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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严塔尔在托利斯坦船舱中行走，军靴踏在地板上，似乎会有回响。他离开了指挥室，经过医疗区，穿过生活区，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他朝门口站岗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两人望彼此了一眼，不敢看罗严塔尔的脸，朝他敬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走开。罗严塔尔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不大，将将摆得下床和桌子，但是话说回来，旗舰上的空间本就寸土寸金，专门的休息室也只是军官和舰长的特权之一。铁灰色的墙壁后面传来飞船动力能源“嗡嗡”的噪音，米达麦亚坐在桌边，站在门口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低着头，始终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微向前倾，右手拿着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蜂蜜色的头发长长了些，发尾遮住了脖颈。整个场景仿佛五年之前的再现，只是他对此心知肚明，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看望我这个败军之将，罗严塔尔元帅真是容人雅量！”罗严塔尔走进房间，米达麦亚没有抬头便开了口，就算招呼。
“毕竟请来‘疾风之狼’这样的贵客也不容易，何况咱们是什么交情。”罗严塔尔应道，他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放在桌边，然后沿着床边坐下。米达麦亚偏过头，视线扫过酒瓶与两个杯子，抬起眼，看了罗严塔尔一眼。罗严塔尔耸耸肩。
“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米达麦亚嗤笑一声，没有回答。罗严塔尔向杯中分别倒入二指宽的酒，自己拿起一杯抬至唇边，喝了一小口，又涩又酸，实在算不得佳酿，算了，特殊时期，也只能特殊对待。
米达麦亚没有放下笔，也没有拿起自己的那杯酒。
“伤恢复得怎样？”几天前米达麦亚被送上托利斯坦的时候整个人浑身是血，丧失了意识，但除了皮肉伤和肋骨骨折之外并无大碍。被问及时拜耶尔蓝那个愣头青表情复杂地说元帅不愿意从人狼撤退，直到指挥台爆炸，玻璃炸裂，人被震晕了过去，他才得以将对方塞进救生舱，不然米达麦亚怕是要和人狼陪葬。
“托你的福，还好。”米达麦亚的声音有点发闷。
“阁下如此恨我，竟连最后一面也不愿再见吗？”
听了这话，米达麦亚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仿佛看见他长出了两个脑袋。“军官誓与旗舰共存亡。如果是你，罗严塔尔，你难道不会这样？”
如果是我，罗严塔尔想，最后一刻，我也许会是在等你。但是他没有说话。罗严塔尔习惯借讽刺与醉酒掩盖自己的内心，而现在他们还太清醒，这句话背后的意义，这句话背后的情绪，太过真实，太过直白，太……他们之间不适合这样的袒露，罗严塔尔也没有做好说出口的准备。况且，考虑到今天他对方带来的是什么消息，这话说出口也显得不合时宜，落在空中，悬而未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严塔尔抿完了那一小杯，全然丧失了再倒一杯的欲望。他将杯子握在手中转动，注视着杯壁反射的光斑在墙上游走，像是遥远的星星在闪烁。米达麦亚似乎终于写完了那份东西，也没有收进抽屉，直接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罗严塔尔，罗严塔尔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阁下坐在我的床上，我怎么休息？”米达麦亚挑眉。
“米达麦亚，这是我的旗舰。”
“那我走？”
罗严塔尔忍不住笑了一声，米达麦亚的面具也有些许碎裂的迹象。“舰队刚在珀列多尔行星上停靠完成补给，现在已经上了路。你比我更熟悉亚空间跳跃，你又能走到哪去？”
“阁下这是在威胁我？”米达麦亚双臂抱胸，结果这个动作牵扯到了伤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么说来，还有三天就能到达费沙回廊。”
“是三天半，在下不才，实在没有‘疾风之狼’指挥的机动与灵巧。”
“得了吧罗严塔尔，别再跟我兜圈子了，”米达麦亚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他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收到了什么消息？”
罗严塔尔伸长手，把杯子放回桌上，米达麦亚站在那里，不动如山。这座山正冷眼看着他。“皇帝死了。”他说。
米达麦亚微微瞪大眼睛。“怎么会……”
“不要那么看着我，米达麦亚，我们要是真的认识了十年，你也该知道我不屑于做投毒那样的事情。”米达麦亚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罗严塔尔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从巴米利恩之后他就常常高烧不退，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一切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米达麦亚沉吟片刻。“那么现在掌权的是那个奥贝斯坦？”
“很遗憾。皇帝一死，藏在阴影里的虫豸纷纷爬了出来，费沙现在一片混乱，就像九月的海尼森。军务部发生了爆炸，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始作俑者是谁，我的探子没有他的消息，他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被劫持了，毕竟我们的军务尚书树大招风。所幸他从来不做好事，祸害总是遗千年。”
“那就是玛琳道夫伯爵小姐？”
“是玛琳道夫。”
“那就好。”米达麦亚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伯爵小姐颇有见识，克斯拉手下的宪兵应该也足以控制皇宫附近的局势，不，不对，陛下现在去世了，也没有留下子嗣，皇宫附近不该是最为重要的地方。大部分的兵力已经被我们领走，如果毕典菲尔德能够及时……”
“米达麦亚。”
“伊谢尔伦的叛军未成气候，不敢贸然出击……”
“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再喊了一声。
米达麦亚停住了喋喋不休。他终于看向了罗严塔尔的眼睛。罗严塔尔很少看见米达麦亚露出这样的表情，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但他们彼此实在太过了解，他看得出来，米达麦亚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他的双眼在恳求，恳求罗严塔尔不要说出，恳求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不仅是军务部，其它地方也发生了爆炸。其中一场的中心在……你家住的那条街上。”
米达麦亚合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他不敢说下去。疾风之狼竟如此吞吐，要是放在往常，罗严塔尔定会放声大笑。
罗严塔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米达麦亚没有说话，他转过身，用手撑住桌子，视线再次集中在那张纸上。罗严塔尔不禁开始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也许是给艾芳瑟琳的家书，告诉对方自己一切安好，所有的美好幻想却被自己的消息打得粉碎，罗严塔尔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报丧的乌鸦。
罗严塔尔站起身，决定给对方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米达麦亚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太小，他们离得太近，他能够看见米达麦亚侧脸上细小的伤口，他几乎与对方分享着吐息。只要他想，现在就能伸出手去，拽住对方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至怀中，亲吻他的发梢，安慰他，抚慰他。
但是他没有。
“我很遗憾。”他轻声说，“你好好休息吧。”他只能说这么多了，他从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景，尤其此刻对方还是米达麦亚。米达麦亚没有动，罗严塔尔径直走向门边，在听见对方的声音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声音沙哑，仿佛是在问他，又好像是在质问自己，“罗严塔尔，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罗严塔尔离开了房间，他没有回答。身后的门合上的时候，他听见玻璃破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