案能被贵国接受,也许目前不能令贵国满意,但在目前情况下,已经是所能寻求的最佳方案了。”
民国代表团上下奔走,声嘶力竭的九十天,似竹篮打水,换不回一个山东。
消息传至国内,五月四日,北京、上海、天津都开始一场浩荡游行,随后工人罢工、学生罢课。无数青年人与有志之士嘶吼着“归还领土”,扯起横幅大骂段祺瑞与曹汝霖,联合外交委员会与诸多民间团体给政府施压,以求代表团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其声之响,其鸣之哀,似杜鹃啼血,昼夜不休。
正式签约的这一天,三万多名民国在法留学生与华工来到驻法使馆门前,举起旗帜与横幅高声抗议。领头的是十五位手握枪械的青年,随时准备射杀任何一位胆敢跨出使馆的代表。
“不能签字!”
“还我山东!还我青岛!”
周生辰站在铁门内,听着门外从前夜到现在都未曾止息的怒吼。他侧头避开青年们指着他额头黑洞洞的枪口,没有一声呵斥。
有抗议者想要从侧边的围墙上爬进使馆,被护卫用长枪挑翻出去,坠在地上不住呻吟。
“妈的这帮人,苍蝇一样!”护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于是人群中发出更加愤怒的呼号。
“卖国贼!”
“你们这些洋人走狗今日胆敢跨出使馆一步,我们便和你们同归于尽!”
周生辰面上浮现愤怒神色,却不是对着门外人群。他上前揪住那名拿着长枪护卫的衣领,抬脚将人踹得跪在地上。
“他们不是敌人,是我们的同胞!”他怒喝,眉头攒着连日来聚起的阴云。
*
使馆主楼中,陆徵祥、胡惟德、顾维钧守在电报机前,等着民国政府作出最后的决定。
“我希望他们不要让我签字,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死刑。”顾维钧站在窗边看着门外聚集的人群,发出连日来不知第多少回长叹。
临近中午,代表团收讯政府发来电报,令陆徵祥不得前往凡尔赛宫签署合约。
会议室中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一时顾不得此后如何,急忙至使馆门前发表口头声明——
“山东问题不解决,民国便不会在合约上签字。”
时宜本在房中等待,听闻消息后有些愣怔地看着使馆外渐渐散去的人群。山东依旧在别国手中握着,不签字也改变不了这一局面,此后要如何争取归还,都还是未知之数。
她无端想起幼时母亲做的凉拌沙鱼皮丝,咸辣口味,并不是她爱吃的。那时见着这菜都要闹上一回脾气,可如今却怀念非常。
使馆内入主楼的空地上全是石子、白布与报纸,皆是抗议的华人扔进来的。战后物资紧缺,鸡蛋与菜叶即使烂了都决计不会拿出来乱丢,便只能将路边石子包进废旧报纸里团成一团,以发泄心中愤懑。
周生辰额角被砸得见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洇在衬衣领子上。其余的护卫也多多少少都挂了彩,手背、胳膊、脸颊多少也都破了皮裂了口子。他们见着人群散尽,这才往医务室去了。
医务室只两名护士,虽说大多数只是皮外伤,深一些的伤口也顶多只要缝个一两针便可,但四只手依旧有些忙不过来。周生辰没让护士看,扯了块纱布蘸了酒精对着镜子往额头上压,眉头都没皱一下。
“疼吗?”
镜子里头映出时宜的脸,她几日没睡好,眼下乌青唇色苍白。
“疼的。”
周生辰捡了身边一张椅子坐下,仰起脸看着时宜,“酒精碰着伤口,都疼。”
“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时宜轻声说,上前拿过他手中带血的纱布丢掉,又换了块新的蘸了生理盐水,替他仔细将脸上的石子碎屑都擦净。
“我知道。”
*
护士此时空出手来检查周生辰的伤口,“督军不用打破伤风针,生理盐水冲干净就可以了。”
“要缝针吗?”
“缝不缝都可以。”
周生辰看向时宜,“缝吗?”
怎么来问她,当自己是病人家属?
“随便你。”时宜说,眼睛往一边瞥过去不看他。
周生辰笑了,“缝吧,明日要动身回国,不缝上若是发炎路上不好处理。”
时宜闻言猛地转过头,“明日就要走?”
“政府前几日就发来电报,敦促过了今日便尽快回国。”
从医务室里走出来,时宜便始终低垂着头。周生辰在路上几次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将她送至楼下,她才抬起头来,“你要同我说什么?”
“……”
“你说话前常常会吸一口气再开口,方才在路上我听见几次,却不见你说话。”
周生辰看着她耳旁碎发,按下用手将它们拨至她耳后的想法,“想同你讲些私事。”
这回轮到时宜不敢开口,她慌了神,想要打断他。
但周生辰没再等她发出声音,径自说了下去,“我见你来时戴着戒指,便想买一枚赠你。但戒指此物……”
他顿了顿,“我怕你不愿意收,但又顾忌我的情面不得不戴。若是如此便是又捆缚住你,实非我所愿。”
“前几月和会诸多议程,国事为先,我不好问你。今日事毕,虽结果不遂人愿,但条约不签,此后总还有争取转圜余地,因此此时想要问你。”
“你若今后还需用上戒指,也愿意接受我赠与你,那我便去买一枚来。若是不愿……”
“我要戴的,”时宜没等他说下边半句,苍白的脸颊爬上点颜色,“听闻巴黎的珠宝首饰首屈一指,我也想瞧瞧是什么样子。”
说罢她便匆匆上楼,也不敢回头,只留一个背影给他。
*
第二日代表团启程回国,时宜与使馆众人去车站送行。她是跟着美方翻译一道走,比周生辰晚两日离开巴黎。
车站依旧是他们来时的样子,法文的奥斯特里茨站牌悬在半空,报站员用英法两语喊着列车发车时刻,没什么感情。
站台见惯重逢别离,人却没有。
从前的离别都甚是潦草,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告别。
“应该正式地说‘再见,祝你好运’吗?”时宜问,站在周生辰面前。
他摇摇头,垂下眼睫抿嘴一笑,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黑天鹅绒盒子,没有打开直接递过去:“法国店员同我说,这一枚适合你。”
时宜接过去迅速放进随身的包中,像藏起一个秘密,随即反应过来:“你说你听不懂法语的,这又是骗我?”
“我的确听不懂,但他的英语虽然很差劲,还是能交流。”周生辰说。
火车汽笛声响,列车员在一遍遍催促着登车。
他们面对面站着,都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拥抱,可白日里阳光刺眼,照得站台一览无余,于是只是伸出手去轻轻一握便松开。
“我毕业便回国。”时宜说。
“好,我来接你。”周生辰点头,而后踏上列车。
珠宝店内的店员英语实在蹩脚,勉强问了两句好之后便都讲的是法语。周生辰听不懂,幸而英文的fiance同法文的fiancé是一样发音,他只说了这一个词,便足够挑到合适的戒指了。
火车驶动,督军坐在车内没有回头。戒指盒内写着“订婚快乐”贺签被他取下来,此刻在他西装的内袋里头微微发烫。
TBC.
巴黎就到此结束了,下面转场回国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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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团回国后先在北京落脚,住在长安街的饭店里头等着与段祺瑞汇报。但此次外交失败,国内闹得不像样子,曹汝霖连四合院儿都给进步学生烧了一半。大牢里头还关着巡捕房强行捉回来的青年说要审,街上各种关于此事的抗议都还没能停歇。
此种情形下段总理俨然成了被棒打的落水狗,早没了大半年前“荣登”战胜国之列的威风,自然是没什么心情再去接见从巴黎回来的使团的。
陆徵祥心灰意冷地辞了外交总长的职务,填了驻瑞士公使的空缺,躲到山清水秀的万年中立国去了。其余的人在北京又开始闹哄哄地站队,段总理的皖系已经不是什么好地方了,孙传芳的直系是如今的烫手饽饽,还有些去了广州,另外一些打定主要去湖南湘军谋出路。
周生辰不愿意耗在北京看着各方人马争执不休,好在张作霖去年宣布了东三省自治,他作为黑龙江督军也不会再被北洋政府拘着管。于是在北京只待了一天,就借着“省内事务耽搁许久”的由头,搭上了回哈尔滨的火车。
中央车站外平秦早开了轿车等在外头,见着周生辰来不由分说地就上去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你再不回来哥哥我都要瘦脱相了,下回这代理督军的帽子别扣我头上,谁爱做你给谁做去!”
周生辰被他一截膀子箍得生疼,心里是喜悦的,嘴上还是不饶人:“你这胳膊也没见得瘦上半分,哪里就脱相了。”
车站本身就挨着日租界,往小灶屯军营开必定要从租界里穿过。周生辰往车窗外边看,原本红火的百货大楼门可罗雀,许多日本特产与餐厅都关了门。经过一家和风样式的馆子时,他见着招牌都被劈成两半扔在地上。
平秦眼睛一瞥看见他的样子,腾出一只手来指着外边比划,“日本要强行占领山东的消息传回来之后这片就是这个样子,游行的学生和工人控制不住情绪,砸了不少日文写的招牌。”
“你好好开车,”周生辰将平秦半空中的手按回方向盘上,“日本使馆没动静?”
“怎么可能,当天就叫巡捕房上街挑着手无寸铁的学生打,现在还有不少在医院。没在医院的都在牢里,租界监牢那点地方都快塞不下了,那个叫山田还是叫山鸡的公使昨天还让我们叫市政厅腾点地方出来给他们关人。”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办!”平秦吼得车顶蓬都震了两下,他想到此时心里就来气,转弯处猛地一打方向盘,“正好你回来了,你去办了!”
周生辰整个人都被惯性甩到车门上边,用手拽着车顶扶手才不至于让自己磕到脑袋,就这样还要分出神来同驾驶座上的人讲话,“那你至少给我留条命去见那山鸡公使。”
*
平秦虽然气性大,动辄就爱叫嚷,但办事永远十足牢靠的。他自己领兵多年,管着齐齐哈尔这么一个满族人居多的地方,深谙放权与掣肘之理。因此周生辰在动身去巴黎前将他调至哈尔滨来暂代督军,这几个月虽有磕碰,但军、政两界也都被管得大体条顺,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冒出来。
周生辰踏进风平浪静的军营,原以为最先见到的会是晓誉与天行,没想到迎上来的却是萧晏。他没穿巡捕房的巡捕制服,一身深灰长衫挂在身上,配着他那隐约泛青的光滑头皮,乍一看像是庙里跑出来的和尚。
“你怎么在这,今日休息?”不管是谁,从异国回来得见旧友总是欣喜的,周生辰走过去拍他肩膀,脸上带着笑。
“这如今是我的军师,你别瞎拍,尊重点。”平秦将周生辰的胳膊从萧晏身上拿下来,胡乱应付了一句便把人往里拖,一边走一边回头给他一个眼神,周生辰看明白了——
外头不便详谈,进办公室再说话。
平秦这几月都是在周生辰原先的位子上办公,如今正主回来了他便不再上座,将周生辰让上主座后自己挑了下首的太师椅坐着,萧晏则坐在另外一边的红木圈椅上。
“说吧,怎么回事?”
萧晏不言语,双手交握放在腿上,不知是不是这长衫与光头的缘故,看着实在像是在念佛。周生辰也没追问,实则他心里猜到七分,只是余下三分还是要求证方才放心。
平秦开口:“五月六月学生游行,俄租界那里也有许多场。沙俄人放话让巡捕房捉闹事学生,挑几个就地办了,萧晏没肯。”
果真是这样。“没肯”就两个简单的字,形容不出当时进退两难的境地。俄国领事馆见巡捕房领头带头抗命,当下就将萧晏免了职,又在牢里头关了足一月,才被平秦弄出来。
“老弟你懂我的,带兵还行,这政治我是实在搞不来。日语俄语听着都跟鸟叫一样我实在头大,更别提市政厅里那帮还在说‘之乎者也’的老头,索性就让他来军营里头帮忙,横竖是都是替你在干活。”
巴黎和会俄国甚至都未在受邀出席名单之列,就这样也在镇压游行的学生与工人,不知是与日本有了什么暗中的协定,还是单纯只想落井下石地往民国身上再踩上两脚。
所谓墙倒众人推,恃强便凌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
“我听说和会代表团回来几乎都被免了职,你如何?”萧晏不愿话题在自己身上继续下去,挑了另一个话头问周生辰。
“不如何,”周生辰说,“奉系如今也不大听北洋政府的,段祺瑞自己又是个泥菩萨,总归也不会把我怎样。当时叫我去也只是说负责内部南北和谈和随行护卫,外交的事情同我实际也并不很相关。”
“广州军政府那里到底怎么说,同北边政府这是没有合并可能了?”平秦问。
“孙先生的意思最终还是要打。”周生辰说。
“外边的事情解决不了,里边也闹哄哄的,这哪一天才是个头。”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这几个月里外患内忧他们都经历得彻底,帝制不行、共和也不行,这千疮百孔的一个国,究竟怎样是好呢?
最后还是平秦强打起精神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冲着周生辰问:“先不说这个,你在巴黎这些日子就没什么艳遇?是我们堂堂周生督军的名号不够响,还是这张脸洋人瞧不见?”
平秦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周生辰内袋里的那张贺签一下就有如实质,一下一下敲着他的心口。
他将小小的一张纸拿出来放在桌面上,上面喷的女士香水同自己用的古龙水混在一道,经过十来天的颠簸还浅浅淡淡地留在卡纸上。
平秦还没搞懂这是什么,一眼看见上面弯弯绕绕的字母又开始犯晕,正准备抗议时被萧晏一句话惊得坐直了身子。
过去的萧警长,如今的萧军师,瞧着贺卡上“fiançailles”的字样悠悠地开口:“是哪位小姐有这样大的魅力,叫你遇上数月便同人订了婚?”
TBC.
下一章大概是平秦萧晏两个有眼力见儿的人的吃瓜现场,我好喜欢他们俩,可惜原剧俩人没什么对手戏。
Chapter Text
“没有订婚。”周生辰说。
平秦此刻已经从椅子上弹起来了,一步就走到桌前,拿起贺笺颠来倒去地看。“没订婚你送人戒指?你戒指送人了把这写洋文的卡留下来干什么,惦记人用啊?”
“是法国小姐,还是别国的?”萧晏依旧坐在椅子里,动作没有平秦这么夸张,语气却也好奇得很。
“什么时候婚礼,你这太突然了哥哥随礼都来不及准备。”
周生辰被轮番上阵的两人问得话也难插进去,拿贺笺出来时的一点旖旎情绪在平秦洪钟样的声音和萧晏揶揄的表情里面消散殆尽。他少见地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情绪开口,“是时宜。”
话音刚落办公室又安静下来,平秦的挥舞的手臂像被冻在半空,半晌憋出来几个字:“是那小杨贵妃?”
周生辰还没计较他给时宜取的这么一个奇怪名头,又听见他含着“我早说过”的得意声气说:“我就说那么一个小美人儿你怎么就不动心思,谁知如今婚都订好了,当年还堂而皇之地跟我说什么‘故人之女’。”
“诶,没有订婚。”周生督军像是被鸟叼走了舌头,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么一句。正不自在时瞥到萧晏欲言又止的样子,待仔细看时他却又恢复了往日萧警官常有的惫懒神色,浓眉一挑,浑不在意的样子。
平秦终于等到周生辰回来,迫不及待地将案头未及完成的文书工作都堆回给周生辰,自己跑到主营点兵去了。
萧晏陪在办公室中,将这几月中已办结与未办结的诸多事项交接给他。电灯中的钨丝烧得滋滋作响,萧晏将市政厅上半年的工作结陈书挑重点同他讲了两句后突然转了话题:
“李七的女儿怎么也去了巴黎?”
周生辰正盯着结陈书里的赤字盈余,本来已经将婚戒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此时突然听见萧晏又问起时宜,冷不防在暑热天气里抖了两抖:“怎么又问起来?”
过了会儿又说:“她此次是华府遴选出的翻译,负责给代表团做英法两语笔译与口译。”
萧晏似乎是没想到是如此缘故,但细想来又不那么令人惊异。他沉默一会儿,再开口时带着些感慨,“同她父亲却有几分相似。”
周生辰点头,想起驻法使馆中少女房间长明的夜灯,又想起陆徵祥交至和会理事会那一叠数百页英法两文的会议备忘,“我也没有想到。”
萧晏接着说:“杨邵说你要一封婚书时我觉得你是失心疯了,为了将她送出去连自己后半生也要搭进去。现在我倒能理解,她如今若真的与我们走一条道路,那么你也不必惶恐最后要分道扬镳,如此倒不至于始终孤独。”
“送婚书时…尚未想那样多,只是想尽快叫她脱出漼征手掌心,不至于被送进紫禁城关在红墙里头。”
“那此番送戒指呢?”萧晏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大有将他一颗真心刨根问底的架势。
“想得自然是比上回要多一些。”周生辰一笑,说完后便拿起钢笔继续埋头在市政厅的结陈书中,不再做声。
萧晏识趣也不再问,他想起上一回要同刘元打秋风时,周生辰宁愿多费功夫与时日在外部周旋也不愿将时宜推至前头去的情形。又想起拍卖会时周生辰急匆匆地去公寓里接人,在拍卖场的半层隔间里捧着她差点被烫伤的双手。
那时萧晏担忧的是这样一个娇柔的姑娘,即使能与周生辰在一起,终究也是要扬镳殊途的。可如今她自己跨过来与他走在一道、与国内外替这一个千疮百孔的民国上下求索的人一道。
殊途成了同归,也算是天公作美。
*
第二日周生辰去了日租界里的日方使馆,晓誉与天行在外市练兵,他也没挑其他手下,点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直接上了门。
日本的山田公使得了消息,原以北洋军的人来只是走个过场,讲两句就会将市政厅的监狱空出来给他们装造反的学生。谁知见着督军面色不豫地走进来,行动间甚至能看出些杀气来。
“督军今日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周生辰根本不想与他们绕弯子,“放人。”
公使揣着明白装糊涂,“督军说笑了,我这里押的都是要犯,哪里有说放就放的道理。”
“将学生都放了,”周生辰说,“去租界里的巡捕房将这次抓捕的学生全部放出,就说是我的令,其他都不必管!”
这话是说给身后亲兵听的,可说话的人从头至尾都盯着公使未曾挪开一下,眼中威压毫不掩饰地泄出。
没有国人能在亲身经历巴黎和会后,还能在日方使馆里心平气和。
“周生辰,”山田用蹩脚中文说话,“你这样是在无视天皇权威!”
“公使这话就是说笑了,这里是我治下,是民国土地,贵国天皇权威恐怕还到不了此处吧。”他一字一句地说,还要忍着数月来积攒的满腔怒火,一口银牙咬碎,才不至于在使馆中拔枪。
牢中的学生有些被关押逾一月,放出来时整个人都瘦脱了相。此事政府不好直接出面抚恤,因此周生辰将他们安顿好后又借着长风堂的名义,给每一位发了两块大洋的抚恤金。
“日本那里,多少还是要留些面子。此次若直接撕破脸皮,于日后无益。”萧晏将名单与发放数额勾兑完,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知道。”
次日市政厅下令,日租界中凡日籍所开商铺,自九月起至十二月租金减半,月租金低于五十大洋的全部免收。
周生辰带着这道行政令至日本使馆,同山田交涉许久才让他同意不再追究学生游行之事。他走出使馆时只觉疲累不堪,连眼睛都不想再转一下。
不远处传来报童卖报的声音,不知报社今日得知这一消息后,明日的头条要如何去写。
“先生,来份报纸吗!”
“不必。”周生辰摆手,才发觉自己竟走到了时宜原先住的公寓楼下。
他没有带备用钥匙,此刻实在没有心力再回军营去拿,于是路边捡了根铁丝捅开铜芯锁,皮鞋也没脱便往里走。房子两年前泡了水,后头他找人修缮过一回,但久无人住还是有股霉味在里边。
电话原先是挂在一楼玄关旁,修缮时改了线路位置,如今装在二楼外边的小客厅里,紧靠着主卧。周生辰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哒哒地响,他拎起话筒,就这么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你好,我要打一通越洋电话。美国纽约,具体地址是……”
接线员转了数回,周生辰终于等到电话拨通的声响。他瞧着墙上竟然还在走时的挂钟,显示的是下午两点一刻,这才意识到时宜那里该是凌晨。
可他没有挂断,近乎任性地想将她吵醒,听听她的声音。
出乎意料地,电话很快被接起,“Hello?”过了几秒那边未听到答复,又迟疑地重复一遍:“Hello, anyone there?”
“十一。”周生辰恍然开口。
“啊,”少女的声音漂洋过海地传进他耳朵里,切成中文,“怎么啦?”
她的公寓里应该还有旁人,另外几位女孩的声音透过听筒,“伊莱文,谁在凌晨给你打电话,是你新的未婚夫吗?”
他一颗心蓦地飘起来,“你的同学?”
“是,要考试了,图书馆夜里不开,都在我这里准备通宵温书,”她边说其余的人边笑,时宜后头捂住听筒冲她们说了句什么,那边笑得更响了。
“她们笑什么?”周生辰问,也跟着笑。
“没笑什么。”时宜说,听着有些恼。
女孩们又喊着:“到底是未婚夫还是谁,快说与我们听听,温书温得脑子都成浆糊啦,请他来给我们提提神!”
“不是谁!”时宜说,说完又悄声同周生辰说话,“她们在开玩笑,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周生辰说,声音低低的,像贴在她耳边。
“你怎么啦?”时宜没再理同窗们,专心要同周生辰通电话。
“我撬锁进你公寓了,在用你原先的电话。”
“别让邻居瞧见,否则要报警。”时宜哭笑不得,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没人瞧见。”
“你送我的戒指很好看,谢谢。”
“正戴着吗?”
“戴着,所以她们才玩笑说什么未婚夫……”
“那你喜欢吗?”
“喜欢,”时宜说,犹嫌不够似的又补了一句,“很喜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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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哈尔滨日报》的头条就是周生督军令日方使馆释放进步学生的新闻,副标题是当局出台减免日租界店铺租金政策。
《日报》是喉舌大报,报道大多据实且内容正统。这一篇叫大部分民众看完,都能想到租金减免十有八九是在勒令释放学生的“大棒”后给出来的“甜枣”,来安抚那帮日本人用的。
但时下动荡,大报社的报刊销量堪忧,反倒是小报与花边杂志受人追捧。花边新闻无需记者,两三个消息灵通些的在铺面里坐在桌前编一编,再拉一个印刷厂里做工的入伙,这就齐活了。成本低,卖得也便宜,一个铜版子还能买一送一,上面都是名人艳事与秘辛,还有政府底下进行的奇诡勾当。每天早晨一出版,一两刻钟就能卖空。
这日小报上登的是揭露周生督军与日本使馆见不得人交易的报道,一条两条有理有据——北洋政府的段祺瑞亲日,底下干活的督军自然也是亲日;督军从巴黎刚回来没多久,屁股没坐热就拿着行政令到使馆去做减免租金的事情。还有最后一条是加粗的,最为搏人眼球——
有人见着督军从使馆出来后就去了日租界里头的一间公寓,在里边停留了许久,出来时还面带笑意。这公寓主人是谁查不清楚,但十有八九是某个有钱的日本妇人,与督军关系成迷。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妇人与周生督军的事情,到了晚间,妇人的模样已经有鼻子有眼了,说是天皇的某一位远房侄女,嫁了个公使男人后来跟着来日本。后头男人死了,便寡居在哈尔滨没有回去。
平秦捏着一张小报笑得见眉不见眼,末了还嫌弃,“这故事写得,还天皇远房侄女。与天皇都扯上关系了还得嫁个短命公使。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见识的土包编出来的,能吸引我们周生督军的怎么着也得是天皇亲女儿啊。”
“别的不说,‘侄女’这二字写得倒对。”萧晏跟着拱火。
周生辰眉毛一扬,“别裹乱。”
“那公寓里的可不是侄女吗,前清重臣漼广的侄女。”萧晏不紧不慢地补一句。不过玩笑归玩笑,这事情总归是要处理的,他想一想说:“我叫过去巡捕房的手下查一查这小报作坊所在处,再让元武初带人去敲打一番。”
“敲打什么呀敲打,直接捉了扔军营里我来练半个月,保准之后都乖乖闭嘴。”平秦说。
“那往后小报上每日都是你的花边新闻,你自己去和高淮阳解释去。”萧晏斜他一眼。
平秦一下声气委顿,“那到底要如何!”
萧晏沉吟:“‘周瑜打黄盖’,让青帮放把火,再叫天行带人去灭掉。”
“注意分寸,别伤着人。”周生辰点头。
*
这一晚青帮聚众斗殴,不甚烧着了道外傅家甸的一处民房。巡捕房半日都没有动静,最后还是巡逻经过的北洋军碰着,组织附近的人一道提水灭了火。
当时房内有一私塾先生睡熟了,被周天行扛出来时都还不知房子着了火。惊醒是发觉自己竟差点被活活烧死,后怕地给天行连连鞠躬。
第二日,哈尔滨热卖的小报上头登了一篇道外民房失火、北洋军英勇救人的演绎小说,叫人看得津津有味。小说里头还写了救人的尉官周天行在日租界赁过一处公寓,正是前几日督军去的地方。
不过无论是释放学生,还是租界内租金减免,亦或是关于周生督军的种种花边传闻,即使在黑龙江占了一星期的头版头条,到了国外的华人报纸上边,也不过是二版三版新闻里边的一块豆腐块。
时宜将这一篇不足三百字的新闻剪下贴在剪报本中,报道里边连周生辰的名字也未提及。只说哈尔滨督军敦促日方释放此前因游行而被拘捕的民国人士,并承诺在租借内实施适当优惠政策,在哈尔滨行此举后,多地市政厅均效仿此举,陆续将被拘禁的工农学生解救出来。
她将多余的浆糊刮去抹回瓶子里,又盯着中指上的戒指出了一会儿神。戒圈是刚流行起来的铂金材质,两条铂金缠绕在一起呈丝带状。上头没有主钻,碎钻分布着镶在整个戒圈上,有光照来时真正是“浮光跃金”四个字。
“时小姐你快一些下楼,一会儿芮先生的讲座要坐不上前排位子啦!”公寓楼下传来同窗的催促的声音。
“来啦——”时宜醒过神来,拇指将戒指推回指根,换了身连身长裙抓了件风衣外套,将公寓门一锁便跑下楼去。
*
这场讲座的主讲人是芮恩施,此人做了八年的美利坚驻民国公使,这个月刚刚卸任从民国回到纽约市。对于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西方人总觉得隔了一层面纱般神秘,由此衍生出诸多诡谲的幻想。因此此次芮恩施在纽约专门来讲民国模样,来听的除了民国留学生与华人外,还有许多白人来一探究竟。
时宜她们到得不算晚,前排的位置都还空着。她们准备上前时却被会务人员拦住,这位白人员工用一种傲慢的语调说:“小姐们,前边都是留给我们同胞的位置。你与你黄皮肤朋友们的位置也已经安排好,后面的五排全部都是,可以自由落座。”
她们回头望去,果见后排已经零星坐着不少华人学生,听见她们与使者的对话后正往这里望过来。
“我们过去吧。”同窗扯着时宜的衣袖,没等她再说什么便拉她往第五排的位置走。这是在“白人专座”外,离讲台最近的一排。
这当中已经坐着一位男士,他看着两位女士走过来,上前去替她们拉开椅子:“上午好,我叫侯莫陈月,复姓侯莫陈,单名一个‘月’字。”
时宜落座后还未及道谢,同窗便先开了口:“我叫文幸,这位是时宜。先生是祖上有鲜卑血统?”
“是,不过太祖父辈便来了美利坚,如今家中亲眷都在纽约。”
时宜没注意听他们的寒暄,她看着不断有白人被引着在靠前的位置落座,心里堵得难受,不安地用手转着戒指,碎钻在指尖留下浅浅的印记,“我们在和会时,都没有被区分得如此清楚。”
侯莫陈月闻言转过头来,“时小姐是参加了巴黎的会议?”
“去做些文书工作。”时宜答道。
“如今排华情绪是比往年重了些,不用太过在意,”男人说话时毫不掩饰地拿眼睛上下打量时宜,一席恭维话说得甚是熟练,“小姐想必是家中资助前来留学不久,又出身书香门第,才有此忧国忧民的气度。”
时宜不愿意应付,恰巧此时芮恩施入场,她便起身跟着周围的人一道鼓起掌来,没有与男人再言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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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恩施的演讲,讲前清如何、如今民国又如何,又讲自己对于民国政府如今情状的政见与思考。他在华八年,对于这个古老国度的感情不可谓不深,言语间透露出的担忧之情,激起一波在座黄皮肤听众感同身受的忧思。
讲座结束后侯莫陈月邀时宜与幸华到家中经营的店铺去坐一坐。同行的还有几位在演讲期间坐在同一排的华人学生,大家都是他乡客,不用过多寒暄就已经有三分熟稔,加之此时内心澎湃也正需寻个地方与同道人探讨,于是都没有忸怩推拒,纷纷应了,一道走出大厅往华人街去。
时宜所思与旁人不同——她被前朝腐朽之传统磋磨多年,后因着周生辰对北洋一支有所了解,又参与进巴黎这一场弱肉强食的和会中。芮公使演讲中的前清色厉内荏、北洋政府诸多不合、外交场上的进退维谷,皆是她人生亲历。
其他人此时无论如何义愤填膺,都只是旁观之人。只有她是真正茫然无措,一颗心沉如铅块,可谓“哀其不幸而怒其不争”。
可她不愿拂了众人兴致,瞧着天色尚早,便也点头同意,与众人搭公共巴士一道往华人街去了。
纽约的华人街不仅只一条街,而是三个街区聚集而成。不同朝代不同时间来到此处的华人们做着不同工作在美利坚扎下根来,起初定居的人少,大家便都一视同仁。即至后头人愈来愈多,就渐渐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时宜常去买面点的刘叔是在华人街租金最便宜的位置,离市区最远,周边店铺都是洗衣店、维修店这类能用廉价劳工换钱的地方。路也不是沥青柏油,是黄土夯实铺起来的,一到下雨便坑坑洼洼。而侯莫陈月家经营的饭店则在华人街最富庶的一片区域,靠着华人总商会旁,平日里除却招待华人宴请,还有想要尝鲜的白人来光顾生意。
饭店外头的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样式,门前还立着两个石头狮子。九月里虽不是年节月份,但一排的大红灯笼仍旧悬在门口,与石狮子交相辉映气派非常。
门童见着走在最前面的侯莫陈月,早替他们打好了门帘,一面问着东家少爷要如何安排。
“把我父亲常用的那一间茶室备好,绿茶用太平猴魁,红茶用烟熏小种,加一盅热牛乳。茶点上乳扇、龙须酥、沙琪玛、马蹄糕,不需热菜。”
他像一只番邦进贡来的开屏孔雀,一面说一面瞧着时宜脸色,想获得一两句夸奖。却不知这些东西少女自小见惯,听着就如一个铜板一个的菜包子般稀松平常。
时宜一副平淡样子,连眉毛都未动一下。心里想的是讲座时芮恩施说的一句话:“民国虽已入共和,但仍旧有一种承袭前清的讲究外表、喜欢炫耀的脾性。”
这脾性立刻就在侯莫陈月身上体现出来,可见公使在华这些年的确观察透彻。
男人没得到想要的回应,一时沮丧,但转眼看见其他人脸上的期待神色,精神又打起来几分,将客人带到茶室里头落座。
*
茶过三巡,点心吃了数碟。一群年轻人,心里头揣着点国计民生,却也揣着蠢动的浪漫心思。于是话题渐渐从领土民生问题转至罗曼蒂克的方向。
侯莫陈月等这个话题等了许久,见有人挑起头来,便将话尾接过来问:“时姑娘日后打算留在纽约吗?”
时宜摇摇头,“毕业后便要回国。”
“这样笃定?是家中订了亲?”男人脱口而出,这才见着她手上的戒指。不过他并未气馁,接着说:“你如今离家甚远,大可不必为旧时父母定下的姻亲烦恼。如今都讲究婚恋自由,你既在美国了,大可找一位有居住卡的华人丈夫,便可长久留在此处。”
这话说得很奇怪,他并非时宜长辈,甚至都算不得朋友,冒然对旁人的私事指手画脚简直失礼非常。
可同行之人瞧出来侯莫陈大约是对她有追求的意思,又吃人嘴软,于是跟着添砖加瓦地帮腔:“是呀时姑娘,国内如今如此不安稳,能留在纽约也是好事。侯莫陈先生这样讲,说明他必是拿到居住卡了的。”
“我生于纽约,自然是有的。”侯莫陈月说。
“你们少说两句,哪里有这样强买强卖的。”幸华听不下去,她自己有族中安排姻亲在身将来是不用回国的,可也不愿看着时宜被这样抢白,忍不住开口解围。
“我对时小姐绝无强行追求之意,只是我看小姐气质温文,谈吐不俗,想必家世甚好,正符合我侯莫陈家择媳择婿要求,因此想要相处看看。若此后能成,便可助我打理家业,长留纽约,免去回国后战乱流离之苦。”
时宜闻言将面前一杯猴魁饮尽,冲着侯莫陈月与其余男士轻缓地开口:“我原以为能一道听芮施恩公使讲座的同胞,至少都是存着报国之志的。没想到诸君都是想尽办法留在纽约,那就祝诸位都能娶到拿了居住卡的姑娘,在此处建功立业。”
说完她欠身离席:“这猴魁味甚苦涩,想是侯莫陈家泡茶技术微瑕,担不起猴魁前边这‘太平’二字。”
*
再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时宜被胃里头灌的一杯猴魁弄得嗓子眼发苦,着实没有什么胃口。她烧了开水,从橱柜里头拿出麦片倒了半碗冲好,囫囵地咽下去。
将碗拿到水槽准备洗刷时,她想起公寓楼下贴了告示通知顶楼水箱清洗,全部楼层要停水到今夜十一点钟。
碗洗不了,澡也洗不了,她索性坐在沙发上用手遮着眼睛发呆。日光灯的光从手指缝隙里漏进来,她闭起眼睛,戒指正贴在眼睑上。是不硌人,但难以忽视的触感。
她想念周生辰,从在华人街喝上第一口变味的茶开始。
她没有想念哈尔滨寒冷痛快的冬季,没有想念公寓转角的馄饨摊,没有想念其他一切国内的烟火气息。
她此时单纯地只想他。
墙上的电话响起,时宜的心脏跟着停了一拍,而后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跳动。
“周生辰。”她接起来,手指缠着电话线。
那边传来轻微的吸气声,“怎么知道是我?”
“我猜的。”
“若是猜错了呢?”他问,但并没有责备。
“那么就say sorry.”时宜说,松开电话线,又缠上去。
“心情不好吗?”周生辰听出来。
“嗯,”时宜低声应了,“今日有人要追求我。”
“……”
“我没有答应。”
“你…如何回答的?”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其实并不这样说的,只不过她此时不想同他讲什么家国社稷。隔着千万里,她方能大方讲些面对面时不敢说的。
电话里头一片安静,时宜甚至隐约听见电流滋滋作响的声音。那声音顺着电话线爬上她的手,刺得她酥酥麻麻。
良久,那边问:“此话...当真?”
时宜无声地笑,“自然当真,等我回去就同你说。”
清晨七点整,周生辰在公寓中挂断了一通越洋电话,缓步走出大门。哈尔滨天一向亮得早,晨光从窗户照进公寓二楼的客厅。
厅中茶几上放着一台电话,桌面覆着一层薄灰,只有一处像是被人反复擦拭过。若是凑近仔细看,那是有人用手指划出的两个汉字——
“时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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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后,时宜几乎就没停下来过。参与和会让她错过了一整个春学期,为了尽快补齐学分,她的课表从早晨八点半直排到傍晚五点。秋学期选课时,她又辅修了俄语和日语两门语言类功课,这让她待在校园中的时间从五点延长到了晚间八点。
“连华人街上的洗衣店都是七点半钟关门,你竟然要上课到八点钟。”幸华端着一杯街上餐车里卖的美式咖啡在校门口等她,见着少女出来略带抱怨地走过去。
“我想快些把学分修完,这样能尽快毕业回国。”时宜抱歉地笑笑,一面从布袋里拿出白日里上课记的笔记递过去。这位同窗的婚期临近,今日告了假由母亲陪同着去试婚服。“喜服最终定的是中式还是西式?”
“别说了,母亲不愿意让我与子行办西式婚礼,一定要做中式传统的,”幸华懊恼地一跺脚,“那头冠足有十来斤重,我的脖子都要压弯了!”
“也就戴一日。”时宜笑笑,脑子里头的印欧语系在同汉藏语系打架,对着同窗对于婚礼的小小不满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幸华没察觉,继续说着:“伊莱文,你若是同未婚夫结婚一定要办西式的婚礼,白婚纱和头纱像仙女一样,哪里像红喜服,看着像着了火似的着急。况且西式的只需说两句‘Yes, I do’,中式的足足要累上一整天呢。”
“好。”时宜嘴上应着,捧着咖啡啜了一口,意料之中地被酸得皱起眉头。
“好什么?”幸华终于发现身边的姑娘在开小差,伸手去戳她的面颊,“你脑子里都是虫一样的字母,还是很多国家的虫,搅得你连我讲话也不听呢。”
“俄文和日文我只能勉强看懂简单句子,太难了。”时宜说。
“英文和法文还不够?你未婚夫不就在国内吗,你们将来肯定是讲国文的。”
“不够,如今占着我们地方不愿走的,有七八个国家,说着五六种语言,我恨不能都学得明明白白。”她面上忧色尽显,甚至没有去反驳方才同窗所说的“未婚夫”三个字。
幸华出生在旧金山华人区,十岁时随父母来了纽约的华人街。对于国内种种虽从长辈言谈间了解一二,但与她而言总是如隔层纱网般,总不如摆在自己面前的终身大事来得真切。不过她隐约感受到时宜这样“时不我待”的紧迫,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去分她心神,两人默默走到她公寓楼下,互相道了晚安便各自分开。
*
公寓楼下的信箱里新来了上月的水电账单,一同被投递在里边的还有一封来自电话局的线路更改征询书。
纽约近些年工业发展得实在迅速,街上的轿车比十年前足多出一倍不止,联邦政府年中时通过议案要拓宽路面,由此许多埋在地下的电话线路需要改造。
电话局动工前每月会寄出征询书给涉及改造的楼栋住客,询问需要保留那些线路,以便提前做好规划。
时宜将信封中的问卷抽出来,仔细填了公寓地址与门牌号,在“国际线路”一栏里头珍重地打上了勾。
周生辰来电并不频繁,张作霖治下的东三省近年来亲日愈发明显,他一方督军往美利坚频繁致电多有不便,只好三两个月才去租借中的公寓里拨一通往纽约的电话。
他们在电话中甚少聊国内情形,他不太愿意多说,时宜也就不问。两个人在坐在各自的公寓里头,抱着听筒讲春日微风夏日蝉鸣,讲秋日落叶冬日白雪,讲哈尔滨清晨熹微晨光与纽约傍晚浓烈落日。
可她在报纸里总能读到消息,直系统领冯国璋去世后,接任的吴佩孚同皖系的段祺瑞闹得不可开交,喊话大半年后两边竟打了起来。
时宜实在担忧,在电话中问周生辰张大帅领着奉系有无动静,他是否要跟着参战。
“这里的报纸总是轻描淡写,消息登得也不及时,我怕你...”
怕你上了战场,我却不知道。
“你放心。”
周生辰只说这三个字。不知是让她放心不会上战场,还是放心他即使与人刀兵相见也能保自身安全。
这样的通话保持到一九二一年。
这一年的九月,时宜修满学位要求的全部学分,与学校申请提前毕业。
十月中旬,申请被通过。
此时公寓中的电话已经三个月没有响起,这冲淡了时宜归乡的大半喜悦。她内心疑窦渐起,都来不及好好与同窗告别,加了钱给票据贩子,只为求一张尽快回国的船票。
她幸运地得到一张十月末从纽约出发开往上海的轮船二等舱票,如果一切顺利,回到哈尔滨时能赶上壬戌年的春节。
*
出发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公寓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此时是国内凌晨,周生辰从未在这个时间给她打过电话。
她拿起听筒,用英文向那边问好。
“时小姐,这里是民国驻美利坚总领馆,我代表顾维钧先生向您致电。”
巴黎和会后的两年,另一次世界多国参与的国际会议将在华盛顿举行。《凡尔赛合约》中诸多未妥善解决的事项,将在此次会议中再次提上讨论议程。
“您在巴黎时负责诸多材料翻译递交,对日本在山东问题也极为了解,因此顾公使想要委任您作为此次会议的中方英法文翻译,不知您本周是否可以至华府民国领事馆报道。”
收妥的行李箱在客厅的角落中,除开时宜自己的物品外,还有好些在各处寻到的有趣玩意儿,她预备带回哈尔滨去送人。
可年轻的姑娘盯着数只皮箱仅停顿一秒,便对着电话那头说:“我明日一早乘火车,晚间便可至华府。”
明日跨出这所公寓,她同国内就暂时断了联系,无人知晓她的去处与归期,时宜望着公寓白墙长久地发呆,终于真切知晓何为“家书抵万金”。
可烽火燃烧远不止三月,她此番为国破后的残败山河,义不容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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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府是美利坚首都,与纽约想必自然多出几分庄重来。民国驻美使馆在华府西北区,一旁便是克利夫兰中央绿地广场,位置甚好。
时宜乘着使馆派出的轿车,透过车窗遥遥见着哥伦比亚区耸立的华盛顿纪念碑。司机从后视镜见着她一直在往窗外边看,微微侧头说:“时小姐若是有兴趣,我可以绕过去带您看。林肯纪念堂也在那里,可以一道逛了。”
她有些恍惚,想起在巴黎时那位长须车夫一个劲地要叫她看一眼埃菲尔铁塔与凯旋门。此情此景,倒似昨日重现。
“多谢你,但我需尽快到使馆报道,此处得空再来。”时宜说。
她其实并不十分想去,巴黎铁塔建造是为大革命胜利一百年,华盛顿纪念碑是为美利坚建国,这都是别国的胜利故事,同她并无太多关切。她只盼着国内时局早日明朗,也能为着一个彻底的胜利在国都里竖起一块纪念碑,让她与同胞能日日观瞻。
到使馆门前时,时宜刚巧见着顾维钧、施肇基与一位男士在外边抽香烟。时宜驻足向三人致礼,随后由随员领着往楼中的办公室去了。
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两人在讲广州政府此次未派代表前来的事情:“一个国家竟有两个政府,彼此争执都要控制权,真是不成样子。”
“顾公使与施公使身边的那一位是谁?”时宜问,这两人在和会时她都见过,只是另一位看着眼生。
“是此次的另一位全权代表王宠惠先生,专研究法律的,尤擅国际法。”
时宜点点头,如此甚好,好过在巴黎将国际法从头至尾扒着研究的时候。
由于和会惨败导致国内动荡,北洋政府在数月前就开始着手准备此次需要赴美的会议。代表团足足有一百三十人,不仅在全权代表的人选上反复斟酌,外交总长也承诺会在京城坐镇,避免代表团内部与国内产生纷争。
此次给时宜安排的办公室是一间大的会议间,与其他语种的翻译合在一起,桌子用板隔成一块一块以方便分区使用。她将巴黎和会时自己记的笔记与常用辞典捧在手里,挑了最外间的位子。
她原本想要浏览一遍首日会议顾公使的发言稿件,之后在逐字推敲翻译成法文,但始终都难以入神。每每走道里的壁挂电话响起,时宜都会心神不属地抬头。
她心有牵念,恐在会议期间因此分神,犹豫数日后还是在一次讨论会上与顾维钧提起:“可否请公使出面叫人以使馆名义致电哈尔滨北洋军营,我许久未得家人消息,心中难安。”
顾公使虽已卸任驻美公使一职赴英国上任,但还是帮忙请驻美使馆出手帮忙。两日后传来消息,黑龙江现任督军姓孙名烈臣,周生辰于两月前卸任赴上海,现下行踪不明。
这样的任职改换,时宜竟丝毫没有在报纸上读到半分。她不知他安危,不知他境况,但也别无办法。她与故土远隔重洋,当下能做之事寥寥,唯有定下心神将自己扎进这一场会议中。
唯盼会议顺利结束,让她能够回到故土、重逢故人。
*
十二月起,北洋政府与日方数次交涉山东问题。因着主场在华盛顿,顾维钧与威尔逊总统又私交甚笃,在巴黎没能完全发挥作用的“联美抑日”的方针此次被运用得淋漓尽致。
三十六次正式谈判,上百场边缘会议,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北洋政府与日方正式签订《解决山东问题悬案条约》,胶州半岛由日方归还,同时胶济铁路由民国政府着手赎回。
时宜在签约会场放下钢笔,后心处早已被汗水浸湿。
散场后众人回到使馆,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沉默的空气中是千帆过尽的恍然,有人在无声地笑,而后又无声地流下泪来。
使团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来自国内,《条约》签订后都恨不能立刻回去——毕竟相比巴黎,此次回国多少带着一些“衣锦还乡”的味道,至少能够直着腰板走出码头。
使馆同华府商船处商议,在二月底加开了一班从华盛顿港开往上海的直线客轮。时宜原本是打算会议结束后回纽约,再从纽约港出发,因此留了些行礼在租赁的公寓中。但此时她半分也不愿多等,拎着一只孤单的皮箱随着众人一起登上远洋的轮船。
从奉天府至哈尔滨,再至北京,又至纽约与华盛顿,她每一次颠沛时傍身的皆是这一只皮箱。旁的都可舍弃,唯有皮箱里头所装物什,皆是她碎片魂灵。
她立在甲板上,深海的风再次吹过来。时宜转着中指上的戒指,在轮船深沉的汽笛声中展颜。
“我回来找你。”
*
四月时,轮船在上海金山港口靠岸。
金山港在上海市远郊,港口外停泊着许多载客马车。但此次轮船被使团包圆,早有北洋政府的派出的专车等在外边,见着下客便恭顺地立在轿车旁替使者们打开车门。
马车车夫们没了生意,又被赶至下客处的外围,此时都将马嚼子卸下来让马去歇息,自己也都蹲在路牙子上边抽旱烟聊大天。在远郊做生活的人,都是家中亲眷随着一道的,小孩子们此时也没了拘束,拿着几份大人看过的报纸到港口处吆喝,假装自己是卖报的报童。
“先生,报纸来一份!”
“最新出炉的报纸,您快来瞧瞧!”
使者们目不斜视地绕过这些东奔西走脸上都是泥灰的孩子,不着痕迹地拍干净可能被蹭上的尘土。
孩子们没有大人那样重的心思,被忽视了也不以为忤,继续挥舞着报纸叫嚷。一个眼尖的男孩见着黑压压的西服堆里头有位穿着裙子的女士,立刻就跑过去同她说话。
“小姐,看看报纸吗,船上这么几个月都不得看的,外头世界变样啦!”实则他并不知道什么是“世界变样”,就学着大人说过的话重复。
被拦住的小姐停下脚步,从手袋里拿出一张一块的美元递过去,然后拿过孩子手里的报纸。
“我们收铜板,这是什么烂纸!”孩子不满地甩着绿色的钞票叫嚷。
“你去拿给家中大人瞧,这大概比铜板要好使些。”小姐不恼,伸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孩子半信半疑,但觉得面前的人说话温温柔柔,并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捏着纸钞跑去找路牙子上聊天的爹了。
时宜瞧着那孩子跑远,这才展开被强行兜售的一份报纸。这上头满是油渍,想来车夫是拿它充当过包油饼的油纸。
被一大块油浸过的地方印着的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他身着北洋军军服,面容微肃板正笔挺。旁边加粗的标题很长,占据了版面一整块位置——
《东三省内政督察长使于昨日遭暗杀,刺客逃脱身份不明》。
仿佛是唯恐她认不出被油浸透的这一张人脸,那照片下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内政督察长周生辰近照。
TBC.
Chapter Text
上海紫来街的宋家弄在法租界内,弄堂里数十户人家都住着二层的独幢楼房。说起来气派得很,但实际上与同在法租界的莫利爱路、葛罗路上的洋房没得比。
弄堂里楼与楼紧紧挨在一起,缝隙窄得只能容一人侧着身过去。从一家的二楼窗户能见着另一家一楼的光景,白天的太阳也只能照进芝麻大的前院里,再想往屋里进是决计进不了的。
六月末的一天,两位法租界的巡捕领着一位姑娘往宋家弄里头来。住在最贴外边的宋嬢嬢正拿着一盆衣服预备去公用的自来水池子里洗,冷不防见着巡捕,立刻就低头往旁边让,眼睛只能看见巡捕的长靴与姑娘衣裳的下摆。
那姑娘穿着一身雪青色缎面旗袍,上头一点印花都无,皆是用线细细绣的祥云暗纹。穿着一双圆口的半跟白皮鞋,踩在石砖地上笃笃地响。
等这响声渐渐轻了,宋嬢嬢才抬起头来,远远见着姑娘的背影发现她旗袍外头还罩着一件绣了梅花的深紫色开衫,一把细腰被藏在里头,袅袅娜娜。她年轻时候在道台家里做过一阵丫头,一眼就觉得这姑娘走路端庄从容得很,必定也是在什么教养良好的家里头养出来的。
“新鲜了,有钱人家的小姐不去莫利爱路上的电影院歌舞厅,倒上我们这弄堂里来。”宋嬢嬢一阵嘀咕,端着衣服往水池子继续走。
最贴里头的一栋房子比外面的好些,周围没有挤挤挨挨的其他屋子。两个穿警察局制服的人背着步枪立在门前,大约是租界外上海县辖区的警官。
巡捕是正宗法国人,一句国语也不会讲。将姑娘带至此处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公文文书,警察接过去后上下扫了两遍,又将后头的姑娘上下扫了两遍。
“只许进不许出,晓得伐?”一个警察一抬下巴,立在水门汀台阶上对人说话。
“晓得。”那姑娘说。
警察对着同伴说:“进去说一声,叫他们人出来接。”
另一位进去了,几分钟后带出来一位穿着白褂黑裤子的男人,“法国佬那里发话让她进去,人刚刚来。”
姑娘提着旗袍抬步,矜贵地一点头,耳垂上缀着的珍珠耳链轻轻地晃:“周上尉,许久不见了。”
那男人会了意,面色立刻就恭敬起来,手臂伸过去搭着姑娘走上门口的几级台阶。但他拿不准姑娘这是用什么身份来的,因此也没开口称呼。
等到进了屋子关上二道门,姑娘才将笔挺的腰背软下来,松了口气。
“天行哥,他如何了?”
白褂子的男人正是原哈尔滨北洋驻军上尉周天行,他用手指了指楼梯轻声说:“师傅在楼上,刚喝了药睡下了。”又顿了顿,“当真没有想到会是你,我们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罢?”
“有五年多。”
“长高了,”天行往后退了两步,“到底出落成大姑娘了。”
他们说话声音很轻,但楼上的人因着受了伤睡得并不踏实,窸窸窣窣的声响将他从梦里拽出来,隐约听见女士的声音。
“十一?”他走到楼梯口,腿上还是没什么劲也就没下去,扶着扶手冲楼下喊,声音有些不稳。
姑娘听见这声音便顾不得其他,一双皮鞋脱在进门处,连换的拖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就一边应着一边往楼上跑。
“果真是你,我说前些天梦见你下船呢。”那人开口,苍白的一张脸上漫出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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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枪伤在肩膀处,那枪大约是改造过威力不足,子弹打进去就留在里头没能贯穿,弹头又偏偏生了锈,处理起来比普通中枪麻烦不少。
他没有在发烧,但额头上尽是虚汗,见着时宜后想要撑着清醒一会儿,但还是没能敌过药效,没说几句话就昏昏沉沉地又陷回枕头里边。
时宜用汗巾将他脸上的汗掖干净,光着脚走到外间放着的洗脸盆处卸妆。
她的眉毛用青黛描得极细,眉尾画得微微挑起,嘴唇涂的是大红口红,腮红也用的是大红色,两颊颧骨处都扫了一遍。
肥皂被搓得起了沫子,时宜在脸上搓了一阵掬起水洗干净,又从行李箱里将毛巾拿出来擦干净脸,这才下楼来找周天行。
天行在烧热水,见着时宜素着一张脸又笑了:“你妆一擦掉,和从前倒没有差别了。”
“大姑娘又变回小姑娘了么?”时宜跟着笑。
“也不是,个子还是长了些的。”天行说。他没说她行事举止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一眼能看出来是真的历练些年,一点怯意都不带了。
没什么好说的,这五年里头连一个国都不一样了,更何况是人呢。
“楼上师傅隔壁还有一个小间儿,地方小床也小,但你大约能睡下。”天行拎着茶壶将滚水灌进茶瓶里,拿惯了枪的手如今做这些也甚是熟练。
“你不问我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来?”时宜听着茶瓶快要灌满的声音,将一旁的木头塞子拿起来随时准备塞进瓶口。
周天行摇摇头,他与师傅在此处半月有余。外面守着的是市政警察局的人,名义上是保护,实则就是将他们软禁起来,外头的东西只许进不出,连医院也不允许去,只是叫医生上门,每一次来的人都不一样。
周生辰的伤口反复在化脓,可能是由于子弹生锈的缘故清创后便一直发烧,始终难见好。周天行这些年跟着他,大小伤见过无数,却少有这样反复难愈的情况。身体不爽利,连带着人也消沉。他话也少了,只是上一周在清醒的时候突然开口同天行说:“我好像听见外头有学生在庆祝毕业。”
周天行侧耳没听见动静,不过还是应了句:“五月六月是学校里结业的时候,有学生庆祝也寻常。”
“时宜也该要毕业了,”周生辰似乎并不是在等人肯定,兀自又说,“美国回来还需要几月,那时我大约能走出这间屋子去港口接她。”
谁知他还没有去成港口,她却自己来了。
天行一壶茶灌完,怕蒸汽烫着时宜,从她手中将木塞拿过去塞好,“你来了就好,师傅也能够好得快一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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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小厨房间的碳炉子上用瓦罐熬着中药,连翘、大青叶、苦参的味道混在一起从盖子上的气孔里喷出来,闻着就苦得很。
“医生来给他看病清创,开的一直都是中药?”时宜在炉子旁帮周天行打扇子,盯着火不要太旺也不能太小。
“西药里头如今顶难弄到的就是消炎的与镇痛的,”周天行说,“连烟土恐怕都比阿司匹林要好买些。”
时宜说:“我有,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与中药混在一道吃。”
天行眉尾惊诧地挑起来:“现在就有?”随即又说:“一会儿有医生来复诊,到时候问一问他,若是没有妨碍就可以。师傅这样的伤势,到底还是西药快些。”
时宜应了一声,用干抹布包着瓦罐的两个耳朵将中药汁子倒出来,又用滤网滤一遍到另一个碗里,放在桌上继续用扇子轻轻扇着。她一抬眼,看见天行面上仍旧带着诧异,开口解释一句:“你放心,都是正规渠道买的。”
“我自然放心,你是去留洋,又不是去做强盗,”天行说,“只是没想到你连这些都备着。”
“二月要从华府走的时候,使团中的人都去药店里头买阿司匹林与盘尼西林,说国内一瓶就要小半根金条,还要有门路才能买到。我想你们都是在枪林弹雨里走的,总归要备上一些,就跟着买了几瓶。”
她宁愿这药永远用不上,过期了积灰去,谁知一回来就是这样的景象。
“这样多的药,港口没有查验?”天行又问。
“外交使团的船,进港就是走个过场,不太查的。”
说话间药凉了些,时宜拿勺子舀起滴了两滴在手背上并不烫手,这才搁下扇子端起碗,“天行哥,我送上去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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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仍旧睡着,时宜将碗搁在床头柜上,轻轻去摇他的手臂。
督军虽降成了虚职的内政巡阅使,但多年军中生活还是将一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头。他人迷糊,动作却不含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拿手钳着碰着自己的手腕,顺势往自己的方向扯,想要把那人掼在床上。
不过他此时体虚,稍一动就泄了力气,半途而废地松了手。人倒是因此清醒了,一睁眼见着时宜一张脸正正对着自己,两手撑在枕头两边。
姑娘被拽的时候没有防备,倾斜着身体眼看着就要砸在病人身上。她记着周生辰肩膀上的伤,情急之下另一只自由的手越过他身体撑在枕头另一边,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架在他身上。
又费劲,又尴尬。
“对不住。”
两个人同时道了歉,三个字重叠在一起。
周生辰咳嗽两声,“吓着你了,这是我睡觉时的坏习惯。”
“不要紧,”时宜将手从枕头上撤开来,装作无事的样子,“药好了。”
她见周生辰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水蹙眉,以为他是同自己一样不爱喝苦药,就哄他:“厨房里头有白糖,喝完我舀一勺给你压苦味。”
“我生病时不爱吃甜的。”周生辰说,压着笑。
他还记得她发烧时爱吃甜食,这话说出来摆明是要揶揄人。时宜不与他计较,盯着他将一碗汁子灌下去,递了手帕过去给他擦嘴。
“睡吗?”
“日日睡着,现在醒了,想同你说会儿话。”周生辰说,眼睛在时宜身上没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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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着枕头,身上穿着鸦青色的棉布睡衣,头发软趴趴地垂在脑门上边,看上去顶天也就二十五六岁光景。时宜心软,把空碗放回床头柜上后坐在床边的一把太师椅上陪他。
“何时回来的?”
“半月前。”
没等周生辰继续问,时宜就继续往下说。这半个月她着实艰难,市政厅、警察局、巡捕房、法领馆、外交厅几个地方来回跑,身体上累便罢了,心里又头悬着一柄剑,真正是五内俱焚。
外交厅为从华府回来的使团办庆功宴会,场面甚大。席间有人议论起官员在上海被刺杀一事,酒酣面热时有知道些内情的摒不住,漏出来一两句说人还活着,被关在法租界里头。
至于是谁策划了刺杀,有说是张作霖,有说是孙逸仙,还有说是不愿见着奉系和南方系联合的直系吴佩孚。
但于时宜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消确定人在法租界便够了。
“我请外交厅同法领馆交涉,请他们再同县警察局沟通,好让我进来找你。”时宜草草略过这几番辗转,结束了这半月心力交瘁的故事。
“是我食言。”
“嗯?”
“说好你回国时在港口接你,到头来却让你为我劳心劳力,不是食言是什么?”
周生辰倾身过去,时宜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忙立起来凑至他身侧。不妨他只是捉住她方才被钳住的手腕,拇指轻轻磨着被捏红的地方。
“我说不是,那便不是食言。”时宜说,脑袋与声音都低低的。
半晌他放开她,姑娘逃也似的坐回太师椅上头,连指尖都是红的。她想说点什么来理顺自己的想法,轻声开口:“这一枪是谁放的,你心中知道吗?”
周生辰摇头,“都有可能。”
直皖打了一场后,皖系渐渐没落下去。吴佩孚的直系声势越来越大,张作霖见着心里不大爽利,于是生出了联合南方与其对抗的心思。
“我来上海,是因为张作霖想与孙先生合作,想叫我做个牵线搭桥的。”
“但我这两年因为日本的缘故,与张大帅生了些不和,因此从督军位置换成了虚职。同孙先生那里在政见上也有相左之处,较从前关系也远了。”
于是周生辰这个过墙梯,等两奉系与南方政府联系上后,变成了一座过完河就能拆的桥。
甚至还有可能是其他人干的,不愿见着奉系与南方政府合作的直系、想要架桥拨火的湘军,又或是其他觉得周生辰阻了前面道路的势力,皆有可能。
“不过这人要开枪时,我看见了。”周生辰说。
“你是故意的?”时宜回过味来,一时间手指尖都发麻,方才被手指擦过去的手腕几乎要烧起来。
“时宜,你看我们在巴黎为了山东吵成那个样子,国内那时候段祺瑞还在同吴佩孚打笔头官司,为了一块地最后还动了干戈。我回国后打了好些年的仗,打来打去发现枪口总是对着自己人,真正叫人心凉。”
“这一枪,是你为退出找的一条路?”
“全是将计就计,只是我看见刺杀者时突然冒出的想法。虽冒险些,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然后呢?”
“从商。现在哪里都需要钱,往后对外打仗了要钱,国内发展要钱,我在哈尔滨时……”
时宜打断他,眼眶开始泛红,指甲掐进肉里:“我问的是若是你真的中枪而亡,然后呢?”
周生辰失语,看着时宜垂下头露出的一段脖颈和微微抽动的肩头。
再开口时他语速很慢,甚至带了哄诱的意味:“十一,你方才说请了各处帮忙才找着我,是不是?”
“嗯……”她勉强应声。
“刺客是何方势力不明,见一个被软禁的前督军绝非易事。你在外交上头确实有功,但不至于你一开口,他们便愿意相帮至如此程度。”
“……”
“你还同他们说了什么?”
时宜肩膀耸起,深深吸了口气,又无声地呼出——“我说,我是周生辰的太太。”
“分别数年,才回国便听闻先生身受重伤不得相见。生离之苦已吃够了,不愿再多受一分,请务必让我去陪他。出得来也好,出不来也好,总归要在一处。”
后面这句话是她同法领馆公使说的,递过去的一封婚书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描金红笺上头,画的是旧时鸾凤。
TBC.
Chapter Text
周生辰想起那日见面时,她穿旗袍披坎肩,脸上着了浓妆,原不是为其他,是为在各双眼睛下面做他的“太太”。
他动了动嘴唇,半个音节刚发出来,时宜突然转身往房门外走。周生辰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听见自己声音里带上几分不安:“你要去哪?”
时宜回过头来:“天行哥在楼下叫呢,医生来了,我去隔壁。”
她不知他方才开小差去了哪里,连楼下的动静也未曾听着。
“你不用回避,”周生辰立时说,轻咳了两声,“你在外人眼中已与我...与我成婚,此时回避反倒不妥。”
言语间天行已领着医生上楼来,时宜迎上去接。她心里头是慌的,不知要如何与他装成夫妻模样。可面上一点看不出来,一副有礼笑容已经挂起来,伸手去和提着药箱的人握手致礼,问候寒暄丝毫不乱。
这医生同上回来的又不是一个,但早被人叮嘱这屋内所以住何人。不过大约没人同他更新过此处最新境况,见着时宜时明显地愣了一会。
“小姐是...?”
“这是我太太,”周生辰在房内说,“医生请进来吧。”
“我刚从华盛顿回国就听说先生病了在法租界休养,因此请公使帮忙将我送进来,能照顾得更妥帖些。”时宜几句话讲得讲究,医生是聪明人,当下便会了意。知道她不是平白就可以拿捏的姑娘,轻易动不得。
“既是周生巡阅使的太太,那必然是无微不至,巡阅使很快便能大好了。”
周生辰早将衬衫解开来露出受伤的肩膀,时宜瞥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又怕叫医生看出不对劲,硬装出坦荡的样子来。
“劳烦太太将巡阅使的胳膊固定好,某好清创。”
前几次这事儿都是周天行做的,今日天行知趣早退回了楼下去,这活儿便落在时宜头上。
“固定?”时宜僵硬着脖子。
“用手按着,或是抓着,都可以。”医生将棉棒用碘伏浸透了,在创口周围打着圈儿涂,没顾上抬头。
周生辰看着时宜手足无措的样子开了口:“不用,你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便好。”又同医生说:“你直接清创,我不会乱动,无需固定。”
医生只得照做,用刀将化脓的地方划开一点,换了新棉签上去按住反复挤压,末了又在周围涂了一遍碘伏。
完了又检查一遍伤口缝线,“先生这两日手臂使劲了?崩开来两处,虚拆了重新缝合。”
是他拽了她的手腕。
“倒不记得使劲,恐怕是梦里头梦见什么好东西,想抓住想得紧了。”他开玩笑。
医生将旧的缝合线剪开来,弯钩状的针拖着新的线扎进皮肉里。周生辰神色如常,看着时宜紧咬的双唇说:“别盯着,这位医生不是华佗,我也不是关二哥,缝线可没有刮骨疗毒那么疼。”
“已经好了,太太不用担心。”医生利落地打了结,用剪刀将线尾剪干净,又从药箱里拿出三日的中药材来,仍旧是苦参黄芩。
手法是西医的手法,药却只有中医的药材。
“医生没有盘尼西林可开吗,是与这些中药犯冲不可同服?”
“不同一时间服用是无碍的,不是某不愿开药,实在是如今消炎药难求......”
“给军官用的,也难求?”时宜追问,话赶话,言语间添了讽刺。
是当真紧俏至此,还是有人不愿叫他痊愈?
医生讷讷,周生辰悠悠插进来:“别叫医生为难,送出去吧。”
*
将医生送走,站在二楼见着人走出弄堂口了,时宜才回身进房间。
周生辰在系衬衫扣子,最后一粒规规整整在下巴下面,“还在生气?”
“我当时若没有十分把握能避开要害,是万万不会尝试的。只是没想到这人装备差劲,连子弹都是上锈的,不然伤口早该好了。
“那医生也只是受人差遣,也只来今日这么一次。你问他,问不出什么来。”
他认真地在解释,略过前边说话时“先生与太太”这一节。
“不是的,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吃消炎药,我带了一些来。”
只是要套一句话,谁成想问着问着自己憋不住了,觉得难受,“我替你委屈。”
“那些被无端捉进巡捕房的革命者才叫委屈,”周生辰摇摇头,“你带了盘尼西林来?”
“嗯,回国时买的。”
“是为我买的?”
“哪有专为人买药的,这样不吉利,”时宜手指在桌上敲三下,“我盼你再不用吃它。”
折腾这半日,清创拆线缝针,哪里有不痛的,四月里头生生出了两身的汗。周生辰吃了药喝了水后精力有些不继,叫天行上来给自己擦了身子后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
从窗户里瞧不到落日,但能见着的一片天已经被染成浅淡的粉色。周生辰侧头,见着姑娘背光坐在床边,余晖铺在背后。
“在看什么?”周生辰轻声问,嗓子里带出来几分病气喑哑。
她猛抬起头,似是没想到他这个时候醒来,匆忙将手里一张纸反扣在膝上起身。那纸飘飘摇摇地落下地,周生辰垂眼一瞥,是婚书。
“我……”姑娘一个字含在嘴里,颊上是窗外晚霞。
“坐在这里罢,那椅子上硬。”周生辰轻拍床沿让她坐下,自己寻了枕头将身子支起来,与她面对着。
她是典型的东方面孔,眉眼浅淡,像张铺于案上的生宣。但抬眼时,便如纸上现出一幅烟雨行舟,泼墨的黑白灰,隽永悠长。
他将她手中捡起的婚书抽出来,展平了细细地看。上头毛笔写的“周生辰”三个字墨迹淡了些,是他当年从杨邵手中接过来便写上的。一旁的“时宜”二字是黑亮饱满的簇新墨色,字迹与他倒有八九分相似。
“我当初将这婚书交予你时,没有存什么私心。”周生辰说,他没有抬头,眼睛落在朱纸周围的描金花纹上。
“给你一张船票,是想叫你出去见天地。这一张纸给你带着出去,也是想叫你定心,总有退路。那时我想你见着天高地阔,遇着佳缘良人,不必囿于国内一处。回来也可,不回来也可。”
时宜的手在棉布床单上收紧,她不知他当初是这样的心思,只以为他一张婚书、一封短笺,是盼她早归。
“你是不想我回来?”她嗓子发紧,声音像没擦松香的琴弓来回碾二胡的弦。
“也不是,”周生辰哂然一笑,“我说了,那时没存私心,只是想让你能为自己做一回主。”
“多谢你……”她不知如何应答,眼睛里又蓄了眼泪。不知自己怎么每每与他讲话,总是要哭。
周生辰伸出手去托起她的下巴,指腹截断她滚落的泪,“可如今我有私心了。”
“我怕你在外边见着故土山河动荡,见着同胞兵戈相向,见着…良人情投意合,就真的生出不愿归家的心思。于是巴黎一面急急想要送你戒指,后来又打了那些电话到纽约的公寓……这皆是我的私心,着实算不得磊落。”
时宜将脸埋进他掌心,在温暖的黑暗里笑起来:“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不再归家的心思,从未。”
姑娘的发丝微动,他的嘴唇轻轻贴上她顶心乌发。
而她以为是他用另一只手拨弄自己束发的缎带,于是安静地没有动一下。
“走吧,下楼看看有什么吃的,我饿了。”周生辰捉起她的手,嘴角藏起一个只他一人知晓的亲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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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藏着一点笑容,捉着时宜的手下楼梯。这弄堂建得早,楼梯都是水门汀直接浇的,一级一级又高又陡,上楼像登山,下楼像进矿。
好在盘尼西林药效快,午间吃了一次,到了下晚周生辰就觉得好了些,手臂和腿都回了点力气。但他仍牵着时宜没松开,另一只手搭在楼梯上竖的竹扶手上往下。
“你慢些。”扶手不稳,时宜跟在后面看着忍不住担忧,将握着的手收得更紧了,指头扣进他的指缝里。
“哪里就这样娇弱了。”
“是谁在巴黎的时候被学生拿石子砸得破了皮,擦个酒精还喊疼的。”时宜好笑地晃一晃他手臂,脚跟着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擦破油皮说着疼,如今被刀剖针缝倒一声不吭。时宜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真的遇上事情了反倒不一定讲,只管自己受着。将好的面皮冲着亲近的人,一身的淋漓的血肉对着外头。
她想到此处就心里头泛酸,但也知道同他提了这人也未必听。好在如今她是个能勉强立在他身边的人,往后再有什么事情,陪着便是。
周天行住的是一楼卧房,他原本在自己房中看前两周的报纸,听见客厅里有响动便起身查看。他一开房门,见着周生辰与时宜站在客厅里。
天行目光落在两人相扣的手上只一瞬,跟着脸上露出了然的样子。他对时宜说:“你才来时候在门前那神情动作我就猜是以师傅的内眷名义来的,只是没想到是假戏真做了。”
时宜被讲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还在周生辰的手里边握着,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便也随他去了。
“婚书手续齐备,是真戏真做。”周生辰应了一句,说完替时宜将吃饭椅子拉出来让她坐下。
天行听罢笑得开怀,“那便等着吃师傅的喜酒了。”
周生辰眼睛一瞥窗户,花窗玻璃外边有隐隐绰绰的人影走动,他提高了声音:“我与时宜已成婚六年,哪里来的酒宴给你们吃。”
周天行立时噤声,踮脚走向窗边将窗门拉开一道细缝,却没见着半分人影。
少时前院守门的警察盘问声起,那人回答了什么三人在屋内听不清楚。周生辰侧耳,听着警察放行后脚步声走至正门处,未等那人抬手叩响木板便将门拉开。
门前立着一位着布衣的妇人,天行在后头认出来是每隔几日来送餐的嬢嬢,快步走过去将她手里的篮子接过来,“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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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后三人舒了一口气,天行压着声音说:“再这样下去神经迟早要出毛病来,我都已经开始草木皆兵了。”
“先做饭。”周生辰将篮子上头盖的布解开来,铁盒装的菜肉馄饨有三盒,上边叠着几盘熟菜。另外还有一打粗面馒头用纸包着塞在一边,配了一罐江苏产的甜口酱菜。
“送餐的三日来一次,这个天气还不热,菜放在外头两三天坏不了都还能吃,”天行对时宜皆是,“都是这样热一热可以吃的,不用自己开火。”
“报纸也会送?”时宜问,指着客厅小桌上天行方才带出来的报纸。
“昨日是第一次送,”天行说,“大约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太多外头的消息。”
他说完便拿了一盒生馄饨往厨房里走,将秸秆塞进灶膛里,擦燃火柴后扔进去,然后等着添柴。
周生辰拿了报纸坐在饭桌前面,时宜挪了位子到他身边,两人就着一份看起来。
“委屈你。”
他指的不是同看一份报纸这事。
时宜头没抬,盯着二版上头荣氏面粉厂增产的消息,“你想要从商,是见着江南这些人做生意想起来的?”
“不完全是。”周生辰说,但没就着这正事谈下去,又将话题拐回去:“婚书上头日期写的就是一九一六。”
没有成婚六年才办婚礼的事情。
时宜这才转过脸:“用不着为这些分神。”她想着面粉厂的新闻,真没有想一星半点成婚的事情,回了这么一句后又将脸埋进报纸里,仔细看着荣氏兄弟扩厂增产的经过。
周生辰索性将报纸推过去,自己捏起时宜放在膝上的左手,将她无名指上头的戒指褪下来。
“做什么?”时宜由着他,轻声问了一句没得到回应也没追问,将报纸翻到三版去看得入神。
天行将馄饨端上桌,烫得边用手指头捏住耳垂边跺脚:“凉一点再吃。”
周生辰拖了一碗到面前,拿纸板当扇子扇了一阵,摸着碗边不烫了才停下。他从时宜手里头抽走报纸,将碗推过去:“我拿馄饨换你报纸。”
“啊呀,”时宜回过神来懊恼地叫了一声,冲着天行歉然地笑一笑,“我应当给你打下手的,见着报纸便忘记了。”
“无事,你赶紧吃,师傅替你扇了半天呢。”
“南方的馄饨这样大,我吃不了这么多,”时宜一看碗里,八个菜肉馄饨塞得满满当当,转头向周生辰求助,“你替我吃两个好不好?”
像是寻常夫妻。
这般相似,只是因为此间诸多不寻常之处他们未曾提起。诸如为何派人枪杀又派人医治,医治为何不用西药只是用中药拖延;为何当下物资不甚宽裕,给他们送的餐食从不曾短缺;又为何将他拘禁于此派人看守,是为不让他出去还是不让人进来。
周生辰做事从来果决,此一节思虑不通后便未想再深究。上海各方势力缠绕盘根错节,他与其在旁人地盘上横插一脚,不如斩断让他陷于如此境地这些军政身份,回到哈尔滨去再展羽翼。
一双筷子夹着一个馄饨放进他面前碗中,过一阵又夹来一个。
“吃饭时想事情,伤胃。”时宜说,不问他突然间锁紧的眉头是为何事,只是催着他将馄饨吃完。
*
晚间时分时宜就着半瓶热水擦洗好,才换上睡衣便听见周生辰在房门前叫她名字。
“稍等。”她将领口拢好,用缎带重新将头发束起来,这才打开门。
男人显见着还未洗漱,穿着白衬衣与黑西裤立在门旁,两只手垂下来贴着裤缝,像在军营里头站军姿的样子。
“怎么了,是哪里又不舒服?”
周生辰摇头,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晚间时从姑娘手指上褪下的戒指,“旁人若是见着你佩着戒指我却没有,不免生疑,不如就摘了。”
时宜接过来,刚要转身放进去,却被拉着手腕轻轻带进怀里。
他们拥抱在哈尔滨的救济所、在北京的四合院、在巴黎的车站站台。
如今在五月上海老旧的弄堂民房中。
离别、重逢、离别、重逢。
“十一,我们一道回哈尔滨去。”
“好,我们一道。”
狼烟烽火别离乱,幸我与君非参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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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时报》六月初登了一则报道,讲原黑龙江省督军、现任东三省内政巡阅使周生辰决定辞去北洋军内一干职务,由上海返回哈尔滨。
豆腐干新闻后头附着周生巡阅使亲手写的辞呈,写在枪伤后自觉精力不济难以继续担任要职,决意退出军政两界,回哈尔滨去修生养息,专心慈善。
这辞呈不递给民国政府,不递给张作霖,偏偏递给报社大张旗鼓地刊登出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其中另有文章,一些觉得周生辰是不满职务明升暗降,以辞呈“逼宫”,好为自己谋求上位前程;一些觉得他是在遭遇暗杀捡回一条命后不愿再涉南北政府之间的一汪浑水,敲锣打鼓地退出是为了明哲保身,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辞呈刊载之后,在上海滩被讨论了两天也就渐渐没了水花。十里洋场日日热闹繁华,这北方前督军的一点失意,远不如黄金荣强取豪夺当红明星露兰春来得吸引人。
但在黑龙江,这事儿就像汛期时松花江的水,一波接一波往岸上涌。先是《哈尔滨日报》连着三天的第二版人物故事都是周生辰,从他在哈尔滨任驻军司令开始,到后头升任省督军,这期间五六年光景做的事情诸如治凌汛、理军政、保和会、促工业,从前往后像年表一样都列出来。
后来是长风堂又出面,认了背后支持运作的堂主就是周生辰,将堂内多年在北方各地捐的学校、医馆都列出来,铅字密密麻麻像聚在一起的蚂蚁。
上边人政界宦海浮沉、军界争权夺利的,其实老百姓并不关心。但长风堂这些年实打实做了事情,没钱治病的在慈善医馆里捡了条命回来,吃不上饭的靠救济所施粥混上两口才能继续找活做。
加上前两年学生游行被租界巡捕抓进牢里去,放出来后长风堂给他们家中补贴了几块银元。数虽然不多,但表明了堂内的态度,是与租界里头这些侵略者不是在一边的。
黑龙江在民国版图最北,张作霖这些年又始终“自治”,将关外人的豪爽血性保留得十足十。平时稍有看不顺眼便容易起摩擦,闹得市政厅与驻军都头疼不已。唯有长风堂,神奇地在工人、农民与进步学生中间都有不错的声名。
于是坊间都炸了锅,原来这周生辰辞呈里写的“专心慈善”并不是场面话一句——人家是堂主,不为名利默不作声地干了这么些年,还得在军政、南北之间不断斡旋,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如今终于卸了担子下来专心在堂子里掌事,别的地方不提,在黑龙江是绝没有人有二话的。
*
报纸二版的主角此时坐在从天津开往奉天的火车上。一八年直皖打起来的时候,为防止奉系出兵支援,皖系将南边往北边走的铁路线故意炸了。
这几年国库又空虚,杂事又甚多,铁路线修得七七八八,但上海往东三省去的直通铁路还是没恢复几条。于是周生辰一行人只得先从上海坐车到天津,再由天津乘火车往奉天府去。
他的辞呈一刊出来,街头巷尾就传了个遍。无论下令击杀他的是谁,北京政府都不得不同意让他从北洋军里脱身出去。
无官一身轻,南北政府或是地方军阀都没有再押着一个庶人的道理。因此第二个礼拜弄堂里看守的警察就撤了,连个影儿都没留下。
“如果人是张作霖派的呢,此行再去奉天府不是自投罗网?”时宜仍旧担心,枪手一日不揪出来是谁,便一日不能排除隐患。
“我如今非官非爵,若当初真是他,此刻也没有立场再动手,”周生辰倒不担心这个,叫了列车员拿一杯常温的橙汁来给她,“歇一会儿,还有一个钟头才到呢。”
“做坏事也要‘立场’,”时宜撇嘴,“真是古往今来皆如此,弑君夺位便是弑君夺位,叫出个‘清君侧’的名头来,也不知是骗谁。”
“我虽辞了军职,但与他总归还是要有交代,不然往后在黑龙江建厂做工多有不便。”周生辰缓声道。
时宜低头抿嘴,只管吸面前的橙汁,半晌闷闷地回一句:“我知道的。”
当年漼征意图将她送给张作霖,此时让她再见确实令人不快,周生辰懂得:“你若是不愿见便在饭店里住着歇息,等我与他谈完后去接你一道乘火车再回哈尔滨去。”
“也这么些年了,往后总归还是有可能见着的,”时宜摇摇头,“我同你一起去。”
“你只需记着是我太太,别的不要再想。”周生辰贴上她的耳朵说。
太太太太,这一路说了数遍。弄堂口的宋嬢嬢问他这位小姐是谁,他讲是我的太太;火车站上列车员检票问还有一张票是谁的,他讲是我太太的。时宜跟着听了数遍,耳朵非但没有起茧子,反而每听见一回心跳就要快一回。
*
到了奉天府,他们住在满洲里饭店。周生辰不欲多留,只定了一晚上两间房,与张作霖吃一顿饭面子上过去了,就准备再启程。
这一顿饭订在宝发园,点的菜中仍旧有那一道溜黄菜。周生辰连薄礼也未备,只一件牛皮纸信封,里头一张宣纸上写的是将来建厂生产后交予奉天府的税负比例。
中午时分张作霖带着亲卫来了,周生辰迎上去,一来一往嘘寒问暖数回,叫不知内情的外人看上去只觉得其乐融融,没一丝嫌隙。时宜立在他身后,听着张大帅问:“这位佳人为谁?”
周生辰往后撤了半步与她并肩,“是家中内眷。”
张作霖一听,浅浅“哦”了一句便没有了下文,眼风没多停留,不甚在意的样子。
一顿饭在张大帅拆了信封后吃得宾主尽欢,那溜黄菜最后一点儿也被他扫进盘子里就着馒头吃了个干净。
时宜看着圆盘桌面,看着玻璃酒杯,在膝盖上握紧的双手慢慢舒展开来,继而抬起头来与穿着军装的一方军阀对视。
“周生太太弱质纤细,想必是见不惯我等军中草莽吃相。”张作霖瞧着她的目光,调侃一句。
时宜展颜:“先生与我做东,能合张大帅口味再好不过。”
他已认不出我,她想。直至此刻,心头一把陈年旧锁才当啷落地,随后连着金丝樊笼碎成齑粉飘摇而去。
没了旧时衣裳,没了粉面朱钗,没了嗫嚅怯懦和满腔不甘。他与我四目相对时,见着的是我,又非我。
TBC.
好了回哈尔滨搞事业去,周生家民国时期制造业发家石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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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连着登周生辰这些年的种种事迹,炒得沸沸扬扬。但事主本人回哈尔滨时甚是低调,穿着粗布寻常衣裳坐火车的普通车厢,出中央车站后叫了马车,送周天行去旅馆,再载他与时宜回日租界里的公寓。
“天行哥不回军营去?”时宜问。
“他跟着我,也不在军中了,”周生辰说,停一停又开口,“其实跟着我没什么好处,这些年大家都受了不少苦累。”
时宜将手塞进他掌心里:“愿意跟着的为的都不是自己,我们都是甘心受苦,只盼着有一日能让后人吃到点甜头。”
他们没打算在公寓里久住,往后要做生意,在公寓里要见人会客总是不方便。况且房子在日租界里头,地方也微妙,忌讳的人更多些。
在奉天府回来前周生辰提前知会了房牙子,隐了自己的身份,只说与太太从国外回来,想在哈尔滨近郊寻一处宽敞适宜的地方住,最好是洋房,实在没有再找中式庭院。
八月里正是暑热最盛的时候,太阳和热气冲走了公寓里旧年潮湿的气息,空气里头浮灰飘飘扬扬的。时宜在楼上整理旧年留下的东西,挑拣出还可用的装在箱子里随时准备带走。
周生辰一抬腕,是中午十二点钟。与房牙子约的是下午两点,他抬脚上楼,预备叫时宜出去吃个午饭,将好凑上时间去看房子。
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见着客厅里姑娘立着,没在忙碌,手里头也没拿东西。
“怎么了?”
姑娘让开一点身子,露出被挡住的一张矮几。
他才想起自己在此处拨电话到纽约去,用手在案上写她的名字。原本这地方是没人来的,他就没想着要擦掉,每通一次电话便拿手描一遍。旁的地方都落了灰,唯独“时宜”两个字干干净净。
谁料想今日名字的主人归家,撞上这么一个赤条条的秘密。
他走上去从后面揽住她,垂眼时见着姑娘耳垂微红。周生辰手贴在她腰际,轻声开口:“那时候……情难自禁,可见相思一事,的确磨人。”
怀中的姑娘未动,软软地贴在他前胸,头靠着他脸颊。夏天炎热,她额前碎发都汗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前额。
他没忍住,拂开头发去亲她的额角。
“不是说要看房子。”时宜低声说,有点不自在,但又不愿逃。
“先去吃饭罢,街角的馄饨店还开着。”周生辰笑着松开她,又去牵她的手。
汗湿的手掌交握在一起,两人顶着日头出了公寓往街角走,时宜忽地说:“那日在民房里你说错了。”
“什么?”
“那时候是五年十个月,未满六年,”她另一只手挽上他胳膊,“到这一个月,才刚刚好六年。”
*
房牙子入行多年,哈尔滨的大小宅子无论是中式的西式的,乃至日式俄式,在售的在赁何等面积何样形状,都在心里有一本谱。
但从未见过如今日这般挑剔的两人。
两点钟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近郊本身也偏,这会儿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牙子头上的汗顺着脸滑到下巴滴在地上,像下雨。
但他也不敢抱怨,眼前两人虽着普通衣裳,但看气质总不像普通人,且赁房子只看样子不问价钱,他无论如何都要殷勤伺候。
“洋房花园敞亮,一楼层高比上一套要高三十公分,先生太太会客或办舞会酒会都方便。门前马路都是近年才修的,走马车走轿车都稳,贵客们来去也不颠簸。”
时宜站在挑高的一楼环顾,斟酌着还是摇头:“独幢会客还是不便,楼上时卧室,和楼下总难分开。”
“要分得这样分明,便只好中式了,只是先生先头说最好不要中式庭院,这……”房牙子为难。
“此处中式多为前清老宅,不住也罢。”周生辰说。他怕她住着古旧地方,勾起往日旧伤。
“无妨的,”时宜明白,弯了眼睛对他说,“宅子都是死物,人却是活的。”
“当真?”周生辰怕她逞强。
“自然当真。”时宜晃他手臂,小姑娘样的,像在要一颗糖吃。
*
最后定的一处房子是傅家甸里的老宅,前主人是光绪年间的一位五品武官,后来打仗时战死了,朝廷为抚恤将家属都迁至关内养着,这宅子便空到现在。好在朝廷定时派人来检阅修缮,因此里外都还算新,里头的小花园也保养得甚好,简单添置一下便可居住会客。
房牙子签了租赁契书拿了佣金欢天喜地地去了。顾客给得多了些,他是上道的,明白多出来的这点钱是封口用的,于是将嘴巴一缝谁也不说。
“他说出去也无妨,这地方总归是要叫人知道的。”时宜说,仰着脸坐在卧室的沙发里看周生辰将房内的电线接上。
“好了,试试看台灯亮不亮。”周生辰拍拍身上的灰转头说。
滋啦一声,灯泡里的钨丝开始发红。
“通啦。”时宜说完便将开关又关上,如今民用电金贵,能用的实在有限,不能浪费在青天白日里头。
周生辰走过去同时宜挤在一处沙发里,手搭在后头沙发背上:
“再清净两日吧,若是都知道了,再想这样安静坐着大约也不能了。”
时宜应了,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她将头靠在周生辰的肩膀上,拿着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后头没在意手一滑,扇子从手里跌下去。眼瞧着竹骨要碰着地面,周生辰下意识要去接,探身往前时手臂横过时宜面前。
差了一步,竹骨还是跌在地上。
周生辰却没收回手。
他一只手从沙发背上滑下来揽住姑娘的肩头,另一只横在她面前的手臂圈住她的腰。离得这样近,他能闻到从她衣服立领里散出来的皂角香味。
他用鼻尖蹭过她的脖颈,然后一路往上,直至与她鼻尖相碰才停下。
外头花园里高树上知了原本在没完没了地叫,不知怎么突然一齐停下了。
时宜的手无处安放,闭着眼睛攀上他胸前的口袋,如同找着稻草样地揪住。这房间里热得很,热得连呼吸都发烫。
“放松。”周生辰开口,手指捋过她的脊背。
她连脚趾尖都是麻的,哪里放松得下来。只听周生辰轻叹了一声,手臂一用力,她还未及反应就已经坐在他双腿上了。
“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时宜低低应了一声,她环住周生辰的脖子,犹豫片刻后,低头去吻他的面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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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的嘴唇贴在周生辰的侧脸,男人面颊上细小的绒毛被压在唇下轻轻地蹭。他的手在姑娘的腰上收紧,使了力气将她往腿上压。
他病了这两月清减不少,膝盖上的骨头隐隐凸出来,硌得姑娘有些痛。她忍不住扭腰,想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他怀里。
“别动。”他说,带着点喘。
时宜真就不敢再动,头埋进他的脖子,觉得自己被泡在一汪热腾腾的水中。
半晌他将她放下来,捉着她的手指又亲了两下,“略收拾一下,等太阳落山了我们出去走走,你也许久没有在哈尔滨了,瞧瞧有什么变化。”
时宜点头,想去将箱子里常穿的衣服拿出来挂上,要走时发觉手指头还被他牵着,不由得轻笑。
“还收不收拾?”她问他。
周生辰也不点头,也不摇头,起身后手上一使劲又将时宜拉回来拥进怀里。又抱了一阵,这才松开来。
“收拾的。”他说。
时宜在纽约公寓楼下见过热恋的情侣道别,旁若无人地在楼梯间里拥抱接吻,手从上滑到下,又从下抚到上,来回数遍才分开。她每每都是“非礼勿视”地经过,心里却感叹怎么就到如此黏人的程度,两个人像要变成连体的胎儿,一刻都不愿将自己从对方身上摘下来。
但今日她切身体会,突然也就明白了几分其中滋味。
情难自抑,大约便是如此。
周生辰出了房门,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茶壶,里头是刚沏的白茶。茶叶是在行李箱里临时翻出来的,茶具是宅子里本身留着的。他壶烫好,将茶叶放进去过一遍滚水,盖上壶盖蒸了一会倒掉,再加新的滚水进去。
他做这事是为了静心,好将身子里翻腾的血气压下去。另外也确实是渴了,心里鼓噪时,汗也比寻常流得多些。
时宜捏着瓷杯子在手里,茶雾钻进鼻子里,她闻着却觉得是方才周生辰衬衣上的味道。木质的,像松树。
“怎么盯着我?”他见姑娘目不转睛,笑问一句。
时宜抿一口茶,用杯子挡住眼睛,刻意地,“去哪里走走?”
周生辰也啜一口,“就在附近看看,市里头往后有得是机会去。”
往后若有应酬,十有八九是在道内或租界区。虽然避无可避,但在可控时间里能往后推一日,也就推一日吧。
他实在珍重与她这般无人旁观的相处时光,多一刻,便好一刻。
*
时宜在哈尔滨几年,都没有机会将城里仔细逛过一回,近郊更是只有在当年赴京前与萧晏来找元武初时来过。
路倒是新铺了,不是原先的黄土地面,柏油实实地压了一层,踩在上面还能闻到白日里被太阳光蒸出的奇怪气味。
“俄国人三年前想在此处造厂,就先将路修了。后来他们家里头开始革命,造厂的事情就搁置了。”周生辰牵着她,边走边说。
他讲的是一八年十月俄国内部的一场事变,后来列宁上台,沙俄改成了苏俄。到了今年又与周边的南斯拉夫、白俄协谈,说是想成立联邦。
国内好些人受这场远东十月革命的影响,觉得这条路于民国来说,比帝制与共和要来得更有效果。苏俄见势也抛来了橄榄枝,免了《辛丑条约》里民国对沙俄的赔款,又派来各类专家到东三省、广东等地,想与政府合作。
“俄国人如何?”时宜问,往后若是生意场上行走,单说在哈尔滨,苏俄与日本是两个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对象。
“只能说比日本好些,但也不能依仗,”周生辰说,看进夜色里边,“我们如今仍旧是鱼肉,若再不能自己将自己扶起来,还一味想着要靠旁人,只会被剐得更惨。”
说出来只是轻飘飘一句“靠自己”,这其中千辛万苦,只有亲历的人才知道。杨济川、范旭东、荣德生,哪个不是在夹缝中求存,吊着一口气生生将产业从租界的围剿中拔出来。
除却各国的干涉,还有本土的势力勾结,要做烟土,要做贩私,要做赌场。这样的生意一本万利,又能讨好各方。于是也形成自己的帮派,瞧不上做实业的,处处挤占地盘,跟着军阀一起盘剥。
时宜知道上海青帮为贩烟土打压港口丝织品进出口贸易的事情,也听说过地方军阀向工厂收诸如“排气税”、“占地税”这样离谱的事情,只觉得国内如今境况,比外交场上的弱肉强食还要让人意气难平。
“都是同胞,何至于此。”她说,愤愤难平。
“都是积年顽疾,现在只好奋力澄清,以使后人得福。若数十数百年后这土地上还是如此,那全部责任便是在我们身上了。”
*
两人边说边沿着街信步往前,两边店铺大多是空的,有开出商店的此刻也已经都歇业了。一整排的黑暗中只有一处门面亮着,煤油灯悬在门口,隐约照着布幡上头是“相馆”两个字。
“拍过照吗?”他问。
“入学时拍过一次。”
一批新生被拉至礼堂里头,轮流在白色板子前边坐着,还没坐安稳就被催着说好了,让下一个人继续。
时宜被镁光灯照得发懵,拿到一寸小照时果然上头的女孩子微瞪着双眼,嘴巴也没有合拢,看上去傻兮兮的样子,一看就是初来乍到。
“我也只在换制服时拍过一两次。”周生辰说。
时宜想起在金山港时用一美元买来的包过油饼的报纸,上头印的周生辰的一张相片,便是穿着北洋军装的肖像照。
“改日我们来拍吧,穿自己的衣裳。”时宜说。
“现在就可以拍。”周生辰说,不等时宜回答便揽着她往店里走去。
老板躺在椅子上,显是没想着这个光景还有客人来,面上盖着一张报纸睡得正沉。
“劳驾,我们拍照。”周生辰用手指轻叩柜台。
老板被叩醒,但人还是迷糊,模糊地看着面前有两个人影,条件反射地问:“拍单人还是拍合照?”
“合照吧,一张。”
时宜拽了拽周生辰的袖子,小声说:“我穿得随意,要不明日,或是我回去换身衣裳。”
拍照该穿洋装或旗袍的,显得正式。而她只穿了一件衬衫,下头是一件卡其色的棉布长裙。
“无事,”周生辰将她微微翘起的一边头发抚平,“拍好只放在家里头,不给旁人看。”
不为给外头人看,拍照片又做什么用。不过时宜由着他,自己心里头不知为何也是松快愉悦的。
照相的地方挂着数种不同样式的背景纸,时宜挑了浅咖的纯色,拍出来干净。老板指挥着她坐在扶手椅里头,让男人立在一旁,手搭在她肩膀上。
周生辰原本依言摆好动作,见着时宜的白衬衫,又改了主意。
“我们坐在一起拍吧。”他弯下腰对她说。
她不解,但仍旧点头。
“劳烦拖一条长条凳,我们都坐着拍。”他比了个抱歉的手势,对着钻在相机后头的老板扬声说。
镁光灯一闪,一绺青烟窜上来。
“半月后来拿成片。”老板收了家伙,将两人送出门后熄了煤油灯,是准备打烊专心睡觉去了。
出了照相馆,时宜眼前仍旧停着刺眼的白色,忍不住虚了眼睛。周生辰察觉,走到她面前停住,微微蹲身说:“你闭一会儿眼睛,我来背你。”
她小声地说谢谢后伏身上去,手搭上他肩膀,身子随着他的脚步一颠一颠。
“方才为何要并排坐着照相?”她被晃得有些困倦,含糊着问。
“等我们以后都不在了,这一张照便可用在墓碑上。”
还未曾同衾,他便思及百年之后同穴。
“也好。”时宜说。他们已都见过生死,明白此为人间常事,无需避讳。
北方夏夜凉爽,风吹过街上重叠的两人。时宜趴在周生辰的背上,就这么睡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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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睡得无知无觉,身子不免就要往下滑,原本环着他脖子的手也松了开来。周生辰走一段便要停下来,轻轻将她往上托一托,再继续往住处走。他听着背上姑娘均匀的呼吸声,这一路倒也没觉得很累。
夏夜虽凉爽,可房内的窗户尚未来得及配纱窗,若是一直开着,怕夜里有蚊虫进来叮咬。他将姑娘轻轻放在床上后关了卧房门窗,将毯子抻开来盖在她身上。
时宜发出一声轻微的嘟哝,翻了个身将毯子掀了,手枕在头边又安静下来。没过一会儿又翻身过来,两道眉毛拧在一起,不大安稳的样子。
她教养一向极好,即便是睡也总是安静无声的样子。今夜这样,显见得是热得狠了——衬衫与裙子都是棉质的,穿着在身上睡觉,任谁都要觉得热。
周生辰探手过去将她衬衫纽扣解开,可领口扣子往下松两颗,里边的洋纱背心的系带就露了出来。他思忖再三还是收回手,也不愿意叫醒她,最终在床边圈椅上坐下,拿了搁在沙发上的绢扇替她一下一下地扇。
半夜里姑娘醒过来,睁眼在黑暗中瞧了半晌,见着周生辰在床边给自己打着扇子。
“周生辰。”她叫他。
“还是热吗?”
“不热。”她支起身子,将他手里的扇子夺过来,摸着他一手的汗。
电灯开开来,她才看清楚他身上衬衫被汗浸透了,隐约勾出来胸前肌肉的形状。她别开眼睛,“我去开窗。”
“有蚊子要进来咬人。”周生辰说。
“无非就是几个包,你这样不停地替我扇扇子,我舍不得。”
窗户敞开,房门也掩了一条缝,凉气慢慢地渗进来,屋子里果然不似方才闷热。时宜走了困,索性到角落箱子旁蹲身下去,借着光从地下翻出来一个信封,里边是一张照片。她抽出来递给周生辰:“我想起来,除开在纽约入学时,还拍过这样一张照。”
是一七年俄租界工人罢工时,那个叫凤俏的记者帮她照的。
“你同我讲过去看罢工游行,没想到还有照片。”周生辰看着相片里少女圆润的侧脸与发亮的眼睛,有些移不开眼。
他与她认识的年岁不算短,可论起相处的时光,又着实算不上长。她一路来的经历成长,不经细想倒罢了,若要深究起来,他几乎全都错过。
“那时候不好意思拿给你瞧,后来…后来没什么机会,也就忘记了。”她说,示意他看照片的背面,角落龙飞凤舞的“看自由”三个字,依旧墨色鲜明。
“那时候我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觉得震撼,觉得几千年的枷锁终于能被冲破,百姓都能在街上呼喊出自己的诉求,是社会之幸事。可没想到五六年过去了,街上呼号的依旧在呼号,上头依旧是这幅不死不活的样子,只管自己。”
她如今明白过来,当年自己看到的以为是“自由”的东西,不过是在重压下爆发的愤怒挣扎。镣铐依旧在手脚上拴着,只是那时候没察觉罢了。
周生辰将照片放下,视线所及处是姑娘稚气消退的一张脸,圆润的线条被打磨得平直,透出十分的韧劲出来。
重逢至今,他与她头颈相交耳鬓厮磨数回,虽回回情难自抑,可唯有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那个从奉天府被接回来的小姑娘,是真正长大了。
“明日我们一起去长风堂。”他说,熄了电灯,在床的另一侧和衣而卧。
*
时宜去过长风堂设下的医馆与救济所,还在长风女校做过一阵子的国文教师。可“长风堂”本身于她却像志怪传奇里那本摸不着的武林秘籍,只闻其声却不见其形。
“我以前觉得长风堂大概同天上的太虚宫是一样的,占个名头做事,真要找是如何都找不着的。”时宜边走边同周生辰小声地讲。
男人一捏她手指,“你如今握着的是堂主的手,还觉得像神话故事?”
“说不上来,”时宜笑着,“万一你哪一天成了白胡子的老仙人。”
“仙人就仙人,为何还加个‘老’字。我只大你十岁,在仙人里头这点差距也算不得什么,我若是老仙人,那你就是老仙妻。”
两人正说着就走到一处小洋房前,周生辰停住脚步:“到了。”
与他们所赁下的宅院,步行不过一刻钟光景。
早有人从宅内迎出来,“周生先生、太太,里头人已经齐了。”
周生辰牵着时宜的手往里头走,到了一楼会客厅时,果见十来个人已经坐在长条桌前,上首两个位置空着,是留给他们的。
“你若觉得拘束就到后头的房间里,那里有小窗与喇叭,能听见我们在厅中讲话。”他低头对时宜说。
“无事,我与你一道。”
他听罢这才同众人点头致礼,上前拉开椅子叫时宜落座,自己跟着坐下。堂中甚少有人员这样齐整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散在黑龙江各处。这次是因着周生辰在上海失联数月终于现身,这才聚集于此。
时宜原先以为他讲要投身实业,是要白手起家的意思。可听着席间众人商议,明白过来长风堂这些年已渗进北方不少产业,轻工如棉纱、皮革、米面粮油,重工如冶金、航运,有些是将人派到工厂里去,有些是资金入了股,明着暗着与国外的资本较劲拉扯。
围坐桌前的这些人,便是堂中在各项实业里头能说得上话的人。
皆是落难之时得长风相助,待自己的景况稍有转圜,心中一腔许国热血让他们纷纷开始走上兼济天下之路。
此路坎坷,但总归走上去再做计较。
“谢云呢?”周生辰问。
“谢主编在印刷厂里,明日要在《晚报》上登您已回到哈尔滨的消息,他在车间盯着报纸印刷。”有人立刻答。
时宜心里惊异,认识谢云时他还是在《哈尔滨日报》中做撰稿记者,如今竟成了新兴报纸的主编,还是长风堂的一员。
“当年‘五四’后喉舌大报都被政府接管,刊出来的东西要经几道审核。他便从《日报》出来想做独立新闻,后头堂中知晓,出资办了《晚报》聘他做主编。替你拍那一张照片的摄影记者也在,往后若有时间可以再见。”周生辰虽听着众人讨论,还是留着几分神在时宜身上,见她面露讶异之色,立刻便同她解释。
一场会从早晨开到午间才散,众人告辞离席时周生辰轻叩桌面:
“还有一事,诸君今日都见过我太太时宜,在此处无论如何称呼皆可随意。但出了这一处宅子,若日后再见着,还望诸位不要与人明说她的身份,只叫本名或‘时小姐’便可。”
这是仍旧防着,怕有莫测的势力将她的脸孔与“周生辰的太太”对上了号,给她招来麻烦危险。
等到众人散了,周生辰便也带着时宜离开,边走边同她讲话:“这一片非各国租界,做事掣肘少,比道里区里方便许多。赁的房子离这处近也不单是为往来便捷,而是之后若是横生事端,两处都兼顾着也不难。”
他心思缜密如此,从前行军打仗时是运筹帷幄惯了,如今更是要步步为营。这样的人心有九窍活着甚累,时宜不忍,攀上他的臂膀:“国事重要,旁的暂不用多想。”
“国事家事都重要。”他转头来神色郑重地说一句,替她扶正髻上发簪。
行至住所前院时,时宜从袋中拿出钥匙要开门,却被周生辰伸手拦住。
“不回去?”她问。
“不想现在回,”他说,“明日《晚报》一发,往后想再如此与你在街上晃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正是正午,该是烈日当空的时候,却不知被那里飘来的乌云遮住日光,将一条长街都变得灰蒙蒙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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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邮差送了封信至住处,信封是硬挺纸浆糊的,邮戳盖的是北京,收件人用油墨印着“时宜”二字。
信从北京外交部寄出来,里头装着一封公函。函上聘时宜做外交部翻译员,请她择机赴京报道。
直奉借着山东交割问题打了一场,曹锟不受待见下了台,议会商议之后将从商数年的前总统黎元洪票选了回来。黎总统上台后重新建自己的班子,委任刚从英国回来的顾维钧做了外交总长。
这一封公函便是顾维钧命人寄的,国内参加过巴黎、华盛顿两次会议的使节寥寥,回国之后历经宦海浮沉散得七零八落。顾总长甫一上任便给这些公使翻译寄了公函,盼他们能够都回部里任职,以使民国对外交涉时添几分老练。
如今国内于外交方面着实萎靡,的确是正需要人的时候。可外交部在北京,她一旦赴任,就免不了又要与周生辰两地两隔。哈尔滨入京如今火车班次多了些,说起来是比从前便捷,可要想时时相见仍旧不能够。
时宜捏着信封出神时院门被叩响,她回过神来,将公函反扣着收进抽屉里头。
敲门的是周天行,手中拎着一个纸袋。
“你们那里都结束了?”时宜将他让进屋内。
“算是吧,”天行说,“晚上还有一场酒会。”
这几日堂内在安排长风棉纱厂招工之事,周生辰夜间就直接宿在堂内卧房,未曾归家。
这厂之前是日本人出资办的,后来工人罢工数次压不下来,利润又不甚丰厚便被弃了。周生辰将厂房与设备接过来,换了名字、请来专家改了流水线后打算重新投入生产。这两日硬件全部都齐备,便开始招工。
此次招的大多是寡居女工,家中男人要么是被派去欧洲死在异国了,要么是被奉系征召去关内打仗送命了。另外还招了些断腿的、跛脚的男人进来,也是大部分从战场回来的。
这些人放在哪个工厂都是不愿意要的,招进来还得培训,身体不便的还要特意安排在无需频繁站立走动的位置上,费劲得很。
堂内自然是没什么声音,可同行见着长风堂这样行事,觉得这是坏了行内的规矩。招工都如此不合常理,那往后真的投入生产了指不定是要同他们压价的。于是几个厂的老板便联合去商会抗议,威胁讲若任由长风堂的厂子开出来,那么他们就撂挑子不干了。
这一场晚宴便是周生辰想在酒席里头把这一件事情摆平了,他在四国饭店订了宴会厅,挑了好日子。
“既做了宴宾客的事,索性就将排场摆得大一些,将哈尔滨各个商行的领头、几家大些的工厂的老板全都请来,再往军营与几家报馆送请帖,请他们都来赏脸。”周生辰发话。
有人应下了,又问:“需准备哪几样东西?”
“洋酒、香烟,唱歌的、唱戏的都备着,届时叫他们自己点便是,”周生辰没犹豫,末了又加一句,“只一样,烟土决不可入内。”
*
周天行将手里的纸袋递过去给时宜:“晚上酒会,这是师傅给你准备的衣裳,换好我开车带你去饭店。”
白色的硬壳纸袋里头用油纸包着新衣裳,打开后里边还附着一张短笺。时宜将衣服撂在旁边,先将纸笺拿起来看——
[晚间宴会有报社旧友,卿可一会.]
后头还有一句,竖排的钢笔字尾连着头,绵绵不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算来吾与卿已近十年未见,盼卿今夜着新衣来此,一解吾相思之情.]
这样的东西也不知他写出来时是怎样情态,时宜看得面上发热,耳朵尖都烧红了,用扇子扇了半晌才恢复。
油纸里头是一件月白过膝旗袍,真丝的面料,盘扣从腰际一路镶到领口。纹绣在袖口与下摆处,拿同色蚕丝线绣了玉兰,另用浅天青色绣了枝叶。其他地方一点花样也无,更显出真丝缎面温润光泽。
旗袍下边是一条披帛,与枝叶纹样呼应的天青色,是软纱质地,拿起时不着力似的飘飘扬扬。
时宜将衣裳换好,腰身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倒像是量身裁剪的。她挑着戴了一对小淡水珍珠的耳钉,头发用赛璐珞的发饰盘了一半起来,另一半散下来在她腰际垂着。
[一解吾相思之情.]
时宜出门时想到短笺上的这一句,面上忍不住又微热起来。
到四国饭店的时候,场子里已经来回喝过好几轮了,军界的与商界的碰杯,商界的与政界的碰杯,热闹非常。
周天行将时宜带至厅中,说一句“屏风后面的位置是给你准备的”就丢下她走开去。此处人多,叫人见着她与周生辰的人在一道,总还是不大方便。
时宜未来得及问是究竟是哪一道屏风,只好自己寻。厅中山水玻璃屏风摆了数道,她正没主意的时候,忽见贴里边角落里的一道绢纱隔断。
“哪里有这样的屏风,不伦不类。”时宜嘴上说着,脸上一抹笑意却绽了出来。
那隔断上头是玉兰枝叶,与她旗袍上的纹绣一模一样。花未布满的空白处,是毛笔写上去的一首英文诗。
*
在场的有不少报业龙头,自然也少不了记者。照相机的快门声不断地在厅内响起,拍合照、拍这些纸醉金迷的瞬间。
时宜原本没在意,心思都放在周生辰身上。她看着他端一杯酒同一位穿着长袍的男士讲了数十分钟的话,不一会儿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递了一支烟过去,又拿出一支给自己。火柴被擦响,他虚拢着给那人点完,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也点上。
一口烟吸进嘴里,过了肺,而后轻轻巧巧地被吐出来,散在空气里。一支烟抽尽了,两人将酒杯举起来相碰,像是终于达成某种共识。
“时宜?真的是你?!”一把清亮的嗓子,跟着的是快门连续按动的“咔嚓”声。
时宜转过脸去,见着一位圆脸庞的姑娘藏在相机后边。
正是短笺中说的“旧友”。
“凤俏!”她欣喜。
“哎呀我差点认不出来,还是谢云说一定是你,”凤俏将相机拿下来,眉飞色舞的样子,“你这样好看极了!”
周生辰立在吸烟区,从这个地方刚巧能看见屏风后边。他见着姑娘颊边挂着笑与神采飞扬的女记者聊天,披帛像霞云一样拢住她。他原本略显冷硬的眉目一霎如化冻的池水,漾出一点起伏的波纹。
这里凤俏问她:“这屏风好生奇怪,绣花配着外文,也不知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是一位英国人写的新派诗。”
“写的是什么?”凤俏看着弯弯绕绕的字母好奇。
时宜转头,恰好对上周生辰望过来的眼,她迎上他的目光开口:
“在我面对死神的时候,在我睡梦沉酣的时候,”
“在我纵酒狂欢的时候,总会突然看到你的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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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俏似懂非懂,“这听着像是情诗,可又写什么放纵醉酒,若说是情诗,也太失礼了些。”
她对这些诗文这些一向兴致缺缺,念叨两句就不再想了。正要再和时宜说话时,发现她的视线并不在此处,而是从隔断里面望出去,许久都没收回目光。
她循着时宜望过去,见着吸烟区里手里夹着香烟的男人,“我第一次见着堂主抽烟。”
时宜没移开眼,但神魂是回来了,“我也是第一次见着。”
上回在巴黎时他拿着一根但没点燃,手指与衣服上染着议事厅的烟草味道。
与此刻吞云吐雾的样子并不相同。
“你们都成婚了,你也没见过?”凤俏凑近了问她,眼睛睁得像杏仁。
时宜悚然一惊,可随即想到谢云与她都已在《晚报》供职,里外都是长风堂的人,知道此事实属正常。又放松下来,后背软下来靠在椅子的软垫上头。
“我与他……”
她想解释,可话出了口发觉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与他朝夕相处,从回国开始算起的话,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
好在凤俏并不是要打探隐私,她于情之一事上多少迟钝些,见时宜吞吐也就没让她说下去。她是做记者的,旁的都不论,新闻消息是始终灵通的。晓得时宜在和会上做过翻译,新近才从美国留学回来。
于是她另起了话头,好叫时宜自在些:“你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有想好。”时宜声音低下去,想到北京寄来的那一封公函。
凤俏却以为她没有找工作的念头,劝她说:“如今也鼓励妇女工作,堂主这样思想先进的人,想必也不愿意你整天在家里头待着。”
此时又有一人转至屏风后头,见着凤俏侃侃而谈,忍不住插进话来:“人家或许自有打算,你倒在这里替她操心。”
凤俏抬头见是谢云,脸颊不服气地鼓起来,嘴巴一扁:“我替她出主意,谢云你也来,想想最近报纸的招聘栏有什么好职位。”
时宜起身与谢云见了礼,谢主编穿着一身青灰长袍含笑望她:“倒不知道如何叫你,从前叫时宜,如今是要叫周生太太么?”
“仍旧叫我时宜吧。”
谢云依言叫了她一声,像家中兄长:“长高了好些。”
他坐在凤俏身旁,与时宜面对面,想了一会儿开口,接着方才拦下的凤俏的话头:“不过若你真想寻工作,可去国立大学寻一寻。那里如今缺教外文的老师,你留学回来,想必英文是没有问题,其他可还有会的?”
“法文、俄文与日文也粗略会一些,可以读写。”时宜说。
“你这是什么样的脑子能记住这样多弯弯绕绕的文字,不会打架么!”凤俏在一旁惊呼。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背字母表也头疼,”谢云拍一下凤俏后脑勺,忽略她“别拍我脑袋”的叱责,转过去继续对时宜说:
“如此那倒真可以去国立大学应聘,你这样的,连推荐书恐怕都不需要。”
时宜刚要接话,余光里见着周生辰放了酒杯在吧台上人朝盥洗室的方向走,她在椅子上挪动了两下,是想要起身的样子。
谢云并不是凤俏,见着她的小动作心下了然,对时宜说:“去吧,那里是专为贵客备的休息室,里头除盥洗室外还有梳妆台与整衣间,另一边还有一扇门可以进,私密性甚好。”
言下之意便是旁人轻易发现不了,让她想做什么便去做。
可她想做什么自己也未想明白,腿的动作比脑子要快,她人还未缓过神来,脚已经到了休息室的另一侧门前。
*
她敲门,不好直接叫他名字,也不好报自己的名字,只是在扣门后说了两遍“是我”,便垂手立着不动,忍住拔腿要走的冲动。
门开了一道缝,时宜推门走进去。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像个擅闯禁地的登徒子。
不知是晚间限电还是故意为之,这休息室里的电灯只亮了一盏,黄光从灯泡里头有气无力地钻出来。几盏煤油灯摆设样地放在台子上头,里头煤油都见了底。
周生辰坐在高背椅中,松开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眉头皱在一起,嘴唇也紧抿着,显得既倦怠又不耐。
时宜这才看清楚,他的领带上头,绣的也是玉兰枝叶。
“喝了酒难受?”她走过去,想替他揉一揉太阳穴,却被抬手挡下。
“身上有烟味,你离得远些。”
她没有拂他意思,依言坐在远些的椅子上,一瞬不瞬地看他。
“方才同我抽烟的,是纺织业总商会的会长。他问我为何要雇佣寡妇与身残工人,你猜我说的什么?”
她摇头。
烟丝烧出来的青烟吸进去,呛得他五脏六腑都想要呕出来,可偏偏面上仍要维持自若。长眉轻挑,嘴角勾起来,一句话随着烟一道吐出来:
“这些人没依傍,压价不敢反抗,比普通工人便宜一半。”
心是热的,可说出来的却要是冷的。
会长甚为舒畅,满意地与他碰杯。他也跟着笑,嘴角硬提起来,装着开怀的样子:“往后还请会长多多照拂。”
时宜喉头哽咽,走上去紧抱住他肩膀。她一颗心脏仿佛被枯干的手攫住放开又攫住,一时间只好低头胡乱地在他耳边重复呢喃,“没事的,没事的。”
周生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依旧是干净的皂角气息,同自己西装上的烟味混在一道,让他想起一九二零年冬日被大火烧着了的肥皂厂。
租界内的肥皂厂罢工一周,第八日时调解失败,到第九日凌晨大火突起,直至午间才扑灭。
他任由自己沉在时宜的怀抱里,手在扶手上收紧,声音喑哑:
“我想要吻你。”
可他自己都能闻见口中烧焦烟草与酒精的味道,话一出口就想收回,于是急忙又说:“罢了,我此刻……”
肩上的力道撤去,周生辰松了口气,他万不该在酒醉愤懑时同她讨要一个亲吻。
可下一秒,姑娘的嘴唇贴上他的。
昏黄的休息室里,时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周生辰的嘴唇是凉的,她想要熨热它。
而后下一步该如何呢,她犹豫,想将主导权交予他。
他的手贴在她腰上,隔着真丝缎渐渐收紧,“坐上来”。他说话时嘴唇微微离开她的,三个字,而后立刻又贴回去。
她坐在他腿上,手缠着他的脖子。
周生辰含着她的嘴唇轻吮,像含着梅花蕊中的蓄起的雪花。
但他最终将这一朵花放回枝头,额头相抵,发上的汗滴在她旗袍上。
“十一,是我的错,不该在此处。”
他错不在趁人之危地要一个亲吻,而在不该在这样一个名义上归四个侵略国所有的饭店中,在这样一间连第二盏电灯都没有的休息室里。
“我的车在后门处停着,散场后你先在车里等我,我这里将人送走就载你回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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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国饭店后门出来的时候,周生辰脚下有点打飘。时宜坐在轿车后座,见着他这样想要开门去扶,可一看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宾客,搭在车门上的手又收回来,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男人拉开后座左边车门坐进去,第一句话是道歉:“对不住,叫你等这样久。”
他把车窗摇下来一些,“身上还是有烟味,散一散。”
“香烟对肺不大好。”时宜说。其实他身上头没什么味道了,方才在休息室里还能闻着些酒味,此时已经没了。
想到休息室,她将披帛往肩上拽了一些遮住下巴,耳朵根有点麻。
亲吻原是这样的,像夏日立在荷花上的蜻蜓,冬日落在红梅上的雪花。
“今日不行,下回便拒了。”周生辰说,讲的是下回不再抽烟。
驾驶座空着,其实是等着周天行来开车。他却突然捉了她的手过来,问:“学过汽车驾驶吗?”
“……”
她到哪里去学,出行不是电车巴士就是马车,回国后发现路上跑的黄包车多了起来,偶尔也会坐上一回黄包车。
他见她不言,起了点坏心思想叫她着急:“你不会开车,我不能开车,那今晚便凑合在车里头过一夜罢。”
时宜简直要没话讲,想起早年间自己说过他一句“为老不尊”被驳了回来,如今再说一句,真正是名副其实辩无可辩。
“你闭眼养一会儿神,再暗些我去叫辆黄包车。”她说。
“好。”他一个字吐出来,头就往她肩膀上歪过去,闭着眼睛假寐。半晌又说一句:“天行在前边送客,过一阵来送我们回去。”
等于承认了前边是在与她玩笑,不大正经。
时宜见过醉鬼,冬日里喝多了在大街上骂人摔瓶子,或者直接倒在街上睡死过去。也见过喝多了嚎哭的、大笑的、唱歌的,种种情状都有。
酒精总能将人暗藏的欲望勾出来,这么看来他似乎是很想瞧她困窘的样子,才句句没有真话。
她不与他计较,身子坐得直了些,肩膀往上好叫他靠得舒服些。
天行开车送他们回去的一路周生辰都没再讲话,安静地靠在姑娘肩上,像是睡着了。
等到轿车停下时他无声地睁开眼,步伐丝毫不乱,没有半分方才的醉态。他替时宜打开车门,贴在她耳朵上讲话:“我若是不佯装酒醉,方才那个场子里恐怕还要灌下两瓶酒去。”
*
回到家后周生辰烧好热水便叫时宜去洗澡,自己解了西装外套靠在沙发里边。外套下摆恐怕是在某处挂着了,走线被勾出来一点,从内衬里探出来。
桌子下的百宝抽屉里常备一把小剪子,周生辰走过去想拿,拉开时看见里面有张反扣过来的信纸。
是从外交部寄来给时宜的公函。
勾出来的走线仍旧垂在衣摆,周生辰合上抽屉,在沙发里用手盖着脸。
盥洗间淋漓的水声停了,时宜带着蒸腾的热气走进卧房,穿着一身薄棉睡衣。
“你也去洗吧。”她说,脸被热水蒸得泛红。
等到他再进卧房时,姑娘在沙发上头睡眼朦胧。他走过去,手抄至她后腰将人圈在怀中,鼻子凑近她发丝:“十一,我还是想吻你。”
姑娘张了口,溢出来的是一声呵欠。
或许是电灯比方才饭店中的亮了些,或许是他们都清醒了些。时间、地点、心中所思,都与方才不甚相同。
“是想睡觉了?”他问,头从她发间抬起。
“嗯,”她应了声,又觉得不对,亡羊补牢地解释一句,“是真睡觉。”
他喉咙里边发出一声笑,手真就松开来。姑娘立时跑去床上躺好,用毯子裹着半边身子瞧着他问:“你...不睡吗?”
她到底年轻,在外这些年也未去过风月之地,一时也意识不到这话问出来,反倒像邀请。
不过周生辰明白,他摇摇头,“我过一会儿,不必等我。”
时宜晚间被箍在一身旗袍里良久,方才一路上回来又绷着脊背做人形的枕头。热水一冲人放松下来,现下又躺在软床上,睡意真就爬了上来。
困倦盖住方才的羞赧,她用手背掩住一个呵欠,含糊说了一句“那你也别太晚”,眼睛就支撑不住似的闭上。
*
周生辰熄了灯,坐在椅子上像尊雕像。等床上的姑娘呼吸平缓后才转过身来,看着她陷在枕头里的半张脸。
他方才脸上一点调笑的神色散尽,从无意间见着公函之后,心就悬在半当中发慌。
窗子外面月亮光溶溶地散进卧房里边,落下一星半点在他脸上,叫人看着觉得难过。
罢了,周生辰想,至多再分隔两年。
一年理顺黑龙江的诸多产业,再一年将分号开到北京去一部分,他便去北京陪她常住。
北京好,进步人士比东北三省多,行事说不定更加方便些。
他散淡地想着,脑袋里像加了浆糊,转起来费劲。晚间酒喝得混了,洋酒红酒白干都沾过,他酒量虽甚好,酒气却在这愣神的时候又漫上来。
时宜此时轻轻翻了身,原本侧睡的姿势换成仰面躺着。她穿的对面襟睡衣是圆领,动作间全都歪向一边,露出另一边的肩膀。
里头小衣系带便松松垮垮地落在肩头,白色的。发丝也散了几缕盖着肩头,其余都铺在枕头上,也由月色笼着。
两年。
周生辰走到床前,拨开散着的头发去吻她裸露的肩膀。他带着点惶然,嘴唇从肩头移至脖颈。带着一路濡湿往上,舌头去舔她的耳垂,湿热的气息从她耳廓拂过,像一只夜间出行的兽类。
时宜本就睡得不沉,在这样的动静里慢慢醒转过来。
那日宅内通了电,开关拨开的一霎她见着电流从电灯泡的钨丝中流过,带着隐约的滋啦声将金属丝烧得通红发热。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一根钨丝,电从周生辰的舌尖传过来,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流一遍,激得她手脚都不受控制地蜷起。
“周生辰。”她叫他,带着细细的颤音。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怀疑什么。
她的嘴唇被咬住、被碾磨、被吮吸。他的舌头扫过她的唇齿,带着细微的痒意,而后又缠住她的,贴在一道。
她说不出话来。
睡衣的纽扣被解开,她无知无觉,直到胸乳隔着小衣被覆住,掌心得热意烫得她从温软的迷蒙中脱身出来,见着周生辰紧闭的眼睛。
有汗凝在他的睫毛上,像在一场夏雨里被淋湿。
她用手臂环住他,跟着闭上眼睛,将自己沉进这一汪爱意里。
此前他亲她额头,吻她面颊,是亲昵。
而如今肌肤相贴,是爱欲。
外头秋风悄然起,院子里的梧桐落了今年的第一片黄叶。
TBC.
Chapter Text
枯叶卷在风里落地,半掩的窗户也被吹动,木框上的黄铜合页长久没上油,吱呀吱呀地响。
周生辰的指尖划过姑娘平日里藏在衣袍下的一把细腰,带起一阵轻颤。再往下,便是棉质睡裤的松紧系带。
他停下来,手心的汗濡在她皮肤上,黏黏腻腻,分不开来。
睡衣纽扣是赛璐珞的,特意仿了贝母的光泽,在昏暗地方尤为好看。他替她将扣子一一扣上,遮住里头发皱的洋纱背心。
时宜攥着袖子,胸膛起伏,还未从方才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抚中回过神来。
“趴在我身上。”他说。
即使拥在怀里,他还是觉得遥远。于是手臂揽紧她后腰,带着姑娘翻了个身,自己垫在下边,让姑娘趴在他身前。
时宜轻声惊呼,这样的姿势,实在不成体统。叠在一道,她的胸乳隔着棉布压在他胸膛,双腿无处可放,只好分开来压在他身侧。轻轻一动,便会蹭着他下身。
她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越过他肩膀将头埋进枕头里,脖颈处都是他的头发。没有打上摩丝,柔软温顺地贴在上边,带出些痒意。
“就这样别动。”
可她忍不住,他心跳得要冲出肋骨,砸在她右边胸上,叫她好像有了两颗飞速跳动的心脏。
夏日里睡衣皆是薄棉,拦不住一点异动。她的双腿刚挪动两下,便觉得下边被顶住了。
她如何不知道这是什么。
纽约临别,幸华知道她在华盛顿事毕后要回国,赶到火车站给她送行。除却一点眼泪与几行赠言这类站台司空见惯的东西外,还有一小盒杰士邦的乳胶安全套。
她一认出,便像烫手山芋一般掩进衣服里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幸华捂嘴吃吃地笑。
“伊莱文,这很贵的。别浪费,make them count.”
她仍旧埋在枕头里,腿与手臂一动也不敢再动,“箱子里…有乳胶套…”
周生辰轻叹一声,些许难堪,“要不你还是先下去躺好。”
她如同得了敕令,躺回他身边大口地吸气,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是纽约回来时朋友给的,没有拆过,一年之内应当还能够用。”她也许真是缺氧了,竟同他解释杰士邦的来龙去脉。
他又笑了,握住她的手腕用拇指轻碾。等着指腹下脉搏跳动渐缓,才开口说:“来日方长。”
情动,欲至,可还有什么横在他们面前。若不得解答,便难以完满。
*
次日清晨时宜睁眼,便见着周生辰的脸。
她没见过他这样的睡颜,不是因为疲倦,不是因为伤病,只是普普通通地在一个夜晚的梦境里没有醒来。
她觉得新奇,伸手去碰他的鼻梁。而后顺着他的轮廓将颧骨、颌骨都描摹一遍,停在他唇边。
周生辰在她触到鼻尖的一刻便醒了,只是不睁眼由着她。直至姑娘的手指停住时,才侧过头将她指尖含进嘴里,舌尖跟着扫了一圈。
时宜小声惊呼,触电一样地将指头抽回来,结果被他握住贴在心口,动弹不得。
“早上好,my lady.”他学英国人讲话,想再附赠一个贴面吻。
“早。”她含糊着应一声,怕嘴里身上过了一夜有不好闻的味道,急着要去洗漱。
周生辰从善如流地松开她,跟着下了床。她在盥洗室里,他便坐在桌前。右手边抽屉关得严实,他盯着把手看,嘴唇上扬的弧度渐渐散了,抿成一条线。
“今日还要去堂内?”时宜问。
“不去,今日杨邵到哈尔滨,我与他约在安青会。”他说,顿一顿,状似无意地提起,“他说近些日子火车票又难求,若有赴外地准备,需尽早购票。”
听话听音,时宜立时便明白过来他所指为何。她上前去将抽屉里一封公函取出,放在两人面前。
“你看到了?”
“昨日想找剪子,并不是特意翻出来。”
他与她如今也算同床共枕,枕边私语喁喁,谁曾想清醒后,仍旧要揣摩心思。
她不愿走,藏着。他不敢留,也藏着。
“我曾在报上读到适之先生一篇文章,他讲中兴民国,如今一靠实业,另一靠教育。昨日谢云、凤俏叫我去试试国立大学的机会。我想如今你入实业,那我便入教育,去大学里试一试也好,不成便回你当初办的女校。外交是面子,若里子不成样子,面子如何都难撑起来。只顾外交,便是舍本逐末了。”
一如巴黎和会。
“…如何会不成。”周生辰听罢挤出一句,嗓子干涩。
时宜一段话讲完,又想到昨夜,“所以你昨日同我……是以为我不日要去北京?”
“是,也不是。”他捻着一纸公函,不知如何答她,但又不想敷衍。思忖半晌说出一句话,其实早该说的,却拖到现在——
“十一,你是我心上之人,我……”
*
门外突然响起轿车鸣笛,一声急似一声,三长一短,将他后半句话隐去。
“是晓誉。”周生辰变了脸色,快步往前院走去。
时宜将信函收回抽屉,将一点情绪跟着塞进去关上,套上晨袍匆忙跟上。
宏晓誉仍旧在北洋军军中任职,当初周生辰被贬时她也想一道跟着出来,却被他一句“军中仍需有人,我若不在,便只能靠你”留下来。如今新帅当道,她不便明面上与周生辰再多有来往,因此时宜回来多日,连她一面也未见上。
今日却如此不避讳地找来,必是有大事发生。
周生辰一开门晓誉便冲进来,气也没喘匀就冲他说话:“师傅,救国唤醒团在时局演讲会上抗议俄国人借中东铁路局共管哈尔滨,散会后围了俄国人一座工厂一座教堂,巡捕房开枪打了抗议工人,三死一伤。”
这样的事情该是市政厅与北洋军一道与苏俄使馆协商解决,轮不到如今的周生辰来管。可被围的那一座工厂,是从前刘元的军火制造间,长风堂从俄国人手里保至今日,劳工也皆是本地百姓,万不可有闪失。
“你先走,我即刻便去道外。”
END.
Chapter Text
“救国唤醒团”起初只是八个青年人创立的组织,近一年在哈尔滨各处演讲、组织游行以宣传平等解放的新思想,吸引了不少年轻学生与工人入社,规模慢慢大了起来。
时局演讲会是在昨日,唤醒团的成员去演讲原本是稀松平常一件事,这两年里头各界都已经习惯。若是没有发生暴力事件,市政厅也绝不会插手去管。
但偏偏这一次演讲后群情激愤,当天学生与工人们就围了苏俄的工厂与教堂。
枪击发生在今日清晨,围了一整夜的人们不肯散去,堵住来教堂做祷告的苏俄人与一些本地信众。两相争执之下巡捕房的巡捕开了枪,本是想对天鸣放以起警示的,谁知最后子弹飞进人群中,四个人立时就倒下了。
苏俄借着中东铁路局共管哈尔滨事务本就激发诸多不满,更不用提此时还开枪伤人。人群中时不时就掀起一阵“还我青岛”、“滚出民国”的怒吼,像涨潮的近海一浪接着一浪——
外国人在民国土地上头开枪打死了同胞,还能再忍气吞声不成?
周生辰的车开到工厂外一里时就再难开动了,抗议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教堂因着与宗教相关,算半个中立地带,于是人们就只管往工厂聚集,将水泥墙与钢板门牢牢堵住。
他将轿车停在两排民房之间的无人巷内,前脚刚迈出巷口,见着两位穿着西服的男士走过去,侧脸有些眼熟。他甚少忘记什么人的脸,脚下停住想了一想,记起来一九年时去日本使馆见山田公使时,是其中一个人引的路。
此人是关外人士,姓金名荣,家族原是在外蒙古。辛丑年时跟着张作霖东北军从外蒙古到了奉天府,又到了哈尔滨。张大帅近些年愈发亲日,与日本谈了不少贷款,他干脆也就在日本使馆里谋了职位,做些涉外的营生。
周生辰想起此人后立刻掉转身回到车里,将引擎重新发动起来,不再往工厂那处开,而是走了相反的一条路,往城外的安青会开过去。
国内的进步组织游行抗议,苏俄的乱枪伤人,如今又加上两个逡巡的日方使馆人员。周生辰一手将方向盘往左边打,希望是自己此刻多心。
*
城外的安青会堂子和多年前一样还是间茅草房,唯一的改善就是屋顶铺了青瓦,下雨时能勉强挡住雨水不往屋里头落。
房子是老样式,这帮会可不是。杨邵向来不是吃素的人,当年去了北京后发现京城里头三步五步就能踩着一打皇亲国戚,胡同市坊里的势力早经营了数百年,他试了数次皆插不进手去最后便放弃了,仍旧回到黑龙江来,在自己的地盘上混迹。
黑龙江占着松花江之便,比东北其他省市在漕运上发达不少。埠头上除了各地的往来货物之外,更是贩私、烟土、消息来往要地。安青会向来非黑非白,又做行脚商生意起家,因此悄悄渗进码头里并不很难,不多时便成了隐在黑龙江各处的眼睛与耳朵。
两年功夫,黑龙江的街头处处都有安青会。烧饼铺子是,棺材铺子是,钱庄是,烟花地也是。
这哈尔滨外头的一个“总部”,究竟是什么样子,便也无所谓了。
杨老板灌了口元武初递上来的凉井水,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竹编板凳上扇芭蕉扇。他方才从齐齐哈尔回来,在那里囤好了一批新产的桐油。天冷后轮船便不出港,日日要刷桐油保养,他就等着隆冬时候奇货可居从而赚上一笔。
“周生辰说今日要来,你给他也准备一杯凉水,别到时说我们帮会待客不周。”杨邵说。
他估摸着周生老板是要来说建制药厂的事情,电话里虽不好直言,但透了点风出来。
放眼黑龙江,没几家药厂是民国政府自己的,不是美国人控了股,就是日本人注了资。国内普通人要去药房买西药,要比五年前难上一倍,价格也高出不少。
如今坏处还看不大出来,顶多就是难弄到,普通人家有个头疼脑热喝两贴中药也就对付过去了。但若是往后与这些国家打起来,前线的战士们少了应急药品与绷带,就是真正去送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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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武初一杯水端进来的时候,周生辰的车也刚好到了。这莽汉去开了大门,水杯往他面前一送就大踏步走回了堂内,一句待客寒暄也无。
“周生老板来得巧,阿元新打的井水还是透凉的,给你解暑。”杨邵说,脚尖勾了空椅子往周生辰面前送,示意他坐。
他原本不是话多的人,此刻大约是想着桐油生意心情颇好,连尾音都往上头扬了三分。
谁知周生辰并未感同身受地体会一把发财的乐趣,椅子也没坐,开门见山地说:“苏俄巡捕打了我们的人,三死一伤,工人学生都在原来刘元那军工厂外边围着。”
杨邵一听身子就坐直了,“苏俄近来和广州那边关系紧得很,广州又在此时同东三省谈合作,俄国人不至于在这个节点上对我们开枪罢?”
“你也是这么想,”周生辰点头,“我在工厂附近见到日本使馆的人,晃一下就不见了。”
“苏俄免了赔款之后这两家不是不对付得很,怎么日本人此时又想起去俄租界里头溜达,总不至于是去买红菜汤喝吧。”杨邵说。
“五四之后罢工游行是常事,闹成今日这样的还是头一回,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杨邵一向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略一沉吟就起身往外,“我这小地方没装电话机,到你的地盘去打电话一问便知。”
周生辰一见杨邵动作,便知道他与自己所思不谋而合——
萧晏虽已辞了巡捕房职位随平秦去了齐齐哈尔,但叫他与从前同事打探一二消息,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此等事情不好去电话局里,况且还需等齐齐哈尔回电,更不好随便找个有公用付费电话的铺子拨过去。周生辰于是开车带着他跨了小半个哈尔滨,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时宜早晨去了国立大学,此时还未归,主厅里头静悄悄的。
周生辰拎起电话拨至齐齐哈尔军营,接上萧晏后将细节都略去三两句讲完,只着重请他去打探击伤人的配枪、子弹是何种制式。
两盏茶功夫过去,电话铃响起来,第一声的余韵都没来得及响完就被接起。
那一头萧晏声音传来,寥寥几字,简短得像电报:“枪是柯尔特。”
“知道了。”周生辰挂断电话,了然地与杨邵对视一眼。
俄租界巡捕房巡捕的配枪,无论步枪手枪,清一色都是勃朗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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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晓誉带来抗议人士三死一伤的消息后,周生辰即刻驱车去了工厂。时宜在家中虽忧心时局,但此事究竟何种状况并无头绪,即便跟去也无助益,不如就将自己本打算做的事情去做了。
她从黄页上查到国立大学教务处的号码,打过去三次皆无人应答。她索性吃了早饭,将自己之前翻译的材料装了几份在人造革的公文包里,叫了马车直接往学校去。
到学校门前时是早晨十点过两刻,应当正是学生上课的时候。铁栅栏门并未锁上,门岗里也空无一人。时宜推门时并未有人阻拦,便径直往楼里面走去。
教室里没有学生在上课,走廊上零星几位也是行色匆匆,见着她只瞥一眼就走开了。
时宜问路无门,不过好在指示牌上的小楷写得工整明晰,她一路凭着这几块桐油刷好的松木牌子行至教务处。
办公室中是有人的,她立在门口能看见墙上镶着的壁挂电话机。原本挂在侧边的听筒被摘下来,凭着一根电话线荡悠悠地悬在半空中。
难怪数次电话皆无人接听。
“您好。”她抬手轻叩门板。
时宜今日穿了七分袖的宽幅浅蓝衫子与黑色百褶裙,头发用丝巾束成低马尾在脑后。桌后男人抬头看一眼她,摆摆手后复低下头:“学校秋季招生已结束了,若要来需年后再申请。”
“可我不是来做学生,我来应聘教师。”
那人闻言用拇指和食指抬了抬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带着点狐疑叫她进来:“我们如今只招外语和机电,并不要招国文或艺术。”
从敲响这道门到走近办公室,短短几分钟里头时宜经历了两回偏见。先是年龄,而后是性别。
这偏见从古至今全须全尾地保留下来,在何处皆不罕见。可在如今标榜“卓越”、“超凡”的大学之中,一位饱读诗书的先生还是仅凭眼中所见的样貌妄下定论,还是令人心凉。
*
她心中无奈,走至办公桌前将包里装的隐去关键信息的会务翻译稿和翻译笔记拿出来,安静地等那人看完后才开口:“英、法、俄、日,不知贵校需招何种语言的外文教师。”
那人将两张翻译稿颠来倒去地看,心里头知道面前的年轻姑娘是定能胜任的,但觉得她这样说话行事是在明面上拂了自己的面子,想要扳回来几分。他拎着一支细管毛笔,也不舔笔蘸墨,慢悠悠地开口:“推荐信有吗?”
“有的。”时宜说。
外交部的那一封公函被平摊在桌上,盖住原本那人手边的一份日文报纸,落款的“顾维钧”三个字直戳人眼皮子。
“我若不是觉得教育为百年计,此刻应当是在北京的石大人胡同*里办公。”
出了教务处办公室时宜不免胸中气闷,她快步穿过操场,只想赶紧出了校门找一辆马车回家。煤渣子跑道上刚好有学生走过,见着穿百褶裙的姑娘以为是同窗,走上前扬声问她:
“怎么不去工厂?”
她愣怔一瞬,想起晨间晓誉带的口信,“这就准备去,地点是俄国人的那一间军工厂吗,道外区的?”
学生的拳头紧握着:“正是!俄国人蓄意击伤我们的人,这口气如何都难以咽下!”
“这才不过几个时辰,已经知道是蓄意?”她问,觉得学生这样笃定的语气多少有些奇怪,想再套出几句话来。
“不然还能是为何?他们想借着中东铁路局共管,当然见不得我们抗议。”
“可苏俄不是才同广州政府签了协议,派出的技术专家都已经从莫斯科到广东与奉天府了,哪里有在此时蓄意伤人的道理?”
学生听时宜这样辩驳自然是不乐意的,“你是亲俄派罢!这里不欢迎你这样的斯基托娃!”
斯基、托娃是俄国人常见名字的音译结尾,他这样说出来,是带着贬低的。
学生说完这一句,带着嫌恶飞快跑出学校,似乎一秒钟也不愿与这位亲俄的“同窗”多待。
时宜垂首不语,登上马车时想起教务处那位教员的桌子上放着的是一份日文早报。
*
打开院门时,时宜见着灌木掩映下正厅里的两个身影。
一位自然是周生辰,另一位她辨了一会儿,认出来是杨邵。
她与杨邵算不上相熟,这么些年拢共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几日。可凌汛时她救他,北京时他又救她,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更别提婚书上证婚人一栏里端正写的是他的大名。
名字见的次数多了,也能生出三五分熟稔。
她快步走进厅中,声音里带着笑意:“许久不见,杨先生。”
杨邵一回头见是她,一张紧绷的脸松了些。
“你若是再讲,就是我第四遭听了。”时宜赶在他开口前截住他,伸出手比了个“四”。
“什么第四遭?”
“说我长大了、变高了云云,天行哥讲过,谢云讲过,”她边说边走至周生辰身边,攀上他的手臂,“这一位在法国时也同我讲过。”
周生辰侧头看她:“夸你也不乐意吗?”
她故意将眉头皱起,对着他问:“难道我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就爱听旁人夸身量渐长吗?”
他笑着不讲话,将她揽在怀里,用下巴蹭她太阳穴附近的新长出的碎发绒毛。
杨邵一咳嗽:“我见你进来这几步路,气质已然沉稳许多,不似当年怯弱。你这么一拦,倒让我不敢开口。”
“杨先生谬赞。”她说,一偏头远了周生辰的下颌,想去泡茶给他们。
“不必,他让我在安青会里头灌了杯凉水,此刻还他一杯就行了。”周生辰牵着她坐下。
他不愿意叫她做这端茶送水的事情。
杨邵别过眼睛去不看两人,脑子里头是方才讲的枪支型号,“柯尔特是公共租界和日租界巡捕房的配枪罢。”
时宜捉到“日租界”三个字,脑子里将他的话过一遍就品出味来:“怎么,射死工人学生的枪不是俄国人的?”
周生辰点头,“但如今也不能借此就断定是哪一家所为,捕风捉影之事不要去做。还是等伤着的那一人醒转后去问一问,看是不是见着什么。”
时宜垂眸思忖,今日所见种种迹象如蛛丝遍布,她试图织出一张网来,“国立大学的学生们大多都在工厂抗议,连门房都无人值守。
“在租界伤人这样的大事连巡捕房市政厅也不敢轻易下结论,他们却很笃定此事是俄国人所为。我原觉得学生们或许是因为激愤而导致武断,你们这样一说,我觉得可能……”
“可能是有人煽动。”杨邵接过话头。
“杨邵,”周生辰听罢开口,心中已有了计较,“还要烦请你叫人跟着日本使馆的金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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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工厂虽被苏俄接管,但用工断不可能用他们金贵的同胞,流水线上头的工人九成是哈尔滨与周边县里的本地百姓,只一些监督与管理的位子由大胡子的远东人坐着。
同胞无缘无故受了难,市政厅拖了十几日也没给出个像样说法,积聚的怨愤愈来愈多,最后整片道外区的民国工人集体罢工,从九月开始,无人再去工厂点卯做工。
其实此事市政厅属实是片夹在三明治里的菜叶,两头都难做人。苏俄方面一查便知自己吃了哑巴亏,三番五次来施压叫市政厅公布调查进度与结果。市政厅的虽知道此事有蹊跷,但这些事不说是得罪苏俄,说出来得罪的恐怕更多,因此始终拖着。
工会代表与商会会长来过数次,太师椅也不坐龙井茶也不喝,叉腰指着厅里接待人的鼻子骂,叫他们负担罢工工人的工资。
厅长是前清时的巡抚,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原本是想清清静静地混些年岁就告老还乡的,不想这时候来了这么一出,在办公室里听着外间会客厅的吵骂声,听得拿怀表的手都哆嗦。一挥手批了一笔款子出来,先发两个月的工人工资以求清净。
如此就入了十一月。
这几年不管是北方政府还是南方政府都穷得捉襟见肘,北方与日本人借款,南方与苏俄人借款。哈尔滨这一个市政厅也没好到哪里去,快入冬的时候巡抚大人实在拿不出余钱来再贴补仍在罢工的工人了。
市政厅管不了,北洋军懒得管,这前朝老臣胡子捻断了数根,想到上海去年罢工闹得最烈的时候是找了杜月笙帮忙的,于是也想要效法。
只是这哈尔滨那里有杜老板这样的人物,思来想去,让司机送自己去了长风堂。
*
周生辰候在堂内的会客厅,里头的银碳烧得旺,他只穿了衬衫与毛背心,坐在椅子上拿笔写着什么东西。
堂内人来报,老巡抚的车已经到了外边铁门。
周生辰未动,最后一个句号落在纸上后才起身,将衬衫袖子放下来扣好,整了整领口:“请他们开进来,天气严寒,别叫老大人吹了风。”
说完他立在厅门口,却没迎出大门去。
老巡抚拿酸枝木头的拐杖尾挑了帘子进去,扑面而来的暖气顿时糊住了他整片琉璃镜。他一路上想了不少话要对这位周生后辈讲,不料一进门就来了这么一出“下马威”,连掀门帘这件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胡子抖了三抖后恨恨地拿拐杖戳了两下水磨石地。
“老大人拿这死物出什么气。”周生辰等他戳完才开口,瞧着他琉璃镜上的水雾散了,才又伸手去搀他,也算是给了个台阶下。
老巡抚是来求人,心里头虽憋着气,但他官场这么些年若说旁的不行,就坡下驴还是很会的。
“周生老板此处的东西就是好,才十一月碳火就烧得如此暖。”
“老大人方才没觉着门帘甚轻?这回棉纱厂罢了工,连像样的厚门帘也难买了,只好用两片破布凑合。”
他不理会来人的奉承话,只管哭穷,将温着的一壶白水倒了一杯递过去:“茶叶恰巧也没了,委屈老大人喝杯白水暖暖身子。”
巡抚原本是来打秋风的,谁知话还没说两句出来就被主人家抢了先,噎得只好喝了两口热水,牙缝里挤两句“哪里哪里”出来。
周生辰手里执着壶,等他喝完了又斟上,好像打定主意要先灌他个水饱,“您再喝两杯,天光还早,倒也不急说事儿。”
老巡抚心里头着急,咣咣又灌了两杯,觉得胃里头水来回在晃,实在忍不住放下了杯子。
杯底往台面上一嗑,他吸口气说:“周生老板,我的来意想必你也知晓。此次罢工是由军工厂一事而起,这厂子里头你有股份,也该管一管。”
“有我股份不错,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日日一道出工的工友遭了难,义愤填膺是人之常情,这叫我怎么管。”他将方才扣上的衬衫袖扣又解开来,慢条斯理地往上卷。
屋内的碳烧得快尽了,火星子冒出来,发出点哔哔啵啵的声响。
老人穿着夹棉长袍,头发里头出的汗流到鬓边,“你要如何?”
这是叫他开条件了。
周生辰将桌上刚写完的纸拿过来,“您瞧瞧我才练的一幅硬笔。”
“药厂?”
“是,相信商会与警察厅看在您的面子上不会与我为难,我这一张许可证想必是能拿到的。”
“何时要?”
“那就看老大人想要道内何时复工。”
挂钟嘎达嘎达地走,巡抚喝下去的几杯水眨眼从胃里到了膀胱。他到底上了年纪,这事情上多一刻都难忍住,本想再与周生辰周旋一阵,此刻已经全然没了心思。
“最快也要七日后。”他实在憋不住,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拄着拐匆匆往外走了。
*
复工一事,其实不复杂。
工会早将复工的几样要求提上市政厅:一是苏俄放了抓捕的带领罢工的两名工头;二是俄方让出道外区所有工厂的管辖权,交由各个民国商会自治。这两样满足,工人即刻复工。
不过如今孙先生、张大帅与苏俄寻的合作,以退让为多,争取的权益却甚少。因此地方市政厅、北洋军、外交部也不愿惹这一身骚气,始终没有拿这两样条件去谈判。
这事落在周生辰这样无官无职的人身上,其实甚是合适。谈拢了,大家都有益处;谈不拢,不过是地方老板与苏俄人一次小小的不愉快。
周生辰那日送走了一肚子水的老巡抚,第二日便派人先去与工会交涉,直言只能满足第一样要求,即保证工头释放;第二样换成复工后工人每月工资往上提五个点,往后每一年工资往上提两个点,皆由堂内承担。
工会原本提出两样要求时就存了讨价还价的意思,他们明白叫苏俄人撤出道外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不可能因着一次罢工就办到。但提的条件高一些,可以有商讨余地。如今得了这结果也还算尽如人意,答应工头释放后即刻复工。
十二月初,长风堂邀苏俄领事馆领事至堂内商讨道外区工人复工事宜。
时宜这日与学校告了假,一早便与周生辰一道驱车至长风堂。
“我学俄语确是想着有一日在对外的场合里可能要用上,倒是没想到第一回翻译,是在堂里。”时宜解了棉披风挂在外厅,往手里边呵气边同周生辰讲话。
“请你来并不是要做翻译的,这样的场合俄国人必会带自己的翻译来。”他将时宜带进议事厅旁的隔间中,里头炭盆已生了起来,椅子上铺着皮毛坐垫。
“那是做什么?”
房间的门关着,她将手塞进他掌中汲取一点暖意。
翻译未必中立,而谈判一事容不得一处细节偏差。有她在,不至于叫他被那些远东的洋人糊弄过去。
他俯下身,嘴唇贴上她耳廓:“来做我的两只耳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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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与耳廓一触即分,周生辰的手搭在时宜坐着的椅背上,“一会儿各报社的记者与市政厅代表也会到场,人多眼杂,你就在此间中不必出去。翻译若有错漏之处你就敲这木门三声,我能听见。”
说话间外面就进来了人,周生辰未及再嘱咐什么,手掌轻轻一压姑娘的肩膀,推门走了出去。
这隔间装的是西洋的单面玻璃,外头人看进来时看着影影绰绰的,只能见着自己的倒影。时宜在里头往外看,只是光线稍暗,人还是瞧得清清楚楚。玻璃一角开了几个孔洞,装了一个小的电子元件做拾音用,如此在里边也能听清外面人声。
她坐的办公椅座位是方形的,椅背做得甚高,若是累了头颈可靠在上头休息,不至于往后仰时悬空。桌子肚下边摆着一个脚靠,是常要久坐的人会备着的东西,脚搁在上头做工可防止下肢酸麻。
周生辰还叫人替她温着一壶白茶,搁在办公桌的东南角上,离正中央远远的怕不在意打翻弄湿了纸笔。
华盛顿会议时传译室只电话亭大小,她坐在高脚板凳上参与数百场传译。其中一场有近五个钟头,结束起身时两条腿都是木的,她没留神整个人便掼在地上,又因为翻译时不得离席不敢喝水,嗓子干得叫不出来,独自坐在地上许久才爬起来。
她初回国时在上海弄堂里陪着周生辰出不去,将这经历当成糗事讲给他听着解闷。谁知他记在心上,此次将软垫脚凳热茶一应备齐,生怕她受了委屈。
时宜抬手抚一下耳廓,又顺着往后将碎发别至耳后。自己被惯成这个样子,再往后可如何是好。
*
国与国的外交场,讲的是克制有礼,所辩要有依据,所求要有逻辑。无论情感如何澎湃,讲出来都需急缓适度,平稳冷静。
可今日之谈判,并不是国与国。俄国人控着民国诸多地方,面对这样的强权,难以晓之以理,只能筹码交换。
用道内民国工人无条件全面复工,换苏俄释放拘捕的两名工头。
谢崇坐于长桌正北左手边,他跟随袁世凯多年,袁大帅复辟后心灰意冷辞去军职到了哈尔滨,正遇上周生辰筹建长风堂。
此次谈判他为堂中代表,起身表明市政厅与工会的意思——若工头被释放,则道内区全面复工。
苏俄公使听后并不急于表态,看新鲜玩意儿似的将桌前的茶盏托在手里端详许久,而后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字:
“Далеко не достаточно(不够)。”
筹码需一点一点地加,谢崇面色不变,继续往下。道内区全面复工后,市政厅免有俄国人参股的企业经营所得税三月。
翻译传了话过去,这条件已然甚是优厚。可俄公使仿佛铁了心不要合作,两腿在椅子上岔得甚是随意,半截身子都现在里头,半晌才又说话:
“все еще недостаточно(仍旧不够)。”
“公使,某觉得还是……”谢崇想说“还是先两方商讨一二为宜”,话没出口被一旁居于正北之坐的周生辰截住了。
周生辰示意谢崇落座,而后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开口时语气不耐得很:“我替张大帅卖命,从军到商算算也快十年,私交算不得差。”
他学着苏俄公使,五指拢着茶盏边沿顺时针轻晃,隔着长桌盯着苏俄人继续说:“阁下若打定主意不愿与我坐下来好好商谈,那我少不得就要去奉天府告上一状,讲我这地方太小容不下远东的大佛。只是东三省向来同气连枝,我这里同贵方生意难做,说不定旁的地方也要难做。”
*
话音落地,正南位上的远东人坐直了身子,终于讲出一句像样的人话来:“你继续讲。”
“该讲的方才谢副堂主已都讲了,我没什么可说的,”周生辰说,“只是再讲两句闲话给公使们听听,权当解闷。”
“其一,工会原本还要求贵方撤出道外区,否则非但不复工,还要日日去使馆门前静坐。我等草民命如蚊蝇,公使自然是不怕的,只是蚊蝇聚集嗡鸣,怕也是会搅扰清净,长久下去恐怕不胜其扰。”
“其二,我已替贵方与工会斡旋几番,如今他们同意,若贵方释放工头,道外即刻复工,且不必担忧蚊蝇之扰。”
言下之意,工人抗议之事长风堂可以相劝,也可以放任。这哈尔滨的俄使馆往后还能不能得清净,全看此次放不放人。
他在军中待得久了,谈判谈得与审犯人一样,打一棍子给颗甜枣,软硬兼施地诱着人点头。
苏俄人喝一口冷掉的茶:“你如何保证他们复工?”
“生意场上信用当先,公使不必忧心,”周生辰放了茶盏,手不闲着,又拿起钢笔绕拇指转了两圈,神色安然,“若不复工,误一日,长风堂便赔一日道内区所辖工厂的营业总额。”
“误一天,赔两天。”
这便是同意了。
“可以。”周生辰应得爽快。
苏俄公使离席去草拟合同书,周生辰端坐不动,眼见着他们要进到后头的小办公室里,突然开口叫住他们:“公使今日在我这里得了好处,我也想与公使讨点东西。”
他见着远东人阴沉的脸色,笑得好整以暇:“我一介商贩,只是要点辛苦费,况且也不是叫你们白送与我。”
“чего ты хочешь(你要什么)?”
“要这军工厂的里的两条流水线。长风堂也有厂子的一点股份,今日索性就两件事并一件事做了。我用股份换两条膛线制造流水线,写在合同里一道签好。”
“周生老板这是脱了北洋军,还想着火枪炮?”俄方还未说什么,市政厅的人先忍不住了。
周生辰眼睛并不狭长,因此看人时天然带着几分真挚。可今日一双眼总是微微低垂,讲话时眼神从眼皮子上头射出去,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他听闻后也不立即说话,将茶盏复拿起后又放下,杯底在桌上磕得重了,咣当一声叫人听得无端心惊。
他看着问话人在这一声脆响里变得惨白的脸色,忽而笑了,安慰似的说:
“大人哪里的话,只是如今这世道乱,有几杆枪在手里不是为挣钱,是为保命。”
TBC.
散装俄语,不能较真,感谢Google翻译...
和俄国人谈判我本来没准备写这么长的,打算时宜视角带一下过去就好了。但想想周生辰谈判的话肯定很帅(此处带入他在宫里废太后那段),还是写了过程。
我是真的很啰嗦...咚嘻老师看到这里我又啰嗦了一大段大概又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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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要两条流水线?”苏俄人不去理会市政厅人的质疑,直通通地向周生辰发问。
“方才说了,为保命,为赚钱罢了,”周生辰重复一遍,又说,“我长风堂股份占厂中三分之一,全数用来换区区两条流水线,贵方只赚不赔。这生意既赚钱,便不必再打破砂锅了罢。”
领事听罢先是不做声,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在场如报社、市政厅的见证者见状皆捏着一把汗,复工的诸项条件好不容易才谈拢,这周生老板却为自己又讨要起什么流水线来,若为此黄了复工,此前与工会谈的条件也尽数废了,当真是前功尽弃。
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记者们拍下这仿佛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与俄国人对峙的一幕。
周生辰并不慌乱,在闪光灯里站得笔挺。
苏俄人忽地大笑出声:“周生老板此次原来不全是为了哈尔滨,还想要给自己谋些好处!”
“无利不起早,”周生辰嘴角也噙着笑,追问道,“所以如何?”
“成交!”
时宜在隔间里头始终看着外面,她从未见过谈判桌上的周生辰,只觉得此刻她的先生像一只深冬里铆紧猎物的狼,被一群暗处的鬣狗环伺,独自在一片青白的光线里笑得好整以暇。
眼见着俄公使领着人进了里间办公室,她轻扣三下房门。周生辰显是听到了,头微微一侧,想回头半当中又忍住。
“叫人送些餐点到里间给苏俄人,再招呼记者们与市政厅代表去另一间用些茶点歇息。”他招手吩咐,等着议事厅里的外人散尽之后才往隔间去了。
*
门开一线,周生辰侧身进来,又轻声将门合上。
时宜立在门侧忍不住掩嘴笑。
“怎么?”他问。
余光瞧见玻璃外擦过的人影,她敛了笑,“无事。”
而后又说:“方才你谈判时逼得甚紧,我总怕他们当场发难。”
周生辰捉过她的手,指腹贴着指腹:“一个市里头一个区工人罢工,于他们来讲并不是大事。今日的架势不过是想借此捞些好处,趁机敲打市政厅与工会罢了,不会过分为难。”
十一月以来他在工会、商会、巡捕房、市政厅之间周旋,与各处谈条件,一圈下来人人都得些好处,才有了今日与俄使馆坐在一张桌子上交换的筹码。
到了他的嘴里,不过轻飘飘一句“并不是大事”。
姑娘垂着头不做声,周生辰看出来她是觉得难过。
大约是心疼他东奔西走,又或是从这一次想到他从前不甚如意的景况。
他另一只手贴上她脖颈处,安抚似的揉捏,不轻不重:
“与你在外交场上的针锋相对还是相去甚远,这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儿打架,看谁装得气势足罢了。”
她说:“可我瞧着你气势甚足。”
“花架子而已。”他说。
炭火生得旺,掌心交握处沁处汗来。周生辰将眼睛看向别处,回归正题,“你敲门是发觉方才有不妥之处?”
时宜摇头,“翻译译得无甚问题,是我想到几处需得留意之处,列出来想与你一道斟酌。”
她走至案前将一张纸送至他手里,上头用钢笔写着几个关键字。她凑近一些,点着纸张一个一个解释。
“其一,合同必定是俄语和汉语各一份。在最前面需做一个声明,若语言有歧义时,以俄语合同为准还是以汉语合同为准。”
“其二,你之前同我说过复工合同是市政厅与长风堂一道签名,官员名在前,你在后。”
“是。”周生辰点头。
“那么你后头所提流水线之事,不可放在合同正本中,要另做成附加协议签署。一来放在正本中市政厅未必肯签;二来只签你一人之名就与市政厅没有一点关系,往后你想处理这两条流水线时,不至又被人绊了手脚。”
她所说正是他所想,周生辰却有打算将两条流水线迁往他处,不想再被租界和政府掣肘。只是用股份置换一事是他临时起意,此前从未与时宜讲过。
他于席上一提,她便知晓他用意。周生辰看着纸上“协议附加”四个字,内心不由生出些感慨。
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若换在太平时候,是该作盛世文章的。
*
原本这样的谈判,从合同草案到定稿再到最后签署,前后用个一两周实属常事。可这一次苏俄急着复工,市政厅急着用释放的工头去平抑工人的怒气。因此双方都赶着进度,巴不得一天里面全部落定。
下午三点钟时双方草拟的合同送了出来,由各自带着的翻译去交换检查。一小时后翻译皆回复讲,行文没有问题。
“把俄文的送至隔间里,请她再核一遍。”周生辰对谢崇说。
“周生老板这是信不过市政厅的翻译?”上首坐着的山羊胡是厅里派来的全权代表之一,盯着隔间不满地开口:“已经四点钟过了,合同里写放人时间是明日,这流程还需得半日光景。若签得晚了误了放人晨光,周生老板可是要赔款的。”
他坚持,“这点时间,还是赔得起。”
外交场的措辞严谨得让人发麻,一份协议动辄百条注释,摞起来有几寸厚,时宜不知审改过多少。
而这回一份合同、一份补充的协议,加起来不过五六张薄纸,对她而言可说是轻松。不出一盏茶功夫,她便看完一遍。
她欲在合同上直接标注,想想还是罢了,另拿了一张纸写明两处不妥。
周生辰从谢崇手里接过这一张纸,上头是三行汉语,前边两条皆用俄文又写一遍,独最后一行没有——
[正本:工头释放之时间为十二小时制,上午/下午漏注.]
[补充协议:两条流水线所造产品未注明,需标出.]
最后一行她换了行文,写的是[此两处纠毕,君可放心签署.]
他从纸上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席间:“劳烦再改两处,便可签署。”
“周生老板倒不信市政厅,信这隔间里头的人。我们倒是想瞧瞧,里头坐着是何方大佛。”山羊胡存心挑刺,想引着人去一探究竟。
“大人无需管里头是谁,这两处修改苏俄公使都无意见,您又何须挑刺,”他避开问题不答,“记者朋友们也不必再对着拍了,隔间玻璃反光,没得叫镁光灯映出来闪坏了相机镜头。”
*
等长风堂送走了苏俄人,送走了市政厅,又送走报社的记者们,已经是晚间七点过了。
堂内的人一天下来都累得不成样子,也不管什么里间外间,随便挑几处能坐的地方瘫坐着发呆。
时宜仍旧待在隔间里头没有出来。她听了一日的俄文,熏了一日的银碳,此时脑子里如同和稠了的浆糊,转也难转动。
门被推开来,是周生辰。她倦怠地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头往后仰着看他。人是颠倒的,她忽地想起午间时他从门缝里头钻进来。
“你中午来时我笑,是觉得你进来的样子与闯闺房的登徒子有几分相似。”她说,人松快下来,又累了,声音便拖得长长的。
“那就算是吧。”周生辰不辩驳,坦荡荡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声。又怕她仰得太后伤着脖子,走上去用掌心轻轻托住她后脑。
而后弯下腰去,吻上仰面看着自己的姑娘。
这两月里他各处游走,手段用了不少。卖了股份、散了金银、赔了笑脸、坏了名声。今日大名在合同上头落下,明日报社便要写他从谈判中拿了两条军工厂的流水线,又拿了间药厂。
人人都要恍然大悟,难怪长风堂的周生老板于此事上如此积极,原来还是为了自家钱粮。
他咬舐她的嘴唇。
手中原本紧握的皆是黄沙,受不住力便慢慢漏尽。
好在剩这一位姑娘,让他托在掌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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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舌相触时,时宜闭上眼。
他的手仍旧托着她后颈,微微用力迫着她迎向他,无处可退。
她能感受到他的烦躁,用舌去抵他上唇,想要结束这一个亲吻。周生辰感受到后略微抬首,与她拉开些距离。
“在心烦什么?”她问,从椅子上起身,用手捧住他面颊,视线从湿润的嘴唇掠过,又移回他的眼瞳。
周生辰垂下眼睑,听见外头堂中人累极睡着后响起的鼾声。他舌头一扫上颚,觉得口腔内还存了三分方才亲吻时由姑娘身上传来的安适感。
“明日的报纸,不用看了。”他说。
时宜低低应一声,报上刊载什么关于他飞短流长,她皆不在意。人在眼前,若她再去纠结这身外之名,实属庸人自扰。
至于旁人,懂的自然会懂,不懂的也不必再费口舌。
可这夜她卧在床上,盯着顶上床帐,再如何平心静气也难以入睡。她想要翻身,可又怕吵醒另一旁睡着的周生辰,只轻轻将肩膀调了位置,更冲向他一些。
“明日《晚报》要写我前几年亲日、如今亲俄,这些年靠着趋炎附势,捞了许多好处。”周生辰忽而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听着格外平静。
“写便写罢。”时宜说,知道他也未睡着,便翻过身去,借着一点夜光去看他。
周生辰侧躺冲着外边,冬日里他们虽同床而眠,却一直睡着两个被筒。隔着一床被子,她只隐约见着他微微蜷起的脊背。
“是我叫谢云写的,”他又说,“让那些人放心。”
经商一事,财、色、权名总要图谋一样,才能让旁人大胆与你做生意。
人人都在泥里,你总不能在云中。
这道理他早就想透,只是亲手刺向自己时,滋味总归是不大好受。
“水至清则无鱼。”时宜说,从自己的被子里探出手去,伸至他的被中,指尖抚上他睡衣勾勒出来的一根脊骨。
由上至下。
“古人讲‘画龙画虎难画骨’,”她继续说,手停在他腰际,“骨相难摹,眼孔浅显之人自是看不穿,见不着良将忠魂美人铁骨,是他们之不幸,与你无关。”
她小臂略一用力,仿着他的蜷起的样子,将自己也弯成一样的角度凑上去贴紧他。
*
周生辰伸出手去,才发觉她是从被子里头脱出来,只穿着睡衣隔着棉被抱他。
他立时将被子抻开,将外头的姑娘拢进来。虽没有几分钟,外头的寒气还是将时宜的手冻得有些寒凉。他手臂垫在她脖颈,另一只箍着后腰将她搂在心口,“怎么就突然犯了傻气,屋子里这样凉,如何能掀了被子。”
时宜暖烘烘地在他怀里,手攀在他肩上,“想要抱你。”
腰上的手于是又紧了紧。
被里能有多少空间,两个人钻在里头,互相贴着,即使是冬日也能出汗。
偏偏还有姑娘怕他后背盖不到被子着凉,伸手到他后背去想帮他掖好被角,“凉不凉?”
“热,”他只说一个字,将她不大安分的手捉住贴回自己胸口,“帮我解了睡衣扣子,好不好?”
时宜仰头看他。
“我的手不好动。”他一条胳膊圈着她,的确是不好解自己的扣子。
她依言去解,一颗一颗地,在被子里头摸索着。
还未全数解开,周生辰又止住她,声音在姑娘耳边响起,是叫她名字:“十一。”
这声音带着点哑,像喝了点酒,又像带了点睡意。
放在她腰上的手往下滑,隔着棉布贴着她的臀,而后将她压向自己,一下一下。
“十一,”他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一遍一遍叫他名字,“十一。”
她感受到一阵濡湿从自己身体中缓慢地涌上来,手攥着他被解开的纽扣,先是不知如何是好,而后便随着他,像在海里同游的两尾鱼。
周生辰从她的睡衣下摆探上去,穿过洋纱背心。再欲往上时,却感受到她在细细地颤抖。
“要我停下吗。”他轻声问。
她闭了眼睛,声如蚊蝇,“我不知道。”
“那便这样,我不动,你抱着我。”
“……好。”她侧脸贴在他肩头,手拉着他另一只手。
周生辰与她十指相扣,感受到她渐渐平稳的呼吸,轻声又说一句:“明日不要看报。”
*
可她不看报,别人却是看的。
隔日下午她有连着两堂法语课,去授课教室时,发现里头只有零星几个学生。
一九年的巴黎和会之时,学生、工人带头抗议迫使北洋政府拒签协议成功,为国内进步人士称道。自此学生的自主权便十分之大,无论是对当局不满还是对教师不满,随时可以罢课抗议或是游行。
北京不少大学的校长都被这样的“自主权”逼得辞了教职,蔡元培更是在辞职后写了千字长文来批判此类现状。可学生个个血气方刚,短时间内难受约束。
时宜亲历巴黎和会,因此虽然年轻,在学生眼里还是应当受到尊重的“前沿斗士”。她的课一向甚少有人缺席,如今日之景从未出现。
“莫不是又有游行?”她问前排坐着的两位学生。
“是,长风堂堂主为一己私利勾搭俄、日,不知换了多少好处,他们如今都去抗议了。”
时宜的心霎时沉下去。
“今日的课也上不了了,你们若不去便留在这里自习吧。”她撂下一句话后匆匆离开,先是快步走着,后头忍不住便跑了起来。
长风堂门前堵的尽是学生,周生辰在车子里头准备开出去时被团团围住,一点也动弹不了。
“师傅,这该如何是好?”天行焦躁地把着方向盘,也不敢开,也不敢熄火。
周生辰在后座中往窗外看去,看到一条白色横幅上用红油漆刷了字,写自己是“帝国主义走狗”。
“工会那里知道原委,若有人工人来抗议应当会悄悄劝返。这里恐怕都是读报的学生,看来《晚报》效果甚好。”他说,没什么情绪起伏。
“效果是好,可总不能就耗在这里吧!”天行开了雨刮器,刮掉上头被砸上来的土块。这土不知是哪里来的,掺了水后甚是粘稠,雨刮器一动,便糊满了整块挡风玻璃,引得外面学生一阵哄笑。
“先等等再说,谢崇在堂内,若学生长久不散他知道如何应对。”周生辰说完低下头,展开车门里插着的一份《晚报》一目十行地看。
离车近的学生见着车里的“走狗”气定神闲,心头火气蹿得更高,手里拿了砖块便要往车胎上砸。胳膊将将抬起,便被一只纤细的手钳住。
“我上课时教你们的东西,是都喂了狗么?”那手的主人说,声音不高。
周生辰在车中猛然抬头,车窗外是一位穿着毛呢风衣的女子背影。
正是时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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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正正挡在周生辰车前,身子遮着后座窗户,不叫外面围着的人再看到他。
拿着石头的学生被她钳住手腕,定睛一看发现是学校里教法语的老师,当下愣了一愣,心头火被暂时盖住,手跟着垂下来。
后头学生看不清前面,只见着领头的垂下手,不明所以地喊:“怎么回事?”
“你叫他们静一静。”时宜仍旧声音不高,看着被高举着的“帝国主义走狗”横幅深深地蹙着眉。
身后的车门微动,是周生辰认出她来,想要从车里出来。她手背到身后抵住车门,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让他不要妄动。
方才激愤地喊着口号的学生渐渐安静下来,低头窃窃地说话:
“这老师摆明了是要护着周生贼人。”
“且听她要说些什么。”
时宜像平日里上课时一样,手掌往下一压,等大部分学生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点了两个离自己最近的,开口问道:
“你们此次来,是觉得长风堂勾结日、俄,从中谋取私利?”
“不错!”
“何种私利?”她继续问。
“报纸上报道出来的是药厂一间,军工厂流水线两条,又招身残百姓做工以弹压工人工资。上一回他还与日租界中领事往来甚密,这里头必然还有更多交易,只不过周生堂主一手遮天,压下去不让我们知晓罢了!”
“那你们诉求为何?”
“交还药厂与流水线,周生辰公开道歉!”
后头的学生听见这一句,齐齐喊起来:“公开道歉!”
时宜不语,手在背后紧握成拳,等着沸腾的人声消下去。
“这一回苏俄人捉的两名工头释放,你们瞧见了吗?”她问。
“……瞧见了。”
“上一回你们被捉的同窗被释放,你们瞧见了吗?”她不等回答,又问。
“……也瞧见了。”
“我第一堂课开始时就同你们说,大学为观天下、做学问之地,最忌带偏见。若你们有了立场,便易出现偏颇。譬如此次,长风堂为私利促动工人释放不假,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此乃商人本性。”
“如今山河难安,我知诸位都存有报国之志。可若任由眼前怒火支配,动辄便跟着人摇旗呐喊,今日声讨他,明日又声讨你。往后你们从商从仕,当真难撑起太平天下。”
底下窸窣之声响起,有人若有所悟低头咂摸,有人仍旧不服。
时宜捏一捏眉心,看着这一群似懂非懂的学生,不能再往深处去说,只好长叹一声:
“我言尽于此,望诸君思量。今日课毕,都散了吧。”
*
周天行两手仍握在方向盘两侧,待人潮散尽后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人,言语间尽是感慨:“时宜这些年留洋所学,今日总算是领教。”
话音未落,只见后座男人打开另一侧车门,腿一跨出了车外,快步绕至另一边将立着的姑娘揽进车里。
“可有受伤?”他替她拉下安全带扣好。
时宜只顾摇头,没有吭声。
他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果然是被指甲掐出的一片红印。
“自小就如此,这坏习惯怎么还没改了,”他说,抬起姑娘的手冲着红肿之处轻轻吹气,“不疼了,不哭。”
“这件事,我没办法同他们讲得再深了。”她说,声音闷闷的,方才驳斥学生时的冷静自持消失殆尽。
讲得再多,于他、于长风堂更无益处。
他如何不知她心思,只是舍不得让她如此。轻叹一口气,对她说:“往后不必为我如此。”
时宜听闻此言,顾不得前头还有周天行,蓄在眼眶里的眼泪霎时断了线。
周生辰用帕子替她拭掉,他好像有无尽的耐心,落一点,便拭一点。待到她止住了,才开口问道:“还回学校吗?”
“今日不回去了。”她说。
“那正好,带你去一处游玩地。”他说。
驾驶座上的天行插进话来:“师傅,那处不是只许……”
“无事,先在和喜登停一停,过后再去。”
*
和喜登是家百货商场,时宜被这两人哑谜般的对话弄得云里雾里:“这是要去采买?”
“先去给你买套成衣。”周生辰说。
“究竟是去哪里,我这一身是不大合宜吗?”时宜被吊起了胃口,伸手将自己大衣上的一点褶皱抹平。
周生辰见她的注意力果真从方才的抗议里转移出来,便继续与她逗笑:“给你买一套男士西装,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只接待男人。”
时宜眼睛圆睁,面上露出为难之情。只接待男人的地方……难不成是花街柳巷?
他们究竟是要做何事,才要去这样的地方?
周生辰见她这样的神色,知道姑娘十有八九想的是道外桃花巷、裤裆街这样的地方。但他也不去纠正,握着她的手只是笑。
最后是天行看不下去了,“不是去那些地方,时宜莫听师傅诓你。”
“我都没有讲话,又何来诓骗?”周生辰一耸肩,终于同她说了目的地,“是要去间赌场,安青会的产业,莫要慌。”
和喜登里头有一间铺面是专卖男士成衣的,周生辰挑了小号羊毛面料的西服西裤并一双绒里牛皮鞋,叫时宜捧着进了试衣间。
她身量在女子中不算娇小的,即便如此小号男装穿在身上仍旧显得有些宽大,西裤脚叠在一道堆在鞋面上。
“有些奇怪。”她说,看着面前镜子中的自己为难。
“无事,有个大致样子就好。”周生辰蹲下身去,替她将裤脚挽上去两公分。见她鞋带穿得松了些,又将鞋带拆了重新穿好,末了绑上一个蝴蝶结。
店员日日迎来送往,所见顾客样式有千百种。替女人买男装的虽有,这样大庭广众替姑娘挽裤脚系鞋带的,倒还是头一回见,“先生与姑娘感情好得很。”
时宜有些不好意思,拽着周生辰要他起来,“我自己来罢。”
“你立着就行,省得再弯腰。”周生辰说,确认别针不会扎到她的脚踝后才起身,又替她扣好西装的两颗扣子。
他再环视店内一圈,拿了顶费多拉毛毡帽扣在时宜头上。男士帽子大,戴在姑娘头上,遮去了半边脸。
周生辰端详后觉得甚为满意,带时宜重回车上,问她:“斗雀可会?”
她点头,前清流行桥牌与斗雀,官宦人家年节或聚会时必不可少此两种项目:“玩过几回,但多年没有碰过了。”
“那此次可尽兴,记着把把都要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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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间赌场原本是间歌舞厅,后来生意实在惨淡,老板弃了这地方另寻生路去了。歌舞厅按说很受时下进步人士的欢迎,跳跳舞、听听音乐、吃吃酒,很有些情调。不巧就不巧在选的这地方——
道外区的花街柳巷,三五个铜板就能过夜,略加些钱能抽上二手烟土。来此地的都是寻便宜乐子的人,怎样都不会去一旁的歌舞厅花钱。
杨邵四年前从上海回来后正巧碰上歌舞厅便宜租赁,他瞧着里头装修样式都还能用,兼着这又是两层的一幢小楼,咬咬牙便盘了下来改成了赌场。嫖客多是赌徒,因此生意自开张以来甚是红火。
杨邵在北京与上海都混了数年,虽说最终没能扎下根来,但这种灰色地方的经营之道是摸了个七七八八。
赌场里头都是只乐意花几个铜板的人彻夜闹腾,他自是不乐意的。于是赔本请东三省有名的角儿来串场演出,买了酒的,可以自由点歌。再请些商会、市政、军中的人来捧捧场,对外仍旧做成歌舞厅的样子,实则里头别有洞天。
名声做起来后,杨邵改了规矩,进来一律先交二十块银元的入场费,且只接男客。烟土、赌博、贩私,入了场后自有专人接待着去做,不必费半点心思,真正是个有钱人的销金窟。
过两年,哈尔滨人讲起本地人才能懂的笑话,必会说到道外区的此处——一条路西边是花街,东边是赌场,偏偏名字叫做“集良街。”
时宜之前就晓得这条街是在做何种营生,不过她离开时此处还只是花柳地,并无销金窟。因此当轿车拐进来时,她抓着周生辰的手小声确认:
“你不是说去赌场,这里是…是red-light district罢?”
她面子薄,还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讲妓馆之类。蹦了一个英文词出来,不是母语,讲起来就没什么顾忌。
“不止是红灯,是illuminations,颜色多得很。”周生辰拍拍她的手背。
天行将车停在外边死巷里,跟着凑趣:“师傅不会把你卖了的,放心。”
*
时宜不想与这两位故弄玄虚的男士再说话,下车低了头走在他们前边。
到了赌场门口,时宜倒是一惊。此处与她方才想象的红灯闪烁门帘低垂的样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相反的,木门做得顶天立地的,把里头的灯光、人声一应遮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反倒有些肃穆森严的味道。
门前站着的侍应看见来了人,迎上来问话:“先生可有预约?”
“我同你们杨老板讲好了,今日借他的宝地办一桩事情。”周生辰说。
另有一名护卫闻言便进去核实,时宜这才看见这三尺高的大木门下边还开了一个一人高的小门,大约平时出入都是从小门过的。
一个赌场,造得倒像座城池。时宜愈发好奇,不知里头究竟做的都是何事。
少顷小门又被打开来,进去核实的护卫对着侍应点了点头,“里头说都认得,是自己人。”
“先生们请。”
侍应一伸手准备带他们进去,时宜要走过去时被拦了一下。她离着女扮男装还差得甚远,只能说套了一身男人衣裳。可长发盘在脑后,眉眼也没修饰,不用仔细看也知道是女子。
“这位‘小先生’也进去?”侍应说,以为她是跟着的仆从,只是因着主人家的习惯而着了男装。
周生辰早猜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将时宜忘在车后座上费多拉帽子扣在她头上,帽檐往下压了压:“戴好,别让冷风吹了头受凉。”
而后从上往下瞧着那侍应,“他所穿是男士西装男士皮鞋,戴的也是男士呢帽,你可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只是这……”
“那这便是男士,”他说,警告般地伸手一敲侍应腰间的伸缩棍,“别的不用看了。”
侍应被一敲之后当真也就不看了,里头既然传话出来说都是自己人,那他也犯不着惹了一身骚硬拦着,横竖坏的也不是他自己的规矩。
于是垂着头一路将他们带进去,交给里头接引的人后又回到进门处。他瞧着里头一点光线消失在门后头,与旁边的护卫嚼了一句舌头:
“妈的,老爷们儿带着姑娘逛窑子,钱多得烧了心烧出这些下作玩意儿!”
*
这地方不算太大,可改建的时候花了一番心思。外圈是一整个连廊,人在外圈走时里头一丝一毫都看不到。这样即使有人闯进第一道大门,进来后短时间内也难发现什么。
接引人将周生辰三人带着走了一圈走廊后,在筹码房处停了下来。周生辰打眼一看,里头坐着的倒是熟人。
“你们杨老板今日怎么让你来看场子换筹码?”他问,递了一叠美金进去。
“杨先生嘱咐了直接带你们进去,无须交入场费换筹码!”里头的人说。
时宜一听声音,将一直藏在帽子下的脸抬起来,“元武初?”
“时…时…”被叫了名字的壮汉见着她一下站起来,又激动又顾忌着场合,时了半天时不出个称呼来,最后一跺脚,“我先带你们进云阁子!”
云阁子,是这里头的一种雅间。另外还有风、水、雾三种阁子,风阁里专供雪茄,水阁里专供洋酒,雾阁里专供烟土,要想进去,入场费就是两百美金。
云阁比起这三种更金贵些,筹码兑五百美金往上的顾客可进,里头百无禁忌。
元武初说着就要从兑换台里走出来,被周生辰拦着,一边将元武初拒收的美金递回去一边说:“把这都兑了筹码,既来了,就做足样子给人瞧瞧。”
莽汉没想明白为何,但还是数了筹码,按着规矩叫人装在盘子里捧着跟在后头。
周生辰将遮在筹码上的黄布掀开来,“不用遮着。”而后又回头问时宜:“将头发散下来,我们从场子中央穿过去,你可方便?”
“是要让人知道你今日来了此处?”时宜会意。
“是,你头发散下来后仍旧把帽子戴上,遮着脸旁人也认不出来,可以吗?”他又征询一遍她意见。
“自然是可以的。”她背对着人群将头顶上的发髻松开,一头乌发被头绳绑得微微打着卷,四散在解开了前扣的西装外套上。
周生辰等她把帽子压在头上,抬步往场中走去,周天行与端着筹码盘的侍应紧跟在后。
赌局中的人皆沉浸在自家一把纸牌一筒骰子里,周生辰行至中间时偏头对后面侍应说一句:“扯嗓子报一声。”
侍应也见惯这种兑了巨资想要露一把富的人,当即气沉丹田地喊了一嗓子:“先生兑五百美金,入云阁子!”
霎时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不过此处来人非富即贵,五百美金的筹码通常也就换旁人这一瞬注视。可这回却不同,那些人的眼睛挪过来了就没移开——
这入云阁子的男人身边人虽一身西装,可长发披散身量纤细,分明是女子。
有人认出他来,没正形地调笑:“哟,周生老板今日好雅兴,这是带着谁家的小倌儿来发财了?”
长眼睛的都看出来被搂着的是姑娘,却特意说成是小倌儿,是拿他们打趣。
周生辰勾着嘴角散淡地冲说话的人一笑,一手从时宜西装衣摆下探进去,隔着衬衫揽住她的腰。姑娘的后背紧绷一瞬,随即又放软下来,往他胸前一靠,没骨头似的贴着。
他顺势凑过去含着她的耳垂,舌头在耳朵尖上头一扫。这动作外人看着放浪得很,可时宜听见他低语,比平日里甚至多几分公事公办的淡漠:“保持着,到阁子里就好。”
说完周生辰的嘴唇放过她的耳垂,恢复了方才的不羁样子。他一挥手让侍应从盘子里拿些大的筹码每桌送几块,又近乎粗鲁地将领结扯开来挂在衬衫领子上,冲着正在兴头上的一干赌徒扬声招呼:
“今日心情好,大家一道发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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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云阁子,周生辰的手立刻从时宜腰间撤开。
杨邵早已坐在四方桌的正东头,看着男人将姑娘被解开的西装扣子一一扣好。他非礼勿视,不叫侍应进来。自己将桌上两只扣着的盖碗掀过来,竹筒里夹了茶叶放进碗里,拎起小碳炉上的滚水注进去。
盖子盖上闷茶时,他才又抬眼,见着周生辰正将时宜散下的头发别至耳后,听到男人对姑娘说了句“对不住”。
“时姑娘不是六月里签了婚书?”杨邵将盖碗推到南、北两个位置,示意看着自己的两人坐下。
他不是爱探听旁人闺房之事的人,只是已成夫妻的两人于人后还是这样客气,先生为了搂腰吻了太太一下道歉,实在闻所未闻。
时宜还没回过味来,方才虽知道是做戏给人看,可接触是实打实的,此刻心仍旧砰砰跳。她听见杨邵问自己,下意识回了个“是”字,没再往下接。
周生辰听懂了,话是答的杨邵,可眼睛却看着时宜:“夫妻为真,可人前亲密不该是为此等逢场作戏之事,故而道歉。”
姑娘这才明白过来,眼睛余光瞥见周生辰方才撤开的领结,耳垂一霎红得像滴血。她不知该将手放在哪里好,只好将面前盖碗端起来遮着面,揭起盖子来回撇上头的茶叶与茶沫。
杨邵一挑眉,不欲在此事上再做什么文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齐齐哈尔这次是叫谁来?你此前可有见过?”
“电话里讲是叫了个牌技好的,”周生辰一笑,“听上去不大踏实,但的确是平秦兄行事风格。”
时宜闻言将盖碗撂下:“今日这样张扬的来,不至于单单就斗牌罢?”
“就是斗牌,我这里除开筹码外,另再赌两条军工厂的流水线。”周生辰低声说,看着时宜了然地垂下眼睛,便知她懂了此次来意。
*
他想要将两条军工厂的流水线从哈尔滨转移至齐齐哈尔去恢复生产,只是流水线规模甚大,不好悄悄运走。若是要光明正大地走,便要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
走拍卖行决计是不行的,重工枪械不能明晃晃地作什么文物拍品。于是周生辰与杨邵合计,要借他的宝地狠狠输上一场。输红了眼的周生老板心气不平,一拍桌子赌上刚弄来的两条流水线,因着手气不佳又被人赢了过去。
赢的人又恰巧是齐齐哈尔北洋军驻军治下之人,也吞得下这两条重工产业线,不担心半道遭人抢夺。
“难怪你进来时就甚是高调,原是特为叫人注意。后头若是被问起此事,人人皆是见证。”时宜说。
“是,不过你权当来瞧个新鲜,不用管这些事情。”周生辰说,开始后悔带时宜来此处。
在长风堂见着她替自己挡在车外,他心里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想让她从那混乱的泥潭里脱出身来开心些,才想着带她一道来这里。可这赌场也并非清净之地,他又要做的是一件暗度陈仓的事情,让她与自己一起,还是欠思量了。
时宜知道这人十有八九又萌生出“不要连累他人”的想法,她不想用“我们已然是一体”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去宽慰他,说了也无甚大用。他心性如此,惯于冲锋在前,也惯于为旁人挡下子弹。
她手穿过桌子去触他胳膊,“你方才同我说把把要输,就是要输给齐齐哈尔来的那人?”
不等他答话,她又开口:“这地方在我看来实在算不得新鲜,山东漼府、前清紫禁城,哪一个都比此处新鲜百倍。”
她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着,语气里少有地带上一点骄矜。
“你们恐怕都没经历过陪着长辈和宫中娘娘斗雀的时候,何时输、输多少都是学问,一把牌在心里头是要有成算的。你既要将流水线输出去,那这牌输得就不能是小数目,最好需得给对家递成‘清一色’或‘杠飞’,否则单这五百美金都难输干净。”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时宜最后问一句,盯着对面的人。
“对,是我错了,”周生辰被说得没法反驳,笑着去握她手腕赔不是,“我将此杯茶饮了赔罪。”
*
敲门声此时响起,侍应在门外说客人到了。
“请他入内。”杨邵将,端坐东首未动。
来人进来时,在坐的连同立在角落里的元武初周天行皆是一愣。此人实在引人注目得很,并非源于他高大的身量或随行的步态,而是因着他头上扣着一顶斗笠,薄纱从斗笠上头盖下来,正正遮着此人面目。
杨邵一个眼色递至角落,元武初接着后立刻往前,一把未出鞘的匕首捏在手中挡住此人脚步:“报上名来。”
“平秦说哈尔滨的周生老板待客甚是热情,今日一见未觉如何热情,鲁莽倒是有几分。”斗笠下的男人开口,被匕首抵着也未见如何慌乱,声音悠悠的,听着闲适万分。
“报上名来。”元武初手劲未卸,将腕子往前又送了三分。
那人被鞘扎着肋骨疼,倒吸了一口气,“好好好,我名为桓愈,蔡桓公之桓、韩退之之愈。”
口气甚大。
“放他进来吧。”周生辰说,将松开的领结重又系上,端正打了蝴蝶结卡在领口。
蔡桓公与韩愈千百年后养出的儿子坐在西边位子上,掀开面纱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元武初实在忍不住:“先生,您这破箩筐能摘下来吗,看着眼睛费劲得很。”
“是平秦与我说进来时要做得惹眼些,我寻思这斗笠之法甚好。这一场牌局结束,外间保准人人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这么说,还是将斗笠拿下来搁在一旁的长条凳上。时宜这才看清楚此人面貌,倒是眉目清朗,未语嘴角就自含着三分笑,让人观之可亲。
桓愈打量坐上三人,揣度出南坐的必是周生辰,对着一颔首“周生老板,久闻大名,平秦在军营里头日日念叨你。”
“念叨我做什么?”
“说想哈尔滨的软冰棍与红菜汤,”桓愈说,又将目光移至西边与杨邵打了招呼,“这位必是杨先生,先生的安青会在黑龙江一片生意当真红火。”
车轱辘客套话说完一轮,方才看向北面的时宜。他隔着薄纱便看出北首上坐的是男装女子,此刻认真一看,又觉出些别样气度来。他三分笑的皮相成了七分,开口时语带戏谑:“平兄这眼光当真是不行,这一位哪里是‘小杨贵妃’,分明是商妇好。”
周生辰指节在桌上轻扣,“桓兄,慎言。”
“时姑娘哪里是如此小气之人,”桓愈不以为意,“我进门前听着周生老板在同姑娘赔礼道歉,饮茶赔罪,此时又不许我以女将军之名相称。我看老板如此情状,多半是惧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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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还是多年前领教过平秦的一张嘴,行伍里头打了几十年的滚,说话像烧火棍一样,直通通的,但是爽利。
她出国前回国后都未得机会再见这齐齐哈尔的驻军司令,不知他是否改了脾性。不过从他这位戴斗笠入赌场的朋友身上来看,多半还是原来的样子。
“桓先生说笑,妇好乃商朝大将战无不胜,时宜哪里及得上万一。”她说。
桓愈回了句“哪里哪里”,还待说些什么时被周生辰打断:“客套话不必再说了。”
他以为这周生老板是因为“惧内”二字心生不悦,扬眉一笑:“桓某也是惧内,夫人讲话无一不从,此乃美德。”
“……”
时宜一口茶卡在喉咙间,她急着替周生辰解围,咽下去的“咕咚”一声在包间里显得甚响。她忙掩了嘴致歉,有些窘迫地垂眸,搞得好像方才被打趣“惧内”的人是她。
“急什么,慢些喝,”周生辰起身去顺她脊背,身子挡住桓愈看过来的视线,“茶汤烫,小心把舌头燎出泡来。”
桓愈看不见周生辰此时动作,但能听见他语间的万分关切。此刻脸上的笑意渐收,眼神不知飘往何处去,让人看着觉得渺远。
半晌他开口,已不复方才调笑的模样:“平秦此番让我来,一是因为我这牌技在齐齐哈尔是难逢敌手,二是因为我同他说了,要当面谢过当年救我夫妻二人性命的恩人。”
桓愈祖上世居于北京,明代时候也是一方望族。清军入关后旧臣不肯剃头,桓家被“留人不留头”霍霍得不剩几人,一小支剃了半边头皮的被桓家自族谱除名,迁至关外松花江边。
到了桓愈父亲这一辈时,已经在哈尔滨定居有小五十年。
一九一八年松花江一场凌汛,桓愈携着发妻在小楼屋顶苦等,四面汪洋逃脱不得。他生性喜静,因此宅子买在郊外,恰又在低洼之处,一时无人来救。
两天两夜之后,周生辰带北洋军于郊外巡视时救下生还者数十人,其中便有他夫妻二人。
周生辰听闻“恩人”二字面上未有什么动静,他这些年所救灾民难民难以计数,要记得张张面孔属实是不大可能。桓愈见他如此,便知此人并不记得自己。
“周生督军所做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他说,特意用了旧称,“但于我们这些草民来说,便是救命之恩。”
“尊夫人呢?”周生辰摆摆手,问道。
“在此处。”桓愈一指胸口,轻声回答。
席间氛围一时凝滞,桓愈自知是自己缘故,吸口气扯着嘴角又笑起来:“怪我,见着周生老板与夫人亲密才说出这些话来,原是不应当的。诸位不必在意我,斗雀斗雀,我此番定要试试各位牌技!”
*
筹码堆于牌桌推车上,侍应将雀牌搓好,东西南北四方落定。
杨邵坐北、周生辰坐东、时宜坐西、桓愈坐南。
这并非是有什么风水讲究,纯粹是要时宜坐于桓愈上首,好给这位齐齐哈尔来的客人递牌。
“再叫对报官儿来。”杨邵对元武初说。
报官儿皆是成对,一位立于牌桌东南角观牌局,一位立于包间外报牌局,与围棋象棋赛时在外间实时报里间落子的有几分相似。
“若有人要进来凑热闹,尽管放进来。”杨邵又吩咐。
“抽烟土者不得入内,”周生辰补一句,“将你们雾阁里的人都管管好。”
云阁子木门打开,屏风尽去,报官儿就位。
“此番我们打的是明牌,时姑娘与桓先生若有难处,可在席间咳嗽三声,我们尽力协助。”杨邵看着渐渐围过来的人群,轻声嘱咐。
“不必,诸位照常便可。”桓愈手掌搁在台面上,掌下是绒面桌布。
时宜将西装外套与衬衫的袖子一道挽上去,将盖碗里的残茶喝尽,对东首上的人说:“你与杨先生不必为我,如桓先生说的,照常便可。”
她记牌算牌是幼时养成,虽多年不碰雀牌,可这些与从前的繁文缛节一道被刻在身体里。如今虽被压下去,可骨血在一日,便要记得一日。
一圈两圈三圈,南首桓愈虽有输有赢,却是赢得甚多,输不过输上个把筹码,身旁推车上越堆越高。
“今日财神爷定是坐南朝北,方位正和我一样!”他得意洋洋,手里握着一把金色筹码把玩,而后随手掷出门外去,砸着谁便算谁的。
立得近些的能瞧出东首上西装革履打领结的男人脸色愈来愈差,输得不剩几个筹码,还强撑着同对面的“小倌儿”姑娘说继续,“无事,今日带你来就是要尽兴,筹码没了再去换。”
姑娘始终不肯脱帽子,声音听着可怜得很,“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今日不知怎的手气这般差劲。”
男人总是见不得女人委屈可怜,又是在这样多的人面前,无论如何也要将面子撑起来。
东首上的人一听闻,果真立刻拍了桌子:“差劲就再玩,做什么在意这几个钱!”
又一圈下来,赢的还是戴斗笠来的男人。外头不少人看着手痒,他们都三不五时地来赌场混迹,看出这姑娘大约是真不会,并不是有神人在出千。于是觉着今日财神爷恐怕的确是在正南,当下离了云阁子去外间找坐南朝北的地方坐好,吆喝旁人来玩。
*
赌桌上无日月,两三个时辰转瞬溜走。周生辰除开起初进来兑的五百美金外,又输了许多进去。
北面的人笑了,激他:“周生老板再这么下去,今日出我这地盘恐怕裤子也剩不下了。”
外人看来,周生老板非但没有输得没脾气,反而眉眼之间飞出来几分豁出去的气势——显见得是杀红了眼。
他对着南边的人说:“桓兄啊,你从齐齐哈尔远道而来,只赌金银美钞着实无趣。我有一物可做赌,只是不知你敢不敢接。”
“赌场便是天地,我如何不敢,”坐北朝南的人仿佛被高高垒起的筹码助长了三分狂妄,“你哪怕赌山川湖海,我这天地难道还容不下吗?”
“我有两条新得的流水线,今日便用此做赌,不知你可敢。”
席间与围观众人一时寂寂,半晌只听南边财神眷顾的这一位朗声而笑,好似山河尽收:“我有何不敢!”
时宜捏着一张雀牌,从帽檐下看出去。对面的人拧着眉咬着牙,此刻真如孤注一掷的赌徒,眼角好像要滴出鲜红的血。
可这都是皮相。
他若是赌徒,那么她也是。不是用筹码赌半日的浪荡欢愉,是以身赌山河浩荡无争。
她指腹轻碾,摸出手中雀牌,正是是一块“红中”。
这一块递过去后,今日这局便可了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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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堂堂主在赌场豪赌,最后将两条新得的流水线输出去的事情传出去时,起先人人都以为是玩笑。
两条军工线,什么旁的设施不加,就得建个几百亩的厂子来罩它。更别提枪支弹药这种玩意儿是烫手山芋,他周生辰敢输出去,却未必有人敢接。
但没想这姓桓的赌客是齐齐哈尔驻军司令的帐中幕僚,司令官儿前几年还来哈尔滨做过数月代理督军,与市政厅的人不可谓不熟。因而听着手底下人抱着财神爷的大腿赢了两条流水线来,一天隔一天地往长风堂发电报来催。
有些人觉出味道不对来,天底下哪里有这般巧的事情,一个能赔、一个能收。可市政厅、租界与报社像商量好般地哑了,由着钢筋铁骨的零部件儿天天被搬上火车,一个闷屁也不放。于是这些人渐渐没了声响,权当是看个热闹,过两天便歇了下来。
癸亥年的春节就在街头巷尾纷起又落下的议论中来了。周生辰在长风堂领着一种人从腊月二十忙到正月初十,年关里没几个人愿意干活,他开了三倍的价格,盯着工人们将流水线拆解运送至中央车站的货运列车里,再由桓愈护着送往齐齐哈尔。
国立大学早放了冬假,时宜也仿佛在堂中生了根。这军工厂从刘元手里接过来后,俄国人添了不少新东西进去,许多设备的说明书都是俄文。在哈尔滨这处有老资历的工人知道如何用,但到了平秦那里去,这说明书万万少不得。
周生辰操心着货运与厂方的问题,她便操心操作说明的翻译。头埋进册子里,再抬起来的时候后正正好也是正月初十。
上午刚过了十点钟,周天行已经在中央车站和长风堂之间打了个来回,“师傅,货运车已发车了,桓先生也一齐往齐齐哈尔去了。”
时宜将翻译稿在桌上敲整齐,闻言从桌前起身,语气懊丧:“不是说明日?我才将说明书译好,早知这样昨夜就赶工了,今日好让桓先生一道拿走。”
她将稿纸递给周生辰:“是我慢了,这样还要差人去送一趟。”
“我去送,”周生辰一手接过来,另一手去替她揉手腕尺关穴与虎口,“我与平秦说了,带你到他那里去过元宵。”
翻译辛苦,何况时宜并未接触过军工此类,许多俄文名词只能翻字典一个一个去查,甚是繁琐。周生辰便想着此事落定后,借着护送的由头带她到齐齐哈尔去散一散心。
他瞧着她桌上书稿厚度,估摸着元宵前后总能完工,便将初十至十五里每日的火车票都买了两张。哪一天好了,他们便哪一天出发。
“你也没有提前同我讲!”时宜说,轻轻地跺脚。
“齐齐哈尔的烤肉甚妙,一道去尝尝,”周生辰笑,握着她的手起身,而后揽住腰带她往外边走,“提前同你说了,怕翻译稿里有肉味。”
*
火车票是晌午时分的,到齐齐哈尔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时宜这几日脑子没消停过,在火车上靠着周生辰的肩膀睡得沉。她没什么意识,起先头总是从男人的肩膀上滑下来,自己被这动静弄醒了,又贴过去再睡,反复数次。
后头周生辰将她扶起来些,腾了一只胳膊出来圈着姑娘后背,手掌贴着她脸护了一路,她这才睡得安稳。
车到站时时宜其实还没醒透,被男人轻晃着从梦里回了点儿神,“到了吗?”
“到了,胳膊给我,”他说,“我背你出去,你再睡一会儿。”
时宜摇摇头,迷瞪瞪地说:“我醒了。”
她说话时字句都含在嘴里,眼睛只睁了一道细缝,但还是攀折周生辰的臂膀将自己拽起来,“走吧。”
周生辰只好握紧她的手往外走,“我带着你,你再闭会儿眼睛。”
她由他牵着,快走出车站时想到什么猛然睁眼,手一下从他的手中抽出,后背出了一身薄汗:“车站人来人往,你这样牵着我,若让人瞧见如何办?”
“无妨,齐齐哈尔怕是没人认得我。”他说,看着她瞬间清明的眼神,喉间压下去一声喟叹。
周生辰伸手将时宜捞在怀中,手指嵌进她指缝里。叹息声还未落地,一声“老弟”就如平地惊雷般炸起,紧接着就是一双甚是宽厚的手掌带着呼呼风声招呼过来。
“老弟,这鸟火车也忒慢,我肚子都等得咕咕直响!”
周生辰认得的人里头,这样说话的也就平秦一人。这人用手掌招呼了他后背数下,震得时宜都觉得自己心肝肠胃跟着晃了三晃,喉间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平秦转脸见着时宜,一双眼睛眯得更小了:“我说杨妃弟妹,你可算是留洋回来了!你不在的这几年,他熬成什么样子你是没见上,我跟你说……”
“萧晏呢?”周生辰横插一脚进来,将关于自己究竟熬成什么样子的对话给拗断了,“怎么不见他?”
“他盯着工厂组流水线呢,那批大家伙上头都是俄文,也就他这种在租界里当过几年巡捕的看得懂些,我们都是抓瞎,”平秦说,末了冲时宜一眨眼,“他这是不让我说,回头哥哥把他灌醉了再跟你讲!”
这一顿连珠带炮又洪亮的问候没有半点生分,时宜的嘴角翘起来,“那我等您慢慢说。”
“走吧,你开轿车来的?”周生辰抬步往前。
“那肯定,我弟弟弟妹来此处,一应都安排的是最好的,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们不成!”
时宜走在周生辰身旁,食指勾着他的小指,在平秦滔滔不绝的背景音里头轻声问:“你前些年熬成什么样子?与其等他讲,还不如你自己同我说。”
此处无人识他,便纯粹是陌生车站、陌生街景、陌生行人。此时又日光和煦,于此处做一对平常夫妻,再合适不过。
“今早新猎了一头獐子,我叫人杀好了挑着腿肉脊肉和腹肉送到军营里。冬天的獐子肥得很,一会儿再杀两只野鸡,晚上烤来一起吃!”平秦开车时还在不住念叨,时宜是真的饿了,在后座听得悄悄地咽口水。
平秦将方向盘往右抡满转了个弯,一瞄后视镜,看着后头依旧牵着手的两人开口:“獐子血和鹿血差不多,周生老弟若是要,我叫人送两碗来也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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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血獐子血这几年在北方兴盛得很,歌舞厅赌坊花柳地都爱弄几瓶子鹿血酒摆在吧台上边,和祖上泡了百八十年的蛇酒并列一道。
男士们路过,交换一个隐晦的眼神,彼此立时都懂得意思。吧台里递过来一个瓷杯子,吧台外的接过来,掰开笼头接上一杯一饮而尽后迅速离开。人眨眼不见,吧台上安安静静躺着半块银元。
这玩意儿属实是糟粕,流传至今不过是因着男性对某种事情的倔强迷恋。若是谁说童子尿处子血也有此功效,相信大批的人也愿意试上一试。
几杯酒一灌,花柳地的隔间儿里就都是满身伤痕的女人。
周生辰当年做督军时查禁过一阵子这种“强身健体”的药酒,后来离了任,继任的觉得此事无甚关系,渐渐又开始放任自流。平秦也对此也甚是厌恶,只是故友再见,又猎得獐子,得意之下便忘形逞了一句口舌之快。
周生辰在后座丢过去一记眼刀,平秦从后视镜里头接着,右手挂了三档后腾出来蹭着后脑,“不该说,不该说。”
而后又是一阵道歉:“弟妹你莫介意,我是个粗人,嘴上没个门把儿。晚上獐子最嫩的地方紧着你吃,就当哥哥的赔罪礼。”
他从前面起说话就是这样连珠带炮的,时宜听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最后问一句:“在哪里吃?”
平秦被问在心坎里,方向盘往左边一打利索地又一转弯,“去我宅子里,桓愈在架碳炉子,今晚没外人!等吃完我们就都回军营去住,宅子留给你们俩,桓兄给你俩收拾了正房间。”
“叫人来哈尔滨赌钱也就罢了,怎么生火架炉收拾屋子的事儿也要丢给他。这人究竟是你帐下幕僚,还是房中粗使婆子?”
“他从哈尔滨回来就说和你二人有缘,听说你们这回也跟来,下了火车就往我这里跑,特特嘱咐我等他来再收拾宅子,”平秦说,“你可别冤枉我,我干不出这种用牛刀杀鸡的事儿来!”
*
周生辰与桓愈在哈尔滨相处几日,发觉此人谈吐虽偶尔不着边际,但说话层层递进逻辑甚清;行事虽放浪不拘,但从无逾矩冒失之时。由此他便知此人绝非凡夫俗子。
即使如此,当他携着时宜踏进宅子的时候,还是被这满眼的大红色给震惊到沉默——正门开口端着挂着八只红灯笼,木门之上贴了一对巨幅红色春联。再往里头走,每一处屋檐下边都挂着小灯笼,连门廊上的柱子都系着红绸,乍一看像个才中状元的郎君硬邦邦地立在那里。
时宜跟着沉默,外头看了半日那灯笼上头贴着的黄字,勉强看出是个什么符文。
“那是求风调雨顺的!”桓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中提了两扇烤网,顺着时宜的目光看过去。他衣服上蹭了不少煤灰,脸却意外地干净,拎着铁丝烤网看着像是哪里落难逃出来的公子哥。
“桓先生是读书人,这是哪里习得的宅邸布置之法?”周生辰被红黄颜色晃得眼睛晕,微微眯起来盯着“公子哥儿”。
“腊月正月都没过安生,最近感觉不太平得很,趁着元宵弄点红色进来镇一镇,图个吉利。”桓愈听出他的揶揄,不过不以为忤,答得甚是从容。
平秦帮腔:“我就爱这么弄,过年合该如此,喜庆得很。哪里像你们长风堂,沙俄鬼子当年建的东西,白惨惨的看着怪瘆人。回头这红绸子你也扯两匹带回去系在门廊上,有点颜色讨喜多了。”
时宜起先听着他们斗嘴有趣,攀着周生辰的肩膀听得津津有味,大有隔岸观火的架势。可听着桓愈讲“最近不太平”,心里没来由地一滞,等平秦说完后插进去问了一嘴:“最近可是哪里形势又有变?”
“还是这些旧闻,直系与奉系、北京与广州,再加上和日本交涉山东问题也不大顺利,”桓愈耸耸肩,“能算上新鲜的恐怕是哈票兑银元这事儿,原本都好好的。但年前闹得人人都觉得现银放在手里安全,都拿着哈票到银行换钱,现下哈尔滨的现银有些告急。”
他说完冲周生辰一扬下巴,“钱的事情,你家这位如今应当最了解。”
周生辰带时宜来时想过个清净年,谁想从哈尔滨溜达到齐齐哈尔,进人家家门不过一刻钟,就被人连名带姓地问起哈尔滨金融业挤兑的事情。
“这事儿有市政厅和银行业总商会顶着呢,”他吸一口气,手指抚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今日才初十,年节里发愁可不吉利。”
平秦听得不耐烦,张着手大刀阔斧地将人往后院里头赶,“正是呢,过年干甚么聊这些,元宵过了再发愁。今日只管吃肉喝酒,谁再说一句就自罚!”
*
平秦平日里就没什么排场,这一阵又是过年,他索性把家里管事儿的粗使的都遣回家去过节了,因而此时要吃烤肉也只好自力更生。
他卷了袖子要亲自生火烧炭,他不抽烟身边不带火,跑到柴房里翻了半天翻出来半盒火柴。不知是受潮了还是怎样,擦了三根都只微微地冒烟,一点儿火星也不见。
“没别的火柴了?”周生辰问。
“有,可谁知道他们平时都放在哪里了!”
节下也没个店铺开门的,宅子周边也没其他民房,借火都不知去哪里借去。周生辰眼看着桓愈找了块石头,又找了根细柴,蹲下身去准备拿手来回搓。
“钻木取火?”
桓愈头也没回,“钻木取火还是茹毛饮血,周生老板选一个罢。”
时宜哭笑不得地站在炭盆旁边,忽而想起什么,扯一扯周生辰的袖子:“你从前给我的那个打火机,我好像带在行李箱里头了。”
平秦一听如蒙大赦,照着自己大腿连拍几下:“都说娶妻当娶贤不取貌,老弟当真福气不小,得了这么一个才貌俱佳的弟妹。难怪当年请杨老弟搞了婚书,又老光棍守鳏样地等了这么些年!”
因着带了打火机而被称贤良的,时宜可能是古今第一人。
桓愈在一旁听着急得不行,冲平秦挤眉弄眼:“‘守鳏’这词儿用错了,大过年的你少说不吉利的!”
周生辰并未介意,手里捏着刚从行李箱里拿出的打火机嘴角怎么放都放不下来,末了手指一擦滚轮,将一簇火苗从打火机里头擦出来,隔着橙色火光说:
“我前世大约是积了不少功德,此生才不至于与良人陌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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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隔着火苗望他,手探向前想接过这一只打火机。周生辰手腕一偏,与她的指尖错开,嘴唇张开又合上,欲言又止。
“知道你二位要好,但劳烦能将火先点上吗?入夜了寒浸浸的,烤肉不急,可人也不能干站着吹冷风啊。”平秦被夜风冻得跺脚,虽是不想做个不解风情打断小夫妻柔情蜜意的恶人,但被东北风刮了几下子后还是觉得打火机是此时第一要紧事。
周生辰别开目光,“来了”,说着蹲下身去将引火的一把细柴点了放在烤架底下,上面架了几块木炭。
热意渐起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响,萧晏一手提着一扎啤酒、一手拎了一壶烧刀子走进来。
“怎么没酒你们就吃上了?”他将酒搁在桌板上头,对着哈尔滨的故友略欠了欠身,“待我洗了手来再与二位握手。”
“快去快去,等你来了我们就上铁丝网放肉了!”平秦单手拧开烧刀子的壶盖,把桌上扣着的碗掀开一个来给自己斟上,“你们喝什么随意,我吃烤肉就着烈酒才带劲!”
“时宜姑娘,这啤酒是我们新开的啤酒厂新酿好的,里头除了大麦还放了啤酒花。你若是没有忌讳可以一常,味道应当比你们哈尔滨的更香些。”桓愈拿剪刀铰开捆啤酒的绳子,拿了两瓶递过去。
萧晏净了手出来,闻言快步走上去搭着周生辰的肩膀,脸上揶揄之色在夜色里也看得清楚:“你二人不是成婚了,怎的桓愈还叫时宜叫姑娘呢?这事儿是该怪你,还是怪他?”
时宜连连摆手:“称呼都随意,只是在哈尔滨时叫‘周生夫人’多有不便,便从未让人叫过。况且桓先生这么叫我,我听着还习惯些。”
“看来是该怪你,”萧晏一拍周生辰的背,“这都在齐齐哈尔了,你还怕什么?”
周生辰将这作乱的手掀下去,“国内如今没有女子嫁人要改夫姓的规矩了,现在是新时代新规矩,都叫名字有什么错处?”
“是我过回去了,一时迂腐,”萧晏一低头,随后拿了瓶啤酒撬开瓶盖灌了两口下去,“时宜姑娘莫怪。”
“无妨的。”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是在婚书上落下名字,也是为了能于他相见,而非为了真正结为夫妻。
情浓至生死,旁的风花雪月是真的难以顾及。
因而除了“无妨的”三个字,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一场三两句话间已尘埃落定的关于“冠姓与夫权”的论辩。
突然间手被周生辰捉了去放在口袋里边捂着,掌心隔着毛呢衣服口袋能隐隐感受到他突出的胯骨。
他这几个月心力消耗,在上海养伤时养出来的一点儿肉全都还了回去。时宜的手微蜷着,抬头去瞧他侧脸。
“怎么?”周生辰也转过头来,目光撞上时他冲她笑。手在口袋里悄悄扣上她手指后收紧,又说了一遍前面讲过的话,“年节里,别再皱眉。”
“知道了。”她应一声,偏过头去看烧起来的木炭。
炭已经烧透了,外头覆了一层白色的灰,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声音夹在风里。平秦拿了铁网架在烤架上头,等铁丝烧得发红后夹起一整块獐子肉放在网上。
滋啦的油声盖住呼呼的北风,肉香立马就传开来。冬日的獐子真如平秦所说,肥美非常。几分钟后肉里头的油就被炙得滴下来,接连落在炭上头,带起一阵一阵火将肉再包裹住。
“头一块给女士。”桓愈将大块的肉分割成小块,装在盘子里递过去。
时宜接过来,微焦的表面还滋滋泛着油花儿,她捏了一撮孜然撒上去,拿筷子挟了往嘴里送去。
她被烫得吸气,但舌头在嘴里打卷儿也仍旧没停下,咽下去后小声地同周生辰讲:“好吃!”
周生辰将自己盘子里的一块挟起来,吹了吹后送至她口中,“我加了一点辣椒粉,再尝尝看。”
后半夜气温降得吓人,放得离烤架远一些的啤酒都开始上冻。众人围在炭火旁边也觉得有些受不住,又不愿就此散了,便挪至前院一间空置屋子里继续。
啤酒起先还是倒在碗里边的,到后面就成了人手一瓶,几人瓶口撞在一起算是碰杯,灌一口酒吃几块肉,倒也快意。
时宜过到这么大,几乎没沾过酒。头十几年在国内时不必提,到美国时也没到那里法定饮酒的年龄。她辨不出这啤酒的好坏,就着周生辰的瓶子喝了两口,气泡顶到喉咙咳嗽起来。
“喝不惯的话给你换别的。”周生辰抚着她后背给她顺气儿。
气泡顺着食管下去进到胃里,她嘴巴里才泛起一股淡淡的麦芽香,还有一点儿其他味道她讲不出来,想是方才桓愈说的啤酒花。
“喝得惯。”她又喝一口,就着方才一块肉的孜然余味咽下去。
从前看话本传奇,里头写酒肆“三碗不过岗”,写侠客动辄三斤牛肉三斤酒,腿架在桌上便直接拿手抓着吃。她原本只是觉得是要写书里英雄快意,如今才真正晓得,这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是当真快意。
炭气在屋子里散开来,将几人身上的酒气都蒸出几分来。他们今日甚是默契,无人在这酒肉友俱全的时候再提什么动荡局势。
不聊国事,剩下便都是家事。这间屋子里的几人,除周生辰如今有时宜这一良人在侧,其余皆是孑然一身,因而这话题免不了就往这两人身上头转。
平秦提溜着烧刀子的壶给自己又斟了半碗酒,端起来润了个嘴,“弟妹,周生老弟给你的订婚戒怎么没瞧见?”
“你这么问时宜她定然不知道,”萧晏说,“人家当年可是特意把小卡片拿出来一路从法国带回来,‘订婚’这字儿恐怕人家姑娘见也没见着。”
时宜被平秦问得有些懵,听着萧晏讲法国才反应过来是周生辰在站台上给她的那一枚。天鹅绒的盒子里什么卡纸也没有,只一枚戒指安静地躺在里头。
“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平秦是知道其中内情的,这人才从法国回来同他们讲了几十遍“没有订婚”,听的人耳朵起茧子,但他故意起哄,“姑娘都不知道这戒指什么意思,你却硬要人家收下,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桓愈听出点儿头绪来,撮合人这事儿他向来不甘落于人后,跟着说:“我听着意思,周生老板是先把婚书写了,再把订婚戒指送了,完后才等时姑娘回了国才开始追求?”
平秦:“弟妹,他追过你没?没追过就跟哥哥说,我替你去讨公道,这还不是乱了套!”
究竟是什么乱了套,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宜听着听着头都快要埋进膝盖里边,最后实在禁不住了,起身就往外头走:
“我去找茶叶沏酽茶来给你们醒酒。”
她心跳得快,步子就乱。左脚绊着右脚,身子才往前倾就被箍着后腰揽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他手没收起,与她一起往外边走。一抹红藏在耳廓里无人察觉,不知是因着酒意还是旁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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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道出去,在坐三位想也不消想除了找茶叶外可能还得干出些诉衷肠的事情。
“这天儿能冻断骨头,别让他们在外边站着。咱们跟着出去把鞭炮放完赶紧回军营,腾出地方来让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平秦说完一掀下摆站起来,摇晃了两下立稳身子,“走了,跟我去把鞭拖出来。”
周生辰与时宜才走到中庭里头,便听见身后萧晏招呼:“跟平秦去把鞭炮拿来放,时间也不早了,也不能耽误你们。”
分明是平秦的宅子,主人家倒像是外客,在下半夜里急着要给他们腾点儿地方出来。平秦勾着周生辰肩膀往仓库走,“流水线的事儿我跟萧晏搞定,这宅子你们紧着住,十五元宵之前绝没有人来搅扰你们。我们这地方不是哈尔滨,大街上没几个人认得出你,别天天装着心事,好好过年。”
周生辰正准备道谢,平秦嘴角一扬眼睛一眯添了句“别说哥哥不帮你啊”,将他的“谢谢”二字堵回嘴里去了。
仓库里堆的都是成捆二踢脚和小鞭,平秦不爱新式焰火,放起来看是好看,却没什么声音,一点儿热闹劲也没有。
萧晏拎了两捆二踢脚,让桓愈和周生辰一人拿了一挂千响的小鞭,见着平秦还在炮仗堆里寻摸着,“你再拿就要放到明日里了,还让不让人安生?”
有点儿分量的督军还是不大甘心,又拎了一挂五百响的小鞭,这才离了仓库,“年三十初一都没放,难得今日人多,再多来一挂吧。”
一千响的小鞭有块三米长,铺在院子里面像两条罩了红锦的腾蛇,交缠着盘踞在泥土与枯草之中。两捆二踢脚相比之下看着就少了些气势,戳在地上像两个捆好的行军包,可点起来后声音之响冲天之高,震得院子里玻璃窗格都嗡嗡地响。
“要试试吗!”周生辰问她,提高了声音。
她皱着鼻子点头,打火机捉在手里,伸长了胳膊去点引信。她不怕炮仗,但是从点燃到爆开的那段时间里的寂静总是让人紧张。偏偏二踢脚的这一段时间甚长,先是“砰”一声炸到天上,这一声的声音不算很响。升至四五米高后才会再爆开一次,这次才是真正的“炸开”,听得人眼睛都忍不住要闭上。
引信嘶嘶地烧,她倚在周生辰怀里头等这一捆一起炸开。第一声爆响时周生辰说了句什么,她听不真切,从怀里头仰面看他。
额头被轻吻了一下,而后耳朵被他指头堵住。第二声爆响从高空传来,时宜没去看,只盯着周生辰开合的嘴唇。
*
二踢脚燃尽后便是盘踞的小鞭,与单个的炮仗不同,小鞭燃起爆裂几乎都在一瞬。千响的小鞭在平秦的院子里,炸得仿佛要撼天动地。
桓愈朗声而笑,其余几人跟着应和,仿若魏晋之时山林中啸吟对答,往来数回。这笑冲不出夜空,传至一半便被小鞭的声音压回院子,只在这一方天地里面,被人听见。
余响散了,笑声也散了,这宅子又是原来的宅子。
“走了。”平秦说,与萧晏桓愈并肩离开,也没回头,手抬起来冲后头的两人挥了挥。
凌晨一两点,连风都歇下了。
两三千只小鞭炮串联成腾蛇,放的时候是泼天的热闹。
“曹公写元宵灯谜,其中一扇写的是鞭炮。贾政言其为‘一响而散之物’,言其不祥,”时宜说,伸手一指地上,“于我看来,响完后也并没有十分冷清。”
周生辰顺着她指尖看过去,见着一地碎屑,伴着一点硝烟的味道铺在枯草地上。鞭炮为图吉利皆用红纸包裹,于是整院便都成了红色。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时宜问。
周生辰未答,略微弯身一手揽住她腰背,一手笼住她膝弯,将姑娘整个人抱起在胸前。
连廊上挂着红色灯笼,立柱上绑着红色绸带,他踩着满地红纸,踏着渺渺硝烟,抱着他的姑娘,一步一步往屋内走去。
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婚礼。只是无高堂在座,无亲友在侧。
好在天地皆在此,算得上见证。
“祝你新年快乐,祝你万事顺意。祝我们年年岁岁,皆如今日。”
*
屋内早生了炭盆,里头木炭换成了银碳,熏炉里不知放的是什么香,是花与木掺在一起的味道,袅袅地在房梁上头打转。
时宜两只手扣在一道攀在周生辰的脖子上没松开,被放在床沿上也没松开。他覆上她的手,将它们带至她的膝上,捧在自己掌中。而后半跪下去,仰面看着端坐床沿的姑娘,几个呼吸起伏后轻声询问:
“十一,你可甘愿让我与你一道,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六年前也是如此深夜,他翻过北京一处四合院的院墙,问一位满面泪痕即将被送入紫禁城的姑娘,“你甘愿嫁吗?”
“我甘愿。”
她未见半点迟疑,又重复一遍,声音没有哽咽,尽是欢喜:“我甘愿。”
他不是一身军装,她也不再是一身旗服。
在此处,他甚至也不是长风堂里的周生老板,她也不是高校里的法文教师。
人生在世,枷锁繁多。有些是旁人套在身上的,有些是自己甘愿戴着的。层层叠叠不知不觉便已有千斤重量。套在脖颈上,压得喘一口气前都要思忖数回,才好让这口气喘得均匀漂亮。
周生辰便是套着这千斤枷锁的人,到后来觉得好像半个北方都在肩上。个人情感在将倾大厦前渺小不堪,爱成了罪过,自我惩罚才是救赎。
由事他每每伸出手,却又不敢牢牢攥住,总是触碰到便收回。
幸而这一位姑娘足够执拗。
*
“你怕吗?”他问
他问的并不是肉体上交合的恐惧,而是一些更遥远的、更不确定的东西,在此刻难以形成字句。
可她明白了,伸手去解他衬衣的扣子。
“我怕。”她说,嘴唇印上他露出的脖颈。
“我也怕。”他说,觉得释然。
唇贴在一起,舌扫过彼此口中的软肉后互相试探,直至交缠在一起,像此时他们的身躯。时宜侧卧着,脊背贴着周生辰的胸口,覆在胸乳上的青丝被换成手掌。
他轻握她的胸乳,下巴在时宜的肩头,说话的气息从她裸露的皮肤上擦过,让她忍不住瑟缩。
“不用绷着。”他说。被时宜侧腰压在身下的小臂转了方向,手腕一动,指尖便划着她的小腹往下。
他食指粘着一点濡湿,便又带上中指往下一道来回碾磨。粘腻湿滑的液体由一条线成了一小片,时宜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反手贴上周生辰的后腰,让自己紧紧贴上他。
那里头并非平直坦途,周生辰两根手指进去一半,再要往内时觉得被一处弯道拦住。他用腿支起自己,另一条手臂略一用力将时宜带得仰面躺下,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眼睛便倾身上去稳住,底下两根手指变了方向,斜斜地往里戳刺。
这一件事情恐怕是少有的之需遵循本能的事,怎样纵情、怎样渴求皆是人之常态。
他吻她额头,吻她嘴角,吻她颈项,吻她胸乳,吻得她像是一汪发烫的泉水,手臂攀着他后背,小腿悬在他腰身两侧,闭着眼上下地动。
恍惚间听着他同她说抬起来一些,她腿无处着力,只好夹着他腰侧将自己身子带起来一些。腰下立刻就塞进一个软枕,而后整个背被压进床褥里,跟着周生辰的动作一下一下地耸动。
银碳比木炭烧得更旺,房间如同阳春三月,连湖面都漾着涟漪。
手指被换成其他的,她的头埋在枕头里,恢复了最开始的姿势。只不过上半身无处倚靠,只有下半身紧紧连着。她的手无处安放,起初揪着面前的一点床单,而后被周生辰扣住,带着汗湿与体液的手指黏黏腻腻地缠绕,愈收愈紧。
窗外似乎有鸟啼鸣,时宜透过窗户纸隐隐见着黑色换成了青白色,想是东方既白。
而他们此刻面对着面,还未分开。
“周生辰。”她叫他,鼻尖抵着他的嘴唇。
他应她,手埋进她发间。
“我想你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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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醒的时候听见自鸣钟敲了十二下。炭盆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的,屋子里温度降了下来,吸口气就觉得凉得不行。
身侧是空的,周生辰不知是何时起的身。
她身上软,外头又冷,时宜裹着被子不愿起来,躺着叫他名字:“周…周生辰——”
大约是夜里头嗓子用得多,汗流得也多,此刻声音卡在喉咙口,哑得叫人听着都要脸红。
“醒了?”周生辰踩着声音走进来,看见床上只剩了一个脑袋露在外头的姑娘不由得笑了,带着外面浸的寒气去亲她耳垂。
嘴唇冰凉的,时宜一激灵,手臂上鸡皮疙瘩登时就起来了,“冷!”
“昨晚吃饭的那一间暖和,我刚把炭盆升起来了,带你吃早午饭去。”周生辰没再逗她,将厚晨袍从床脚扯过来展开,等着时宜起身将她包起来。
“我不想动,”时宜伸了只臂膀出来,“腿上没力气。”
“不能在床上头吃,这被单上夜里已经沾了不少东西,若再溅几滴烤肉油上去,就真没法儿和平秦交代了。”
时宜耳朵尖儿腾一下红起来,不溅油上去难道这皱得不成样子的被单,还能留在这里等着主人家回来洗吗?
“你不用走路,我抱你过去。”周生辰说,将掌心呵暖后伸进被子里要将她支起来。
时宜穿着宽松的对面襟棉睡衣,圆领的领口卡在锁骨下边。被子滑下来后露出脖颈和前胸的一片皮肤,几个浅红的印记布在上边,像梅花瓣被吹落在雪地上。
周生辰错开眼神,用晨袍兜头兜尾地将她罩住。往吃饭间走的时候借着午间日光还是能见着脖子上的一点红印,他低头问:“带的冬衣里可有立领的?”
“有一件高领的毛线衣裳,怎么?”姑娘没回过味来,顺着他的话答。说完才意识到什么,“呀”地叫了一声,想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一会儿吃完拿镜子来给你瞧,”周生辰抬脚跨了门槛,“颜色不深。”
这样的话也能讲得如同谈论天气,时宜留洋几年里于公寓、于街角、于傍晚学校的走廊里都听见过情爱之声,自认于此道上算是“颇有见识”的一类。可论脸皮厚薄,好像还是输了一截给他。
“真是…说不过你。”她叹口气,脑袋倚在周生辰的肩窝,拿他做挡脸的面具。
这吃饭的屋子里果真暖和,空气里残存着昨夜的一丝孜然香味。时宜没进来时不觉得,闻着这味道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真是饿了。
“先喝点儿茶。”周生辰说。烤架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头是茶叶水,被炭烧得滚烫。他一手端着个粗瓷碗,一手拿抹布包着缸子的把手拎起来往碗里倒茶。
时宜两手端着碗,吹掉一点儿茶上头飘起来的渣子,浅浅抿了一口,“西方有炭烧咖啡,咱们有炭焙茶汤。”她又吹了吹碗边,递过去凑至周生辰嘴边上,“你也喝。”
周生辰依言抿了一口,茶汤抚平了他嘴上翘起的一点儿干皮,唇上泛着水光,像是才吻过姑娘。
*
“早午饭”这词儿是英国来的,叫“BRUNCH”,听起来洋气得很,其实和周生辰时宜面前的这一顿没有半分联系。
白面馒头一掰两半,里头夹着昨晚剩的一点儿獐子肉,吃两口,再灌两口酽茶,这一顿饭就算是解决了。
“年节里吃这个属实有些委屈,”周生辰拿着帕子替时宜擦手,“一会儿瞧瞧有没有摊贩开市了,路上买些特产货带回去。”
时宜摇头,“同你一起吃,比下馆子要好多了?”她留意到他话里的余音,又问,“过会儿是要去哪里?”
“平秦说流水线装得差不多了,我们去看一看,晚间恐怕就要回哈尔滨去。”他说,以手指做梳,帮时宜顺着方才因吃饭拢起又拆开来的头发。
“……这样快?”
甚至未能等到十五。
“哈券兑银元的事情突然闹起来了,原本以为能撑到正月后,谁知有不少人私运银元到外市去。商户兑不到银元,去挤兑银行了。”
时宜听着眉头渐渐蹙起,眉心忽地被吻住,周生辰下唇轻蹭她额头:“第三次了,年节里别皱眉。”
她不好再说什么,将浮起的忧思压下后捉着他的手起身,脸上匀出一个笑来:“那我们先去军工厂罢。”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得很,仗没怎么消停地打,军阀又想着办法征兵征税。小老百姓年过不安生,过了正月头就有出来干生活的。
他们拦了一辆人力黄包车,拉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壮汉子,隆冬穿着单衣还热得满头是汗,一听见招呼便忙不迭地跑过来,一张嘴就是一串儿吉祥话:
“老爷太太过年好,老爷升官儿发财、太太青春常驻,二位和和美美,心想事成!”
齐齐哈尔的方言同哈尔滨的还是有些不同,时宜听着忍不住要笑,搭着周生辰的手坐车的时候嘴弯成一道月牙。
“老爷太太往哪里去?”壮汉将车拉起来,往前慢走了两步回头问。
“你们这里才建的军工厂知道吗?”
“知道的。”
“就去那。”
壮汉一听霎时面上就紧起来,再说话时显得小心翼翼:“那地方煞气重,老爷太太是去瞧什么?”
周生辰才要开口,被时宜按着手拦住,“别吓着人家。”
“师傅莫怕,年前有位算命先生说我今年命气虚浮,需得找点儿带铁带金的大件儿压一压。恰巧听闻这里新建了军工厂,压这虚浮气运最为合适,我先生便说一道来瞧瞧。”
拉车的一听肩膀立时松快下来,“那您先生对您当真上心,太太是个有福气的!”
时宜含笑看一眼周生辰,应一句:“世上无人像他这般好。”
*
工厂外两里路就有人值守,二人在岗亭处下了车,立着等卫兵去通传。
“方才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皆可,何必编排到自己身上,讲什么命数。”周生辰将时宜的手塞在大衣口袋里,偏过头问她。
“突然想到而已,神鬼之说最易取信于人,”时宜温声道,“对我们来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会灵验的。”
说话间通报的卫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位工人打扮的男子,二人立正站好,冲着周生辰与时宜端端正正鞠了一躬:
“多谢周生督军与太太。”
这用的是旧称,时宜想,应当是从前军营里认识周生辰的人。
“这二位皆是与我一道从奉天府到哈尔滨,在哈尔滨驻军司令部共事几年。后来因着我的缘故受了牵连被踢出去,幸而被平秦招至齐齐哈尔来,才不至于被连累得出路也没有。”
高一些的男子闻言高声说道:“周生督军所做皆无愧国民,谈不上连累。哈尔滨水深,不留也罢!”说完他一扬手,“此处风大,咱们先进厂子!”
时宜在翻译使用说明时,对流水线各种部件尺寸皆熟记于心。可即便如此,当站在数十米之高、数千平之广的厂房面前,依旧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工厂里装着的仿佛不是两条生产线,而是两条钢铁巨龙,在浓重的机油味道中发出怒吼。
“此处往后每月能产步枪两百支、手枪五十支,一年便是上千支枪械,能武装数个营的兵士。”高个的男子在空中挥舞着被机油盖满的双手,眼睛透着热切的光。
“往后再仿照着再建几条流水线,几年里头便能自成阵营,到时再不必受制于洋人、政府与军阀,想要如何挣破这破烂枷锁便如何挣破,活出个自己的样子来!”
TBC.
Chapter Text
周生辰与时宜买的是正月十一晚间的火车票回的哈尔滨,到中央车站时已经是正月十二的凌晨。
北方冬天黑得早亮得晚,下车时天边看不见半点亮色,乌黑的天沉沉地压下来。这个时候到站的客人少,车站里头点的煤气灯早熄了,几盏玻璃罩的煤油灯挂在站台的立柱上,映得人影影幢幢的,连路都不大看得清楚。
他们买的是头等车厢的票,在后头大批乘客下车之前就已经掺着手往站台外头走了。原本这一段到外面接送人的小站头走路也只消十来分钟,谁知今日多了些阻碍,两刻钟也没走得出去。
周围有到站的人在低声议论,周生辰替时宜紧了紧围巾,又从提包里拿出羊毛贝雷毡帽给她戴上,沉默地听着。
“前边怎么这样多人堵着?”
“好像是要挨个开行李箱检查,是以慢得很。”
“究竟在查什么?”
“不晓得,问了也没人讲。”
通道里有人在做引导,穿了一身深藏青的制服配白色腰带枪套,是市政警察局的人。
“头等车厢乘客往南边通道走,二、三等车厢在此处排队。”
后面下车的人也渐渐涌过来,通道里的人愈来愈多,警察开始举着喇叭分队伍。
他们两人依言往最南边的通道去,果真此处要快一些,几乎没有旅客滞留。通道尽头设了两张桌子,拿帆布支了一个简单的隔间,外边守着五六个背枪的。
时宜没抬头看,她虚起眼睛颇为费力地在煤油灯的一点儿光线里认出这里头不止有警察局的,还有北洋军的。
周生辰拇指指腹在她手腕上来回一擦,跟着便撤开手,“箱子给我拎着。”
她将箱子递过去,自己空手往前面走。
还未走到检查桌前一支深藏青毛呢的胳膊便伸过来拦住了她:“小姐从哪里来的?”
“齐齐哈尔。”
“去做什么去了?”
时宜一抿嘴,“是去探亲,长官。”
说话间周生辰也被拦下,箱子被拿过去打开来放在桌上。最上头罩着的一层防尘布被掀开来,里头的衣服被一层层翻动。
“两人一道?”
时宜往周生辰那里看一眼,见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便接过来:“是,有位表兄在齐齐哈尔驻军里任职,这回便是去瞧他。”
帆布帐篷的门帘子被掀起来,里头走出来一位军官。时宜仍旧没抬头看,只从他的皮鞋分辨出约莫是位上尉往上的。
皮鞋开口发话:“这是我远房妹子,那位是妹子的男人,箱子看过便放行吧。”
竟是宏晓誉的声音。时宜轻出了口气,肩膀送下来。
“阿姐。”她叫,握住晓誉伸过来的手,走过那一道桌子。周生辰见状也合了皮箱,拎起来跟着时宜的步子往外走。
“等等,”警察叫住他们,声音有种近似扭捏的惺惺作态,“帽子摘下来,我看一眼再放行。”
“天这样寒凉,别冻着我妹子妹夫。”晓誉赶着说。
周生辰几不可见地摇头,而后转回身摘了费多拉帽子,扫一眼桌后的警察。时宜也跟着摘下来,眼睛从始至终都垂着。
中央车站的大钟整点报时,“当当当”敲了四下。
“戴起来吧。”等钟声停了,对面这才发话放人。
晓誉一刻也不多留,“我去送送我妹子妹夫。”
走出去几米,她已经和后边的二人拉开了数十步远,周生辰将毡帽扣好,轻声冲前边说:“慢些,太急易生事。”
*
“他们是在查什么东西?”上了轿车后时宜问周生辰,她看着晓誉一双手紧勒着方向盘,心突突地跳。
“应当是在查哈券。”周生辰手肘支在车门上放香烟的凸出来的地方,看着窗外掠过的灌木。
晓誉回了声“是”,又说:“进站的查银元,出站的查哈券,怕投机商带着袁大头出去买外地折价的券,回来用原价兑。”
“是天行与你说我们今日回来?”周生辰问。
晓誉摇头:“市政警察局人手不够,让我们也来。我在棚子里听见时宜的声音时吓了一跳,这才出来的。”
“我们也没有带哈券,”时宜说,“难不成这样也要为难人?”
“查不出哈券,便扣几块银元做过路费才放行。头等车厢的乘客怕麻烦的多,往往也不计较花钱消灾,你们来之前这几个警察收了怕有大几十块。”
“哈券”就是“哈大洋券”,券上头引着能兑换的大洋数量,一块钱的能兑一块大洋,一百块的能兑一百块。这券是几家哈尔滨的银行在一九年以后印的,后来东三省其他地方看着方便,也就一起推广,渐渐就通用起来,有几分“纸币”的意思。
直奉这几年打得狠了,政府收的钱还不够贴补军费,思来想去就想出个办法来——印哈券。看着钱是多了,实则大洋还是那么点儿大洋。等有人来兑的时候,银行发觉大洋不大够了。这消息一传出去,手里拿着券的人都吓坏了,一个两个排着队到银行来要兑现银。市政厅没办法,只能从各地调大洋过来,勉强能供应上哈券兑出去的银子。
谁知后来投机倒把的人发现了致富经——哈券因着只能在哈尔滨兑换,外地拿着哈券的人心里头再慌也难兑,情急之下便折价卖掉。一百块的券只买七八十大洋,倒爷儿们便带着现银去外地收哈券,再带回哈尔滨来用十足的价格兑掉。
七十块收来的一百面值哈券,到哈尔滨排一夜的队便能兑一百块大洋。
无本万利的事情,一夜之间就催生出许多成箱成箱带着银元出市的倒爷儿。
这事儿在周生辰去齐齐哈尔前便时有发生,但没想到正月里这帮人也不消停。市政厅被逼得没有办法,脸皮也不要了,直接在河口车站和入城界碑设关卡检查,凡是出哈尔滨的身上一块银元也不许带,进来的一张哈票也不许有。
“师傅,前边儿岔路口了,怎么走?”晓誉见周生辰一直沉默着不出声,放慢了车速。
他略一沉吟,将时宜的手拉至脸侧,侧脸在姑娘的手背上一贴便放下,“先送十一回去,我直接去堂里。”
*
道内、道外两个区里的中国银行与东三省银行排队从正月里一直排到七月都还未消停,凌晨两三点钟便有人拎着小杌子坐在银行门口,包袱里面揣两块饼子一桶水,只等着早晨一开门便冲到厅里去兑现银。
市政厅靠国库银实在是撑不住,出了正月便至各行商会去游说,表面上是要他们劝住拿着大把哈券要兑换的商人们,实则就是叫他们掏现银出来帮市政厅救急。
愿意同政界卖个好的呢,象征性出点银子;不愿意的呢,表面上客气得很,实际上将自己在银行里存现银的保险箱另外再加了三道锁。
唯有长风堂,从正月十五起便对外贴了告示,对持有哈券超五百块的商户提供兑换现银的服务,一月一次,一次最高可兑五万银元。
到了八月里头,堂内可流动的银元几乎消耗殆尽,哈券整整堆满了一整间空屋。
冬袄换单衫,周生辰瘦得脊背上的一对肩胛骨直直地透过细麻衬衫戳出来。远看时像个伶仃的纸片人,唯有唇上的一点儿血色透出此人尚有些生气。
谢崇从堂内走出来与他并肩站着,原本灰白的头发这几个月也熬成了大半雪白,穿着青色长衫像道观里仙风道骨的老道。
还是香火不大旺的那种道观,因为衣摆下头的线头开了,飘飘摇摇地拖在地上。
“近一月要兑现银的少了许多,量都不及前几个月的三分之一。”谢崇说,摸一把下巴上杂乱的胡茬。
“奉天府下了死命令,处决了一批私贩大洋的官商,又禁了洋人银行兑现银,这才好些,”周生辰的话散在风里头,“好在是熬过来了。”
说完他往堂外走去,径直上了轿车点着了火,将车窗摇下来冲着仍旧在门前的谢崇说:“我许多日子没有见到时宜,需得回去一趟。你同堂里的都说一声,今明两日都可自行安排。”
车拐了个弯驶入通往宅子的小路时,周生辰放缓了车速——门前停着一辆日产的黑色轿车,车内空无一人。
他踩下刹车拉起手刹,从驾驶座的储物箱里拿出一把柯尔特别在后腰,安静地往院中走去。
前院的门是虚掩的,他一手推开门,一手从后腰里抽出柯尔特,拇指推着上了膛。再往里头走,院子的石板路上有皮鞋踩出来的泥印,可并不是时宜的。
他一颗心霎时沉进胃里,难以忍受地翻腾起来。
可握枪的手稳得如同劲风中兀自不动的磐石。
“时宜——”他站在一颗樟树后头,扬声叫着。
回应的果真不是他的姑娘,而是一个男人。这声音透着一股扭捏的惺惺作态,周生辰好像在哪里听过,于此刻却一时难以辨别。
“周生老板果真是贵人难归家呀,不过黄天不负有心人,可算是把您盼回来了。”
从树后踏出去的那一刻他猛然想起,这是正月里在中央车站检查他与时宜的市政警察。
TBC.
这章不是扯近代史,是扯货币经济学...觉得绕就随便看看,不大影响主要情节。
废话啰嗦的我已经开始每章加字数了,这篇估摸着再有十章就差不多完结。
Chapter Text
周生辰听得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是从堂屋里传出的,脚一错从树后闪出来,携着一股劲风往外堂冲去。
说话的人一句话落地气还没喘匀,脑门正中突然多了一支黑洞洞的玩意儿。眉心三五毫米处有物逼着时,整个头皮都要发麻。更何况此物还是根枪管,这人霎时从脑门沁出一片冷汗,脑子里头“嗡”一下,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周生老板何必一见面便动刀动枪……”他被枪指得底气不足,声气明显虚了。
周生辰没半点心思听他寒暄鬼扯,手腕往前一送,悬着的枪管子直通通顶上那人脑门,把人顶得直往后退了几步,贴在墙皮上动弹不得。
“我太太呢?”他问。
不过这人也是奇人,明明汗都要滴下来了,还在与周生辰继续打着官腔,似乎笃定了他不敢动自己:“小的…小的是市政警察局的孟鸾,市长大人派小的来请您过去谈…去叙话。”
“我太太呢?”依旧是这四个字,不多不少。
红血丝爬进周生辰的眼睛,他将枪管往前又送半分。
孟鸾觉得额头要被手枪扎穿了,他不敢看周生辰的眼睛,也不敢挪动一点儿地方。手在制服袖子里握成拳又松开,不大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两回,心里因着疼痛翻出来的一点狠厉被压回去,忽地挑起嘴角笑了:
“我正月里在车站见着您和太太一回,后来小的同局里说了这事儿,才晓得太太竟在学堂里教书。”
这话说的,拉上整个警察局给他垫背,好让人不敢对他如何。
“孟鸾,”周生辰食指扣上扳机,声音听不见起伏,“我太太呢?”
一溜血从姓孟的眉心躺下来,顺着鼻子淌到嘴边的时候,被他伸舌头舔进嘴里。他嚅了嚅嘴,散在他嘴里的血腥味仿佛是什么志怪画本子里妖物的妖气,让他一下子多了几分异色出来。
只听他说:“女士优先,太太已然在市政厅了,现下就等着您过去见呢。”
任谁都能听懂这一句甚至称不上礼貌的威胁。
周生辰手腕一抬,枪口移开去,露出孟鸾眉心枪口大小血红的破皮,像是靶场上刚被射中死穴的靶纸。
“让我带什么去?”他拉上保险栓,将枪别回后腰里。还是一样没有起伏的声调,如同西医院里心电监测仪上什么也测不到时显示出的一条直线。
“您人去,就够了。”
*
道内区人口多、摊贩多,由此路不大好开。周生辰刹车离合油门换着踩,遇见过路行人时甚至还如往常一样停下,等人过去了再开。唯有方向盘上的一双手能看出点儿不同,从掌根到指甲盖儿,都透着骇人的青白色。
市政厅门口倒看不出异样,他将车停在外边行车道上,急匆匆往里头走去。
过一阵有人路过门口,发觉这辆黑色的通用轿车车门没关牢,车窗也未摇上。透过窗看进去时,能见着手刹也未拉起。
不过政府公馆门前,断不敢有贼来偷车。这车于是就在这里放着,从白天停到入夜。
这边周生辰一跨进市政厅,立时就有几个人上来迎他。这些人不知是藏在哪里,从门外面一点也看不见影子,等迈进来时就好像荒野里的鬼,迅疾地簇拥过来。
“周生老板,里边办公室里头请。”
“往前笔直走到底再左转,右手边第一间会客室,市长与议员都在里头等着您呢!”
周生辰两只脚却像生了根一般,扎在公馆的正门纹丝不动。他眼风从这些穿着西服的“荒野鬼”们身上扫过去,说的仍旧是那四个字:
“我太太呢?”
这几位都是久在官场上混的,比孟鸾要多出几分眼力劲儿来。瞧着周生辰的脸色行事,便知道此番若是不叫他先见着人,后头哪怕是排着一万件事等着,也是商议无门。
于是里头一个人说了句“稍后”,垂着手往走廊里头走,想是去和里头的人禀报。没过一阵这人又回来了,立在周生辰两步远的地方,右胳膊抬起做了个“请”的手势,“周生老板随我来,您太太在里间儿。”
所谓“里间儿”不过是一间休息室,供厅里的人乏累时略歇一歇。里头只一张窄床,宽不过三尺,上头薄薄地垫了一层褥子,又架了一张四角黄花梨的矮几。
“正是此处。”那人一鞠躬,说完便退至一旁垂手侍立。
周生辰推门,掌心离门板三寸时忽而停住。他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吸一口。如此反复两回,这才将门推开来——
时宜端坐在塌上,她穿一身湖蓝棉布长裙,上头一丝花样也无。裙摆轻柔地覆在细瘦的脚踝上头,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带绊的棉布麻底鞋。
屋子里头窗户没开,她拿着一柄芭蕉扇子轻缓地扇着,手边搁着一盏一口未动的凉茶,茶叶都变了颜色,也不知泡了几天。
她听着门响,将视线从窗户外边收回,慢慢转过头来。这动作极为持重,肩背是挺直舒展的,耳朵上的一对景泰蓝耳环悬着动也未动。
“十一。”他叫她,声音极轻柔。
时宜身子微微一震,耳环此刻才前后晃起来。而后瞧见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市政厅的人,将将要触着地面的脚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玲珑的景泰蓝珠子又重新静止了。
市政厅的眼睛在地上,瞧不见空气里头滋生出的一点儿暗涌,他往前半步:“周生老板,不妨让太太在此处再歇上一阵,咱们先去会客厅里,市长与……”
“饿了么?”周生辰仿佛听不见其他声音,走到窄床旁握着时宜的手,这房间里闷热非常,可她一双手凉得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
“还不饿。”时宜说,手蜷在他掌心里,像倦鸟归巢。
她嘴角上出了一圈细密的燎泡,嘴唇一丝血色也无,上头两处干裂口子的一点暗红色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我饿了,陪我吃一些。”他说,下巴蹭她额头新长出的绒毛。说完他回身去看跟进来的两人,“两碗粳米粥,一碟油炒青菜,两只水煮鸡蛋,再加两样就粥小菜。”
两人只是干站着,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周生辰也不再讲话,他用手轻轻搓着时宜的手指,等掌心略微回了点儿温度起来才又开口:“你们打一个电话到长风堂去,就说是我叫的,将仓库里所有兑出的哈券清点好拿来,一张不许漏掉。
“市长与议员大人们想必还是为了这大洋券的事情,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更无需叫我太太来此。既来了,热茶热汤也一概都无,现在又连碗粥也不给。
“是当真觉得我周生辰可任由人拿捏?”
茶盏落地,冷茶带着茶叶溅出来,碗盖滴溜溜地滚至这二人脚边打了几个转才停下。他们被周生辰的声气压得连腰也直不起来,通通成了秋日里瑟缩的寒蝉,往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疾步走出房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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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粥下去,黏糯的米从嗓子眼儿下去,顺着食管一路熨帖到胃里。
周生辰将鸡蛋剥好放到她旁边的碟子里,又挟了一筷子小菜过去放在粥上,“慢些吃,不着急。”
时宜是两日前被带到市政厅的,学校夏休临近结束,她去提交秋学期的课程计划,刚走进教务处就有两位穿着警察服的人一前一后拦住路,说是因着公务,要“请”她去市政厅里坐一坐。
事发突然,她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可骨子里带出来的世家涵养与外交场上磨炼出的沉静气度,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你们是单找我,还是为了找我先生?”她问,手指在茶盏边缘打转,却不敢喝一口。
没人答她。她便知道,此番必定是为了周生辰。
为了逼着他做什么,这才将她挟过来,好做筹码。
于是端来的饭菜更不敢吃一口,唯恐里头加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第二天午间饿得有些虚时,她飘飘忽忽地想这菜里必定是加了某样旷世奇毒,世间唯有一种解药可解,不知他们要周生辰拿什么东西来换。
她不能将他置于如此境地之中,掐着人中与虎口揉捏半晌,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吃饱了?”周生辰见她碗里粥还剩下半碗,此刻撂下筷子不知在出什么神。
她摇摇头,眉间忧色不散,轻轻“嗯”了一声。
“那再喝些茶。”他将茶盏端至她唇边,让她就着手喝了两口,看茶水润过她唇上的裂口,这才把盏搁回桌上。
“左右堂中的人还未到,你靠着我歇一歇,不必再忧心。”
这一句话就像是西方孩童故事里常出现的催眠法术,最后两个字还未说完时宜眼睛便阖了起来,头歪在周生辰的肩上浅睡过去。
*
谢崇在堂内值守,忽而接线的来报说周生辰叫将哈券清点好后送至市政厅去。
“一张也不能少。”
谢崇听着这话后低头思忖片刻,继而回过味来。他不用轿车送,而是从街上借了辆板车,把捆好的哈券堆在车上。一人拉车,另一人在旁边跟着,一路吆喝“送大洋券喽”从长风堂直拉到市政厅。
这动静不能算小,没两盏茶功夫,道外到道里的沿街商铺民宅就都晓得周生老板送大洋券往市政厅去了:
“这是要问官老爷讨钱了?”
“这一车少说有大几十万袁大头花出去了,官老爷假使赖账,那长风堂不是白折这么些银子?”
下头的人将长风堂如何敲锣打鼓、街上的人又是如何议论的报予市长与议员,等板车在市政厅门口卸货时,官老爷们的脸色像大雨前天上沉下来的乌云。
底下一个坐着的议员原先是在警察局里头做的,姓秦名严。因着有些察言观色巴结讨好的本事,升在政府里头当差。他觑着市长垮下来的面皮嘴角,一拍桌子起身,“我去问问这周生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话说得简直可笑,原是他们“请”了人家夫人,又“请”了他,拐弯抹角地想谈往后哈券要如何处置的事。明明是要求人,却偏偏摆出一副可憎的面孔来。
市长心里自然是同意秦议员去兴师问罪的,可身份摆在这,总不能明面儿上支持底下的人去拱火。于是将面前的茶抿一口,并不说话。
秦严得了无声的首肯,屁股立刻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市长抿的一口茶好像是抿到他心坎里去了,给了他十足的底气。
这底气让他走到周生辰这一间儿的门口时,连门也没有敲,胳膊一使劲儿就推了进去。
“周生辰!”门开了一半,秦严还没见着里头景象,先来了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没人答应,秦议员的“先声”扑了个空,就这么散在空气里头。
“堂内的人到了?”姑娘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点儿黏糊,听着像是没睡醒。
“不是,是不相干的人,”男人的声音立刻接上,“不过堂内的也快来了,你先醒醒神,过会儿回去再休息罢。”
这两人自顾自地说着,谁也没去搭理这位突然闯入的议员。
周生辰替时宜将裙子上的一点儿褶皱抹平,又替她将耳边碎发抿好。这两样事情做完,才像突然发觉一样地,冲着门前的秦议员招招手:“我堂内的人想必要到了,去叫你们的人帮忙把券拿进来罢。”
他顿了顿,又说:“托你们的福,我太太这两日吃睡皆不大好,方才我来了才浅歇上片刻,现在懒怠走路。券就搬到我这一间儿,市长若有话要同某商议,便劳烦他也来这一间儿。”
周生辰不说话时,别人总觉得他是个文人,在学堂里头教教课,或是在军营里做做参谋。可一旦开了口,尤其是在这种下一秒要往谈判桌上坐的场合,他总能让人意识到此人是拿过枪见过血的,马虎弹压不得。
秦严就是败在这样的威压之下,不自觉地就应了个“是”字,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在门口指挥着门房从板车上往下卸哈券了。
*
市政厅的这一间临时休息室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也从没这样长脸过。
市长是第一次踏进来,立着没一会儿,脸上就被闷出汗来。汗在脑门儿上汇集,顺着他一张颇为富贵的脸流下来,在下巴上悬停一会儿,最终受不住力“啪嗒啪嗒”落在脚边堆着的哈券上。
“周生辰,政府待你一向不薄。药厂的经营许可先前老巡抚说给就给了你。两条流水线你运到齐齐哈尔去,我们也没阻拦。更还有……”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信了周生辰这些年的确是欠了政府里甚多。那些工人罢工,学生游行,及至各个工厂开设动工与租界领事馆产生的一点龃龉,都仿佛是自动解决的一般。
市长最后一挥手:“如今财政困难的紧,可我们还是勉力维持。你太太也是在学校教书的,她的工资也是从财政里出,你问问她哪一月少过!”
“这样困难的景况里,这些哈券我们实在难兑给你。周生老板不如留着,等往后经济好转了,就同从前一样是当真金白银花的!”秦严迅速将市场留下的话头接过来,仿佛只有他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只有他能理解市长“殚精竭虑”的苦。
周生辰与时宜坐在窄床上,他们默契地沉默,手指扣在一道,好像在戏园子里欣赏一出闹剧。
他偏过头看时宜,看她秀挺的鼻梁与紧抿的嘴唇。
“打火机在提包里吗?”他问她。
“……在的。”
无须再多言,她已然明白,将随身的提包拿至腿上,从里头摸出那一个打火机。
周生辰俯身拾起一张哈券,将打火机擦着后,用火苗去吞噬这薄薄的一张纸。
闹剧的演员们一瞬哑然无声。
时宜不去看他们,她跟着拿起一沓纸券来,凑近周生辰手中跳跃的橙色光晕。
她与他捧着同一团烈火,分享同一种出离愤怒的荒诞。
“如此,市长大人不必再忧心。”周生辰开口,一字一句。
这些原本是要烂在长风堂库房中的纸券,如今在市政厅中化成灰烬。
世人皆眼孔浅显,所见所思,不过以己度人。
甚是无趣,甚是可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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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在纽约上学时下课晚,黑了天之后一个人回公寓时路过窄巷时步伐总是匆促的,生怕里头闯出几个带刀的人来谋财害命。
不知是她运道好,还是纽约那几年比较太平,总之她路过巷子口时从未见过凶神恶煞的人,倒是难舍难分的情侣,听见过不少回。
之所以用“听”,自然是因为巷子里头黑漆漆一团看不清人影,况且她是决计不会站在口头探头探脑看人家亲热的。可声音是拦不住的,一阵阵的轻笑和断续的呻吟,夹杂着一两个“耶稣基督”的单词,将她回公寓的脚步催得更快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这些情侣不管不顾地在外头就亲热起来——也不是说不能够,只是家里总归私密些,况且家里的床定然是比这箱道里脏兮兮冷冰冰的墙砖舒服。
幸华那时把这举动归因为“刺激”,“有些洋人是这样子的,家里头待得够了不新鲜,觉得在外头才好。”这位待嫁的姑娘边说边转着臂膊上的玉镯子,嘴角往下撇,“若是在华人区的小孩这样,腿也要打断了,衣服换下来都要多淘洗几回呢。”
时宜听了抿嘴笑,单“刺激”似乎也不能解她心中之惑。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必须要得到解答的高深问题,想一想得不出答案,便也过去了。往后路过巷子时仍旧快步走过去,装着什么也听不见。
可她现在背靠着水泥墙,忽而就得到了答案。
周生辰将她抵在墙上,手托住她的后脑,牙齿啮咬着她的下唇。这样的亲密仍旧不够,他身体也贴住她的,连下身与腿都靠在一道。
虽说是在卧室中,可时宜觉得仿佛身处一条无人能见的暗巷。她脑海中是市长与议员最后看着他们离开时的眼神,防备的、警惕的,甚至于带着一丝仇视与厌恶的。
她禁不住要发抖,闭紧眼睛去回应周生辰的咬舐,将它变成一个唇舌相交的亲吻,从牙龈到口腔中的软肉,再到上颚与舌根。
脑中怵人的神色被彼此的交缠的喘息覆盖过去,她这才慢慢软在他怀中。
周生辰想要急切地抓住什么,这样的急切于他来说是少有的。可他此刻如同一位被推下悬崖的落难者,靠着自己幸存后,反过来还在被旁人嘲笑。
他手中空无一物,可时宜后来将手伸进他掌心,他便不顾一切地用力攫住。是落水者攫住浮木,是抱薪者攫住星火,是大厦将倾者攫住稻草。
他不能连这一样也失去了。
裙摆长至脚踝,他握着时宜的腰将她抱起,一手将裙底掀起,手从下面探上去顺着她小腿往上,直滑到腿根内裤处。时宜轻轻颤一下,手搂着他的脖子,张嘴含住他的耳垂。她像冬日里含着一口温热的茶水,在他愈发深重的呼吸里闭上眼轻笑。
“沙发还是床?”周生辰问。可他没有等她回答,沙发上的靠垫被推到地上。
姑娘陷在沙发中,而他陷在她身上。
裙子被掀至腰际,周生辰一只手越过收腰的一圈缝线,隔着小衣揉捏她的胸乳。另一只扯着她内裤上缘,“抬腰。”
下身空荡,裙子便慢慢湿了。周生辰俯在她上边,她便伸出手去解他腰间皮带,而后是裤子上的纽扣与拉链。
胸乳挤着胸膛,被压得变形。唇舌触在一道来回碾磨,嘴唇边一圈都是湿漉漉的水光。周生辰睁眼,眼睛里隐约透出一丝红色,映在时宜深棕色的瞳仁里头,映出一场无边春梦。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们仍旧离得太远了。
“周生辰,你再近些。”她的手从他衬衫底下伸上去,指尖拂着他的脊骨两侧。指尖过处,是皮肤细细地在战栗。
还要怎样近呢?
他的手探进她下面湿黏的一片,顺着那一道缝隙往里。一根中指进去,拇指在她的外边沾一点液体一圈一圈地打转。
“再近些。”她用腿圈住他的后腰。
周生辰停顿片刻,手指往里一送后急速抽出,带着一手的湿滑将自己的皮带抽出,西裤褪尽。
耐心他与她寻常时候都有,可惜今日并不需要这许多。肌肤相贴耳鬓厮磨犹嫌遥远,那便只有云雨以解惶然。
湖蓝的裙摆像被吹动的水,细看之时有些地方是浅淡颜色,有些地方却更深些。深色斑斑点点,散在裙摆各处。
沙发是西洋进口的,弹性比卧床要好些。时宜沉下去复又弹起来,周生辰掐着她的腰送进去复又抽出。两厢迎送,此处无人再比他们更亲密。
“还要再近吗?”他问。
她指甲在他背上刮出红痕,发出的声音不成字句,皆是破碎残音。
“不说话,便是还要。”他说,将她的腿架至自己后腰,借着沙发的弹性一下翻过身来。
他在下,而她在上。双腿分开在他腰两边,被他掐着腰上下起伏。
裙子绽开来盖住他们相连的地方,周生辰用胳膊支起上身与她亲吻。如此便上下相连,上头是濡湿的,下头是潮热的,“还要再近了吗?”
时宜一声泣音溢出嘴唇,两行眼泪从侧脸滑下。
齐齐哈尔的夜里,他们都说自己在怕。那时他们尚未明白在怕些什么,可此刻欢愉,竟让忧思昭然。
怕前路未知,怕良辰短暂,怕覆巢之下不容完卵。
爱意至此,不免忧怖丛生,得失皆苦。
她下巴抵在他肩膀,头几乎撞在沙发扶手上。他察觉到,手覆在她头顶心,将她送上去,按回来,又送上去。裙子自腰至膝弯处一截早已湿透,可他还在抽动。
“不要了,不要再近了。”她腿根酸软,伏在他身上,脸颊相贴。
于是分不清是谁弄湿了谁的脸。
他拿她的一绺头发一圈圈缠住自己手腕,用了十足的力气,缠至手指都因着充血而泛红,而后开始发紫,再然后发青。
时宜怔忪地瞧着,见着他的手没了血色才有了意识,慌忙去拽自己的发尾。青丝滑落,可手腕上一圈红痕未消。
他衬衣仍在,她长裙仍在。皱得不成模样,可仍旧挂在身上,如同街上挂着的旗幡在粉饰太平天下。
时宜将裙摆提上来,搭一半在他裸露的小腹上,抬头瞧他脸上的神色,轻声开口:
“你是不是准备送我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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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将方才她解开的一绺头发又缠回自己手指,不过这次动作甚轻,未再将指头勒到变了颜色。
这动作做完时,他都未开口应答。周生辰也晓得,他与她亲密至此,自然半分异样都难藏住。
只是在一场近乎急切的欢爱之后,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应承。
时宜于是了然。
“我先去洗澡。”她说,脚趾越过周生辰触在地上,裙摆跟着这动作从沙发上滑下来,乖顺地垂回她的脚踝。
周生辰盯着手指,看那一绺青丝被抽走,垂下眼睛去捡地上蜷缩的西裤。
南北政府对峙、北洋军派系争斗不止,奉系与直系这一个月里在报纸上互相放了数次狠话,挑了不少骂战出来,只怕不日就要再打一场。
这些都是能预见的事情,哪怕是明日就扎营开战,周生辰也不会怎样讶异。他这几个月在堂中筹谋不止哈券一事,还有与南方政府和西北军的几桩“生意”。
北部鲜有志同道合之人,他欲挽狂澜,可罡风不止,叫人不得向前。唯有放开眼量往全国看去,押宝一般地去赌最后是谁最终能将四分五裂的山河重新拼成一块完璧。
若是动身离了北方,那此间不舍,唯有卿卿。
原本他对于此忧思不切,可出了这样的一桩事情。市政厅能将她当做要挟她的棋子,光天化日下就把人直接带走。这还是他在哈尔滨,若是他不在了,还不知要怎样。
*
盥洗室里响起淋漓的水声,隔着一道黏着掐丝珐琅装饰的工艺琉璃隔断门,见不着里头的光景。
他赤脚到外间去换了拖鞋,而后径直往盥洗室里头走去。水声停歇下来,时宜正拿着毛巾擦洗过的头发,见着他进来手里的动作顿住。
周生辰将毛巾接过来,示意她低头,“我来吧。”
“不必,”她说,“热水还够的,你也洗一洗吧。”
她腿根是酸的,心里也是酸的。生了气便不愿说话,将毛巾夺过来擦着他身侧走出去。等周生辰擦完身出来,见着她靠在真丝缎盖着的美人靠上,湿发用毛巾仔细地包起来,手里拿了一份昨日的《晚报》在看。
展开的那一版上报道的是道外区的药厂生产了第一批阿司匹林,下周就会送到各个西药药房去售卖。
“洗好了?”她问一句,也没等他回答,将报纸往后翻了两版,开始看上头刊登的新体诗歌和白话文小说。
“嗯。”他应了一句,将拖鞋在床侧鞋头冲外摆好,从另一面上了床,卧在她身边。
两人一时无话。
他要送她走,没有错;她不愿离开,也没有错。错的大概是这世道,叫人无端地就能受了委屈。
周生辰翻了个身,将背对着她。时宜瞥过去一眼,瞧见背上蜿蜒的红痕——是方才他陷在她身子里时她手指甲留下的,与几道早已愈合的旧日伤口叠在一起,红色盖着灰白色,像在遮掩什么。
她叹了一声,在心里叹的,没有出声。继而将报纸叠一叠放在床头柜上,凝神看着他腰侧的一道红。
“刚到纽约去时我英文半句也不会,同人讲话都是要比划。为了跟上课程,只能晚间回来补语言,没别的办法,只好整本整本地背词典。
“那里都是吃生冷荤腥,同我们中式的菜不大相同。我应该是在国内养娇了胃,起初吃了总是吐得不停,好在后来习惯了变好了。咖啡喝得多了,也不觉得是难闻酸水,只觉得提神。
“巴黎是我第一次做翻译,生怕一个词出错让代表团的心血白费,去之前熬了许多个晚上,将以往的各国的各种合约看了几十遍,记得烂熟。
“因为和会落下一学期的课,加上又想早些毕业…好回去找你,只好晚上加课。困得不行的时候,总算知道为何古人要‘头悬梁锥刺股’。
周生辰翻回过身来,认真地看她开合的嘴唇。
时宜垂着眼睫,轻轻抽了两下鼻子:“我不是在埋怨,我……”
“我知道。”他低声道,握住她的小指。
“周生辰,当年是我无立身之技,才想要远赴重洋。可如今我明明能与你并肩,为何你一有难想着的还是要将我送走?那我不如一开始就赴了顾总长的约,到北京去领个外交使馆里头的差事……”
她原本是不要哭的,可是禁不住越讲越委屈,眼睛里又蓄了一汪泪,朦胧地看他。
周生辰再忍不住,坐起身来将她揽进怀里。头上的手巾松散开来,她潮湿的发丝铺在他的手腕与小臂上,像淋过一场暴雨。
喉间滚过千万句话,经由唇舌淘洗,到最后只剩下四个字。
*
一周后的礼拜天晚上,哈尔滨国际饭店的最大的一间厅内灯火通明。门口的侍应接车钥匙简直要接不过来,贵客们的车只好沿着口头的一条街顺次停下去。
厅内加装了几十个钨丝灯泡,接电的电线用西方流行的霓虹小彩灯裹着,各色各样的光映在浅灰大理石地砖上边,叫人移不开眼睛。
吧台后头的三位酒侍在香槟、威士忌、伏特加与黑皮诺红酒之间游荡,橡木塞拔出玻璃瓶颈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每一个高脚杯都被斟满,由服务生拿托盘端着穿梭在人群中。
哈尔滨大半有点儿头脸的人都汇集在此,男士穿着西式燕尾或是中式长袍,女士的选择就多出许多,从洋装晚礼服到中式旗袍,长短不一,样式各异,配着闪亮的头冠耳环项链手镯,真正衣香鬓影。
有路过的人见着这气派场面,停下来问一句门童究竟是哪里的人家在此处办酒,又是因何由头。
门童事先拿足了主家的小费,笑意挂在脸上摘也摘不掉,当下就声气十足地回,讲是长风堂的周生辰老板置酒,庆祝与夫人结婚七周年。
“噢哟,有钞票的人当真是了不得,结婚几年都有说法,办酒办得这样大!”
这人说完啧啧地走开去,眼睛耳朵却像是舍不得,不住地留神听着里头传来的音乐声,瞧着琉璃花窗里头闪出来的灯光。
只听见里头讲说:“这位是我太太,时宜,在大学里头教点法文。先前我总是忙疏忽了,不曾带着她出来过。如今诸位都识得了,往后若是瞧见,看在我的面子上头还请千万不要为难……”
笑声与掌声一齐起来,将话音淹没进去,这人实在听不清楚,摇摇头走远了。
乐队在哄闹之中换了一支曲子,大约是许久没更新曲谱,演奏的还是多年前的布鲁斯。
“这一支……”她略带惊异地抬头。
“是在巴黎。”他笑,朝她伸出手去。
“陪我跳支舞吧,十一。”
穿着白色乔其纱群的姑娘被西装笔挺的男士牵着,从暗处走到亮处来。舞池里照着变换霓虹,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一道跟着过时的音乐慢慢晃动。
那千挑万选的四个字,舌头抵住上颚,而后碰着下边牙龈,再而后悬在口腔之中,最终回到下颚。嘴唇不必闭合,从头至尾像是一个笑容慢慢展开。
“十一吾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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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就是一九二四年的时候,在报纸上掐了小半年的直系与奉系终于是又打起来了。
张作霖领了二十五万的兵,与吴佩孚二十万的人在山海关与热河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场,从八月直打到十一月。广州政府在这期间又开始筹备北伐,于是三方人马纠缠得不可开交,华北华东与华南颇有民国初年时欧洲大陆的样子,乱得如同一锅粥。
不过张大帅旁的不说,这些年倒是真的将东三省守得不错,连打仗都像窝边草的兔子,不肯往关内带一分战火。
时宜仍旧在大学里头教书,只不过除法文外现下还教日文。这是日本领事馆提的,此次战事他们武装了大半奉军,张学良领着的整个师的武器都是日产。因而领馆要求整个东三省的学校都将日语课设为日常科目,每周至少需要安排三次课程。
这一日她连着上了三堂课,走出校门时刮过来一阵风。她旗袍外头罩着一件纱质的罩衣,被这风吹得贴在身上,整个人薄得像一张宣纸,随时要被卷走似的。
她手臂上挎着一个皮质风琴包,里头装的是今日学生交上来的作业。一摞纸是没什么重量的,可这包却沉得很。姑娘叫了一辆黄包车,报了自家宅子的地址,便由着车夫一颠一颠地拉着往近郊走。
“这日子不太平,像您这样还敢一个人出来的太太可真了不得,您先生怎么不陪着?”秋风已经寒凉了,可车夫头上还是不停地沁着汗。他扭转着头往脖子上挂的白汗巾子上蹭汗,一面与时宜搭话。
“他近来有些事情,在外头公干。”时宜说,右手伸进公文包里头,不动声色地从人造革的椅背上挺起腰来。
“要我说,那得雇个保镖。您二位必是大户人家,雇几个人还有雇不起的么?”
“是,回头是要挑挑。”时宜敷衍应着,眼睛锁在车夫后颈处,直到到了宅子门口才撤回目光。
门前停着一辆轿车,上头插了北洋军的旗。她脊背这才松软下来,手从公文包里拿出,将搭扣仔细扣好,从口袋里数了车钱付好后才下车。车夫认出来这是军车,吓得半句话不敢再讲。心道难怪这样的人家连个保卫都不雇,原是同军队有关系的。
时宜从车边走过去,并没有去瞧它。这车是晓誉从军营里开过来的,营里如今人都在热河驻扎,轿车也用不大上。她索性就停在门前给旁人看,像标记地盘样子的,叫别人知道这宅子是有北洋军的人在照看。
院子屋子里一点人声也无,时宜将公文包放在卧室偏厅的桌子上,从里头拿出一把上了膛的柯尔特。
她关上枪机保险将弹夹退出来,枪机膛线往后一拉,子弹从抛壳窗里头探出来。时宜接着落下的子弹,重新装进弹夹里头。这动作师承名门,一个月里上膛退膛练了不知几百次。
时宜闭上眼睛,将弹夹重新装回枪体里,拉上保险栓。
黑暗中有一张靶纸,周生辰站在她身后,胳膊环住她,左右手虚拢在她握枪的手旁。
“右眼瞄准,扣扳机时枪切不可横握。准星要往目标上方移一些。此时无风,若是有风时还需跟着风速调整。”他说,将她的手轻轻往上托一些。
“开枪。”
一群雅雀被惊起,吱吱嘎嘎地往西边飞去。
这不是精巧的女士手枪,后坐力极大。时宜被冲得往后仰去,撞在后方周生辰的胸口,脚向后趔趄一步,立时就被扶着肩膀牢牢稳住。
“脚可再往后撤一步,”他的手滑至她小腿,“重心往下。”
“再开枪。”
时宜蓦地睁眼。哪里有枪声,有的只是沉寂了数月的院落,和树叶被风刮出的窸窣之声。
*
民国十三年的时候,奉军胜了。张作霖从奉天府般到北京城,在紫禁城旁边的清华阁里头坐上头把交椅。
这椅子袁世凯坐了,黎元洪坐了,段祺瑞坐了,孙传芳做了……如今轮到他。每个人坐上去时都觉得民国在自己手里才能得长久,到最后却都像是因着唱错了而被台下观众起哄着闹下台的梨园小戏。
假戏子唱大戏,真戏子也唱大戏。
哈尔滨的戏园子、赌场与歌舞厅从没有这样热闹过,人人都像过不到明日了一样,彻夜在里头喧闹。吸烟、饮酒、赌博,吸烟土,搂着烟花地里的姑娘与小唱儿放肆地笑。
时宜的头发已经长至腰处,远看像是一匹上好的绢,一根木头簪子也盘不起来。她索性就披着,配上湖蓝袄褂藏青褶裙,走在学校里让人以为是女学生。
只是女学生不拎风琴公文包,也不去藏一把手枪。
来上课的学生愈发地少,有举家跟着张大帅去北京的,有入了北洋军或是去军校的,有留洋去不愿回来的。
一条大路往前走,分叉口处人就都四散开了。
她仍旧叫一辆黄包车,下车时多给了两张纸钞。这一年挣钱愈发难起来,洋人联合起来打击国内的厂子,故意压价,又抬高材料成本,生意难做得很。
周生辰久不在哈尔滨,诸事皆由谢崇打理。他走前只留了一句要紧话,就是无论如何难,药厂与军工厂切不可关。
于是长风堂叫停了两间棉纱厂一间桐油厂,省出的一点钱,通通送去了齐齐哈尔。
时宜习惯将风琴包放在卧室侧厅,如往常一样将上了膛的柯尔特退膛,崩出的一颗子弹又装回去。
周生辰给了她六发子弹,两三年了还是齐齐整整地装在弹夹里。
练了许久,他在她生日时正式将这把枪给她,冬月里的枪身冷得像万年寒冰。她握着枪,他握着她的手,下巴微微抬起去吻她额头,“永远别用上。”
卧室的床头柜上搁着半张报纸,还是三月前的旧报。时宜走过去拿起来,珍爱地看了两眼,上面是用毛笔写的信,浓浓的墨汁盖住铅字,勾提撇捺处转折是潦草的锋利,写信之人必是十分赶时间,仓促之下才如此。
[吾于西南一隅,虽风寒而地冻,然思及卿卿,便觉三冬暖如阳春。然相思固解忧,仍愿卿莫常思吾,莫消瘦,且加餐饭。如此,吾千万里外才得心安.]
时宜将报纸叠好放于抽屉一角,与相片叠在一道。
相片上是穿着白色衬衫的周生辰与她,在多年前夏日里的一个晚上微笑。
*
仍旧是民国十三年,孙文先生逝去了。
广州成了分裂的广州,一派是南京的蒋中正,一派是武汉的汪兆铭,两方僵立互不相让,让人觉得有几分像从前的段祺瑞与黎元洪。
张作霖仍旧把持着北京,一面与西洋人拉锯,一面与南京武汉相争。
这样的情态之下,带着一点新绿的嫩芽冒出头来。
时宜接着周生辰的电话,从哪里打来她不知晓,只能感觉出线路不大通畅。嘈杂的声音叫她不敢分神,手里紧握着钢笔唯恐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
那边时断时续,拼凑起来只一句话:“我这里共产国际的几位先生要赴远东,列车从哈尔滨经过,我请他带去几样东西给你,届时去拿。”
时宜握着听筒听那一头电路断掉的忙音,笔尖扎透了纸,黑色墨水溅在墙上又流下来,如同院子里枯掉的老梅树的枝丫。
她吃不准“届时”究竟是何时,便接了电话后的每一日都去中央车站问一遍。二十日后,工作站的一位先生将一个包裹交给她。她拎着包裹忍不住要抖,签收单上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连横平竖直也难做到。
包裹里头是一套俄文书册并一张卡片,时宜只匆匆一扫书脊,囫囵地看出是与列宁相关的著述后便暂且放在一边,伸手去拿起附着的卡片。
那卡片展开后不过巴掌大小,纯白色的道林纸上印着一个口红唇印。
唇印的主人大约是从未涂过口红,嘴唇上头的颜色上得并不均匀,因而印在上头的印子也深浅斑驳,加上一路上的颠簸,四周都被晕了开来。
时宜展颜,将道林纸捧至唇边吻下去。浅淡的口红印覆在原有的上边,可以充做一个久违的亲吻。
TBC.
下章完结~
Chapter Text
在时宜心里,她同周生辰有三场婚礼。
一场在齐齐哈尔的宅子中,他抱她踏过一地的爆竹红纸屑;
一场在哈尔滨的国际饭店里,他牵她在舞池里伴一支布鲁斯摇晃。
*
民国十五年的大暑,一顶软轿由四人抬着,在南昌城外边的黄土道上晃晃悠悠地走着。后头跟着的也是四个人,抬两顶箱子缀着。
软轿是旧的,轿厢上贴的红布风吹日晒的已经褪了颜色,轿顶上挂着的红穗子也劈了线,几根长几根短地随着轿子摆动。箱子也是旧的,红漆剥落得不像样子,露出里边浅黄的木色。
饶是如此,这一行人在城外黄土漫天的路上走也还是显眼,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哪个小户人家在嫁女儿。兵荒马乱的不好娶亲,只能草草凑点嫁妆出来,找人连着姑娘一起送到城内的夫家去。
守城的兵穿着深蓝的军服,端一柄步枪,是蒋中正手底下的人。这兵站在城门口看着轿子渐渐走近,快到眼面前时一扬手:“停下,检查。”
只见东北首抬轿子的人呼哨一声,四人利落将轿身放下。这轿夫生得莽撞,一张圆脸上缀着一双豆眼,看着很是喜庆。
他一落轿便哈着腰往兵士面前走,一面从对面襟的背心里头伸着去掏一张红封子。不待当兵的发问,便甚为讨好地开始自报家门:
“大人,俺们从平秦县里来的,送姑娘嫁人。这红封子不值什么,您收着沾沾喜气。”
当兵的将枪从手里换到背上,垂着眼睛与嘴角看轿夫一眼,也不表示,也不伸手。半晌咧嘴唤了下属出来,“查查后头的箱子。”
下头的人领命去掀箱子,他便来掀轿子帘。
轿夫忙不迭折回到轿子旁扯着帘子,仍旧是讨好的语气:“大人,黄花闺女嫁人,这帘子可掀不得,掀不得。”
“扯你爷叔的裤衩子淡,敢拦国民军检查?”当兵的一下拂开轿夫,旁边三个气也不敢出,皆垂手立着。
此时从轿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将轿帘子拨开,这手生得好看,皮子白白净净,指甲上头涂着红艳丹蔻,光看一眼便能猜出盖头下边是个美人。
“大人。”待嫁的姑娘半掀帘子,在轿内款款施一礼。这动作也甚有姿态,当兵的没见过这礼,只是觉得好看。
“我一个女儿家,连年灾荒里找寻不着夫家,好容易找着一个,爹爹便急赶急地张罗得连礼数顾不上了,只将我送过去便作数。我心里头苦,这轿子虽旧了,可也是自小我娘替我准备的,自古的规矩就是新娘轿子不可叫外男入,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只在外头瞧上一瞧。”
这话说得如泣如诉,加上待嫁娘的声音十分温柔婉转,当兵的倒真住了手,没再强要搜查。
下头的人查完箱子,附耳说里头都是寻常吃穿并陪嫁物,无甚特别。这当兵的当下点了头,冲东北首轿夫一点头,“叫你们夫家的人来接!”
轿夫一听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又将红封子重新递过去,“大人笑纳。”
轿帘子被放下来,一顶红轿,两个红箱,在城门外安静地等。
*
民国十三年直奉一战,奉系入了北京城,当起名义上的老大。可连年军阀混战,结局都差不大多赢了的还没笑几年就要再打一场,输了的捏着鼻子回自己地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也甚是快活。
辛亥革命至今十多年,这“一亩三分地”混得是越来越大,老爷们舒服了,可榨得百姓几乎要活不下去。到了民国十四年,有人终于忍不下去了——
国民军与才成立没多久的一个共产国际指导的党派联合,开始调动部队由南往北开始打,意图将这些老爷们从一亩三分地上头铲出去。
刚开始时万事皆顺,可国民军自己还能裂成武汉与南京两派,更别提与这新成立的共产党派合作了。民国十四年广州开了大会讲合作,一道打军阀至民国十五年,两党内部便崩了。俗话讲“好聚好散”,四个字没一个应验在这两方身上。十五年四月的时候,国民军用着卸磨杀驴的劲头屠戮了不少共产党派的人,剩下的伤的伤逃的逃。
任谁被弹压至此,都必然反抗。
这回反抗的第一枪,便是在南昌。
没几个人识得这刚成立五年的党派,当蒋中正的部队借着苏联与英美武装到牙齿时,藏在南昌的共产党派还只能拿着缴来的几杆子老式步枪。
疆土之阔,一时竟无人可依。
平秦接到电报时是五月,跨过半个中国的消息,译出来只十二个字——
[加紧生产,归拢枪支,运往南昌.]
火车、货车、板车,从齐齐哈尔至南昌五千里的路,乌黑的枪炮走了六十余日。其中怎样周折自不消说,第六十三日时,平秦又接到电报,紧急。
[城外接应牺牲,枪械皆妥收,剩硝在城外.]
硝是炸药,夺城之战不可无硝。城外运送的人躲着藏着等着,急红了眼也未见着接应来运。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拍了电报回齐齐哈尔后继续巴巴地等。
平秦捏着译文纸同萧晏当日便动了身,他们驱车至哈尔滨接时宜,而后一道赶往南昌。
铁路线被炸得中断数条,他们只好由水路至广州,再乘火车往南昌去。这一路虽绕远,可沿途皆是国民军地盘,到底要畅通些。
时宜旁的一概未带,只携着一身嫁衣,是扎人眼睛的鲜红色。这衣裳是幼时母亲为她而缝,压在箱子里颠簸至奉天府,被周生辰带回哈尔滨妥当收好,一晃已有二十余年。
竟是这时候又重见了天日。
七月末,她乘着一顶软轿在南昌城外的黄土路上。软轿再轻便不过,她一路奔袭瘦也只剩一把轻飘飘的骨头,两样加起来也没多少分量。
可这一顶轿子,倒要四个壮汉来扛。
“弟妹莫怕,这炸药在底板下头铺得平整,不会将咱们都送上天的。”平秦扛着东南一端,肩膀被压得沉下去几寸,却仍旧同她讲着笑话。
时宜在盖头下边笑,满眼的红色映得她面如桃花。一把柯尔特别在中衣系带上,外头罩着鲜红嫁衣,叫谁也看不出来。
*
两刻钟过去,轿子里新嫁娘的夫家还未现身。
知了在暴烈的日头里亢奋无匹,无休无止地叫着,躁得人心浮气躁。
“你们夫家怎么还不来,新娘子莫不是不要了!”兵士们在阴凉处吸烟多懒,冲着红红一顶轿子肆意调笑。
“若是不要了,连着嫁妆箱子一道便宜了我们罢!”
“箱子里的物件儿好分,新娘子就一个,可不好分呐!”
这一行送嫁的人极沉得住气,声音飘进耳朵里头,却像是听不见似的,仍旧耸肩低头立在原地。
于是兵士们更加得意,“新娘子,你娘家找的人都这样软蛋,往后嫁进去谁给你撑腰?”
轿子内沉默无声。
城门下的便门此时开一条缝,是新郎终于现身。
“某来接亲,大人们方才查验必然辛苦,抽两口喜烟松快松快。”言罢后头跟着的人便将香烟递过去,烟盒子底下黏着红封。
守城的一来一去沾了两回喜气,心里念一句这家人家是会做事的,面上却还是不屑神色。将香烟点燃后吸一口,青烟吐出来时才跟着吐出来几个字:“接进去吧。”
轿子又开始晃晃悠悠,进了城里头七弯八绕,最后停在江西大旅社前头。
新郎官儿在轿子前头站定,他一身红色喜服不知是从何处借来,肩膀处大了几寸,穿在身上像套铠甲。
“此处无外人,平秦兄与诸位辛苦。”他对着东南首的轿夫低语。
“周生老弟,辛苦的除了我们这些粗人,还有轿子里头的姑娘。”
他心口一滞,霍然转头去看那合上的轿帘,再难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们竟……”
“兹事体大,总不好交给外人来办。”平秦拍一拍新郎的肩膀,招呼着其余人先进了旅社。
在时宜心里,她同周生辰有三场婚礼。
一场在齐齐哈尔的宅子中,他抱着她踏过一地的爆竹红纸屑;
一场在哈尔滨的国际饭店里,他牵着她在舞池里伴一支布鲁斯摇晃。
还有一场,便是在此刻——
一只手掀开轿帘,指甲上丹蔻明艳,将原本就褪色的软轿衬得更加暗淡。鲜红绣鞋落地,嫁衣裙摆铺散在地,像夏日里一场烈火。
姑娘伸手去攀上新郎的手臂,手指嵌进他同样红色的喜服里,声音从盖头下传来。
“周生辰,我来嫁你了。”
END.
我这种屁话很多的人,到了真完结的时候倒不知道说什么...初衷其实就是想要给辰时在平行时空里一个圆满,没想到写了这么长...
谢谢你们的陪伴,这个故事以我的笔力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有很多不足,但还是希望你们在阅读的时候有感受到快乐~
Chapter 82: 番外1
Chapter Text
西安近郊的一块地皮去年被开发商买下来,规划里是要建大型综合体。施工证照齐全后,挖掘机开进来第一铲子下去,就挖着块墓葬。
不过这事儿是发生在西安这种走两步都能踏上帝王陵的地方,因此在新闻上待了两天后就没什么声音了。后来除开在近郊买了房盼着综合体建好,能带着房价涨上去的居民外,没几个人还惦记了。
两个月后,陕西省博修复中心的书画组里来了一幅卷轴。
“前一阵儿近郊那块地皮里挖出来的,考古所规整完送过来了。这画不大,是张小像,交给你修。”组长将卷轴放在工作台上,点了点旁边办公桌上正在裁折条样品的时宜。
她从一堆不同产地的宣纸里抬起头来,两只手腾不出空,点了点头应下,“那我一会儿去做登记。”
“考古所的说这墓小得很,里面没几样东西,也没找到印章祭文此类,断代有点难度。这画修好之后叫鉴定的人来,看看能不能扫描颜料给断个代。”
时宜去旁边洗了手,拿纸巾一边擦着一边走到桌前。组长是退休返聘回来的老专家,功夫好,就是上了年纪后话有点儿多。她对墓葬里头其他的东西兴致缺缺,就把组长的絮叨当成白噪音干放着,注意力都在台面上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古卷轴上。
组长一通说完,指关节在桌上轻磕两下:“总之你先修着,这墓属于意外发现,不赶工期。”
用来捆扎的绢丝条在不见光的底下慢慢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考古所用来捆画布的化纤系带。卷轴展开,里边装裱的小像上画的是位女子。
经年的宣纸褶皱不堪,几处干裂卷翘。女子在泛出深黄的画纸中着一身浅青衣裙,面容上覆了久远的尘土,模糊不清。
修复室中恒温恒湿,一幅画从夏至秋,室内不觉时间如何流逝,室外早已是黄叶漫天。时宜在每一平方厘米之间游走,常觉得自己如同管中窥豹之人,在画卷恢复之前只是见着一斑,而不得窥见全貌。
折条贴好,画芯在墙上阴干。褶皱的纸面平整如初,衣裙颜色如骤雨洗刷过的秋日天空般鲜活,唯有女子的面貌依旧模糊,仿佛是前世受尽苦楚,如今不愿再见天日。
时宜将画扫描进电脑,放大数十倍后,看见宣纸上曾经勾线与颜料铺过的痕迹。
千百年前的面容在现代机器中不情不愿地浮现出来时,那脸庞温婉柔和,眼中似有千百情丝缠绕,依依不舍。
此时窗外响起第一声冬雷。
她在惊雷之中震悚,脸倒映在屏幕之中,与画中人重叠在一起,有八分相似。
冬雷后便是寂静,可她耳中隆隆作响,组长白噪音般的絮叨比雷声更甚——
“那墓简陋得很,里面除了这一卷画轴外,只一顶凤翅银冠、一柄青铜长剑。墓主人尸骸未现,大约只是个衣冠冢。”
她蜷在椅子里,冷汗浸透后背。
全色完成后,西安正式入了冬。组长与同事来看时,都笑说小像上的人与时宜仿佛姐妹。
“你查查族谱,往上顺四五十代说不定就是亲戚,也省得鉴定的人来断代!”
时宜仍旧蜷在椅子里面,在打趣声里跟着笑。他们做这一行的皆不语怪力乱神,玩笑只是玩笑,谁也不会去真信什么转世重生。
她自然也是不信的。
鉴定组的专家到修复中心时,又是两周后的事情。黑色大衣套在外面,领口处围一条浅驼色围巾。书画组陈列室里灯光柔和,可时宜在一旁看见他看着画的眼里瞳孔骤缩,面目微起波澜。
片刻后他唤画中人的名字,熟稔得令人心惊:
“漼…时宜。”
“倒和我同名同姓,”时宜挽着周生辰的臂膀,去念挂画下贴着的简介,“一九五九年发掘于洛阳北陈帝陵…是去年洛阳刚发现的那个墓葬。”
一瞬间晕眩袭来,她勉强站稳后再去看挂画上梳着刘海的小姑娘,觉得脊背僵直,好像已经坐着一动不动许久。
展厅里的工作人员拿着纸喇叭喊:“同志,我们要闭馆了,麻烦配合一下,谢谢!”
“十一,”周生辰唤她,“若是有兴趣便明日再来。”
她回过神来,食指按住太阳穴,“不必,华夏泱泱千年,不过是巧合罢了。”
一九六零年的哈尔滨道内区刚经历了一轮改造,柏油的马路铺得平整,中央大街上也换了新的砖块。街上挂着大红的横幅,上边黄字写着“庆祝人民公社成立一周年”,看着甚是喜庆。
工人文化宫出来就是站台,周生辰与时宜等到一辆有轨电车,扶着车外的扶手慢慢走上去坐下。司机穿着蓝布的棉袄,戴一顶缀着红星的草绿帽子,“您二老慢些,坐稳了我再开车。”
时宜坐在电车里一摇一晃地出神,“洛阳的文物怎么到我们这里来展览?”她其实还是放不下,轻声地问一旁的周生辰。
“如今都是大团结,因此搞了文物联展。”周生辰习惯性地去握她的手,两只手一起塞进衣服的口袋里,再冷也是暖烘烘的。
下车后他们依旧牵着手往宅子走去,如今这附近大大小小造了许多炼铁厂,从白天到夜里叮叮咚咚的声音都不曾停歇。
青年人从板车上卸了各种铁锅铁铲铁锤下来,放在小推车里面推着一路小跑往工厂去。半路上见着周生辰与时宜,停下步子来与他们打招呼:
“叔叔婶婶从哪里回来?”
“去文化宫看了文物展览。”时宜含着笑回应。
“哎呀,那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还是响应号召炼钢铁实际!”那小伙子一跺脚,又推着车子叮呤咣啷地去了。
时代的车轮总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半个世纪前的惊心动魄在尘埃落定后被碾进柏油马路里,什么大总统、什么殖民地、什么工人学生游行,都已经是旧事了。
不知是不是冬日严寒的缘故,周生辰浑身的骨头开始隐隐作痛。旧年的伤口在年轻时安静乖顺,到了此时变本加厉地反扑过来,带着报复的意味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在盥洗室里拧了块热毛巾敷在手腕,走出来时发觉时宜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发髻散开来,灰白的头发卷曲着披散在肩上。
他上前去轻轻晃她,家中没有炭了,这样睡着要着凉。可她恐怕是累着了,眉头紧蹙在一起,怎么也叫不醒。周生辰于是小臂伸进她膝弯,用力将她抱起放回床上。
岁月是真的不饶人,他这样一动便呼吸里带了喘。替她将被子盖好后他本欲起身,谁知被她扯住了衣襟:
“师傅。”
“诶!”组长这一声答应得响亮,随即又说:“周生先生在这儿鉴定呢,你突然叫我做什么?”
时宜眼前花白一片,耳朵里也是尖锐嗡鸣,头痛得好似要裂开。只得含糊说一句“没事”,找了把椅子坐下,听得那人继续又说:
“这幅画与五十年代洛阳北陈皇陵中发掘出的宫妃肖像是同一人,那一张像上有注记,此人是北陈末期一位皇帝的贵嫔,漼时宜。”
陈列室中一片寂静。
时宜在椅子张着口呼吸,没有来由的绝望裹挟着她。脖子好像被掐住,窒息感逼得她落下一滴眼泪来,“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半晌还是组长率先开了口,终日絮叨的一张嘴,此时再出声时竟带着庄重:“这衣冠冢中的凤翅冠与长剑,看其形制应当不是御用之物,那么此人为谁?”
鉴定专家垂下眼睫,看着地上洇开的一滴眼泪,答道:“我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想知。”萧晏问。
案几上铺着一幅女子小像,脸庞线条流畅温柔,着一身浅天青色衣裙,仪态端方。周生辰执一支细狼毫,蘸浓墨,添上一绺飞扬在半空的发丝。
而后他搁笔,眼睛仍旧落在画上,“你问我知不知她对我之情,我…不敢知。”
“若我有一日战死,不必来寻,将这画同我的这顶头冠一道埋了便可。”他一挥长袖,摘下头上凤翅银冠,言罢离席而去。
修复陈列室内,周生辰走至时宜身旁,蹲下身去接住她不断落下的眼泪,而后附在她耳边:
“十一,陪我跳支舞吧。”
风吹拂千年,水流淌千年,尘飘扬千年,人聚散千年。
皆有定数,皆是人间常法。
END.
《远道》至此全部结束,感谢阅读,喜欢的话就留条评论吧~
Chapter 83: 番外2
Chapter Text
时间在正文结束之后一年半,一九二八年年末,东北易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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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哈尔滨总是冷得彻骨,往街上泼盆水半道在空中就能结成冰。水珠子冻成冰碴子往地上砸,滴溜溜地往路中间转。人裹着两层棉袄站在外边,不出半刻就冻得透透的。风吹过来刀一样往人脑门上削,削得叫人根本睁不开眼。
这种天儿原本路上是决计不会有人的,可这几日却热闹得很,挂着防滑链的轿车、蹄子上裹着麻布的马车都往外面开,十来岁光景的小孩跟在车后面叽叽喳喳地跑。
一辆轿车在市政厅门前停住,下来两个穿西式服装胸口戴白花的人,他们将大门口插着的五色旗拔下来,又从后备箱拿了新式的青天白日换上去。
轿车马车每到一处便停下重复这动作,直至满城的五色都变成了白晃晃的日头。孩子们好像不知疲倦一般,跟着又笑又闹,一路跑到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上正修着一座东正教的教堂,前后修建了有五年,不知投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如今是一九二八年末,五六年光景这教堂总算是有了点雏形。正中巨大的圆顶洋葱头一样戳在清水红砖垒起的围墙之上,四周四个尖角帐篷顶衬着,配上个拉丁十字架,显出十分的威严来。
耶稣诞节将将过掉,教堂虽未完全竣工,倒是特意将七口铜钟都装好。从公历的十二月一日开始,每日晌午都打一遍钟,直打到公历的新年。
国人向来是不过洋人公历节日的,但骨子里头对热闹又有向往,更兼着南北斗了这么些年终于在明面上讲了和,民国终于有了点共和国的意思出来,于是大家面上都冒着喜气,冒着往骨头缝里头钻的冷出来瞧教堂敲钟。
小孩子个头矮,瞧不见钟是如何敲的急得直往里头挤,不留神踩着一位女士的鞋。这鞋是真皮的,用鞋油擦得很亮,小孩不大识货也知道这肯定贵得很,一下就慌了忙不迭地讨饶,弯下腰去要拿袖子给人擦鞋。
一只手托着他胳膊肘把他扶起来,那手也好看得很,白生生的,指头像是田里种的小葱管儿,指甲盖上都泛着柔和的亮光。
“无事的,此处人多你不要再乱跑了,”声音也是好听的,像是学堂里头的女先生,“你家大人呢?”
“我爹去洋人那里挖壕沟没啦,我娘在家生火做饭等我呢!”孩子飞快地说,只敢在眼睛缝里瞧一眼说话的人,而后撒开腿一溜烟地没影了。
“诶,你爹爹……”被踩了鞋的姑娘还想问什么,话说了个头便没了声音,只怔怔地盯着自己鞋上被踩出来的一块白色布鞋印。
她想问,你爹是被送去了哪个国家,埋在哪块劳工墓里了。还想说,若是有名字,或许还能去寻一寻。
“他怕是也不清楚,当年段政府征劳工征得太急,很多人都没能登记入册。”身旁立着的男人看出她的心思,开口说道。
漂洋过海,外边的风一吹,连人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走吧。”姑娘低下头,将手塞进棉衣的口袋里,不再去看那洋葱穹顶的教堂。
*
时宜回去的一路都有些愣神,改旗易帜、南北统一本应当是好事,因此她才同周生辰一道到中央大街上瞧瞧新换的青天白日。
谁知被人群里踩了她脚的孩子撂下的一句“挖壕沟没了的爹爹”说得愁绪顿起,止不住地就想起一九年时在法国劳工墓里见着的满目黄土。
眨眼已是十年,九尺之下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还在想劳工的事?”周生辰将她的手捉过来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手指紧扣着手指。
“这南北统一了,租界又何时能撤掉呢?”时宜问。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乃至百年,总能做成的。”周生辰说。
他停下脚步,在时宜询问的眼神中蹲下身去,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替她将鞋面上的脚印轻轻拭去。
再起身时他拨一拨她额前碎发,“学校已经放冬假了,你左右无事,明日便陪我去济南罢。”
她迟疑:“日本人如今还在山东没撤走,当真可以南北畅行了吗?”
“毕竟南北初定,东洋人明面上总是不好阻拦。再说我一介商贩去谈一桩生意去,难道还不许带着夫人吗?”
山东是时宜故土,从前被德、日交替占着,回去有千万种危险。可如今都改了旗子,人人都觉着往后的日子要好起来了,连胶济铁路上都不再设关卡查验,此时回去再好不过。
“火车票还有吗?”时宜应下,脸上果真浮现出一些雀跃神色。
“自然是有,”周生辰说,看着她的脸生出一点逗弄的心思,“即便没有,与太太一道挤一张座位,想是也没人敢议论什么。”
*
诗文里都说近乡情怯,时宜心中却远不止如此。
火车鸣笛进站,她看着站台上浓墨写着的“济南”二字,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
她在此地长至十六岁,又离开此地十二年。史书上的“国破家亡”四字,她是一年一年地经历过来的。 如今与周生辰来此,不像一对年轻眷侣,倒像是两位华发老人,立在站台之上心中尽是唏嘘。
漼氏老宅在济南下的平阴县城,如今被政府收归,改成了总商会。
年根岁底,商会里头没什么人,只留了当值门房与应事的,大多房门都紧闭落锁,看不见里头情形。外边的花窗、屋檐顶的脊兽都早已不见,不只是被洋人拆走了还是被缺衣少食的百姓给撬掉卖钱拿去换了粮。
但即使只剩下空架子,高门大户里门槛也比别处要高。
“一会儿里间的门槛也高得很,跨的时候脚抬起来些别被绊着。”她抬一抬周生辰的手腕,示意他步子迈得大一些。
“十一从前摔过?”他问。
“是,有一年过年不用去宫里点卯贺年。那是难得一个在家里头过的年,母亲托族兄给我买了糖人,我心里高兴脚底下就没有留神。母亲说那道门槛上的缝就是被我撞出来的,专门不让人修,说是留着给我长记性。”
她边说边牵着周生辰往前走,至正门前要指出那一道门缝时,手却顿住了——
哪里还有什么门槛。
“都没有了。”她笑笑,手插回周生辰的衣袋里,向他借一点暖意。
再往里头走是母亲与她曾经住的院子,她本想去看一看,此时却陡然兴意阑珊。
国用十二年让她体会“国破家亡”,故乡又用此情此景教会她“物是人非”。
“十一。”周生辰唤她,抬手抽出她发间木钗,又从自己的内袋中拿出一物来,将两件东西放于掌中后呈在她眼前。
木钗旁是一支钢笔。
“这笔是你父亲的,是从前在檀香山留学时他所赠。”
“这钗……是我母亲的。”
平阴县、奉天府、哈尔滨,连同后面数年的漂泊,经年的打磨让这根钗已经同人一样,温润光滑。
天色阴下来,平阴县城要落下一场大雪。
这雪盖住青瓦,盖住红砖,盖住沟渠。
盖住一根木钗,又盖住一支钢笔。
盖住一个旧的故事,而后等来年春天冒出新的结局。
END.

凯 (Guest) on Chapter 2 Wed 22 Jun 2022 02: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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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stars on Chapter 81 Sun 13 Oct 2024 06:0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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