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红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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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第一次看见她那枚红宝石钻戒是在会议室里。当时几个律师正在谈案子,正说到辩论重点,突然看见桌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一颗鸽血红的宝石戒指,底下银丝仔仔细细地缠绕衬托,是很精致的手工。那宝石激光枪一样指中了他,他突然变成被瞄准的猎物,一动不动,肚子里的话也被洗劫干净,喉咙空得只顾干咳。
“左律师,你有什么意见吗?”她把话递到嘴边,两只眼睛也闪耀着水光。他终于重新找回正题,讲完了,又忍不住看。那红宝石,即便在暗处也幽幽发着光,好似一滴血点子地凝在她手指间。
知道她在恋爱,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结婚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种的那棵相思树,结出来豆粒子不知有没有这么红?
一个星期后,她下班交文件时顺带交了请柬:一个大大的“囍”字,刻印在浓重的朱红纸张上,完全艳压底下那一叠白色A4纸,像盖在孝服上的一方喜帕。打开,洒金纸上规规整整一片宋体的敬辞和谦辞,只有他的名字有她手写的逸致:“诚邀 左然 先生参加夏彦先生和蔷薇小姐的婚礼”。他的心像给人拧了一下,这三人的姓名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一张纸上,而分明地他们是主,他是客。
“请一定赏光来。”她笑得淡。
婚礼当天他西装笔挺地去了,加上本也眉清目秀,整个人颜楷似的工整。场地不大,宾客也少,与他同桌的还有程澄、翟星、莫弈和几位新人的同事好友,以及主持人扬笑。陆景和礼到了,人没来,说今晚另有酒宴分身乏术。旁边一桌是他们亲戚,没有分男女方,他知道是夏彦从小寄养在她家彼此都熟识的缘故。
仪式也简单,没有游戏和表演,全靠主持人的段子活络气氛。左然一直看着台上的夏彦,他一样穿西装,惯常穿休闲服的人一旦穿起正装,总给人更大的惊艳感。至于旁边的新娘更无法忽视,月白的大裙摆如花苞裹住她的身,一点点亮片又如露般闪动着莹洁的光芒。左然不敢细看了。
新人先后发言,新郎回忆了他们之间丰厚的回忆,从识字起就一起上学,每天回同一个家,用同一个厨房,到后面睡同一个枕头,令听者无人不羡慕这段关系的历久弥坚和命中注定。而她的誓言从开口到最后一字都是铿锵有力的,甚至过于庄重了:“我愿意成为你——夏彦的妻子,不论贫富、福祸,疾病或健康,我会尽我最大所能爱你、尊重你、安慰你、保护你,我愿意成为你的手和脚,与你分担命运,直到死亡……”她哽了一下,改口道,“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左然一下子觉得自己离他们很远。直到她的一身酒红色缎面小礼裙映入眼帘。夏彦的手嵌在她的腰枝上,向他这一桌款步而来。原来一个人可以同时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程澄和翟星纷纷上前夸赞她的美丽,女子们团在一起立刻有说有笑,可能只有他才是单纯的工作同事?或者更疏远一点——上司?左然的叹气微不可闻,不论他对于她而言是什么样的客,婚宴本质上是为了让人见证。今日他见证了。
“新婚愉快。”左然端起茶杯祝福他们,脸上是百分百可降解于环境的笑容,“开车来的,就以茶代酒了。”两位新人也双双举着红陶瓷小酒杯回敬。
他们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成对的婚戒。不知是嫌那个红宝石戒指过于闪耀了还是怎的,这副对戒明显朴素得多。铂金的两个素圈,双双扣住一对新人,如同复制粘贴一般,从外看不出任何区别。左然看着看着感觉自己指间有凉风。
席很快就散了,左然先后在宴会厅门口告别了新娘、新郎,又在酒店门口告别了翟星等人,独自往地下停车库走过去,寂静如一卷沉重的冬被慢慢裹上他的身,只有脚下的跫音踏、踏、踏……仿佛上万平的水泥地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到家之后脱下西装外套,身体好像比平时下班更累一些,他到厨房拿杯子,正要接水喝的时候,看见下方玻璃橱柜的一瓶勃艮第红酒。修长的瓶颈,流畅的斜肩,鼓胀的瓶身如裙撑,里面静置着丰满的暗红色酒液。他想起今晚她的红裙。转念又因这过分的联想而感到惭愧。自省了片刻,回过神来发现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酒启封。
逸出的醇香让嗅觉醒了过来,他心一沉,仰头让酒把脑中的画面淹没掉,但红裙沉下去了,戒指又浮上来,她告别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浮上来,她宣誓时的那滴泪浮上来,过电影般在眼前放映。左然闭起眼睛又饮了一杯。昏黄的餐灯下,他的衬衫皱出许多道阴影,未解的领带腿就那样垂瘫在台面上。左然一直很注重仪表,但今天他实在来不及去管了。
Chapter 2: 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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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已经很少去员工茶水间了。偶尔某个下午单纯去泡咖啡时,一个新来的实习生举着纸盒热乎乎迎上来,像见到活体参考答案那样两眼放光:“左律师,劳驾问您一下,咱们事务所有个‘夏太太’吗?我好像拿错快递了。”
左然想起婚礼上那对金童玉女爱吻的样子,正想开口,背后一阵轻缓的足音响起来。每次他在私人办公室里听到外面响起这阵足音,心都会跳重一拍。左然不必回头,垂眸朝那实习生低语:“你找的夏太太来了。”
夏太太和实习生完成了物品交接,实习生的语气里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来是姐你呀!”夏太太笑笑,说:“我先生姓夏,这是他寄给我的。”
夏彦是故意的?不止一次在下班时看见他等在律所一楼等着接人下班了,几乎要让全律所的人都知道他们多恩爱,年轻男女携手走出大门,他的肩背着她的包,她的手挽着他的臂,在喧嚷的下班人潮中紧紧相贴。左然每每在律所二楼落地窗后看到他们在街道上的背影,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八个大字:亲密爱侣,合法夫妻。
想到这里,再五味杂陈的心思都落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他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也会在基地也会看到类似的情景,但实际上NXX近期的几次行动中,国安都另派了人来,夏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据说是生病了。直到拿下秘密实验室里的病毒样本,他们都高兴于调查得到突破进展的时候,某天陆景和突然打电话来,问他是否认识首都第一医院某位已退休的张医生。
“渡鸦早年感染过NXX,那毒株很麻烦,致死率极高……”
左然眉头一蹙,仔细听陆景和的每个字每个音,越听他越清楚:夏彦时日无多了。首都和未名市的医疗资源都无法拯救,身份特殊也无法求助国外,他听说首都某位张医生曾研究过NXX感染的相关课题。脑中的螺丝越旋越紧,嘴微微张在那里,挂了电话,唇已经被风吹干裂了。难道他们婚礼上的誓言,是这个意思吗?
左然最终通过父亲联系到那位张医生,夏彦原本的主治医生是市立医院的扬笑,正是婚礼上做主持人的那人。两位医生沟通过后,认为只能期待于A国正在试验中的药物,但这也是风险颇高的做法。
他心中亦哀,他们看上去那么美好的幸福,原来如此易碎。
第二天上班,蔷薇带着理好的文件来请假,连高跟鞋的声音都比平时要慢上几拍。左然还记得她那天眉毛画得很低顺,妆容黯然而模糊,一张脸只有眼睛里的歉疚和忧愁是清晰的。她说夏彦住院了需要照顾,请示批准。左然点了头,接过她的文件问:“你很早就知道他的病了吗?”
她轻叹了口气,像存放过久的密封食物胀了袋,气体悄无声息从豁口遁逸出来,“我跟他确定关系前不久才知道的,之前他也瞒着我。”
难怪结婚那么快。左然想。
“医院那边事情多的话,律所的事你可以先放放,不能放的就告诉我,我会安排处理。”
“谢谢你,左律师。”
她道谢的声音非常真,刚转身要走时,他忽然叫住她的名字。
“我过两天去看看夏彦吧。”他的眼睛询问她的眼睛,“方便吗?”
她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说当然。
市立医院从前调查来过不少次,但真正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条纹服夏彦时,左然心里产生了一种不适感。好像一个生命就这么被困在小小的罐头似的房间里了,保质期限只会越来越短。他几乎不愿往深处想。也不知道她面对自己丈夫卧床在病的场景,心里是何种滋味。
奇怪的是,她不在这里。
夏彦看到他并不惊讶,坐起来招呼了一声“左然”,动作和声音还是很有精气神的,除了脸色白些,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两样。
左然走过去把慰问礼放在床边,张口问:“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你不就是来看我的吗?”夏彦故意放大了音量。
左然也不上当,笑了一声:“对,我是来看你的。”
“那边有茶,渴了自己倒。”夏彦往旁边的茶几上歪了歪脑袋。
夏彦提起首都张医生的事,跟左然道了声谢,两人把早已了然的病情又彼此确认了一遍,没什么话好说了。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左然忽然有点不自在。他帮人是习惯做实事,现在能帮的是都帮了,眼下这时节似乎应该亲热地嘘寒问暖几句。左然却找不到说这那些话的身份。在最公开的社会关系上,他是下属的丈夫,但此时没有中间人蔷薇在,就凭他和他那点地下调查组同事关系,说这些也太过肉麻了。
左然下意识地挺背,一张凳子怎么也坐不稳似的,低头刚好看到自己带来的慰问礼:“我拆了你试试吧。”夏彦才注意到,好奇问是什么。左然一边掏开雾白的包装纸,一边说:“腰垫。坐着的时候……”
“哟,有人啊。”
门口进来个医生,是扬笑。他也认出左然来,马上“左大律师”地笑起来,三两大步走到眼前。要不是穿着白大褂估计还会拍拍他的肩膀。
“弟妹呢?”扬笑问夏彦。
“哦,回家去拿个东西。”
夏彦看了左然一眼,意思是,你等的答案在这。左然略了过去,继续说他的腰垫:“坐床上的时候靠这个比较舒服,出院后也可以带回家用。”
结果扬笑很感兴趣,把着腰垫正反正地看了三遍,说:“你这个朋友送的可以啊,一般人只想到送些水果鲜花,这个实用。唉夏彦,你这几天试试,要是好用我回头也搞一个放办公室。”
“用不用我写个产品测试报告书给你啊?”
“可以啊,刚好你住院无聊,打发打发时间。”
左然双手撑在自己的腿上,坐着听扬笑分享他们当年在首都的趣事,三人都笑。扬笑领头笑得最开怀,夏彦的笑是见惯不惯的意思,而左然的笑则有种陪衬的作用。他好像是在这些笑话中短暂地分享了一下他们的友谊。
后来护士敲门来叫人,扬笑便先走了。左然算算时间,也准备告别,一手轻搭在夏彦的肩膀上说:“如果你需要帮助,尽管跟我说。”
夏彦嘲讽地笑笑:“让你帮我跟死神辩论,为什么是我吗?用不着。”
他说着眼神越过左然,朝着可能是窗的方向,“你只要多照顾她,就行了。”语气平淡到仿佛已经看破生死,除此眷念外了无牵挂。
“照顾她……”左然嘴里咀嚼这三个字的意思,“我能以什么身份照顾她?”
夏彦看回左然,好像头一回见面一样,眼睛边打量,心里边说话,神秘兮兮的样子。左然拿不准他要说什么,皱起眉头问“怎么”,一语把他被戳破了,流出内馅儿——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以我的朋友。”我字咬得重。
他们对视了两秒钟,夏彦继续说:“我知道你对她的心思。无论以后你们关系如何,我希望你能多帮帮她。就算是帮助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这样的嘱托从前没有过,以后怕也不会有。左然意识到刚才是所谓一生一次的请求,他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不。”
“不答应?”
“不答应接受你的嘱托,但不代表我不会帮她。因为……即便没有你的嘱托,我将来也会那么做。如果我现在点头了,以后就变成因你的人情去帮助她了,我不占这个功劳。”
“白送的阴德都不要,唉,我跟你是真的没朋友可做。”夏彦开口已经是玩笑了,夸张地叹气,略有些好笑地摇头。“那换个要求,以后来我墓前不要送白菊花,换点颜色鲜亮的向日葵啊金花茶什么的,让人看着心情也好点。这总能答应了吧?”
“你这要求对每个朋友都提了吗?”
“不是啊,刚好你在跟前而已。”
左然失笑,到最后也不置可否。他掩上房门的时候,脸上还荡着刚才的笑的余波。告别熟热的聊天氛围和这小小的阳光病房,左然忽然为今天的分离感到些许新鲜的遗憾。这遗憾就像是小时候偶然遇到看同本书的同龄人,刚说了几句话,图书馆却关门了,两人只能各回各的家,各走各的路。
但童年的失散还能期待将来的偶遇,当下的现实显然要更惨烈一些,左然猛地发现:在他们似乎好像要成为朋友的这个时节,夏彦真真切切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末尾。
Chapter 3: 素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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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正是除夕的时候,左然极难得地与父母团了圆,当夜不断接到许多拜年电话,刚挂掉一个,通讯界面又显示出她年前告假的消息,在对话框中编辑了一条安静的信息:“新春快乐。你们在医院过春节吗?”后来跟好几个人在电话里、在短信里、在视讯画面里互相祝福,一句又一句不紧要的问候把她的头像淹没到下游,也未等到回复。
直到春节过去,即将回律所复工前一天,她的消息才一跃跳上来。
“夏彦离世了。”
左然眉间锁成川字,即刻拨通号码。嘟。嘟。铃响了两声才通。
“喂?”声音无喜亦无哀,似乎是从虚空中传来一样。
“你现在怎么样?”
“是左律师啊。”她似乎找回一些思绪,“我现在……哦,在程澄家。”
程澄?他瞬间了然,和朋友待在一起或许会好过一些。他犹豫了一秒钟,谨慎地开口:“夏彦的事……需要帮助吗?”
“没关系。初一当天就请了殡葬公司的人,后事基本上处理完了。本来就不打算大张旗鼓,何况刚好过年,更不好破坏别人的喜庆了。所以之前回你也回得晚了些。”她这几句话仿佛练过一样的,说了上一句,自己就续下一句去了。
“初一……是初一那天走的?”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像不小心咬到一片柠檬,渐渐地心酸凄凉起来了。
他问是否要多休几天假,她说不必,“我还想快点进入工作状态呢。之前那么频繁请假,左律师都帮我兜着,现在还这样也太过分了。”
“我没有做什么,那些本来就是你作为员工的权益。”对话关系恢复到上司和下属之后,他说话都顺畅了许多。
到第二天律所复工,她比他来得更早,看上去瘦了许多。见到他惯性地问候早安,声音里听不出是一个刚失去爱人的人,只是笑得有些疲倦。他问昨晚没睡好吗?她有点抱歉地低头,说是有点失眠来着,但不要紧。后来同事们陆续来了,律所的人气才充足起来。
她那天穿着一身白毛衣接黑绒裙,刚好是律师事务所,穿黑白职业装的人本就多,她混在其中看不出特别的意思。一般人总会用饰品和妆面给身上添些颜色,就连左然也会换墨蓝的领带、用金色的袖扣,但只有她穿得最久、最纯粹、最矢志不渝。两个月过去了,她浑身上下仍如节后第一日所见的那样非黑即白、一色不染。左然甚至能数得出她家有多少不同的黑白衣服。
他想起那颗宝石摄魂夺魄的红。她递白色A4纸过来的那双手上已经十指空空,唯有无名指根一圈的戒指印,上面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被记录了。好像只要触碰这圈浅浅的带着体温的印记,就能摸到她本人。
后来某天,她手上又突然出现了那只熟悉的铂金素圈戒指。午休的时候偶然见她盯着某处发呆,手指不停地将那戒指套进,脱出,套进,脱出,重复做了很多次。她手指似乎太细,很轻易就能脱出,按常理戒指都是定做,指围不至于差那么大,左然刚要想是否因为她比之前更清瘦了,一抬眼看到她桌前那对夏彦和她的小人模型,瞬间清楚了:这是男戒。后一秒他想到:戒指的主人已经无法再戴上它。她不论来回套多少次,永远也填不满那个大了一圈的空轮。
可能她也想明白了这个,没几天又改回了戴女戒,并且一直戴了下去。这是她的另一个“最久、最纯粹、最矢志不渝”。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下子还和从前一样,她依然是有夫之妇。即便是亡夫。戒指也依然象征对内的约束和承诺,对外的禁忌和警告。他习惯了这层意思。
而那个男戒,那个比它大上一圈却如复制粘贴般相似的另一半,尽管被收藏在抽屉里不再被人戴起,也依然是唯一能与之成双的完美另一半,所谓的永结同心,比翼齐飞——如同看到左膀,就想到右臂,即便那右臂已经断损了,还能让人照着左膀的样子去怀想那消失的另一半。
……左然惊觉自己也许被教育了。有没有可能,那戒指不代表什么约束和承诺,而只是一种最安静的相思?
Chapter 4: 哑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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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五月了。这个休息天从早上起就阴阴的,空气又闷又湿,要雨不雨的样子。左然驱车到文华区见了个朋友,结束后正打算回家,但上车开了导航之后,忽然被地图右侧那五个像素字给顿住了:“时光古物店”。
记忆自己流利地默写出来了。上次去这里还是半年多前,她每天很早地下班为了回家照顾夏彦,那天落了份重要文件在律所,左然“顺路”给她送去。他停下车是晚上九点半左右,隔着玻璃木门看古物店一楼黑黢黢的,一切都很模糊,只有阶梯被楼上漏下来的黄灯照亮。她就是从那束微弱又具体的光中穿梭过来的,和白天一样的职业装也被这黄光着了色,拖鞋踏踏踏跑过来。左然坐在车里,她站在车外,他要仰视着去听她感激的字句、读她抱歉的神情。然后对她说不用谢、没关系,把刚才听到的读到的都否定掉。很快地,楼上有人在喊她,她原路跑回去消失在光中。那天他们的见面和话语都是这样匆匆,只有那一抹黄光是稳固地做了记忆中的图钉。
左然没有输入目的地,确认了路线决定往东开去,一路几个红绿灯竟然都顺利通行。快到古物店时,远远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大货车,车门两侧敞开,左然这个角度能把里头的纸箱塑料箱行李箱一览无余。车旁站着一个她,手里拎着鸟笼,与面前扛着箱子的中年男子交流着什么。
她好像正思考着什么,眼神无所着落地随他的车飘过来。左然摇下车窗,她眉毛一跳,脸噌地亮起来:“左律师?你怎么来这儿了?”他把准备好的稀松的理由给她:“和朋友在附近吃饭,路过。”旁边那白背心男人看过来,又自顾自地把箱子扛进货车。
“你在……搬家吗?”左然问。他曾以为她会世世代代地住在这里。
她抿了抿唇,视线落在地上,浅浅地“嗯”了一声,又苦笑道:“不过看样子货车塞不下我了,东西太多。”他问搬去哪里,“从前那个公寓。”是她单身时住的地方。
“我可以载你。”
她微愣了愣,也许惊讶于他决策的速度之快。他的目光败退下来,随手指了指电子屏幕上的地图找补了一句,“没记错的话公寓是在律所附近对吗?我刚好有事要去一趟律所,顺路。”
货车司机先走了。左然下车绕过去开副驾驶座的门,朝她手中的鸟笼象征性地伸手示意,她还是那样客气地“谢谢没关系”,自己躬身坐进了车,鸟笼安置在腿上。他再替她掩上门,几步绕回驾驶座。她先笑了,“左律师真是天降救兵呀。”他也笑说“来得巧了”。
“你以后就不住古物店了吗?”
“嗯,租给别人了。一个人住三层楼,怪浪费的。”
“三层楼应该有好多东西要搬吧?”
“是啊,分成了好几趟,今天是最后一趟了,店里已经全空了……”
他随口分享着一些关于城区规划的政策,她耐心地听着。车外的街景和他们无关痛痒的对话一起掠过去,没什么可留住的。左然心中计算着时间,不用多久就可以到她的公寓,不免觉得可惜。
他扫了一眼那木笼里的黑鸟,橘黄的喙,头后两片黄色肉垂,黑羽上泛着紫铜色的金属光泽,小时候在动物百科里见过。
“你养的鹩哥?”
“夏彦的。”
明明很久没有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她的口气像是每天都有过嘴那样自然,没给他回应的时间,又补充了两句,“一直养在古物店,很聪明的一只鸟。”
“随主人。”左然也故作随意地笑,快速瞥了她一眼,“你最近还好吗?”
尽管他每一秒的视线都有焦点般的清晰,说出口的还是这样模糊的问句,他想她如果足够信任他的话……或许能给他一个极有分量的回答,“好”是最好,即便“不好”,他也能给上几句安慰。
但是对面的话异常地轻巧:“我很好啊,就最近搬家忙了点……前几天我买了辆车,以后可以自己开车上下班了。”多的话也不说了,最后的笑甚至泌出点酸涩出来,几乎有点求饶的意思。
左然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虽然他只是说了句最简单的寒暄。也许时机还没有?可这种事也不是靠熬能熬出个转折的。他们都是法律人,法律人讲求证据和事实,而事实是:死了的夏彦不会复活。到她本人进棺材前,她的余生都要抱着那个事实:死了的夏彦不会复活。
“你还好吗?”
车厢内突然响起第三种声音,是笼中的鹩哥。语气和刚才左然的那句完全一样。
她像是被惊到了,睁大眼睛低头质询笼中鸟:“你……你肯说话了?”鹩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歪头不知道看向何处,她又叫了一句,“花生?”
“夏彦大侦探。”
她顿了一下,又说:“花生。”
“夏彦大侦探!”
鹩哥的声音清晰又洪亮,语调和上一句也几乎相同,就像从录音机里播放出的一段陈年的呼唤。
左然问:“它之前不会说话吗?”
“以前会,但这半年来就是不肯开口,今天是第一次。我还以为是因为不信任我这个新主人。”
“你好。”鹩哥又说了一句最常见的招呼语。
“它好像已经信任你了。”左然说。
她低头看着鸟,很淡地笑了下,随后别过头去。左然听见那边的窗玻璃匀速下沉,晚春的风呼呼灌进来。他的视线不能离开道路,鸟雀一样斜睇一眼,看见她额前碎发在风里乱飞。他轻声问是否车里太闷了,未得应答,他以为她没有听见,又问了一次。她终于以湿润的哭腔说,“对不起,请让我吹一会儿风。”
他又快速地转过去看了一眼,她的后脑勺很坚决地绝不回过头来。左然觉得她别过头的动作比她的哭声更轻,也更心痛。他轻道好的,把面纸放在她的左手边。
“前方路口左转,距离目的地两百米。”导航提醒道。
左然关了导航,红灯转绿后,继续向前直行。在这一段人为增加的路途中,目的地忽然被取消了,就像她要求的,他只是单纯地开着车好让她有风可吹。两个人都很沉默。那沉默就像是一只能言善辩的鹩哥闭口不语了半年的沉默,是浑身上下都被乌黑的毛羽层层覆盖的沉默。车里除了风声,一切都不响。他只能希冀于风能把他想说的说掉,把她的眼泪吹化。
在市中心绕了一大圈之后,他终于舍得将她送达住宅楼。她简短的道谢里嗓音已经恢复干涸,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快速地提着鸟笼就向公寓楼林里逃走了。风逆着把她的头发吹得仿佛要飘起来,天空中阴云重重。左然还在看她的背影。他发现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应该有个人并肩陪她往前走,在这种时候同撑一把伞,为她挡风,或被她遮雨,一个能让她在兵荒马乱时逃回去的避难所。他很明白那不是自己。那个人曾经在她身边站过一会儿。现在已经没了。
天上忽然落了雨点子,噼噼啪啪坠下来,挡风玻璃上很快一片雨坑,副驾驶座位也被淋湿了。左然没有立即去关窗,他伸手去触摸副座车门的搭手,那些冰凉的水痕不断被从天而降的雨滴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凌乱更狼狈的形态。他简短地、匆匆地想道:也许她刚才在这里留下过两滴泪,但此刻也分不清了。
Chapter 5: 苦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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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数又往后滚了两岁。三十岁之后的时间像贬值了一样,年龄快速膨胀,心境却越发干瘪下去。NXX的调查已经结束,左然和蔷薇恢复到最基础的工作关系,无意或有意,总之一直维持这距离,数年如一日的稳固。
她如今也是律所中的老同事了,这几年跟他和翟星都合作几个大案子,都做得让人没话说,认识她的前辈包括左然母亲安华都非常看好她,所里的小律师也喜欢请教她。有段时间几个女性同事经常围在她旁边,翟星说是蔷薇给她们分享了一些防身小用具,如喷雾口红和盾牌包等,左然一听便知是夏彦会做的东西。
这两年他已经习惯一件事:虽然夏彦不在了,但夏彦“还在”。因为她还在。
他偶尔想起夏彦生前对他的嘱托“多帮帮她”。其实在上司的位置,左然能做到的照拂非常有限。偏袒她给她更多表现机会首先有违他的公平原则,如引起其他人的不满更会给她招致非议。他也只能声明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对她开放,对她有问必答。至于不被提问请教的时候,他无限尊重她的能力,很少主动去帮扶。每一次与她攸关的工作上的动作,他都要审判那是出于上司的义务,还是暗恋者忍不住冒出的私心。如果是后者,他会掐断每一根苗头,他借助上司的身份与她接触,也被上司的身份锁在原地。翟星批评他古板,但他始终认为如果主动提供不必要的帮助,就属于越界,那会构成对她意志的冒犯。
律所里也有与左然完全相反的追求者。一个入所不久的年轻男律师,学历履历能力全优,相貌也秀俊,在团建聚餐上坐在她旁边说说笑笑,左然坐在桌子另一头,看得出她在尽量笑得礼貌。直到男律师看见她手上的戒指,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脸色迅速阴下来,少见地打断别人说话,留下一个刀削似的背影。再回席时已经自然地换了座。最后翟星跟程澄打听了才知道,那个男的当时在暗示他懂得比这工艺更好更值钱的首饰。
左然知道翟星主动跟他说这段是想激起自己的追求欲望,但这件事其实非常皮毛。那男律师若以为凭他优越的社会条件在情感方面肯定也无往不利,自然太愚蠢。
实际上,如果要比条件,他客观地知道自己不会输。他早就已经被一般人定义为“成功人士”,一种在社会统计学上占据比平均值多出许多的钱财和名声的人。这些年也有不少长辈同辈热衷于给他介绍对象,说他这样的聪明优秀、家境优异、职业光明、又在市区有豪宅好车,哪一项在婚恋市场上说出去不是抢眼吸睛的存在?即便他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价而沽而将自己打磨的,仍然要被这样看待。
然而在她面前,他却经常是惭愧的。他见过她注视自己工位上那个夏彦做的小人模型时的眼神,在那样柔肠百转的眼神里,一切外在的声音都被消弭了。他观察得越多就越了解她,越了解她,就越知道那段爱情对她而言的意义。
有时候,他会自发地替她本人感到惋惜:她那样爱一个人,竟那么早就走了。有时候,他还会像一个朋友那样替夏彦感到欣慰:她仍想念着你,但她的生活也在好好向前。好像只有这样,左然才能在她对亡夫遗物的注视中听出一两句话。那些真正接近她灵魂的话语。尽管其中没有任何关于左然的内容。
翟星不太理解他这种被动的追求策略,双手交叉抱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这几年多少人说给你找对象,先不论人家的目的,但你都一口回绝。现在说起法律圈的八卦,其中之一就是你左大律师不喜欢女人。”
左然不以为意地一笑:“什么年代了,还拿性取向和不婚做八卦?”
“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钻石王老五太耀眼了。”翟星高声调侃道,又低下头来以老友的恳切与诚挚进谏,“以前她是别人的妻子,我们当然尊重祝福。但是以后人生的路那么长,你觉得她身边会一直没有人吗?如果有,你甘愿是别人吗?”
左然只觉得这种不甘愿他并不陌生。他再次再次地想起那颗鸽血红的宝石钻戒、那张红彤彤的喜帖、那身蔷薇花苞的红礼裙,一句话说得也像是从五年前传来那样遥远而不确切:“假如她爱的话……我甘不甘愿又如何。”
“然后呢,你把这五年再重复吗?有时候我倒宁愿看你死心,关键是你不会啊。”翟星像是气的,叉着腰撇过头去。
左然微微垂下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让老友说出这种话,心中究竟是否有愧。他仍保持平静地说:“也许时机未到。她手上还戴着戒指,这是个信号,她可能还不愿开始一段新恋情。”
“那什么算是个好信号?等她自己把戒指摘掉吗?不要跟一个过世了的人比时间了,左然。说实话,难道这两年多以来,你没有想过自己和她在一起的可能?”翟星转过身正面质问他。
左然嘴里的话蒸发一空,口半张在那里张了一会儿,又紧闭起来咽了口水。
忒弥斯律所今年的年会提早了一周举行,地点选在市中心一家好评的西餐厅,众人分成小桌享用。左然与合伙人翟星、搭档蔷薇一桌吃饭。茶余间自然地聊起不久后的春节安排,翟星说自己与周子舒去看望祖辈,而蔷薇则说正准备论文,尝试为以后考高级律师攒资格。按未名市律师职称评定,本科毕业的考高级律师至少工作十年,但如能在一级期刊发表三篇论文,并获得两位以上副教授或高级律师的推荐信,可以无视工作年限要求报考高级律师。左然从前便是如此。
翟星听了她的计划,称赞道:“眼界很高啊。走特殊通道的话,推荐信什么的都方便,我和左然,哎,还有安华教授都能帮你写,关键要一级期刊比较难,不过你大可试试,刚好我们这有个大前辈不是?别浪费了呀。”
翟星对左然挤了个眼,左然自然意会,轻轻叹了口气,温柔而无奈地微笑道:“你需要帮助的话,我自然知无不言。这也是很好的锻炼,一级期刊里……像是法学博览的公正度和包容性都很强,不论能否最终刊发,能得到他们编辑一针见血的意见,对投稿人都很有启发的。”
左然又问具体写什么方向的,她说想讨论死亡宣告与婚姻,最近正打算春节时去图书馆,查找中外的已有研究成果和参考资料。
翟星说:“哎左然,我记得你家里也一大堆外文参考书籍吧?”
“嗯,民法相关也有一些,需要的话我带去给你。”左然对她说。
她感激地道谢,翟星趁势替他们敲定春节时间商讨,她略一愣,试探着看左然的眼睛:“会不会打扰到你休假?”
“无妨,我春节也没什么事,初一拜完年后,应该会独自在家。”
“你一个人?安华教授呢?”翟星问。
“有朋友邀请她和父亲同去旅游。”
“那刚好,他有时间。”翟星对蔷薇说,“一个律所的都是自己人,你不用跟他客气。”
年会结束,同事们陆续散去,他们三人也一同离席。黑天笼罩下的酒店门口灯火辉煌,翟星找到了丈夫的车与他们挥手告别,临走前给左然用力地使眼色。左然咳嗽两声,深呼吸了一口气,声线不太稳地叫住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来看他。
“我车就停在那里,送你回去?”上扬的尾音抛给她,他忽然有种喝了酒的错觉,在意起自己的心跳来。
她没开车来,本来是想打出租回去。不过左然一问,她看了眼手机屏幕的时间,点头带笑:“那麻烦左律师捎我一程了。”
车上左然又问了些论文相关的事,越问心情竟越愉悦起来,看到她的手指也在无意识地轻快敲击。车程不长,他开到终点小区门口的时候想起那场冰凉的雨,浅浅地问她:“那只鹩哥,呃……叫花生是吗?它现在怎么样?”
她手中的动作停了,转而脸上一笑:“挺好的。它现在恢复话痨的本性了。”
Chapter 6: 斜天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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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前一周,左然每天晚上都待在书房。墙砖似的书籍,早已分门别类整齐码好,他从书架里找出她可能用到的书,一本一本地翻阅,一章一章地浏览,最后一行一行地精读。原本庄严而精确的法律文本在他的指头下似乎多出一层言外之意,印刷的德文体竟然从未有过的暧昧温暖:此时比起文本在讲什么,更重要的是文本能否对她有用。他一边向脑中灌入文字的本意,一边作她的天秤为她衡量文本的价值,在必要处用贴纸标记。这样一本本贴着纸条的书就垒在桌角边,等待另一个人的启阅。
往年除夕夜她通常会发文字祝福,这年却打的电话。左然看到常年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她的名字,一颗心振动起来。“喂?左律师新春快乐!”“啊,新春快乐。”“我打扰到你了吗?”“没有。”她果然说起论文的事情,问他春节是否方便,何时有空。左然的答案一早等在那里了:初三。她说好,届时会登门拜年。
左然一愣:“登门……拜访吗?”
对面听出他语气中的犹豫,也小心翼翼起来:“我查了一下那些书都挺厚的,怕太沉你不好拿……不过要是不方便上门的话,我们去咖啡厅或者图书馆都可以。”
左然的天秤上下忐忑,也许这本就是一个应该地震的时机,至少是她相信他道德的一个证据。最后他的声音如常平静:“没有,没什么不方便的。初三一天我都在家,随时可以来。”挂了电话,左然听到自己的血脉砰砰砰在耳朵里响。
初三上午左然在家中的影音室看老电影,画面在动,他的耳朵在听别处。两点钟左右,在厨房切哈密瓜的左然终于听见门铃真实地响起来。“铃铃铃铃铃铃”。每一个铃仿佛她的食指揿在他的心脏上发出的狂叫。
开门,是她很喜气的笑容,张口先祝“新年快乐”。左然这才有一种今天终于开始了的感觉,一丝不怠慢地回“新年快乐”,但不知道自己的笑得够不够有节日氛围。她穿的石榴红短大衣,下配黑百褶长裙,出了手包还提了个小礼品袋。他退步请她进来,右手一指,说拖鞋在门边,左手一抬,说衣服可以挂在那里,自己重新戴上围裙洗草莓。她的步子迈得不大,脱下外衣后露出荷叶领的白衬衫,洁净得像是新的。但左然记得这件,是她服丧期间穿过很多次的。
水果盘被呈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每一颗都沾满了引人唇吮的水珠。她拿出礼品微笑着给他,他不是没收过这种礼,却像是第一次那样小心地问是什么。她请他打开看。他从纸袋里掏出礼盒,打开礼盒摘去顶部海绵——两枚精致雕琢了天秤图形的古董色袖扣。
她说:“偶然在喜欢的饰品店铺里看到它,觉得一定要送给左律师。就当是提前感谢你的帮助。”
这下他有点陷在她的故事了。虽然语气还平衡着,但是却两边天秤上都压了数斤重物的那种坠坠又惴惴的平衡。
他们在书房进入正题。左然给出早就理好的书堆,细长的手指牢牢地牵引着她的视线,手上摸完一句,嘴里便翻译一句。她打开平板及时地记录,一边给他看自己的选题想法,那敲键盘的声音软软绵绵的,是一个人雨天执伞走路的那种节奏。虽然他低头还是看得见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素戒指。
休息的时候,他问吃点哈密瓜吗。她抓起一根牙签往嘴里,说好甜,笑出两颗莹白的牙。她感慨左然藏书之多,又看到书砖墙边一列像是收藏品专列的玻璃柜。
“那是什么?”她指着一只拳头大的木雕鸟装饰问。
左然据实以答:“一个电影社区网站送的。”
她起了兴趣,征得允许后把那只鸟放在掌心端详,惊喜地发现:“这个电影网我也常看的,里面有不少优质的深度影评。”
他也乐于发现两人的共同点,问道:“是吗?你看的哪一个板块?”
“什么都有,关注得很杂哈哈。”她爽朗地笑起来,“不过我很喜欢上面一个影评人,应该也是学法律的,逻辑严谨,用词精确。有次看了个犯罪电影之后读了他的影评,可以说是旁征博引还讨论了量刑,简直像在写论文,但同时又写得很有趣味性。”左然眉眼一紧,她以为是感兴趣的表现,继续说:“不知道左律师有关注吗?我觉得他很多文章你都会喜欢的,哦他的ID叫知更……”
她猛地刹住嘴,低头看看手里的木雕鸟,又抬头看看左然:“等等,你不会……”
左然脸上的表情与她相反,眼神和嘴巴都收敛起来:“写影评时我一般用‘知更鸟’的名字。”
“知更鸟是你!”她还有些不可置信,“原来知更鸟就在我身边?我还给你发过私信呢。”
“什么私信?”
“挺久之前了,是看了你一篇对《明证暗斗》*的影评之后涌出很多想法,所以迫不及待想交流一下!”
他一怔,因为片子中很多展现西方海洋法系的规则和制度的地方,他早年间还是中级律师时就看过,想一想他俩似乎是在差不多的年纪看的同一部电影,而且……
“我今早刚好在复习这部电影。”
“有新影评要写吗?”
“不一定,才看了一小段。”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因为等她来根本无心于电影。
她说记得知更鸟某篇人物专访中提到过自己家中有一个专门的影音室。左然讶异于她记得如此清楚,抬手一指:“隔壁就是。”
他起身带领她去看,她步子比刚到时轻快许多。影音室里安静的灯光像在等候他们入场。正对门的墙上一片巨大的荧幕,显示着他早上的观影记录,前头一张带美人靠的大沙发,左侧墙面收纳架上是如书籍那样齐放着的影片碟阵,以及若干笔记本与文件夹。她的注意完全被这间屋里的东西吸引住了,不停地眨眼。
“真好啊——我一直也想在自己家里弄个影音室,可惜自己那个Loft条件不允许。”
“想试试观影效果吗?一会儿可以来看。”
她笑着挠了两下头:“本是来请教论文的,忽然变成看电影似乎一些不务正业。”
“改天也行,反正影音室和电影都不会跑掉。”
她想了想,说:“不如我回去也先把刚才那本书看了,过几天来请教讨论的时候再借用左律师的影音室享受一下。”
他当然说好。
这天傍晚她走的,左然下楼一直目送她的车离开,又他散着步慢慢地走回去。到了书房,又看见桌上摊开的书面像一张安睡的爱人的脸。他的手抚上去摸,一个人缓缓笑了起来。
待书本都被整理完,桌面中央只剩下一根细长的头发。棕色的,掉在褐色木桌上,不小心就会被淹没。发尾带着卷,蜿蜿蜒蜒地,不确定爬向哪里。他把那根发丝拈在手中,把着盯看了一会儿,又捏在指尖细细地搓挲。她的发丝。她来访的证据。
他忽然发觉自己心里还有些不死的灰烬,点点火星咬噬着心尖,让他的后背连同一呼一吸都开始慢慢发热。五年前在她说自己恋爱那一刻投湖而亡的那部分故我,突然得了缘木,扶上了堤岸,大呼一口气地活了过来。水火相合在一腔柔情中。
Chapter 7: 活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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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她再来已经轻车熟路,衣服换了更休闲的宽松白毛衣,除了袋子里一本书,几乎两手空空。
影音室里,他遥控调出电影画面时,她坐在沙发上搓手等待。盛着梅子糖和芒果干的食盘搁在茶几上,旁边配上保温热茶,推门留一条缝漏点光,空调换至静音,毛毯披在她那头的沙发脊背上。黑白电影播完片头的时候,他终于稳坐下来,和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他其实不敢保证今天看了电影能写出什么影评来,每当他集中注意,都会有一个意识跑出来:你在和她看同一部电影。布艺沙发会吃音,那边其实什么声响都没有,他当然也不会冒然回头去看,唯一能证明她存在的是身下坐垫的凹陷。仿佛她是在他的念头里坐着。
电影过大半时,他手机忽然一亮,安静的来电。他蹑脚走到房门边外接起,是不太熟的朋友邀约,说了两句很快挂掉。再次坐下的时候看见她从荧幕故事中回头,侧光下对他一微笑,他好像从那双弯眼中读出一句“欢迎回来”。
电影的最后,出了法庭的男女主在大桥下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随后花体的“END”出现在屏幕中央。片尾字幕渐现,他们还没有起身。他意犹未尽,她似乎也饶有兴致地去认演职表,把几个主演名字在嘴里滚了一遍。他一边与她说着这个主演还演过什么电影,一边从沙发上缓慢地起身。此时室内仍只有屏幕暗光,灯未打开,室内只靠屏幕的暧昧光影,许多细小的事物窝在黑暗中,不能被人眼辨清。她忽然问:“对了,刚才那个电话我不小心听见了……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私人时间。”
他朦胧地说:“没关系,这是我的私心。”
说完,伸手跟上节奏地将开关一按。灯亮了。一种梦醒的感觉,魔法消失,重归现实。房间里忽然充满无情的白光,亮得连侧墙摆放台上的灰尘都照得一清二楚。他从一个第一次和所爱之人共看电影的男人,变回左然。
“什么?”她问。很短的一句。不确定她是真的没听清还是想再确认一次语意。
左然说,没什么。
片尾曲播完了,荧幕上跳出其他本地资源,她指着四位数的收藏数惊叹。左然把遥控给她,随意她浏览资源库。
“竟然还有昆曲唱段!”她惊呼。
他解释他母亲偶尔会借他的影音室来听戏。她又笑着说:“这里的影音效果果然好啊,安华教授也认证了。”
“你有想看的也可以来,把这里当做私人电影院。”
她松弛地笑道:“这么多珍稀的电影资源,一张票得多少钱呀?”
“不收费。”
“那岂非亏大发了?”
左然叹息着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深起来,但是很顺畅。他知道自己做好准备了。
他叫了她的名字,她望过来,两只眼睛都在听他。
“其实我有件事想在今天告诉你。与论文无关的,我个人的事情……当然无论作为你的前辈或同事,你在学术上需要任何帮助我都会义不容辞,我想说的是,这和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没有任何关系。”
开场说明已经讲好了,接下去就是正题。她的眉毛落下来,笑容也敛起来,深刻又沉重地看他,一副要面对大事的严肃。左然想,就是这个时刻,七年来他唯一一次能在她面前吐露自己心底最深的东西。他邻坐在她身边,变得异常坦然。
“或许你很早就发现了,但我还是决定说出口。你进忒弥斯律所已经七年有余,至今我一直见证着你在律师这条路上的成长,其实早在你进入 NXX 调查组前,我就发现自己总是特别在意你,这种在意超过了对一般朋友的程度,更接近……世俗意义上的爱情。”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后来你结婚,我尽力地忽视这份感情,但说实话……很困难。我知道夏彦的离去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不过往后的路还长……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但身体不错,青年期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着考虑一下我。”
她眼底多了一丝悲情和哀愁,低下头不知道看地板上的什么,手撑在两边,久久没说话。空气变得粘稠,左然像是捧着从一团被雪埋藏了数年的热扑扑的爱意,现在对方每一呼气都像是一片新雪落在那上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左律师这么聪明,选择我不是太可惜了吗。”
“可惜?”
“你这么用情专一的人,当然值得一个对你也是全心全意的人,我的话……”她苦笑着垂下头,右手去把左手的戒指又往里推了一点,“你对我太好,反而对你不好。”
“因为会让你想起他?”左然低低地问。他以为他们俩之间快空了,原来还有个夏彦直挺挺的亘在中间?
她说:“不是想不想起,是从来没有忘记。”
荧幕的光忽然一变,似乎是她的手不小心按到了放在一旁的遥控。不甚清晰的手写体字幕缓缓映出:《长生殿·哭像》。画面中央坐着一个神情落寞的老生,脸上红妆晕开了一大片,灰白长髯遮蔽住他的嘴,但一开嗓却是千古悲叹:
我如今独自虽无恙
问余生有甚风光
只落得泪万行 愁千状
人间天上 此恨怎能偿
Chapter 8: 温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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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是借了两本书之后走的,假期结束前她没有再来。最后一个假日,左然把前几天买多的哈密瓜全切了,一块一块极认真地吃进嘴里。一个下午,他坐在她曾经坐过的椅上,对着电脑写那篇迟迟未写完的影评。
返工第一天,翟星春意盎然地笑问:“这个年过得怎么样啊?”他说:“没怎么样。能怎么样?”对方的眉毛一下子飞起来,脸上风景也从春跨到烈阳的夏天,待要说怎么样的时候,左然匆忙赶着她一起到会议室去。
蔷薇早已就位,坐在那头隔着一段距离看过来。他压着步速从门口走到座位上,也许她已经转移视线了,但他仍有猎物被凝视到浑身滚烫的感觉。会议照常进行。她说话的时候,他低眸看到她左手垂在桌下,桌上执笔的右手五个指头都是空的,其实和往常一样。他们之间要说有何变化,似乎也无变化。他的话好像停在了那天的电影、那天的长生殿,只有那天房室中的灯知道他们俩的事。
邻省有个新的离婚案子委托,细节他要在会后和她细说。散会后众人各归各位,左然去饮水间时多倒了一杯冒烟的热水。没一会儿,门外响起那阵他能默背出来的脚步声。很奇怪,脚步声没有形状,只是一阵不稳定的强弱和节奏组合,但每次听第一声就知道是她,像是一种触觉抚摸着他的耳朵。左然伸手去摸桌角的纸杯,刚好喝的温度。她开门进来了。
“左律师。”
他的头点了点那杯水。她的动作顿了一拍,回味过来后略有些僵硬地上前,一双柔手伸过来捧走了纸杯,这下不好意思不坐下来。第一次像小鹿吃水,眉眼一抬,也许被温度的合适意外到了,第二次吃水之后,左然终于看到她带笑的羞颜,浅浅的一层绯红雾在她的脸颊上。他第一反应是,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害羞,于是也在嘴角抿了个极淡的笑。
她开始说正事,果然是打算接那个邻省的案子。左然没理由阻止,敲了几个要点,随后只叮嘱她来回小心,没问书看得如何论文如何。他也没理由比她着急。只是两天后,他看着她空荡荡的工位时忽然有些恍惚,夏彦的小人模型还和进所第一天一样,静静地守在那张桌上。
这天一早左然约见了个客户,结束后想了想,便来到了附近的市立医院。很少来医院不是为了看病或探病。之前他偶然在手机推送上看到扬笑的名字,是一次对民众开放的脑疾病健康科普讲座,在医院报告厅举行。往年他经搜索过扬笑,拜读过其撰写的一篇神经相关研究疾病的论文,虽然对医学有知识壁垒,左然还是认出他在文中所举的病例中有夏彦的影子。现在,台上的扬笑看起来比婚礼那晚要远得多,但说起话还是一样的风趣。
在一段离奇病例的讲述之后,扬医生的口气变得严肃:“大家要知道,对于疾病我们医学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很多病的发生和遗传与体质有很大关系,这些都是先天的因素。医学上研究出一个疾病的发病率多少,在一万人十万人中有那么一两个得病的,而一旦中了,对于患者而言就是百分百的概率。为何偏偏发生在他身上?不是别人,而是他?有时候真的没法和命运讲道理。当然我并不是叫大家认命,良好的生活习惯还是……”
左然想起那年去探病时见到的夏彦,似乎已经坦然于命运了。但他确实经历过那个天问的阶段。法律的正义在于人间是非,一切未定之事都可争。但医学的正义在于生关死劫,有诸多天定之事,这让后天之人如何去辩驳?
讲座结束后,还有几个年轻人围在扬笑旁边询问。左然坐一旁等了一会儿,等人差不多都散了之后,他才上去打了声招呼。扬笑明显有些犹疑了一秒,像是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一般,大笑道:“左大律师!”正是饭点,得知左然没吃饭,扬笑慷慨地拍胸脯,说请他去食堂吃。左然答应了,路上两人寒暄,扬笑说:“大律师也来听我讲座,真是荣幸啊。哎对了弟妹最近怎么样?”
左然一愣。扬笑也迅速意识到口误,连忙摆手,抱歉地笑说:“不好意思习惯了!因为夏彦的关系我叫她弟妹,这几年也一直这么称呼的,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左然轻轻摇头表示没事,心里忽然有种亲近之感:“她这两天去邻省了,有个案子。”
“出差啊,还是那么忙。”扬笑叹了口气,“其实夏彦走后这两年,我们联系挺少的。过去遇上了总是谈病情,现在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
左然应了一声,两人默了一会儿。死亡总是一种相隔。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靠夏彦维系,人走了,中间就变成一条深沟了。
医院走道上有不少提着塑料药袋子和片子的人,也有护士急匆匆地来去,不停有人“借过”“让一让”地经过。左然边走边问:“我记得你在婚礼上说,他们俩在一起是你促成的?”
“左律师记得真清楚啊。”扬笑笑道,“对,夏彦那家伙,起初因为自己的病不愿意去追求,要不是我他可能一直不打算对弟妹说出实情。”
“他的选择也有道理。”
“你赞同他的做法?”扬笑侧头问他。
左然提起扬笑刚才在讲座上说的那一段,“假设我是他,被疾病选中只剩下三年寿命的话,我应该也会选择对她保密至死。”
扬笑说:“你跟他在这方面还挺像。不过这本身也是很矛盾的事,那俩人从小青梅竹马,还都是死心眼,一个走了,对留下来的那个人确实挺残忍的。就连我一个以面对生死为工作的医生,遇到自己这么好的兄弟离世,也花了很长时间,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才走出那种悲痛,何况她呢?……她父母失踪了不是吗?”
左然点点头,不好说什么,只是突然非常地想她。
“其实夏彦走了之后,我再遇到病人离世,更能体会他们家属的心情了。他们每次感谢我的安慰,我也会在心里对夏彦道谢,哼,那家伙……”扬笑自己笑起来,“他那么顽强的一个人,哪会那这么容易消失呢?”
医院的食堂门口挂着不少白大褂,里头坐了不少穿便服的医务人员,好几个看到扬笑跟他打招呼。脱下救死扶伤的职业装,他们也是寻常的裸身于生死的人。跟她一样,也跟他自己一样。
Chapter 9: 罹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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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在邻省这几日,左然每次与她交流公务后,都会送上“温馨提示”,诸如有寒潮南下多添衣物、明日微雨记得带伞之类。像是一种对话的赠品。也是坦陈心意的好处之一:他不必再费力于隐藏。
而那边的回复从“谢谢左律师关心”,变成“你也是”,最后化为一个带着句号的“好。”好。他亲耳听她说过很多个“好”字,有些是这件事没问题的自信笃定,有些是这个主意很不错的喜悦赞同,把这些“好”声加起来取平均,再调低音量,削弱尾音——他在脑海中仿制了这样一个声音的“好。”
她本来预计这周六回未名市,但周五是夏彦三周年忌日,左然想她必定会争取早一天回。他本打算同往年一样,在她回来前先带一束向日葵到市郊陵园,但这天醒来却觉得头疼畏寒,一量体温果真是低烧了,外出恐怕不便,好在并无要事,和翟星交代后便打算在家休息。心里颇感无奈,笑了自己一下。
中午他给自己做了碗鸡丝面,吃药后睡了个午觉,醒来被窝被汗水浸湿,头也不痛了,身体还有些乏力,但也算基本恢复健康。外头是一个寒冷的傍晚,冬春之际的空气凛凛的,一不小心细风微雨就会从窗缝溜进厅室来。左然去关窗时,正好看见楼下几个落班回巢的人。他换了身深灰睡衣,在冰箱前清点剩余食材,计算红番茄黄土豆能做出多少种什么果腹之餐。
“铃铃……”
短促的门铃打断了一切思考,太短促了,尾音消失得又有些犹豫,仿佛是按错一般。
他不疾不徐走到门前,却被监控电子屏中的人惊得顿住了脚步。她。他看到她在屏幕中,眼神飘忽闪烁像被他家的门辣到了,但姿势很稳固地站在那里。难道她此时不应该站在夏彦的墓前?有一瞬他怀疑她是否真的在面前这扇门后。除了刚才的铃,门两边都没有什么动静。如果这只是他所思的外化幻觉,那他接下来去开门的动作不就太傻了吗。
咵哒。她的灰黑的衣袖进入眼帘,左然已经不敢相信了。她仰起头来看他的脸上,那惊异与担忧的表情,不是虚假的。
“左律师,你还好吗?”她皱眉时看起来有些苦涩。
“我、我?”他确认她指的是什么,“我还好啊,没事了。”
她问得更紧了:“真的吗?我听翟星姐说你发了高烧病得很重,昨天就不在律所里,还去了医院……”左然越听越明白了,多半是她今天回律所时翟星跟她夸大了一番病情,还将昨天去医院的事让她“自然地误会”了。
“是去了医院,但不是去看病。我中午吃过药,现在已经退烧了,不用担心。”他的语气沉稳下来。
她低头轻轻松了口气,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赧然而迟疑道:“那、那我……”
“进来坐吧。”左然有点打断她的意思,自觉不妥又补充说,“外面还下着雨,吃个便饭再走。”
有两秒钟沉默,然后他看到她略一点头,说:“打扰了。”
他拿出双新的一次性女式拖鞋,看到她穿地比上次的合脚。她解下灰大衣挂在老地方,里头是暗红色圆领毛衣与深棕色长裤,坐下来时,茶几上已是一杯热得刚好的温开水。她依然双手捧过去,取了一会儿暖。
左然看了眼手机,半小时前翟星发来一则消息:“她回未名市了,听说你病了很担心哦~要是她离所没去找你你也去问问人家,抓紧机会。”他略皱了眉头,听起来翟星并没有直接“怂恿”她来这里,她的到来是自己的决定?不论如何,这样冷的天本不该留她在一个感冒者的家中,左然自省刚才的挽留太冲动,但此时无法反悔,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戴上口罩,解释给她的时候也染了点羞赧:“虽然退烧了,不过还是保险点好。你饿吗?”
她咬了咬下唇,叹息着笑了:“天天叮嘱我小心寒潮,结果自己……”
“这种事不常发生。”左然走到厨房去,把冰箱里的番茄土豆拿了出来,“烩饭吃吗?”
她仍不放心地跟着起身走过来,“你真的没问题吗?做饭这么费精神的活,还有油烟,吃得消?”
他被她的话烘得心里暖洋洋的,微笑着让她在吧台坐下乖巧等饭。烫了皮的番茄冒着热烟,徒手捉起放在砧板上切丁,她一直侧过头看他这套动作,先竖划成条,再横刀斩腰,最后正切便有茄丁随刀滚落,她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样切啊。”
“你这两年似乎不常做饭。”他记得前几年偶尔还看见她带便当来,近两三年却都几乎被外卖和外食替代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厨艺基本上是地狱级的,不能跟左律师这种大厨相比。”
“本来还可以放一些虾仁和口蘑什么的,可惜事先没准备,一时半会儿没有更多的食材了,抱歉。”
“哪儿的话,是我突然造访,而且本来预计是明天回……”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不过的确没想到你会来我这。”左然把削皮土豆放在水流下呲啦啦地冲洗,生土豆切起来要比番茄脆得多,他的话也掉进这一刀一刀的节奏中,“要不是突然感冒不便出门,我本来也想带束向日葵去看看夏彦的。”
她两只立着的肘忽然放了下来,“向日葵……前两年夏彦墓前的向日葵是你放的吗?”
他想她果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原先的确没必要让她知道。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回手下的土豆,“如果没有第二个送向日葵的人,那应该就是我了。不过我一般去得比较早,我想你也会去,不愿打搅你们说话。”
他听见一次长长的吸和呼,她讲的话好像也变烫了点,那几个字里有豁然开朗,有感谢和珍重,甚至也许还有一丝遗憾:“原来是你……”
“你今天回来是要去墓园对吗?我……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她笑着摇摇头,不像是尴尬或礼节性的笑,一边转了转戒指一边说:“没关系,不论哪天去都是一样的,他都在那里……他应该不会怪我。”
餐桌上摆好成双的碗杯勺筷,复制粘贴的一样。碗中盛好刚出锅的烩饭,茄红的汤汁均匀裹在每一粒白米饭上,香味已经逸满整个客厅。她吃得非常满足,不停赞美他的厨艺,而他也因她的满足而感到满足了。
饭后不久雨便停了,她只让他送到玄关,连拖鞋也不让换,他只好听从。临走的时候,他隔着半米的距离对她说:“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以后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或者只是单纯地想来看电影,可以对门口的摄像头说口令,蓝灯亮了之后就能用输入密码进来了……”他说了一串六位数字。她眼神有所动,回想了一下,忽然发现那是她进律所的年月日期。
门开了,他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从柜中取了墨蓝色旧伞递给她,“雨天路滑,开车走路都小心些,到家之后报个平安。”
她接过那把伞,轻轻地但很体己地应了:“好。”
——左然心想,就是这个声音。
Chapter 10: 旧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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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两天,第三天左然约蔷薇去夏彦的墓前。他驱车来的市郊墓园,下车时刚好出太阳,洇湿的水泥地得到蒸腾,空气中弥漫着微微发热的潮意。鱼灰色的天空下,墓园里的黑白墓碑像鳞片那样排列整齐,又如同高楼公寓的窗子,每一个窗子后都住着一个灵魂。夏彦的灵魂就在楼上等着他们。
左然拿了那把墨蓝旧伞和其他用具,只最轻的向日葵让她捧着,两人听着台阶两旁沟渠里的细细的流水声,一步一步爬上通往故人的长阶。他们掠过了许多陌生的名字,路过许多相似的哀思——直到看见“先夫夏彦之墓”,她的脚像是找到家那样停下来了。
六个隶书金字刻印在一整块珍珠白的花岗岩上,其首有一圆形彩色遗照,照片中的年轻小伙子笑得非常鲜活。墓碑两侧辅以对称的浅灰石雕装饰,外围由常青的松树隔开。这就是她的先夫的墓。
“夏彦。”她在对碑说,意思是,我到这里看你了。她定在那里盯着碑看了一会儿,水盈盈的双目里盛了许多话似的。
左然去接了些水来,两人用湿布又将碑体来来回回地擦拭过一遍,算是完成了生者对死者的见面礼仪。她将花立在碑前,一束鲜亮娇嫩的黄色标记。他掏出打火机,小小的火舌点燃了一支香的生命。两人在墓前并肩坐了下来。灰烟袅袅升起,把他们三人括在同一种气味的笼罩中。
“墓碑看着挺干净的,之前有人来过?”
她猜想:“可能忌日时扬笑来过,或者其他朋友。”
他说起前几天去医院听扬笑讲座的事,“听他说你们这两年不太联系。”
“嗯,也就是节日的时候送下祝福。”她直直地坐在那里盯着对面,像墓碑对墓碑的说话:“他会让我想起那天。夏彦死的那天。”
他没听她讲过那一天的事,那汹涌而隐秘的一天,她一直讳莫如深。无关心的人不会听,关心的人不敢问,死者所带来的悲伤总是这样的,大家都期望悲伤被时间一天天地稀释,不要让死打扰到生者的生活。但他此刻仿佛看到那天的事件和情绪以最接近原本的浓度,重新灌入她的脑中了,如果不为她找个出口,不是要让她再一次被灭顶吗?
“我记得那天是初一对吧……当时是什么情况?”
她的唇松动了一下,偏过头看见左然整个人侧身看着她,整个人到呼吸都是倾听的姿势。左然听见她的声音以回忆的速度流淌出来,盒子被打开了。
他死的那个早上非常平和而安静。我醒过来,但是叫不醒他,他的眼睛就是不睁开,心脏也不跳了,但是我还是不敢把他的氧气面罩拿下来。心里总想着一个万一呢。直到扬笑来,他告诉我,夏彦死了。听见医生说死亡,好像才变成了一个事实,那瞬间好像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轰的一声。当时我好像愣在那里了,记不清,回过神来时,扬笑把夏彦的面罩取下来了,我只想到我终于可以亲亲他了。
那几天知道了什么叫肝肠寸断,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几天感觉有几个世纪。我住在程澄家,她很担心我,每天吃他们家的年货,开心果一颗一颗啃,吃到嘴巴上火。后来许多的声音纷至沓来了,有人在葬礼上总结他的一生,那人不是我,那段时间还经常听到安慰的话语,怀念的悼词,他的手机上很多人发消息来,我后来一条一条在碑前念给他听。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声音渐渐地没有了,家里变得很安静,连花生都不说话……
她看着他说,要不是搬家那天花生在你的车上说话了,我还以为它打算一辈子做个哑巴。
他生前我有意拍摄了许多视频,拍糊了的,拍重复了的,都不舍得删。一个一个看过来,像温习功课那样滚动复习,直到后来我能流利地背出他每一句被我摄像头记录下来的话。我想,又完了,连视频罐头都没了,我已经把残存的夏彦碎片都吃光了。不会有新的罐头了。真正的夏彦我知道的呀,已经火化了。我都摸过他的骨灰。
现在他的骨灰就在这座墓碑里。
左然看着墓碑问,葬在这个墓园是你选的?
不是,夏彦很早之前一个人定的。她摇头,语气里有种痛恨和惋惜,他完全理解,毕竟那会儿夏彦看上去是那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呢。她说夏彦选择这座墓园是有理由的,他父母也是在这座墓园,在更高的位置,我们以前会一起来吊唁。婚后也来过,他当时让我改口叫爸妈,我叫了,他差点哭了。她淡淡地笑起来,指了指地面。那天他也来看过自己的墓位,当时还没有碑,只是一个空空的位子。我们在这里也坐了很久。……现在已经一个在外头,一个在里头了。
他的舌头在口腔里动了动,不知道应该发出什么音,节哀?像个笑话。最终是手代替了嘴,轻抚着她的臂膀,听到她继续说。
朋友们关心我,不过这种事他人能做的很有限,大家都很遗憾。我也尽量表现得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我知道他死了。我知道我会继续活下去。但是总有什么不对劲。
有时候我恨别人一副把他忘记的样子,难道只有我记得他?当然这么想不对,夏彦肯定也希望自己的爱人朋友能好好地过生活。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古物店关闭了,他很多东西还留在那里,牙刷杯、男士洗发露、他的毛毯、他印着蜂蜜罐的睡衣……有一次我在抽屉不小心翻到写着他笔迹的便签,是我们一起学做饭的那会儿,他记下的南乳肉的做法。我照着又做了一次,味道好多了,但是我一个人没能吃完。夹着那块红彤彤的肉,我恍惚觉得餐桌对面应该坐着他。他应该坐在那里。
特别想他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说会儿话。感觉他还在听。
两人沉默下来,仿佛在听对面的墓碑要说什么。初春的风从远处的山中吹过来,整片坡上的树波涛一样传来簌簌响声,香烟散开不见踪影。左然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背上,她似被惊到的兔子,拢了衣服,什么也没说,左然看见她的眼睛已经红红的,但是没有泪落下来。
第一次听你说起这些感受。左然说。
抱歉,听起来很沉重吧。
不,你不需要道歉。如果你希望有人能听你说这些,我很高兴这个人是我。
她望着他,很艰难也很漫长的一眼,最后带点苦笑地说,左律师身上有种异常稳定的氛围,好像无论什么事,到你这里总是没问题的,不管是诉讼查案还是生活上的事,你总能找到方法迎刃而解。天大的事情也能淡然处之。这方面甚至有点像庙里的僧侣大师……她话说到最后甚至有些调侃的笑意。
老实说,没想到能和左律师坐在这里说夏彦的事……那天在你家影音室,我说了那种话,以为之后你会和没发生过一样,但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捏着身上他外套的衣角。
左然没有说什么,两人又和墓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当最后一支香也燃尽它的生命后,他开口问她:能陪我再去个地方吗?
Chapter 11: 相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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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没有说去哪里,她也不再问,跟在他后头走。两人身上已染了香,弄得满车也如墓前般清穆。引擎再次启动,暖空调敷敷地吹着,她要把外套归还,他没接,用那种体己的声音说:你替我拿着吧。
车辆从寂寥的墓园上了省道,掠过一片小村庄,开进更僻静的山窝里。周围渐渐被树荫笼罩,路两旁的房屋也越来越矮,最终抵达一座林场的入口。左然拜托一位管理员老伯领路,老伯看到身后的她,了然一笑。前两天下过雨,林路不好走,左然让她走在中间,左一个“小心”右一个“台阶”地提醒着。穿过了茂密的乔木林后,他们在一棵红豆树前驻足了。
红豆树挺拔高大,一簇一簇的叶子绿得非常丰盛。小枝褶皱并不多,圆滑而富有光泽,有种秀气。树干上挂了张金属名牌,写着“种植人左然”,笔画被磨得模糊,看上去很久远了。老伯特别对她叮嘱道,这几棵都是红豆树,虽然你们这棵没结果,但万一看到其他树上有果子也千万不要摘来吃啊,相思子是剧毒的。
老伯走后剩他们俩人,她开口问:你种的?
左然点头,仰面去看这一树的隆盛。我小学时曾经参加过一次诗词大赛,当时为了拿冠军背了很多诗,其中有很多首写到红豆。母亲告诉我,质地坚硬的红豆因为永不褪色,被古人寄托了心中永不消逝的相思之情。之后我便求母亲带我去亲手种了棵红豆树,也就是它。
她也抬起头来再次端详这棵树。原来红豆树长这样,竟然还是剧毒的?
嗯,每次来那个老伯都要提醒一次的,怕我们误食。
你经常来?
也没有,上周来过,再上一次……是五六年前了,那次来的时候它还开了花结了果。红豆树开花结果并不规律,有时候可能好几年都没动静,所以那年属实难得,每个果荚里都有好几颗红豆,非常鲜艳,而银花就像成群的蝴蝶一样聚在枝头……
左然的手抚住粗壮的树干,想要拾起它二十几年的生命。他记得那是刚得知她与夏彦相恋的时候,自己站在这棵树下看着满树的红豆,只感觉到徒劳。他的相思应该早就死在心里的,但仍然从死地长出红艳如斯颗粒饱满的果实。红豆毒人,相思害己。
她听了有点遗憾又有点向往的意思,所以今年它结不结果也不一定,是吗?
是的,只能等它自己愿意开花结果,不过……我也愿意等。左然的口气慢下来,他转过面孔,看着身边的女子,忽然把自己、也把她看得透亮。他说: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淡定。你和夏彦结婚的那个晚上,我回去一个人喝到烂醉,说起来很狼狈,但我知道自己那会儿是嫉妒得发狂。我曾经想,这辈子是不是有可能,哪怕一秒种,你的心是为我跳动。夏彦走后,我也经常想起他,只因为我经常想起你,而他是你曾经、也许包括未来的丈夫。你觉得什么事到我这都能迎刃而解,但我很惭愧,我并不能为你解决你的相思。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复生。
也许最正确的做法是以搭档的身份在工作上帮助你,但面对你我又总是……只要想到你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我便不可自抑地想向你靠近,这是我的贪婪,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的生命才是跳动着的。那天影音室你的话让我知道,你心里也许永远会装着一个死去的爱人,但对我而言,你才是那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爱人,我无法放弃。所以我想向你要一个允许,允许我以后能陪在所爱之人的身边……至少在她悲伤难过的时候,我可以接住她的泪水。
她看着他,一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想说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对,只是刚镇静下来的眼睛又红起来了。但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别过脸去,或者退后一步,她在他面前找到了一种坦然的表情。林间从不远处吹起一阵风,红豆树的叶子在头上飘摇起来,地上有蚂蚁在爬,空气中有土壤的春天的味道。
没关系,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上前去,轻轻地抱住她,拇指扪住她无名指的素戒指,那个戒圈连同她的手都被他围握住了。此时此刻:尚且来不及给这个拥抱的性质分析归类。他感受她的胸腔中压抑的悲痛一浪一浪涌上来,一滴、两滴……他的脖子落下一些湿润的东西,顺着脖子动脉一路爬下去,每一滴都非常、非常的烫。
有一天,左然参加一场商业酒会,碰到了陆景和。自从调查结束后,他们几乎没怎么碰面。陆景和的刘海消失了,露出亮堂堂的额头,穿着缎面戗驳领西服,一条巨大的蛟龙刺绣盘踞在他胸口和肩膀上。他脸上笑得热烈,握手的力道却大得到异常,左然一蹙眉,他笑得更坏了。
酒过三巡之后,陆景和甩掉凑上来的人,来左然这里说要讨杯酒喝。两人碰杯,但都没喝完,陆景和坐在旁边,一手晃着杯中的酒,一手搭在左然的椅上。他说忒弥斯律所现在越做越好了,说调查组的大家都很久没见,“只有你和她还在一个律所呢。”左然直接问:“你想说什么?”“没什么,就是问问,你们最近怎么样?”
他特意把“你们”说得很暧昧,左然看了他一眼,带着审问的意思:“你打听到什么?”
“我想打听的,现在已经打听出来了。”陆景和语气一紧,又斜斜地笑了,“竟然是真的。”
“我不想跟你打哑谜。”
“好了,别紧张,我真的只是作为朋友随口说说。你如果能做到我不能做到的……那姑且也可以算作一桩好事。”他语气平淡,但说到最后咬字却忽然用力。
“没听出你觉得有多好。”
“我虽然不可能双手鼓掌为你庆祝,但也知道你比我更适合她……或许任何一个别人都比我更合适。”陆景和一笑,身上的蛟龙也在璨金的宴会厅灯光下反射出高贵的光泽,“不过我很佩服你,毕竟任何人看到过她和夏彦的样子,都不会觉得自己能在他们中间抢到什么位置吧?不论是谁,只要不是夏彦,就永远只能是第二。”
左然自己举杯饮了一口,唇边有凉凉湿湿的触感,他用沾着酒的嘴一个字一个字笃实地说:“我知道。”
“真有勇气啊。”
陆景和这句话并没有多少褒奖的意味,相反地,说完这句,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左然看着玻璃杯中的酒。他想起后来在她素戒指内圈看到的“XiaYan”的刻字,想起她吃到自己做的南乳肉后那个怅惘的笑容。他也想起,她的温热的泪水,她不自醉但醉人的羞颜,她站在他的家门前问,这个数字密码以后都不会换吗。
他想起自己的回答:不会换。

piperina (Guest) on Chapter 6 Wed 26 Feb 2025 11:2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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