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30K冰与火AU

Chapter 1: 康拉德 科兹

Chapter Text


这是一段传奇岁月。
众多伟岸英雄曾为了统御维斯特洛之权奋力拼搏。
帝皇的大军渡海而来,纵横七国,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了列王的抵抗。他的兵锋所向,无以计数的贵族低头屈膝,从此成为了帝国的驯服臣民。
七国统一的璀璨年代拉开了序幕。
帝国未来的统御者与希望尚未长成,帝皇那高贵超凡、诞于龙焰的儿子们,正被珍重地养育在金色天鹰的羽翼下。他们的教师皆从他们未来的封地中拣选,令他们自幼与自己将以权杖辖制的土地建立密不可分的联系。
帝皇诸子中最出众的是荷鲁斯,亦唤荣耀者、光明星辰、帝皇宠儿、如父爱子。他在父亲远赴北境、巡游绝境长城时戴上了黄金桂冠,代替父亲管理君临政务、运转帝国。虽然年纪尚幼,他已是一位超凡的战士,也是手腕卓绝的统御者。
荷鲁斯和他的兄弟们正如冉冉升起的群星,然而在这一片繁华安宁之中,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1. 康拉德·科兹
那声音是无数人的痛苦尖叫。
红堡里到处回荡着屠杀的余响,他目睹一群臃肿、腐败的亵渎之物淹没了长廊,它们脱出腐烂腹腔的内脏与被害者的脏腑一起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污痕。轻若无物、长着艳丽羽翼的妖魔在空中发出尖啸,散播疯癫、痛苦与变异。通体赤红的健壮怪物手持战斧,于铿锵声响中血肉横飞,恐怖而狂热的战吼令人心神战栗。诡异而优雅的巫师脚步如同舞者,华丽的长袍和人皮卷轴沙沙作响,精致的法杖飘落下摄人心魄的迷雾,手中抓着镶有金箔的镜子……
他奔过楼梯和长廊,受害者与怪物的鲜血到处喷溅涌流,把地面浸泡得冰凉而滑腻。“福格瑞姆!”他嘶声喊着兄弟们的名字,“荷鲁斯!圣吉列斯!……”
他狂乱的寻觅与呼喊在厮杀的惨烈声音里如同细沙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回应他的只有虚空中可怖的狂笑。滚到他面前的仆役头颅圆睁着眼睛,他所有的兄弟都不见踪影。
血泊越来越冷,越来越厚,最后如泥沼般让他举步维艰,星星点点的冰冷红色从穹顶上飘落。在这个仿佛在凝固的猩红世界里,一团仿佛由文字交织浮动而成的金色人影一闪而过。科兹本能地察觉到,那就是一切惊变的源头。但还没等他看清,眼前乍然雪白一片。他摔入了生平未见的茫茫白雪中,浸满血污的衣袍铺展开来,如同大地裂开的疮痂。砭骨的寒意中,还不等他起身,一群皮毛凌乱、眼睛充血的恶犬已经迎面扑了过来。
他戴着利爪的手挥向了恶犬的咽喉。
就在此时,更剧烈的眩晕袭来,世界碎裂坠落。康拉德·科兹几乎确信自己会跌进地狱烈火,但深渊的尽头居然是红堡的天花板。他穿过幻象与现实的交界,穿过这层万变、迷幻、令人厌恶的障蔽,在一阵近乎痛楚的心悸中猛然清醒。他发现自己正骑坐在福格瑞姆身上,双手悬在对方的颈子上。而他苍白美貌的兄弟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在惊怖席卷全身之前,那双明亮如水晶的紫色双眼睁开了。“嘘,没事,没事。”福格瑞姆露出了一个戏谑的微笑,轻柔地拍了拍康拉德·科兹的手臂,在地毯上坐起身,向他展示自己其实毫发无损,“你难道以为自己能把我掐死吗?”
科兹在幻象与余悸中颤抖时,福格瑞姆伸手揽住了他,直到疯狂之潮的余波完全褪去。科兹没有从他怀里挣开,只是对这场即兴戏剧翻了个白眼,低声咕哝道:“我真该这么干。”
“你觉得怎样,兄弟?”福格瑞姆仔细地打量着他,漂亮的眉宇间浮出了并不掩饰的忧虑。康拉德·科兹在他身后的大银镜里看到了自己:阴郁、神经质、惨白如死,紧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漆黑的双眼半遮在已经变得油腻的黑色长发之后,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黑色帘幕,神情紧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他按压着灼痛的双眼,烦躁又涌了上来,让他恨不能把这双眼睛挖出来丢在脚下,狠狠地踩、踩、踩……“我现在一天看二十场屠杀,醒着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他扯了扯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冷笑,但眼底全无笑意,手指朝着旁边的仆役随意一划——被指到的人无不悚然变色——“需要我给他们的死法列个清单吗?”
“马格努斯怀疑是灵能的波动影响了你的预言天赋,呃,什么风暴,什么潮汐,他列了一大套比喻来认真解释,好像大家能听得懂似的。他给你做了这个水晶球,说是能帮助安枕。”福格瑞姆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滑溜溜的水晶球,他把它轻轻按到科兹的脸颊上,一阵沁凉确实让几乎要裂开的脑袋好受了不少。
科兹偏过头去,就着福格瑞姆的手抵着水晶球,额头贴在那片舒适的冰凉上。听到他的兄弟继续说道:“莫塔里安坚持世上没有你说的那些接近迷信的东西,他怀疑你误食了他培育的蘑菇,动手给你熬了解毒剂。嗯……那气味连伏尔甘都受不了,万幸黎曼的狼把它撞翻了。为了以防万一,荷鲁斯已经安排佩图拉博去修缮了城墙工事,多恩去排查了皇宫,费鲁斯去检看了军械库,他自己亲自调整了城防。就连贫民聚居的‘跳蚤窝’也被阿尔法瑞斯派人渗透了一遍,可疑分子都被扔进地牢里了,就由你的侍从赛维塔负责审讯。现在君临城里连贼也不敢活动,要么可怜巴巴地混在街角乞讨,要么去码头卖苦力了。”福格瑞姆娓娓讲述着,声音越发轻柔:“所以,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为什么还不肯休息呢?让安格隆用他的天赋帮帮你吧,嗯?”
“我差点就看清了它!”科兹用双手捂住脸,为自己太过模糊的一瞥愤怒得几乎抽搐起来。
“看清什么?”
科兹在绞痛的头脑中翻找着思绪的碎片,发现那一瞥的记忆已经诡异地成了一片空白。“源头。”他最终叹了口气,“屠杀的源头。”
“不会有屠杀,绝不会!我们都在这里,世上有什么力量能让我们丢下我们的兄弟、丢下我们的责任而失踪?”福格瑞姆捻起他的一绺已经有些油腻的黑发,像是审视生死大敌一样审视着它,随即挑了挑眉,“何况,就算真的有大敌来袭,我恐怕你在这之前就已经把自己脏死了,亲爱的。”
康拉德·科兹警惕地望着他,黑色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
科兹的削瘦身影如受惊的蝙蝠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但在这只蝙蝠扑腾着逃走之前,福格瑞姆如灵蛇般一跃而起,大笑着牢牢逮住了他。“去准备热水和玫瑰精油!”紫庭凤凰扬声吩咐道,“我的兄弟要试试马格努斯推荐的精油按摩浴!”
“真是舒适的享受,是不是?”
洗浴后的福格瑞姆显得容光焕发,他虽然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但美貌已经堪称惊心动魄,仿佛一个对人类的心灵而言过于奢侈华美的幻梦。他的长发亮如熔银,他的眼眸灿美醉人。
“全身涂满油再翻来覆去地揉搓,哈,我怀疑马格努斯从厨房里学会了这种享受,只差往嘴里再塞一个苹果。”科兹在枕上转了转头,干巴巴地说,“至少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如果他每次都这么洗澡,我就不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红了。”
福格瑞姆咯咯地笑了起来,在他拉着科兹去尝试精油浴时,仆人们已经收拾了科兹被揉的皱皱巴巴、被汗水浸得一塌糊涂的床,换了洁净的亚麻床单,羽绒被褥抖得柔软蓬松。马格努斯的水晶球被安置在枕边。康拉德·科兹能感受到它令人舒适的沁凉。
“睡吧,我的兄弟。我再陪你一会儿,顺便做做我的手工活儿——就快好了。”他从旁边的托盘上拿起一条黑天鹅绒上衣,展开给科兹看了看。上面用银线极其精细地绣着蛇发女妖的首级,鳞甲纹样被处理得栩栩如生,面庞美丽、威严而可怖。一望即知不用猜,这一定是做给他们的兄弟,“美杜莎的戈尔贡”费鲁斯·马努斯的。“如果你再做噩梦,我会叫醒你的。”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针线时就像拿起了剑,所有戏谑、调侃、慵懒全都离他而去。紫庭凤凰全心追求着“完美”,无论在哪一领域都一样。
科兹的眼睛定定地睁了一会儿,最终在福格瑞姆的凝望中妥协地闭上了。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清醒与睡意间浮沉时,他听到了压低声音的问询——仿佛来自荷鲁斯和圣吉列斯。轻轻的祈祷——必然来自洛嘉,没念两句就被科拉克斯忍无可忍地低声喝住。关于他症状的讨论——莫塔里安和马格努斯,他们一直争辩到伏尔甘从中劝止。有人的靴子碰到了福格瑞姆坐着的扶手椅,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只会是费鲁斯·马努斯。黎曼·鲁斯几乎从不离身的两只北境冰原狼似乎被留在了门外,它们的喘气声颇为遥远。罗格·多恩和佩图拉博也在,其中一个认为最好调整一下房间过于阴暗压抑的陈设,另一个坚决反对,并讽刺对方对艺术流派一无所知……
然后,说话的是安格隆。
“我来给他守夜。”他说,“他盯着幻象看了太长时间,隔着半个皇宫,我都能感觉到那种痛苦,就像把一具腐尸翻来覆去咀嚼了千万遍……康拉德的预言天赋一点也没法控制吗?我怕他迟早会被这种天赋逼疯。”
“恐怕这种天赋只会越来越强。”马格努斯低声说道。
“我相信康拉德不会被压垮。”圣吉列斯的声音如此温柔,其中蕴含的坚定意志却足以把最坚硬的岩石砸得粉碎,“父亲说过,单一的命运之于神秘莫测的未来就像单一的书本之于整座图书馆,最终翻开的是何种内容,都只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虽然我们的兄弟目前坚持只看最坏的一本,并因此几乎绝望,但我们得让他看到,预言绝不是不可改变的——就从杜绝他幻象中的灾难开始。”

Chapter 2: 荷鲁斯 卢佩卡尔

Chapter Text

在父亲摘下黄金桂叶冠戴到自己头上之前,荷鲁斯从未发现庄严的王座厅在俯瞰的视角下如此像一个灌满毒蛇的深坑,从未如此深刻地领悟到父亲承担的政务有多么繁重,而这一切朝他扑面袭来时又是何等可怖。大量请愿与问候日日送达,各部大臣轮流要求进行相关会议,巨量的官方文件由御前议会呈递到他面前,催命般恳求着及时批复。掌印者马卡多陪着帝皇远赴北境,但他临走前不巧在主持一项税法修订,这未成的任务当然也交给了荷鲁斯——和他暂代国王之手的兄弟罗伯特·基里曼。浩浩荡荡的征税官们早已厉兵秣马,等着奔赴帝国全境大显身手。各地的领主也已磨亮獠牙,严阵以待,明里暗里地全力抗议着加税。两股意志如同汹涌狂怒的海潮,携着毁灭之巨力两边扑来,以决死之势狠撞在礁石上。
不幸荷鲁斯本人就是那块礁石。
他身披珍珠白与金色的华服,头戴冰凉沉重的黄金桂叶冠,高高坐在父亲宽大的座位上,这张椅子由敌人投降后奉上的军械熔铸而成,无数刀剑森然的利刃组成了椅背上天鹰傲然展开的双翼,由于浇镀熔金而格外光辉,又被血红宝石所点缀。但只有坐在上面,你才会发现它满是狰狞尖刺利角和诡异扭曲金属,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划伤。椅背上密布利齿般的尖刺,根本没法倚靠。椅面的金属更是每时每刻都仿佛在变得更加坚硬、硌得人更加难受。
荷鲁斯想起了父亲曾在私下里向马卡多这样评价王座:“天杀的不舒服的椅子。”事实上,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确实都是帝国真理。
罗伯特·基里曼在自己右手边的首位坐着,少年尚未长成的身躯裹在金线刺绣的蓝色锦缎礼服中,胸前别着沉重的银手胸针。作为帝皇诸子中最善于理政的一位,罗伯特·基里曼治国的手腕来自高庭的贵族,马库拉格伯爵康纳·基里曼。那位可敬的贵族对他倾尽心血,因为无嗣,甚至在遗嘱中把领地都献给了他。罗伯特在自己名字中加了他的姓氏,以示永远的感念。康纳教会了未来的高庭公爵如何经营政务、打理国事,但猝然到来的重压仍旧弄得基里曼也心神俱疲。他微闭着眼睛,抓住议事没开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养神,脸色几乎比科兹好看不到哪里去。
荷鲁斯怀疑他的兄弟可能埋在那堆法典中熬了又一个通宵——基里曼身上这套看似整端庄严的衣服,从前天早上起就没离开过他。
御前议会已经就位,今天的又一轮交锋即将开始。征税官代表团的领袖走入王座厅,荷鲁斯记得她的名字是艾恩尼德·拉斯伯恩,这位女士体态高挑纤瘦,有着突出的颧骨和一头红发,举手投足间尽显严苛。她在王座前跪下,完成了必要的礼仪。
荷鲁斯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隐隐作痛着跳动了起来,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请起来,女士。”
基里曼在她行礼时睁开了眼睛,双眸冷静如湛蓝远星。
“御前议会已经达成一致,所有领主都应着手从所辖土地上收取更高的税款,以此减轻帝国日渐沉重的财政负担。”她用略显尖锐的声音向荷鲁斯解释,比起解释更像在下通牒,“如今我们面对着蛮人越发频繁的骚扰,军费开支年年增加。帝国庞大的行政体系也需要足够的资金维持运转。”
“帝国建立的时日还不算长,女士。”荷鲁斯说道,“官吏的权威和地位尚且需要巩固,许多受到战火创伤的区域还在恢复,各地被毁坏过的仓储也未充实。它们目前难以承担征收税费的打击。”
“这是帝皇的意志。”
“这果真是帝皇的意志吗?”
“众所爱戴的掌印者马卡多向我和所有的同僚强调过这一点,我们必须征收税款,也必须建立完善的机制,确保相应税款得到常规且自动的采集。”
“‘众所爱戴的’。”看台的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却清晰地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可是,苛捐杂税永远也无法赢得人民的爱戴。荷鲁斯说得对,时机并不成熟。”
所有人一齐抬头往看台上望去,如同薄冰在水面上成形,科沃斯·科拉克斯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浮出。他的面庞苍白如雪,双眸则漆黑如夜,长发浓墨般倾泻流淌,渡鸦羽翼似的斗篷服帖地垂落下来。在他身边赫然站着圣吉列斯——之前不曾见过他的几名征税官忍不住惊呼出声,双膝不自禁要往下跪落——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迹,帝皇诸子中最为光辉美貌的存在。仅仅是简单的洁白丝衣便已耀目如夏日骄阳,那胜过一切冠冕的金发便是太阳的辉光。一双羽翼静美地敛着,上面缀饰着精巧的银链与珍珠串。
没人知道鸦王是什么时候带着如此夺目的天使走进王座厅,站到看台上的,也没人知道他们在那里待了多久。
“欢迎旁听,兄弟。”荷鲁斯朝他们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带了些讶异。
“这是我们的职责,科拉克斯殿下。”艾恩尼德·拉斯伯恩坚持道,“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
“征税官的工作只有在国王之手批准后才能进行,而我现在暂代国王之手。”基里曼在这时开口,甚至没翻放在手边的备忘录,声音平淡地指出,“很遗憾地告诉你,女士,议会提交的税法草案漏洞尚多。一共有四段二十七小节模棱不清,分别在农税部分第一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二十九条,工税部分第七十五条和商税部分第九十八条。另外,我对作为立法依据所提供的数据提出质疑,白港今年的报税与它的货物吞吐量严重不符,不合常理。在这些差错理清之前,我不能让这份草案通过。”
如同往毒蛇坑里扔了一头活牛,新一轮争执随即席卷了王座厅。基里曼宛如一面蓝色坚盾,立在王座前也立在即将被狠篦一遍的帝国万民之前,抵着征税官代表团和御前议会一轮又一轮的冲击。荷鲁斯在后面撑着这面盾牌共进共退,时而借力打力,时而旁敲侧击,时而断然喝止,时而模糊带过,帮助基里曼在论辩中取得胜利。科拉克斯不时协助他发起突袭,冷不丁质问以底层民生,把一个又一个高官贵爵噎得吞声不语。圣吉列斯鲜少处理政事,但没人比他更体恤民众、更能打动人心。当这洁白无瑕的天使用清澈悦耳、潺潺流水般的声音为帝国贫苦子民陈情时,征税官代表团的不少成员羞愧得双颊通红,局促不安,仿佛自己犯下了渎神弃德的罪孽。
最终,荷鲁斯提高声音,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布:“以维斯特洛之主、帝国统治者暨全境守护者帝皇之名,我,荷鲁斯·卢珀卡尔,身为其首生之子,宣布新税法不予通过。一应草案全部驳回,一月后再议。”语毕,他举起手:“今天的议事到此为止。”
直到征税官代表团和议会成员全部退出王座厅,荷鲁斯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禁不住苦笑起来。羽翼扑起的清风搅起了王座厅内滞涩的空气,圣吉列斯直接从看台上飞落到了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我的兄弟?”他伸手扶住天使的手臂,让圣吉列斯能更稳当地站住脚,随后展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这些事烦我就足够了。”
“我相信你的能力,荷鲁斯。”圣吉列斯回以微笑,双翼优雅地弯折,给了他一个天鹅般的拥抱,“我只是为你而来。”
荷鲁斯埋入洁白的羽绒中,那无比舒适的触感,那柔亮的翎羽,仿佛能把沉沉的疲惫从肩上一下子扫落似的,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在这毒蛇坑里见到你,就已经让我很高兴了。”
“这会是父亲的意志吗?”
“绝不会。父亲不会认同这种行为,我觉得是议会趁他不在,自作主张,借着之前的税法改革胡乱发挥。”荷鲁斯解释道,“农民发现换了主子,无非是耸耸肩漠然接受。但他们若是听说要再多交五分之一的收入,就会向执行吏举起干草叉来。帝国绝不能死在自己的征税官手里。”
圣吉列斯点了点头,聪慧、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温柔的赞许。无论是谁,被这样的眼眸望着,心头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暖意,荷鲁斯也不例外。
“高天日光过于明亮,似锦繁花将我淹没。我隔水与彼岸之人相望,终究踟蹰而无言。”科拉克斯幽幽地说道。
“科拉克斯?”圣吉列斯困惑地偏过头,“你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即兴戏剧创作。”科拉克斯说道,随后正了正色,迎向荷鲁斯探询的目光,“圣吉列斯想来王座厅看看你,正好我也有事要说——或许你该留意一下洛嘉,他这几天很不对劲。要了过量的纸笔和盛夏群岛产的最上等香料,神情时而激动时而恍惚,连走路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我让洛嘉去协助基里曼检查税法,这可能只是他的办公用品,用香料来提神。”
“我没看到洛嘉。”基里曼说道。他按揉着眉心,一副身心俱疲、过度操劳的模样,“我不知道这回事。”
荷鲁斯的眉头皱了起来。

=======================

荷鲁斯走上层层环绕的螺旋梯,圣吉列斯和基里曼跟在他身后。而科拉克斯已经无声无息融进了阴影中,谁也无法捕捉他的身形。这是科拉克斯的天赋,他即是阴影本身,与康拉德·科兹同为夜之主宰。
在他转进长廊时,科拉克斯不紧不慢地再次出现,拖着一名隶属于洛嘉的“怀言者”卫队的士兵,苍白削瘦的手指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差点把这可怜的怀言者弄得断了气。荷鲁斯往下一挥手,示意科拉克斯把人放开。不幸的俘虏随即瘫倒在荷鲁斯脚下喘成一团,许久才说得出话来。
“他一见到我,转身就跑。”科拉克斯简短地解释道。
“……吾主洛嘉吩咐……通报……”怀言者断断续续,语不成句,但已经足够让荷鲁斯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与科拉克斯对望一眼,于心照不宣中看到了相同的疑虑。
看来,洛嘉现在就在房间里。荷鲁斯想道。
科拉克斯随即劈手打在怀言者的脖颈上,后者一声来不及哼就昏了过去。他穿过长廊,试着推了推洛嘉的房门。荷鲁斯听到了厚实的橡木门闩在里面发出的细小声响。
“谁?”洛嘉的声音从中传出,不知为何,荷鲁斯总觉得他的嗓音不太对劲,几分颤抖、几分喘息不定。
“是我,兄弟。”荷鲁斯提高了声音说道。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期间无声地制止了科拉克斯破门而入的打算。终于,洛嘉打开了门,穿着一件红色丝袍,双脚在匆忙间赤裸着踩在密尔地毯上。荷鲁斯看到他的教师科尔法伦学士也在房间里,站得笔直,同样显得颇为局促。
他这位被称为“金色之人”的兄弟有着最肖似帝皇的面容,那紫罗兰色的凝望、如阳光如神使的笑容、优美典雅的言语,都有着漩涡般吸引人的魔力。但他的眼眸深处透出软弱,他的行事容易陷入偏执的狂热,他的灵魂中仿佛缺失了什么,让他必须依靠着他人做支柱才能前行,就像一个怎么也不敢放开别人的手的孩子。荷鲁斯欣赏洛嘉经营理政的才华——那几乎不亚于基里曼——欣赏他轻易便能煽动、聚拢人心的天赋,但洛嘉性格上的缺陷属实让人伤透脑筋。
荷鲁斯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是科尔法伦学士——这性情品格都一塌糊涂,如同一头奸猾老驴般令人生厌的老东西——带坏了洛嘉。但洛嘉极为维护自己的老师,作为兄长的荷鲁斯面对洛嘉恳切的、全心的求情,也不好就这么把服侍弟弟已久的人赶出皇宫去,只能尊重他自己的选择。
“荷鲁斯……啊,基里曼?”洛嘉的目光打了个转,神情由惊讶到愕然,随即像是猛醒过来,歉疚地低下了头,“我很抱歉,基里曼,你可以把剩下的公务都交给我,我一定会……”
“洛嘉。”圣吉列斯雪白的羽翼在这时缓缓伸开,完全挡住了房门。他秀致的眉宇间神色肃然,一字一顿地、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你身上有血腥味?”
一石激起千层浪。
洛嘉的脸色完全变了,他下意识想要逃避,但荷鲁斯就站在那里,用戴着被称为“荷鲁斯之爪”利器的左手撑住了门。科拉克斯一把抓住洛嘉的手腕,把他硬拽了出来。洛嘉使劲挣扎,但他和科拉克斯的力量实在差得太远,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了墙上。圣吉列斯小心地掀开他的长袍,顿时失声惊呼,连一向以理智冷静著称的基里曼也怔住了——只见洛嘉背上全是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鞭痕,还在缓缓地往外渗血。
所有人一并望向了科尔法伦。
“你怎么敢?!”
盛怒之中,荷鲁斯眼前一片血红。他劈手给了科尔法伦一记耳光。瓦雷利亚钢打制的利爪仿佛存在于世界的数条白色裂隙,轻而易举地撕脱头皮、剥离面颊,深至骨骼,血滴在半空中喷溅。科尔法伦哀嚎着倒在地上翻滚,半侧头颅已经是血淋淋的一片。他再举起手时,洛嘉像发了疯一样挣脱了科拉克斯的控制,扑过来死死抱住了他。
“不、不、不!”一层泪水涌上洛嘉的双眼,模糊了那高贵纯净的紫色,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别伤害他!求你了,荷鲁斯,别伤害他!我的导师是无罪之人,这伤口……是我自己制造的!”

Chapter 3: 洛嘉 奥瑞利安

Chapter Text

三.洛嘉·奥瑞利安
洛嘉抱着自己的肩膀,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能无限缩小,最终在这把过于宽大的扶手椅里、在兄弟们的目光里消失。他双颊灼烫,绝望地听着佩图拉博和多恩——他最具建筑营造天赋的两个兄弟——发号施令,命令卫士把他房间里的所有挂毯、所有帘幕、所有锦缎壁衣一并撕下来,露出了四壁惨淡的灰泥。
“这里,”多恩敲了敲面前暴露出来的机关,简短地吩咐道,“砸开这堵墙。”
“密室和暗道是红堡的艺术。”佩图拉博说道,带着锋利的讥讽,“我真希望我的兄弟肯动一动他的脑筋,而不是就这么不假思索地砸上去,和一把锤子有什么区别?我看我该给《锤具图鉴》加一页说明——方形锤头为金工锤,八角形锤头为石工锤,石头脑袋且漆成黄色的是罗格·多恩——你觉得怎样?”
他说话时手上不停,没人看得清他的动作,三拨两弄间,机关喀啦作响,一大块墙壁已经像旋门一样向里转去,露出了其中的密室。无论什么机关、什么器械,佩图拉博总是扫一眼就能上手。仿佛在他诞生之前,一切机械的知识就已经构建于他脑中,只等他有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一样。
多恩摇了摇头,声音耿直而平静:“我看不出这样的‘艺术’有什么好处。”
佩图拉博回以一声冷笑。
“洛嘉,我的兄弟,我很抱歉。”荷鲁斯伸手按在洛嘉肩上,他的声音仍旧带着素日里安抚人心的魅力,但强自压抑愤怒已经让他的语调变了形,“但我们必须弄明白科尔法伦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得说些什么……他必须解释,必须为了自己和老师最后争取兄弟们的理解,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洛嘉挺直了身子,抚平长袍上的皱褶,试图拾回一些镇定与尊严,但他失败了。洛嘉颤抖的手掌压着鲜红的丝绸,靠在椅子上,眼泪在脸上流淌。他的牙齿在颤抖中相碰,说不出话来。
“黎曼·鲁斯,回来!”马格努斯突然叫了起来,“洛嘉自己会把东西拿出来的!”
洛嘉猛地抬起头——已经太晚了——或许是因为好奇心,或许单纯是等得不耐烦了,他闻讯而来的兄弟黎曼·鲁斯已经一头扎进了密室,接着就是一阵书本、卷轴坠地的声音,纸张撒落哗啦作响。洛嘉只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捏紧了自己的心脏,血往全身冲去,浑身都冷了。
黎曼·鲁斯那两只巨大的冰原狼比他出来得更早,一只叼着一柄七尾皮鞭,一只叼着一本厚书,狼牙深深陷入洛嘉曾珍重装订的鞣制皮革封面中,口水染污了烫金的书名。但是,最令洛嘉魂飞魄散、最令洛嘉撕心裂肺的,是黎曼·鲁斯手上端着的巨大的城市模型。它在烛火中流光溢彩,白银浇铸的地基,黄金点缀、大理石雕琢的精巧建筑,翡翠与水晶交相辉映的花园……处处都至臻至工,堪称完美。刻着虔诚祷文的纪念碑错落其中,在前面跪拜的小人儿用白玛瑙、黑曜石、琥珀、朱砂石等不同宝石雕刻而成,代表了不同肤色的不同人种。无数个晚上,洛嘉的灵魂曾在这座完美之城中徜徉。他想象神圣的颂歌在美丽的建筑之间回荡,而自己在人群之上祈祷。
洛嘉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呻吟,也许是注意到了他正陷于灭顶的痛苦中,圣吉列斯走过去从黎曼·鲁斯手中把模型接了过来,小心地、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
“你们得看看这样东西,兄弟们。”黎曼·鲁斯吹了声口哨,“做得漂亮极了,最中间的巨怪甚至有点像老爹……等等,洛嘉,这不会就是咱们的老爹吧?”
他从“完美之城”最大的广场上捏起神像打量着——只有这一样,洛嘉未假手于他人,而是自己用黏土用心塑出。他并不像费鲁斯、伏尔甘或佩图拉博那样有锻造冶炼的本领,也不像圣吉列斯、福格瑞姆般心灵手巧,富有艺术天赋,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的成品也不算合意。但这是他的虔诚,他的努力,此刻就这样被黎曼·鲁斯掐在手里。
怒火与羞耻充斥了洛嘉的思绪,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另一边,马格努斯使劲拽了半天,才把书从狼嘴里扯了出来。“你怎么能让狼叼着书!”他以学者特有的痛心疾首大声谴责,使劲擦抹着封面,检查书页遭到的破坏,却被扉页上的字迹吸引了目光。“除却真理,我别无他求……”他轻声念道,又翻了一页看了看目录,“关于帝皇神性之百种论证?帝皇圣言录?帝皇颂歌与赞美诗?”
他这位渊博无比、尽览群书的兄弟仿佛不认字了一样,马格努斯从书页上抬起头,满眼不可思议。康拉德·科兹把书从马格努斯手里抽走,瞥了一眼,重新塞回了狼嘴里。
“愚不可及。”佩图拉博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毫不留情地评论道。
“父亲如果看到……”性情最温厚的伏尔甘只说出了这几个字,仿佛被哽得有口难言,忍不住地摇着头。
“洛嘉,”圣吉列斯走近了洛嘉,羽翼安抚般轻轻笼罩着他,隔开了兄弟们的目光,但那柔和清澈的声音里也带上了责备,“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父亲最厌恶迷信与毫无意义的神明崇拜,甚至把旧日的大圣堂都改成了市民活动之所,安排宣讲者为他们教授识字、算数和手工?对父亲而言,一千首赞美诗也不如一页谋生的实学。如今他的儿子竟在宫殿中重拾这愚昧之事,你该让我们的父亲如何自处呢?难道要让人们嘲笑我们的父亲枉自教化万民,却甚至教不好自己的子嗣吗?”
洛嘉咬紧了牙关,呼吸又快又浅。他盯着圣吉列斯洁白优美、无与伦比的双翼,那分明、分明就是神迹的明证。为什么他的兄弟们还能视而不见?
为什么这世界如此荒唐?
“可是,我们的父亲就是神!”他高声反驳道,“我绝不说谎,父亲就是神!他像秋风扫除落叶那样横扫七大王国,把和平与统一带给整个维斯特洛,这难道是凡人之举?他从龙焰中铸造了我们,二十个儿子于同一时刻降生,这难道是凡人可为?他相貌万千,能令每个人看到心中的至美至敬之形,这难道不是神迹展现?他威仪无比,无人不在他的意志下屈膝,这难道不是神之伟力?他的光辉何等灿烈,他的神性又是何等昭彰!他甚至创造了一位真正的天使来侍奉他——看看我们的兄弟圣吉列斯,证据就活生生站在你们面前!若非神之赐福,谁能像他一样超脱凡世,接近太阳与青空?!”他抓住圣吉列斯的翅膀,坚定地、骄傲地在兄弟们面前展开。而圣吉列斯如同被火烫了一样挣扎起来,使劲把他挥开。
“你一直把我看作一个存在于迷信中的怪物。”圣吉列斯喃喃地说,羽翼簌簌发颤,像是被狠扎了一刀般哀伤。
“别当真,别当真,亲爱的。洛嘉有点……太激动了。”福格瑞姆握住圣吉列斯的手,柔声安慰道,“你当然和我们一样。马格努斯收藏的医书里不是有鱼一样面孔的人、多肢的人、长着尾巴的人吗?他们略有些不同,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是人,理应有滋有味地活着。你才不是什么迷信中的怪物呢,你是帝皇的儿子,我们的兄弟——如是而已。”
黎曼·鲁斯一直在好奇地观察着完美之城,他像是刚刚狩猎回来,穿着一身骑马的皮衣,淡金色头发绑着利落的辫子,此刻已经乱蓬蓬了,绑头发的细皮绳直往下滑。他一边不耐烦地紧着皮绳,一边开口说道:“你这一大套都要把我说糊涂了,好吧,我倒是不反对你把老爹当神,反正神不神的也还是咱们的爹,日子还是得照样过。问题是老爹他自己不喜欢这样。那么,你搞这么一套,到底想要他摆出什么脸来?是你要取悦神,还是你希望神取悦你?”
“我只是希望真理为所有人所知,走上敬拜真神的正道。只有这样,我们的灵魂才能得以拯救……”
洛嘉试图解释,但刚开了个头,就被荷鲁斯沉声打断了:“关于神学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洛嘉,你先给我解释这是做什么用的。”他把那条七尾皮鞭掷到洛嘉脚前,面容显得遥远而冷漠,就像月亮从不转过来的暗面。
“一种修行或者仪式的用具。”洛嘉回答道,他感觉自己喉咙发干,“灵魂的罪孽通过肉体得以净化,能让我认识到错误,也让我能更谦卑、更清醒……我鞭打自己的时候,是我自觉和神明最接近的时候。”
荷鲁斯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坚韧的橡木在利爪下碎落。盛怒令洛嘉平日里亲切风趣的兄长变成了令人颤栗的模样,仿佛直视他的面目便足以把人的眼眸和心智烧焚起来,留下永世的畏惧烙印。圣吉列斯垂下眼帘,轻声说道:“科尔法伦应被斩首。”
“斩首?”福格瑞姆叫道,“在他把可怜的洛嘉弄成这样以后?不,别开玩笑了,我温柔的宝贝,得找个尖桩把他钉上去,一直刺透到那张胡言乱语的嘴里!”
“应该把他吊死在城门上。”科拉克斯在阴影中开口,“以儆邪徒。”
“为什么不把他剥了皮,抽掉骨头,四肢打个结,里外翻个面之后再吊上去呢?”康拉德·科兹建议道,“我会让整个君临听见他的惨叫。”
“不,你们不能……”洛嘉惊怖地环顾房间,发现每个人眼里都是再明白不过的杀意,他站立不住,徒劳地伏在荷鲁斯膝上,颤抖的手试着去握住哥哥的手祈求宽恕,“求你了,荷鲁斯,我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也可以继续解释,只要你愿意听……他是我的老师,他从我小时候就在照顾我!”
荷鲁斯握住洛嘉的手,把他扶了起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当洛嘉屏住呼吸,期冀而哀求地望着他时,他的话打碎了洛嘉所有的希望。
“他在我眼皮底下虐待我的兄弟、我父亲的儿子,而这恶行居然延续了这么多年——我要看着这头畜生烧成一堆灰。”荷鲁斯说道,“黎曼,你看到莱昂了吗?最近我没在红堡里见到他。”
“老爹临走前终于答应把凯岩城全权交给他了,现在西境那群贵族都来拜见封君,他应该还在开什么秘密大会呢。”黎曼·鲁斯耸了耸肩,“你到君临城外那片森林里找找吧,他在那里好像有处叫卡利班行宫的宅子。”
“我要借用他手下的几个审讯官。和康拉德的人一起。”
洛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当他再苏醒过来时,房间里已经重归寂静。壁衣、挂毯等陈设皆已恢复原状,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地狱般的噩梦。但本应珍重收藏在内室的“完美之城”分明就摆在桌上,它美丽的金银光彩刺痛了洛嘉的眼睛。
“洛嘉……”
只有基里曼还留在房间里,他像是有话要说,但腾然而起的狂怒已经吞噬了洛嘉的理智。他狠狠瞪向基里曼,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哽咽:“你满意了?!”
“什么?”
“我只是一时忘了帮你看那该死的税法,你就把荷鲁斯带到我的住处兴师问罪!现在我的老师成了死囚,我的兄弟把我当做笑柄!我的痛苦让你满意了吗?别再装模作样了,想笑为什么不干脆笑出来?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兄弟,你的想象力一向过于活跃了。”基里曼说,“无谓的沉迷已经让你耽误了太多工作,不止是税法。而且,最大的问题是……”
洛嘉再也不想看见这毫无灵魂可言、乏味得像个怪物的蓝色梦魇了,他使劲把基里曼一推,只想让基里曼离自己远点。这力道如果推在别的兄弟身上,大概最多晃一晃。但基里曼却以近乎夸张的姿势踉跄着往后倒去,仰面摔落。他下意识挥动的——或者说,有意挥动的手臂——洛嘉惊恐地尖叫起来,眼睁睁看着基里曼朝着完美之城摔了下去。
——他绝对是故意的!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成了一个永恒,后来,最让洛嘉绝望,最让洛嘉撕心裂肺的,就是完美之城碎落的模样。挥动的手臂,倾斜的桌面,金银变形,大理石断开,破碎的宝石四处飞溅。几千个日夜的星零积攒,几千个日夜的幻梦,无数张设计图和对未来的憧憬,就在那一瞬间如泡影般破灭。
他曾想让这座城真正屹立在大地之上。
仿佛泉水涌出石缝,洛嘉的神志短暂地离开了身体。他恍恍惚惚的思绪在虚空中漂浮,寻找是谁发出了如此凄厉、如此哀绝的尖叫。半晌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悲哀而可笑的存在就是自己。

Chapter 4: 马格努斯

Chapter Text

四.马格努斯
马格努斯放下手中的笔刀,无声地叹了口气。珍贵的羊皮纸铺在他面前,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柔韧、厚实而平滑,最适合描刻法阵的图纹。笔刀在上面划出可供灵能流动的线条,那复杂至极的图案,稍有不慎就容易功亏一篑。他已经在羊皮纸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最终的成品毫无差错,角度和尺寸都严密入微。但只有马格努斯自己心里清楚,这并非全神贯注的杰作,而是肢体记忆的惯性产物。
他无法集中精力,不知为何,洛嘉写下的那行字迹在他眼前来回晃动,令他五味杂陈、心神不宁:
除却真理,我别无他求。
显而易见,对“真理”的追寻反而让他盲目的兄弟误入歧途,但那从心底流溢出的真挚与热忱却在马格努斯灵魂深处激起了强烈的回响。
与众多兄弟不同,马格努斯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诞生与成长。记得自己的思绪如何构建、肢体又如何完善。包裹他的柔软物质有着卵形的边界,布满了暖橘色的厚重绒毛,像雏鸟堆积的羽毛,也像团团的星云。他在如梦如幻的漂游中构想着自己的存在,而世界的奥秘已经向他敞开。父亲发现了他的不同,与他建立了沟通,带着他的灵魂遨游于青空。父亲给他看多恩领飘荡着烈日图案的旗帜、淡红色大理石地板的宫室和氤氲着血橙芬芳的流水花园。为他准备的宫殿那样美丽,马格努斯将其命名为普洛斯佩罗宫。无边无际的红棕色沙石地上,民风恰如火焰般热烈。多恩亲王马格努斯,这是帝皇的许诺,也是他未来的责任。
帝皇让他感受在广袤大地上循环流转的神秘的能量,向他讲述曾有多少愚人妄图染指超越自己理解范畴的力量,最后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他人。
“不要因为一己私欲而在以太中翱翔得太高太久,”帝皇如是告诫,“否则太阳会烧毁你的翅膀。”
太阳会烧毁你的翅膀——那个古老的寓言故事,被困于岛上的绝世工匠用蜂蜡和鸟羽制成翅膀,带着儿子试图飞越茫茫海洋。而儿子在父亲再三的告诫下仍旧忍不住飞向高空、飞向太阳,直到那无形的烈焰烧化蜂蜡,少年就此葬身大海。
尚未降生的马格努斯认真聆听,但他心底对此并不认可。我岂是软弱的凡人?我的翅膀岂是蜂蜡所制?他暗暗地想,我是金色天鹰的子嗣,借助真龙的躯体孕育,终将沐于龙焰而临世。我生来就是光辉灿烂的存在,理当振翅飞向众生不可企及的至高领域。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愉悦又自由地投身于无尽的探索。帝皇曾带着他和洛嘉巡游学城,让他们自己来挑选教师。马格努斯记得年幼的自己如何被盛装打扮,穿着金色羽毛长披风,其下是装饰有烈日图案的苍白长袍,黄金与翡翠的坠饰在腰间铺排。学者们纷纷与自己交谈,像仰瞻神灵般惊异。而他最终把手伸向自己选定的导师——阿蒙。这位渊博可敬的学者牵住了他的手,望着他的目光珍重而欣喜。
当他拉着阿蒙去见父亲时,在长廊上碰到了带着科尔法伦学士的洛嘉。“我相信他是怀有真言者。”年幼的洛嘉露出了天真的、纯净的微笑,“我要跟随他学习。”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曾是马格努斯最美好的回忆之一,现在却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影。牵着年幼洛嘉的科尔法伦,半侧头颅血肉模糊的科尔法伦,卫士架着他往外走去,苍老嶙峋的躯体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如果误入歧途的是自己,被如此对待的是阿蒙……这念头只是稍微一动,就让马格努斯出了一身冷汗。
马格努斯使劲摇了摇头,把这血色的阴影从脑海中赶走,目光再次投向面前的羊皮纸。他审视了一会儿,手指轻轻一推,灵能随即卷着这张羊皮纸轻盈飞起,有生命般在已经几乎钉满了羊皮纸的墙壁前晃动。就像在隔空拼一幅复杂而巨大的拼图,马格努斯出神地打量着所剩不多的空白之处,在头脑中瞬息转了无数计算与推论后,最终选定了一个位置把这块羊皮纸填了上去。
上千张形状各异的“碎片”,展示在墙上的岔路、通道和入口数以百万计,交织成了一张无法言喻的巨网。浮在这些网道纹路之上的,是一个连马格努斯都为之心神震颤的奥秘法阵。如此深邃,如此强大,哪怕还剩几块碎片未拼合,哪怕马格努斯从未往里面注入过灵能,只是凝望阵纹便时常令他目眩头晕,就像在凝望一个雷云与巨浪之间成形的瀚海漩涡。
马格努斯伸出手,隔空描摹着法阵恐怖而美丽的纹路——它的确是美丽的,他该如何比喻?哪怕世上所有的水一瞬间变成烈火,汇聚的火流汹涌着奔向燃烧的火海,其中蕴含的力与美只怕也难以与之比拟。不知为何,就像人们在星空中寻找到水瓶、人马的形状,马格努斯总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们也以奇异的方式镌刻在这星空一样复杂的法阵中。就比如他正注视着的区域:眼睛,纯金的羽翼,转动如强力机器核心的一千只巨轮,以万种复杂方式交织万次的螺旋……当初他描刻这一块碎片时,猛然在幻视中看到了福格瑞姆优雅风流的模样。
这神秘莫测的法阵是马格努斯目前探究魔法所触及的最高领域,但它的来源同样是禁忌的。帝皇任由马格努斯探索他的藏书塔楼,给了马格努斯充分的自由。“藏书塔楼是你的天地,吾儿。”帝皇如是说道,“只有大观星室之侧的那扇小门,你不得踏入。”
如果帝皇愿意告诉他里面有什么东西,那帝皇一开始就不会禁止他进入了。马格努斯心知肚明,因此并未对父亲的吩咐做任何追问。但从那天起,在马格努斯心中,整座宏大的藏书塔楼都在那扇小门之前黯然失色。
到底有什么“未知”是我不能探寻的?
知识就是美德。无知才是一切危险与愚昧的源泉,才是最大的罪恶。
他把帝皇设置在门上的灵能禁制暗暗记在心中,尝试了千万种解法,仍旧一筹莫展。直到在某天熟睡时,羽毛蓝黄如火色的飞鸟在他的梦中翻飞排列出神秘的图案。惊鸿一瞥之间,始终困扰他的最后一处难点迎刃而解。
密室里到底有什么?马格努斯至今仍旧说不上来。他的灵魂确确实实进去过一次,回来后的记忆却成了破碎模糊的一团,仿佛淹没在发亮的冷雾中。但他记得自己打开了一只小柜,卷轴无边无际似的展开,露出了这奥秘万般的法阵。卷轴的标签上写着一个暗淡褪色的人名——应该是一位女士的名字——尔达。
他记得,在那只小柜上,放着一顶蒙尘的精金冠冕。神秘的古咒文与花纹完美融合。大片的淡金色贝母和珍珠镶嵌成羽簇形状,像是一双弯起的翅膀。柔美,精巧,与帝国的金色天鹰如此相配。
那是一顶皇后的冠冕。
……
和洛嘉一样,我也违背了父亲的意志。前所未有的惶恐涌上马格努斯心头,让他禁不住有些坐立不安。他默默地想道,我踏进父亲紧锁的领域,我带出了禁忌的知识——它和“完美之城”有什么区别?比完美之城还要可怕不知道多少倍。
马格努斯咬紧了嘴唇,他仿佛看见父亲紧皱眉头,眼中尽是失望与怒火。看见兄弟们朝他投来惊异的目光,比看洛嘉时更痛心疾首。看见黎曼·鲁斯在父亲吩咐之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和他的狼一起把自己万般珍重的藏书全部撕个稀烂。看见服侍自己的人都被贬谪,阿蒙那可亲的身影踽踽独行,最终在红堡的地牢中隐没……
不,不,绝不!
马格努斯猛地站起身来,他已经错了太久,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没人知道他在研究这东西,只需要把它们取下来,扔进壁炉,所有罪过就会一并化为灰烬,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他刚绕过桌子,又顿住了脚步——那堪称伟大的法阵,那浩瀚恢弘的网道,那些带着宿命般意味的图样,越是端详,在他眼中就越是美丽,心中的不舍也随之越发浓厚,最后如泥沼般令他寸步难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语:
何等的智慧才能结出如此硕果?人怎能毁灭这样的杰作?
马格努斯痛苦地扯着自己太过丰厚的红色长发,陷入了困兽般的迷惘中。几次别过头去,又忍不住回望。
吾儿。帝皇的声音在他记忆中回荡,如同轻轻的叹息。太阳会烧毁你的翅膀。
“我的翅膀岂是蜂蜡所制?”
当这句话从他喉咙中流出时,如同火焰扫净芜秽,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消失了。马格努斯觉得精神猛然一爽,整个世界都宽阔明亮了起来。他是知识的主宰,不是知识的奴仆,难道他不能把控自己的作品吗?帝皇也许是出于担忧才把那扇门在他面前锁上,但是,每个父亲都不会放心稚嫩的孩子接近火焰。而这些孩子长大后,难道不是个个娴熟地用火来烧水做饭吗?
也许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法阵,那又怎样?他会完成它,封存它,绝不往里面注入灵能,而是当做宝贵的观摩学习资料。它会给他带来许许多多有益的启发,直到他能完全驾驭这一水平的魔法。那该是何等高绝、何等令人欢欣的境界啊!
马格努斯长舒一口气,为自己几分钟前的迷乱深感好笑。他把凌乱的桌面收拾好,最后欣赏了一眼离完成又近了一步的法阵,把烛火压灭,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

此时已是深夜,红堡里万籁俱寂。他的兄弟们应该都睡熟了——至少大部分应该如此。
不排除科拉克斯和康拉德·科兹又趁夜出去随机狩猎幸运蟊贼,帮忙整顿君临治安。不排除福格瑞姆突然灵感大发,拉着圣吉列斯彻夜讨论艺术与美学。也不排除荷鲁斯与基里曼还有公文没有看完,仍旧伏案奋战。也许今夜基里曼不会操劳了,他结结实实摔在尖塔林立的完美之城上,如果不是沐浴过龙焰的坚实躯体,换了凡人一定当场被硌断脊骨、扎穿内脏。莫塔里安在那大片的青紫淤血上敷了草药,嘱咐基里曼老实趴着别动——但愿他的兄弟不需要趴着坚持办公。
想到当时的惨状,马格努斯现在还忍不住要叹气。
他呼吸着深夜沁凉的空气,走过莫塔里安的园圃时驻足看了一会儿。他那苍白沉默的兄弟对植物的培育有种特殊爱好,无论是农作物、药物还是菌类。因而虽然每一样果蔬看起来都水灵诱人,偷吃可能有性命之危。黎曼·鲁斯曾以为某一丛果实是醋栗,就着烤肉吃了一盘子之后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事后大家才知道,那是毒性增强了许多倍的新品种颠茄。
当马格努斯再抬起头时,讶异地发现花园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身影裹在一件长斗篷里,下摆一直垂落到脚尖。静静地坐在水池边的长椅上,看着水流从“汲水少女”塑像抱着的石瓶中潺潺地飞落入池,如珠溅玉。金色的花枝沉甸甸垂落下来,在月光下一片阴翳。
“洛嘉?”马格努斯迟疑着呼唤,“你……做什么了?”
他刚问出口就已经想到了答案。如果被投入红堡地牢的是阿蒙,自己会做什么?
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灭,自己也会争取去救他的机会——至少,至少也要再见一面。
他这位兄弟与他对阅读的热爱不相上下,手不释卷,涉猎广泛。如果洛嘉从陈旧图纸的蛛丝马迹中寻觅到几条通往地牢的密道,马格努斯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你已经猜到了,马格努斯。”洛嘉回答道,他显得很平静,既不表露痛苦,也不再仿徨无助,但这种诡异的平静却让马格努斯更觉得不安了。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继续说道:“我的老师对我说,我的弱点就是太容易相信他人。我奉上无私祭献和坚不可摧的忠诚,而这些却反过来为我的凡人之心带来无法承受的悲痛。我生活在谎言中,我呼吸着谎言,我为‘谬误’空耗了灵魂中的光与热……洛嘉·奥瑞利安是多么可悲啊,但我不会让羞愧把我勒死——我将继续追寻。”
“追寻什么?”马格努斯问道。洛嘉的话听起来模棱两可,科尔法伦终于悔罪,把自己试图操纵洛嘉的恶行坦白出来了吗?或者他的兄弟又陷入了一个最后的、更恶毒的谎言?
洛嘉转过头来,月光之下,他的双眼中含着孤独的深思和沉冷的决断。
“真理。”他说。
马格努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洛嘉现在的状态比歇斯底里更让人担心,他必须得和他的兄弟好好谈一谈,但时机显然不是现在。“你该回去休息。”最后,马格努斯只是说,“如果有人发现你不在房间,我会作证说我一直在花园里陪着你。”
洛嘉从长椅上起身——他原本摊在膝上的右手手掌自然地收回,上面隐约有一个污血画成的图案,马格努斯没看真切——似乎是一些杂乱的箭头与圆圈,有点像个八角星。马格努斯想象着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科尔法伦强撑起身,用枯瘦衰老的手指蘸着血在洛嘉手心描画,顿时不寒而栗。
“谢谢你,兄弟。”洛嘉在他耳边说道,声音轻飘飘的。

===================

科尔法伦的处刑在十三天之后,而这十三天内,莱昂的卫队“暗黑天使”和康拉德的卫队“午夜领主”这两方的刑讯大师让他彻底变成了一堆不成形状的血肉。他早已无法站立,无骨似的四肢以难以想象的方式“编织”在木杆上,像挑着什么污物一般送上了火刑架。木柴只堆到膝盖的位置,干燥而透空,保证罪人能被活生生地灼烤而死。认识科尔法伦的人无不奔走相告,特意请了假也要来看他被烧死的模样,在人群中高声欢呼。
马格努斯不是第一天听到关于科尔法伦人品极差的传言,比如苛待仆役、虐待孩童、争权夺利、阴谋害人……但看见那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兄弟的老师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也更为洛嘉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最令马格努斯讶异的是,洛嘉也来到了王族观刑的高台上。当科尔法伦在哀嚎中被烧成一堆焦黑的尸骸时,他定定地看着,目不转睛,就像一个金色的幽灵。
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Chapter 5: 伏尔甘

Chapter Text

五.伏尔甘
伏尔甘在黎明时分醒来。
他一向亲自收拾自己的房间,康拉德·科兹曾因此评价他就像一条黑龙,必须确保巢穴内每一处都由自己的爪子按压成最合心的模样。伏尔甘对这辛辣的调侃只是温厚一笑,“火龙”的绰号却从此流传开来。
伏尔甘并不讨厌这个绰号,火龙,庞大而富有力量,驾驭着锻造之烈火,井井有条地打理自己的巢穴,守护双翼之下的一切——事实上,这还是科兹取的绰号中水平颇高的一个。他这位疯疯癫癫的兄弟灵魂里沉淀了过量的黑色幽默,曾在小时候管圣吉列斯叫“父亲所心爱的小公鸡”,结果是被“愤怒的公鸡”一路追打过半个红堡,直到和路过的福格瑞姆撞个满怀。年幼的紫庭凤凰得知来龙去脉后笑得几乎岔了气,一边狠狠捏着科兹的脸训斥“你这个小混蛋”,一边把他往自己身后拽……
一想到那段趣事,伏尔甘总要微笑起来。他爱着他的每一个兄弟,那些鲜活明亮的时光,值得像巨龙的黄金那般被珍藏在心底,留作永远的回忆。
他往壁炉里添了木柴,把羽毛床弄蓬松,亚麻床单四角拉整齐。蜡烛只剩残桩,他把它们从烛扦上清理干净,以又新又整齐的代替。最后打开窗户,让晨间清新的空气涌进房间。伏尔甘计划今天去看望他的一位铁匠朋友,因此挑了一身干活的衣服穿上:利落的无袖皮衣、厚实的工坊长裤与靴子。当他把房间和自己都收拾完毕,正准备出门时,一阵争执声和清晨的风一起飘进了房间。
伏尔甘回头向窗口望去,在园圃边,他苍白阴郁的兄弟莫塔里安赫然在目,那高而瘦削的身影站得笔直,手中紧紧握着他名为“缄默”的巨镰。他对面是一个身穿天鹅绒号衣、小吏模样的人,战战兢兢,像条夹着尾巴的狗。
“御前议会的人如果实在闲着没事做,”莫塔里安的声音像是强压着怒火,“可以去喂猪。”
“莫塔里安殿下……布拉佛斯的使节,盛夏群岛的使节……即将、即将入宫谒见。”那人结巴得仿佛要嚼碎了舌头吃下去,艰难地说着,“御前议会担心……您在花园中的菜地,呃,菜地……还有那些肥料……”
“我的园圃给帝国丢脸,”莫塔里安琥珀色的双眼逼视着使者,“你是想这么说吗?”
“御前议会已经为您寻觅了一处……城外的农庄……非常平坦,非常肥沃,水源丰沛……或许,您可以……”
伏尔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边在窗前示意守卫赶紧把人带走,一边飞奔而出,只怕晚到一步就会发生血案。那处园圃几乎是莫塔里安的性命所在,所有的兄弟都知道他是如何天不亮就起身,风雨无阻地打理这块土地。如何苦心改良肥料、耐心锄去杂草,如何一代代地培育新品种,甚至清清楚楚记得每一棵植株的模样,绘图记录在本子上。如果真有人敢挖他全心全意呵护的这些宝贝小生命,伏尔甘毫不怀疑,莫塔里安会用他那把巨镰把来犯者剁碎了当肥料。
当他赶到园圃时,莫塔里安已经厉声呼唤来了他的卫队“死亡守卫”。二十八名战士于四个方向守护着主人的园圃,他们阴森的兜帽、漆黑的斗篷和格栅面罩中透出一种沉默而凛然的威慑。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莫塔里安猛地回身,抬起了巨镰的锋刃。
“是你。”他在青铜呼吸器后低声说,把“缄默”收了回去,但仍旧握得紧紧的。
暗淡朴素的斗篷下,莫塔里安有一张仿佛久病不愈的苍白面容。他的下半张脸被青铜呼吸器所覆盖,身上挂着玻璃瓶和药罐。每次看到兄弟这憔悴的模样,伏尔甘都忍不住为之揪心——莫塔里安从小疾病不断,时常被帝皇安排在高塔上独自静养,不许大家过去打扰。最长的一次,所有人有一整年没见过莫塔里安。他七岁时莫名其妙罹患一种奇异的肺病,从此只能在气味难闻的药雾中呼吸。童年时长久的禁闭、刺鼻的药物气味和憔悴无光的病容,这一切让莫塔里安越发孤僻沉默,总是独来独往,有意无意躲避着人群。
伏尔甘还记得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夜,帝皇难得闲暇,带着他们一起在红堡的花园里玩耍。荷鲁斯抱着父亲的胳膊摇晃,恳求父亲为大家讲关于星空的故事。大家挨着父亲团团坐着,顺着帝皇所指遍数群星。无意间,他却看到高塔上有盏灯还亮着。一个小小的、苍白模糊的身影站在窗后。隔着那么远,伏尔甘没法看到当时莫塔里安的神情,但却始终没法忘记那个身影。
孤寂、抑郁、就像被世界所隔绝。
就像此时此刻。
“别这样,兄弟。”伏尔甘柔和地开口,“死亡守卫在皇家花园持械,只会给议会更多借题发挥的理由。他们在试着激怒你,再以此去为难荷鲁斯——他们一向觉得父亲给我们的权力太大、也太早了。”
“他是荣耀的‘光明星辰’,我就像这块丢人现眼的菜地,我还得为他考虑吗?”莫塔里安冷笑着,声调如萦绕着他的药雾般带着苦涩的酸意,“或者说,他还需要‘我’为他考虑吗?”
但伏尔甘注意到,提到荷鲁斯,莫塔里安眼神里露出了迟疑之色,冰冷紧绷的姿态也略微松动了。帝皇给了荷鲁斯最多的关心,而这关心给了荷鲁斯强大的、爱与被爱的力量。大多数兄弟都与他交好,连孤僻的莫塔里安也不例外。
“如果耕种是‘丢人现眼’,我和费鲁斯爱好的冶炼、多恩和佩图拉博热爱的营造、福格瑞姆的手工又该如何评价呢?”伏尔甘真诚地说道,“这是养育帝国万民的艺术。那些贵族或许对此抱有愚蠢的偏见,但是,等他们饿得嗷嗷叫的时候,蔷薇花可填不饱肚子。”
莫塔里安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向那二十八名死亡守卫打了个手势,沉默的卫队随即无声无息地退开。巨大的镰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光弧,镰刃扎进园圃肥沃松软的土壤,倾斜的长柄与地面组成的角度如同打开的铡刀。
“我把‘缄默’立在这里,”莫塔里安阴森森地说,“谁越过它一步,我就用它砍掉谁的脑袋——我说到做到。”
他看起来郁愤难平。
伏尔甘不禁摇了摇头,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安慰的拥抱。莫塔里安的体态在兄弟中算是很高挑的,但伏尔甘比他高大健壮得多。当他把莫塔里安嵌入自己臂膀间的时候,他这苍白阴郁的兄弟无措地睁大了琥珀般的双眼,后背一下子僵住了,过了好几个眨眼的瞬间才使劲往外挣。伏尔甘放开了他——但没完全放开——以柔和而不容挣脱的力道握住了他的手臂。“我要到红堡外探望一个朋友。”伏尔甘说道,“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兄弟?”
“我看起来像是个喜欢交际的人吗?”
伏尔甘望着他疑惑的双眼,恳切地保证道:“这次绝不一样。”

================

伏尔甘带着莫塔里安穿过街市,转进通向铁匠聚集地的“钢铁街”。街上,有个耍把戏的正踩着高跷,逗引得一大群光脚丫的小孩拍着手欢叫着追在后面。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正拿着木棍乒乒乓乓地激战,直到某个也许是他们祖母的老太婆从窗户里探出头,把一桶洗菜水泼了下来,才终止了这场“决斗”。农民在城墙的阴影下摆摊,吆喝声此起彼伏:
“苹果!上好的苹果哟!”
“来买血甜瓜喔!甜得跟蜂蜜一样喔!”
“芜菁、洋葱、马铃薯嘞——”
莫塔里安颈间围着伏尔甘给他戴上的厚织围巾,遮挡住了太过引人注目的青铜呼吸器。现在,是他不自觉地抓着伏尔甘的手臂了——伏尔甘对此在心中默默微笑。他能感觉到莫塔里安的惊异,但这种惊异是新奇而愉快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打量,闪着异样明亮的光。
“你该多出来散散心,我的兄弟。”伏尔甘说道,一面付给摊贩几枚铜星,摊贩立刻切了一大块血甜瓜,殷勤地捧在新鲜宽大的绿叶上奉上,“尝尝这个,父亲不喜欢它的名字,所以红堡里从来没有。”
莫塔里安审慎地盯着那红色的、黏黏的汁液,浅浅地咬了一口。“不怎么好吃。”伏尔甘听到他的兄弟说。
但他也看到莫塔里安把种子挑了出来,放进了口袋里。
他们已经来到了君临城内铁匠的聚居地,沿途有骑士正拿着盔甲讨价还价,也有二手贩子在兜售被打磨修理过的旧铁器,几个主妇围着挑挑拣拣。伏尔甘要找的人住在长坡顶端,在莫塔里安问询的目光中,他指了指那座以木料和石膏搭成的巨大屋子。它黑檀木和鱼梁木制成的大门正敞开着,一对石雕骑士守在入口两侧,披挂着造型天马行空的红钢盔甲。
他放慢了脚步,不着痕迹地方便莫塔里安观察、打量着一切。忽然,一个小女孩从这两扇大门之间奔了出来,如同小鸟般向他飞扑过来。
伏尔甘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女孩咯咯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你好久没来看我啦!”
伏尔甘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糖果,终结了小女孩的撒娇与埋怨。这时,屋主也走了出来,老铁匠头发灰白,身躯精干,袒露着结实的双臂。“沙拉曼德?”他热情招呼道,“你怎么才来?快过来看看我的……”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了僵在一旁的莫塔里安,问道:“这是谁?”
“是我的兄弟。”伏尔甘朝莫塔里安眨了眨眼。
“嚯!这可真稀奇,你、科沃斯和他,一人一个模样!”老铁匠大笑起来,友好地一把拉起莫塔里安的手,往铁匠铺里走去,“来,来,欢迎!”
莫塔里安僵硬地任由他拉着,一贯沉静隐忍的“死亡之主”看起来像是死了一样。伏尔甘双肩发颤,忍笑忍得胸膛都要炸裂。他的兄弟戴着呼吸面具,连做口型来问询也做不到,还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拽了拽伏尔甘,随后飞快地打起了手势——感谢年幼时总是不肯好好睡觉、想要悄悄说话的福格瑞姆,感谢被小声说话烦得忍无可忍的佩图拉博和诡计百出的阿尔法瑞斯,他们共同创造并完善了一套只有兄弟们之间明白的手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强盗手里救过他。”伏尔甘回道,“‘盛夏群岛的沙拉曼德’,怎样?听说只有那里才有我这种肤色的人。”
“你带着科拉克斯?”
“科拉克斯带着我。他比我更早、更深入地来到了人民中间。”
老铁匠拿出了一把铁钉,自豪地絮絮讲着自己如何发现了全新的手法,能给铁铆钉打出完美的圆头。工坊如同火龙张开的巨口,每个角落都有一座熊熊燃烧的锻炉。空气中充满了烟硝和硫磺的气味,他兄弟身上的药雾气息完全被遮掩了过去,没有人再东张西望,试图寻找臭气的来源,因为从一开始就无人闻到。光亮之中,工人们的影子显得颇为巨大,铁条烧得通红的光芒、铁锤击铁溅出的火星,与烈焰一起闪动在黑暗中。
“来,孩子,你照这个法子试试!”老铁匠拿起打铆钉用的巨大锻造锤,塞到伏尔甘手里,“你准能打得比我好!”
伏尔甘接过了铁锤,在帝皇的儿子中,没有谁的体格能与他相比。哪怕他还年少,已经有了粗壮的肩颈、宽阔的胸膛和健硕的体格。他黝黑的皮肤宛如岩浆中最纯净的黑曜岩,凝藏着蓬勃的生命之伟力。他不慌不忙,先看了看锻造台的结实程度,然后抡起铁锤,十分有节奏地打了起来。动作极有法度,准确无误,犷悍而优美。他双眼盯着火红的铁,心里默数着,最终停住了锤打。
“确实有效。”他说着,把成品拿给铁匠铺围观的众人看。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只见这只钉子的头光滑浑圆、堪称完美。哪怕首饰匠精工细琢,效果可能也不如。经验丰富的铁匠师傅们点着头,啧啧地称赞着。老铁匠站在一旁,欣喜骄傲,满面红光。
此时已临近午饭时间,铁匠铺里的人们邀请伏尔甘和他的兄弟一起用餐。干重体力活的铁匠讲究油水,一只只木盘里盛着炖得烂熟的土豆、羊肉与菜糊,每一份的量都很足,配着极为瓷实的黑面包。伏尔甘担忧这种东西对他的兄弟而言可能难以下咽——莫塔里安平日里表现得和厌食相差无几,再盛大的宴会也只是吃两口就离席。但出乎他的意料,坐在热情的工人之间,莫塔里安把他的那份全吃了,甚至学着旁人的样,用面包擦干净了盘底的肉汁。
“你是沙拉曼德的兄弟?你也是做铁匠活儿的吗?”
“不。”莫塔里安顿了顿,回答,“我在家里种地。”
这句话引起了纷纷的共鸣:“俺在老家的时候也是种地的!”
伏尔甘微笑着,看着他苍白沉默的兄弟与大家交流开荒、垦殖、肥田的经验,育种、扦插、嫁接的技巧。显然,莫塔里安仍旧不习惯突然被所有人围在中央,也不习惯一下子接这么多人的话,但所有人都在全心全意地聆听,不时发出赞叹,佩服得五体投地。
“真能干!懂得真多!”
“真是沙拉曼德的兄弟啊!”
他们于餐后离开了铁匠铺,老铁匠把他们送出了很远一段路。莫塔里安站在坡顶,俯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整个君临城的喧嚷。伏尔甘走过去,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
“兄弟,你喜欢吗?”他问道。
莫塔里安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谁不喜欢和同类待在一起?”
伏尔甘望向远处的红堡,那是一个相较于外面的天地而言太过狭窄的地方,被金银和权力卡得动转不灵。他意识到,自己和莫塔里安一样,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辉煌又闭锁的宫廷。想起他们的父亲一生都要待在里面,背负帝国的重担,伏尔甘不禁真心为帝皇难过。
“这就是你身上最高贵的品格,兄弟。”伏尔甘说道,“我们本就该用自己的双手来劳动,本就该和人民在一起。”

Chapter 6: 费鲁斯 马努斯

Chapter Text

六.费鲁斯·马努斯
“向我投降。”费鲁斯说道。
他倒转了战锤,只用锤柄抵着他兄弟握剑的手臂,半跪着把对方紧紧压在地上。他们都穿着练习用的护甲,但都没戴头盔。福格瑞姆熔银般的长发铺展开来,紫色双眸与他对望。
福格瑞姆常常盯着他那有着液态金属般光泽的银色眼睛看。“我喜欢你的眼睛,”紫庭凤凰曾这样说,“炉中精冶的纯银,寒霜覆盖的无垠荒原,银白满月下湖水的涟漪……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眼睛的万一。”而费鲁斯从未对福格瑞姆说过,他紫色的双眼在自己看来同样无与伦比。那样瑰丽的紫色,恍惚间让人觉得如握水晶般清凉,让人觉得自己会在这凝望中不断缩小,变得小如自己在这片紫色中的倒影,终会缩成一个点而消失,或者在眼眸中央漆黑的瞳孔里永远跌落,那深邃、惑人的漆黑漩涡。
“还没完呢,费鲁斯!”笑声从福格瑞姆喉咙里爆发,没等费鲁斯反应过来,他的前额已经朝着费鲁斯的脸撞了上来。突如其来的猛击把他撞得一个踉跄,紫庭凤凰趁机脱身,一跃而起,以脚跟为支点轻盈地旋转,躲开了费鲁斯挥来的战锤,顺势将手上的练习用钝剑砍向了他的喉咙。
钝剑命中了费鲁斯的护喉,在上面弹开了。费鲁斯予以还击,大幅挥舞着战锤迫使对方拉开距离。他剑术精绝的兄弟敏捷地、机警地与他互相绕着圈,很快又抓住了时机,纵身一跃攻上前来。他的剑身从费鲁斯的锤柄上滚过,直朝着费鲁斯的面孔而来。费鲁斯干脆扔下战锤,直接用他的金属手掌抓住了钝剑。银亮的双手上现出涡流,仿佛在由固态转为液态,牢牢附住了那把练习用钝剑。如同把一团烂泥揉捏变形,费鲁斯轻而易举地单手把剑刃拧断丢到一边,另一只手趁着福格瑞姆反应不及之时攥成了拳,给了他的兄弟当胸一击。
福格瑞姆翻滚着摔了出去,手上还握着那把练习用剑——它仅存的部分只剩了剑柄上方一段扭曲的金属残根。费鲁斯拾起战锤作势再追击时,紫庭凤凰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剑柄。
“好吧。”福格瑞姆的声音气喘吁吁,但仍存留着他特有的、优雅的抑扬,“我投降,但我并不认输。”
“那我只能继续打你了。”费鲁斯说道,“我可不是那个先犯规的人,是你先用了头锤。”
他说话时已经把战锤放到了一边,伸手把福格瑞姆拉了起来。胜利的甘美滋味让他的唇角有一瞬不自禁往上扬,随后便渐渐地抿了下去——胜利,但并不是一场完美的胜利。如果他真的和一位如福格瑞姆一般的对手战场相遇,对方的武器绝不会如此容易被破坏,而且身上也未必只有一把武器。
福格瑞姆用指节轻柔地在他脸颊上揉擦了一下,像是捉弄也像是安抚,及时熄灭了费鲁斯心里腾起的烦躁。一方无需询问,另一方无需解释,费鲁斯相信福格瑞姆完全明白他心绪变化的缘由。许多人觉得费鲁斯喜怒无常、严酷而难以捉摸,如同他的封地风息堡那终年呼啸,裹挟着莫测巨浪的暴风。实际上,费鲁斯的思绪与暴风都自有其规律,凡人只能在惶恐中低头缩身、瑟瑟发抖,唯有凤凰能乘风飞翔。
佩图拉博曾经忍不住询问他和福格瑞姆到底能聊些什么,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逗笑了费鲁斯。费鲁斯并没有回答,心里却暗暗好笑于为什么没人发现他和福格瑞姆相似得宛如双镜对立,相似得仿佛能从对方身上看见自己的灵魂。优雅友善的紫庭凤凰与冷酷顽固的戈尔贡,同一种对于追求完美的渴望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只是表现出来的方式不同。福格瑞姆会翻越任何的困难,奋飞向更甚于此的高峰。而他则会以坦率粗犷的决心把任何阻碍击得粉碎,再踏在其试图反抗的废墟上。
他们脱去护甲,简单地整了整衣装,并肩走出了专门用于比试的“决斗笼”。
“我得去看看康拉德,你要和我一起吗?”福格瑞姆侧过头微笑着,仿佛已经把决斗笼里的失利抛到了脑后。他维持着完美的风度——包括失败后的风度——就像维护他那绝伦的容貌和精致的长发,又像戴着一顶无形的、沉重的冠冕,你决不能低头让它坠地。
他完美微笑的兄弟在笑容后并不怎么好受。
“可以。”费鲁斯简洁地回答。
科兹不会高兴看到自己的,费鲁斯对此一清二楚。帝皇让堪称贵族楷模、皇家门面的紫庭凤凰去照顾那只疯疯癫癫的小蝙蝠,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居然真把康拉德·科兹打理得很好。科兹也以难得的真心喜爱相报,而爱往往和嫉妒相连。费鲁斯曾听说过康拉德·科兹的抱怨:“我得到的爱还不如费鲁斯的一半……那家伙明明那么容易招人讨厌。”
但是,管他呢?
他才不在意科兹高不高兴,让福格瑞姆心情好些就足够了。

==================

他们并肩穿过红堡的花园,正午的花园寂静而优美,浓荫密布的树影里散落着几座苍白的大理石雕。花园中央有一座石砌喷泉池,立着一尊汲水少女雕塑,怀里抱着一个水瓶。喷泉边的小路旁有一棵极大的花树,鸽子大小的金色花朵在微风中摇曳,不时有花瓣飘落进水池中。水流轻柔地从少女怀中的水瓶里飞落出来,响起一片潺潺的、悦耳的水声。
福格瑞姆盈盈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一种忧愁的凝重沉淀在他紫色的双眸中,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不必太担心他。”费鲁斯说道,“他只是太在意自己看到的假象了。那些幻觉掏不空他,他那扭曲的头脑才是最大的问题。”
“你不知道他的预知噩梦严重到了什么地步。他对我说,别把他惯坏了,否则到了他在一座庞大的古堡中带伤爬行躲避追杀,只能用老鼠来充饥、喝阴沟里的水的那一天,他怕自己会发疯的。”福格瑞姆微仰起头,像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昨天去看康拉德的时候,正给他讲着故事,他突然全身痉挛着倒在地上,为看到的一切死亡、黑暗与恐怖而发了狂。赛维塔情急之下把手塞到他嘴里,怕他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他差一点把赛维塔的手掌咬穿。”
“他到底看到什么了?”
费鲁斯皱紧了眉,他不能理解康拉德·科兹的敏感与疯狂到底从何而来。如果换成他,他才不会把那些幻象当回事。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会把那些天崩地裂、血流成河当成毫无意义的一瞥从记忆里抹去,看的时候也绝不会在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他不拒绝任何挑战,更不会在“挑战”还虚无缥缈的时候就痛苦胆怯——这是何等的软弱!
福格瑞姆停顿了片刻,仿佛要说的话荒唐得难以启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变成了轻轻的耳语:“他告诉我……他看到恶魔从金色的、破碎的‘网道’里入侵,给整个维斯特洛带来无法言喻的恐怖与灾祸。他看到北境隔绝了混沌荒原的绝境长城轰然崩摧,就在我们父亲的头顶上塌了下来。他的预知目前刚到这一步,还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幸存。”
马格努斯曾做过一项研究,认为狂怒的人只能看到满眼猩红。费鲁斯·马努斯并非凡人,因此当他听到这大逆不道、亵渎至极的胡话时,他看到了满眼银白。他的手开始发痒,活体金属不断扭曲交缠着,如同恶龙的巢穴。他必须用尽全身之力,才能克制住立刻把科兹揪出来,就用这双手把他掐死的冲动。
费鲁斯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钢铁般的逻辑勉强压下心底沸腾般的愤怒:“康拉德·科兹已经疯了,必须马上把他关起来,莫塔里安小时候养病的高塔就很合适。这些疯话绝不能传出去,一位帝皇的儿子胡言乱语,造成的危害比一百个邪教更大。他那所谓的‘预言’,你还告诉了谁,兄弟?”
“我还告诉了罗格·多恩。”福格瑞姆说道。
费鲁斯失声叫了出来:“你告诉了谁?!”
“我告诉了罗格,他是皇宫防务的负责人。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康拉德有多失控,随时可能伤人伤己,必须做好相应的防范。怎么了?”福格瑞姆疑惑地问道,随后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紫色的美丽眼睛慢慢地睁大了,“噢……不。”
罗格·多恩,他们忠诚无比、可能是最崇敬父亲的兄弟,他们在上历史课时只是听到叛逆事迹便厌恶不已、怒不可遏的兄弟。多恩确实踏实可靠、严谨认真,多恩确实受帝皇之命,管理着皇宫防务,理应对兄弟们和仆役侍卫等一切人等的安全负责。但多恩的性格和一块浇铸了黄金与钢铁的花岗岩无甚区别,哪怕是君临城的城墙,恐怕也比他软和得多——多恩的爱憎都直白至极,他的意见从不会像河流般迂回渗透,而是会像山巅滚落的巨石,直接朝你头上砸下来。
费鲁斯回身往四下张望,看到一个属于多恩的卫队“帝国之拳”的卫士经过,厉声叫住了他:“你看到你的主人或者康拉德·科兹了吗?他们在哪里?!”
“吾主对科兹殿下擅用私刑、过重地处置罪人、在君临城里引起恐怖而感到不满。”帝国之拳的卫士如他侍奉的主人般直白,老老实实地交代,“他们往那边去了,不让任何人跟着。”
费鲁斯只觉得自己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
“去把钟敲起来。”他说,“赶快去。”
帝国之拳的卫士满面困惑:“为什么,殿下?”
“因为我需要召集全红堡的人搜寻罗格·多恩。他现在已经发生了意外。”
说完,费鲁斯并不解释什么,朝着卫士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那个方向,他记得佩图拉博曾为红堡设计过一处极富艺术性的低洼花园,积蓄、吸收多余的雨水。一座优美的长桥架在上面,下面是繁花似锦的好风景,最适合俯望。平时一向很幽静,极少有人去。
福格瑞姆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直跑到那处低洼花园,长桥正在整修,灰泥上有多恩和科兹留下的脚印。一处栏杆已经断了,露出一个不祥的缺口。
“不……”福格瑞姆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王座在上!”
费鲁斯从陡坡上奔到了桥下,在那里,躺着一个包裹在已被撕扯破烂的金色衣袍里的少年。一条绣着金边的红天鹅绒斗篷被他压在身下,地上还散落着几颗红宝石坠饰,如同一滩血泊——他的身子确实也浸在血里,甚至染污了骨白色的头发。而康拉德·科兹坐在他身上,仍在疯狂地攻击昏迷的多恩,鲜血从他的指缝和尖锐雪白的牙齿间滴落。
“康拉德!”紫庭凤凰尖叫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康拉德·科兹听到了他的呼唤,抬起了头,漆黑如永夜的眼睛里露出野兽般的疑惑,脸上疯癫的凶残转为了大梦初醒似的茫然。他不像是在用理智辨认,更像是在用视觉、用听觉、用嗅觉,把眼前的身影从沉沦于疯狂的心灵里剥出来。“……福格瑞姆。”他含混地咕哝道。
费鲁斯一言不发,一拳砸了过去。钢铁之手更胜战锤,一下就让还没回过神的康拉德·科兹倒了下去。福格瑞姆抱着科兹失去知觉的削瘦身体拖向一边,把多恩从压制下解救出来。费鲁斯蹲下身,握住了多恩的手——多恩还活着,正在喘息,但手已经有些发凉了。
钟声已经响了起来,在他们头上回荡着。

Chapter 7: 莱昂 艾尔庄森

Chapter Text

年少的凯岩城公爵于细雨中回到了红堡。

 

暗黑天使的骑队掠过君临城的长街时如同一阵疾风,商贩和行人紧紧地贴着路边,屏气敛声,没人敢发出一点动静。全副武装的骑士身披斗篷,头戴兜帽,面容皆隐在阴影之下,仿佛来自林间的阴翳与寒意永远萦绕在他们身上。莱昂·艾尔庄森策马奔驰在最前面,他身披华丽而厚重的黑色大氅,上面用金线绣着森林的景色,一枚纯金漩涡便是森林之上的太阳。宝石镶嵌的冠冕镀了一层黑色瓷釉,压在他浓密的金褐色长发上。那高贵而威严的面容永远令人难以捉摸,暗绿双眼中一片沉冷。

 

帝皇的儿子们都继承了父亲那神灵般的魅力,人们会高声呼喊着荷鲁斯的名字向他致敬,提及帝皇长子时却会不自禁换成敬畏的低语。林间的雄狮,卡利班骑士团与凯岩城的主人,未来的西境守护。他的身份在宫廷中也已举足轻重,但守旧派的贵族们普遍认为,这还远远不够。

 

当帝皇宣布将荷鲁斯加封为龙石岛亲王时,欢呼声固然众多,不少抗议的声音也在宫廷和帝国四境响了起来——维斯特洛的贵族向来以长子为尊,哪怕帝皇的儿子们是在同一天的不同时辰从龙焰里临世,也该遵循这项合理的传统,何况被称为“骑士王”的帝皇长子威仪足以统御,手腕众所叹服。哪怕性格孤峭峻厉了些,也只会显得更具王者风度。由不得守旧派的贵族们不为他扼腕叹息。

 

然而,帝皇的意志向来无可更改。如果荷鲁斯曾为此心生不安,如果莱昂曾因此感到不满,那至少他们两方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莱昂·艾尔庄森更是坦言“吾之荣誉即忠诚”,风度高贵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事实上,确实有贵族在帝皇巡游北境时怀着已经永远没法为人所知的目的,悄然暗访了卡利班行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是迷失了方向坠入溪涧,也许是悲惨地撞上了野猪。无人知道他们的生死,也无人找到他们的尸首。

 

作为帝皇最先降生的儿子,他肩上的重负并不比荷鲁斯轻多少。当荷鲁斯端坐在万千刀剑熔铸成的王座上时,莱昂除了接手封地之外,仍旧对父亲交给他的特殊重任履职尽责。他抽丝剥茧,寻根溯源,把那些黑暗中的敌人扼杀在他们为人所知之前。他的兄弟们的功绩将由吟游诗人编成歌谣,以赞美半神与英雄的热忱拨着竖琴高唱。而莱昂的功绩将是无数绝密的卷宗,送到最深、最不见天日的地方封藏。如同骑士不为人知的尸体,只有尘埃把它们埋葬。

 

帝皇愿意信任他的儿子们能运转帝国,而莱昂愿意相信荷鲁斯能至少把家里管好。但事实就像一记当头砸来的重锤,令林中的雄狮登时愕然,也因此震怒无比:他的一个兄弟让另一个兄弟流了血,就发生在红堡里!

 

据更详细的情报,那桩惨事可以被称为谋杀未遂。康拉德·科兹很可能是扑着多恩撞断了桥上的栏杆,然后就这么按着他坠了下去。如果不是帝皇子嗣非人的坚韧体格,换了任何一个凡人都早已当场毙命,更别提那些残忍而疯狂的撕咬猛击。兄弟相残,骨肉倾轧,光天化日之下,整个红堡的人都看到了罗格·多恩毫无知觉地被抬去急救,血顺着他垂落的手臂一滴滴砸落。帝皇的期待、皇室的尊严、兄弟之间自幼相处的情谊也随之滴落,变成了泥土中红色的污痕。

 

这简直是谋反造逆——在君临城袭击帝皇的子嗣,在神圣的皇宫中伤害皇宫防务的负责人——莱昂不能接受任何理由。

 

===============

 

红堡高耸的青铜大门为他打开,莱昂·艾尔庄森纵马而入。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显出骑士训练所带来的沉稳与庄严,但步伐如同行于森林中的猛兽,无声无息,无人敢阻。暗黑天使卫队跟在他身后,轻捷得仿佛脚不沾地,斗篷在细雨中飘荡。当他大步走入议事厅时,他们静静地分列在大厅两侧站定,一动不动,宛如石像。

 

除了卧床养伤的罗格·多恩,他所有的兄弟都已经来到了议事厅。罪魁祸首康拉德·科兹像具苍白的尸体般横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紧紧闭着双眼,似乎陷入了昏迷,可眼珠还在不住地打着转,紧咬着的雪白牙齿摩擦出瘆人的声响。他的双手被铁镣束着,脚上也钉了镣铐,用铁链与深深埋入地下的锁扣连在一起。

 

“我给他灌了罂粟花奶,加四倍甜睡花。”莫塔里安说道,他看上去很不好受。在康拉德·科兹被黑暗预言所折磨的日子里,莫塔里安一直反对给他服用这两样最后的镇静剂。罂粟花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甜睡花更是有毒的,用量太大甚至能让人在沉睡中死去。但是,很显然,现在已经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

 

莱昂审视着地上的科兹,难以分辨涌上心头的是失望还是厌恶。他曾觉得科兹是与自己本质上最相近的兄弟——他们的心灵都曾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整个人间隔绝。

 

帝皇的长子在兄弟们之间最晚开口说话,他童年的思绪难以形容,就像独自穿行在密林之中,而通向外界的小路时隐时现,有时他能从枝叶间偶尔向外瞥,有时完全是一片黑暗,偶尔有呼唤声能穿透这片密林抵达他耳中,但莱昂对那些呼唤从来都不理不睬,毫无交流的欲望。只有帝皇能让他抬起那翡翠般的双眼认真注视,但他感觉父亲完全能懂得自己,没有说话的必要。

 

康拉德·科兹则为预知天赋所苦,他还太过年幼的时候没法分清幻象和现实的界限,没法理解自己明明好好地伏在紫庭凤凰温暖的膝上,嘴里噙着糖,由着哥哥把自己又黑又直的长发梳成各种闪闪发亮的花样,为什么忽然眼前就变成了各种地狱般的残酷景象。他于幻象中看到一场又一场无可挽回的死亡,看到自己把残虐的惩戒施加于凶手身上,心里清楚自己一定会让这幻象成真。那是正义,是必要之恶,但也血腥污秽得让人牙齿打颤,让人控制不住地陷入对人性的怀疑与厌恶中。他再也没法真正行走于阳光之下了。

 

同样的孤独隔开了他们的心灵与整个文明世界。当莱昂在深林迷宫般的自闭中孤身摸索时,科兹的灵魂正在血色的午夜中独自飘荡。

 

他曾以为,如果有一位血亲能与自己互相理解,那这个人应该是康拉德·科兹。

 

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一个疯子,一个谋杀犯,一个甚至没法控制自己的怪物。

 

莱昂握住腰间的狮剑,把它抽了出来。

 

福格瑞姆霍然起身,被荷鲁斯按了下去。紫庭凤凰的声音在那一刻又尖锐又高,如同玻璃相划般刺耳:“你要做什么?”

 

“让他清醒过来面对审判,同时以血还血。”莱昂说道,“这是罪人应得的下场。”

 

“康拉德受了很大的刺激,我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爆发,就像风暴一样混乱。”安格隆说道,“我们的兄弟并不清醒。”

 

他的身子稍稍往前倾,肩头绷紧了,像是随时准备着撑着桌子一跃而过,阻止那把锋利的狮剑落下。莱昂能感受到一种让人放松的暖意突兀地在他胸膛中蔓延,应当是安格隆在试着用自己安抚负面心绪的天赋缓和形势、请求宽容。他用磐石般的意志之力挡住了安格隆的努力,缓慢而坚定地把它逼了回去。

 

他看到安格隆眼中露出了更深的不安,这过于仁慈的兄弟,未长翅膀的红天使。

 

“我不关心理由,我不允许借口。”莱昂沉声说道,在这一瞬间,他那不容置疑的语调如同帝皇本人,“如果科兹那时已经疯了,那么他的侍从赛维塔理应判处渎职之罪。因为他既未看护主人,又未把科兹的实情上报。但康拉德·科兹本人的罪行并不因此减轻。”

 

佩图拉博微微颔首,但他并未出声把赞同表达出来。也许只因为受害者是罗格·多恩。

 

“哪怕雅格·赛维塔在我们的侍从中堪称优异,让他去约束他的主人也太勉强了。”马格努斯开口道,“以理性而言,就算我们也未必都能按住康拉德·科兹。”

 

“也就是还没有逮捕他。”莱昂说道。

 

他话音未落,侍立一旁的暗黑天使中已经有人垂首表示领命,静静退出了议事厅。

 

他注意到坐在首位的荷鲁斯神情沉了下来,也许是对莱昂越过他发号施令而心生不快,但莱昂无意关心荷鲁斯的心情,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我希望听到所有人的意见,这应当是一场商议。”荷鲁斯轻柔地说道,但其中涌动的意志与莱昂一样坚决,格外咬着“商议”二字,“我们必须先在内部达成一致,才能给御前议会一个答案——关于如何处置我们犯错的兄弟。”

 

莱昂点了点头,把狮剑的锋芒回手向内敛去,这个动作如同收剑,令福格瑞姆长舒一口气,安格隆绷紧的身躯也放松了。荷鲁斯站起身来,似乎想亲自邀请他落座,表达足够的尊重。

 

但是,这个动作也只是“如同”。

 

“我的意见就是处置本身。”莱昂说道,正好转至尖锋向下的剑刃一下子刺了下去。

 

下一瞬间,响起的并不是刺入血肉时那令人牙酸的声音,而是铁链的铿锵响动。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昏迷不醒”的康拉德·科兹猛然扭动他那削瘦柔韧的身躯,把束着双手的镣铐迎了上去。在狮剑那寒光凛然的利刃之下,铁环立时碎落,像斩过落叶那样轻巧。他信手从衣服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样式普通,做工却很精细,以龙骨为柄,瓦雷利亚钢为刃。他漫不经心般切断了脚上的重镣,眨眼之间,把自己从束缚中完全解脱了出来。

 

“一场审判,嗯哼?”康拉德·科兹轻盈地往后一跳,黑眸为凌乱的黑发所遮掩,苍白无血的薄唇露出了狞笑,“我认罪,亲爱的兄弟们,我认罪!——可是你们要我认哪一条呢?为了多恩那点儿皮肉之苦吗?”他像是忍俊不禁,咯咯地轻笑起来,随后扬起头放声大笑:“那重要吗?告诉我,你们真的觉得那比我告诉你们的东西更重要吗?我很想知道!”

 

莱昂朝着他平举起了剑刃。

 

“没人关心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说道,“无论是何等敌人,不论其有着何种优势与力量,帝国都拥有战胜它的手段。”

 

“是吗?”康拉德·科兹把玩着匕首,指腹懒洋洋地摩挲着骨柄上的乌鸦纹章,“说得太好了,我刚才看到你的狮徽裂成了两半个,碰巧它们各自都有优势和力量。”

 

莱昂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如科兹脸上的一样,虚假而冷酷:“你甚至看不到福格瑞姆把你的疯话告诉多恩,你甚至看不到费鲁斯给你的那一拳。”

 

已经按住剑的紫庭凤凰僵在原地,精致的面庞如雪一样苍白。科兹阴冷的笑容本来就像一张易碎的玻璃面具,现在,几乎成了挂不住的一层寒霜。

 

“一场审判。”他拍了拍手,“我这一生就是一场对预言的审判。我生了出来,我活在世上,我的罪就是万事都看见得太早。我最爱的兄弟背叛了我,其余人只当我发了疯。当我声嘶力竭地警告时,有人相信过哪怕一句话吗?”他用匕首一一点着所有人的脸,如同诅咒一般:“我真想知道,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你们要把你们冠冕堂皇的愚蠢放在哪里?”

 

“谁都不要插手。”莱昂转向他的兄弟们,神情如同一位专注的猎手。他要亲自把科兹重新钉回镣铐里去,弥补刚才的失误。但他随即发现有人已经下了场——那居然是已经对一切荒唐忍无可忍的基里曼,手中紧握着一把短剑,朝着科兹猛冲了过去。

 

“罗伯特!”阻拦不及的圣吉列斯徒劳地抓着一领蓝色的织锦披风,从谁身上扯下来的不言自明。

 

基里曼行动在前,而莱昂比他更快。狮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圆弧,科兹的身影却仍在原地,仿佛无动于衷。只是在剑刃即将碰着发丝的前一刻一闪身,快得就像突然消失又突然在另一处凝聚。他左手握着匕首,铿一声拨开了基里曼的短剑,随即旋身用这把匕首挡下了莱昂的四次连续刺击,每次格挡如此紧凑,间距不过方寸之间。

 

刻着乌鸦的瓦雷利亚钢匕首。

 

莱昂愠怒地意识到,这本不该出现在科兹身上的武器必然来自那个和主人一样古怪、笑起来比不笑时更让人害怕的侍从——因着过于受宠爱,甚至在宫廷中被戏称为“群鸦王子”的赛维塔。

 

我要让他在卡利班的地牢里腐烂。他想。

 

“基里曼!右!往右砍!”黎曼·鲁斯站起身来高声喊道,他尊重了莱昂的意愿,并未让混战更加混乱,但看上去兴致勃勃,“嗨哟,你这打得是什么呀?左!现在他在你左边!”他身边的两只冰原狼也立起来咆哮着,仿佛在齐声附和着主人。

 

基里曼再次挥砍,什么都没有。阴影,阴影,他命中的只是那些黑色的残影。

 

科兹在刻意引导着基里曼兜圈子——莱昂以捕食者般的直觉敏锐地意识到。他故意把更多破绽暴露给一心制服他、维持秩序的基里曼,甚至让基里曼的短剑尝到了鲜血,但那些伤都堪称不痛不痒。而基里曼的步伐完全影响了狮剑的发挥,活像一面蓝色的移动盾牌。科兹不时露出微笑,幽灵般的微笑,而且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精通格斗、剑术超凡的圣吉列斯不自禁展开了双翼,如同一只美丽而可畏的雪白猎鹰。但这只雪白的天鹰被拉住了,荷鲁斯一直握着他的手腕。

 

康拉德·科兹用匕首对付着基里曼的短剑,进进退退,最终贴到了墙边。基里曼使劲压住了他的锋刃,直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睛。

 

“你休想再继续胡作非为。”他说。

 

科兹歪了歪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想怎样就怎样,兄弟。”

 

莱昂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他双手紧握剑柄挥出长剑,只差一点——终究慢了一点——康拉德·科兹苍白细长的右手往后一拍,机关触动,身后的那块墙壁乍然翻转。就像荒唐传说里有着穿墙术的幽灵,科兹消失得无影无踪,墙后的铁闩咔嗒一下锁紧,隔着墙传来一阵狂暴的、阴魂般的笑声。

 

不用看,莱昂也明白,沿着红堡错综复杂的密道,猎物已经逃脱了。

Chapter 8: 安格隆

Chapter Text

安格隆独自坐在校场边,双手拄着战斧的长柄,望着天边沉落的夕阳。

 

他不喜欢此刻的天空。火烧云把它染成了过于浓郁的红色,夕阳就像是一枚为鲜血所染红的瞳孔,周围的云块色泽如同纯净的凝血。整个校场、整座红堡、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笼罩在这壮丽而怪异的血光中,如同置身于某个宏大存在的血色凝视之下。安格隆本以为眺望天空能让心情舒缓一些,得到的却是更沉的压抑感。

 

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吾主。”

 

安格隆转过头,看到他的卫队“吞世者”的队长基尔,正带着两名年少的卫士,穿过校场向他走来。其中一个正是他的侍从卡恩,也是他发出了那声呼唤。

 

“你们还在这待着做什么?”安格隆有些讶异,望向他的卫队长,“我不是说你们可以跟着黎曼去猎场吗?”

 

卫队长基尔低下了头:“没有您和我们同去,一切游乐毫无意义。”

 

“吞世者里没人肯去,吾主。”卡恩补充道,“让您独自在红堡里烦心,而我们在外面吃喝玩乐吗?不!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和旁边的伊奥卡一样,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骑士,与自己同龄。但帝皇的子嗣心智成熟得要比凡人快得多,以至于安格隆常觉得是他反过来在照顾自己的侍从。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尤其是在年少的吞世者半跪在他身边,抬起忠诚、热忱、稚气未脱的双眼表达关心时——令他又想笑又想叹气。

 

安格隆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他们起来,到自己身边坐下:“所以你们决定和我一起烦心?这想法‘聪明’得像个笑话。”

 

“假如——假如我们真能变成笑话——也不坏。”伊奥卡小声说道,“至少您现在笑起来了。”

 

安格隆解下手上的护具放在一边,一巴掌拍到了他头上。

 

“在您身边的地狱好过远离您的天堂,吾主。”卡恩说道,“您看起来心情很差,如果您愿意和我们说话,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恩赐了。”

 

安格隆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亲卫们心情都宛如乌云,忧虑地、无措地围着他浮动。他并不愿意让自己的烦心事感染所有吞世者,但是任由他们继续胡思乱想,只会越来越糟。最后,他抬眼又向夕阳望去,回答了卡恩没问出口的问题。

 

“我的心情很难不差,”安格隆的手指在战斧长柄上握紧了,“一切全都乱套了。”

 

康拉德·科兹成了红堡里的幽魂,他的侍从赛维塔锒铛入狱。他的卫队午夜领主原本负责君临贫民窟的治安,现在彻底放了手,用这种方式无声抗议,想再见到他们的主人。据安格隆所知,阿尔法瑞斯甚至查到了有午夜领主勾结罪犯搞破坏。莱昂·艾尔庄森仿佛找回了童年,返璞归真又成了猎手,一门心思要逮住康拉德·科兹。他备足干粮进了密道,就此和科兹一起失踪,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莱昂是暗黑天使的运转核心,许多重要事务就这样搁置了下来,而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谁能劝得住帝皇长子、西境的狮王呢?

 

“昨天夜里,科兹从基里曼房间的天花板上钻了出来,在和基里曼打成一团的同时顺便吃了一整碟柠檬蛋糕,然后逃得无影无踪。他对如何气疯兄弟真是很有一套。”安格隆说道,“而现在是圣吉列斯帮助多恩打理着皇宫。你敢相信吗,卡恩?一位真正的天使在给我们看油盐帐。”

 

卡恩大惑不解:“为什么不是佩图拉博殿下?”

 

安格隆想起了自己亲眼目睹的冲突。他那被称为“钢铁之主”的兄弟双手按在荷鲁斯桌上,目光就像淬火钢剑上流动的蓝色寒芒,完全被激怒了。

 

“你想让我做多恩的暂代?多恩的副手?我宁可把红堡付之一炬,就让他打理废墟和灰烬去吧,那一定轻松多了。”佩图拉博以喷薄而出的怒火与嘲讽,斩钉截铁地回答,“除非他亲自把红堡总管的印章交给我,否则我什么也不会管。要么让我全权负责,要么就别用这些来烦我!”

 

“他要多恩的印章。”安格隆收回思绪,简短地解释,“而那是父亲赐予多恩的。”

 

安格隆完全相信,哪怕是死,多恩也会死在帝皇交给他的职责中。要拿走那枚印章只有一个方法:先踏过多恩和全体帝国之拳卫队的尸体。

 

“奥瑞利安大人也有把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而且您素来与他友善。”卫队长基尔在一旁举出了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吾主,为什么不劝劝奥瑞利安大人呢?他已经消沉了太久,还能以此换换心情。”

 

“现在找他和找康拉德一样难——甚至更难。至少我清楚康拉德就在红堡里,而洛嘉可能在君临的任何一个角落。他的新侍从艾瑞巴斯,你见过了吗?整天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阿尔法瑞斯说在‘跳蚤窝’里都发现了怀言者的踪迹,他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安格隆望着夕阳,它到了要完全沉落的时候仍旧鲜红,云块与血光相互纠缠,怪异而充满了死亡的意味。而黑暗已经柔软地从各个角落蔓延了上来,淹没了校场,模糊了吞世者们的轮廓,但他们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

 

“我们会为您查清奥瑞利安大人的行踪。”卡恩的声音如立下誓言般恳切。他迫不及待地想为自己的主人分忧,安格隆能感觉得到,那心意就像一团灼灼的火焰。“艾瑞巴斯……”卡恩那蓝色的双眼中若有所思,“吾主,您讨厌他?”

 

“他比科尔法伦还让人心烦。”

 

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安格隆站起身来,穿过校场往回走去。吞世者们紧跟其后,而所有路过的人望见他时都不自禁迎了上来,尊敬而热切地行礼问好。握着武器的守卫、马厩边的马夫、仆人、洗衣妇和侍女……安格隆一一回以微笑。他从不去记自己帮助过他们中的多少,无论多么卑微、多么艰难的人,他们的感情一样沉甸甸的,绝无贵贱之分。

 

在安格隆还年幼时,曾意外看到一个妇人的独生女儿被马车轧死,她呆滞的双眼流不出泪,嘴唇翕动着,几乎出不了声,于安格隆听来却震耳欲聋。女儿垂死的挣扎,母亲至深的绝望,那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以至于让幼年的他心脏一阵收紧,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试着去安慰她,用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分担那份压垮了心灵的悲痛。当她终于嚎啕痛哭起来时,仿佛有什么重负也随之在他心中一并流走。

 

这是安格隆第一次发现自己独特的天赋,并将在之后的成长中无数次运用直至纯熟。他走近那些被灾难笼罩的人们,提供物质与灵魂的双重帮助。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抬了起来,恍惚间如同看见了一位有难同当的、强有力的亲人。他与他们沟通,仿佛一位没有翅膀的天使,为哪怕临终前的死境照进光芒,生者也能借着这光芒从绝望泥潭中挣脱。而人们赞美他、爱戴他,当皇室在黎民面前露面时,呼喊他名字的声音总是那么响亮。

 

“那是帝皇的红天使!”安格隆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节日上这样指着他向外来的旅人介绍,“他高贵而又仁慈!”

 

红天使,安格隆自己并不喜欢这个绰号。他不愿意被与圣吉列斯对比——他的兄弟那样美好而明亮,如同海洋中升起的星辰。不止一次,当圣吉列斯在阳光下出神、洁白的双翼轻轻晃动时,安格隆总会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冉冉上升,与微风一起消失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那凡人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神灵与怪物皆是异类的一种。

 

安格隆曾觉察到过圣吉列斯隐秘的不安,而当人群高呼“红天使”时,同样的不安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显而易见,圣吉列斯的双翼绝不“正常”,那自己所受的爱戴又是正常的吗?当他与人们的灵魂沟通、抚平他们的痛苦时,是否也在不知不觉间扭曲了他们的认知?当他大笑时,身边的人群随之齐声欢呼。当他愤怒时,身边的人群随之义愤填膺。其中真正起作用的到底是他的品德、他的所行还是他的天赋?

 

帝皇将这看似温暖、实则恐怖的能力赋予自己时,会希望自己发挥怎样的作用?荷鲁斯相信他们每个人都继承了父亲的一部分本质,无论是统御雄心、灵能天赋还是好战渴望……自己身上会是什么?

 

安格隆扪心自问,却根本得不出答案。

 

我甚至没法调停、治愈我的兄弟。他无力地想道,父亲也许确实把这项天赋给错了人。

 

当他的兄弟们在议事厅里白刃相向时,拒绝他的不止是莱昂,还有康拉德。双方都任由心中的火焰熊熊燃烧,淬火而出刺向对方的尖刀。

 

安格隆闭了闭眼睛,思绪中浮出了帝皇的面容。曾经有一个晚上,还懵懵懂懂的他独自来到父亲的办公桌前。那时已是夜深人静,笼罩着帝皇的金色光晕仿佛都暗淡了,看起来不再像煌煌的烈日,而更像一轮疲惫的月亮。他很想为父亲分担什么,却仿佛面对着一道无形的、高逾万丈的长墙,帝皇在其后静静地望着他,一切心绪都无从探知。那目光在记忆中如此遥远,如此复杂……回想起来,竟然很像是怜悯。

 

那是他的天赋第一次被拒绝。

 

================

 

基尔与伊奥卡在他的房间外停住了脚步,只有卡恩跟着他走进内室,动手帮他脱去训练场上的装束,换上亚麻便服,把战斧“血父”与“血子”安置在武器架上。当卡恩正忙着擦拭战斧、往上面涂油保养时,安格隆突兀地开口:“卡恩。”

 

“吾主?”

 

“当你第一天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卡恩笑了起来,他的神情——安格隆几乎要痛苦地捶打太阳穴——那神情虔敬、喜悦、近乎狂热,那并不是一位战士的眼神,而是猎犬看主人的眼神。他脑袋里隆隆作响,以至于没去听卡恩那些发自肺腑的赞美。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看到的那一切荣光,你还会追随我吗?”

 

卡恩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变成了一头嗜血的怪物呢?那种不通人性、张牙舞爪、只会以血肉和痛苦为食的怪物?”

 

“我就跟您一起吃人肉。”卡恩肯定地回答。

 

“你不打算想办法去劝谏我、改变我?”

 

“我不认为我有‘改变’您的资格,这说法本身就是莫大的亵渎。反而是我应该主动改变自己,向您靠拢,尽力去理解您。”卡恩说道,“您是我的主人,吞世者的主人,您去哪里,我就追随去哪里。这是我的誓言,从服侍您的那一天到时间的尽头,这誓言永远不变。”

 

安格隆抬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帝皇为他组建的卫队名为“战犬”,而他把这名字改为了吞世者。“你们不是狗,”当时还年幼的他认认真真地对每一位亲卫说,“你们是战士,应当心怀力量,踏上荣誉的道路,为所有人开辟一个新世界。”

 

为什么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

 

血液仿佛在他血管里烧沸了起来,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把卡恩抡起来摔到地上狠揍一顿,一直揍到卡恩想明白何为战士的荣耀、何为真正的勇敢。但他最后深吸一口气,只是使劲攥住了桌角。

 

“吾主?”卡恩那双蓝眼睛不安地望着他,“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安格隆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出去!”

 

他有什么理由殴打卡恩呢?安格隆悲哀地想,卡恩不过是又一个被“红天使”扭曲了头脑的典例。

 

他在桌边坐下,把脸埋在了手掌中。他的右手刚才在愤怒中掰断了桌角,断口扎进了皮肉。在惊人的愈合力下,伤口已经长好了,但还有鲜血存留在掌心,呼吸间也萦绕上了令人不快的血腥味。想到自己哪怕成了一头怪兽,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有一群人簇拥在他身边,双眼血红地追随、血肉横飞地杀戮,安格隆不禁一阵恶心。

 

他绝不能被扭曲的爱戴所蒙蔽,他必须时刻鉴非自省。

 

思绪混乱间,他隐约听到卡恩、伊奥卡和另一名年少的吞世者玛戈在门外说话——在吞世者中,他们三个年纪最小。

 

“这合适吗?”玛戈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犹豫,“艾瑞巴斯表现得很好,还没有能挑错的地方。”

 

“吾主讨厌他,这就够了。”卡恩说道,“只有这一件事,我们还能为吾主帮上忙。如果艾瑞巴斯鼻青脸肿,就不太适合随侍洛嘉殿下了吧?吾主也可以好好和洛嘉殿下聊聊,不会有人碍眼了。你们不想让吾主高兴点儿吗?”

 

“我赞成。”伊奥卡说道,声音平静而温和,就像在商量郊游一样,“带上我,卡恩。”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能结伴套麻袋袭击他,这太有损荣誉了——至少该在决斗坑里光明正大地揍他。”玛戈说道,“决斗坑的规则是见血即止,能把握好吗,卡恩?”

 

“如果他胳膊脱臼或者大腿骨折,这可见不着血。”

 

……

 

安格隆只觉得啼笑皆非,彻底没了脾气。当他推门而出时,只看到玛戈站在门口,手握执勤的武器,一副正经而稳重的模样。

 

“您有什么吩咐,吾主?”

 

而卡恩和伊奥卡已经跑下了楼梯。

Chapter 9: 科沃斯·科拉克斯

Chapter Text

科拉克斯站在柔软的丝绒帘幕前,静静地望着被遮着的舞台。

 

空荡荡的乐池里曾经坐满了成排成排的乐工,竖琴与笛子和鸣出回环的曲调。精雕细刻的金框镜子曾经映着灯烛煌煌的光彩,也映着演员夺目的身影。紫庭凤凰登上舞台,仪态就像火焰般轻盈缥缈,正与他绝丽的美貌相得益彰。福格瑞姆把这里命名为凤凰剧院,热衷于在这里排演戏剧与歌舞。

 

科拉克斯还记得,在帝皇离开君临、远赴北境之前,他们还在共同创造一本名为《阿莱莎》的诗剧,刚刚写完第一稿。

 

那是来自福格瑞姆的封地——鹰巢城——的古老传说。相传阿莱莎生活在六千年前,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兄弟和儿女惨遭杀害,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于是诸神惩罚她死后泪流不止,直到流下的泪水能由高山之巅的鹰巢城浇灌至峡谷平原的黑色沃野,然而六千年来没有一滴水流到谷底,在半空中就变成了蒙蒙的雾气。

 

这忧伤的传说深深触动了科拉克斯,他亲自为这诗剧执笔,福格瑞姆构思剧情,圣吉列斯润色,布景设计由马格努斯考据,顾问则是佩图拉博。他们冷如钢铁的兄弟令人意外地在哲学与戏剧方面都颇具造诣,艺术眼光别具一格。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哭泣的阿莱莎’改为‘大笑的阿莱莎’,兄弟?”他还记得圣吉列斯用羽毛笔轻柔地圈出福格瑞姆拟定的主题,几乎怀疑这是一个玩笑。

 

“以我所见,阿莱莎本就应当纵情作乐。欢愉才是她至悲的沉沦。”福格瑞姆微微一笑,“她的灵魂在至亲死去时就已经焚烧殆尽过一次,而从灰烬里重新凝起的灵魂,哪怕面对诸神的审判也会放声大笑。唯有死亡让这灵魂升天后,流不尽的泪水才会从被遗弃的躯壳里涌出来——死后的眼泪,石像的眼泪,属于她又不属于她。这才是我所理解的阿莱莎。”

 

佩图拉博支持了他的构思,圣吉列斯委婉地表达了异议,而科拉克斯并未参与争论,只是提笔划掉了那两个限定词。最终,诗剧的名字不是《哭泣的阿莱莎》也不是《大笑的阿莱莎》,仅仅是《阿莱莎》。

 

阿莱莎,现在福格瑞姆应该彻底体会到她的心情了。他自幼看护、照顾的康拉德·科兹指斥他为背叛,公然与他决裂。而红堡内的流言暗暗滋生,正如世人非议鹰巢城的阿莱莎。紫庭凤凰应为现在的一切乱象负责。流言如是说,甚至有人谣传他故意泄密,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重创同样被帝皇所宠爱的罗格·多恩。

 

接到相关报告之后,素来表现得忧郁沉静的暗鸦之主怒不可遏。一夜之间,红堡的每一片阴影都长出了眼睛和耳朵。暗鸦守卫的潜伏无人可觉,出击时正如渡鸦扑落般迅捷。罪人们未及反应便已经被堵上了嘴,于无声而徒劳的挣扎中被一路拖向红堡的地牢,迎接应得的惩罚。

 

而谣言皆有源头。

 

一股暗色的液体从帘幕后流了出来,在丝绒上染出了肮脏的深色。

 

“康拉德,我无意和你计较。”科拉克斯并未伸手拉开帘幕,他轻轻地说道,“但是,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帘幕从里面被一只苍白染血的手随意地扯开,一个堪称恐怖的开场。五具尸体横倒在舞台上,皆是被折磨至死。他们被开膛破腹,剥皮肢解,挖出来的内脏钉在了舞台的三角墙上。而康拉德·科兹席地坐在血泊与残骸中,浑身浴血,手里还松松握着一只被切断的手臂。

 

仰头与科拉克斯对望时,他抬起这根残肢挥了挥,算是“招手”打了招呼,然后信手把它丢到了一边。

 

在宫廷中,常有人玩笑说科兹与科拉克斯简直是一对双生子。他们共有如死般苍白的皮肤,皆具如夜般漆黑的双眼。科拉克斯的眼睛近乎全黑,而科兹的眼睛也差不多,仅在眼角还隐约可见一抹白色。他们甚至连五官轮廓也极为肖似,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型中脱胎而出。

 

暗鸦与夜蝠,两位夜之主。

 

“你残杀了自己的亲卫。”科拉克斯难以置信地皱紧了眉。他感到恶心,并不因为这些脏腑与尸骸,而是因为注视着一个与自己如此肖似的存在沐浴在鲜血中,就像是命运的扭曲倒影。

 

听到“亲卫”这个词,科兹难以自制地发出了一声咆哮,然后他控制住了它,将其扭曲为一声嘲弄的讽笑,但他的愤怒已经暴露无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科拉克斯大人。这只是一场迟到了好几年的处刑。”他轻描淡写般说道,“你有自己的手段来处置败类。”他被染成猩红的手扯下尸骸上午夜领主的徽记,然后在科拉克斯面前血淋淋地摊开,阴沉地笑了起来,“而这是我的办法。”

 

科拉克斯望着科兹裹满污血的双手,然后把目光移到了他下巴的血迹上,那雪白锋利的牙齿亦被血所染红——他狂怒而神志不稳的兄弟都对死者做了什么?

 

他一眼就看到了答案,但拒绝让那个答案从理智中浮出来。

 

“这些人践踏了自己的身份,把作恶当成享乐,还打着为我报复的幌子。”康拉德·科兹把那徽章掷向一边,“他们完全与正义背离,配不上赐予他们的礼物。从一开始就配不上。”

 

距离科拉克斯最近的尸体还有着比较完好的五官,哪怕眼球不翼而飞、面目亦被极度的痛苦与惊怖所扭曲,科拉克斯仍旧认出了他。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这名午夜领主还只是个男孩,干瘦,畏缩,被带他来的人厉声催促了好几遍才敢抬头,却在看到康拉德·科兹的一刹那浑身一震,眼神立时发了直,定定地望着科兹的面容。惊异,敬畏,就像飞蛾之与火焰。

 

而年幼的科兹好奇地侧过头去,打量着自己的封地赫伦堡为自己送来的亲卫。他那时正摆弄着纸牌,心情十分不错。但只瞥了这一眼,科兹就像被激怒的野兽,朝着男孩扑了过去。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当科拉克斯与伏尔甘合力按住他时,科兹已经打断了男孩的四根肋骨,把人掐了个半死——这还是在他突然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的情况下。

 

“你还是杀了他。”科拉克斯说道,他的声音仍旧轻如飘拂的蛛丝,柔和而忧愁,每个字却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我在那一天就看到了他的命运。他,一个冒名顶替的假货,我的封臣把他们娇贵的孩子藏在身边,从地牢里翻找出一个渣滓送到君临来充数,以此让他们的子嗣逃避服侍我的责任。而这个渣滓的结局就是死在这里,因为他在贫民窟里勾结罪犯为恶,毁掉了上百人的一生,居然还打着为我报复的旗号。”科兹用血淋淋的手指着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然后打了个嘲讽的手势,“所有人都劝我顾全大局,为了让那些脑满肠肥的蛀虫能温顺于帝国的统治,就当作无事发生,让他留在我身边侍奉……瞧,整件事从一开始就与‘正义’背道而驰,只能有这种结果。”

 

“可你说过,你也看到了他的另一种结局:他在你的指引下成长,眼界逐渐开阔,过上了充满善意的美好生活。他会帮助约束你的亲卫,感化他们,一起走向光明与希望。”科拉克斯悲伤地说,“当你沉思的时候,当你迟疑的时候,你曾经也想拯救他的命运。”

 

“那景象就像你嘴里的漂亮话,一场轻飘飘的戏剧,根本落不到现实里。希望、光明、拯救……只不过是谎言与泡影。永远只有一个未来。永远,只有,一个。”科兹放低身子,抱住了膝盖,仿佛已经冰凉的血泊终于让他感到了寒意,“看看你们劝我留着他的结果——他还是堕落了,罪行仍旧犯下,本可以挽回的上百人也死了。道理在哪里?正义在哪里?”

 

科拉克斯望着被血泊和残骸包围的康拉德·科兹,他的兄弟看起来像是正坐在幻梦与现实之间、疯癫与清醒之间,一个浮动的、无法触碰的幽灵。他们曾相似如孪生双子,现在却天差地别。一个身着黑色华服,披着镶嵌鸦羽的披风,从长发到靴子一尘不染。一个裹着一团破布似的黑衣,被密道的尘土蛛网和黏腻的血肉弄得污秽不堪。

 

暗鸦之主微微一动,科兹在同时几不可觉地移动了重心,他的背弓了起来。科拉克斯知道,只要自己流露出半点攻击性,立刻就会有一场残暴的厮杀……但他只是默默直视着那双与自己最为相似的黑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跪坐下来,任由衣袍与披风落进血污里。

 

他曾无数次隐去名字与身份,走进君临的人民中间,分享他们的苦乐悲欢。那些经历教给了科拉克斯一个道理:当你一尘不染时,周身泥泞的人永远不会与你交心。

 

他看到科兹的脸上划过一阵神经质的抽搐,那漆黑的、异样巨大的瞳孔仿佛收缩了,眼角露出了一抹洁净的白色。他试探着伸出手——同样被鲜血染污的手——搭在科兹的右手上。康拉德·科兹细长冰凉的手在他的触碰下往后一缩,但是没有挣开。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没有恶意。你我乃是兄弟。”科拉克斯的声音仍旧是严肃到几乎不真实的悲哀,他轻柔而坚定地说道,“你处死的人已犯死罪,我不赞成你的手段,但不否认他们应受惩罚。但是,兄弟,我在追查一个可耻流言的源头,而死在这里的人乃是最大嫌疑人。很可能是你的卫队出于报复,正在以污蔑来折磨我们的兄弟福格瑞姆,撕裂他原本完美无瑕的名誉。”

 

“他们绝不敢!”科兹说得很快,话语在涌起的狂怒间脱口而出,“他们知道如果这么做了,会有什么下场!”不自然的激动几乎令他痉挛起来,他再次加快了语速,摆脱这对他说话的影响:“我看过了他们所见的一切,他们恶贯满盈,但是与流言无关。”

 

“你是怎么看到的?”科拉克斯禁不住问道,“预言吗?”

 

科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左手,缓缓地、表演般地擦去了嘴边的血迹。

 

科拉克斯盯着自己的兄弟,一阵冷彻骨髓的寒意席卷了他,即使是帝皇的子嗣、暗鸦之主也感到胃里一阵翻涌,用尽全力才遏制住了干呕。那无言的答案如此扭曲、如此可怖,荒诞得让人想同时狂笑和尖叫。

 

死者空洞的眼窝,残缺的肢体。

 

他的兄弟唇齿间的鲜血。

 

科兹明显还是神志清醒的,疯狂潜藏在他的灵魂中,但他是金色天鹰的子嗣,从来不是食人的生番。

 

我看过了他们所见的一切。

 

午夜幽魂的秘密在暗鸦之主面前揭开——他吞食死人的血肉,去获得他人的记忆。

 

难以言喻的恐怖震慑了科拉克斯的全副心灵,理智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只想从这与自己宛如镜像的怪物面前逃开,一跃沉入阴影,或者化成一群渡鸦飞走,永远不再回头。科兹的身子开始前后摇晃,先是露出癫狂而嘲讽、天真而残忍的微笑,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他那只右手反扣住了科拉克斯僵住的手,紧紧地、如铁般攥着。

 

“别跑啊,留下来。我会为你预言,我会帮你调查。毕竟,你我乃是兄弟。”他嘲弄地重复着科拉克斯之前说的话,惨白的面容如同死者,笑声在空无一人的凤凰剧院中震荡,“科拉克斯,你这自命清高的小乌鸦,无论你如何想撇清,你我乃是兄弟!”

 

科拉克斯拼命挣扎,使劲甩开他的钳制,起身冲出了凤凰剧院。因浸透鲜血而格外沉重的衣袍紧贴着他,就像渡鸦被雨打湿的羽毛。在他空白一片的头脑里,只有一个问题还在盘旋,回荡不息,震耳欲聋。

 

——科兹是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自己的?

 

如果身负这种扭曲、变成这副模样的是他而不是科兹……这假设只是摆在面前,就已经让科拉克斯几乎吐了出来。

 

他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它在他这里没有答案。

Chapter 10: 莫塔里安

Chapter Text

莫塔里安整了整身上的长斗篷。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样衣物,白绿相间,朴素悦目,坚韧的布料被打理得洁净挺恬。里面则是一套毫无花饰的深色羊毛衣服,非常适合走上君临的长街,假装成一个体面、普通的路人。

 

我只是在帮伏尔甘的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并不想承认自己正暗暗期待着这次出行。

 

贫民窟“跳蚤窝”前日失火,造成至少上百人惨死,成片房屋被焚毁。荷鲁斯将收敛死者、救护伤者、安置无家可归者的任务交给了伏尔甘和他的卫队。现在伏尔甘忙得不可开交,偏又在这时候听闻他的忘年交,那位老铁匠,忽然染上了怪病。“我想请你去为他诊治,兄弟。”火龙之主诚恳地请求,而莫塔里安答应了下来。

 

他被关在高塔上的时候只能与无数枯燥乏味的大部头书籍为伴,尤其是关于医药、毒理、解剖的书籍,莫塔里安重读再读,一遍又一遍,默记了无数本。他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悲哀处境,但他至少想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怎么一回事。

 

现在离完成装束只剩最后一步,他本该拿起那条伏尔甘给他的围巾,苍白嶙峋的手指却缓缓地按上了覆盖着他下半张脸的青铜呼吸器。也许他的肺病早就好转了,也许只是他习惯了它。很久以前,莫塔里安就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只剩了一种温吞的麻木,但疾病带来的恐惧却绵延至今。

 

他厌恶那段痛苦的回忆,却不得不一直活在回忆的阴影中。戴着枷锁似的面具,在酸而苦涩的药雾里踽踽独行。

 

已经有多久没有呼吸过清新的、正常的空气了?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突然想试着把这冰冷而怪异、让他笼罩在疾病恐怖下的面具摘下来——他几乎就要摘下它了,却被一声惊呼所打断。

 

“您要做什么?!”

 

他的侍从卡拉斯·提丰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别大惊小怪的,卡拉斯。”莫塔里安不悦地说,把侍从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拂开,但也并未计较这种堪称严重冒犯的举动。他向来不会用琐碎的礼法要求卡拉斯·提丰,连这种念头都没有。对他而言,提丰不止是一个侍从,更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莫塔里安永远记得那一天,年仅七岁的他已经在高塔上独自待了四十九天。谁也不去靠近他,生怕被传染。他在书房的时候,仆人才敢去打扫卧室。他在卧室的时候,仆人才敢去收拾书房。躲着他就像在躲毒蛇猛兽。他们完成洒扫、放下食物和药品便匆匆离去,留下一道铁链缠绕的门封着楼梯。以致于莫塔里安听到敲门声时,甚至怀疑自己终于疯了,出现了幻觉。但卡拉斯·提丰就活生生地在那里,双手使劲拍打着房门。

 

“您怎么就在里面坐着?”同样年幼的提丰喊道,“开开门!开开门!他们要逮住我了!”

 

他冲破了禁令,冲破了畏惧,以一个孩子有限的、全部的机敏溜进高塔,忍饥挨冻躲在阴影里,在仆人打开铁门时猛冲了进来。

 

整座皇宫,只有他为自己而来,愿意做自己和人间唯一的联系。

 

“我只是在做必须做的事。”卡拉斯·提丰毫不退缩地与莫塔里安对视,“你摘吧,莫塔里安,然后一旦病再复发,我再陪着你到塔楼上去。只要你高兴这样。”

 

两人对视了片刻,莫塔里安率先移开了目光。他闷闷地戴上围巾,用它遮住了青铜呼吸器。

 

他要带着卡拉斯·提丰一起去。哪怕上次的经历极为愉快,莫塔里安仍旧无法摆脱疑虑与不由自主的胆怯。他不能确定,那天的其乐融融里,究竟该有多少归功于伏尔甘。

 

他的兄弟们从来不刻意去做什么,但就是能成为人群的中心。尤其是荷鲁斯,就如朗月般光映宫廷,一个手势,一句玩笑,一个眼神,轻易便能燃烧起所有人的激情。而他……他总是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尴尬与冷场中。他曾经试着让提丰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情况改善了不少,但立刻遭到了否定。

 

“出宫中高塔易,出心中高塔难。”察合台,他这位最莫测的兄弟对他说,“你绝不能让你的侍从替你说话。否则你会发现自己永远在塔里出不来,而他会变成你的又一个看守。”

 

“不。”莫塔里安在心里坚定地说。他的兄弟们只是不了解他与提丰之间的友谊。他相信提丰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如果连这份情谊也腐烂变质,那他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指望了。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红堡,经过校场时,莫塔里安看到黑压压的人围着一个决斗坑,里面发出的惨叫凄厉至极,甚至把众人的喧闹都盖了过去。提丰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好奇,向他点一点头,随即挤入了人群。莫塔里安远远站着等他,很快,提丰回来了。

 

“怀言者的安格尔泰和艾瑞巴斯吵了起来,双方约定决斗。”他说。

 

“安格尔泰?”莫塔里安疑惑地扬了扬眉,他从没想到,怀言者的互殴能打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动静。毕竟,洛嘉和他的卫队并不以武艺见长。

 

“艾瑞巴斯刚一答应,安格尔泰就找了代理骑士:他的挚友卡恩。”提丰耸耸肩,“之后的事如您所见,可真是一顿毒打。”

 

莫塔里安沉默了片刻,他也许该命人去通知洛嘉或安格隆,但这是艾瑞巴斯——洛嘉的新侍从总是神神秘秘地邀请提丰去他的小社团,一留就是一整晚。提丰还不肯说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每次问起来都含糊其词,早已让莫塔里安十分不快。他最讨厌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惨叫声似乎不那么难听了。

 

不值得为此耽误时间。莫塔里安径直往外走去,把所有热闹抛在了身后。

 

==============

 

伏尔甘对莫塔里安说过,老铁匠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小孙女,没有壮年的亲属。他心里清楚,生病的老人如果无人打理,多么凄惨污秽的景象都不足为奇,因而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当小女孩为他打开门时,莫塔里安只觉得心脏猛然一缩,面颊不自禁在兜帽的阴影中绷紧了。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飞扑到伏尔甘怀里的小女孩——怎么可能忘呢?那么娇憨可爱的孩子,白嫩的手臂圆滚滚的,紧紧搂着他兄弟黝黑的脖子。当大家围观伏尔甘打铁时,她挨着他站着,一点也不怕生,发现莫塔里安在打量她,就抬起小脸对着他笑。

 

昏暗的光线中,出现在他面前的孩子已经没有人样了。脓疮与疥藓在头皮上蔓延,凹陷的双颊透着怪异的青灰色,四肢细瘦得吓人,肚子却不自然地鼓胀着。但认出了他,小女孩还是双眼一亮,惊喜地欢呼起来。

 

此时此刻,最让莫塔里安怜悯、最让他心如刀绞的,就是她这乖巧的笑脸。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低声说,蹲下身来,从衣袋里掏出糖果,如伏尔甘一样把糖放在了小女孩手中。当她伸手来接时,他轻轻托住她的手臂按了按。浮肿的肌肤上出现了一个凹坑,根本没有弹回去的迹象。

 

严重的营养不良,他想,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遥。是饥饿吗?更可能是肚里长了虫。

 

“你都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小女孩注意到他凝重的神情,反过来蹭到他怀里安慰他,“别担心,我真的没有不舒服!我和爷爷都很好。”她向他身后张望,没有看到伏尔甘,只看到了卡拉斯·提丰,眼神失望下来:“沙拉曼德没有来吗?好吧……你来也很好。我们现在每天都出去玩,一个好大好大的集会,交了很多新朋友,可有意思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不等莫塔里安再问,她已经扭头朝房间里喊道:“爷爷,爷爷!你收拾好了吗?”

 

昏暗中传来了脚步声,莫塔里安不用抬眼,听声音便已经觉出了不对。那脚步声迟缓而沉重,而他印象中的老铁匠身躯削瘦精干,就像被锤炼过的铁棒一样硬扎。他站起身,只看到一个臃肿的身影挪动了过来,肥胖得已经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身上疮口遍布,比他的孙女更面目全非。

 

这情景如此匪夷所思,他在一切医书上看到的知识,没有一条能解释。他们才短短几天没见,什么病能把同一屋檐下的祖孙变成这副模样?

 

我得把他们立刻从这里带走。莫塔里安想,然后排查这里的食物和水源,调查他们的邻居,把所有他们接触的东西都拉出来检查……他一定能找到一个医学的解释,一定能!

 

他正要这么行动,提丰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觉得,不如先跟着他们到所谓的‘集会’去看看。”提丰悄声说。

 

“他们就快死了!”莫塔里安愠怒地甩开他,“我已经来得太晚,一刻也不能再耽误。”

 

“可是,您想一想,什么人会和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为友?”提丰反问道,“没准君临城一直有个重病者的地下互助会呢?那里可能有数不过来的可怜人!他们也许一直在交流各种愚昧的偏方,甚至抛弃医药而求助于迷信。如果您想帮他们,不如先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铁匠已经挪了过来。他望着莫塔里安,喉管仿佛被黏液堵满,声音含混不清,却仍旧那样热情:“来吧!”

 

小女孩依偎在莫塔里安怀里,抱住了他的手臂:“来吧?”

 

卡拉斯·提丰站在莫塔里安身后,他永远在莫塔里安最不设防的位置站着:“来吧。”

 

在这扇昏暗的门前,他们的脸同样显得模糊不清。

 

现在,莫塔里安正极力忍耐着,和提丰、老铁匠祖孙一起站在人群中。他心乱如麻,迷惑、疑惧与莫名的焦虑互相发酵。他没想到这个地下集会这么大、这么阴暗而污秽。这里位于地下,四壁黏滑肮脏、布满青苔,火把灼灼地烧着,还有一口沸腾的大锅摆在人群之前。一个布道者模样、披着长斗篷的家伙站在锅边,向所有人宣讲着。

 

病人吃力的喘息,闷热潮湿的空气,大锅沸腾的响动……这一切不可控地牵动起了莫塔里安心底最久远的恐怖。七岁时的那个深夜,年幼的他挣扎着醒来,在高烧与窒息中浑身透湿,睡袍紧紧地贴着身体。汗水积在各处,随着他的喘息慢慢汇聚,变成小小的河流淌过周身。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是被蒸煮在了锅里。

 

“人类并非这世界最古老的主人,亦非最后的主人。疫病之王昔在此,今在此,未来亦将永在此。”布道者说道。

 

人群崇敬地齐声和着,在胸口一遍遍比划着三个圆环:“万物皆腐。”

 

“全父之爱与我们同在——无处不在。”布道者说道,“凡人无法见识其状貌,仅能以身躯相承,从而知晓福泽已至。风中有祂宏大的语声,大地呢喃着祂的意志。平等的疫病将我们紧紧相连,平等的苦痛令我们彼此理解。请尽情欣赏我们血肉中绽放的缤纷之花,万千微小生命正繁生其间。吾等凡人转瞬即逝,吾等之诞育生生不息,永世不灭。从未有人枉活于世,从未有人白白死去!在全父的爱中,我们永不孤单!”

 

人群一起赞美道:“众生不灭!”

 

莫塔里安再也忍无可忍,他怒视着那裹在兜帽与斗篷中的布道者——恶心的巫师,可憎的迷信者,藏头露尾的卑贱鼠辈。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思念自己的巨镰,如果它在他手里,他早已把眼前的可憎之物碎尸万段。

 

我徒手也能轻松做到,他想,我要把这混蛋按进他自己烧的大锅里。

 

但小女孩紧紧地贴在他身边,那浮肿、脆弱的幼小躯体。

 

莫塔里安稍有犹豫,他想示意提丰把孩子带到一边,但他的侍从不知道在想什么,双眼只看着布道者——就在这时,布道者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人群的狂热也随之飙升。“欢呼吧!颂唱吧!腐烂之王加之于我们的恩赐何等深厚!祂甚至把祂的爱子送到我们之间,令我们同沐荣光!他在那里!他就在——”布道者的手指猛然指向莫塔里安,“那里!”

 

恐怖的欢呼声在这地下的空间中交叠震荡,仿佛天塌地陷一般。莫塔里安猝不及防,而人群已经从四面八方向他涌了过来。含混的颂唱由一只只病肺鼓动而出,无数只手高举了起来。他们挤在他身边,跪倒在地,触碰他,狂热地拉扯、抚摸、亲吻着他的衣摆和靴子。

 

莫塔里安手无寸铁,本能地朝着一个向他挤来的臃肿躯体一推——那人的整个胸腹在他这一推之下全然绽裂,血肉涌流,仿佛松散的朽布裹了过于结实的棉花。但那人脸上只有幸福至极的傻笑,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样。他和他的脏腑一起扑在莫塔里安脚下,犹自伸长了手去碰他的靴子。

 

这一切太过诡异,太过惊怖,完全超出了莫塔里安对世界的全部认知。他在狂热信徒的围堵之中向外冲去,他们的骨骼轻而易举被他折断、踩碎,他们的血与体液飞溅上了他的斗篷。他们完全构不成阻拦,但已经让莫塔里安的步伐艰难无比。没有痛呼,没有惨叫,只有赞颂回荡不息。他们用自己的腐败血肉汇成沼泽,每走一步,都是难以言喻的黏腻和恶心。

 

通向地上的走道那样黑暗、那样漫长,和来时的道路好像根本不是一条——但这怎么可能呢?惊乱之中,莫塔里安甚至怀疑这条密道已经被改变了方向,并不通往君临,而是延展向哪处至为邪恶的魔窟。他像个胆怯的、被黑暗惊吓的孩子,不由自主地拼命去想帝皇的模样。父亲,他的父亲,那乌黑的长发与古铜色的肌肤,那足以令太阳都显得暗淡的高贵面容。那魁伟健硕的身躯,即使穿着沉重华丽的全套甲胄也仍然举止优雅,萦绕着无比的力量感。

 

他想象父亲就站在密道的另一边,想象父亲对他伸开双臂,温柔而坚定地说,他来接自己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真的听到了帝皇的声音。这想象和幻听鼓舞了他,莫塔里安向上飞奔,一次不曾停留,一次不曾踉跄,也一次都没有回头。他能听到卡拉斯·提丰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知道自己的侍从一直紧跟在身后,也因此放了心。终于,一线光亮出现在眼前,莫塔里安冲了出去,从那个污秽地狱重返人间。

 

此时,莫塔里安的斗篷已经不成样子,浸透了脓液、胆汁和污血,又被灰烬的漆黑所污染。

 

灰烬?

 

他愕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火焚过的废墟之间,火蜥蜴的卫士们与他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来时的路。

 

“这里什么时候有的地洞?”有火蜥蜴疑惑地低声问着。

 

伏尔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兄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了?”

 

莫塔里安猛吸了一大口气,当伏尔甘不顾污秽扳住他的肩膀,不停地询问时,他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他想起来了——当他望着那个布道者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但因为愤怒和不安忽略了那一丝直觉。现在,仿佛有一道闪电在他头脑中炸开,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他。那人是从学城护送艾瑞巴斯来君临的卫士,现在也已经加入了怀言者。

Chapter 11: 罗伯特·基里曼

Chapter Text

基里曼办公的房间位于一座小塔的最高处。

他一向喜欢坐在桌前,临着窗把手头的事情静静做完,再透过窗户俯望整座红堡:有着金色花朵与清凉喷泉的花园,永远人来人往的卵石广场,许许多多的小内院、拱厅、廊桥、校场……一切尽收眼底。他能看到他兄弟们显眼的高贵身影活跃其间,还有他熟悉与亲近的一切人们。

这里是他的家,但不会一直是他的家。基里曼在年幼时便已清楚这样的事实——自己是帝皇的儿子,也早晚会成为帝皇的封臣。在遥远的地方贯彻帝皇的意志,巩固帝国的统治。

窗外的风景是君临,而窗内的风景属于高庭。一应装潢都由基里曼的老师,高庭的康纳伯爵所留下,皆是典型的高庭风格。天花板上装饰着黄金玫瑰,华丽的护墙板细致地涂成基里曼喜欢的宝石蓝色。墙壁上挂着众多画卷,描绘着高庭的青绿美景与历史传说。这些传说在君临并不为人知,于基里曼却耳熟能详——康纳曾与他一起挂上画卷,为他讲述那片终将由他统治的丰饶土地。康纳临窗坐着、对他微笑的模样,也成了基里曼永不磨灭的温暖印象。

基里曼活动着手腕,闭了闭眼睛,用短暂的一瞬去想象那玫瑰盛开、麦穗摇曳的青绿沃土。他想象自己终于长大成人,离开君临,完完全全成为高庭公爵与南境守护。那里的公务负担绝没有这么沉重,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打理好一切,再去骑马、散步、欣赏戏剧与歌谣。他兄弟们的书信会随着渡鸦的羽翼一起飞来,而他会一边抚摸那在他肩头蹦蹦跳跳的鸟儿,一边拆开信,在常春藤投下的清凉阴影中展开……

他只能给遐想留一瞬的时间,因为这幻梦会令现实显得越发沉重。他桌上的公文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手下最训练有素的执行吏也忙得脚不沾地。人们敬畏帝皇尚未长成的子嗣,但又无可避免地抱有疑虑——羽翼未丰的年少半神们真能握好权柄、治理好整个维斯特洛吗?这疑虑化作试探、担忧与防备,化作时时处处的掣肘,都摆到了基里曼面前。

基里曼一向相信,帝皇加之于子嗣的一切都有着某种深谋远虑的目的。帝皇设计了帝国,也在设计他与他兄弟的人生。他们将是帝国的基石,作用无可取代。他们必须忍受试炼与锻造,如同身在烈火,最终焕发精金的光芒。

所有艰难皆是考验,而基里曼从未有所疏失。

但现在,基里曼不得不怀疑,帝皇是否对他们太过信任,又把重担交托得太早。

“父亲究竟去北境做什么?”他曾问过荷鲁斯,“那里一切平稳,根本没有搁置所有国事去巡游的必要。”

北境今年万事顺遂,民众无不忠诚拥护帝国的统治。如果父亲是为了稳固北方边境,至少他该带上被封为临冬城公爵的黎曼·鲁斯。北境的人们尊称黎曼为“狼王”,翘首期盼着帝皇早点把他半神般的子嗣送去给他们做领主。而更北方的绝境长城只是久远迷信的产物,古时的人们认为它挡住了名为“混沌”的恶魔,实际上挡住的只是一群皮毛裹身、未曾开化的野人。他们至今还在茹毛饮血,对帝国连疥癣之疾也算不上。所以——父亲究竟去做什么了?

而他戴着金桂叶冠的兄弟沉默许久,英朗俊美的面容为王座的阴影所笼罩,唯余一片晦暗。“我真希望我能回答你,兄弟。”最终,荷鲁斯轻声说道,淡绿双眼透出罕有的挫败,“但父亲不愿告诉我,也从来没回我的信。”

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兄弟收到父亲的回信。渡鸦于红堡带着信筒振翅而起,又双爪空空地飞回君临。所有国事只能由暂代帝皇的荷鲁斯与暂代马卡多的他来斟酌,而荷鲁斯现在也越来越捉襟见肘。这一上午的完整办公时光,已经算是他的兄长友爱的体恤了——盛夏群岛与布拉佛斯的使者今日入宫觐见,君王之手本该陪在王座下,而荷鲁斯将这项任务分给了圣吉列斯与福格瑞姆。

基里曼把桌上的最后一份公文拉到面前,心里清楚更多的公文即将送到,至少会有伏尔甘的救灾事宜、王座厅与使者签下的贸易协定和费鲁斯的军械维护报告。成摞的羊皮纸将在平坦的桌面上再次拔地而起。

他抬头看了看天,阴云正在聚拢,大雨将至。室内已经变得昏暗起来,仆役小心地为他点着了灯,又往墨水瓶里添墨。闪电划过窗外的那一霎,基里曼把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往不满意之处一划——公文上留下了一道污秽的血痕。

基里曼猛地抬起头,正看到他身边的仆役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着身体。号衣撕裂飘落,暴露出腰际额外生出的一对手臂,各拿着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双腿糅合成一条长尾,鳞片如万千碎镜般刺目。他在这一刹那已经反应了过来,顺手抽出腰间的短剑,朝着眼前怪物的脖颈砍去。怪异而过于浓烈的香气与污血一起喷溅,基里曼不禁一阵作呕。他往后一跳,怪物乱弹乱扫的尾巴抽倒了椅子,令人厌恶地抽搐着。

而尖叫声在塔楼各处响了起来,空气因恐怖的涟漪而颤抖。他的亲卫极限战士冲上前来,把他围在核心——四个卫士,守护在房间内外的只有四个卫士!基里曼办公的时候不喜欢太多人碍事,他们再安静也难免会产生杂音,被帝皇的子嗣非人的敏锐听觉所捕捉。

毕竟他只是在承担文官的职责,在君临的核心之地看公文!

基里曼在半个眨眼的时间里考虑了据守待援与杀下塔楼两条出路的可行性,但随后砰一声撞碎玻璃的怪物粉碎了固守的所有可能。他最喜欢的巨大玻璃窗成了致命的突破之处,哪怕是四十个人在房间里,也守不住这么大的缺口。

撞进来的怪物躯体不断变幻,几乎像是一道疯狂的彩色残影,魔法的闪光在它头顶盘旋,口中发出狂乱的尖利笑声。它张开尖牙密布的大嘴,胡乱挥舞的利爪凭空抛掷出五颜六色的火球。他的卫队长安德罗斯窥着一处破绽,一剑把横冲直撞的怪物斩成两半,爆开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缤纷的能量团,而火焰已在房间各处熊熊燃烧了起来。顷刻间,这座塔楼成了通明的灯塔,云层中无数的怪物朝着房间直扑过来。

“下楼!”基里曼喊道。

四名极限战士拥着他往楼下奔去。“统统给我去死!死!死!死!”安德罗斯怒吼着,挡在基里曼正前面,剑光挥舞成密不透风的屏障。惊慌失措——基里曼意识到——安德罗斯的心已经乱了。

但,他的卫队长怎能不慌乱呢?

连他自己都难以稳住阵脚。

才奔下第一段楼梯,密密麻麻的蛇尾怪物已经游动而上,堵死了转角。而他办公室的坚实橡木门已经被火焰烧得通亮,房间里的怪物转瞬间就要冲破这道阻挡。基里曼从不放弃希望,但绝境已经摆在了他面前。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剑,正要殊死一搏时,一道绚丽的光芒撕裂了蛇尾怪物的封堵。挤满楼梯的它们顷刻间被斩尽杀绝,化作漫天翻飞的残肢断臂。

那是费鲁斯锻造的火焰之剑。

“福格瑞姆大人!”安德罗斯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你们做得真好。”福格瑞姆说道,他一身出席外交仪式的华服,头戴冠冕,身披绣有凤凰烈焰的灿金色披风,但这美丽而荣耀的装束已尽被鲜血染污,“来,罗伯特,紧跟着我!”

他说话时毫不停留,苍白纤长的手一把握住了基里曼的手腕,拽着他往塔楼下冲去。他的亲卫“帝皇之子”们用弩箭阻击乱飞的妖魔,与极限战士一同断后。那箭头闪着异样的光芒,也许是卫队中那个总是在鼓捣药物的法比乌斯在上面涂了什么,居然神奇地对怪物仍旧有效。基里曼被福格瑞姆拉扯得几乎脚不沾地,起起落落的火焰长剑如同凤凰招摇的羽翼,带着他飞出了塔楼。

“荷鲁斯在哪里?”基里曼脑中有无数个问题,只能拣最要紧的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甚至没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灾难已至,现在不是研究起因的时候。何况,他确定,福格瑞姆同样不知道答案。

“我们在王座厅遇到了袭击。”福格瑞姆把他推上骏马,自己也翻身骑上,一路疾奔,“圣吉列斯为我们守住了门,他不愿意让父亲的王座被玷污,也要掩护御前议会和使者撤离。荷鲁斯应该已经把那些高官贵爵送去了梅葛楼,现在我得把你也送过去。”

梅葛楼,一座巨大的方形要塞,位于红堡的正中心,有着十二尺厚的城墙和一条护城河,完全是城堡中的城堡,避难所的最佳选择。

“你要我像个懦夫一样躲在里面?”狂怒无可抑制地从基里曼心底喷薄而出,他一向尽力保持冷澈自省的态度,但就如同硬币必然具有两面,他怒火填膺的本心总会在某些紧要关头翻转出来,“在一名文官之前,我首先是我们父亲的子嗣!”

“你不走也得走,兄弟。”福格瑞姆的声调几乎是温柔的,说出的话却如轻剑般锋利,轻剑般残酷,“我们至少得把你留给父亲,否则,谁能在未来为这个帝国做裱糊匠呢?”

基里曼耳边轰然一声响,他想起了几乎逼疯康拉德·科兹的梦魇。在那个绝望的幻象中,科兹看到红堡唯余鲜血与残骸,所有兄弟都不见了。

“……察合台和他的骑兵部队就驻扎在君临城外,还有莱昂的骑士团,援军立刻就会到。”基里曼狠命把心底的愤怒与焦躁往下压,让运筹帷幄的那一面翻过来,“军械库刚刚维护补充过,多恩和佩图拉博的工事也值得信赖。带我去找荷鲁斯,我们能守住红堡。”

“我恐怕费鲁斯和他的钢铁之手们全被堵在了军械库里,他们虽然都是好手,但有些笨重器械一时拉不出去。”福格瑞姆一剑把一只通体赤红的血鬼劈成两半,回答道,“至于荷鲁斯——他肯定已经返回去支援圣吉列斯了,做不了总指挥。你没看见王座厅里的景象,罗伯特,里面的鲜血流得像洪水一样。我敢说,围攻圣吉列斯的怪物,数目比围攻我们所有人的加起来还要多。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所有人都只能暂时各自为战,现在正是僵局。”

说话之间,梅葛楼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无论基里曼如何抗拒,福格瑞姆都充耳不闻,白银一般平静,钢铁一样冷酷——无论是谁看到此刻的他,都再不会对“费鲁斯为何与他交好”这个问题抱有疑问了。他和他的卫队帝皇之子把基里曼一路带进内厅,这里不及城堡大厅的十分之一,坐下一百人却也绰绰有余。天鹅绒幔布四处垂落,透不进一丝光线,唯有火炬在燃烧。基里曼看到御前议会几乎都在这里,还有几个人服饰奇异,应该就是觐见的使者。气氛凝重,人人恐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内厅里的卫士皆为怀言者装束,数目不少,而洛嘉已经坐在了众人之间。

“怀言者把守内厅已经够了。”福格瑞姆对他点了点头,把基里曼推了过去,“我得去费鲁斯那里,总得把武器都运出来。”他风姿优雅地挥挥手,转身向外走去:“再会,兄弟们。”

基里曼毫无办法,他的处境与困兽相差无几。他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洛嘉——他的身手比自己还差,帝皇的二十位子嗣中,他是唯一一个从未被期望成为战士的人。此刻,洛嘉独自蜷缩在黑暗中,身上只穿着一件岩石般暗淡的灰色袍子,看起来那样孤独,那样害怕。

洛嘉也许还存留着对他的怨恨,但是,在这围城之中,他有责任安慰自己的骨肉至亲,然后尽力让洛嘉振作起来。人群已经陷入了恐惧中,洛嘉的恐惧只会让情况更雪上加霜、更难以收拾。

他走了过去,坐在洛嘉身边。

“兄弟,”基里曼说道,“至少现在,我们得把矛盾搁在一边。”

“我对你的爱早已盖过了对你的责怪。”洛嘉转过头,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明亮得惊人,“你愿意相信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爱着你,基里曼,还有我们所有的兄弟。”

他说得那样恳切,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狂热。基里曼知道洛嘉的性格,他会急切地希望得到你的爱与信任,但这时间非常短。如果回应不及时,或者回应得与他想要的不符,就会迅速转为怨恨。

“当然。”基里曼回答。

下一刻,基里曼感觉自己的头颅猛地偏了过去,身躯也随之栽倒。那是洛嘉的权杖“启示之光”,武器杆由乳白象牙制成,用黑铁加固,头部是一个带着均匀尖刺的金属球,饰有银白叶子形状的符文。工艺精湛,粗壮而颇有分量。

洛嘉就是从他身边的帷幔中突然抽出这把权杖,当头给了基里曼一记重击。

鲜血从基里曼发间流淌下来,他耳中嗡鸣,眼前昏眩,完全无力起身。洛嘉把他抱在怀里,满意地、温柔地用手帕蘸着他脸上的血。

摔落之时,基里曼撞到了一旁的帘幕,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倒了出来,颈上残存着鲜明的勒痕。怀言者们仍旧肃立,喜悦地低声祈祷着。坐在长桌边的贵族们仍旧沉默,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现在基里曼全然明白内厅中的寂静与恐惧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敢反抗的都已经成了帘幕后藏着的尸体。

两名怀言者上前,把死者妥当地藏回了阴暗中。

为什么,洛嘉,为什么?

他想质问,但舌头在嘴里就像一块死掉的肉。

“我将把你献与真神,此乃唯一正道。”洛嘉悄声说道,“不要怕,基里曼,众神真实存在,祂们渴望着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将蒙受恩典,得享那永恒而光辉的荣耀。人类也可以团结起来,摆脱一切谎言,以万神殿的最宠之众身份崛起至不朽。我们将引领,他们将追随,难道不是美好的坦途吗?”

他把基里曼半拖半扶着抱了起来,仿佛打算把他带去某处。就在这时,基里曼在剧烈的耳鸣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是怎么了?”

科拉克斯!

“基里曼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受伤了。”洛嘉说道,“我正要给他包扎。”

基里曼想挣扎呼救,想让科拉克斯千万别靠近洛嘉,但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中。只有超人的意志还在硬生生维持着一线清醒,头脑早已无法指挥躯体,眼前也仅剩一片黑暗。

黑暗正在将他吞噬,如同海潮渐渐上涨。而海潮之中,更大、更凶险的漩涡正在成形。基里曼听到惊怖至极的尖叫声四处响了起来,甚至包括洛嘉与科拉克斯。他的身躯脱离了洛嘉的控制,却身不由己地被那无法言喻的庞大漩涡所捕获。

他跌落,摔入漩涡,摔入虚空之浩瀚。

Chapter 12: 佩图拉博

Chapter Text

佩图拉博许久才重新察觉到自己躯体的存在。

 

海浪一下下涌来,浅滩上的水淹没过他的小腿,忽而一个大浪把他浑身泼得透湿。他筋疲力尽,衣袍浸满海水而变得沉重,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的分量,此刻沉得令他难以挪移。他最厌憎的兄弟罗格·多恩倒在他身边,呛咳着吐出海水,脸色同样如死般惨淡。

 

佩图拉博冰蓝的眼睛闭上再睁开,天旋地转的昏眩中,地面和天空仿佛都颠倒了位置。地,到了他的上空,细沙流动成枝蔓将他紧紧缠绕起来,安全地拉扯向坚固温暖的沙滩。唯有如此,可以让他不堕入深渊似的夜空。他看着天边的星之旋涡,好像天花板上的飞蛾盯着桌上的银盘。

 

如果大地松开绑缚,佩图拉博恍惚中觉得,自己就会一直往天空摔落,穿过云层跌进群星之间,跌入那充满恶意的星之旋涡——这怪异的天体就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永远挂在佩图拉博的天空中。

 

因为眩晕得实在难受,佩图拉博将面颊侧转过去贴着沙地,闭起眼睛,艰难地喘息着,积蓄着体力。

 

一切理性与逻辑都没法解释当前的状况,一切都猝不及防。他们上一刻还在指挥卫士与怪物激战,下一刻乍然被撕裂了空间的漩涡卷走,从半空直直坠入一片海洋,被扑面而来的巨浪卷起,朝着一块暗礁摔了下去。这结结实实的撞击将佩图拉博肺里的空气全挤了出来,险些令他在海水中窒息。但他旋即便领悟了如何利用海流的力量游泳,并通过海流的表象推论出了影响它的种种因素,由此测算出了离自己最近的岛屿的方位。

 

如果说他的兄弟马格努斯是未诞而学者,那么佩图拉博便是生而知之者。在他出生之时,万般学识便已经投影在他头脑中,无需探寻便已理解,只等着具体的情境将它们唤醒。他不必穷究外物,从自己心里便能得到答案。

 

耳边传来海沙的窸窣声,是多恩在试着起身。这极细微的动静足以让佩图拉博爆发惊人的潜能,压榨出躯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宁可跳回海里,也不会让多恩先一步来扶他。

 

多恩没能成功,跌回了海沙中。佩图拉博俯望着他,心中涌起了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兄弟的右手臂上还残留着正在飞快痊愈的伤痕——多恩的身体还没有好全,在撕裂空间的灵能漩涡中挣扎,重重撞在礁石上,又在风浪中从正午游到了深夜。他在离岸尚有一段距离的水域中便已经难以支撑,无论如何挣扎,仍旧身不由己地往下沉。佩图拉博拖着他往岸上游时用尽全力抓着他,指甲深深刺进了多恩的肉里,几乎触及骨头。哪怕整片大海的风浪,也休想把多恩从他手中扯开。

 

支撑佩图拉博的绝非友爱,而是纯净的怒火。他绝不会让多恩这么便宜就淹死在海里,无论他要在何种逆境里受罪,多恩必须陪着受完,一分一秒也不能少。

 

“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佩图拉博指了指面前的海水,又指向背后草木葳蕤的荒岛,话语犹如淬毒薄刀刃,“我不管什么魔法巫术,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谁该为整座皇宫的安全负责?多么恪尽职守的禁卫总管啊!核桃壳都比你管理的红堡要结实,被敌人一锤子砸得粉碎!等到父亲从北境回来,他只能去泼满鲜血的废墟上风餐露宿了,这就是他信任你的下场。你发过誓要守护君临的一切,在君临迫切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在所有人浴血奋战的时候,禁卫总管被卷到了天涯海角,和临阵脱逃又有什么两样?”他咬牙切齿,掐住多恩的脖子使劲摇晃:“你在听我说话吗?多恩?多恩!看着我!这里有一个钢打铁铸的事实:红堡里死去的每一个人,都要记在你的头上!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近于嘶喊。他把所有迷惑、不安、挫败与恼火尽数熔为言语的利刃,朝着多恩刺下一刀又一刀,唯恐刀尖不够锋锐。多恩没有反驳,没有挣扎,在佩图拉博扼着他脖颈的时候,那暗金色的双眸毫无光亮。

 

佩图拉博猛地松开了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他曾以为自己的脾气永远不会掩盖自己的判断力,但他现在做了什么?他发现自己在用暴力而非逻辑在说话,而这本来是他最憎恶的行径。

 

多恩抬起眼睛望着他,那神情……那神情仿佛希望他继续施加痛苦。“我难道在帮他以苦痛忏悔吗?”这个念头如同碎玻璃,尖锐地划过佩图拉博的脑海。

 

对多恩的憎恨与同样汹涌的自厌一起扭曲了他的面庞。

 

佩图拉博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炙烤他的心脏,但他没办法让这种烦躁平复。他伸出手去,抓住多恩的左手,把多恩从地上拽了起来。这证明自己比多恩强——自己当然比多恩强,无论任何方面。

 

他随即发现多恩的左手臂整个脱臼了,也许是撞在礁石上的那一下。而他在海水里死死抓着的是多恩还完好的右臂,难怪多恩表现得使不上力气。

 

“你怎么不说?”佩图拉博厉声质问,握着多恩的手臂往上一推,骨节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响。多恩那张冷峻的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只是把手抽回来,平静地回答:“你没问,而我不该向救我的人提要求。”

 

我就该把他这只手臂扯下来扔进海里。佩图拉博阴暗地想,或许鲨鱼还能吞下这只手臂一路游回帝国,作为给失踪者的纪念。

 

“你发作完了吗?”多恩凝视着他。

 

佩图拉博的情感把这句话当作难以忍受的挑衅,而他的理智告诉他,多恩是真诚地、老老实实地在表达字面上的意思。多恩真的想问自己是否打算把精力继续用于愤怒,好像这能像数据一样列表规划似的。

 

他回以一声冷笑:“如果你能把嘴闭上。”

 

“我需要和你说话,孤立会大大影响分工合作的效率。”多恩说道,“我相信,你看得出要做的事有多少,对吧?”

 

“别想对我发号施令。”佩图拉博尽力平复着愠怒的心绪,“你去找淡水和食物,我来搭个住处。另外,你身上有工具吗?”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身上皆有武器未曾遗失在空间漩涡和海水中。佩图拉博身上还剩一把锤子,而多恩身上有一把名为“风暴之牙”的瓦雷利亚钢长剑,还有一把名为“君临之声”的华丽短刀。这把短刀是帝皇禁军赠予他的礼物,为了感谢多恩承担防御君临的责任。只是看到这把短刀便让佩图拉博的胆汁几乎要涌上喉咙,自己哪一点不如多恩?帝皇却将自己如此羡妒、如此荣光的重任交给了他。

 

这对他们的绝望处境帮助不小。

 

佩图拉博拿走了长剑与锤子,一瞥见岛上的植物,它们的材质、性能和建筑效果便已经清清楚楚浮现在了他头脑中。他从未见过它们,但他熟悉它们的一切。

 

选址,选材,切削木板,截出木柱,搭成框架,调制遮盖屋顶、涂抹四壁的草泥……佩图拉博任由自己的本能引导着他,心情渐渐舒缓。营造总能让他愉悦起来,对他而言,木石会在他搭建时歌唱,他的心知道这首歌。

 

当佩图拉博完工时,多恩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他视线里。起初他以为多恩抱了一堆石灰石回来,随后发现是数目庞大的海蛎。“我标记了水源。”多恩指了指一路用刀刻出的记号。毕竟,他没有容器能把水带过来。

 

他们一起搭起火堆,烘干衣物。谁也吃不下东西,但不得不为了补充体力而进食。佩图拉博完全能徒手打开海蛎壳,但他选择拿多恩那把荣耀的短刀去撬。

 

多恩一直盯着他们头顶璀璨的星空,佩图拉博知道他在通过天体的方位角,结合天文历法测算天体所在的地理位置,由此为他们自己定位。“我们落到了夏日之海的盛夏群岛上。”最终,多恩说道。

 

“你终于看出来了?可喜可贺。”佩图拉博拨了拨火,用尖锐的讽刺掩盖无法自抑的凄凉,“你和我现在与维斯特洛远隔重洋,能遇到的只有海盗,还有划着独木舟的蛮人。”

 

“基里曼和我说过,盛夏群岛与帝国一直存在珠宝象牙、珍稀木料和香料的贸易。只要我们找到蛮人聚居的大岛,就能从那里等到帝国的商船。”多恩将目光转向帝国的方向,神色如岩石般坚毅,“而你刚刚说了‘独木舟’。”

 

只要能找到蛮人聚居的大岛。可是该怎么找?佩图拉博冷冷地想,四面唯有海水茫茫,而他们甚至没有一张最基本的海图。

 

更深的悲哀随即摄住了他——回到帝国的意义又是什么?他的兄弟们会成为保卫皇宫的英雄,沐浴在帝皇嘉许而骄傲的目光中。而他则必须像游街示众一样,破衣烂衫地走进君临的宫廷。他已经想象到了所有人的讥嘲:瞧啊!这就是不知所踪、不名一文的佩图拉博!

 

总是这样,他的一切希望都会在眼前变为灰烬,一切努力到最后不过是自取其辱。佩图拉博曾在年幼时深深骄傲于自己的禀赋,帝皇如此塑造了他,一定是出于对他的爱意与期冀,而他绝不会让父亲失望。尤其是当荷鲁斯被帝皇拔擢为龙石岛亲王,莱昂和福格瑞姆分别获封凯岩城公爵与鹰巢城公爵之后,佩图拉博更加期待自己在帝国的位置。他画了许许多多设计图,那些设计融入了他当时全部的心血:桥梁、剧院、藏书塔楼、公共浴室、更好的供水系统、医用设备……他梦想着把文化与便利带给自己的人民。他会在地上建起自己的天堂,而他的领地将是帝国的典范、帝皇的骄傲。

 

然后,答案由他的父亲揭晓了。

 

他的封地是铁群岛。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佩图拉博来到自己的工作间,抓起那些美丽而复杂的模型,把它们砸得粉碎,然后扯下墙上所有的设计图,整摞地扔进火里。灰烬和碎纸在工作间里飞扬,满地都是梦想的残骸。

 

铁群岛、铁群岛、铁群岛!帝国最偏远的地方之一!那里贫瘠多岩,风暴频繁,暗礁遍布。青绿之地的人们过着文明富裕的生活,而铁群岛唯有自称“铁民”的凶猛族群,他们蓄养奴工,抢掠女子做“盐妾”,耻于生产而以海盗行径为荣。那里根本没有可以承载他梦想的土壤,要么就去与旧传统同流合污,做个令人不齿的海盗头子。要么就以铁腕手段管束住铁民,为帝皇保证边境平稳。然后在盐碱与嶙峋乱石之间艰难谋生,能让他的人民不饿死就已经堪称奇迹。

 

他在宫廷所领略的全部风雅,那些深奥的哲学、恢弘的建筑、动人的戏剧与歌谣、一切诗与美……统统只是梦幻与泡影。一生艰辛孤寂,终身远离帝皇之光,这就是他父亲为他安排的全部未来。

 

佩图拉博接下了铁群岛的封赐,没有说出半声拒绝——他不愿显得软弱无用,被人认为是贪图享乐。为他举办的庆祝仪式盛大得就像一场葬礼,纷纷扬扬的花瓣与打在棺材上的碎土相差无几。他所有的兄弟都注视着他,他的父亲也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充满了无限的智慧与温情,仿佛他全心全意爱着佩图拉博,并为佩图拉博而骄傲。

 

他有多眷恋那一刻的帝皇,就有多恨罗格·多恩,这与他同样擅长营造、在才干上最为接近的兄弟。多恩的存在让佩图拉博甚至不能把自欺欺人的幻梦继续下去。如果帝皇真的爱他,就该像对多恩一样对待他,把他留在皇宫,留在身边。爱在哪里呢?反正绝不会在铁群岛上。

 

如果多恩从未存在,如果帝皇找不到更适合建设君临的子嗣,会不会是自己站在父亲身边,沐浴帝皇的光辉,享受禁卫总管的荣耀?会不会是自己留在宫廷,自由而肆意地挥洒才华,完成梦想,得来所有人的感谢?佩图拉博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思考过这个问题,任由嫉妒化为毒蛇,咬啮着他的心脏。

 

只要一想到帝皇为他敲定的惨淡未来,哪怕流落荒岛也显得不那么悲哀了。至少,他身边不是愚昧蛮狠的铁民,而是他最希望能拽进泥淖的多恩。

 

他们沉默地坐在火堆旁,坐在孤岛上,坐在海水与天空之间,仿佛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个——几乎像他们都还过于年幼,没有独立的居所,共享一间育儿室的时候。“得益”于马卡多的馊主意,帝皇把他最常发生矛盾的两个儿子安排在了一起,希望他们能友爱一些。而事实证明,他和多恩只能相看两厌。

 

佩图拉博永远记得那个太遥远的夜晚,一向作息规律、安静听话的多恩不知为何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他愤怒地同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出动静作为回敬,直到他们的父亲推开了育儿室的门。佩图拉博顿时停住了一切动作,甚至小心地调整了呼吸,伪装自己已经熟睡。我是更乖的。年幼的他在心里想,看看我,父亲,我比多恩更乖。

 

而帝皇,笼罩在夜色中的他显得那样温柔,那样美好。年幼的佩图拉博愿意付出一切,只要父亲多给他一个微笑,或者短暂的一瞥。在帝皇的目光中,他生而具备的、铁一样的傲慢,瞬间便会融化并被冲走,只留下一个渴望着爱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然后,帝皇坐到了多恩床边。佩图拉博听到父亲轻声询问:“睡不着吗,罗格?”

 

多恩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在为自己给父亲添麻烦而羞愧,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心里很烦躁,父亲。”

 

帝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脱下金色的外袍,盖在了多恩被子上。而多恩震惊得几乎呆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抓着这件袍子,把它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真希望能多陪你一会儿……但是不行。”帝皇和悦地说,“抱着它会好一些吗?就想象是我和你在一起。”

 

年幼的佩图拉博不得不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口中全是铁锈味道,才让自己没发出那声尖叫。多恩抱着帝皇的外袍,很快进入了梦乡。而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一直到天亮。

 

他早该看出来。他早该明白。

 

==============

 

“我一定会带着你回帝国。”佩图拉博突兀地说。

 

多恩似乎有些讶异,但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佩图拉博低下头去,看着火焰的影子在他手上跳动。我一定会带你回帝国,回到父亲面前。他沉静地想,我要看你怎样面对父亲,我要看着父亲对你失望。

 

佩图拉博所忍受过的一切煎熬,罗格·多恩一样也不能少。

Chapter 13: 察合台

Chapter Text

察合台走向长满芦苇的静湖,月影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随着他探手入水的动作碎成一片片银色涟漪。他用清澈而凛冽的湖水冲洗身上的烧伤,洗去一切灰烬与渗液,把剩下的事交由帝皇子嗣独有的强大愈合力。他知道,用不了一会儿,这些不算严重的烧伤便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真龙不怕火——这是维斯特洛最广为人知的谚语之一。他们在诞生时便已通过了龙焰的考验,但他兄弟狂怒之时腾起的白热烈焰另当别论。当察合台驰援红堡时,还在青铜大门外便看见一根狂暴火柱从马格努斯的居所冲天而起,然后,汹涌澎湃的火海就从塔楼上洒了下来。在毁灭的雷鸣中,仿佛连苍穹都在焚烧。

 

他的亲卫的战马受惊嘶鸣,四散乱跑,而察合台凭借绝伦的骑术与坐骑的忠诚冲过烈火,直接策马奔上了塔楼的石阶。他像一阵白色的疾风,转瞬飞掠上楼,一刀劈碎房门,撞进了马格努斯的房间。他一向骄傲明丽、神采飞扬的兄弟,猩红之王马格努斯,在火焰的包围中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不,永不!”

 

察合台本能地意识到,房间里除了他和马格努斯,还有第三方的存在——虽然他看不见,但马格努斯就是在对那“第三个人”说话。

 

马格努斯因为大门破碎而抬起了头,察合台发现,他兄弟的眼里满是泪水。

 

“离开这里。”马格努斯像是已被悲伤压倒在地,无力起身,只是徒劳地伸出一只手,像是要阻拦他,“离开我,察合台……”

 

察合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你还站得起来吗?”他冷静地问道,同时大踏步向着那牢笼般的火焰走去。当他伸手穿过烈焰时,马格努斯显得那样无措。那火焰燃自最精纯的灵能,燃自极度惊恐之后保护性的狂怒,哪怕他也无法避开灼烧。但鹰隼已经攫住了目标,万无令其挣脱的可能。

 

他把马格努斯拉出了烈火的围困,一声尖锐、恼怒的啸叫随之在虚空中爆发。它未曾穿过他的耳膜,只是幻觉般在他的意识里回荡。

 

在他正要把马格努斯带出这焦黑冒烟的房间时,他看见马格努斯的导师阿蒙出现在门口。这位隐士般低调沉稳的可敬之人,此刻双眼圆睁,面孔如同陈旧的羊皮纸般惨淡。

 

而这“羊皮纸”正在被恐惧撕裂。

 

阿蒙盯着的不是马格努斯——察合台意识到——阿蒙怎么会惧怕马格努斯呢?那是他付出灵魂中全部的光与热,精心抚育的孩子。哪怕马格努斯要拿刀剜出他的心,阿蒙也只会担心这颗心派不上最好的用场。

 

察合台猛地转过头,无法言喻的漩涡正在他们身后成形。

 

阿蒙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在这一刻,这位年迈学者有着所向披靡的勇气与力量。无论对面是全然未知、撕裂空间的漩涡还是千军万马,他都会挡在马格努斯之前。但一道无形的力墙却隔断了房间,马格努斯摇摇头,笼罩在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中。

 

“逃啊!我的孩子,快逃啊!”阿蒙在力墙外哀声喊道,双眼朦胧起来,泪水淌过脸颊,“要么就让我和你一起对抗它!我们能做到,我们无所不能!”

 

“我很抱歉,察合台,我真的很抱歉。”马格努斯转开目光,望向察合台,“但我们在劫难逃。法阵上刻着的是我们在浩瀚之洋中的本质,我刚刚才明白。没有任何力量能让我们免于流离,因为这漩涡就是为我们而来。”

 

察合台闭了闭眼睛。他检查了一下武器,确定它们牢固地绑在身上,然后紧抓住了马格努斯的手臂。在这种情况下,他赤红的兄弟比千员战将、万把刀剑更值得带着,也更不能失散。

 

“你说的‘我们’,是指我们两个吗?”

 

“我们每一个。”马格努斯回答。

 

……

 

现在,他们置身湖边,置身于察合台有生之年所见最渺远的天空、最广袤的草海之中。而他们的兄弟估计已经散落到了世界各地。

 

泠泠的湖水从察合台指间滑落,寒意驱散了穿越漩涡的不适,让他拾回了一贯的冷静与镇定。他走出湖边的芦苇丛,走到马格努斯面前,把刀立在地上蹲了下来,视线与他的兄弟持平。马格努斯回以凝视,那眼神属于一颗饱受折磨、濒临破碎的心灵,其中蕴含的深重绝望足以令人血液凝固。马格努斯望着他,然后,慢慢地,将目光移向了他的长刀。

 

“我的末日已经降临。”马格努斯终于开口,其中饱含着对自我毁灭的期待,“你应该杀了我,我绝不会反抗。我辜负了你,辜负了所有人。”

 

“红堡发生了什么?”察合台问道。

 

“我们昔日的兄弟洛嘉被一个名叫艾瑞巴斯的畜生所蛊惑,而科尔法伦给他留下了一整个邪教教团。在他死后,新首领就是洛嘉。现在怀言者已经堕落成了混沌的棋子。他们在君临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恶魔召唤。”马格努斯疲惫地说,“我看到从时间创始之际便藏身于浩瀚之洋的大敌浮出了水面,风暴即将席卷维斯特洛。对红堡的袭击仅仅是个开端,如果我们不能团结一心,万物皆将终结。我想警告父亲,但他离我们太远了,所以我……打开了那个法阵,从中汲取力量,并和浩瀚之洋里的庞大存在做了交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我本以为我能和它们交易,我本以为‘恶魔’只是肤浅愚者造出的词汇,而它们是没有恶意的智慧存在……”

 

察合台的眼睛一直盯着马格努斯的脸,心绪由震惊到恍惚。过于庞大的信息中,两件事显而易见——马格努斯受到了恶魔的欺骗,而在这之前,帝皇已经骗了他们。

 

绝境长城究竟阻拦着什么?

 

遥远的荒原是否只有白雪、野人与荒芜?

 

古瓦雷利亚为何迎来末日浩劫,只留烈火浓烟与笼罩的厄运?

 

真相大白。

 

帝皇将一切传说归结于迷信,以无神论教育子嗣与帝国万民。多少人对此深信不疑?察合台不得而知。但他清楚,世上只有一种迷信,那就是把不合事实的谎言奉为真理——无论说出这个谎言的是虚构的神、真实的神还是一个人。

 

他的心跳越发缓慢,指节在刀柄上攥得发白。但在几乎压得他动弹不得的沉重中,一丝苦涩的庆幸浮了起来。在这场无数谎言铸成的愚行中,至少有一个人,是他还能尽力去挽回的。马格努斯,他强大、骄傲、任性而单纯的兄弟,察合台绝不会坐视恶魔夜叉再把他夺走,把他化作维斯特洛的又一场灾厄。

 

如果不是他第一个冲上高塔,如果他再晚来一步,哪怕付出千万年的时间去寻觅,也拼凑不回昔日那个马格努斯了。

 

“你的初心并非叛乱,事情尚有转机。”察合台梳理着思绪,说得缓慢而坚定。他自己必须先说服自己,才可能说服马格努斯。

 

“父亲永不会原谅我。”马格努斯低下头,散落的红色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庞,察合台假装自己没看到那滴打在草叶上的血泪,“在我……在我为了见到父亲而打破绝境长城,撕碎混沌与维斯特洛的屏障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焚烧殆尽了。”

 

崭新的、惊世骇俗的大祸从他兄弟的口中说出,而察合台甚至没眨一下眼睛。他已经全然麻木,也因此能全然把自己抽离出去,冷静地俯瞰着全局。雄鹰只会被惊飞一次,当它展开翱翔的双翼时,山崩地陷也不会影响它在天风中的盘桓。

 

“我们的父亲在统一维斯特洛的征途中屠尽顽逆,焚灭异教,泼洒了无可计量的鲜血,绝不会比你令这个世界流的血少。一位英明的暴君,他一直如此。”察合台说道,语调平淡,不含褒贬,也因此格外可信,“我想,他并不会在意人命的流失。货币只要能换到足够的东西,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掷出去。比起你的过错,帝皇多半更在意你本身的价值。马格努斯,哪怕维斯特洛血流漂杵,只要你在帝皇规划的未来中还占据一席之地,帝皇就会原谅你。甚至找出种种理由,温和地原谅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伸手为马格努斯扶正冠冕,获封多恩领亲王之后,他这位兄弟就有了佩戴王冠的资格。猩红之王的王冠华美万端,镶嵌着洁白象牙打磨成的一对弯曲巨角,如此威严高贵,如此引人注目。马格努斯在人前几乎从不把它摘下来,哪怕穿着最单薄寻常的亚麻白袍,这顶冠冕仍旧约束着他丰厚浓密的长发。熔铜的亮泽,火的光辉,与精金冠冕相得益彰。

 

它是权柄,亦是尊严的象征。

 

随着他的动作,马格努斯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他的瞳色从不固定,总是如珠宝般鲜艳明亮,此刻却像是迷茫的黑色深渊。

 

“我会有回头路吗?”他的声音干涩如沙砾,“我就像被困在迷宫里,总觉得眼前有一条是回家的路。如果我找到办法,如果我穿过它,父亲就会原谅我……可是,那桩交易,那个至高天的恶魔……多恩领与千子……”越来越浓重的悲伤缠绕上了他,痛苦与困惑相交杂:“我该如何拯救他们?一切从我开始与恶魔交易的那天起,就已经大错特错了。”

 

多恩领的血肉畸变,察合台知道那桩旧事。多恩领曾经流行红神崇拜,又名为光之王、圣焰之心、影子与烈火的神。当帝皇废止宗教,遣散所有红袍僧与寺庙中的奴隶后,被认为是“万变之火”之诅咒的血肉畸变流行开来。畸变者全身以种种不自然的方式翻滚扭曲,血肉和骨骼如流体般膨胀涌动,没有一刻能保持定型,最终只能在疯狂与痛苦中死去,死前毁灭了别人也毁了自己。这场劫难在多恩领引起了极大的恐慌,险些引发全境的叛乱。

 

马格努斯平息了这场灾祸,为此永远献祭了右眼。那里现在只有光滑的皮肤,仿佛眼睛从未存在。这件事之后,多恩领的人民全心爱戴猩红之王,可能还高过爱戴帝皇。贵族们争相派出子嗣,前往君临服侍马格努斯。劫后余生者自愿跟随,数目竟有千人之多——千子。马格努斯的卫队因此而得名。

 

“除了眼睛,”察合台问道,“你还把什么押在了那场交易上?”

 

“我的灵魂。”马格努斯喃喃地说,“它说要收回赠礼,收回给我的力量,除非我完成那笔交易。我恳求它把我带走,放过我的千子,但是它不愿意……你在笑?要求别那么高,这里只有一个愚人,我那时太过绝望,没法考虑更深层次的事。”

 

察合台很高兴他表现出了受伤、气愤与委屈,甚至开始为自己分辩。这比一开始那充满自毁欲望、逆来顺受的模样要好太多了。

 

回来。他在心里默念,让那个渊博敏慧的学者回来,让那个骄傲单纯的兄弟回来,让那个拥有旅者之心、高翔着追求自由的灿烂灵魂回来。

 

“你是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你都可以找我商量。有一则古兵法名为浑水摸鱼:‘乘其阴乱,利其弱而无主’。——先制造混乱,再利用这动摇不定的混乱获取利益。它让你六神无主了,兄弟,但它就那么占据绝对优势吗?”察合台一转柔缓的语调,厉声问道,“只有双方都有足够的力量,交易才能成其为交易,否则何不去掠夺?!”

 

马格努斯呼吸一窒。

 

“它在交易的这一端——解决血肉畸变——掺了假。‘交易’中何来的‘赠礼’?只不过是它在花言巧语,模糊概念,妄图把付的钱往回收。”察合台幽邃的双眼直直望着马格努斯,“那么,给它的东西就一定要足斤足两吗?它想要你,还要你的千子,但种种迹象表明它没法直接拿走,一定要你亲口答应之后才行。你才是‘奇货可居’的一方,马格努斯,是它在渴求你,交易的成败也在你。只要你不松口,它就一个子儿也捞不着。”

 

“千子不是钱币,也不是货物!我绝不背叛他们,一个也不行!”马格努斯抗辩道,“如果我注定要和他们一起遭受诅咒,那我绝不会推脱半分!”

 

“我恐怕他们会落到连货物都不如的境地。”察合台打断了他,一只手猛地把马格努斯按在地上,一只手从鞘中铿然抽出长刀,架在了他颈上。刀身寒如霜雪,清如秋水,映着马格努斯愕然的神情,“不妨猜猜,我要做什么?”

 

“……杀了我?”马格努斯问道。他的声音又轻又哀伤。

 

“我可以剜出你的眼睛,可以割断你的舌头,可以把你的头颅挑在刀尖上,你有什么办法吗?刀在我手上。”察合台俯身紧压着他,适当地偏侧刀锋,免得真割伤了马格努斯,“同样,它在和你‘交易’,双方还勉强算对等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欺骗、愚弄你。假设你松口成了它的奴隶,如何还能保护千子?你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它可以把你交给它的灵魂撕成碎片,让你从此面目全非。可以用尽手段玩弄你的千子,把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那时候——我的兄弟,你要怎么办?”

 

此刻万籁俱寂,连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拂动芦苇叶的声音都一清二楚。他看见马格努斯的双颊罕见地褪尽了血色,他的嘴唇张合着,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一个至为强大的灵能者近乎狂乱的悲恸中,蕴藏的能量恰似撞击堤坝的巨浪。任何肉体凡胎在此,恐怕都要尽数尖叫而死。哪怕是察合台,也被巨大的痛苦一瞬间推到了理智的边缘。但他把握住了心神,就像紧握住骏马的缰绳。

 

如察合台所想,马格努斯从没考虑过如何面对这样深沉的恶意,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这位兄弟自幼得到帝皇的关照,又被骨肉至亲们所爱重,被老师所呵护,被人民所拥戴,养出了骄纵张扬、单纯任性的性格。那么多爱的灌溉,令马格努斯能饱满而热烈地去爱父亲、去爱自己的领地和千子。就像执炬迎风,被烧得痛彻骨髓,也舍不得放开手。

 

何等可鄙、何等邪恶的存在,会反过来利用“爱”去毁掉这样一个灵魂?

 

察合台心中升起了无法言喻的厌恶,无论欺骗马格努斯的是一位邪神、一个蛰伏在长生天中的大能还是一个丑恶的夜叉,从现在到时间的尽头,他发誓要追杀它到天涯海角。

 

帝皇是个暴君,但他的对立面乃是彻彻底底的混账。察合台沉重地发现,自己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两害相权。就像君临城外那片笑话般的原野和君临城内更狭小的皇宫,就像驻地寂寞中的窒闷和宫廷喧闹中的庸俗。就像一只雄鹰不得不面对或戴着束缚为他人狩猎、或在牢笼里腐烂的命运。

 

帝皇为他选择的多斯拉克式教育曾引得议论纷纷,贵族们普遍认为多斯拉克人乃是马背上的蛮族,而帝国的版图尚未延展到多斯拉克海。他们不知道,这反而是察合台唯一感谢帝皇的地方——如果他自己的领地都不能由自己亲自征服,那这一生未免太可悲了。

 

马格努斯常常兴高采烈地向兄弟们描述他在浩瀚之洋中的遨游,他说那感觉美妙无比,解脱了肉身的禁锢,顷刻之间遍历世界。高远、自由、无拘无束。察合台欣赏马格努斯的学识,但真正让他与马格努斯交心的,乃是同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尽管他们理解的自由有所不同。

 

察合台收刀入鞘,放松了压制,看着他的兄弟从地上起身。马格努斯伸出双手——他的手仍在颤抖——但缓缓抬了起来,按住千子之主、多恩亲王的冠冕,让它端正地压在红色长发之上。

 

“我不会放弃千子。”他说,但这次是冷静下来的陈述了。

 

“全看你自己。”察合台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只要交易没有把握,恶魔就不敢松开筹码,如果千子尽数死去,它就没戏可唱了。它在赌你因爱生怖,而你不妨赌它不甘心。不过,以我之见,不如去寻求父亲的帮助。至少比和恶魔打交道好一些。”

 

马格努斯沉吟着,迟疑着,眼眸中流溢出了渴望与悲哀:“被诅咒的千子在他眼里,也许只是待处理的垃圾而已。”

 

“如果你总是指望他人定出价钱,再摆在你面前,这价钱如何能合你的意?”察合台反问道,“只有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才会沦落到只能选择‘是’或‘不是’的境地。但是,你要看清,谁才是执刀在手者?”

 

“你……要我和父亲谈条件吗?”马格努斯几乎怔住了,满面不可思议。

 

“假使我在你的境遇、你的位置上,”察合台叹了口气,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会称他为‘帝皇’。”

 

说出这句话时,察合台自己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与孤寂。

 

事实总是如此残酷,但唯其残酷才有益。

Chapter 14: 圣吉列斯

Chapter Text

圣吉列斯很早就发现,自己能感受到亲近之人的死亡。

 

仿佛自身的一片灵魂被生生切下,如纸焚化。它的冲击,或近或远,或弱或强,但始终存在。像翼上撕下的片羽,像切入血肉的一刀。这痛楚如涟漪般在他心中绵延,带来难言的煎熬与持久的愤怒。但如果说之前体会过的痛楚是轻石掷湖,他此刻面对的痛楚就是山峦崩摧。黑暗一时掠取了圣吉列斯的心神,灵魂随着理智的残骸滚落深渊。

 

整个世界离他远去,圣吉列斯耳边寂静无声。他跪倒在鲜血之中,拉起他最爱的兄弟——荷鲁斯——拥入怀中。荷鲁斯靠在他金灿灿的胸甲上,面容仍旧那样高贵、那样美,却溅上了刺目的血迹。圣吉列斯徒劳地为他擦抹,殷红却越发触目惊心。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浸满了血。各种恶魔的。荷鲁斯的。

 

王座厅,这里曾恢弘壮美如天国之门,连穿过它的阳光都不及帝皇的荣光耀眼,此刻却成了地狱的污秽入口。黑暗迷信中走出的野兽如潮水般涌入,除了魔鬼与怪物,再无其余词句可定义。狮身人面怪、奇美拉、掠食恶犬、魅魔与巨魔……它们由亘古恐怖中凝聚的黑暗灵魂、肮脏血肉与腐化骨架所构成,活生生尖叫着在人世间行走。

 

满目地狱景象中,最恐怖的就是荷鲁斯身上的巨大创痕。而这伤痕来自他的武器“毕功之矛”。它沉重锋利,其势无匹,呼啸着飞过整个王座厅,就在万千刀剑铸造的王座之前,把荷鲁斯的肩头连带半边胸膛一并砸得粉碎。

 

他们赶来增援的卫队,圣血天使与影月苍狼,无不目瞪口呆。仿佛时间本身也凝滞了,一双双眼睛怔怔望着龙石岛亲王轰然坠地。众人如石像般矗立,直到圣吉列斯冲到荷鲁斯身边,第一声狂怒的嚎叫才响了起来,随即,群狼咆哮。荷鲁斯最宠爱的亲卫艾泽凯尔·阿巴顿拔剑砍了过去,被反应过来的圣血卫队长阿兹凯隆挥剑架住。

 

“为什么?为什么!”阿巴顿嘶声高喊,“他一刻不停地赶回来救你!连战甲都顾不上穿!”

 

阿兹凯隆几乎说不出话,仍旧坚持分辩道:“吾主行事必有缘由!他不可能……”

 

影月苍狼与圣血天使向彼此挥起矛戈,两支帝国最精锐的卫队打成一团,连挤满了王座厅的怪物也畏缩了。间或有尖叫着的魔怪直撞过来,顿时被刀光剑影所绞碎,污血如雨,脂膏如瀑。阿巴顿回肘打断了一只食人魔的脖子,而阿兹凯隆挥剑把一条试图扑咬他的鲜血猎犬拦腰斩成两半,用战靴跺烂了它的脑袋,两人对魔物皆是一眼不看,专心于彼此的厮杀。

 

无人注意,一个名为尤甘·坦巴的小军官横尸于地。荷鲁斯曾对他颇有照顾,但总体而言,此人地位低微,而且即将要到外地任职,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他的头颅已被毕功之矛击碎,僵硬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形制奇异的长剑,那裂痕纵横的闪亮兵刃仿佛是一片覆满纹路的黑曜石。

 

圣吉列斯在幻象中清楚地看到,此人把这至为恶毒、至为邪异的剑刃抬到唇边,呢喃出荷鲁斯的名字。然后,剑尖应声跃向他挚爱兄弟的喉咙,谁也来不及救护。他与荷鲁斯隔着一整座王座厅,隔着潮水般涌动的怪物。除了在坦巴开口之前掷出毕功之矛,他没有任何阻挡的手段。

 

不应该是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控制好了力量,毕功之矛怎么会在刺透无数怪物、砸碎坦巴的头颅之后,还有余力飞上高台,击中他的兄弟?

 

圣吉列斯茫然地抱紧了荷鲁斯,他出不了声,鲜血的气味令他喉咙干涩得厉害,如同火烧一般。那巨大的伤口几乎不流血了,也许是他终于成功止住了血,也许是他的兄弟已经无血可流。荷鲁斯,他最爱的兄弟,从小到大,他们稍有空闲便形影不离,没有哪两位帝皇的子嗣能够像他们一样亲密无间。他对自己的爱护无微不至,他对自己的信任无以复加。

 

王座厅已成血池,而他们的亲卫在鲜血中厮杀。

 

一切与他梦魇般的幻视重叠在了一起。

 

他早已预见,他只字未提。

 

圣吉列斯想象不到有什么能威胁到君临的安全,想象不到自己的圣血天使如何会集体失常,去攻击荷鲁斯的影月苍狼。这一切太过荒唐,根本不可能发生,自然没有“说胡话”的必要。当科兹吐出那血淋淋的预言,被敷衍、被斥责、被审判时,他因为深埋心底的不安而保持了缄默,没向任何兄弟——哪怕是荷鲁斯——暴露自己的预知天赋。

 

他本身已经是人群中的异类,实在不想再因此被视作疯癫。

 

圣吉列斯深深垂下头,他既无法逃避这景象,也无法抑制住奔涌而来的悲伤。如果他早些战胜自己的恐惧,如果他早些倾诉实情,如果……

 

“受宠之子,蒙福之天使,汝因何悲泣?”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纯粹的爱与关切,却让圣吉列斯本能地生出了警惕。就像面对着开满繁花的沼泽,就像面对着因腐烂而格外甜腻的毒果。它许诺着帮助,许诺着拯救。伴随着它的呢喃,幻象随之孳生。仿佛只要圣吉列斯伸出手去,一切错误皆可挽回,一切悔恨皆将抹平。连自幼困扰他的种种异状——预知天赋、对鲜血的污秽渴望、变异的双翼——它们带给他的疑惧不安也消散无踪。他不再为此忍受煎熬,取代以一种骄傲的幸福:他并非缺损,而是比旁人更为完满。

 

他看见王座厅辉煌如昨,君临的天空一碧如洗。荷鲁斯站在他身边,安然无恙,一如既往地向他微笑。圣血天使们有说有笑地探讨着艺术,阿兹凯隆拿着一个黄金面具敲敲打打,梅洛斯拿着笔描画草药图谱,亚豪尔兴冲冲地捧上刚做好的小玻璃雕塑:“大人,和您像不像?”

 

只要他伸出手,他就能回到盛夏般美好的昨日,永无忧愁,永无离别,而这盛夏将永不结束。圣吉列斯出神地望着,前所未有地动摇了起来。

 

他看见帝皇,他的父亲,伸手抚摸着他的翅膀,如同任何父亲爱抚幼子的头发……

 

——这怎么可能呢?

 

幻象在他眼前破碎崩毁,圣吉列斯从谎言中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再不理会那个声音,一名高喊着的影月苍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塔瑞克·托迦顿,素日里活泼狡黠,甚至敢和他开开玩笑的托迦顿。但此时,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庞已被怒火和焦急所扭曲。

 

“别打啦!都他妈的住手!我和洛肯找来了药剂师!”托迦顿的喊声甚至盖过了厮杀之声,“艾泽凯尔!我说的就是你!把家伙放下!”

 

在他高喊之时,一个身着革质长袍、浑身挂满零碎工具的药剂师已经在王座厅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砍翻怪物、挤开人群,披荆斩棘往前冲去,表现得几乎与影月苍狼们一样焦急,还多了一份莫名的狂热。赫然是学城派来服侍紫庭凤凰的药剂师,法比乌斯·拜尔。他的理论过于跳脱,他的实验常受伦理质疑,红堡的其余药剂师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大摇其头,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他的确有着过硬的医术,堪称力能回天。

 

一丝希望从圣吉列斯心中重新燃烧起来,但他正要抱着荷鲁斯起身时,撕裂空间的漩涡已在他身后无声成形。

 

生怕狼群伤及天使之主,圣血天使们摆开阵型,竭尽全力把影月苍狼从高台的阶梯往下压去。而影月苍狼们一心想把荷鲁斯抢回来,舍生忘死向上冲锋。双方形成了一条不断波动、激烈而胶着的战线。这导致漩涡出现之时,谁也没法及时赶到自己的主人身边。阿兹凯隆回头只一瞥,惊叫一声,立刻扔下长剑,与阿巴顿一前一后冲上了王座高台。

 

离散就在一瞬之间,他的卫队长绝望的面孔,也成了圣吉列斯在皇宫的最后一眼。

 

===========

 

此地遍野沙砾,四下死寂。圣吉列斯不知道恶魔打算把何等厄运加之于他身上,但他发誓绝不屈服。

 

穿过漩涡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荷鲁斯动了一下。这可能只是悲恸过度之后的错乱,却也是又一簇希望之火。毕竟,在他兄弟身上留下伤痕的是帝皇祝福过的毕功之矛,而不是那把污秽不祥的诅咒之刃,或许未来也会因此改变。

 

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落在他们身边的沙地上,它其实是件大衣,法比乌斯的大衣,由于裹了太多东西而显得鼓胀。法比乌斯大概是实在不甘心诊治荷鲁斯的机会就这么被空间漩涡卷走,在众人皆冲向圣吉列斯与荷鲁斯时,他脱下大衣一揉,用尽全力朝着漩涡掷了过去。哪怕他自己只能望洋兴叹,他的药剂和工具毕竟是追了上来。

 

衣服的外侧已经溅满污秽,深红液体颗颗滚落,内侧倒还算洁净。法比乌斯曾解释这件薄如蝉翼的大衣是胎犊皮所制,但确实怎么看怎么像鞣制的人皮。圣吉列斯拎起它,秀致的眉头不禁皱了皱。他在里面找到了所需的伤药,由蜂蜡与磨砂玻璃密封得很好,此刻也没有丝毫渗漏。他用洁白的小块麻纱简单清理了荷鲁斯那触目惊心的巨大创伤,捡出碎骨,涂抹上法比乌斯调制的膏液,最后以亚麻布妥当地包扎好。

 

夜幕已然降临,漫漫黄沙之上并无遮蔽,好在圣吉列斯还能用翅膀遮护他的兄弟。在他们都还年幼、能无忧无虑地躺在草地上滚得露水满身时,圣吉列斯便经常展开羽翼为荷鲁斯遮着过于刺目的阳光。而荷鲁斯会在玩耍后用手为他整理翅膀,把上面的尘土清洁干净,不安于原本位置的绒羽打理服帖,飞羽末梢一丝不苟地梳整齐。除了飞翔外,重整羽毛也是他最愉悦的感官体验。圣吉列斯并不愿意表现出来,但他怀疑荷鲁斯心中一直清楚这一点。否则,他的兄弟为何总是梳理得那么慢、那么仔细,海绿色双眼中还含着淡不去的笑意?

 

仿佛在凝望着一点将熄的星火,雪白羽翼的环绕中,荷鲁斯的躯体仿佛也有了些温度——尽管圣吉列斯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与脉搏。

 

耐心一向不是圣吉列斯的长项,在他们尚还年幼时,君王之手马卡多曾试着培养他们处理公文的本领,为此布置了大堆的任务。埋在羊皮纸堆里的十分钟后,小圣吉列斯便陷入了无可抑制的烦躁,只想把它们变成碎片之后看它们飞。他最后不知不觉地伏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所有文件都已经以他的笔迹被批阅完毕。当他询问兄弟们时,荷鲁斯表现得若无其事,福格瑞姆挑了挑眉,基里曼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洛嘉的眼睛一直闪闪发亮地望着他,莱昂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难道帮忙的还有莱昂吗?他困惑地问荷鲁斯,而他的兄弟眨了眨眼睛:让他帮忙的条件并不难,兄弟,许诺这件事是由他来指挥调度的就行了。

 

他的至亲,他的家园。

 

无论他洁白美丽的外表会给人带来多少误解,圣吉列斯从来不是软和耐心的性格。但是,如果与生命相关,无论是他至亲的兄弟、他所爱的圣血天使还是毫不相关的人,他都愿意万年不动地守护下去。

 

身旁传来窸窣的异样响动。圣吉列斯微微侧过头,看到一根狰狞而巨大、带着锐利毒刺的蝎尾从沙中竖了起来,随后,大片黄沙涌动起来,显然有什么捕食者在底下恶意地爬动着。

 

如果它识相一些,不来搅扰自己,圣吉列斯不介意放这只沙漠生物继续活着。但它显然被血腥气味所吸引,一路迅速逼近。圣吉列斯冷眼望着,当尾钩径直刺下时,他甚至没起身,一只手仍旧揽着荷鲁斯,空着的手一把抓住蝎尾,将这只怪物从沙下拔了起来,整个儿甩向天空。随后拾起朱红大剑,凌空向空中肢体乱挥的巨蝎掷去。剑刃把它厚韧的甲壳击得粉碎,空中爆开一团黑色的污血。落地之时,它已经僵然死了,只有细长的腿出于神经痉挛还最后抽动了两下。

 

远处的沙丘后响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大概是觉得已经躲藏不住,几个土人走了出来。他们长着扁平的圆脸、黄色眼睛和黝黑的皮肤,身上裹着麻布,手拿粗陋的武器。他们望望死去的巨蝎又望望圣吉列斯,笼罩在古怪的沉默之中。

 

圣吉列斯试着表现得友好,他想寻求帮助——至少需要给失血过多的荷鲁斯喂些水——但他的目光刚投向那些土人,为首的男人就跪了下去。

 

圣吉列斯的神情凝固了,他看着这几个土人用膝盖爬着,小心翼翼地从巨蝎身上拔下朱红大剑,脱下仅有的衣服把它擦干净,双手献到了他面前。接着,他们弯腰低头,前额抵在手背上,匍匐在黄沙中一动不动了,只有脊背还索索地发着抖。

 

就在这时,他双翼之间的荷鲁斯发出了一声溺水者般的呛咳,把肺里的残血吐了出来。那双海绿色的眼睛睁开了,恍惚,茫然,渐渐清明起来。荷鲁斯望着广袤的夜空与四野沙砾,目光随即转向了圣吉列斯。

 

“他们说梦里不会有痛觉。”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难道噩梦不一样吗?”

 

“别乱动,荷鲁斯,这不是梦。”圣吉列斯握紧了他的手,“这会是个漫长的解释……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我一向把你视为我心中良知的化身。”荷鲁斯勉强笑了笑,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哪怕我们真的刀兵相见,我相信,那也会是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