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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Ziggy Stardust- he doesn’t exist in me anymore. He’s now in L.A. I locked him up in my hotel room, took the key to the door, and threw it away. I’m really sorry for the next guest who enters there.”
David Bowie, “Ziggy Stardust in Exile in LA”, interviewed by Ryuichi Sakamoto, New Music Magazine, Japan, 1979.

Notes:

構想提供:夕陽

Chapter 1: Side A

Chapter Text

“Ziggy Stardust- he doesn’t exist in me anymore. He’s now in L.A. I locked him up in my hotel room, took the key to the door, and threw it away. I’m really sorry for the next guest who enters there.”
David Bowie, “Ziggy Stardust in Exile in LA”, interviewed by Ryuichi Sakamoto, New Music Magazine, Japan, 1979. 

 

Side A

Ziggy躲在櫃子里看剛進房間的住客:一個老人,頭髮是白的,一絲不茍的白;全身行頭則是黑的,黑得地層般深淺不一;皮鞋光亮,圍巾混了灰白的格子,大衣是黑到泛了藍的羊毛,脫下掛起來;里面西服持重,再解這一件,是蓬松輕巧些、煙黑的細絨。他因此斷定這是個講究的人,身量不很高,卻從頭到腳有序清潔。住客轉過身,他看到一張亞洲人的臉,瘦得全臉好像只剩一只陡峭的鼻子,底下是緊抿的嘴,像是個日本人。

這世上日本人大致分兩種長相,一種是他台前幕後常遇的,男男女女五官和穿著一樣鮮明,女孩燙蓬松的大卷發,照著六十年代明星的造型在腦袋上堆得高聳;另一種長得平坦而熨貼,像他們口頭掛著的客氣話,一句一句不斷,人也來來往往,可看過就忘了。

老人洗了手在床邊坐下,拿水杯旋開杯蓋,小口小口地慢慢咽水,Ziggy的眼睛就跟著喉結上下瞧。人瘦,喉結也像乾癟的果實,在枯枝樣的皮膚紋路與筋脈間瑟瑟,不論喝多少水,都浸潤不了頸間皺紋。他看起來像第二類日本人,飲水洗漱睡覺,日程規整平常,不如前一種來得樂子。只是Ziggy實在沒得挑,被判無期的地縛靈除了驚嚇住客少有別的刺激,這房間又稀有人來。他心焦地等著燈滅人睡熟,立地從衣櫃里爬出來預備突擊。

失策的是他剛摸近去,還沒出聲,老人恰好自行醒轉。他實在長得不壞,比多數上班族來得讓人印象深刻,如果稍年輕些,Ziggy還能多些期待。但他太老太篤定了,看到Ziggy冒出頭也不見驚訝之色,只坐起來咳嗽一聲道:“我認識你。”

不待Ziggy自矜,他又解釋,“David和我說過你被他鎖在這里。”

“你是來找我的?”Ziggy理所當然道,用手指去撥人睡衣袖口。他被關太久了,眼見要和經營不善的酒店一起荒蕪發霉。David Bowie逃離洛杉磯時,將自己的分人格秘密拋屍鎖在酒店房間中:知曉此事的人不多。而凡是聞訊前來的知情者,不論是誰,Ziggy都準備把最後殘余的口紅印到人胸前留念。

“David這麽說過,但看見你之前我並不信。”他把手縮回被子底下。究竟是心不誠,Ziggy皺起臉:“他該老了。”他譏諷道。即使他相信英年早逝是個極美麗且應該的安排,David對他還是太著急了些。

“他剛去世。”對方極悲痛一樣擠出這句話便不作聲。明明是本體的死訊,自己卻大概是這世上最後一個知道的。Ziggy心想,卻無法隨分哀痛。David的背影已經遠到模糊,他只怨忿對方太快說破,讓他對David長年的不滿都突然落空。他曾無數次想過,哪怕有一個踏出這房間的機會,都要尋到本體質問為何將自己拋棄如垃圾,但死亡使一切詰問都緘默。他決定轉與這未曾謀面的熟人對峙。

“我沒見過你。你和我……和他是——”

“合作過一部電影,是朋友。”

他答得乾癟,Ziggy臉上卻了然地放松了。無論路人敵人,只要有過交鋒,他都有決心將他們同化為在後台排隊的信眾。有那麽一段時間,他每天晚上有一千一萬個親吻要施舍,共演的搭檔應當安排在名單前列。朋友一詞意指多歧,出於自負,他樂意相信自己和這位朋友多少發生過什麽。

“你是日本人吧。晚上好!”他捏著嗓子用日語寒暄一句,在被子上翻個身,肢體舒展喉頭也輕快了。“我去日本巡演過,被皇居的茶室招待。我喜歡你們的小說——三島由紀夫,我讀他的《春雪》……”

“David前幾年寫過一首歌,還引用了《春雪》的意象。”

Ziggy驀地喉頭一陣發乾。這人講話真怪,本體的名字由他說出來,就好像成了什麽和自己無關的東西,反成了自己在探聽第三人的細碎,越聽越隔越生疏。這人聲調平,表情也平,是水鏡一面,橫豎卻照不出眼前人的影子。

他偏喜歡打碎鏡子、往平湖里扔石子。Ziggy一使勁竄到床頭,把臉湊到人跟前。近距離下他看清了色如枯葉的臉皮,胡茬修得細密平整,唇舌不帶一絲水汽。鼻子湊近領口時,也聞到乾燥的木香幽幽浮在羊絨下。他鼻子長年被化妝品和甲油熏著,又兼有酒和藥,用得有點鈍了,聞不出是哪種草木,單覺得像秋天寺廟里掃來落葉枯枝一並燒凈的余燼,管它楓樹、松柏或白梅,也不過變成焚火。只是靠得如此近能聞到味道了,他還是分辨不出衣服底下肉體的輪廓。對方整個人竟也像一支香,不見火焰地從頭燃下去,乍看衣服還攏著形狀,可原色被燒得只剩黑白,再一彈,就要變成香灰碎開散落。

然後對方動了一動,倒沒崩解散開,只是後仰著靠上床頭板到不能再後退,退避到不會蹭上鉛粉的安全距離,眉毛還是打結的。

哦。Ziggy恍然大悟,David不是這樣,David不畫這樣的濃妝,從酒店逃走時,穿的是更素色更謹慎的衣服。他試圖回想本體那時愛穿的白衣白褲,與這黑衣白髮並列也夠合宜。Ziggy從不輸別人,只是沒料到本體還可修煉成精,在別人的回憶里多占一席將自己挑落下馬。

他曾認定年輕是無可置疑的好事,青春賦予自己數不盡的特權,美貌、才華連同感傷都是可供揮霍的東西,而衰老是可鄙的——他對衰老的定義,是年過三十。如果這也算如願以償,Ziggy確沒活過三十歲,而是被David親手防腐,直到此人重遊故地,為棺蓋敲出裂紋。這個老頭兒讓他束手無策。他第一次懷疑,年輕難道才是什麽劣勢,像賽跑時別人排開一線,只有自己的起點被畫得遠遠落在後面,導致他跑起來看到個背影,想要趕上去看清楚卻永遠落後。

對方沒戴起眼鏡,少了玻璃片把兩眼放大成洞鑒萬物的樣子,除去白天精幹的面貌,疲態反而看似可親。Ziggy於是更湊近去,雙手摸著對方下巴的胡茬,用正好能留一點唇膏作紀念的力度蹭一蹭他嘴角,又快縮回去對他眨眨眼睛。狎昵的手段他準備了太多,可對方眼睛看過來還是宛若深井,即使是引以為傲的美貌和肉體,在枯水里都投不出回聲。大概有太多Bowie的影子重疊過年邁的視網膜:因戒斷消瘦的,因戶外活動曬黑的,直至晚年發福留起長發、又在病痛中剃短頭發退回骨架的本相。如此種種拖累了視力,讓他看不清楚更早的樣子。Ziggy恨不能一躍進自己無法親歷的那些年,潛過千古的暮色,管他在哪個酒店哪間錄音室,先越過紛紛的後腦與肩膀找到對方年輕時,讓他別無旁騖、驚鴻一瞥道:你在這里!

無反應在Ziggy看來無異侮辱。他想不通,怎麽會有人不渴求自己。這糟老頭子是何方神聖,居然不像其他人一樣給他以擁抱、以手眼將他釘住碾碎,把他做成紀念品。這是Ziggy最愛最期待的想象,David逃得太早,他還沒來得及學到別的。而對方明明有全部的時間,卻也好像一無所成。

在曾經對David Bowie的憤懣後,Ziggy又積了一肚子嶄新的疑問。然而他肝腸迂回半晌,想起來一個忘在腦後、早該在對話開頭使用的問題。

“你是誰,叫什麽名字?”他重又扒拉開被子,貼上老人的手背,即使體溫並不高出多少。情人不問來處和姓名,但他的示好都一敗塗地,只好重新撿起常人社交基礎。他從來不懼年長者。或者說,本喜歡和年長點的人相處,父母兄長不可觸及還有前輩同行各色好友,可以仗著年紀尚小,從別人膝蓋上討到愛嬌的特權。現在看來,那年歲再有鴻溝也畢竟可以填平,不比今時是生死不得逾越。英年早逝也許真是佳話,但僅僅針對一發結束的劇本,David則會不斷逃開、覆寫,貼一張新海報蓋掉自己前一面地層。能壓過Ziggy謝幕的,永遠是David自己再造的產品。他被留在第一卷,而後面還有好些,供這訪客寤寐之間反覆韋編三絕。

走紅那一年,Ziggy輾轉演出晝夜顛倒,偷閒時讀到當年新得翻譯的《春雪》。那時距三島自決已過兩載,他遺作的長篇四部曲英譯才剛完成第一卷。他仍然記得貴族少年少女比融雪還輕飄的戀愛和瀑布中死狗。只是剛讀完卷末轉生再見的誓約,次年他即被David匆匆殺死,之後又被圈禁在這酒店房間,和外界再無聯絡,更別提去買一本新書。在茫茫沒有盡頭的年歲里,他不時想起沒讀完的長篇。四部曲在人世縱是該翻譯完畢,但他所知的情節和自己的生涯皆是起個千鈞的開頭就陡然沒了後續。今夜,在這客人嘴角的皺紋上,他再次嘗到了失重的時間。Ziggy迷戀過松枝清顯得年二十,入鬼籍後卻終於悟到,標本保鮮永恒青春固然好聽,效用實不過聊以慰情,必以無知裝像。否則如他一朝有覺,便窺探到少艾童話底色:原來他人命里大事照舊層出不窮,不過再不為自己發生了。

 

Chapter 2: Side B

Chapter Text

Side B

自罹病後,坂本龍一生活愈加規整,起居飲食都有嚴格計劃。病愈後他照舊延續療養期間習慣,每日雷打不動於早六點醒來。人上年紀後本來少眠,他又認床,這次出行酒店的床墊略不合意便醒來更早。他睜眼時房間尚黢黑一片,遮光窗簾拉得嚴絲密合,床頭電子鐘剛指過兩點。確認過時間後他轉頭想要起身,才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就看到床邊徐徐浮出一團紅,是人的頭發,像丟到角落的煙頭誤燃起火。

他看到了Ziggy。

有那麽一分鐘,他以為自己在做夢。說來也怪,David Bowie去世後,他再不曾夢見對方。可能因為白日里已有太多人問起他對David的回憶,講到最後也不過那一套軼事反反覆覆,最後以我很遺憾收尾。因為一部電影的合作,世人總覺得他們該是極好的朋友,於是紛紛來問,聽坂本招供完才發覺差了那麽點意思。說到底也不過是相對追懷大家都知道的往事,記者來了又走,大明星Bowie仍懸在萬人的記憶里,隔著安全距離閃閃發光。

各路采訪退潮後,他從紐約赴洛杉磯,投宿時又看到酒店門口招貼印著Bowie。酒店還以曾下榻的名人作為廣告,經久日曬,色彩已經頹然。直到出電梯走在長廊半截,坂本才想起來沒和記者提過的軼事。他二十六七歲的時候剛發了第一張個人專輯,尚不太會打扮,在別人眼里則已是先鋒之姿了。有雜志社看中他,邀他去采訪來日演出的David。他不記得自己有怎麽準備,又或者是根本沒做功課,就套著陳年的襯衣和夾克出陣。好巧David也是素顏相迎,談話間還記得開玩笑,說自己逃離洛杉磯時把Ziggy鎖在了這所酒店房間,自此扔掉鑰匙再不回顧。

David向來戲言太多,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真。他也是看到Ziggy摸過來了,才驚覺被鎖起來的Ziggy和走廊盡頭的房間會鬧鬼都不盡是空話。Ziggy見住客沒嚇得轉身就跑,似乎大感失望,坂本頓時覺得自己身為年長者該有些慷慨的義務。他主動道:“我認識你。”

話一出口他又回神,明白Ziggy最不缺的就是單向認識,遂更正,“David和我說過你被他鎖在這里。”對鬼影講述反倒比與記者陳情輕松,他未面見過Ziggy,卻陡然感到親切。相比身邊知根知底熟悉到厭的,人遇上對自己一無所知的,不用提防著預判,才會毫無負擔生出新鮮的和氣。

“你是來找我的?”Ziggy的手指蛇行過來,去逗他藏在袖子里的手腕。坂本被冰涼的指甲一碰,饒有最後三分困意也全醒了,忙把兩手都掩在被子下辯解:“David這麽說過,但看見你之前我並不信。”Ziggy卻像更受驚嚇的一方,把臉上難以置信的神色藏好,立刻脆脆回道:“他該老了。”

“他剛去世。”坂本補充。咽部手術使他講出每一個字都費勁,多沈重的新聞由他播報,都成絲絲氣聲。

“我沒見過你。”Ziggy到底是Ziggy,講話莽撞而要命,眼睛又放肆地掃過來,仿佛時光和恩怨都能一筆勾銷。“你和我……和他是——”

“合作過一部電影,是朋友。”坂本一句話封死窺探。所有知曉他名姓的媒體與粉絲紛紛追著要聽他真情哀悼,篤信從他這里能窺見最傳奇的交情,準備傳頌傾蓋如故的神話。回憶好像演奏電影主題曲,無非一個旋律來來回回,多幾次他就厭煩。他們要相惜的情節全是一廂情願,哪知他只有一句其實很久不聯系可招供。

“你是日本人吧。晚上好!”Ziggy突然講一句日語,笑著滾上被子翻個身。猜準了國籍,他立刻炫耀起來, “我去日本巡演過,被皇居的茶室招待。我喜歡你們的小說——三島由紀夫,我讀他的《春雪》……”

這個名字使他回想起更多記者愛聽的事情。在初遇的采訪里,David對他講起《春雪》所寫堵塞了瀑布水流的狗屍,認為這是對世情的絕妙譬喻。坂本長久以來都以音樂為首要表達媒介,在言語上就落了下風,只好笨拙地表示同意。直到前幾年David復出,新專在日本發行時請他寫推介。他逐曲聽過去,在最後一首聽到個模糊名字,反覆拉進度條,才確認歌詞正提到“三島的狗”。他仿佛被暗號當頭砸中,一手攥著耳機線呆在椅子里,彼此未得相見卻恍若重遇David,因為沒等到他接話而略顯意興闌珊。

不過Ziggy的耳朵永遠停在了當時,再加說明只會白費本已不多的唾沫,他只用最簡明的回應:“David前幾年寫過一首歌,還引用了《春雪》的意象。”

那之後他夢見David,劇情變成了在家里翻找父親的遺物。坂本記得父親做編輯和三島有書信往來,想要找給David看,卻遍尋不見。也許因為聆聽David本人絮語遠如上輩子的事情,David在夢中只叉著手在他身後靜靜看著,從來不發一言。有時夢回童年舊居翻箱倒櫃仍無果。他各處搬家,早把父親和三島的通信弄丟了。每憶及這里,他便驀地從夢中驚醒。自然不見David或是三島,只急出了一身冷汗,睜眼時總不過東方初曙。意識到自己就算想要痛快大睡一場、想睡個昏天黑地到太陽高照卻注定在清早自動醒轉時,他只好承認自己已經老了,老到願望不敵習慣。老人本來睡眠就少,夢境更短,所以想在夢中多看看對方,竟也是不能達成的事。

同期受邀的人都發布推介語後,坂本才終於上交自己的兩三行感想,文字究竟不是他第一語言。別人洋洋數言,他兩行說完年歲之感,只比年輕時略有長進。在關於David的事情上他好像總反應慢半拍,新專評論憋得最慢,聽聞David去世時整個世界也已震驚過一輪,再比如……

Ziggy不容得遲緩。他飛快竄到床頭,噙著笑探到臉前。夜燈下他顴骨嘴唇胭脂色透亮,眼窩猶帶閃粉,像廉價塑料紙包裹的香精糖塊。坂本下意識皺眉,老年人的身體實在要不得這些虛有其表的添加劑。Ziggy偏要追擊,他伸開兩手,甲油的蠻橫味道立刻透進坂本的鼻子,接著手指就扣到臉邊。他還沒趕得及出聲,妝容零落的臉就跟著湊近,給他嘴角染上一點紅來。

他愕然呆坐,Ziggy一擊勝利即跑,早已撤回趴在膝上,咧開脫妝的嘴對他一眨眼。他生得一瘦長條,頸項也是長長的,然而看人無論高矮都習慣垂一下眼睛從底下望上來,像小孩、貓兒狗兒,或其他一切可憐可愛宜於把玩的生物。看起來又那麽熱切那麽快樂,全然無懼的樣子,想必沒怎麽用過真心。坂本小腿處竄上來一陣麻。在跨越曼島東西兩端和整個北美大陸後,David的亡靈終於箍住他的腿腳,將他捉拿進回憶的網中。

三十歲時,坂本受邀出演電影,采訪後時隔三四年在海島上與David重遇,彼此都比初見曬黑幾層。他初涉電影,導演拍攝又像打遊擊,一切都新鮮迅疾,演到對峙中David傾身親吻,不過是新鮮之一。貼面時交換的汗漬,在烈日下也立刻蒸乾。如此行至電影殺青,David出了棚又趕著工作人員回化妝間。他被叫去送播放器和錄音帶,David從一眾女士擁擠的鬈發中亮相接過設備,他離開時聽到自己的曲子在門後響起。晚飯時聽導演轉述,他才知道David帶著後勤,拿自己的曲子排練歌舞給劇組慶功,他卻去海灘散步,偏偏錯過了演出。

慶功宴吃到肴核既盡不得不散,他回酒店歇息,David跟到後面:“早些時候沒看到你。”

“早說有節目,我就去了。”

“我想保留驚喜效果。錯過請作曲家本人親臨批評的機會,我也很遺憾。”他向樓梯間去,David忽而繞到身邊並行,堅持與他言語之外加以目光往來,“不過作曲家本人有一對一觀演的特權——”

他余光瞥見走廊擺設的綠植,接著David的臉就擠滿了視野。燈在這時滅了,熟爛昏黃的照明、深綠的葉子和深赭斑駁玫紅的地毯都籠入黑色。他還沒看清David究竟是為抱歉還是惡作劇而笑,就感到些微乾燥起皮的嘴唇貼了貼他的嘴角。電影裡的白日換成接觸不良的電燈,在頭頂吱啪作響。這次沒人講戲,坂本也沒退避暈倒,卻還下意識猛閉眼屏氣, David極快地重新立正站回原地,燈絲一閃再亮起後,他已經邁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在因明暗切換而眼花的視界里,坂本不確定對方是否有回頭。帶妝與否,David都頂著一張電影里角色的臉,他也只覺得是演員的皮未褪盡,忘了剛提過的私人特權,朝走廊另一頭去。兩人背後中間拉長的空白里,熱帶植物枝葉重新婉孌地伸展開來。

他回去洗了澡睡下,第二天和劇組同赴機場。路上再看David,也像是起早沐浴打扮過了,頭髮重新蓬在風中,準備再臨喧嚷人間。不像昨夜走廊里呼吸的只有兩個人。這海島太安靜太小,讓人錯覺一瞬間就能看盡一生一世。但一生一世無論長短,任他反應再遲緩總有盡頭。

大學里坂本讀文學評論,批評家認為某小說中一則比喻於理於情都講不通,他看一看引文,也覺得不能理解。原句是這麽寫的:有一瞬間,他感到嘴唇觸到了蝴蝶的翅膀,多年以後,嘴唇上留下的鱗粉還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之後他也沒多涉獵該小說家的作品,連這句話出處也差不多快要忘記。不知道為什麽,幾十年過去,蝴蝶鱗粉的比喻卻又重回他的腦海里。原來多年以後是這麽久的跨度,他以為終於走完可以棄置回憶的行程,竟只是百里中過去九十。他不記得自己有親吻過風中蝴蝶,但的的確確遭遇過飛蛾。因為是夜行的昆蟲,鱗粉在白天無以顯現,卻仍能在良久良久以後的夜里從他嘴角復活。

Ziggy應該頗為偷襲成功而得意,伸過手貼上他的手背。年輕的皮膚觸感原來是這麽飽滿光潔,細小汗毛搔著坑窪的皺褶,像小動物跑過時尾巴一掃抓不住,令人牙酸。年輕的人又是這麽輕薄無禮,坂本合該看不上。他向來認為年齡增長是生命的恩賜,給了他凡事拉開距離看的余裕,曠男怨女都成笑談。但Ziggy使他想起來自矜的資本其實也層層加息,曾經看輕的,會不加預告地上門索要欠款。厭煩回憶實為背過不願直視的動作,拒絕承認積灰里有多少錯失的細節,和種種只差突破牙關的可能。正如南太平洋孤島的酒店燈下黑,他卻還要再閉上眼睛。

他的巨債正伏在膝上,黑暗中屈起白膩的肉身,仰起的臉上粉底開裂,大概有真身要從鉛粉中破殼。於是他屏息凝神,終於等到Ziggy問出那無數對話的起始:
“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因為真不知曉,他問得好誠懇。原來更年輕的David會以這種聲線叫出他名字,但也只有名字,其他情報都不得傾訴。更年輕的David不會知道,在某處孤島的某間走廊里,耳語會是什麽聲音。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Ziggy,後者貼近親吻的臉和幾十年前重疊,在他老花的視野里顯成初識時的樣子:臉剛隱約掛上肉和血色,剪短了頭髮也沒化妝,露出水洗樣的眉眼。在拋卻各式令人目盲的人格與造型後,突然的素顏堪比當眾赤身露體,直視這樣的臉則像犯了什麽大忌。他因而緊張不敢仔細打量對方,在講話時往往把眼神下移,去看David穿的白襯衫。敞開的水手領和縱橫的褶皺就此在他大腦皮層上生根揮之不去,使得他之後觀賞枯山水也像與David重逢:鋪地細沙上耙出紋路,白色便有了起伏的節奏和陰影,像他那天看到的衣褶,從對方的頸項蜿蜒而下。除此之外庭園再無他物,萬籟都寂,比彼此的記憶還要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