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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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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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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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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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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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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艷集

Summary:

*2019之前的旧文北极圈前妻但爱过
大红灯笼高高挂同人
红粉同人

Chapter 1: 朝歡

Chapter Text

  颂莲——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丝毫听不出莲花的雅和洁。婉转好似花腔,又是吴侬软语,颂莲该是一朵红莲花。

 

“四太太名字好,我是梅,她是莲,老爷这后院里什么都有。”梅珊在暗红的灯下笑的妖冶。

 

“我都到了你这儿,又提她做什么?”陈佐千刚泄|了一通,躺在床上恹恹的快要睡着了,就听见梅珊问他今个进来的五太太叫什么名儿。

 

他翻了个身,说完这句就沉沉睡去。

 

梅珊盯着她墙上五彩油墨的脸谱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真正见着她是在陈府的高墙上,那是梅珊离外边最近的地方,她有时候就想,要是能一跃而起跟只麻雀儿一样多快活,不用守着一屋子红布糊的灯笼从天明到天黑。

 

她穿了一身儿红衣,唱戏的衣裳。

 

盈盈一抛水袖收了身形,这一身儿,这一副嗓子,当年满堂彩还历历眼前,今日深宅高墙里,她也就唱给自己听听。

 

“怎么是你?”梅珊挑着眼角看她,把手揣在怀里,“你是颂莲吧。”又补了一句。

 

女学生,戏子,两种怎么也凑不到一起的人,现在同在一个屋檐下。

 

颂莲早脱了那身儿学生装,她身上是陈府下人新做的衣裳,银白色旗袍把她十九岁的身形衬的愈发好看。

 

梅珊不一样,梅珊的风情堆在眼角和那一把好嗓子,一开口就是温柔乡,一个媚眼就让人酥上半边。

 

“三太太唱的好。”她的声音并不清脆娇媚,略带了几分沙哑。

 

梅珊没有接话,拿眼睛仔细把她扫了一遍,勾着嘴角笑了笑,走了。

 

第二次见她,就是在屋子里了,一张水灵的脸,眼睛瞪大盯着来迟了的她看。梅珊不理,兀自往凳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起筷子吃饭。她纤长的手臂伸到颂莲面前那盘红烧肉里翻腾,两个指头微微一使力,衬的骨节分明。

 

这宅子里的女人都一样,卓云恨她,恨不得她死,新来的五太太,能好到哪里去?饶是心里打了这番心思,梅珊还是不自主的瞥了两眼颂莲,她一副没脱开的女学生稚气,穿上学生装才像样。

 

颂莲也拿眼睛偷偷窥着坐自己左手边的三太太,她听卓云说了,三太太是唱戏的,上回自己个也见过,戏子,本就生的狐媚本领,现在再看,果然,梅珊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妖气。

 

梅珊踏进那个大小都差不离的小院子时候,颂莲正坐在床上擦那把笛子。她拖长了尾音叫——

 

“颂莲,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跟我玩牌去……”

 

“我不去。”

 

颂莲握着笛子,声音从窗子传出去。

 

“怎么,怕输啊?”梅珊走到了她门口,一掀帘子拿那双狐狸眼瞅她。

 

“怕输给你?我看今儿个是谁输。”

 

听见这话,梅珊朗笑着放下了她门口的帘子,转了个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走。

 

她是第一次进梅珊房里,红帐绫纱布置的犹如戏台歌舞场,墙上贴着个大大的京剧脸谱,她屋子里的东西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梅珊从高医生那拿了根烟,划着洋火柴点着了,她用小拇指指尖在高医生手背上划了划,坐在旁边的颂莲看的一清二楚。

 

烟雾缭绕的跟鸦|片馆子一样,她背后的留声机里放着一段《御碑亭》,颂莲从烟雾的空隙里看梅珊,刚把眼睛瞥过去就对到了一起,梅珊嘴边带着笑,眼角往上一挑,对她眨了眨眼睛。

 

晚间了,牌面看的模模糊糊,颂莲定了定神儿,弯腰去捡那枚刚才抹牌时掉在地上的牌子,她看见了——

 

牌桌子底下梅珊的小腿像青蛇尾巴一样,往男人腿底下绕,梅珊的脚指甲都用鸡冠花染成了红色,勾着男人的裤脚,青蛇尾巴蹭了蹭高医生的腿肚子,她看见那个男人的手伸了下来,一把捉住了作怪的蛇尾巴。

 

她抬头起身时候,又对上了梅珊的眼睛,这回她没敢细看,晃了一下就低头看牌了。

 

牌桌子散场时候,她听见梅珊的小丫鬟说陈佐千去卓云房里了,梅珊回头一笑,“那妹妹留我这儿吃饭。”

 

与她想的不差分毫,桌上四个菜有三个都是荤的,颂莲提起筷子不知该从哪道菜下手。

 

“十九岁,真好。”梅珊莫名的来了一句。

 

“你十九岁在哪?”颂莲放下了筷子。

 

梅珊抬眼一笑,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还能在哪,戏班子唱堂会呢。”

 

十九岁的颂莲,抬眼看见的都是陈府大红灯笼,低头看的都是下人的头发顶。

 

陈佐千来她这里三回有两回都被梅珊叫走,她的红灯笼还亮着,一觉醒来天还未亮,颂莲瞪着眼睛躺在床上,手轻轻在自己身上游走,透过白色亵衣按在自己胸上,真丝质地柔软冰凉,但她的手心发烫,跟胸膛里的心脏一样,炙热的跳动。

 

这是她第一次做春梦,不是陈佐千软趴趴的躺在她身上蹬腿,也不是学校里边那个穿中山装在礼堂演讲的俊秀青年,是条青蛇。青蛇的身子冰凉,却柔的能化成一滩水,尾巴尖逗弄着她的腰肢,把她缠的紧紧的,就像老墙上的爬山虎,揪也揪不下来,青蛇长了一张梅珊的脸。

 

她躺在床上怔怔的看头顶上红绢一层层糊好的灯笼,梅珊唱戏的声音就直勾勾冲到耳朵里。

 

“你怎么起的这样早?”梅珊刚一回头就看见抱着胳膊站在房顶上的颂莲。

 

天才蒙蒙擦亮,西头带着点儿墨蓝色,东头绚丽的红黄二色已经把房顶的瓦片镀了金。

 

颂莲不说话,鼓着一张脸看她,手还在胸前抱着。

 

“嗨,是我吵醒你了。”梅珊斜着看了她一眼,袖子一收,扭着身子走了。

 

像,果然是水蛇一般。

 

不光夏天,到冬天颂莲看见的也是这般的腰肢。

 

卓云裹着厚厚的衣裳站在院子里,梅珊穿一身儿大红旗袍披个短斗篷就出来了,就跟雪地里不怕冷的寒梅一样。

 

“我要出去快活了。”

 

陈佐千的车刚开走,梅珊就把手炉往她怀里一扔,扭着腰肢要走。

 

“今天可要下大雪哩!”颂莲都快忘了高医生的存在,倘若不是刚才陈佐千出去,梅珊大概也想不起。梅珊如何能想不起,高医生常来给她瞧病,颂莲又记起来了。

 

“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

 

“那你带我一道儿出府!”颂莲突然上去爬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梅珊突然扭过身笑了,一把拉了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街上一点儿烟火味没有,大雪天,谁不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除了梅珊。

 

梅珊搂着她的腰,冰凉的手紧紧贴着她,俩人挤在一辆黄包车上,连车顶的蓬子都没拉,任由雪花飘到头上,呵出来的热气一瞬间就被寒风凝结在空中。

 

“师傅,你慢着点,我不着急。”

 

雪天路滑,要真是车翻了才得不偿失,颂莲想到了这一层,但就想拿话臊一臊梅珊,“高医生不急?”

 

“有你陪我,谁去理会他?”梅珊故意往她那儿贴去,嘴上勾着笑。

 

“太冷了,你少往我这儿来。”颂莲往边上挪了挪,试图拉开距离。

 

梅珊失了暖炉自然不依,“那你叫我暖暖手。”说完就把手往颂莲怀里塞去。

 

颂莲挺着身子紧绷绷的一动也不敢动,梅珊的手正在她腰间勾勒。

 

幸好她的狐皮斗篷宽大,不然定叫人看见了。北边天色愈发阴沉,一会子该有更大的雪。

 

“回去吧,等会真该下刀子了。”颂莲指了指天上的阴云,捉住了梅珊的手。

 

两人回到陈府,天已经全黑,陈府里也是黑漆漆一片,蜡烛微弱的灯光自然比不上红灯笼,陈佐千一走,这宅子比平日还要冷寂上三分。

 

“我不得快活,你赔我!”梅珊在火炉边搓着手,还一边向手心呵气。

 

“雪下那么大,街上一点儿不热闹。”

 

颂莲摇摇头,她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什么没捞着。

 

梅珊暖和了一点儿,解着扣子往纱帐后边换衣服去了。

 

“我又不是高医生,你说怎么赔你?”颂莲阴阳怪气的声调,眉毛挑的高高的。

 

“我说——”

 

梅珊从帐子后头绕出来,旗袍扣解了一半,她先点了根烟抽上。

 

红唇一开一合,她还仰着头,好像那股烟就能顺着她的脖子进到五脏六腑一样。

 

“你不怕抽坏了嗓子?”颂莲拆开头发,在火上烤着。
梅珊走到颂莲脸跟前,吐了一口烟出来,“那你替我分一半。”

 

说完就紧紧贴着颂莲饱满的嘴唇,烟味太呛了,呛的她都涨红了脸。

 

梅珊的嘴唇单薄,像梅花花瓣一样单薄,但上下嘴唇一动,就能把人吃的死死的。

 

“你会唱白蛇传麽?”颂莲嘴边还挂着一绺银丝,她就气喘吁吁的开口。

 

“你教我快活了,我就唱给你听。”

 

雪下的太大了,给院子里的灯笼都盖上了白罩子,屋里就一点烛光从亮到暗,天色被一地的白雪映的发亮,著听声今日是斷橋。

Chapter 2: 青梅

Summary:

一章一短篇,有演員梗霸王別姬菊仙出沒

Chapter Text

  01

“嗨哟,我说越看她越眼熟,原来是像我那个冤家!”

 

颂莲刚踏进梅珊的院子就听见她房里伴着笑语阵阵,是戏子独有的嗓音,清亮,在尾音里却带了一丝丝沙哑,那是她自己抽烟熏得,也莫怪了别人。

 

她掀开竹帘子闪身进去,梅珊穿着一件领口绣着兰花草的薄汗衫,一张脸笑得红扑扑似那后院的石榴花,跟她站上十米远都闻得着身上那股香气。颂莲想起来第一次见她,梅珊还没跨进门就有一股子清香冲到她鼻子里,后来她使性子给陈佐千说爱吃素的时候才想起来是茉莉花味儿。

 

颂莲鼻子很灵,尤其是进了陌生的深宅大院里,所有人都死气沉沉,大太太身上有佛堂里散不去的熏香味儿,二太太卓云身上莫名有一股子铜臭味。她猜梅珊梳头的头油里掺了茉莉,旁人都是桂花油甜的发腻,她倒清雅,许是个有心眼儿的。

 

“什么冤家,原你还有旁的冤家?”颂莲不请自来,往梅珊床上一坐,跷了个二郎腿。

 

“我可不给你说,你听了犯病。”梅珊把蒲扇往身前一挡,反倒叫颂莲多看了两眼。

 

“你不说,我问喜儿。”

 

“好太太,您还是别听了吧,我可不敢……”喜儿把头一低,出去给梅珊打水洗脸。

 

“不就是陈医生?我早知道你那些事儿了。”颂莲心下好奇,故意拿话臊她。“难不成你的冤家还跟我有关系?”

 

端着盆子的喜儿正好听见这句,还当梅珊给她说了,“那可不,菊仙姐姐跟你一个模子出来似的。”

 

“喜儿!你这小蹄子,嘴上愈发没有把门的了。”梅珊把蒲扇往前一扑,作势就要去打喜儿,小丫头把盆子往桌上一放就借说折花做头油跑了。

 

“菊仙是谁?”颂莲站起身把盆子沿搭的见方白绸帕子浸到水里,摆了两下拿到了梅珊眼前。

 

“嗨,你听她胡说。”梅珊把帕子接过来擦了脸。

 

“是你以前唱戏时候的冤家?”颂莲不依不饶。

 

“我不知道,你一大早来,害得我连衣裳也没换,你赶紧出去让我穿衣裳。”梅珊吃了口茶拿眼尾扫她。

 

“喜儿说我听了犯病,我这会儿也听了,就是跟我像,那指定是你的故人了,也是个唱戏的?”

 

“她啊,是八大胡同的,你犯病不犯?”梅珊见躲不过,只好说与她听。

 

“说我像八大胡同的窑姐儿?”颂莲又噌得一下站了起身,“你就是有心糟践我,不想我来,那我明日便不来烦你了!”

 

梅珊不说话,光拿眼睛瞅她,两弯细长柳叶眉扯得长长的,两瓣薄唇抿在一起细成了一道线。

 

颂莲见她这样,自己这一通脾气也发不出来,索性摔帘子走了。

 

“说你犯病,你可非得听。”竹帘子在门框上荡了几下,梅珊开始自言自语,叹了一口气,也不去追她。

 

她刚那一下摔帘子倒跟菊仙当初狠心撒了积蓄脱了绣花鞋走出花满楼有几分像。梅珊是跟菊仙认识的早,都是三教九流,谁也别嫌弃谁。她俩小时候一道长大,她天生祖师爷赏饭吃,去了春喜班,菊仙家里中落给人卖到了花满楼。

 

怎么说这世事难料,俩人最后还是遇上了,菊仙跟了她师弟段小楼,她出嫁那天,梅珊还待在北平。白天听程蝶衣哭闹了一天差点把点翠头面都砸了,嘴里说什么黄霸先的戏他不会演,段小楼忘恩负义,说好唱一辈子戏都被个女人毁了。梅珊打在春喜班唱堂会时候就最疼小豆子,这回看他把眼睛都哭肿了也是心里跟着泛疼,于是就说定了晚间去段小楼宅子里会会这个女人,帮小豆子杀一杀她的风头。谁知晚上到了段家,却是另一番景象——故人相逢,新娘子哭成了泪人,梅珊见新人是菊仙,心一下子软了也掉了两滴泪珠子下来,且怒骂了段小楼两句便作罢了。

 

“菊仙也是可怜人。”梅珊回味了一番旧事,慨叹道。“小豆子,我看着成角儿的,现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喜儿折了两枝含苞开了一半的月季进来,见梅珊脸上阴云不散,不像她平日那样,便开口逗她,“方才看见四太太怒气冲冲地走了,脸鼓着跟正偷吃食的老鼠一样,还真可人儿。”

 

“喜儿,你还记着北平那会儿的事不?”梅珊把薄汗衫解开,走到床边拿了一件白底黄梅花的旗袍穿。“算了,北平估计你也没印象了,买你的时候你才十岁。”

 

“我记着菊仙姐姐呢,天仙似的人儿,她在花满楼可出名,谁知道最后是您的旧相识,还有程老板,北平城的名角儿,我到现在还记着他的虞姬呐。”喜儿见她感旧伤怀,索性就一道追忆起旧事来。

 

“罢了,这些事,提了反倒伤心,总归是再也见不着了的。”

 

梅珊把脖子跟前的最后一粒盘扣系好,扽了扽旗袍叉子,坐到窗边摇了一会儿蒲扇,顿觉无趣,便让喜儿开了留声机,放的是程蝶衣一个人登台唱的《贵妃醉酒》。梅珊把上回颂莲落到她这儿的笛子拿出来,试着吹了两下。她向来不爱绣花,宁可热热闹闹多打两圈麻将,也不肯苦哈哈地守着那一点儿蜡烛微弱的火光消磨时间。

 

她是要快活的人。

 

笛声混进程蝶衣脆玉娇莺般的唱腔里——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颂莲回到自个儿房里的时候,天光才透亮起来,她想起梅珊的那副样子就抬手砸了两个斗彩盘子,若说真是因为拿她比了八大胡同的窑姐儿,那倒也不至于这么气。她气的是,梅珊提起菊仙时那眼神儿里透着的滋味,像是谁偷了椿树上马蜂窝里的蜜给她灌了,却让颂莲赶着一大清早被未熟透的青梅酸意倒了牙。

 

她心里不痛快,使性子连中饭也没去吃,让雁儿去那房里给大太太说她病了便没再管。

 

“妹妹这是怎么了?最近天热,怕不是闷着了?”

 

颂莲等了一下午,就等着梅珊耐不住来叫自己打麻将,谁知道一直到掌灯时候,晚饭也毕了,才听见卓云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

 

果然是她,卓云提了个双层食盒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我做了绿豆糕,给妹妹拿过来下下火。”说着她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碟剔透晶莹翡翠颜色的糕点。

 

“多谢姐姐了,今儿个一早起来就不舒服,头也昏昏沉沉的,估计是受了暑气了。”颂莲客气地冲着二太太笑了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她敢给梅珊使性子,今天却不能给卓云脸色。

 

入夜下了一场白雨,她躺在床上抱着罩了红缎的被子发迷,雨滴打在屋瓦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她心里毛燥,好像真的着了什么病,嘴里呓语叫了两句“梅珊”,忽的天边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黑漆漆的屋子,她又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赶紧捂住了嘴。

02
腊月过半,江南淅淅沥沥的冷雨竟成了雪,陈府后院紫藤架上的枯枝败叶一夜回春,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结成了交错纵横的冰棱,其余的生灵淹没了气息,给每日清晨红衣女人的吟唱腾出地方来,梅珊照旧水袖踏雪上层楼,绣花布履在雪地上踩出一道轻轻浅浅的足迹来,不细看准以为是家雀觅食,连一丝污迹都没有。

 

陈飞浦难得起早一回,与潜在院门口听戏颂莲撞个正着。早晨雁儿泼在门前的洗脸水结成了碎冰,颂莲脚下不稳,“哎哟”一声就滑倒在了陈飞浦怀里,桂花头油惹得他衣上都是女人香。

 

颂莲脸往旁边一迈,红着耳朵打帘子走进了房里,陈飞浦不敢招惹,隔帘向她赔了个不是就要走,颂莲却在屋里叫住了他。

 

“往哪儿去?”

 

“爹出门遇了些子事,我去趟钱庄。”陈飞浦紧赶着答了。

 

颂莲忙起身把他拉进屋里,好在火炭够足,她房里不算阴冷,陈飞浦搓了搓冻红的鼻尖,“四太太有事?”

 

他从不叫她“姨娘”,不比那些生了一儿半女的姨太太们,颂莲挺了挺胸脯,把碎发撩到耳后,“外头人多嘴杂,怎么在雪地里说你爹有事了。”她语带嗔怒,话梢微微向上扬声,又似情人呓语撒娇。

 

陈飞浦自是受用,半退到门外才回她道:“谨听四太太教诲。”

 

雪落乾坤静,院里连下人的碎语闲言都听得一清二楚,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她一声高过的一声婉转花腔,坐在院门口洗衣服雁儿随她哼哼着。梅珊嗓音发颤,尾音拖得极长,震醒了满天风雪给她叫好,直到天光大亮,喜儿在角楼下唤她,说飞澜少爷生病发热了,梅珊才急匆匆从楼梯洒下一片飞雪,没走到底下她便扬声道:“快去请高医生来!”

 

她自打跟颂莲走近,就甚少请高医生来“瞧病”了,如今再见倒有小别胜新婚之趣。可这回赶得不巧,飞澜高热不退,梅珊没心思跟他谈闲,敛了衣裳坐在床头,拿手掌不停地试探飞澜额头。好在高医生不光是床上功夫厉害,他开了两帖药叫喜儿去煎,说绝对药到病除,喜儿一出门,他就凑到了梅珊跟前。

 

“三太太,最近一切安好?”高医生毕竟读书人,满肚子疑惑,一出口也就只剩下一句问好。

 

梅珊故作不知:“有吃有喝,我有什么不好的。”

 

高医生讨了个没趣,拎箱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我近来听了个事。”

 

梅珊勉强起了点兴,起身送他:“什么事?”

 

喜儿端药进来时,只见梅珊脸色阴晴不定,忽而大笑,忽而皱眉,她喂药的手都不由有些发颤,流出来的褐色药汁顺着飞澜领口的绸衣一直流到了他脖子里,喜儿忙不迭地给他擦洗,梅珊却仍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飞澜到傍晚退了烧,梅珊这才放下心来,叫下人抱他回了自己房里,复又吩咐喜儿去请颂莲来打牌。

 

颂莲倒破天荒的没在房里。

 

陈府有两口井,一口是府中人等吃水的井,她一大早就听见下人说雪势太大上冻了,这两天得省着点用。现下府中人等没一个能管事,陈佐千出门在外,大太太吃斋念佛不管俗事,只得依了卓云,由她拿事。中午厅堂吃饭,也幸好是梅珊没来,桌上的菜一点荤腥都没有。颂莲披着素色狐裘坐在第二口井旁的石桌上,紫藤架结了冰,包着枯藤的冰棱直冲下延伸着,颂莲借廊下惨黄烛光赏景,看不了一会儿眼睛就酸了,她从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遭见这么大的雪。连枯井里积下的陈年旧灰都给洗净了,颂莲总算看到了井底——白雪上多出来的颜色是梅珊最爱的一副点翠头面。颂莲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抚着胸口,踩碎了那盆重阳时候摆下的万寿菊。

 

雁儿急匆匆跑过来,蹙音盖过了花盆碎裂的声音:“三太太叫去她房里打牌。”

 

颂莲定了定神,心脏仍砰砰跳得很快,雪上的宝蓝翠羽太过招摇,她不敢再去看那口废井。“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没由来的,她想起了梅珊说过的话。

 

“三催四请,您总算赏脸了。”屋里炭火够暖,梅珊穿了一身印白梅的红绸旗袍,一开嗓就端得是风情万种。

 

“雪可真大。”颂莲早忘了是因为什么事跟梅珊闹别扭,她掸了掸斗篷上的浮雪,又忽然想起来了:“两个人打什么牌,今儿早上高医生不是来过了吗。”

 

梅珊往近前走了两步,紧盯着她的眼睛:“他来是给飞澜瞧病的,你吃味了?”

 

颂莲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说也不应当,早上还见陈飞浦从你房里出来。”

 

“你少胡说!”三两句话颂莲又急了眼,“陈飞浦好歹也叫我一声四太太,到我房里喝两杯茶暖暖身子怎么了。”

 

“这也就是我看着了,要给卓云看见,你能站在这儿解释,早给人扔井里了,要不就浸猪笼,你自个儿选。”梅珊故意吓她。

 

她话刚落,外头就闹出了些声响,颂莲打了一个哆嗦,赶紧跑到梅珊跟前坐下了,方才废井里传出的那股腐朽气息和妖异的色彩还萦在她心头不去,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一口喝了,说想看看梅珊那副点翠头面。

 

“太太!”喜儿惊魂不定地跑了进来,“猫、猫死了!”

 

在颂莲进府之前,梅珊就养了一只猫,比飞澜还像她。

 

提灯照到井口才勉强能看清,那只猫洁白的毛发融进了雪里,永远与几十年来在陈府投井的一众女人们作了伴,只剩下一双玻璃珠子般的蓝绿眼睛在暗夜里生光,似是不肯瞑目。颂莲不由抓紧了梅珊的衣角,这回,她耳边不止有人声,还多了猫叫。

 

“今个只见过四太太来这井跟前。”井边看热闹下人的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颂莲如坠冰窟,拽着梅珊猩红斗篷的手都被冻得没了知觉。

 

03
空井里原是没有水的,落了雪方有几分阴喇喇的湿意,藤蔓探进女人的夹袄里,肮脏、见不得日光的青苔气息呛得她直咳嗽。井里哪来的藤蔓,不待她细辨,缠绕在脖子上的腻绿青藤就成了纤细白骨,颂莲大口喘息着坐了起来,只剩下帘闱纸窗上张牙舞爪的影子。

 

人的魂儿有三钱重,猫也是。

 

昨儿夜里,梅珊吩咐下人把白猫的尸体捞了上来,初握上竟轻得像一团云,可提到灯下细看时就变了样,雪化之后猫的尸体开始发黑变色,梅珊叠声喊破了嗓子,扔下了那双琉璃眼——它被腐蚀得只剩下了一双眼。颂莲也给吓破了胆,连连摇着头向后退,趁人不注意跑回了自己院中。

 

颂莲被梦魇住了,雁儿打帘进来时,她正闭着眼拿剪子剪自己帘上的黑影,雁儿手里的铜盆当啷一声摔在门槛上,似乎在昭告天下“四太太疯了。”

 

头一个忍不住的竟是毓如,她来时已是午后,颂莲正坐在床上说胡话:“我没有偷她的点翠头面……”

 

毓如难得从佛堂出来一次,又逢雪天,故而穿得极厚,一步一顿从门槛儿往她床边走,颂莲嚷了两句,听见声儿蓦得回头拿眼睛死死盯着她。毓如脸上的笑霎时僵了,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呼不上来,脸涨得通红。

 

“妹妹昨个见飞浦了?”毓如敛了笑坐在她床沿儿,也不寒暄,直接道出了来意。

 

见她不应,毓如又把眼光投向了雁儿。

 

“是、是昨个早上,飞浦少爷路过我们院子……”

 

送走毓如后,窗外天色晦暗,寒意不减,陈府院上仍凝结着一团团厚重苍云,看来这几天还有雪。雁儿立在床前给颂莲擦脸,直到宋妈端来了早饭她才渐渐回神,抓着雁儿的手道:“她,她说什么了?”

 

雁儿故作不知,“大太太是想打听了飞浦少爷去哪了。”

 

“我问梅珊!”颂莲一把掀开宋妈手里的漆木餐盘下床,滚烫的热粥撒了她满身。

 

梅珊昨夜自是大发雷霆,当下就扇了喜儿两巴掌,抬手指着满院下人痛骂,她不信白猫是自己个儿投的井。

 

走了一半,颂莲却突然站在门口狞笑起来:“梅珊一定是去偷汉子了!她就是个婊子,呸。”

 

不消入夜,陈府上下都已悉知四太太疯了的事,晚间饭桌上她才指雁儿鼻子骂了一通,说雁儿杀了梅珊的猫嫁祸给她,想让梅珊报复她,又说雁儿心肠歹毒,整日都想的是怎么害死了她让陈佐千娶自己做太太。

 

梅珊听到消息时,气还没消,雁儿跪在她房里抖如筛糠,上下牙磕撞出了血,头碰在地上比晚上打更的声还响。不等梅珊开口问,她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颂莲的事抖漏了。梅珊上回出门风流前正与颂莲在一起,但她没想到颂莲会把这事拿出来嚷嚷,梅珊的长指甲划在梨木太师椅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待雁儿说到颂莲给猫灌了砒霜投到井里时,她五指的指甲齐岔断了,红剌剌跌了一地,比血还艳丽的颜色。

 

“三太太……今下午,大太太来我们房里找过她……三太太……”雁儿脸上挂着泪痕看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梅珊褪下腕上翠玉镯递给她,示意继续。

 

“陈飞浦同她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飞浦到底跟颂莲说了什么,雁儿并不知道,她不敢看梅珊,也不敢接那个玉镯,忙磕头道:“三太太救我……”

 

梅珊不耐烦听人哭,将玉镯拍在桌上,让她回去,“房里红灯笼你烧了就是,毁尸灭迹,这事还要我教你么?”

 

陈府里的女人,除了丫鬟,大多是不爱哭的,梅珊倚在留声机前点了一支烟,拿脚在红蔻指甲上扫来扫去,她本以为当年陈佐千就是看上她这副拿腔拿调的性子了,进了府才知道,毓如太老,卓云太贱,陈府里就缺一个傲的,后进府颂莲是什么样儿她还没仔细想过,似乎有些脾气,又好像软弱可欺。她头一遭告诉她自己要出去跟高医生偷情时,颂莲瞪大了眼睛,傻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小心”。兴许就是那会儿,她打上了陈飞浦的主意。

 

梆子敲了三声,梅珊还没把烟抽完,点到最后一根,喜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太太,高医生派人递信来。”

 

梅珊看也不看,借火柴上将灭的火把信烧了,最后一根烟,她坐到了床上抽,留声机里悠悠传出了《牡丹亭》,看来是好事。

 

“太太,不回信?”

 

“这宅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拿一口破井来吓我,我倒要看看等陈飞浦传消息回来最后疯的是谁,你明个儿给高医生传口信,让他没事别找我。”

 

喜儿见梅珊跟着留声机低声哼唱,心情正好,便赶紧应了,又问她道:“太太,咱们出去之后是回北平么?”

 

“这事千万别传出去。”梅珊仰躺在床上往空中喷了一口烟雾,挑着眼尾笑得像白蛇传里的精怪,等了半晌,都没听见喜儿出声,她又扭身趴在床沿上向她勾手:“天冷,你今儿别回屋了,同我睡一起。”

 

喜儿方才看她的笑看痴了,这会儿见她笑着朝自己勾手,更是立在原地慌乱的不知所措,“太太……”

 

“怎么?买你回来时候才十岁,哭着闹着要跟我睡一张炕上,今天不乐意了?”

 

喜儿洗完脚擦了身子才敢躺在她床上,锦被里的梅珊只着一件绣兰草的肚兜,屋里的蜡烛也吹剩了一根,喜儿反复咽了口水,紧张得不知该把手放哪儿。

 

“太太……咱们真的能出去么?能回北平?”

 

“你以前不搂着我都睡不着。”梅珊向她靠了靠,她常搽的口脂是茉莉花做成的,就连说话都带一股茉莉清香:“你觉着北平唱堂会的日子好,还是陈府有吃有喝的日子好?”

 

喜儿掀眼偷瞧她,梅珊看着红绡帐顶出神。

 

“自是北平好,陈府……”

 

“陈府怎么?”梅珊故意回问。

 

“陈府就像那口井。”

 

04

 

五更天,梅珊向回给高医生的笺纸封口处洒下了毒蛇信子般冶艳的红,她不屑做旁的事,两片薄唇稍稍张合,世间自有痴男女为她折腰。颂莲不同,她的行李向来是自己拿,进高墙大院几载,都未敢将信任抛付于人。

 

喜儿一觉睡起来已经晌午,梅珊并不在房里,窗外扫净了连日阴霾,她赶紧下床穿衣,嘴里唤着“太太”。消雪时候最冷也最静,有一丁点响动都能听得无比清晰,院中却莫名的消匿了人声,喜儿踏出院门时,只见阶下一片惨褐血色,星星点点直蔓延到院外。

 

“老爷不在,就能由得你偷人?”卓云难得穿一次亮色夹袄,一副趾高气昂模样站在枯井旁,象牙白的斗篷衬得她脸色愈发暗淡无光。

 

家丁各执棍棒抵在梅珊肩胛,不像是拿了个弱女子,像在作法捉妖,宋妈一眼就看见了躲在回廊偷看的喜儿,犹豫了半晌,没有揭露她出来。井边除了梅珊便只有卓云同下人,没见毓如和颂莲,喜儿心下一动,飞也似的跑走了。

 

颂莲疯癫不可信赖,陈佐千不在,大太太毓如才是府中能拿事的人。喜儿心底慌张,方才看见梅珊嘴角犹挂着干涸的血迹,想必已经受了罪,她恼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又恨卓云小人得志,就连一向与她们房里交好的颂莲也被她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通。

 

喜儿到毓如院里时候,正赶上她娘家来人,陈府后门大开,阴沉沉的红木箱走了几个,毓如仍在佛堂念经,手中飞速捻着串珠,口里密密麻麻如紧箍咒。

 

“陈府上下事,先由卓云打理。”不等她道出来意,毓如就下了逐客令。

 

想来也是,自梅珊入府之后,陈佐千就再没进过毓如房里,卓云姿色平平本就落不到好,一时间都受过梅珊的气,今日见死不救才正常。陈府的规矩凡人皆知,偷情是要被投井的,她心下难过,径坐在阶前哭了起来。

 

卓云捏着盖了红唇印的信得意洋洋,一改平日低三下四的语气,俯身向梅珊道:“你自个儿念,还是我给你念?”她笃定这是给高医生的信,捉人拿赃,她想杀梅珊却还不愿被府里下人看扁骂她小人。

 

梅珊只着单衣,眼下被冻得双颊通红,嘴角泛乌,丝毫没有力气争论,见卓云拆信,才侧着身子拿双眼剜她道“你去问问……这府里最腌臜的是谁。”

 

卓云知她说的是之前那档子事——颂莲为一儿半女费尽心思不惜假怀孕,可就是不愿在床上遂了陈佐千的意,说那是妓女才做的腌臜事,可是卓云做了,哄得陈佐千一连数日歇在她那里,还怀了孕。

 

“都给人家做小了,还当自己是冰清玉洁的九天神女呐?”卓云一巴掌扇上她的脸,镶金手镯磕在她嘴角,又是一滩血迹,“就是个唱戏的,装什么清高。”

 

没来得及处理梅珊,门外就开始吵嚷起来,原是陈飞浦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忙不迭叠声叫着“娘”,踢得残雪四处乱溅。下人屏息听了一会儿,知道是大少爷回来,都胡乱猜疑起来,心下多少有了些计较,手里的漆棍便抓不住了。

 

他们不知道,民国末年也是要抓一次壮丁的。

 

“她为何会被卓云抓住,你说给我听!”喜儿独自哭了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过来便止了声,不成想来人是颂莲。

 

昨日雁儿去梅珊房里,她已躲在帘后听了个一清二楚。说遍了整个府里的人,雁儿独独没有向梅珊提及卓云,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偏巧那天陈飞浦竟病急乱投医找她凑钱——陈佐千出门办事,被路过的国军抓了壮丁去打仗,陈飞浦得人来报消息时,已不知军队开往何方了。颂莲心直,未等梅珊先行递出高医生透露的消息,便将她在陈飞浦这儿打探来的事一并说给了梅珊听。

 

高医生晚间来信即是知道陈佐千回不来了,要梅珊同他私奔。颂莲还颇有不忿:“原有人惦记你,倒是我一厢情愿。”

 

为钓出卓云的狐狸尾巴,梅珊叫她演了两日戏,今儿一早天色未明就让她带信出门去找高医生。

 

——往后去哪都好,只是莫回来了,陈府,住不了人。

 

颂莲赶到后院时,卓云正摘了头上银簪准备挑开信封,梅珊挺直了身子笑着看她,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举动之间更衬得卓云面目可憎。

 

看见纸上空无一物,卓云霎时变了脸色,气急败坏道:“你个娼妇!你骗我!”说着就要上前把梅珊推进井里。

 

宋妈赶紧上前打圆场:“这闹了一早上,原是误会、误会了……”

 

“你恨不得杀我像杀猫一般容易,”梅珊勾了勾嘴角,吐净了嘴里的血沫子,“可你就错就错在,不该嫁祸给她。”

 

颂莲立在回廊的灯笼下浑身发颤,寒气从脚底直冒到头上,若早知卓云有心加害她俩,那时便不只是剪破她耳朵这么简单的事了。

 

众人鸟兽状散去,陈飞浦带了新消息回来,无人肯再看这出闹剧,都各担着自身前程去打听事了,院子里空荡荡连麻雀也见不着,只剩下了颂莲和梅珊。

 

“一早叫你走,还回来做什么?”

 

梅珊从前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八大胡同的头牌本不是窑姐儿。逢某年冬至,北平经年不落的雪全攒在了那一个冬天,二尺积雪埋尽怨鬼孤魂的叫声,城中米贵,戏班都开始节衣缩食,少年人顶着冒青茬的头皮寒冬腊月练声,姑娘们也一齐砍去及腰乌发卖钱。偏生一场风寒夺了菊仙的好嗓子,所有人都不肯等她到开春,只差破席子一裹扔到乱葬岗。

 

“做妓女与戏子有什么分别,还不都是下九流。”

 

菊仙能想得通,梅珊却想不通,她发梦都是菊仙被班主送走时哑着嗓子唤“姐姐救我”。

 

“当日那事本不怪你,今日就更没来由,我不是她,不用在我身上找补。你出去了,有高医生,有北平城里的故人,我出去,得了自由身,却无处落脚。”颂莲冷着脸看她,“你今日若被卓云杀了,才真是叫我一生不得好过!”

 

全因梅珊的事,无人注意到颂莲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卓云在房里气得摔盆砸碗,陈飞浦那里的消息却密不透风,人人知有变故,只不知是何变故。

 

第二日陈府众人醒来得极晚,没有鸡啼,没有梆子声,梅珊日日楼顶上开嗓唱戏声也听不到,陈佐千被抓壮丁拉去前线的消息就像长了脚潜入他们梦境中。雁儿祈盼点红灯笼做女主子的梦碎了,卓云机关算尽没想到陈府换了主子,是大太太房里的陈飞浦,她伸长了舌头也舔不到的人。

 

“回北平么,太太?”

 

“既是自由身,去哪里不一样。”梅珊拢了垂到眼前的头发,偷觑坐在对面穿着蓝衬衣黑布裙的颂莲,“回北平也好,可让菊仙见见她失散多年的好妹妹。”

 

颂莲迈着脸看窗外:“再说我像窑姐儿,我可要犯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