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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渊坚定地相信大齐是真的,大梁是假的,须得追究到他年少折桂、名动京城那年。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一纸文章赢四方喝彩,皇帝朱笔钦点要他做了状元。
勤政殿里焚着淡香,诸葛渊分辨不出,不过皇帝用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远处的案上书卷杂乱,看来大齐的皇帝并不像传闻一样荒淫无道。据说这位陛下登基以来,不问国事,不理朝政,又性情残暴,虐杀宫人。说到这,那个说书人啪地一合折扇,挤眉弄眼道,公子,那后宫的腥气重得,黑猫都成串啦!
诸葛渊只是轻轻笑了笑。他知道,这些坊间流言只能听五分信五分。若是陛下废弃朝纲,大齐怎会如日之升?如今他站在这勤政殿,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自是要为当今陛下效一份力。
方才在太极殿,皇帝并未现身。大太监宣读圣旨时,诸葛渊又惊又喜。喜的是一腔热血有人识,惊的是今日所作文章并不算好,盖因题目怪诞,实在难以展开。这使得皇帝在他心中的形象越发神秘了起来。
引路的宫人说,陛下即刻便到,可是诸葛渊把勤政殿打量了个遍,据说“即刻便到”的陛下也没有来。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先前的想法。并非诸葛渊妄自菲薄,倘若一国之君对国之栋梁是如此态度……大齐的国运当真难料啊。
殿试下午才结束,为了面见圣上,宫人带他换了身庄重的服饰,不免又耽搁了些时辰。外头的鹧鸪唤起“行不得也,哥哥”,鸣声哀怨凄切,估摸着已是晡时。他立于殿中,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暗色则慢慢爬满殿内的陈设。
勤政殿里的香味浓郁过头了,闻着头晕。诸葛渊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去摸腰上的扇子时,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红衣男子从偏殿走了出来。他睡眼惺松,衣冠不整,丝毫没有要作为皇帝面见臣子的自觉。
现在诸葛渊觉得说书人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想来那殿试卷子也并非皇帝亲阅,全交由临渊阁大学士代劳了。
红衣皇帝走到书案后坐下,没有施舍给诸葛渊半分目光。他低头翻了翻案上的殿试文章,诸葛渊的被放在最下方压轴。皇帝一边翻,一边低哑问话:“你就是新科状元?叫什么名字啊?”
诸葛渊立马跪地行了一礼:“小生诸葛渊,桃源村人士。”
他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阴影,风扬起他鬓边的发丝。皇帝双手扶起他,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瓷器。诸葛渊下意识抬头时吃了一惊,皇帝与他贴得极近,急促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微微地痒。
日暮时分,消逝的夕阳映出两人紧紧重叠的影子,不分彼此。皇帝面朝着日光,瞳孔缩得极小,颤声唤道:“……诸葛兄?”
诸葛渊心想,皇帝陛下虽说不理朝政,待人接物却是热情。可以说是有些热情过头了。他看着眼前的皇帝,后者的表情好像被灼伤了一样,几乎快要掉下泪来。他想,皇帝陛下似乎很脆弱。
于是他温和地说:“陛下愿意的话,可以这么称呼臣。”
皇帝退后了一步,退回到了殿内的阴影里。他笑了笑,说:“好啊。”
他继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抵着桌案停下,目光却一直黏在诸葛渊身上,看得诸葛渊后背发凉。
“你也是假的吗?我为什么又把你修出来了?”
这话没头没尾,诸葛渊揣测着皇帝的意思,许是觉得自己是冒充。虽然他不懂为何皇帝会有这种疑虑,但还是从身上摸出夫子给的信,递给了皇帝。这信是给夫子写给自己业师的,里面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世,盖有灵夕的爪印,做不得假。
皇帝拆开信,一动不动地读着。他读得实在太慢,以至于诸葛渊开始疑心起皇帝陛下的学识。听说有的皇子自小不受重视,不得教养,故而字也识不得几个。眼前的陛下估计就是了。
读毕,皇帝的脸色又变了。先前的脆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迷茫。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知道大梁吗?”
“不知。是大齐周边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吗?”
皇帝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自大齐建国以来,二百一十九年。自陛下登基以来,三年。”
“这二百一十九年以来,大齐有无分裂?”
“虽有外敌环伺,内乱偶起,却无损害祖宗基业之事。”
皇帝陛下蹙着眉,看着诸葛渊,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努力地抱住了诸葛渊。滚烫的泪顷刻间就湿透了诸葛渊的衣襟。诸葛渊的手尴尬得无处安放,最终搭在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皇帝陛下背上,轻轻地拍打着,仿佛安慰走失的孩子。
他想,皇帝陛下似乎没有朋友,不然他扑上来的动作何以如此疯狂地执着。他想,皇帝陛下似乎很久没有哭过了,不然他怎么会连诉苦的话都不说。他想,皇帝陛下很可怜,或许是被深宫的孤独逼疯的人。
他回去之后,府邸门前络绎不绝,马车四角的铃铛声从早响到晚。重臣们纷纷咋舌,此人面见了圣上,却未谋得一官半职,将来未必有好造化,如此巴结实在不必。小芝麻官们却以为新科状元风头正盛,四角栓铃的马车可不是寻常人家敢用的。
昔为白衣客,今奉座上宾。
只有诸葛渊府里的下人知道,那些马车载的都是陛下流水般送来的赏赐。诸葛渊权当封口费笑纳了,连着这座赐下的宅子一起。毕竟皇帝一见人就抱着哭,说出去太丢人。
但封他为宰相的诏书也被藏在箱子里一并送了过来,顶上鬼鬼祟祟盖着一套崭新的蟒服,生怕被发现。若非管家非要一个个清点,诸葛渊可能永远也发觉不了这隆恩。
这便是诸葛渊第二次面见陛下的起因,也是陛下封他为皇后的媒人。[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