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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月亮

Summary:

要不要猜猜她会不会为你做一样的事?
那显然她就不会。你被甩了,小子。

1. 寡妇露西读档重开的N周目,一点反方向的流水账
2. 整了一些得在大卫那个年纪才会喜欢的写作风格和剧本类型,有些地方也太中二了写得我非常羞耻
3. 作者成分百分之百是个游戏党,没有污染tag的意思,打游戏tag是因为最后一集有让杰V两兄弟出场联动。不妨说就是为了那碟醋包了三百个饺子
4. 大部分使用第二人称。如果你不喜欢这类写法,现在撤还来得及。听我一句劝,快跑

Chapter 1: 上篇

Chapter Text

01.

你用了两次斯安威斯坦才没有跟丢她。

一次闯红灯钻过了汹涌的车流。

一次压线挤过即将合上的地铁门,顺手解救了一位女士即将被夹住的发尾。

 

毕竟只是见色起意的普通男子高生,又不是专业变态——真有出色的跟踪技巧反而很恐怖吧?

会不会……你的未来居然在这种咸湿的方向上?你自嘲地想。

并不真那么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毕竟最为它担忧的那个人已经稀里糊涂成了铁皮罐子,连你学也不上了这种事都不再念叨,那么稍微、稍微探索一下别的边界应该也不是不行。

——至少,这个方向必然不行。

一个晃神两个眨眼的功夫,你就似乎又丢失了目标。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飘飘地按上了你的后颈,就贴着正微微发烫的斯安威斯坦。

还连上了你的个人接口。如果对方想的话,现在就可以往你全无设防的系统里直接输过来一个能烤化脑子的魔偶。

 

惨遭拿捏。

 

你并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接近的。单件的斯安威斯坦又不会增强感知让人对近身的敌手自动反制,需要再加装更多义体加以辅助——不至于做到那种程度,你并没有把自己整个打造成兵器的打算,也不想当黑超梦的赛博精神病男主角。

况且,她也没什么恶意。

你后知后觉,荧黄色医疗外套的设计理念或许本来就与“低调”背道而驰,不过也不要紧了。跟踪被反抓你只觉得臊得很,但又隐隐为引起了对方注意而感到高兴。

“还是跟来了吗……”

在跑了一遍你的个人系统后,她就把接线收回去,并松开了你。

她的声音不同你的想象,没有与清丽外貌相配的空灵,声线偏低,不全是烟酒熏染出来的,有某种深刻的疲倦坠在其中。

还是很棒,太棒了,不管是很有故事还是年少老成都太棒了。

还有那头银发,近观更是光华璀璨的,像……像在冥想超梦里才见过的、日光下闪闪发亮的溪涧。这个意象并不清冷,但你觉得超级合适,发现宝藏的狂喜正让你胸中热涨,在混沌的人生底色上悍然烧开一道破口。你想大笑,觉得周围所有人都是傻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行走在他们中间都无人注意啊?你决意要顺从这这陌生的热情。直觉告诉你,不去试试的话,以后碌碌无为死在哪个垃圾场里时一定会看着月亮后悔到吐。

“你刚刚做的我都看到了。”你压低声音。你很满意这种状态,共享一个秘密,就似同谋一般。你想做她真正的同谋,“请带我一起吧。你也看到我有……这个,我可以很有用的。”

“缺钱吧。”

“超级缺啊。”你猛点头。

哦,你可不该翘掉荒坂的职业生涯规划小课堂,其中“在入职时如何给上司留下好印象”的章节被证明不全是空谈,比如这种马虎的自白肯定就丝毫不振奋人心。看吧,她在叹气了。

“我知道。”她说,“就算拒绝,你也会再跟上来的,不是吗?”

“嘿嘿。”但你从不翘galgame攻略流程,所以你知道,男孩子主动一点也是不错的开端。别再给对方反悔的机会。你先伸出了手:“虽然看过我学生证了……总之,大卫·马丁内斯。”

“马丁内斯。”她点点头,没有笑容,伸手与你潦草地一握,“栉比田。”

“这是名字吗……”

“名字是露西娜。”她皱眉。

你自来熟地笑弯了眼睛:“露西。”

“栉比田。”她矫正道。

好吧好吧。你稍微有点丧气。完全不如露西顺口。不过荒坂小课堂也告诉过你,日本人——虽然看着不太像,但那确实是个日本姓氏——对不熟的人都称姓的。所以你立马就被“未来在某个时候开始以名相称”的想象哄好了。唉……你可不是那么顺服的人啊。不妨说,天性里不那么顺服的部分现在正在生气:一见钟情的对象不光没有与你共享同样的狂喜,甚至似乎有点把你小看了……是小看了吧?总不是被讨厌了吧……

你偷瞄着她,在发现她比你还高一些之后就把腰背挺直了,还悄悄踮了踮脚。

你摩拳擦掌,如果要把车厢里所有人的芯片都偷了做成捧花来讨眼前姑娘的欢心,你也不惮真做一回芯片大盗。跑起来,跑到脊椎冒烟……

 

“别用太多次了,对身体不好。”她微皱着眉头说,就仿佛知道你在想什么。

嘿嘿。还是有被关心到。你飘飘欲仙,根本没有在听的。

 

02.

 

然后你果真就脊椎冒烟,鼻血如瀑地晕厥过去了。

 

待意识回笼时,你首先听到露西在说话,不过很遗憾不是在泪眼婆娑地求你不要死之类的。

“……就不能不发难吗?”她看着你身边的医护人员,“你今天没命拿走它的。”

针筒掉在了地上,医生……不,伪装成医生的清道夫狞笑:“想独吞这条斯安威斯坦吗?由不得你!”

“……?!”你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却发现自己被绑在医用床上无法动弹。

然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医疗器械白刃战,清道夫就浑身过电倒了下去。

露西运转起黑入程序的双眼是鲜红的,在你眼里像鬼神一样恐怖又威风。她轻车熟路地从急救箱里翻出一只呕吐袋,掀开你脸上的氧气面罩,往你口鼻处一罩。

“坐稳扶牢。”

说着一脚踢开了救护车的后门。

——牛逼。你只能说。

她凭借惊人的腰力和平衡感“驾驶“医疗床在车流里穿行。而你在她稳稳刹住之后立马吐得七荤八素时,不得不钦佩一下社会人的未雨绸缪。

“有认识的义体医生吧?”

她表现得根本不像刚表演完一段高难度杂技,丝毫不带喘的,就好像医疗床漂移也是她日常活动的一环,根本不够刺激,从头到尾淡定得不像话。

“是有那么个家伙……”你脚还有点发抖。你实在……不是很想让她知道你认识那种怪咖,继而根据物以类聚定理对你印象打折。不过基本也没剩啥好印象啦,完了完了,晕倒也太逊了,呕吐也太逊了,她要把你丢给医生自己走了。

“那我们走吧。”她点起了烟。

 

坑爹医生半唬半忽悠地开给你一打抑制剂。

“要按时打啊!”麻药都不稀得使的黑医假意叮嘱。

你胡乱打个马虎眼。

“监督他按时打啊!”黑医又向露西道。

她看了你一眼:“如果他听的话。”

你立马捣头如蒜。

 

撞大运了。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为这一整天的奇遇收尾的,是你竟被邀请去露西的家。

总、总不可能是要监督你打抑制剂吧?

女孩子的闺房,并没有臆想中的甜香,只浸染着淡淡的女士烟味。陈设简洁,是没有太多个人生活痕迹的那种房间。甚至没有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床,放低的黑客椅上随意堆着毯子和枕头。桌台上投影着一支忘记补水也不会枯萎的全息插花。

此间的主人要不特别无趣,要不特别忙。

特别忙吧……你喝着柚子汽水,恰到好处的酸苦和冰凉冲淡了呕吐后的恶心感。她的小冰箱里除了啤酒全是汽水,柚子味和梅子味居多,都不是特别小孩子的甜口。她肯定很忙。

这么一想你顿时就又局促起来了:说点什么才不会被当成刚刚高中辍学——虽然实际就是刚刚高中辍学的小屁孩呢?你最终看向了与这屋子的整体画风最合不上的月球旅游宣传海报,努力作出成熟潇洒的样子评价道:“真是俗气的宣传海报呢……你瞧,为了开发月球牺牲了那么多人,却被包装成乐园,应该是地狱才对吧。”

坐在窗台的露西眼尾跳了跳,让你心里一紧,觉得自己肯定说错话了。但片刻后她缓慢地把在肺里爬了一圈的烟雾吹了出来,平板地说:“你说得没错。”

又没话了。

于是你确认自己肯定说错话了,于是自个儿开始左支右绌地编圆,像是什么月亮本身是好的啊,就是看不惯资本的吃相啦,又将自己近日来的倒霉事,从小到大的缺德糗事,有的没的都交代在她烟雾缭绕的注视中。你越讲越快,就好像你的心跳,就好像生怕停下来便让她逮到空隙将你因为多话驱赶出去。但你又隐约觉得她不会,她的静默中有种微妙的纵容。

娱乐到她了吗?

在你口干舌燥猛灌汽水时,露西才微微扯动嘴角。

“马丁内斯。”

“啊……”

她将快燃尽的烟头指向大门:“九分钟之后,会有一群人从那进来。不会有暴力砸门的环节,他们将畅通无阻,因为人是我叫来的。”

“……仙、仙人跳预告?”你大惊。

“为首的大个子可能会打你一顿。因为这条斯安威斯坦本来是你妈妈卖给他的东西。”

“竟是如此吗?”

“八分半。你还有时间可以逃跑。”

“我干嘛要跑!这不是可以好好解释的事吗?”

她抓了抓后脑的头发,状似头痛。

而你奇迹般地迅速冷静了下来:“你刚刚说了吧,你们……是一伙的吧?”

她不抱什么希望地看着你。

“缺人吗!”你震声,“或者说,肯定缺这条斯安威斯坦吧!请让我加入!”

她像看天字一号的冤种一样看着你:“你问了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从偷芯片开始的犯罪模式升级我想我能接受。”

男高中生毕生的口齿伶俐都要用在这求职演说上了。你殷切地望着她,像望着火光一样直到肉眼发酸。最大的诚意,最猛烈的渴望。与干巴巴的“我要登顶荒坂”全然不同,现在你知道真正所谓梦想尝起来是何等滚烫了。哪怕这是一见钟情的短时魔法,这会儿零点还没过呢。你想和这个人呆在一起,想和她并肩前行。露西是魔女的话,这会儿你也甘愿走入她的罗网。去做她的使魔,只要可以在她手臂上停栖。

 

露西碾灭了烟,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出,像是小年轻的活力完全感染不到她。怪哉,该不会在那少女皮囊下其实是个婆婆吧——在这个时代还真不是没可能。

 

“漂亮话留着跟曼恩说吧。”

 

你为这言语中的松动兴奋到整个人都在发光。

“有、有没有什么别的建议?混团队小贴士之类的?天哪,我还从没和人组队过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我……”

 

“有。”

被窗外灯红酒绿的霓虹照得溢彩流光的魔女向你低语。

“这座城市没有超级英雄,也不需要你去做。”

“你唯一需要学会的,就是尊重他人命运。”

 

03.

 

有时候你真觉得露西能未卜先知。

 

又一次行动过后的庆功宴。

你表现不错——只要让你远离任何看起来像方向盘的东西你的表现都还算得上不错,至少不会因为撞坏豪车被暴怒的曼恩揪领子着说要押去检查小脑发育。

“这小子绝对当掉了手眼协调能力才换取了一日八次不倒的肉身素质。”曼恩拍着你的脊背啧啧叹息。

你们还算相处融洽,虽然偶尔会嘴你几句,至少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宣称要把你抽筋扒皮要你把斯安威斯坦吐出来。

你给啤酒呛到了,涨得满脸通红。

你晕乎乎觉得自己真应该查一下负责代谢酒精的是哪部分脏器,是不是在哪次痛晕过去的无证手术中给无良黑医割走了。不然怎么可能有人喝啤酒都一瓶倒,连明显没到饮酒年龄线的瑞贝卡——如果夜之城真的还有人在意那种东西的话——她都能连吹好几瓶呢。

也就随便想想,你平时就不是个喜欢细究的人,现在思绪浸润了酒精,变得更是轻盈跳脱。

[晚——上好夜之城——隆重介绍我们立志搞事的专业团队!阿尔法狼王曼恩,狮子将军朵莉欧,根本不像几维鸟的红毒蛇琦薇,御前弄臣八爪鱼皮拉,一个初音未来Alter还有……就,司机。]

而你是那个被卷入其中的无辜男子高生……

太典了。不要再乱想。

 

你的酒后奇思里并没有露西。

 

倒不是你完全没有过关于她和某种小动物的联想。而是,虽然是被她介绍入局,进来后才感觉她和队友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亲密。好似画风差距过大根本不应该同框似的。要说每个团队都一定要有一个寡言自闭的角色,那又和抽烟都不脱口罩的琦薇撞人设了。

她这会儿独自坐在房车顶上,瘦削削一个背影向着月亮,烟雾在她周身织出一层厌离的障壁。

作为资历最浅的小弟你当然得表现得合群一点。甚至并不需要“表现”,你就是喜欢和他们热热闹闹呆在一起。只是总免不了偷偷从各种物件的反光上偷看她。

皮拉说要代妹妹教育你,长胳膊轻轻松松就把不想学跳舞撒腿往朵莉欧背后躲的你捞过去,将你拖进颠三倒四的舞步里。你又是大笑又是讨饶,一半是因为一肚子啤酒搅转起来真的很要命你觉得自己要吐泡泡了,一半是超级幼稚地想引起露西注意。直到瑞贝卡实在看不过去,加入战局与亲兄扭打在一起,你才得以短暂脱身,晕头转向地爬上房车顶去,并佯作若无其事:“这里吹得到风。我歇会儿。”

她没有看向你,义眼里光彩流转的,原来是在上网。一边的汽水罐上插着几只碾灭的烟屁股。应该也不是在浏览需要全神贯注的内容,所以她听到你说话了,一只手精准将放在汽水罐边上的薯片袋推向你:“下次喝酒前吃点东西垫肚子。”

“哦。”你老实捞了一片过去吃。咔嚓咔嚓。虽然她现在看不见,还是捞起袖子晃了晃胳膊,汇报:“我今天打了抑制剂的。”

“嗯。”无可无不可。

你捂住脸用力搓了搓,并庆幸这种搜肠刮肚想不出话来说的窘态没有被她看见。

“我有时候觉得……你可以预知未来呐。”咔嚓咔嚓。

“怎么说?”

“比如……第一次见曼恩啊,结果他进来真的不由分说打我了诶。讲道理也没用。”

不过好像……他就是这样的人。咔嚓咔嚓。

“还有前几天撞坏车的那次……”

但好像……人本来就应该系安全带,而且那种情况下,任谁也看得出来车要撞上了吧?

思索的咔嚓咔嚓。

最后你发现自己讲不清楚。没能好好抓住某种闪瞬即逝的、非常让人在意的要点。然后你还发现你一不留神吃光了她剩下的薯片。

“马丁内斯。”义眼闪了闪,光芒暗了下来,她从网络中退出。

“……我下去再给你拿一袋。”你一脸不好意思。

露西看了一眼瘪掉的薯片袋,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随手将它揉作一团,精准掷向了下面还在欢庆中不断累高的垃圾山。

“预言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吧。”

“啊,也是。不是有那个……那个什么?”

“卡珊德拉。被神赐予了预知能力。”她说,“因为拒绝了神的追求,被诅咒所有预言都将不被听信。”

“这么小心眼的神吗?”你感叹。

“说不定夜之城不知否存在的神明也是这么小心眼呢。”她伸展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酸硬的腰背。

你似懂非懂……不,是完全没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吧——瞧。”

露西从腕底拉出一段单分子线来。没有充能的线暗淡无光。在没有速度和力量加成的状态下,这锋利的凶器就好像只是普通的线卷,柔顺地缠在她手指间。

“同样的神话体系下,凡人的命运是一条线——可以理解为,所有人的命运都相互勾连着织在同一张网上。”她的手指以某种你看不懂的灵巧将单分子线编成了一副绳套,“所有事件的发生都是多方综合作用的成果,只做出一点微调的话,还是无法避免的。即便能提前看到某条线被卷入十死无生的线团里,想要去救,其它所有与它钩缠的线都会成为阻力,所以大部分事都不是提前知道就能改变的。”

“这样吗?”黑客果然见多识广,乱有道理的。

“并不是只要看到人‘向左走会死’,告诉他‘不要向左走’就不会死那么简单的。”

“居然不是吗?”

“是。当所有相连的线将他钩向死局时,即便避开了‘向左走’的陷阱,也会撞上其它厄运。”

你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露西手里织出的刀网,忧心着她的手指。

“——是小孩子的游戏了,没翻过吗?”她将那绳套举向你,转移了话题。

你局促地伸出手指稍稍碰了碰,钩了钩,摇摇头。没头没脑地,反射弧超长地:“但我想我会相信你的。”

“喔?”

“如果是你的预言,我肯定会相信你的。”

脸绝对红透了。感谢酒精的掩护。你才不是什么可以面不改色对谁都能说出这种话的油滑小子呢,也绝不是因为galgame的指导,这一刻你的发愿百分之百是出自真心,是对好感不加掩饰的表露。

绳套散开了。露西将单分子线仔细收卷回手臂里。你的宣告并没有造成期望的触动,她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你才不会。”

也不给你机会辩驳,她拎起一旁的空饮料罐,从房车顶跃下,稳稳踩在地面:“我回去了。”

饮料罐随着她的挥手,哐地摔进空瓶堆里。

 

死刑宣告。

 

又被推远了呢。你有些懊悔地蹲在房车顶上,看着烧起来的垃圾堆。

果然该赔她一袋薯片的。

 

你一直没逮着机会赔她薯片。

而且几天后你就把这事完全忘了。

 

因为,皮拉死了。

 

04.

 

皮拉死了。

 

死得毫无价值,莫名其妙。

也不是没设想过刀口舔血的雇佣兵团体迟早会遇到减员的情况,但搞技术支持的明明就离刀口较远,怎么可能第一个是他?甚至不是死在任务中,而是被路边突然发难的赛博疯子击杀。就好似手伸得很长的希腊神仙照着写有“此处要死人”的剧本,随心所欲就把他的生命线剪断了。

皮拉空着半个的脑壳,半个笑脸被轰飞成四溅的血浆,直直跪倒下去。哪怕巧手皮拉自己,也不可能把裂成那样的头拼回去了。

你在启动斯安威斯坦的第一时间就寻找露西的位置,见她已经反应迅速地躲在掩体后,手臂里夹着狂怒挣扎的瑞贝卡,这才与曼恩一道向赛博疯子攻去。

没有像样的对决。那个流浪汉所拥有的战斗技巧和他的理智一样多,很容易就被击毙了。但这并没让你畅快一些,反衬得皮拉的死更是个笑话。

曼恩将不受控制颤个不停的义肢狠狠攥在身后。从人人敬仰的好大哥、好领袖到一具无头的酸臭流浪汉尸体,这其中的距离并不如想象的远——一步疯魔,近得让他胆寒。

“记得定期去做检查。”

露西在他身后淡淡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啊!”曼恩粗鲁地摆了摆手,心烦意乱地应道——百分之百的“我根本没有在听也绝对不会去”的态度。

她便不再多说,拉紧外套,叼着烟走开了。

 

潦草的葬仪后,你跟着夜跑的露西穿过一个又一个路灯下的光圈。

 

夜跑不是训练的必要一环,却是使人心灵平静的仪式。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失去同伴,你心乱如麻。你知道一人之死落到亲近之人身上是何种重压,因此在任务中都尽量避免伤人。你尚年轻,心肠还没被淬打得梆硬,一想到刀枪相向的恐暴警察、公司员工、医疗人员都是脱下制服后还有可能跟你走进同一家馆子吃汉堡的“人”,你就实在扣不动扳机。你徒劳地想保持着那条“我们和普通帮派分子是不一样的”飘渺底线,却在开枪的那一刻就名存实亡,因为你知道一旦开了个头,以后更有的是这样的“不得已”,你开枪只会越发干脆,最终抵达生死看淡的所谓“老练”。

在没法说服自己是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时,你只有看向你的初心。

追逐露西是件特别有实感的事。

她只会按自己的节奏跑,从不放慢脚步等你。在你每次气喘吁吁但依然坚持陪跑全程之后,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嘲讽,只有贩卖机里落下的两瓶相同的饮料。不亲密也不生疏,但给了你慢慢追上去的勇气——原本有想过去装一对合成肺叶来作弊,不过现在你更想看自己纯靠努力追平她的那一刻她的表情。

 

屋顶,两瓶香精和电解质同样丰富的运动饮料。

 

“我不理解。”你用毛巾机械地擦着汗湿的脖颈。

“嗯?”露西坐得挺远,心不在焉的应答混在夜风里更是几乎轻不可闻。

“为什么会这样……就不该走那条路,吃完饭就该各自回家的。”你在毛巾下闷闷地说。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露西却出人意料地有些发怒,恶狠狠拽着后脑的头发,“为什么他要管人撒尿啊!就算不是赛博疯子也不会有人喜欢被打断撒尿吧?我完全不理解啊!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怎么救啊?”

你乍有些被这罕见的情绪波动吓到,但言语中的悲愤似与你无二,所以你自觉理解了她。

“皮拉这人吧……就是,挺皮的。一直皮,讲也不听。”你轻声说,“啊,就像在几十年前的街道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那种,瞧见路边有野狗在交配就非要上去踢一脚的小孩儿。”

她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你,眼神近乎怜悯。

“但罪不至死吧,栉比田。”你眼眶发烫,“这世界真的很不友好,全是棱角。我老妈那时就……我不理解,为什么努力生活的人却要被拒绝,被伤害呢?”

“……棱角吗?”

你们对面的天际线尽头,有航空飞船正被发射升空,在巨大的烟尘里拖着光耀的焰尾挣脱地面。说不定,就是要飞向广告里的月面度假地。

露西伸出手去,像是虚虚触摸着巨大满月。

“我倒觉得,它无比坚硬,无比光滑,就像‘概念上’的月亮。得非常努力,抱着舍身殒命的觉悟向它撞去,才有可能在它的表面留下些许划痕。”

“而那……其实没有必要的,不是吗?”她向你道,“为什么有人明知道危险也要去做呢?为什么不要性命也要在世上留下划痕呢?”

“……是说好死不如赖活吗?”你似懂非懂。

拿起运动饮料一阵猛灌,指望恶补的水分把打结的思绪冲开。

“虽然……嗯,我不知道撞向月亮的陨石们都怎么想的啊,”你一手捏着瘪掉的瓶子,一手也效仿她,在满月的斑纹上比划,“留下这样的痕迹,给后来者的讯息可不就是‘月面并非是坚不可摧的’。还有……能让其它认识的陨石们知道‘啊,原来是落在那里了’,在看向月亮时不至于太寂寞吧。”

“……”露西没理你,也没在看月亮,她抱着膝盖,将脸完全埋下去,一手还在揪后脑的头发,狠狠地揪。你一度都要以为她是在哭了。但在一个不大明显的战栗之后,她抬起脸来,殷红眼妆有点被抹花了,又完全不似哭的,有些扭曲的神情就像是刚独自吞下了什么又苦又硬的东西。你仿佛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触摸到那被好感渲染得过于梦幻的形象下,苦涩鲜活的真实,但她马上就把失态的模样收敛了。

“义体故障。”她点了点额角,睁眼瞎话。

“唔,等等。”你去卫衣口袋里摸随身携带的抑制剂。

“不用了,是系统问题,我自己回去检修一下。”

 

啊,今天要到此为止了吗?

 

也没理由更进一步吧。虽然似乎有了更深入的话题交流,但好感一点没涨的样子啊。

她拿着自己的毛巾和饮料瓶下去之后,你谨遵医嘱把今日份的抑制剂泵进小臂里,在药物引发的短暂晕眩中暗自发誓,要保证身体健康,把持久战打好。

 

05.

 

保持身体健康被证明确实是第一要务。

 

曼恩四百磅的体重中大概有六成都是来自于战斗义体。加起来能有两个你,所以你可不认为自己能在他死后继承这些东西——而且这种插旗子的话怎么说都不吉利吧!

曼恩咬着雪茄说你个小孩儿懂个屁,这是生死度外的洒脱,男人嘛,这高峰总要去攀,才不枉活一遭。既然要装义体就要比其他人装更好的,更多的枪管,更大的枪火口径。

更高,更快,更强。

你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奥运会。在义体盛行的当下,奥运会更像是某种马戏奇观。被严厉禁止了义体植入的运动员,老老实实凭肉骨凡胎相竞,观感上肯定远不如黑拳场的无限制自由格斗刺激。但小时候的你,总是莫名看得热血澎湃。老妈则说,因为义肢设计出来规定了你能跑多少迈,你就只能跑多少迈,但人的肉身却永远有毫厘突破的可能性。体育竞技并非是要告诉你,人总有一天能跑过机械,而是证明“努力”这件事本身就是独属人类的价值所在。

啊哈,所以老妈,肯定跟曼恩很合不来吧。

只要想到老妈,你就觉得为了追姑娘就去随随便便装义体是不是太偷懒也轻浮了。

但曼恩的理念也不是完全影响不到你。如果不够强的话,又怎么保护露西呢?

 

“你那支手炮快出问题了,记得去做全身检查。”

 

作战会议之后,你又听得露西在跟曼恩说了。

于是你帮腔道:“上次不都卡膛了嘛,确实该修修。”

曼恩深色的脸上肉眼可见的青红相交。或许是他太想维持首领应有的强大、正确的形象了,而会出毛病的身体是让人非常羞耻的。每每提及这个话题他就黑脸。黑脸没对着露西,倒向你道:“你教我做事?”

好吧你得承认,仰视着铁塔似的曼恩确实让你有些发怵。你举起双手:“善意提醒。”

“善意收到。”还是朵莉欧上来解了围,卡着曼恩后颈就将他往外推:“我现在要去,你来不来?——大家都记得定期检修哦。”

“……”发出明显被肘击了的闷哼的曼恩。

“……”冰浴里的琦薇。

“好麻烦哦。”响亮吹破一个粉色大泡泡的瑞贝卡,“大卫大卫!陪我!”

“我去修车。”法尔科。

你刚想叫上露西,她却已经走向琦薇,一面大剌剌开始褪下衣物:“新装了反黑ICE,帮我看一看吧。”

“又?你脑子怕是要比荒坂的金库还坚固了吧。”琦薇慢吞吞说着,从浴缸里起身让出位置。

“那又不是什么好的坚固度量标准。”露西平板地说,“我需要在所有与黑客的对决中胜出,包括你。”

“哈?”琦薇在面罩里瓮声瓮气地干笑,显然觉得这是个失败的玩笑。

你面红耳赤地把目光从她背部的纹路上移开,由得瑞贝卡蹦蹦跳跳地拽着你离开了。

 

有时候露西也显得挺双标的。

 

虽然,的确,只要不装义体,就肯定不会得赛博精神病。、

但她未免有些反应过度:在你去做了致密骨髓之后,整个术后恢复期里她都没给你过好脸色。

“可是不这样我在斯安威斯坦的时间内去揍人都是HP-1-1-1啊!”你在病榻上虚弱抗议。

“装上了你自己的HP就是随时在-1-1-1了。”她冷冷说道,从你手里抽走了游戏机,“睡觉。”

而在不鼓励……或者说反感你装义体的同时,露西自己却又一个接一个地装。光你知道的就有加装了三个插件的歧路司(威胁监测、弱点侦测和弹道分析),有突触加速器和反应协调器,疼痛编辑器和反向感电,还有他妈的她根本不怎么用枪但还是在手掌上装了的智能连接。更不用说她自己开发的或专门托人订制的那些威力恐怖的魔偶。

“黑客的装备和你们不一样,对神经的损害没那么大。”

要不是真的接过两个处理发疯黑客的委托,你就信了。

那现在转黑客还来得及吗?

你看着自己快成年了却还没发育出多少成熟男性风姿的干瘪身材,有点泄气。

实在不是很知道如何快速提升露西对你的好感,指望一个天降的英雄救美机会吗?还是不了,那种机会很有可能会伴随着皮拉那样的惨剧,拿别人的血铺就的吊桥效应。你可不希望是靠同伴尸体垫脚才牵到喜欢女孩的手。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拉美裔个个都说信圣母,骂起人来又个个想越位当耶稣继爹。在有求于天时心不在焉地祈祷,在遭逢厄运时毫无保留地咒骂。能成才有鬼了,要不岂不是显得神明很贱皮?

所以,你才不祈祷好运自动降临。

 

所以你觉得自己事后高低得给法尔科摆个供台。

 

06.

 

“浮……浮桥码头。”

 

你眯着眼睛看着导航,又眨了眨眼。

太平洲。

没错,是太平洲。

好家伙,虽然近期露西是有些神出鬼没的,但也没想到会去这种地方。

车是法尔科撬来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随便撞”,他还摸着胡子暧昧地戳戳你肩窝子:“不用谢我,菜鸟小子。这种机会不留给你,日后肯定恨我。”

据你所知,她会去太平洲肯定不是什么团队任务的一环。你带上了两支填装得满满的自动步枪和一盒子弹,想了想又把后备箱里翻出的撬棍也放在了脚下——真有英雄救美的机会了你又开始担心自己不够能打,凑上去送双杀可就丢人了。算了,法尔科也不是很能打,只是叫法尔科去接人,而不是点名要火力支援,那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个鬼。

 

在海堤边现身的露西,一见来的是你,脸色也难看得像个鬼。

这其中恐怕八成原因都是她草草包扎但依然在往外冒血的一条胳膊和大腿。

她小臂到手掌几乎全被血染透了,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她自己的血——她脸上又毫无痛苦之色,见鬼的疼痛编辑器。

这副模样当然不可能去坐太平洲根本不存在的地铁,也不可能自己开车。并且即使菜新如你,也知道干了脏活后不能叫出租车,德拉曼出租的系统里肯定会留下导航记录,而如果是人力驾驶的那种,稍后可能就得多一个灭口司机的工序了。

叫来了蹩脚司机,露西肯定不怎么高兴。但还是毫不扭捏地坐进了副驾,艰难系好了安全带——这让你耳朵有点烫。尽量、尽量开稳一点吧。

“储物箱里有些急救用品,我记得有倾力治,你先止血。”你抓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余光里瞥见她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才说:“子弹卡在里面了。”

“走汉福德高架那边。”露西传给你了一段导航,看上去有些绕路,“这么走大体上能避开交通系统的摄像头。”

“好……咦,直接回家吗?你这样不要去诊所吗?”

“这属于自己能处理的范畴。开车,先离开要紧。”她用仅剩的一只手从储物箱里拿出酒精,找出镊子来咬在嘴里,掏出了打火机。

你脑仁要炸了。你不知道她对你哪儿来的信心,怎么会有人听着烧红的镊子在血肉里挖挖凿凿的声效还能保持镇定不把车开河里去?切断痛觉是一回事,但这些“听起来就很痛”的声音也很恐怖啊,露西这人真的不大爱惜身体。虽然反手握着镊子去挖子弹效率不是很高,许久之后你还是听到子弹滚落到座椅下面去的声音,你像是这才被获准呼吸了一般大松一口气。打空的气动治疗泵壳子也被随手扔到了座椅下,露西调低座椅靠背,合上眼睛,让药物极其缓慢地修复身体。

就在你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又坐起来,坚决将本就开得很低的车载电台关了才又躺回去。

有点可爱。你咬着舌头憋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还是没忍住。

“……”

“不会真的去和胡度(Hoodoo)小子干架了吧?”你胡思乱想,“是叫这个吗?那个黑客帮派?”

“巫毒(Voodoo)。”露西说,“不是。”

也对,出于自尊,黑客也更倾向于在网络上对决吧,怎么可能用到枪。

她翻过身来向着你,因为虚弱,尾音拖得又长又懒:“就是会刨根问底是吗?”

“……不想说的话我不问就是了。”不,你确实本来是想刨根问底的。

“为了这个哦。”

“……”你根本没看清楚她拿出来随手晃了晃的东西是什么,也不敢扭头去看,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有四五个路灯妖怪直接扑到挡风玻璃上来,“可恶你知道我车子开得很烂的不要耍我啊!”

“新的网络接入仓罢了。”

“到这种地方采购很危险的!至于吗?”你抓狂。

 

“那倒不是。我杀了一个网监的人抢来的。抹掉序列号就是我的了。”

 

“……”

“……你什么?”

也不是什么新闻,巫毒帮和网络监察署历来围绕着黑墙的破与立冲突不断,当然,或许让双方更加相互厌恶的理由是它们都没有太好办法将对方从世界上直接铲除。使用假身份通过中间人向巫毒帮下单,让他们尝试进攻几个露西自己搭建的虚构网关,她就可以在过程中学习他们的网行模式,加以效仿,布下陷阱。太平洲的异常网络活动增多,网监必然会差人介入调查——可怜的网络警察,可真该雇些本地黑帮来保护他的。等着他的可不是他擅长领域的网络空间回合战,而是在一间干扰器全开网络全屏蔽的废弃车间里,真刀真枪的美式居合。

“看来我不是当清道夫的料啊。”她抬起被血浸红的手,在路灯掠过的光斑中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镇定展示一般检视着,“只是想取个义体配件,却整得这么弄得乱七八糟的。”

露西冷血地将某人的头当椰子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窜进你脑中,你不禁吞咽了一下,又不知为何从中读到了一点激怒你的企图和更多苦涩的自厌。而你的真实感受是:“你也太强了!那可是网监啊!”

“他可没做错什么。”

“那为什么?”

“我需要这个。但它实在不是市面上能随便买到的。”

“喔……”

“喔?”露西爆发出一阵倍感荒谬的大笑,如果不是受了伤,被束在座椅上,简直要打滚的程度:“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也随便接受吗?”

“我不接受啊。”你满头大汗,紧盯着前方,“但比起做坏事,你要是死了我更不能接受啊!”

“……为什么?”咄咄逼人的成分减退了,她这会儿听起来是货真价实的困惑。

你自暴自弃一拳砸上方向盘,一脚油门踩瓢了,车子顿时滑出一段危险的漂移:“别耍我了,还是就是想听我说些蠢话……你是知道我喜欢你的吧!”

“我也没有对你很好吧。”露西喃喃。她肯定看到你红热的耳根子了。

“不需要啊!”反正最丢人的话已经说了,再多十句也是一样,“可不就是一见钟情吗?我也没有打算隐藏,总之就是那样,不管后面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很死脑筋的,你吓不到我!”

 

啊哈哈。现在不跳车的话,谁都别想从尴尬的沉默里逃出去了。

 

完了完了,有一会儿没看导航了,鬼知道车开哪儿去了。不过你被自己的心跳淹没,无暇顾及,既想哭又想笑。怎么回事啊?接下来该怎么做啊?但这是你的恋情,和战斗不同。不论在他人的体验里——官能性的超梦和galgame——模拟过多少次,都教不会,也教不了。

在你闯了第二个无人在意的红灯之后,露西叹息出声。

你不记得有哪次当她这么叹气之后,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一个“我早说过了,是你们不听”的信号。

她那支还能动的、爬满别人干涸血渍的手向你伸过来,捧住了你的脸。将你擒住。

“……!!”

乱石崩云之前,你紧急启动斯安威斯坦,猛地将方向盘扭向路边——一息之间你甚至怪异地想着:糊里糊涂、一时脑热装上斯安威斯坦的意义,就是为了在这要命时刻让你能踩到刹车。轿车硬生生挣脱公路撞入道旁草丛中,在泥沙地里划着长长的尖锐尾音刹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停下。

露西早甩开了安全带,整个人倾过来,将你压死在车门上。

根本没有想象中耐心温柔的相互试探,她的嘴唇直截了当、充满攻击性地倾轧着你的,顶开牙关的方式也匪气十足,没有诱哄,只有攫取。手臂和大腿上的伤肯定又裂了,她也没管,把负伤中获得的力量也统统用来进攻。你只好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连手都不敢随便搭到她身上去,最后只好轻轻扶着她的后脑。

疯姑娘,坏姑娘。这样突然发难很危险啊。你在狂喜的缺氧中迷瞪瞪地想。

因为血,因为汗,那些银发梳在指间的触感并不如想象顺滑,她的身躯压迫着你,也比想象中沉多了,还挺硌人。这盗来的车里还有无法忽视的烟味、油味、廉价空气芬芳剂的甜香还有倒霉车主阴魂不散的体味,还有她嘴唇上的血味。但还是够好了,疯狂虽超出预想,但还是比所有轻盈浪漫、充满花瓣和月华的幻想都好。

 

“露西……”你贴着她冰凉的脸颊,悄悄得寸进尺地尝试叫她的名字。

“不行。”

 

好吧。那就是下一个待办事项了。太贪心的话运气会变差的。

Chapter 2: 下篇

Chapter Text

 

07.

 

现实早告诉我们,要品尝幸福,就得接纳打击,领受疼痛。

 

曼恩敲着方向盘大声跟唱,不时拍你一拍,邀你一起。

很有道理。你木然点点头,托着腮继续看向车外。天哪,老大哥的歌单可真是随便拎一首都是一段励志说教,既然现在车上没有其他人,你又不敢提换歌,那就是你独享的文化苦旅了。

“我真的很喜欢开头那声……像枪响一样。我得把这个放进葬礼歌单里。”曼恩持续自嗨,“听到了吗,大卫小子?现在蒙受打击不要紧,那是通向幸福需蒙受的必要之苦。”

“所以才老是打我吗……”你苦笑。

太嘲讽了,为什么别人单手开车都比你开得稳当。

大手力道雄浑地在你肩上打着拍子,曼恩沉浸在歌曲中,但又神奇地没有完全偏离重点:“你这看起来就是在女人那吃苦头啦。怎么?小露西不给亲近吗?”

“……”真是恐怖的直觉,还是说青春期男孩的烦恼本来就太过单调了?你有些脸热地回想着那天车里的事,随即又丧气起来:虽然肯定没有和伤员有什么货真价实的后续,但至少该算是迈过了一道了不得的大坎吧——喂,还是她主动的啊,划重点,她主动的——结果之后依然不咸不淡,搞得跟是你在发梦似的。

“要我说你还是该去多装点战斗义体,哪怕加个皮下护甲也能看起来威猛一些。”

“威猛就行了吗!”

“那不然呢?”曼恩大笑,“我要像你一样柴,你觉得朵莉欧还跟我吗?多没面子啊,对吧?”

“话虽如此,”虽然好像很有道理,你还是觉得怪怪的,“照这么说,要是又来个义体比你装得还多的家伙,朵莉欧不就该跟他跑了吗?——没别的意思,实话实说而已——但我觉得不会啊,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吧。”包括这一言难尽的听歌品味,似乎都是“更多义体”取代不了的。

曼恩老脸黑红:“反客为主是吧?少整这些娘唧唧的话题了,先做事——我倾向先行动再讨论。哪怕要失去一切。就这样吧,总有一天,我要脱颖而出……

“好好好,先做事。”大哥别唱了。

先不管怎么能讨露西喜欢了。如果事情办砸了,她肯定更不喜欢才是真的。

 

半天之后,当你在黑咲工作室的地板上抱着肚子狂吐时,你将会回想起那个临走前露西给你的、现在应该躺在曼恩车子副驾座位下的干扰器。

黑咲这等人物,其实确实不大可能没有任何防身玩意儿。但曼恩不以为然,觉得一个破调片子的,大惊小怪的不至于……可能就是那时候吧,他随手把干扰器扔还给你,而它在你下车时从裤兜里逃走了。就是这么巧。就像是注定了你们要在此翻一次车一样。

就像是,哪怕露西和朵莉欧分别对曼恩威逼利诱了无数次,他就是逆反心起了绝对不去做检查,因而在黑入胜男的校董老爸的关键时刻突发恶疾打伤了琦薇。

 

半夜被叫去临时上工的你和露西都是一脸赌烂。

 

你真的是从被窝里被拽起来的。捕获田中后,早就因为黑超梦头痛欲裂的你获准离队,回家就睡得天昏地暗。而露西,多半本来就没有睡——不可能有人神机妙算就等着大半夜的出事——不光妆容齐全,外套下还罕见地穿着连身黑客服。

“我以为你不怎么喜欢穿呢……”你打着呵欠,寻思着一定要找机会问问缘由。

露西没有反对你跟得太紧,也没拒绝点烟时你伸过去挡风的手:“与要做的事比起来,个人情绪并不重要。”

你十分感动——这才是专业——并没什么卵用地怒瞪了一眼沙发上佯装自己不存在的“个人情绪极重的”、“不专业”的曼恩。

 

但是……

 

“……不需要吗?!”

“不需要,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有些事做了反而后果更严重,我不会接入他的。

“那曼恩……”

“你相信我吗?”

“……信是信的。”但你大为震惊。

对哦。她应承下来换手时你压根就忘了她好像根本没有深潜接口。本以为有什么别的方法黑入,但露西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尝试似的,正习惯性揪着后脑的头发,也不看你,全副精神都在扫描被打成猪头的田中的身体。

“镇定剂要没了。”她一把抓住快要漏空的点滴袋,表情有些扭曲,“他们肯定是刚才太混乱根本就忘了。”

“等等……”还好田中看起来暂时没有醒转的迹象。你紧张起来,在散落一地的药瓶里翻找。

“意义不大,这家伙休克了。”露西不阻止你,更像是完全放弃了希望似地幽幽说:“腹腔内有严重的出血和积液,这次是谁把他肝脏打破了,没有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在两分钟内给他剖腹救治的话……”

喔。介于你们绝无可能解除屏蔽招来创伤小组给他急救——也就是说田中死定了。

你又有些犯恶心了。在所有“邪恶反派”、“腐败校董”、“荒坂走狗”的头衔之前,这家伙好歹还是你同学——虽然也是个坏坯同学的老爸,与“学院”这个概念天然共享一种无害又无辜的幻想。这种人就这么光溜溜孤零零死在这样的厕间里。对田中这样脑满肠肥的人,你可能没多少货真价实的怜悯,你只是忽然又想到了老妈。有些唏嘘。

就在你头脑有些空白的当口,田中忽然整个人痉挛起来,带着血污的秽物从嘴角源源不断向外涌,大概是重伤的脏器影响了内循环,终于带动全身的植入体都开始紊乱罢工。曼恩和朵莉欧闻声破门而入。

“你们什么情况?资料呢?”曼恩大为光火。

“他要死了你看不出来吗?是谁把他往死里打的?这一切本来都可以避免的!”露西毫不示弱地发出怒吼。印象中你还从未见她发这么大火。

在田中的颈子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向后翻折,脊椎里也有电火花窜出来时,你已经第一时间扑上去将治疗泵扎进他的胸口。

 

只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我会犯错,这证明我只是个人而已。

一切都崩塌。一切都坠落。

滑稽如小丑。

 

你想,再来几遍你就要恨上这首歌了,却又没力气去切歌。你一只手得抓方向盘,一只手得不停从眼前将不住上涌的水汽挥开。指缝里全是热泪。副驾的露西也没这个心思的样子。她现在肯定耳鸣得厉害。

你很想回避刚刚大厦里的画面,它们却不受控制地在你眼前纷至沓来,自动复盘,残酷地迫使你观看。

露西凭借病毒式扩散的魔偶瘫痪了第一批登陆的警员,却在曼恩发病无差别扫射时,被气罐爆炸的冲击震晕了过去。因为将她扛在身上,你无法拒绝让你们先走的提议。一回首间,你没有错过断后的朵莉欧被万弹穿心的场面,也没有错过恢复神智的曼恩拖着气罐悍然走向火海的背影。

在枪林弹雨里,你没道理听到了他最后的话语。

但你知道他会怎么说。他向来就是这么说的。

“继续跑,小子。你跑得快,跑吧,跑吧,不要停。”

 

没有什么不能被逾越。

 

车载音响里那首烂歌应和着。

你设想将露西放在安全的地方再全速返回去救曼恩是否还来得及,如果你真有他说的那么快的话。但答案你自己其实都不是很想知道。

“没那么容易救呢。”露西靠在车窗上喃喃说。

“是我没用。”你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不要自责,马丁内斯。杀死每个人的,最终都是他们的个性,和心魔。”

一部分的你觉得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皮拉的跳脱,曼恩的自负,这些的确最终成就了他们苦路上的助推。但朵莉欧又做错了什么要被判死刑呢?爱算什么心魔啊?你被刺痛到几乎有些发怒:“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全部说明白呢?还是你根本不是真的在意他们的死活,根本不愿意努力尝试?”

她睁大眼睛看向你。

你带着自毁的快意等着迎接一段足以让关系完全破裂的回骂:“你早说过了?哈。”

“我早说过了,马丁内斯。没那么容易。”她根本没有动怒,疲惫得就像是风里随时可能熄灭的烟头似的,“光是想救一个就需要殚精竭虑了。所以,你要那么想也没错,我的确没有在营救他们上做出足够的努力。”

“别这么说,你尽力了。是我乱说话。”你道歉,情绪重新落回悲恸的阈值内。

露西躺回靠背上,只比你更低落:“我甚至不知道尽力有什么用了。最后大概率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加大了油门。有警笛声从头顶掠过,向着身后燃烧的大厦。反正不是来抓超速的。于是你们从逃命变成了漫无目的的飙行。让车子载着曼恩喜欢的歌在路上再放胆跑一次,是你这会儿唯一可行的祭奠仪式。

 

“我不会再要求你解释清楚了。”

歌单滚过一轮之后,你开口道。

“只要你说,我一定相信你,一定照做。”

“听起来像是要你命你也给似的。”

“我给啊。”

哪个青春期的毛小子不会发愿为心上人披肝沥胆啊。

当你这么说时,你绝对真诚得要命,甚至恨不得眼前马上就有一个证明的机会。

“傻子。”

露西摇摇头,翻过身去,面向车外了,可能根本没当回事。

 

“这次不要了。”

 

08.

 

那个叫朱利奥的小子以一种相当滑稽的姿势摔飞出去。

 

“……绊雷。”瑞贝卡的后半句话才毫无意义地补完。

 

“太厉害了!”显然也没摔多疼,朱利奥一跃而起,“我怎么就没看到有绊雷!刹都刹不住!不愧是明星团队!能加入你们实在太踏实了!”

“……”露西叹气。

如果不是她早就细心地扫描、解除了屋子里的大部分陷阱,今天的庆功宴就是吃这个新来菜鸡的席了。

话虽如此,在行动结束后,死里逃生了一次的朱利奥单独乘坐的电梯厢——应该是老化的原因——非常魔幻地挣脱了缆绳,拥抱大地,将菜鸟朱利奥和他心爱的萨达拉一起榨成了不会有任何人有胆多看几眼的抽象橙汁。

席还是要吃的。

“这绝对是我最不愿意体验的死法前三了。”瑞贝卡吐了吐被糖果染得蓝蓝绿绿的舌头。

“乱说话。”你揉了她脑袋一把算是教训。

 

失去领头的曼恩之后,你如蒙天命一般接受了他递过来的权杖。

夜之城可不是什么能随便找到好团队的地方,既然都磨合那么久了,能不换也就没道理换。所以原小队的残部依然跟着你。琦薇不是个社交的人,法尔科是“怎样都好”的随便,瑞贝卡只想“突突突”根本不想讲道理,所以你——即使长了张年轻到和可靠根本不沾边的脸——也别无选择地做了团队的脸面。

所以你无比庆幸有露西随身提供的奥援。

一个队伍其实不需要两个黑客吗?倒也不冲突。她是跟着你们一起出外勤的那个,提供实时有效的侦测和辅助控场。

“我会在身边协助你的,你不需要装太多义体。”

在装了覆盖大部分皮肤的全黑散热镀层之后,她是这么说的。

你无法言语:这是何等的关爱啊。

你多少有些明白了,或许她真的是对赛博精神病有什么PTSD,以至于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你出毛病。这不是喜欢是什么?肯定是喜欢。

因此就算她总是一副“不想被你太喜欢也不太理解你干嘛那么喜欢她”的样子,你也根本不受打击,有事没事还是乐颠颠地围着她转,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着急。这种“没有完全追到”的状态也不错。

虽然死亡在这座城市里无时无处不在发生,你也没有它不会突然造访你的自信,但矛盾之处在于,你正处于你的十八岁,一个本身就希望无限、无惧无敌的年龄。因此在恋爱这种事情上,你还是倾向于相信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

 

露西不再完全禁止你加装义体,毕竟现在没有曼恩和朵莉欧了,肌肉活儿还得有人做。

而你说过会听她的,也确实是听的。不同意你装的部件你就不装,让你推掉的单子你就推掉。

 

“不接吗?”

“不接,不好意思接。”你尽量摆出拍学校证件照似的乖宝脸,陪笑道,“这不田中那次做砸了么?您是大人大量不计较。但我们团队现在实力大不如前,接单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是吗?我倒从来生那边听说你们最近声名鹊起啊。”法拉第扑克着脸,四只眼睛在视讯通话里恶瞪着你。

“是罗格女王抬爱了。”你露出一脸“我能怎么办”的表情,摊了摊手,“您另请高明吧老板。我们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你会后悔的。”

“老板财源广进,咱们细水长流。”

法拉第挂断了通话。

你长舒一口气,从背靠着的栏杆上起身来。

你不得不拿黑漆漆的海面当背景与法拉第通话,不然要是让他看到你现在是在美泉区海滨逛街可就尴尬大了。露西在不远处的霓虹椰子树下等你,戴着卫衣帽,咬着吸管在喝柚子汽水——真可爱,根本就是约会。想到一会儿要一起看电影,你就如在云端。就算有档期你也不要接打扰人家约会的、虽然眼睛很多但根本没眼色大叔的单子。

“推了?”没什么表情,但你看得出她心情不错。

“推了。我觉得瑞贝卡说得对,法拉第肯定表里如一是个大坏蛋。”

“离他远一点。”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脾气不好的法拉第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居然耐着性子给你又打过三次电话。

一次你正在漩涡帮的地盘上扯着嗓子和人脸红脖子粗地交涉,看也没看就挂了。

一次是邀了小队成员们来试你新家的露天泳池,瑞贝卡使坏把你拽下水去了,也没接。

一次是委托完成后的车里,露西极其稀罕地靠在你肩上睡着了,你正心猿意马,催命的电话打过来,你不光没有接,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撕破脸皮真的把人拉黑了。

能有什么事那么急?偌大夜之城又不只你一家雇佣兵团。是说你们真有那么顶尖?还是法拉第真有那么爱你们?——还是不要吧,被法拉第爱肯定很恐怖。

你缺德地笑着,转头从瑞吉娜处接了个轻量级的偷货委托。

 

反正最近赚挺多的。干完这票,就邀请露西一起出去旅行吧。

 

“这种事我单干都可以啊。”

瑞贝卡嚼着泡泡糖,炫耀式地挥了挥巨大的机械拳头。

“要完整的货物哦,毛手毛脚可不好使。”法尔科打开车门,“我就停在这。有变动再联系。”

“谨慎一点比较好。虽然和委托没什么关系,埃布尼克码头可是荒坂的地盘。”通话里的琦薇平板地说明道,“摄像头数量很多,全部接管的话很快会被监测到异常。你们最好快一点。”

你则看着夜幕下的卸货区,黑压压的大片集装箱,有点提不起劲:“话虽如此,设备在‘某一个集装箱里’的描述也太笼统了吧。扫描结果如何,栉比田?”

“侦测到巡逻的安保人员共有十三人。如果无法安静地迅速确认目标所在的话,我的建议是……”

“先全部放倒。”你默契地露齿笑笑。

 

放倒守卫的过程就无需赘述。不论是被魔偶瘫痪,还是被你手动勒晕,还是被瑞贝卡蛮力敲倒,都是不要个把小时绝对醒不过来的。

让辛苦值夜班的公司狗合理地小睡一会儿也算一种功德吧。

你心情轻松地在海量集装箱里开始抽盲盒。

“车子。”你关上箱门,又打开条缝多看了两眼。簇新的湖中剑啊。钻石般的车盖,说实话挺美的,很配露西的秀发,如果不是她铁定对豪车没兴趣的话你真想给自己整一辆。

“荒坂出品的破枪。玉响真的贼难用啦怎么还没停产。”碎碎念的瑞贝卡。

“走私的成人用品。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毫不脸红的露西。

“大卫大卫,我还看到有鱼雷。”

“盖回去,盖回去。”

“假酒。”

“冰冻的脏器断肢。”真是独属夜之城的黑色趣味。

“……一群偷渡客?”你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让人赶紧离开码头。

大海捞针就是这个意思吧。没有特别的强运,这得开箱到明早了。

“大——卫——但凡你问过委托人集装箱编号呢……”

你苦笑:“这种事委托人一般不会知道吧?”

瑞贝卡忽然击掌道:“对哦,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应该要锁好才对吧?”

你大惊道:“聪明啊。”

“就是这么聪明。”

 

优先排查那种设了好几重锁的集装箱的确会更高效,在又开错了一次箱子之后,你们就发现了一头分量十足的货车,车厢令人生疑地上了高强度的密令锁。

 

“这次肯定不是什么古董保时捷了。”你假意合掌祈祷。

“这不算集装箱吧……”

“车厢说不定是个盲点呢。”

“……”任务中向来话很少的露西已经拉出个人接线插上,开始尝试解锁。

深夜的码头还真是安静,而且很暗,简直像在什么矿井深处似的。你强化过听力,这会儿也基本只听得到海浪轻柔拍着不远处的埃布尼克号船底的声响,瑞贝卡猛然吹破一个泡泡的声音都宛如枪响,把你惊了个激灵。不要调皮。你眼神警告道。泡泡破裂的声音没道理激起那么深远的回响。你竖着耳朵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那应该真是遥远处传来的枪声。这没什么奇怪的,夜之城日常的背景音而已。就像车水马龙的声音一样,时时入耳就仿若不存在。

等等……不是错觉,你确实听到有车辆在靠近的声音,不止一辆,轮胎轧地的动静没有货车那么沉。帮派的人吗?

“琦薇。”你呼叫透过摄像头盯梢的黑客,“有人在接近这边吗?”

露西叫你:“马丁内斯。”

“开锁成功了吗?”你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尝试联络琦薇,通话另一端却只持续传来故障般的电流滋滋声,随即在“啪”的一声轻响之后,像被忽然烧断了电丝一样,信号猝然中断。

报警的金丝雀没声了。

现在露西也在忙。没有了负责侦察的黑客,小队就像突然被挖掉了双眼一样。四下合围的黑暗变得狰狞了起来,你迟钝地感受到一股让人血液也要凝固的寒意。

“什么情况?”瑞贝卡问。她还听不到迫近的车声,却敏锐嗅到了古怪起来的氛围。

“马丁内斯!”露西的声音有些扭曲。她还在尝试解锁,双眼里红光流转。解个锁而已,应该不需要太大体量的算力,她却居然在发抖,全覆盖了脖颈的散热镀层烫得快烧起来了。

“不太……对劲……”

“怎么了?是病毒吗?”是的话可就坏了。没有琦薇的话,你拿这个可没什么办法。

“内层锁的代码……这是…荒坂的编码习惯……”

你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爆了句粗口:“那绝对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能退出来吗?有点情况,我觉得我们应该……”

“现在不能断开。我被ICE卡住的位置很深,只能解到底了。实在不行的话……”

“你安心做。”你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打断。

凭借义体的弹跳力,你轻身翻到一旁的集装箱顶,看清了在黑夜的掩护下秘密驾临的,是一队军用SUV,看车型不大像是正在被撬锁的荒坂。

“军科的吗?”你胡乱猜测的,车身没有可辨的标识,即使被抓住了,面子上也可以赖过去。总之是不可能真的明目张胆扯着军旗就杀到对头的地界上来。幸好没有顺路买今天的死人乐透,运气真的背到家了才被卷进这种两方火并的修罗场里。

一道光柱向着你们所在的片区扫了过来。

你千惊万险跃下地避开了:“居然是往这边来的。”

瑞贝卡一愣之后露出狞笑,高举狂胆:“那就跟他们拼了——他们是谁啊?”

“不能确定。能不起冲突还是别。”你看了一眼还在和编码锁角力的露西,再次呼叫琦薇,却依然只有无法接通的忙音。法尔科绝对没可能开车撞破一排军车的封锁来接走你们,你思索着合适的会合地点,正要打去电话,法拉第的头像却抢先一步挤进了视窗。

又不是时候啊!你没理他,直接挂掉。

这时,露西收回了接线。

豪华的九重大锁在沉闷的声响中层层洞开,货厢门缓缓开启,泄出不祥的白烟。原本是打算立马撤离的你,也实在难掩好奇,想最后看一眼这大费周章锁起来的能是什么东西。

露西忽然捂住嘴后退了两步,甚至没意识到她的背撞在了你身上。她看起来既像是要吐了,又像是在竭力遏止一声惨叫。

你扶住她的肩,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厢内设备的灯光照亮了你的脸,你看到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最威风凛凛的一套军用义体装甲。

 

法拉第的聊天窗口阴魂不散地弹出。

你瞳孔瞬间紧缩。

 

[穿上试试。]

 

09.

 

被耍了。天杀的被耍了。

 

单子是法拉第安排下的。即使瑞吉娜确实对偷盗全自动高速旋转多功能炮机原型机的这种委托狐疑过,但毕竟人的性癖是自由的,也不是什么大单子,根本不会筛得太仔细。

[所以全自动高速旋转多功能炮机是什么?]你冷冷地问。

[粗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行吧。下套的部分当然肯定也不是法拉第本人做的,但他却有闲心发消息来嘲讽,真是难以置信的记仇。

[不会没见过这个宝贝吧?在田中的脑子里。]

[都说了没骗你,上次的资料我们根本就没过手,当然没见过。]你火大地四顾一圈,注意到一只摄像头正审视般向你垂下头来。好家伙,龟缩在暗处的法拉第现在一定跟不知哪家的黑客在一起。荒坂吗?那原本黑入摄像头的琦薇大概率是被反向逮住,遭到了攻击。你冷汗直冒。

[穿上吧。这‘金刚’装甲可是荒坂最顶尖的科技结晶,你这等的鼠辈就算真撞大运蒙混进公司,也绝对连这种东西一个螺丝都摸不到。]

[四眼怪,你会极力推荐的项目能是什么好事吗?]

[换个说法吧,那你知道这种科技产品,对头公司会派多少人手来抢夺吗?你没命活着出去的。]

“马丁内斯?马丁内斯!——大卫!”

露西凶猛地拽住你,将你硬拉回现实。要不是士兵们搜查的脚步已经很近了,她肯定要朝你吼叫了:“该走了。”

“是法拉第搞鬼……”你指了指摄像头。

“他会让你装备这件装甲。无论如何不要听他的。”露西几乎要撕裂你的领子,“你义体化程度不够,装不上的。”

你双眼睁大,忽然了然地抓住露西的手腕笑了起来:“那你还真有先见之明啊。有你在身边真是太可靠了。”

 

与此同时,一枚瞄准的红点悄然爬上了她的后心。

 

对方狙击手率先崩出了第一枪。

 

——目标消失。

 

你一手揽着露西,一手夹着瑞贝卡,在斯安威斯坦的加成下瞬时箭出,闪入另一处掩体后。

“两点方向,三个人正在靠近。”露西分享着扫描的视野,双脚甫一点地她便蹲了下去,开始扫描全场,你知道有无形的网正在你们四下织开,“我先把对方的黑客逮住。”

“我来掩护。”

“去吧——皮——卡——丘!”你将小小个子的瑞贝卡托住,全力一掷,她像一颗五彩缤纷的炮弹似的直接突到了三挺懵逼的枪口之上,狂胆咆哮着,子弹倾泻淋下。

你观察了残留的枪线,然后便弯腰矮身,在集装箱和枪林弹雨的缝隙间飞窜,以子弹都钉不住的速度欺身到了隐蔽在一只空集装箱里的狙击手跟前。

“下去!”

一手蛮力拗折了枪管,一拳直送面门,蜘蛛复眼似的目镜炸裂成百十猩红碎片。

 

[还不放弃吗?]

你在飞奔的间隙瞥了一眼视窗里的来讯,索性向法拉第发送了一个中指表情包。

[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吧?如果这帮军科的人目标是那副装甲,那打我们有什么用?只是要突围逃跑的话,等他们搞清楚状况了也就不会再费心阻拦了。]

一段可以被理解为语塞的空白之后,法拉第像每个饶舌大坏蛋一样毫不受挫地继续他的演说。你原本还想嘲笑一下他这怕寂寞小孩儿似的不依不饶,却在读到内容时呼吸一窒。这个要命的停顿让你右臂上瞬间炸开一团血雾。

[为了救你那小白鼠女友,也不穿吗?]

[你胆敢动她?]你擒住那个向你开枪的士兵,将他重重砸上集装箱箱体,崩出夸张的凹痕。

[意外收获而已。]反正也不在场的法拉第也根本不畏惧你的怒火,[虽然我原本只是有些怀疑,当发现她能那么轻松就解开这种精度的防火墙时,我的雇主这边终于可以确定……]

 

[这女人是公司的重要资产。]

 

[事到如今,更不可能放她离开了。马上就增派人手将她回收。]

[所以,努点力吧,大卫小鬼。光是你这样,你无法从任何一方手里保护她。]

 

好毒的圈套啊?你一时有些眩晕。当然肯定不是因为失血,子弹只是勉强削破了真皮上编束的表层,连血也没流多少。但你一手捂住伤口,用了点力碾压着,从疼痛里榨取思考的灵光。最后你动了动脚,从地上踢起一支手枪来,握住,向着最近的摄像头扣下了扳机。

 

吃大便去吧四眼怪。

 

数十人搜寻着金刚装甲的夜视视野里,兀然冲出一辆货车。

你全速驾驶着装载着金刚装甲的货车,在集装箱之间横冲直撞。你驾技依然不精,甬道又窄,狭长的货箱疯狂甩尾,在沿途的集装箱身上擦出带着火花的尖叫。试图攀上驾驶室将车逼停的士兵不是被甩下去,就是被你揍下去。为了赶走一个扒上了挡风玻璃的家伙,你甚至不耐烦地一拳击碎了防弹玻璃,将他连人带玻璃渣一道扫向了路边。

[你做什么?]法拉第连炸好几条。

[我的准·女友,]你撞飞了一头小拖车,头一次丝毫不感到抱歉,[不喜欢我装大件义体。]

[劫走它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拍着方向盘大笑起来。他急了,真好笑。

[有点想象力,老头子。你说过,这装甲叫”金刚”是吧?]

货车又是一个催吐指数满分的拐弯,你找到了目标,将油门用力踏到底,打开了车门。

 

[那你知道百多年前那艘同名的日本战舰是怎么沉的吗?]

 

在讯息显示到法拉第的视窗之前,驾驶室里就已是空无一人,

无人驾驶的货车飙着绝不可能被人力扼停的高速,直直撞向防水布盖着的轻型鱼雷头部。霎时间烈焰升腾。安详静卧的鱼雷在货车的舍身撞击下被粗暴引爆,虽然在陆地上威力有所缩减,连串起爆的火焰还是迅速将整个车身都吞卷进去,爆鸣声让地面也剧烈震动。

燃烧的车门划着焦黑的曲线摔飞老远。一道落地的还有一双蹬着战术靴的脚。

巨大的热浪将你向前推搡了好远。你擦着鼻血,暗自发誓以后不再玩这种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的心跳游戏了。趁着前来抢夺装甲的军科士兵都被这巨变震慑得六神无主,你跑向等在安全距离外的露西和瑞贝卡,并给法尔科发送了坐标。

“闹太大了。赶紧撤。”你一把抓起露西的手,拉着她就跑。她被火光映亮的眼睛像宝石。

瑞贝卡与你并头跑着,鼓起脸颊:“鱼雷是我发现的。”

“大幸运星瑞贝卡!”你大笑着,伸出手去与她碰拳。

半截焦黑变形的轿车擦着你的拳面飞了过去。

 

咦?

 

咦——?

 

“瑞贝卡——!”

 

你扑向鬼魅般落下、将瑞贝卡整个轧下的车骸,不顾极烫的表面,拼命想将其撬起。

松开了与你相握的手的露西,僵硬地停在原地,在地面隐隐的震动中,缓慢回过头去。

 

一个绝不似人类的庞大身影踏着火光走来。

 

“它”的手——或者说功能近似于手的金属肢体,一支拳头上血烟腾腾的,不知轰杀了多少敌对公司的士兵,一支轻轻松松拖拽着轿车的下半截。金属不时刮地的刺耳声响奏成了令人战栗的登场鼓点。“它”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曾经为人的影子,唯一露在外头的半颗光头看上去也并非血肉。“它”的“双眼”在高深的眉弓下宛如黑洞,只从芯底里透出星点从地狱反烧上来的红光。“它”说不定早已不需要呼吸,那口器似的部分里呼扇不停的粗重声响,该是尸炉里吹出的焚风。明明距离还极远,“它”的巨影却似乎已经罩在了头顶,沉重压迫着人的呼吸和意欲逃走的脚步。

即便你从未见过“它”,你也能第一时间想到,在这种赛博怪胎大轰趴的城市里,只有一个血腥的名字配得上这副尊容。

 

亚当·重锤。

 

居然是“那个”亚当·重锤亲自来这里了。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来自看台上法拉第的一串冷笑。

 

10.

 

“你跟我走。”

 

虽然赛博怪物看上去像是想简单粗暴地杀了入眼的每一个人,但有什么命令约束住了他。

他走得从容不迫,像是根本不担心有人能逃走似的。扫视一圈,抬手指定了露西。

“你快跑!”

你只能红着眼睛向她大叫,双手都要烧起来了。你尽全力将车骸成功撬起,却觉得喉咙里灌满了酸水:如果当初母亲被轧在车底时你有如今的能力……

不曾眷顾母亲的神明,这次却予你了一个奇迹。

瑞贝卡居然还活着。

虽然半边脸被削去,一颗糖果似的义眼外垂到耳边,电流滋闪,一条手臂也给轧得血肉模糊。直到勉强看清楚你的脸,瑞贝卡咳了两声才如梦初醒般大哭起来。随着重物被抬起,骨肉焦连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那手臂肯定没救了,但现在不把它解放出来的话你没法带瑞贝卡走。

 

眼前金光一瞬。

你愣愣看着本应逃命的露西在你身边半蹲下来。

 

她将单分子线收回腕底,伸手将轻了一大截的瑞贝卡抱了出来。她眉宇间出奇的没有任何慌乱和恐惧,只有某种你还未能识其源头的坚毅。你松手放开车骸,那条被齐肩斩断的手臂彻底压到了废铁之下。你钩住露西一起,在斯安威斯坦的助推下,拔腿疾跑。

跑出百米你才尝试回头瞥了一眼,然后就在一切外物都被拉长成抽象速度线的视野里,看到了究极惊悚的一幕。

看起来重量特别大、特别笨重的亚当·重锤,居然以不逊于你的高速追了上来——或者用“追”这么生物范畴的词语也不太恰当,他动起来简直像枚暴冲的炮弹,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挨一下绝对死定了。

“说不定真的只有穿上那种装甲才打得过吧……”

“还在惦记吗?”露西捂着瑞贝卡的断臂。

“才不要,”你龇牙咧嘴,“有人想看我和亚当·重锤……那个什么,就像我家楼下的华裔老头喜欢看的赛博斗蛐蛐似的,我才不要他如愿咧。”

你眼疾瞥见一处岔路,便以滑步铲球般的姿势硬生生转了个弯,额外抱着两个人的重量让你鼻尖差点撞在集装箱上。而惯性更大的亚当·重锤,甚至根本没有刹车的打算,他直直撞进了集装箱里,然后像撕纸一样轻松将钢铁的箱体从眼前扯开。其实没必要,那副赛博身躯显然有着和重量不匹的灵巧。但他就是要展示自己恐怖的破坏力,让恐惧来拖垮人的意志。你确实不可能不腿软,一个晃神间,另一口集装箱在眼前被炸成了火球。亚当·重锤用硝烟袅袅的枪炮口发出了升级的警告。你一头撞进烟雾里,加速奔跑,即使暂时将他从视野里甩出去,也很难不担心他忽然就从身边的集装箱里突袭出来。

他甚至不像是在费心追你们,而是,只要扫平眼前所见的一切,猎物就无处可逃。

哦,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没有其它荒坂士兵敢踏进卸货区助战了:像恐怖游戏里的屠夫角色似的重锤,多半是个一上头就敌我不分的家伙,只能把猎场留给他让他随意大闹。

 

所以,怎么可能让这种怪物带走露西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冒出这么多人?]

法尔科来讯。

这个搞不清楚状况,却又有着不需要搞清楚状况的幸运值的司机居然找到你们了。

你听得喇叭声,意识到已经跑到集装箱迷宫的出口了。那辆让人倍感亲切的、喷着鱼叉的旧车挂了彩,证明也曾遇敌,但大体完好。法尔科那支义手给整个轰飞,但单手还开得动车,果然是枪林弹雨里练出的神奇车技。但你现在甚至怀疑坐车逃跑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项了,重锤这家伙说不定——不,是肯定比车还跑得快。

你箭步打开车门,将瑞贝卡放下,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前襟全被血染红了。你以为是她断臂的伤口没有压好,却发现它们是从自己脸上滴下去的,想要开口,又呛出一口血来。

一双手自然而然地捉住你一支胳膊,将袖子推起,把抑制剂扎送进血脉。

你靠在车门上,打了个哆嗦,努力想看清楚露西的脸。

“都先上来啊。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有人跟我解说一下吗?”法尔科十分害怕。

瑞贝卡打完一支治疗泵,用仅剩的一支手抱着自己,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又痛又气地小声哼哼:“很贵的……那支机械手很贵的……”

“有命活的话,你再去装十支手臂都可以。”

“神经病!”小姑娘虚弱地吃吃笑起来:“会得神经病的。”

露西一面给你推药,一面安抚瑞贝卡,特别温柔,让你很难不想放松累过载的身体依靠上去。你这会儿真的很想主动亲吻她一次,这想法让你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或许是在生死一瞬人的最深里的渴望反而无所遁形吧,以至于你都差点不礼貌地忘了正如鬼一样在四处搜寻你们的重锤。

“我们赶紧走吧。”你满脸虚汗地说。

“你相信我吗?”她只看着你颤抖的手,没看你的脸。

“不论如何都相信。”你笑了。

“反正目标是我……”

“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所以,我打算把亚当·重锤杀死在这里。”

 

“……!!”你心跳以一种一见钟情和义体故障都不曾有的强度失序剧跳起来,“可以办到那种事吗?”

“我曾经是荒坂的人。我知道任何机体都有它的缺陷。你要相信我。”

语言灌注了力量。再次加码。一个事实,再压上她磐石古井般的目光,你不可能不信。

“我来协助你。”你点点头。

“我会黑入他。然后……你先找把刀出来。”

你探进车厢去摸挂在门侧的军刀。

然后,你整个人就卡住了。

眼前的瑞贝卡、法尔科和车座都以一种有些滑稽的角度,歪倒向一旁。直到脸颊亲吻到不知多久没洗的簇绒脚垫时,你才意识到摔倒的是自己。你想转动脖子,却没有一条肌肉、一条神经、一条骨骼回应了你的意志。义体故障吗?全身性的义体故障吗?认真的吗?这种时候?你很迟钝、很迟钝地回想起这种感觉,在几个月之前遭遇过一次敌方黑客的系统重置攻击,大概就会这样。但自那之后,露西给你重装了一套她自编的ICE,就再没人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黑入你的系统……

 

你明白了一切。

 

但这时你已经连流泪或是怒吼都做不到了。

 

车门关上。

你甚至没机会最后一次好好看她一眼。

法尔科将油门踩到最大,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码头。

“喀…喀……”你躺在后座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故障的收音机一般的怪声。

“不行。”

知道你要说什么,法尔科一口回绝。

 

“她要我转告你,月球旅行只要二十五万,其实体验还不错的,你值得上去看看。”

 

11.

 

栉比田露西娜将外套甩开,撕掉了贴在脑后用以隐藏深潜接口的假皮,将它随手扔进海风里。她不再需要隐藏,高举着双手,脊背挺得笔直。

 

夜空里飘着从一片狼藉的卸货区里升窜起来的火星子,仿佛是烧蚀在高污染云层之上的星星。今晚看不到月亮。可以的话,她还是更想死在一片自然的星月光辉下,有香烟,有柚子汽水,听听真正自由的荒野上奔驰的风,而非各种人造物焚烧起来的哀嚎。但是,同一个愿望实现两次就太贪心了,况且那也不是现在的她最想要的。

幸好再没让他叫自己的名字。那会削弱她的力量,让她再次变得不想战斗,只想逃跑,想带着他一道逃往月球。但是只做梦是无法前行的。这种事都无法为他做的话,就配不得上次他那种舍生相送的情意了。

亚当·重锤见她主动投降,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虽然省了一点追击的功夫,他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而且实话说他脸上也没什么为了做出表情而保留的结构,他又不需要。他不怎么高兴,就算任务完成,某种不见血就得不到疏解的破坏欲还在他系统里奔突。大概只有再去搜猎一圈军用科技的残兵才能得到释放了。

重要资产只是这么个小姑娘。

荒坂的小白鼠。看起来还不如他一支手臂大。

“没有花招。”他隆隆命令道,“他们没说要你头部以外的部分,如果它们不够老实,就不用再留着了。”

露西没有答话,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回答的事情。

她继续昭示无害一般举着双手,微微耸了耸肩。

体型的差距让孤身站在亚当·重锤跟前的她,充满了殉难圣女的意味。被乖乖绑缚在礁石上,即将被海怪吞食的安德洛墨达。在哪里的神话都一样。用投石击败巨人歌利亚的英雄,是少年大卫王,而不是他八个女人中的某一个。

她垂下了眼睛。

荒坂的绞肉机在一连串压迫感十足的咬合声中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

 

巨掌停在了半空中。

 

除非一道来自他直属的、某个真正姓荒坂的雇主的命令,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亚当·重锤停手。但那只手停在了小白鼠的头顶一个抓握的距离外,无论如何也无法往下了。机械的关节随着重锤发力的尝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露西沉稳地后撤了几步,从双腕下弹出的单分子线游蛇似的缠上了亚当·重锤,狠狠拽紧,将那支无法动弹的手臂向着他的脖颈反拗过去。黑客和狙击手一样,其实更适合躲在千百米外好整以暇地发动攻击,不过被截住也是很有可能的。现在,几十米和几米的区别也没那么大,不必把时间浪费在逃跑上。她的力气对于几乎全义体化的巨人来说,基本就跟拂面的微风差不多。但重锤不光没有轻松将她甩开,甚至被她拽得巨体一歪。

“真是恐怖的防御力。”露西喃喃赞叹道,双眼中程序运转的光芒亮如满月。

削金断玉的单分子线甚至无法割破他的外壳。

不过无所谓,她本来也没指望凭这种东西就能杀到亚当·重锤。

此时让重锤以怪异滑稽的姿势被牵制住的,不是细若蛛丝的单分子线,而更近似于某种直接作用在他系统上的“超级重力”。说到底,那些威风的军用级义体又没有各自的“意识”,一旦个人系统受到攻击,再如何强悍也会变得难以动作。只不过,作为公司的重要兵器,这种“精神层面”的防御也自然不会松懈,他的防火墙布设得极其刁钻,显然是高人手笔。

“但是我……之前多少也算是荒坂最好的黑客之一吧。”

露西自言自语,全副精神集中在黑入上,要从重锤手中抢夺控制权。

她不是多话的人,也不是会在做事时自己给自己念旁白的类型。只是,她现在真的很害怕,全身都在发抖,除了为了拽住还在迟缓挣动的重锤已经用上了所有力气以外,还是因为恐惧,让胃底发凉,几欲呕吐的恐惧。不光是因为稍有差池就会被亚当·重锤杀死,而是因为他背后那蔓延全球的公司巨影。从出生起就一直、一直笼罩着她,只有从荒坂逃出来时,才仿佛短暂地见到了黎明,但连那种体验也多半只是精神高度亢奋的幻觉。

正是因为恐惧永恒的黑夜,才会如此向往月亮。

手臂的仿生皮肤上迸开了肉眼尚难察觉的裂纹。露西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痛觉。

说到底,她还是惦记着月亮。

其实原本应该跟大卫再说点贴心的话,不过这种时候分神去发送简讯是不是太儿戏了?

她想说她很抱歉,没法全力扮演一个好的恋人。

说她虽然知晓的爱人方式并不够多,也不够好,但如果被允许从地上的所有人中选择伴侣,不管再来多少次,也只会选择他一人。

梦想家大卫。

最勇敢的一颗陨石。

正是这颗舍命在月面上留下坑洞的勇敢陨石教会了她,沉浸在“我有无人可比的悲惨过去”这样的自怜中,不会有任何益处,可以从爱人那里换来谅解,可以换来关爱,可以换来理所应当逃避的资格——但是,世界不会因此降下怜悯。如果说重来的机会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恩礼,那么自己的爱人,只有用自己的手去亲自夺回。

 

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从所有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

 

为他夺回未来。

 

亚当·重锤躯体剧震了一下,多处接缝里都迸出电火花来。这怪物,居然一面抵抗着入侵一面还在尝试强行驱动身体反击。露西抽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不可后退,不过她其实也没法移动,单分子线绞得很紧。现在,要不她烧毁对方的脑子,要不对方挣脱控制扭断她的脖子。反正有人得死在这。

“脑袋……”重锤断断续续锉出近似的音节,像是在提醒自己任务的内容,以免真的失手把她杀了。

“这么乖吗……”露西虚弱地嘲笑道,“明明就只是想继续、继续欺凌弱小。但是你……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吗?”

这对决在视觉上确实不够精彩,只有沉默的、螳臂挡车式的钳制,没有惨叫的路人,乱飞的血浆和砖石纷飞的无辜建筑。一定要把正在发生的事可视化的话,她正在层层撕开数据的壁垒,以一个善逃避者所拥有的所有坚毅,向着一颗赛博心脏伸出手去。在她最擅长的这个领域里,这就是最简单的杀人动作。当然,抛去诗意的形式,每个被烧毁核心的黑客都只会留下和美感丝毫不沾边的恶心焦尸。死亡本来就不是值得被诗化的事。

“哪怕烧毁了你的核心,荒坂也有办法再往那副装甲里填一个新的意识进去。你以为那还会是‘你’吗?届时的你只会是,连一点数据也不会留下的……渣滓。”

亚当·重锤的手还在不知是否该称之为意志力的东西的催动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沉重下压。吊缚住它的单分子线紧绷到随时可能挣断,露西双臂上的皮肤终于随着裂纹的扩散,连带着部分的骨骼肌肉一道脆裂开,她的视窗一下铺满了报错的鲜红,炸裂的仿生血管里迸出几道血箭。还勉强能拽住,不过即便切断了痛觉,看上去也相当不妙。重锤也好不到哪儿去,随着黑入的进程,系统出现了更多紊乱,他的脖颈以一种若是常人必定会死的诡异角度拧折了一下,接着是一条腿,它抽搐起来,让他差一点跪了下去。浑然一体的、靠蛮力也未必能拆动的装甲上竟有护甲崩落了下来。

凭借无匹的暴力纵横半个多世纪的重锤,绝少落入这种……堪称憋屈的境况。他钢铁的胸腔中涌上一阵滚雷般的咆哮,显然不论他原本还有多少人性,现在也不剩什么理智在了。

“告诉你件事吧,我给自己留了几个RAM,足以发动自裁。”

露西说。即便这会儿她双眼依然光芒洞亮,但为了节约算力,已经切断了视觉,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无法看到快要整个轧向她的铁壁。也没什么好看的,不需要。

“就算你能带回我的头颅,荒坂也没有任何可能回收任何资料。”

回应她的只有非人的轰鸣。

 

这种末路还是稍微寂寞了一点。

 

“那家伙不论如何都会先喜欢我,”其实有点骄傲,还有点甜蜜,“我总算搞明白了……”

 

“他必死的因果就是我。”

 

“不过我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原谅你,所以……”

 

“你和我一起下去。”

 

在某个不可视的空间里,露西将手艰难按上了一团密实的数据球体。真奇妙。如果这就是现在的人被称作“灵魂”的东西,杀孽累累的亚当·重锤和普通人也没多少区别,数据就只是数据,没有花里胡哨地呈现出狂暴的鲜红或者别的什么富有攻击性的表征。所以,也的确可以说,到了这个层面上,没有任何人是特别的。

情感……是多么玄妙的东西啊,即便可以用无数生物知识的来解构它、理论化它诞生的机制,人却依然会选择相信,相信一堆可以被数据化、无限复制的死物里,藏着某人万里挑一的灵魂。爱是只栖息于相互渴望的双向目光里,这世间唯一燃烧的虚妄真实。

太感性了,真不适合作为黑客栉比田的临终感悟。

那种事,只能非常不好意思地留给可能要伤心一阵子的大卫了。

 

她终于将手指浅浅没入数据流中,就如轻轻握住了一颗跳动的脆弱心脏。

但她深知已是极限,没机会再催动任何破坏力量去捏碎它了。

 

单分子线终于崩裂。

也无法判断是它们先承不住力、还是露西的双臂先垂下,又或是她自己撤了手。

她眼中的光熄灭了,头颅轻轻垂下,一缕焦烟从脊椎上窜了出来。

 

挣脱枷锁的铁拳向着她的头顶万钧落下。

 

12.

 

“有什么感想吗?”

枪口的主人问道。

 

法拉第不是很想回答,客观上也很难办到,因为那见鬼的枪管现在就卡在他打颤的齿列间,舌头稍微动动都能尝到浓厚的硝烟味。这小子进来前说不定还杀了人——不,是肯定杀了人吧。干中间人这么多年,几箱用以雇佣一队护送自己离开夜之城的外国雇佣兵的钞票还是拿得出来的。因为那自作聪明的设局折损了“金刚”和栉比田的荒坂对他下令诛杀。逃亡的间隙里,他就没有哪次合眼不会梦到红黑军团的杀手找上门来。不过,保镖高价有高价的道理,还真让他成功上了驶往西伯利亚的货轮。长时间的精神苦刑加上在小诊所做的换脸在术后发炎让他虚弱不堪,以至于几乎完全忘了,他的仇敌可不止荒坂一家。

很多事细究起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比如这小子是怎么拿到那段由亚当·重锤的眼部义体录下的、理应是公司机密的录像,又比如这小子是怎么获得他的行踪的——以荒坂的手腕,追猎到他都没这么快。瑞吉娜吗?好吧他确实做了有损对方商誉的事。夜之城有自己的地下规则,很多人对攀附公司的人可比对公司本身都恨得紧。如果这背后有她的一推手,那也丝毫不奇怪了。

所以说细究是毫无意义的,那都不会让这小子把那该死的枪拔出去。

这小子……大卫·马丁内斯。

法拉第初次在曼恩身边看到他,就觉得他长了副速死鬼的脸。自己的工作就是牵线搭桥,迎来送往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愣头青。这种人见多了,每天也死很多,跟人在巷子里拿着生鱼片刀火并的,去扭扭街消费给人骗去打开肚子说亮话的,拿了杆新枪就以为自己无敌结果被小小绊雷炸死的,这些人,连死人乐透上的数字里都未必有份。

谁料想能有今天,让这小子骑到自己头上——物理意义的,马丁内斯屁股下坐着的就是他的胸腹,两脚分开踩着他脱臼变形的双腕,根本挣扎不得。太沉了,法拉第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没有吗?”

那少年人在卫衣兜帽下叹了口气。这会儿他眼中没有速死鬼的年轻热切了,不再像是人的眼睛,而是两团赤红的暗火。

枪管动了动,唬得法拉第只能挣扎摆头,发出有话要说的呜咽。

“有一件事,我倒是一直想知道,得你来告诉我了。”

马丁内斯说。

中间人猛点头。假脸皮不怎么牢固的接缝里血都渗出来了。

 

“这里可是公海上。”

年轻人看了眼客舱外黑压压的海水。

“你觉得创伤小组还能在两分钟之内赶到,帮你把子弹挖出来吗?——我们等等看吧。”

法拉第浑身冰凉。

 

马丁内斯将他怀里漏出来的、逃命也没当掉的古董机械怀表拽了出来。

他静静地等着秒针跳近零点的刻度,然后扣下了扳机。

在一片无人理会的惨叫声中打空了弹夹。

 

 

Chapter 3: 茶会时间

Summary:

在一切结束之后。
在一切开始之前。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你确定有酒馆?”

 

“导航上是这么说的啊。喏,‘最近的酒吧’,‘八点开门’。”

“你不是流浪者吗……为什么对这边这么不熟的样子。” 杰克·威尔斯狐疑地看着导航界面,再看看公路边零星有火光透出的、半荒废的聚落,找不到任何像是应该停车的门面,连个霓虹酒幡子都没有。

“恶土很大的,兄弟,我前部族又不在这一带活动。”文森特——自称更喜欢被叫做“V”的小年轻降下车窗,将烟灰掸出去。

“啊哈哈太棒了,刚刚建立的友谊就要因为没有酒喝而告吹了,解散速度简直堪比猫鼠狗三方联盟——你知道吗?猫和老鼠里有战斧牛排的那集……”

“哈哈。”V呛笑两声,“挺好的,我觉得跟三十岁还把卡通片挂在嘴边的家伙混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对猫和老鼠有什么问题?”

“看点真男人该看的,杰克仔,我推荐蝙蝠侠。”

“我们要因为蝙蝠侠分道扬镳了吗?蜥蜴的钱几几分啊V仔?”

“那个再议,你要知道你屁股下的车我可是百分之百持股。”

“你这家伙。”

“你这家伙。”

就在两人大笑着开玩笑要停车打一架的时候,一辆房车懒洋洋地从后面绕了过来,缓缓停在了路边。

“……?”两人歪头去看。杰克不由自主地踩下了刹车。

黑头发的司机开门下车。是个穿着格子衫,有那么点西部味儿的懒散中年人。他打着呵欠走到车后去,拉开门,从里面拎出一块简陋的霓虹牌子来,支在公交站台旁边。他肯定经常来这边,因为一般人偷第一次见面的公交站台的电不会如此熟练。杰克二人有些傻眼地看着中年人一通操作,最后对霓虹牌使用了修理家电的“万能拍一拍魔法”,它就虚闪两下,“噔”地亮起。

一个长着恶魔双角和尾巴的丑丑酒杯,气势汹汹地举着一支大鱼叉。

上书:边缘人。

“是酒吧!”雇佣兵二人爆发出目睹进球式的欢呼。

 

真是家超级随便的“酒吧”。

 

或许叫流动摊比较合适。不过一般来说也不会有人思路清奇到要在恶土开流动摊吧?

V一面觉得诡异,一面在黑发司机——自称老板的指挥下,满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听话地自己动手把折叠桌椅搬出来展开摆好。

“也不是主业。平时跟你们一样,在恶土送镖呢。”黑发老板耸耸肩,“偶尔开一开造福大众嘛。你知道,总有开车开一半突然就很想喝的情况。”

“反正不在抓酒驾的执法范围内是吧。”

“就随缘开门吗?”杰克将挡风棚支起来。

“不是哦。”头发乱翘、娃娃脸的年轻调酒师帮他支起棚子的另一端,答道,“重点是天气,你也不想喝一嘴沙子吧?今天可是难得的晴天,风也很小,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满月。”

“怪浪漫的。”V失笑。这小子,荧黄色外套外边居然老实挂着一条围裙,哪家的乖宝宝高中生啊?“真的有客人吗?”

“你想不到有多少。”调酒师调皮地眨眨眼,“就算是乱刀会的,只要不闹事,也可以坐下来喝酒嘛。”

“胆子挺大啊。”知道乱刀会是怎样一个疯狂的尿性的流浪者V还真挺意外,“你们中肯定得有人很能打才能稳住那种客人了。”

调酒师笑笑,指了指坐在一百年也未必能等来一趟车的公交站台老神在在抽雪茄的黑发老板:“被你发现了。看不出来吧。”

“真看不出来。”杰克诚实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蓝色塑胶椅上。

 

酒单也很随便。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算得上挺用心:居然是手绘的。

看也知道和那块鬼马的招牌出自一人之手。

五颜六色的特调名旁边有时还画着简笔的头像。

 

“啊,该不会……”杰克一拍大腿,“你们跟来生一样是用人名做酒名的对不对!”

“见多识广呢。”调酒师说,“我觉得这是特别好的纪念形式。希望不会因此被罗格记恨。”

“怎的听上去还挺熟。你该不会,在来生实习过吧?”

调酒师假意思索:“一定程度上也算吧。”

V举起手,也假模假样打了个响指:“调酒师,来个‘朋克小队’套餐吧。”

“是适合朋友聚会庆功的组合呢。”

“我们就是朋友!就是来庆功的!”杰克大力往V肩上拍了一把。后者在他雄浑的掌力下强笑着暗暗龇牙。“再给我来个长饮吧……葛洛莉亚可以吗?”

“我去准备一下。”调酒师点点头,走进魔术师帽子似的房车厢里。

 

杰克将老板慷慨赠与新客的肉丸丢进嘴里,大嚼两下,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好吃吧?”黑发老板笑眯眯的,嘴唇上的胡子都跟着翘起。

“真是……别致。”V机械地动着腮帮子,举了个拇指。

“老板娘手打的喔。”

“啊?那真是恭喜呢。”杰克已经被难吃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一万遍了,不要!叫我老板娘!”

 

房车厢的门,被从内一脚踢开了。

V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绑着双马尾的小姑娘,端着霰弹枪悍然杀了出来。

“换装速度这么快吗?”杰克大惊。

小姑娘单手端枪,威胁性地挥了挥另一支与娇小身材十分不匹配的巨大机械手臂:“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卫是大卫,我是我!也不是老板娘!不要听司机乱说!”

房车里探出调酒师半张陪笑的脸。小姑娘气焰下去了一些,不过还是紧紧盯着乱说话的杰克:“是我做的。要心怀感激地吃下去哦。”

杰克只得老实往嘴里塞,涨红的脸上半是愁苦半是哭笑不得:“做得好。肉质打得真是细腻。让我想到我妈妈……嗯,对,像妈妈……”

小姑娘眯了眯眼睛,显然不是很受用这个“像妈妈”的说法,不过蹩脚的表扬也算是表扬,她将大枪拍在桌上,举起两支钢铁拳头互碰了两下:“就是用这对拳头打的。这只,叫‘五只手’,这只也叫‘五只手’,丸子叫‘十拳大补丸’。”

这才是……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杰克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还是很给面子地伸出拳头去和‘五只手’碰了碰。

 

年轻调酒师推着一小车的酒瓶器具出来了。

“是有花式调酒表演吗?”V有点兴奋。

“别乱想,我可不是负责杂耍的那个啊。”调酒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从小冰柜里挖出两只挂着霜的不锈钢杯顿在了桌上,并且极其、极其大方地拿出一只真苹果,剖成块,大体公平地分进两只酒杯里,再各自向里面扔了一把没什么水分的干瘪蓝莓。

雪克壶里注入勾兑成里奥哈风味的假红酒。看着不错。

一点假雪莉。锦上添花,进展良好。

满满一量杯的茴香酒……等等?

V于事无补地用震惊的眼神目送调酒师合上壶盖,将雪克壶整个扔向了易燃易爆的双马尾小姑娘。那孩子一脸“真拿你没办法”地接了过去,雪克壶像杂耍球一样听话地在她膝头、机械手臂之间翻腾几圈,最后稳稳地又落回了调酒师手上。小年轻绅士地弯下腰,将散发着魔药般黑色特效的混合液体倒进两只酒杯里,淹没了无辜的水果。

 

“敬皮拉。”

 

杰克有些惶恐地双手接过去,捧起来抿了一口。

出人意料的,居然还不错……相当不错。虽然颜色诡异,茴香酒的选用却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随便:没有过于统治性的药草味,反而因为自带的些许柑橘的风味而与整份潘趣酒融合良好,还削弱了多重果味构筑的齁甜感,算得上是灵性的变通了。

V嚼着浸透了酒汁的蓝莓,弹了弹杯身,不吝表扬:“该是个有些脱线的有趣的家伙。”

“自信一点,是‘特别’脱线。”小姑娘笑骂,“乱来的大笨蛋。”

 

不锈钢杯撤下,换成了古典杯。

第二杯酒倒是没什么花招,不如说正常过头了:伏特加混杏仁甜酒,不过量比较少,一口就能干的程度。反着极淡金色的酒液托着冻得很漂亮的冰球,从颜色到气味都无比清澈。

“东欧血统大妞。”V兴致勃勃地猜测。

“该是个好女人吧。”杰克一饮而尽。

“也是个很能打的家伙。度数不低,不可小看。”调酒师挺开心,算是肯定的答案,“这是朵莉欧——”

他将空杯子接过去,不洗也不换,夹出冰球,倒入半杯威士忌。

“——和这位是黏糊糊的两口子。”

“啊哈……”雇佣兵二人了然地点头,一道暧昧地笑了起来。

年轻调酒师盖住杯口挡住了V蠢蠢欲动的手,示意稍等,返身过去从黑发老板腰间自然而然抽出手枪,在二人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冲天开了一枪。

“卧槽?”吃得三分醉的杰克这才一个激灵坐直了。

调酒师将冒着硝烟的枪口贴近杯口,虚虚燎了一圈,才呈上前来。

“这位是曼恩。”

“霸道的烟熏泥煤味。闻也知道是个难搞的大块头。”杰克凑近杯口迅速抽了一下鼻子,发出又刺激又爽的叹息,“我猜猜……不可能认错,这绝对是那家叫拉弗维林的印度厂子兑的,是不?”

“就是那个!”调酒师击掌大笑,“仿的是上世纪末乐加维林的风格,高到变态的泥煤值。最绝的是还整的这么个名字,搞得祖上有矛盾的两家酒厂都气疯了,但这家在印度,又没什么办法。”

滋味浓郁丰厚的烈酒,除了硝烟还真难找到更合适的加缀了。

V爽快地闷了一大口,像是由舌及胃挨了一顿灼烈火燎,或者结结实实吃了一管霰弹,在一杯酒的短暂时间里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大汉交换了几轮的拳头。

 

正常了两回合之后,便又是一杯魔药。

黄绿色的荨麻酒,兑入色素鲜艳欲滴的紫红葡萄柚汁和柠檬汁,颜色自然变得不可名状。调酒师还嫌不够似的,往雪克壶里加入人造蛋清。倒入细长的笛型香槟杯之后,他又从推车上翻出两片从食品罐头上剪下来的铁皮圆盖来盖上。

“怪极了!”V敲了敲十分行为艺术的诡异盖子

杰克托起杯脚,打量着杯中紫红发黑的颜色:“这跟奇异果(kiwifruit)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是琦薇(Kiwi)。”调酒师介绍道,露出同样困惑的笑容,“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这种诨名,跟奇异果跟几维鸟都完全不沾边啊。对吧,还有那个盖子,我其实最后也没怎么搞明白她是怎么隔着面罩吃喝的。”

不过长着一张好孩子脸的调酒师还是没有把“如何透过铁皮盖子喝酒”的难题交给二人去解,他贴心地提供了吸管。

V试探性地吸了一口,立马像是被蛰了舌头似地皱起了脸:“嚯……这药味,有种特别‘老年人’的感觉。“

大方吃着自己打的丸子的双马尾小姑娘听得捧腹大笑:“完全正解!就是个婆婆!”

杰克咬着吸管,不疑有他:“真的吗……一路做到老的雇佣兵,那还挺,了不起的哦。”

“完全没到婆婆的地步啦。”黑发老板不知何时晃了过来,从酒架上挑挑拣拣,最后只拿走了瓶啤酒:“如果你们有谁喜欢熟女的话,说不定也会觉得火辣,正中红心呢。”

 

虽然杰克和V都是经常极不健康地把酒当水喝的人,但客观上体型差还是在那里,解酒能力总有差距。度数不低的不同鸡尾酒交替着喝,先去如厕的肯定是V。他起身时甚至差点碰翻了椅子,惹得杰克拍腿大笑。

“他说你再笑他就要把车开走了。”回房车找了一趟东西的调酒师指了指V离开的方向。

“他驾技烂穿地心,开不出多远我就能在某个电线杆子上找到他。”

“这么巧?同为马路杀手,我可太能理解了。”调酒师将刚拿来的迷你袋装糖浆撕开,挤进了满是冰块的橙汁里,“来,你点的‘葛洛莉亚·马丁内斯’。”

杰克端详着这杯新饮料,说道:“看起来是龙舌兰日出。”

“尝起来也是龙舌兰日出。”呷了一口之后,杰克又说。

“有些微的特别之处哦。”

“怎么说?”

“多加了点爱在里面。”

“……?!”杰克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

调酒师小子噗地笑了起来:“开玩笑的,是辣椒粉。这个是我妈妈。”

“啊。喔。”杰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将一时间有些收不住的同情不怎么高明地按了下去,“火爆的妈妈?是吗?”

“为了让我好好读书没少念我。”调酒师笑容淡了一些,“现在这样,绝对完全不在她的预想中吧。”

“同款妈妈,我可太能理解了。”杰克说,“不过相信我,小兄弟,你活得好好的,人又这么有趣,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她感到骄傲了——敬葛洛莉亚。”

“敬妈妈。”

调酒师伸出拳头轻轻和高球杯碰了一下。

“其实你刚刚那个不错的。”杰克嘟哝道。

“喔?”

“‘加一点爱’,听起来不错,学到了。以后去酒吧我也要这么点。”

“那你总有一次要因为骚扰调酒师被踢出去。”小解回来的V伸着懒腰说。

 

这确实是适宜小酌的晴夜——即使是在恶土上。明月朗照,将不远处的公路镀得像条银色的河。水流又送来了两队骑重型机车的流浪者,带来了篝火、乐器和新的故事。懒散的黑发老板也不得不系上围裙开始工作,亲自调几杯乱七八糟的饮料。

这些鸡尾酒属于死于公司战争的小卒,属于被沙暴收走的倒霉蛋,属于早夭的婴儿,属于幻想中倾心相付的杜尔西内亚,一些全无建树、绝无任何道理能上来生酒单的普通人。

但只要还有一人爱她,只要还有一人能记住、并叫出她的名字,这个莫名其妙的房车酒吧就能端出一杯独属的纪念来。

 

“真棒的月亮啊。”

杰克端着快要喝完的葛洛莉亚走出挡风蓬,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拍照,要发给在城里的妈妈和小女友。

“夜之城有月球旅行项目。”调酒师忙了一圈之后,又推着小车过来了。

V坐直起来,将抽了一半的烟碾灭:“绝对不是我这等喽喽消费得起的。”

“谁知道呢,在那种地方,任何人都可能随时一飞冲天。”

话说得倒是挺年少老成。

“所以如果以后发达了,可以上去看看哦,很值的。”

“加入待办事项……咦,我寻思套餐已经上完了呢。”

调酒师摆出两支浅碟香槟杯:“点‘朋克小队’有概率获得酒单上没写的隐藏款。”

“有概率……”

“看我心情,看两位顺眼。”调酒师挥手比划了一下。

“哎呀荣幸荣幸。”

V也觉得这个笑起来挺孩子气的小年轻顺眼,并且他直觉这个隐藏款所属的名字,一定有着非凡的重量:配方的选用摈弃了浮夸的色素,伦敦干金酒、柚子利口酒、柠檬汁,调制过程中也没有任何花活,调酒师摇和的手很稳,壶里的冰块都没碰撞出杂乱的声音。一切都进展得从容又郑重。

最终注入杯中的酒液呈现出清透的白色,那色彩素净但不单薄,细观之下有一种光彩斐然的华贵。浅淡浮在液面的霜气赋予了这杯中物冰块一般的质感,虚浮在长长的高脚之上,像一颗云气缭绕的小小月亮。

调酒师将这杯酒推到V面前,最后再点睛一手,往杯口挂上半颗鲜红的马拉斯奇诺樱桃。

“……呼。”

V有种终于获准呼吸的解脱感。

真是杯漂亮到不真切的东西,让人对于要喝它这种事都多少有些负罪。

“这肯定得是个美人了。”V说。

“是。”调酒师嗅着柚子香,眼尾嘴角都是骄傲的笑意,“敬一个差一点打败亚当·重锤的女孩。”

要不是醉得脚有点重了,V说不定会惊跳起来。不过他识趣地没有质疑,因为他完全感觉不到对方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在接下来一段为讲故事留下的空白里,他小心地用嘴唇碰了碰冰凉的酒液。

虽然是属于一位女士的酒,却既不甜蜜,也不和顺。基调清新,滋味却丰盈缤纷。首先饱满了感官的是以杜松子为主的凛冽草本香,将积落的针叶层层拨开,才是深里返上来的柠檬与柚子的酸涩。

是作为压轴无比合适、稍微有点寂寞的味道。

“名字?不是很想说?”V揶揄地举杯。

调酒师有点脸红:“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是个……会喜欢被随便什么人大剌剌地叫‘喂,给我来一杯’的人。”

“那一般人怎么叫她的……我是说,酒,总不能是‘那个差点打败亚当·重锤的女孩’吧?”

 

“这个啊……”

 

“他们一般都叫她‘苦月亮’。”

 

 

【FIN】

 

Notes:

*文中出现过的鸡尾酒魔改自以下几款,于原配方上有一些基于各人性格上的改动,介于我魔改的时候并没真正做过实验,以防有人要尝试,不保证好喝的预警先放在这里了,以及,未成年人和孕妇不许学:

皮拉:桑格利亚水果酒(Sangria)

朵莉欧:教母(Godmother)

曼恩:并没有那种印度牌子啦。拉弗格和乐加维林都是泥煤风格显著的苏格兰威士忌。

琦薇:圣日耳曼(St.Germain)

葛洛莉亚:龙舌兰日出(Tequila Sunrise)

露西:白淑女(White 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