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條:看到信箱裡有信,就幫忙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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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
宿舍服務台的鋁窗唰的一聲被打開,舍監敲敲窗沿弄出一點聲音,吸引住剛踏進大門的住宿生注意力。
「是的?」剛下課的松本手上還拎著晚餐。
舍監朝他招招手。「來簽收一下吧。」
每隔幾週就會定期收到航空郵件的寢室並不是那麼多,他們很快被舍監記住也無可厚非。松本端端正正簽好名字,免不了又被多提醒了句,「信箱裡的信也要記得拿啊。」
他答應下來,在踏上樓梯前先繞到一樓交誼廳那面掛滿信箱的牆上,把寫了他們寢室號碼信箱裡的信都取了出來。
大學的課業繁忙、下課後緊接著又是籃球隊練習時間,深津、三井跟他都是名符其實的早出晚歸,回到宿舍只想倒頭大睡,常常每個人都信箱累積好幾封信也沒即時取回房裡,需要簽收才能領取的航空信件同樣往往得到路過服務台時被舍監叨念才會記得拿。
深津發現問題後找了天晚上召集了其他兩位室友。
「我覺得我們應該商量一下,」習慣性站在領導地位思考解決方案的前山王隊長抱著雙臂說道,「不管收件人是誰,總之看到信就先拿回來再說咧。」
三井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不過松本知道實際上這條約定的效力只會產生在他身上。
也不是真的太在意這種隨手之勞,他把寄件人地址來自神奈川的那幾封放到室友桌上(據說是家書的一系列信封三井已經堆在桌邊很久沒拆了,倒是上面印了湘北校徽的信封他每封向來都迫不及待的拆來看),再把幾封前山王隊友們彼此的定期通信也先分到一邊,拿出拆信刀先劃開那個蓋了航空郵件郵戳的厚厚信封。
澤北分別寄給他跟深津的兩張信紙一向疊在一起,松本抽出自己的那份,剛攤開來就注意到信紙下緣多了道淡淡的墨跡。
不是髒污,也不是寫在他這張信紙上的內容。莫約是在前一張紙上頭寫得太過大力,把痕跡滲透過紙背而印上的淡淡痕跡,湊近一點看還能隱約辨識出原本的內容。
「咦、」
Chapter 2: 〈第二條:要帶人回來過夜,先跟其他人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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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津啊,」
堂本面色凝重的看著他,把擱在膝蓋上的十根手指指尖抵在一起。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你一向都能做好的。」
深津應了聲是,室內就安靜下來。這場出路會談已經進行得有點太久了,他歛下眼來,雙手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熱茶。
他曉得教練可能還是有些擔心夏季的敗仗多少對他們產生了些影響,所以在幫忙舉薦選手升學大學的事情上格外不遺餘力。但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山王已然又拿回秋季國體的王座、過沒多久後是冬季選拔賽的──「沒有澤北榮治也絲毫不受影響」,籃球週刊對他們下半年的表現給予極高的評價。
他希望那是對的。深津心不在焉的想,望著堂本露出跟當初河田聽到他拒絕了澤北飛往美國前的告白時一樣失望的表情。
「我相信以你的實力,大學籃球的競爭也不是問題。」堂本說。
「不,教練,我已經決定了。」深津用微小但堅定的幅度搖搖頭,報出另一個校名,「我想去N大咧。」
N大去年在大學聯賽裡的排名確實意外不錯,是匹中途竄出的黑馬。但終究是學術取向的學校,堂本說,多數人還是不碰籃球的。「如果你想繼續打球的話,體大還是比較好的選擇。他們主動邀請的機會難得,你再考慮一下也不遲。」
如果他想要的話。
正如堂本所說,他想做的事情一向都能做好,而那可能並不只有一件。他能傳出讓整個體育館讚嘆的傳球,也能畫出讓建設科的老師一次放行的設計稿,他的人生可以不只有籃球。
籃球。更精確一點來說,日本的籃球。
秋田能種植出全日本最豐饒的稻浪,卻改變不了日本仍然是塊連職業籃球都沒有的、對任何籃球員來說都過於貧瘠的土地的事實。
他當然可以打完高中三年、再打大學四年,然後或許邊工作邊再打久一點──也最多就只能這樣了。不過,他果然還是不太喜歡一盤棋還沒開始下之前,就已經預見到勝負的感覺。
就像澤北跟他。將茶杯擱回桌面,深津想。
「如果你改變主意,隨時跟我說。」見他如此篤定,堂本只得嘆了口氣。
「去幫我叫松本過來吧。」
***
「出路面談,」
爬上樓梯,深津用指節叩叩玻璃,把坐在靠窗座位算著習題的松本叫了出去,「換你了咧。」
松本有些緊張的先問了幾句教練會跟他們談些什麼,卻也知道深津的情況不適用在多數人身上。他們在試著捕捉機會的過程中體會到多少渺茫,那些機會要試著捕捉深津就有多少艱難。
「教練不會刁難人咧。」深津說,每個字都在秋田冬季的低溫裡呼成白煙,再被寒風模模糊糊地帶走。
松本看著深津把手剛搭到樓梯扶手上、又被冰得馬上縮回來揣進口袋,有種對方會在拐過轉角下樓時也被吹散成一團煙霧的錯覺,「你決定好了?」
「我選N大咧。」滿手入學邀請可選的山王當家控球後衛說。
啊、N大。松本眨了下眼。深津知道那是松本的第一志願,雖說缺乏如他連續三年的出賽紀錄得以直接收到邀請,然而山王的校名加上最後一次冬季選拔賽的亮眼表現,走體育推薦管道的籃球術科的考核更不可能是問題,他認為他還是很有機會繼續跟舊識再當幾年同學的。
「等等,深體大呢?他們找了雅史沒有找你?」
「有找我咧。」深津答道。但我拒絕了。他沒有把下面的但書也說完。
「你不打球了嗎?」松本問道,憂心忡忡的表情像遠方天邊那團黑壓壓的烏雲。希望放學時雪不會下得更大了,深津分心想道。
松本仔細的觀察著他的神情,再用同樣程度的仔細挪除掉前一句裡負面的詞彙,簡直就像怕說出口就會觸了霉頭那樣。他又問了一次,「你還打球嗎?」
但那還是同一個問題。深津想。邁開步伐踏下樓梯。
「教練在等你咧。」
2.
「深津同學!」
必修課下課鐘聲剛響,班代就朝他跑了過來。深津剛開始回想自己是不是忘記在團購教科書的清單上簽名前,她就匆匆開口問道,「你高中打過籃球嗎?」
「嗯?」問題來得突然,深津想了想,點頭,「打過咧。」
「那太好了,我們新生盃缺人手。」
新生盃。深津飄開眼神,好一會終於從腦袋裡開學第一週滿滿的課程注意事項中,挖出和那個名詞相關的記憶。
就是每個系從大一新生組出一些人打些棒球啊、排球啊、籃球什麼的比賽,好玩而已啦。他的直屬學長在他剛入學稍微提過這回事,幾乎所有人都會盡可能挑個項目參加,以便跟同系同學們快速混熟。
把妹的好機會。挑起精明的笑,他的直屬學長推了推眼鏡拋下結語。
謝謝,我知道了咧。而那時候深津只是得體的應道。
「你等等能來幫個手嗎?只想打一節也可以。」班代提出讓任何一位現役高中籃球隊教練聽到都會搥胸頓足的調度方案,試圖說服他加入。
「來嘛,深津,」前頭的同學轉了過來,這幾天跟彼此借過幾次筆記而稍微有所交談,他是深津在系上率先記住的幾個人之一,看起來是很習慣與人搭話的性格,「你高中不是讀那間嗎,叫什麼……」
他指指深津壓在手肘下的筆記本,高中畢業還沒用完,深津就繼續拿封面烙著山王工高校徽的簿子到大學用。啊對,山王。同學眼睛一亮,想起確切的音節,「是山王對吧?」
「嗯。」深津說。
好像聽過。另一個同學也興致勃勃的湊過來,「籃球隊蠻有名的那間嗎?」
「對。」深津又嗯的一聲。
「那你籃球一定很強囉?」班代說。
這兩件事之間沒有直接的邏輯,深津在腦袋裡糾正,卻也沒有這麼容易感到被冒犯。
跟山王一樣,會在籃球隊在校門口集合出征前湧上走廊衝著巴士揮手、讓歡呼加油聲響徹每棟教學樓的學校少之又少。日本高中生們更津津樂道的向來是甲子園的全壘打,而非全國大賽的壓哨球。
如果他是最常登上各式雜誌封面與海報而為人所知的隊員也就罷了,對於多數並不熱衷籃球的學校而言,僅僅稍微聽過他們高中母校的名氣,就已經是認可了那麼多人那麼多年以來累積的努力。要每個人都應該知道山王、還要知道山王的隊長是誰,那就過於苛刻了。
「還過得去,」深津答道,「我可以幫忙咧。」
***
新生盃冠軍賽,第四節。
深津不疾不徐運著球,神情毫無變化的將隔壁科系跟他對位的控衛滿臉有苦難言的表情收入眼底。
那大概是前兩天到籃球隊報到的時候有過一面之緣的其他隊員,N大充滿書香氣息的校園裡少數認得出高中籃球場上名人的人。對於鮮少觀看籃球賽事的同儕來說,他看上去可能就只是個可以在搭話起頭,用「要不要一起去健身房」開啟話題的那種同學而已──但若是有打過高中籃球,那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你還打球嗎?」學期初松本跟他一起去N大籃球隊報到之際又提起一次。
「我不都跟你來這裡了咧。」深津懶懶地應道。
但他覺得松本沒有相信這個答案,可能他自己也沒有。N大沒有強硬的規定體育保送生就一定要打滿四年校隊,但他還沒有太確定跟著去籃球隊只是出自習慣,或是其實他的心裡也還殘存著什麼追求。
「松本固執起來是真的很麻煩。」
一之倉早就警告過他,時間點在他高中某次扭傷腳踝後說了不下一百次這點小事完全可以忍受,再被松本堅持第一百零一次他應該休息、最後終於棄守了防線答應下來之後。
通常深津更常在終場哨音響起、敵隊過來跟一之倉握手的時候聽到這種口氣的評語,比起不悅更像是讚譽。他覺得他們山王輪替著上場的兩個得分後衛交情還是稱得上深厚的,看似競爭、實際上更像是互補。
而他向來相當樂意同時有兩手方向大為逕庭的棋著可以讓自己考慮。
就像N大那樣。深津想,不錯的球隊排名跟不錯的學術排名,他還沒想好要往天平的哪側更傾斜一點,卻至少很確定自己一向喜歡保有轉圜的餘地與後路。
「看來你的防守還有待加強咧。」那時候他只是涼涼的說。
一之倉用扭傷的那隻腳從後頭狠狠蹬了他的小腿一下,然後在松本皺眉的譴責眼神中又按捺下嘆氣的衝動說了一次「我真的沒事」。
深津還有心思能夠分神回想著那些發生在高中的瑣事,一邊悠悠哉哉的從外線找到縫隙出手,餘光沒疏漏他們系上那個因為身高足夠、而自告奮勇補上中鋒位置的隊友壓根沒有移動到正確的地方補位,他於是不著痕跡的先挪動了腳步踩穩禁區裡最好搆著籃板球的角度。
也沒有籃板要搶就是,深津想。那顆空心球逕自落入網中。
「犯規吧,」他忽視三井在場邊嚷嚷的大嗓門,「日本第一控衛欺負人哪。」
但三井說的沒錯,冠軍賽打起來確實簡單得多。
八強賽遭逢松本他們系時,深津還花了點心思策動隊友,去牽制他那位變成對手會有點麻煩的朋友。松本能打不只一個位置──雖然如果是這種等級的比賽,深津會說他跟三井也都做得到──而且在內線跟外線都沒幾個人攔得住他。
然而松本做不到像深津那樣,在第一場比賽的第一節才過三分之一不到,就能把臨時抓起的一把散亂的棋子,組織成一整盤過關斬將的棋局。松本的長處不在那裏,深津想,有些人擅長用劍、而有些人更適合成為那把劍。
這種事情對深津而言就並不真的太過困難:分辨出哪些人奔過全場的速度還算入得了眼(就算只跑過大隊接力也問題不大,反正他能把球精準的傳到任何對方剛好能接著的地方去),而哪些人更適合多待在籃下嚇唬嚇唬人、只要提醒他什麼動作可能構成打手犯規就好。
就這點來說,反倒是三井意外做得更好,這點深津得承認。新生盃剛剛打到四強、跟他對上時,二話不說吆喝起他的隊友圍堵深津的樣子頗為有模有樣的,甚至不時有辦法騙出對面的犯規。再這樣下去,他幾顆堪用的棋子都要被迫五犯畢業。
深津沒多猶豫就放棄跟對方相同的計畫,就算三井的體力擺到山王去,肯定會是在一年級就被球隊經理列入得在清晨敲門挖他起床加跑五公里的重點照顧對象,跟其他整天的運動量可能就只有從宿舍走到教室的一般大學生比起來,可能還是綽綽有餘了──深津選擇換了位置自己去跟三井對盯,最大程度的限制對方的發揮。
只不過,他也同樣很懷疑三井被糾纏時不斷出言抱怨他實在很麻煩的箇中技術成分,究竟在場除了松本外還有幾個人能完全聽懂,儘管他一向能打滿下半場區域壓迫的體力,也已經很足夠他隨後紮紮實實的在終場用些微的分差把三井跟著淘汰掉了。
「我沒有松本那麼好騙咧。」深津說。
***
少了最難纏的兩個室友,冠軍賽就更輕鬆了。
整場比賽打得斷斷續續的,球權因為頻繁出現的走步跟二運而被迫在雙方之間輪轉,絕多數人射籃的命中率差強人意得大概還不及領先三十分後會開始想著食堂豬排飯的澤北榮治的一半(其實不該用這種高標準衡量不怎麼碰籃球的一般人,深津在這個想法閃瞬而過那秒立刻檢討了自己,但無法否認這是他心底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可是每進一球發出的歡呼與驚嘆,卻都熱烈得簡直像是衛冕了三屆全國大賽冠軍。
終場哨音響起時深津幾乎要被一擁而上的同系同學們的歡呼聲滅頂,又被推著上頒獎台領獎。對山王前隊長而言那也不是太陌生的差事,於是他沒有什麼推拒就照單全收,把那面錦旗跟裝著獎金的袋子交還給班代。
冠軍獎金稱不上很多,班代拿去買了幾大袋串燒回來給大家分著吃也就用光了。深津想,他還沒有那樣需要在球場上透過所謂「欺負」一大群門外漢來找尋成就感,也沒有真的特別需要一眾同學硬是以他是最大功臣為由,把最後一袋串燒整袋塞給他。他只是習慣性的把答應的任務最基礎地加以完成而已。
「但這樣也挺不錯的不是嗎?」松本分了一支他帶回寢室的串燒咬下。
深津面無表情的撥掉三井也想探進紙袋的手,率先拿起那串雞肉,「是嗎。」
不過這種比賽輸了贏了都沒什麼意義咧。他說。
「偶爾這樣打打球也很有趣,」大家都開開心心的,這樣很好。松本聳肩,「我倒是蠻喜歡這種感覺。」
「對啊,喜歡就好,輸贏有什麼關係,」小氣鬼。三井橫了深津一眼,「幹嘛每場比賽都非要打得跟全國大賽一樣?」
深津睨向松本前就聽見他笑了起來。
是啊。喜歡比較重要。松本說。
深津想著這會不會就是高中同學少數比自己更早想通的事情,或者說,這會不會就是為什麼他們都還在這裡,都還在打球。
在山王的三年間他們可能真的都站得離籃框太近了,才會誤以為唯有拼命的往前場跑、把每一球都成功放進籃網,才是打籃球的唯一方式,卻沒有發現若是退遠幾步,還可以把整座球場都收入人生風景中的一隅。
喜歡是定義比輸贏還要廣泛的詞彙。
而深津不可避免的又一次在腦袋裡閃過澤北對著他把喜歡說出口時,那微微咬緊牙根的表情,同時對於自己對這件事情竟然有這麼耿耿於懷感到訝異。
當初他甚至第一秒鐘的反應還是惱怒的,出自某種基於控衛、隊長、或者學長……怎樣的身分都好,出自他以為可以被稱之為著想的某種心態,他發自心底認為,澤北是真的沒有好好考慮過後果──有雙能飛得比誰都高都遠的翅膀的人,賭上在日本擁有的一切、帶走所有行李,卻獨獨把一顆心留在日本。
美國的籃球不是能抱持任何僥倖去挑戰的事情,澤北得全力以赴才對,這樣做對他而言毫無勝算,深津能預見那樣的結果,如同他能預見隔著一片太平洋,他們毫無勝算,所以他才率先扼殺了那樣的可能。
可他如今想,澤北或許才是他們兩個人裡面,把「喜歡」跟「輸贏」的定義分得比較清楚的那個。
若先拋開那些甚至沒有真實上演的勝負不談,當初他心裡最誠實的答案是什麼?
「繼續一起打球吧,深津。」松本又咬了一口串燒。
那聽起來甚至不像是一個問題。深津想。
「好。」然後他悄聲回答。
3.
而深津一成的確是想做就會把事情做到的那種人。
隔天一早,松本的生理時鐘仍然忠實的在鬧鐘響起前五分鐘喚醒他,他剛揉著眼睛摺起棉被,就看見深津抓起宿舍鑰匙跟電話卡放進口袋,用很輕的音量跟他說要去便利商店一趟。
要順路幫你帶點什麼回來嗎。他問。
冰箱裡還有前幾天買的三明治能當早餐,於是松本說了句沒關係不用,但深津終究還是帶了點什麼回來。
「剛剛打了通電話給澤北咧。」
他們的另一個室友還在睡夢之中,深津用只有他們兩個聽得到的音量說,拉開抽屜把電話卡又放回去。
「我們決定在一起了。」語尾詞消失又出現,深津聽起來似乎不是特別來向他索討些什麼反應的,一貫平淡的口吻只有告知的意味,「讓你知道一下咧。」
「……噢。」剛睡醒的腦袋花了一點時間消化傳進耳裡的訊息,松本幾秒鐘後才微微睜大了眼睛,想起離他們最近的電話亭就在便利商店外頭,再接著發現自己錯失說句恭喜的最好時機。
深津套上球鞋後隨即跟平常一樣,毫無猶豫的一腳踹上三井的床架,「起床晨跑了咧。」
金屬床架發出的轟然巨響跟室友被驚醒的埋怨聲裡,那句毫無波瀾的陳述彷彿清晨的露水一樣轉瞬蒸發。
另一個尋常的早晨就那樣開始了。
***
「啊?所以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嗎?」
「小聲點。」松本把三井的驚呼一把按下,正在場邊讓隊友壓著背幫他伸展的得分後衛吃痛的悶哼出聲。
N大在年中的新人賽中勢如破竹,所有質疑竟然一口氣將三個一年級生納入先發陣容的聲音,沒多久後就變成了嘖嘖稱奇他們今年撿到寶了的稱許。
接著他們繼續在下半年的賽事裡一路挺進,從關東聯賽的小組賽不可思議的殺出一條血路,幾個月後已經直指試圖再衛冕一屆冠軍的深澤體育大學。
全日本大學籃球選手權大會冠軍賽的場地選在首都足以容納四千餘人的體育館。
「總之就是,」開場前半小時已經有很多觀眾入場,板凳區也盡是討論戰術與暖身的嘈雜聲響,這點動靜沒有引起什麼人注意。松本嘆了口氣。他的室友今天總歸要知道的。他想,仁至義盡的幫對方做起心理建設。「澤北說,他今天會來看我們打冠軍賽。」
「你知道我不是問那個。」三井蹙起眉毛,左右打量了一下確定其他隊友都在不可能聽見的距離,這才壓低音量扭過臉來向他嘶聲道,「我是問──」
「然後深津就跟你們那學弟在一起了嗎?」
松本點了下頭。
「太突然了吧?」三井不可置信的道,隨即又被松本用力壓了下背,被迫把大半音量吞回喉嚨裡。
從一個剛當了幾個月室友的局外人眼中看來大概真的是這樣。然而對於在山王跟他們當過隊友的他們來說──松本抬眼望向場地另一頭。深澤體育大學已經開始場前練習了,穿著白色隊服的籃球員們排成一列,依序跑跳著把球撥到籃板上、再讓下一個人接住,他望見河田熟悉的背影也在其中──更值得意外的部分,或許是這件事發生得這麼晚。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三井問。
「唔、」松本遲疑了一下。
松本不肯定三井問的是單指深津主動告知他的那個時間點,還是他更好奇那些得追溯到高中時期的一切,雖然答案也可能沒有什麼區別。
他確信河田曾經比他早察覺到過一些什麼,一之倉可能也是,他向來是在這類事情上比較後知後覺的那個,從來沒有搞清楚過為什麼戀愛這種事能夠宛如以前澤北收到的情書那樣,在校園裡從每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冒出來。
就像剛升上大學那時候,開學剛領到厚厚的教科書、課一路從早上上到傍晚,下課時鄰座還沒講過幾句話的女同學囁嚅著問他書有些重、能不能替她搬一程回宿舍,松本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直到走到女生宿舍前看到成雙成對,盡是貼著額頭環著腰捨不得進門的情侶,才意會過來那可能代表什麼。他連忙停下腳步,把裝著書的袋子禮貌地遞過去。
女孩子接過之後泫然欲泣的眼神一閃而逝,他看著對方扭頭刷開女宿門禁快步推開大門的樣子,卻想起深津在送機的那天當著他們的面拒絕了澤北之後,他們的學弟轉身走進海關的背影。
他沒有問是什麼讓深津在幾個月後改變答案的,就像他至今始終不知道深津似乎一度離籃球越來越遠的理由是什麼,後來卻又能像現在一樣,踩著平穩的步伐、好整以暇的穿過籃球場向他們走來。是與否都是一念之間,並沒有球場邊那樣明白的界線,但至少後來的結果都落在讓人樂見的界內──繼續跟一個強而有力的控衛同隊,或者那兩個人終於決定走到一起。
「……我當天就知道了。」最後松本答道。
三井在地板上彎著腰伸長了指尖去碰腳,左邊碰完換右邊。
「知道了還不早講。排擠室友啊?」他嘀咕了句,臉快埋到膝蓋上,松本看不見他的表情,無從定義這是不是接納的反應。
他當然也想過,深津以前是不是也曾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會一度那樣強硬的給出否定的答案。畢竟山王工高長得看不見盡頭的籃球隊隊規裡,沒有一條能夠告訴他們應該如何看待同性之間生長的情愫與親密、以及那些情感要是被廣為人知會產生什麼後果。
可是他們也都沒有那麼清楚確切的差異是什麼。
身後就是坐滿支持N大觀眾的看台,松本認得出坐在第一排最顯眼位置的是隊上那個打中鋒的四年級學長的女朋友──每天練球都要被迫觀賞場邊送水遞毛巾的恩愛畫面,他們每個人都認得出來──還有那個跟他輪著打小前鋒的三年級學長跟他們的球隊經理談話時,周遭眾人會自動轉開的目光。(他還隱約聽到了看台上有人搖著旗子在喊三井名字的粗獷嗓門,但松本想,那就真的應該不是同一類事情了。)
那些比他們N大豔紅色球衣都還更明晃晃的愛意,在現在的大學生活裡就是些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而已,而澤北那時候展現出來的也不過就是同樣的東西。
沒有什麼不能講的道理。
然而所有那時候隱約知情的每個人都一致的緘默至今,有段時間就只是把那若有似無的一些什麼成分擱著,無視房間裡的那頭大象。球場上的澤北還是澤北,深津還是深津,前者仍然會在恍神得太離譜的時候被毫不留情的換下場,後者也並不因此就不把球好好傳給對方。
松本知道那兩個人多數時候還是很小心又敏銳的,就算澤北日常中偶爾看起來冒失又躁進,那也只是看似。王牌與隊長、學長與學弟,所有聽似戲劇化的元素那時候看起來都像是只差一句告白就能直接搬上電視劇的情節,可他的確沒有目睹過任何太過刺激的畫面──也可能只是還沒,至少他以前這樣跟河田說時,對方翻了個白眼過來──澤北並不真的會毫無顧忌的越界給其他人帶來困擾,而就算他真的想過要這麼做,那條線也一直被深津穩穩地踩著,直到他們全都離開秋田校園的最後,也沒有去定義他們之間滋長的關係究竟是什麼,或者說,試著挑戰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外人眼裡定義起來會是什麼。
「我說完了。」所以這可能是第一次。松本用有些謹慎的語氣發問,「……你怎麼看?」
「啊?什麼怎麼看?」三井插著腰站起身子。
深津已經走到他們面前停下腳步,大概是要來傳話教練最終確定上場順序的戰術指示。他沒有聽見早些時候的話題,於是有些疑惑地向松本投去一個眼神,但三井聽起來幾乎就跟深津一樣疑惑。
「……我剛剛跟他說澤北今天要來的事。」松本坦言,用很委婉的說法,他知道深津聽得懂。
「噢。」深津應了聲,插著腰佇立在原地,不偏不倚的迎上三井看過來的目光。
三井定定地看著他,銳利的光點在眼底閃動。
半晌,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緩慢的搓了搓下巴,「你覺得、……那傢伙很麻煩嗎?」
「是挺麻煩的咧。」深津眼睛眨也不眨就說。
「那你可別讓他得太多分。」三井說,朝深津揚了下下巴。
松本剛一愣,就發現三井的視線已經越過深津的肩頭,落在對面的深體大控衛身上了。
這場對話像在同一直線上又像從頭到尾都在平行時空。所以那大概就是他們室友的本事之一。松本眨眨眼,看著三井揚起挑釁的微笑。去年還是對手的人,後來卻毫無窒礙的和他們同住一寢、相安無事。他至今還是會有搞不清楚的時候,關於三井到底是眼裡只看得到籃球,還是聰明得知道什麼時候只看得到籃球就好。
他們三個並肩佇立著,一同朝體育館的那頭的對手望過去。
「我的事不用你煩惱咧。」然後深津回答。
「還有,三井,」他說。
「教練要我跟你說,他第四節才要讓你上咧。」
4.
澤北榮治踏進體育館的時候,上半場的比賽已經結束了。
場館還有稀疏的空位,大約是八成的上座率。以日本來說已經很不錯了,澤北暗暗想道。高大的身材讓他在一步一步走下看台的過程中引起了旁人的一點矚目,他於是又把鴨舌帽的帽沿壓低了些,認明了觀眾席上以紅色為主色調的那側,在中場休息時間結束前迅速鑽進空位坐下。
他還是很喜歡日本的籃球的。
觀眾席階梯上不會盡是黏黏膩膩的啤酒泡沫,擠過看台時也不用小心翼翼地避免讓衣服肩頭滴到別人熱狗上的番茄醬。熱情的觀眾還是很熱情,不過就連那種熱情也在基因裡自帶幾分守序。
美國的籃球就是全然不同的事情。
幾個月前,他在美國的隊友想盡辦法弄到了兩張NCAA的決賽門票,拉他一起去現場觀賽。
「帶你見見世面,小忍者。」他說。滿意的欣賞著澤北第一次踏進被八萬人擠得水洩不通的場館時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而那的確是場血脈賁張的精采比賽。吉祥物跟銅管樂隊一起在場邊跟著節拍胡亂扭動身體,攝影記者跟裁判匆忙躲開灌籃後一頭衝向界外的球員,而終場的壓哨球清脆進籃的那刻,就連哭花了眼妝的啦啦隊員(「噢,她還是很漂亮。」澤北的隊友在他身側吹了聲口哨)都激動得把手上的彩球摔到了地上。
當體育館內悠悠響起 One Shining Moment 的前奏,開始為一年一度的瘋狂三月作結,隊友已經得湊在他耳邊大吼,才足以壓過滿場熱淚盈眶的大合唱。
「Eiji!」他提高音量喊道,「明年換我們站在這裡了!」
「啊?」澤北沒聽清楚。
四面八方的觀眾都在大聲唱著同樣的旋律:
The ball is tipped(雙方跳球,)
And there you are(現在你身處這場比賽之中了。)
You’re running for your life(你為生命奮力奔跑,)
You’re a shooting star……(宛如一顆閃耀的流星……)
他皺著眉頭,在一波波連座椅都滋滋隨著低音頻率震動的聲浪中,把耳朵湊得更過去一點。
「輪到我們了!(It’s our turn!) 」
It’s!Our!Turn!深怕來自亞洲的同儕仍然不夠熟悉異國語言,他放慢語速一字一字用力咬字道,還豎起食指在胸前轉了一個小小的圈示意。
澤北一愣。
「我說,」見他貌似沒有反應過來,隊友嘖了聲用力搖搖頭,迅速抽換掉字彙再把話說過一次,「輪到你了!(It’s YOUR turn!)」
YOUR!他加強了語氣,伸出拳頭反手捶上澤北胸口。
受到壯觀場面震撼的心臟正噗通噗通的劇烈跳著,澤北眨眨眼,而隊友看著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想想那畫面!」攬上澤北的肩膀粗魯的搖晃了兩下,他高高舉起另一隻手上的啤酒杯比劃著,朗聲模仿起主播台介紹選手出場那種戲劇性拉高聲調的播報方式。
「Sawakita ──Eiji !」
濺出的泡沫朝場館半空劃出長長的弧度,空氣中瀰漫的啤酒氣味使人頭暈目眩。
「Okay?」隊友豎起大拇指問他。
這回澤北聽懂了。
「OKAY!」雪片般漫天飄落的彩帶與紙花中,他扯開喉嚨,用盡全力喊了回去。
***
「聽起來很精彩咧。」
後來他有次興沖沖的在電話裡回憶起那場景的時候,靜靜聽完的深津給出這樣的評價。
「你呢,學長,你們學校什麼時候會打冠軍賽?」
「要先有冠軍賽打再說咧。」深津答道。
「到時候我要回去看你比賽。」澤北充滿信心的說,渾然無視深津讀的並非年年都有冠軍賽打的體大。
深津嘆了口氣,「不會有你們那裡的大學聯賽好看咧。」
「沒關係。」
「機票很貴咧。」
「我有在存錢。」
「澤北、」
「──學長,」澤北打斷道,「我們在交往。」
「對吧?」他說,而深津感覺整盤棋裡終究出現了一顆棋子超出自己的掌控。
他還是太習慣過於理性且實際,而澤北相較之下依舊是更熱烈又衝動的那個。那不太真的是基於情侶身分的蠻橫,也稱不上爭吵,可澤北的確是一次次有意識地在提醒他,他是愛他的,他們都是,澤北那些看似盲目的行為跟他這些處處顧慮的著想,一直都是同一種東西。
深津知道這場一對一他不會輸,他只是贏不了。
「十二月。」
「如果我們有打進冠軍賽的話,是十二月咧。」他無奈的拔回自己前一手棋著,在澤北看不到的話筒這端挑起眉,「但真的有需要特地飛回來一趟?」
「有,」聽到他的妥協,澤北的嗓音添了一絲顯而易見的笑意,連句尾都是上揚的,「因為我想你了。」
深津聽見棋子喀噔落下的清脆聲響。
但如果那步棋能引領他們走往跟他曾經預想過的結局截然不同的終點,他想他可能也沒有太討厭這種感覺。
「嗯,我也是咧。」
5.
「歡迎各位回到全日本大學籃球選手權大會冠軍賽,深澤體育大學對上N 大的比賽──」
兩隊的比數差距很微小,中場休息剛結束,播報員就從善如流的為觀眾們又介紹了一次場上的兩支隊伍,體育館內瀰漫劍拔弩張的氣氛瞬即重新被煽動起來。
「N 大在第三節再次更換控衛,換上的是一年級的深津選手。」
「連續好幾天的賽程對選手的體力也是很大的考驗呢,N 大從小組賽就很常使用輪替的方式減輕先發陣容的負擔。」
「是今年一口氣補進好幾個能作為即戰力的一年級新生後才有辦法執行的戰術呢。」
「──是啊。」
「體大這邊也做出應對,第三節同樣先換下四年級的當家控衛。現在登板的是──同樣也是一年級的牧選手,是體大從去年高中全國大賽亞軍海南大附中選進的控衛。」
「兩位一年級的控衛是老對手了呢,高中就有對戰過的紀錄。」
「那次是深津選手跟他所屬的山王工高拿下了勝利,但今天他能帶領N 大再次上演一樣的劇本嗎?」
「體大跟N 大從小組賽開始就有多次的交手經驗,結果都不是一面倒。今年兩隊實力相當接近呢,結果還很難說。」
「沒錯,現在比賽下半場即將開始──」
顯然主場優勢是對面的,場內助陣的吶喊聲大多從另一側看台湧來,澤北在體大的加油團以熟練的姿態在最前列抖開寫著校名的長長藍色布條時,看著那配色不禁想起了山王。一道一道的聲浪拍打在他的耳膜上,他現在開始有點後悔離開高中前沒有偷學幾招下來了。
穿著藍白球衣的球員們踩著穩重的步伐踏入球場,澤北第一個在那之中認出河田,深體大繡著隊徽的布條上那頭獅子隨著加油團鼓譟著踱響地板的動作在他身後抖動著一頭鬃毛,衝著對面亮出兇惡的眼神。就算知道對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間不太可能看見自己,澤北還是反射性的畏縮了一下。
接著身著紅色球衣的N大球員們也魚貫踏入球場。
他這側的看台同樣發出不甘示弱的應援聲。
澤北瞇眼望向場內,習慣性地先把視線落到場邊背號4號的球員上頭,但對方看著並沒有要移動進場的意思。在那剛好也理著平頭的背影讓他湧上懷念的熟悉感前,他猛地想起之前的書信往來閒話家常裡,早就聽聞過他讀N大的兩位學長現在都留長了頭髮,這才連忙把目光從那個陌生人身上移開。
然後他就看見了深津。
走在隊伍最後頭,跟身旁的隊友低聲討論著戰術邊走入場內──澤北認出他的另一個學長也在先發陣容中,大學籃球的背號是球員自己挑選的,靠前的背號還在由高年級使用,松本選擇背號的邏輯看來是直接在高中用慣的背號前頭多加了個位數,改用了16號。
講到一個段落後松本領會的點點頭,小跑著越過深津率先跑到前場,而深津還是用那樣處變不驚的步調,優雅的隨後站定,然後像以前那樣習慣性的插起腰來環視著場內。
鮮豔熾烈的紅色球衣與他面無表情的冷靜神態形成鮮明的對比,那球衣上頭顯眼的背號更像是能活生生的在澤北的虹膜上燒出那個數字的形狀那般。
他想過剛升上大學一年級的深津還不會用上代表隊長的4號,但也沒刻意去問對方到底選了什麼數字。現在答案揭曉了。
9號。
尖銳的哨音響起,引信般點燃全場的音量。
澤北感覺內心深處有塊地方也無可救藥的跟著沸騰起來。為了別人壓根看不出端倪的芝麻小事,為了深津為他做的、每每看著無心巧合實際上精心設計過的一切,為了那份看似沒有要過度高調、實則沒有半點打算隱藏意味的,那樣驕傲又隱晦、滿溢卻深沉的愛意。
第三節的球權從N大起手,裁判把球交到他們的前鋒手上,那顆球就立刻從邊線發進深津手中。
深津舉起手示意,「先進一球。」澤北下意識的喃喃複述道,然後揚聲在身周的看台為控衛的動作報以熱烈的加油聲時大夢初醒那般,抬高音量又大聲重複一次。
運球聲宛如心跳聲般,一下一下的向其他隊友們規律的輸出著安定感,場上球員們的腳步以深津為起點開始組織出軌跡,隊伍心臟般的控衛指揮著其他同樣身著紅色球衣的隊員們,讓他們如同流淌的血液穿梭在場地內,為N大一波一波的攻勢注入動力。
松本跟熟識數年的室友配合得天衣無縫,高中稱不上有太多先發紀錄可以做為參考的小前鋒讓主播台發出好幾次驚嘆。
牧跟深津在每顆球的纏鬥中幾乎表現得平分秋色,河田同樣精彩的擋下好幾波進攻,持續保住體大微弱的領先優勢,球評不住稱讚招攬他加入是體大今年「毫不意外、但百分百正確」的選擇。
「現在比數來到58 比55 ,體大維持著領先。N 大在第三節還能追分的時間不多了。」
雙方一來一往的節奏每一輪都變得更加緊湊,秒數開始倒數,深津眼明手快的截走一顆球,全場十個人便風風火火的立刻衝回場地另一頭。
牧仍然沉穩的張開雙臂攔在深津前頭。松本在禁區內腳步卡到了好位置,「深津!」他立刻喚道。
錯了。但澤北在心裡糾正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的體大。
如果他們以為深津是不會自己進攻的那種控衛,那就錯了。
和高中隊友們足夠熟識的河田閃過一瞬大事不妙的表情,下一秒松本箭步向前,在協防堵上來的時候卻沒有半點要接球的意思,只是擋在正欲上前的河田前面。
深津將球舉過頭頂,自若的踮起腳尖、流暢的後傾手腕,最後自己送出那顆球。
球在全場的注視下慢動作般旋轉著,劃出一道乾淨俐落的軌跡落進籃網。
第三節的秒數歸零,裁判向紀錄台比出兩分進算的手勢,計分板上的紅色數字微微顫動後跳了一格。
58比57。
「N 大把分數追到只差一分了──」主播台拉高音調。「我們休息一下,馬上回來。」
***
「下次別把信紙疊在一起寫了。」
「……深津學長?」
那天接起電話時對方沒頭沒尾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澤北愣了半拍才認出來者的嗓音,然後幾乎因為毫無設防而驚跳起來。
深津是很少打電話給他的人,應該說,澤北曾經甚至不太確定他們是不是能繼續保持聯絡的關係,在他出國前終於跟對方說出了那些話、然後被直截了當的拒絕之後。
然而後來至少書信往返的空間還是留下了,他們很有默契的沒人再提過那件事,像最普通的學長學弟那樣偶爾互通音訊。
「你寫字還是這麼用力。」所以深津那天聽起來才格外反常,自顧自地繼續把要說的說下去,渾然沒有要給澤北任何反應時間,好像這樣的策略他才會在一對一裡有勝算一樣,「松本說他的信上面都印到你要寫給我的字了咧。」
「我、我寫了什麼。」澤北結結巴巴的說,措手不及的努力回想自己上次寄回日本的信都寫了怎樣的內容,只差沒大叫這麼猝不及防的問題是進攻犯規。
你寫:我喜歡你。然後他聽到深津輕聲說。
空氣凝結在那秒。
「還是那真的是要寫給松本的,是我誤會了咧。」
「才沒有──」澤北反射性的脫口而出,然後又閉上嘴巴。
幾秒鐘後他才再度開口,聲音變得很低,「學長我喜歡你,我以為你一直都知道。」
深津聞出那語氣裡有一絲受傷的意味。
半晌,他低低說了聲,「我知道。」
所以呢。然後他又說。雖然看起來是個意外,不過既然都寫了我喜歡你,「那算是告白嗎?」深津問道。
「喜歡可以是……很廣義的詞,學長。」澤北閉上眼,艱難的找尋出詞彙。
他發現自己暫時沒有勇氣再一次面對這樣的輸贏,只希望他們之間停留在現階段的距離就好,就算話筒那頭問了這個問題的人就是深津也一樣。
「所以呢,那是告白嗎?」但深津又問了一次。
***
傷停時間──!
裁判在第四節剛過半之際吹哨喊出暫停。
N大顯然是鐵了心要用板凳深度與體大對耗到最後,在第四節一開始不但換上了新的得分後衛──澤北看了五六分鐘,覺得那個背號14號奇高的外線命中率似乎有些眼熟──也又把深津換下,改讓另一個控衛上場。
然而那樣的算盤還是意外出了點差錯。澤北看得出換上的高年級控衛──那個4號──打得也是極好的,沉著的球風、明快的節奏,甚至隱約跟深津有幾分相似。所以他們才能用兩個控衛輪替卻沒有發生任何銜接上的困難。澤北暗忖,他不能肯定那是N大的風格,還是那控衛理的平頭確實讓他產生一些錯覺,覺得那種熟悉感更像刻在每個曾經的山王隊員骨子裡的某些東西,他的確聽深津說過N大向來也是不少山王學長會申請升學的選擇。
但那人在籃下的碰撞中看來是扭到了腳踝,雖然還能笑吟吟的安慰從休息區衝上來查看的隊友們,可N大好不容易在激烈的拉鋸中追平的氣勢還是就這樣被中途打斷。
「比數61 :61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好的,這邊收到訊息,N 大選擇更換選手,重複一次,N 大選擇更換選手,現在即將回到場上的是背號9 號、背號9 號,一年級的深津選手。」
「這種情況下換人或不換都很冒險,但N 大只能賭一把了。」
深津再次站在邊線旁準備踏進球場的入口。
紀錄台通過換人的申請,深津在與被換下的學長擦肩而過時禮貌的微微鞠了個躬,讓對方帶著鼓勵的意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才正式接下先發控衛的位置,走進場中央的探照燈之下。
看台鼓起掌來,吆喝著深津的名字,N大的球迷把最後三分多鐘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
松本面色凝重的迎上前,三井也走了過來。
深津招招手要他們再靠過來一點,順手把手肘一左一右靠在兩個室友的肩上,這才在他們耳邊用不大的音量緩緩開口。
「準備好了嗎?」深津平靜的問。
「當然。」松本表情不變的簡短答道。
三井看著對面,挑釁的哼笑出聲。「當然。」他也說。
「那就走了咧。」
深津鬆開攬在他們兩個肩膀上的手。
***
輪到深體大的球權,負責發球的河田從遠遠的場地另一頭看過來。深體大雄獅的隊徽仍然高掛在對面看台上,冷冷的從高處俯視著場內。
球閃電般的被扔進場中,再被牧帶過半場,計分板上殘餘的時間開始繼續流逝,攻防間那顆球在不同人手中輪換過幾次,最後又一次交到河田手中。
啊。澤北早了一秒就看出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太熟悉這畫面了。
穿著白色球衣的中鋒用不容質疑的氣勢起跳,以充滿力道的動作將球灌進。他輕輕巧巧的跟球一起落到地面上時,整個籃架都還在他背後轟隆隆的搖晃。
體大的觀眾席爆開震天的歡呼聲,N大這側則是幾乎同樣音量的哀嘆。
63比61,最後兩分鐘,球又回到深津手中。
澤北遙遙凝視著那道穿著9號球衣的背影運起球來,沒有感覺到任何慌亂與動搖。
就像那天在電話裡那樣。
「機會所剩不多,深津選手得好好把握這次進攻了。他有辦法突破防守嗎!」
「所以呢,那是告白嗎?」深津又問了一次。
「──深津選手這次沒有打算自己出手,把球傳出去了!球現在來到松本選手手上,體大的防守有個空檔,他切進去了!」
松本用再標準漂亮不過的動作帶著球切入,拉桿上籃時毫不畏懼的直面深體大補防過來的阻撓。那顆球從他指尖被遞送而出,全場陷入屏息。
澤北知道深津還在電話那頭等著他回答。半晌,他輕聲開口。
「如果我說是呢?」
球沿著籃框慢悠悠的滾了一圈,最後無聲無息掉進籃中。
「63 比63 ,比賽在僅剩一分多鐘的時候回到起點──」播報員激動的音調迴盪在體育館中,壓過N 大球迷的鼓譟,「現在深體大提出暫停!」
深津跟松本擊了個掌。
其他N大的隊員圍過來,所有人相當有默契的沒多作交談,只是把手搭到彼此的肩膀上彎下腰來。另一邊半場,深體大的先發隊員們也作出一模一樣的事情。
從休息區到看台上的觀眾,全場不知何時已經紛紛站起來,準備迎接最終的勝負時刻。
追平的比賽,圍圈的紅隊與白隊。澤北眨著眼,跟著站起身來,靜靜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一二三、──上吧!」
***
暫停結束,換邊發球。
因為剛剛那記震撼人心的灌籃,N大戒慎恐懼的對體大中鋒提高了戒備,饒是河田也再找不到機會出手。兩邊球員都在拼命挪動步伐甩開與跟上自己對位的人,場面一時之間陷入僵持。
「要幫深津看住那個中年大叔!」三井喘著氣跑過時朝松本揚了下下巴。
中年大叔?松本頓了一拍才會意過來室友喊的綽號是指牧,滿頭霧水還是選擇相信對方的直覺。
「這裡!」河田喊道。
牧剛望過去,深津就已經動作極快的把手搆向他重心偏移的方向。然而那是個幌子,牧鬼使神差般地收回手來,對準籃框自己出手。
方才深津用過的招數鏡像般在他身上重播,松本還記得三井的話,二話不說就從側邊衝上前去高高跳起。
那顆球終究還是高出了他指尖幾公分,沿著弧線落進籃框。
65比63。
「漂亮。」河田鼓起手臂上的肌肉,原地拍了兩下手。牧遙遙朝他握了下拳作為回應。
沒有人的臉上出現鬆懈的表情。
深津神色有些陰沉的與牧錯身而過,回到隊友身邊。
三井吁出一口氣,瞄往同樣出身自神奈川的敵方控衛的時候嘖了一聲,「那傢伙果然很麻煩。」
「比賽還沒結束咧。」深津告訴他,語調依舊平穩。
「就只差一球而已嘛,這個我有經驗。」三井大聲說,被松本蹙起眉頭又狠狠用手肘撞了側腰一下。三井躲到深津的另一側,在對手看不到的角度用口型跟控衛說:哎,把球傳給我吧。
得分後衛在深津聽到那句話後臉色出現微妙的變化那刻,就馬上再度逃之夭夭了,但松本知道深津想的跟三井不是同一件事。
「我覺得他正在看呢。」松本走到他旁邊小聲說,仰頭望向人滿為患的看台,一波一波的加油聲浪朝他們撲面而來,「就在哪個角落吧。」
深津挪動眼珠瞟了他一眼。
「嗯……果然還是不想在澤北面前丟臉呢?」松本仔細的觀察著他的神情,半晌正色說道,沒說出主詞是他自己還是深津。
這次換成深津架起手肘拐了他一下,「你被三井帶壞了咧。」
松本笑了起來。
他伸出手來,就像高三的時候在全國大賽場上那樣──只是這次反過來了──拍了下控衛的肩膀。收斂起調侃的神情,松本認真的朝深津點點頭。
「一起贏到最後吧。」
***
「時間還有59 秒,深體大跟冠軍的距離只差最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這是N 大最後的機會了!」
澤北看了下N大的板凳席,候補球員們已經滿臉緊張的在場邊站成一排了,只剩教練還雙手抱在胸前用指尖敲打著手肘,沒有要起身喊暫停的意思。
他們選擇將比賽交給場上的人,直到最後一刻。
球交在深津手上,他再一次高高舉起手,全場就出奇有默契的倏忽間全安靜下來。
N大一點一點迂迴的朝禁區推進的過程中毫不意外的遭逢到深體大頑強的防守,意圖衛冕冠軍寶座的王者步步為營的拖延著時間,秒數一丁一點減少。
澤北下意識的咬緊嘴唇,看著深津的背影。
松本撥開擋在他前面的那隻手竄到前頭,深津看到他了,但是牧也轉頭注意到他的動靜,深體大全隊的防守重心瞬即傾斜過去。
「深津選手沒辦法把球傳出去!最後10 秒!難道他只能自己上籃嗎?」
「不!等等!14 號!三井選手在另一邊的三分線上,沒有人防守──!」
十秒鐘也足以讓人想起很多事情了。澤北有些出神的在播報員的大喊中看著深津還把視線放在松本身上,手上卻毫不猶豫的把球往三井那邊送。慢動作般在腦海裡紛飛的畫面從眼前一一閃過:
廣島體育館的走廊上痛哭著道歉沒用傳過來的球贏下比賽;
過海關時懷疑安檢門掃過自己時怎麼沒看出那顆破碎的心;
在那通電話裡猶豫許久把心底的話問出口的同時,幾乎覺得自己會再死上一次。
「如果我說是呢?」那時候他問。
時間歸零、然後凝結在那一刻。
他從話筒裡聽見深津用很低很低,卻再篤定不過的嗓音說。
「那這次我打算答應你咧。」
「進了──這是一顆三分球──比賽結束!」
「65 比66 !我們恭喜N 大獲得冠軍──!」
Chapter 3: 〈第二條:要帶人回來過夜,先跟其他人說〉-下
Chapter Text
6.
松本剛走出體育館外就無意識的吁出一口氣。
端坐在媒體區擺滿麥克風的長桌後回答賽後訪問、讓長長的攝影鏡頭不斷朝他們跟背板閃著鎂光燈,似乎一點都不比從深體大嚴密得可怕的籃下防守中得分簡單多少。
不過總是有對這種事情如魚得水的人,三井就還怡然自得的在晚風裡吹著口哨,方才對記者們應答如流的樣子看起來幾乎比他只打第四節那十分鐘還要輕鬆,甚至可說太輕鬆了。松本知道室友一向健談,但認真對答起來那穩健的台風著實讓人一度有些刮目相看──直到他不忘在離席前順手摘走長桌上寫了他名字的立牌放進背包,說是要當紀念。
「當作是預演就好,」三井用沒什麼大不了的口吻說,「以後打職籃每天都要被訪問的。」
松本瞟他一眼,沒有回答。他以後既沒有打算要打職籃,日本也還沒有真正的職籃。
他們一一幫等在球場外通道的N大球迷簽名、又跟每個人都聊了幾句(用三井的說法,這也是預演)。大學籃球的球員與球迷間的距離甚至更近了,以前在山王,他們一打完球就會在教練督促下登上巴士,頂多隔著車窗玻璃跟支持者們揮揮手。
但是可能每個人放在寬闊的大學校園後都顯得渺小許多,即使是在籃球場上活躍的明星球員也不例外。現在他們都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高山了,大約都更像車窗玻璃上的一滴水,得要跟對籃球能有所共鳴的其他人碰在一起,才能劃出一道短短的痕跡。
「回家路上請小心。」
松本剛送走最後一位球迷,就見隊長朝他們走了過來。「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聚餐?」隨意把球袋甩在肩膀上,高年級的學長朝他們喊道。
N大的校園本來就離總冠軍賽場地不遠,自己搭電車也能回去,球員們早早就跟負責安排巴士的經理說好回程不需要搭車,並且預訂好餐廳。
「已經有約了咧。」深津搖搖頭說,早幾天前就先隊上提過這件事。
刮刮平頭的髮根,隊長也不強留,擺擺手招呼其他人結伴離去前只是說,「好吧,不過這次冠軍你們幾個一年級的可是功臣,真可惜。」
「謝謝學長咧。」深津微微垂下視線答道。
松本並不擔心他們會因為少參加一次聚餐就跟隊上有哪裡處得不好,那是最不可能發生在三井身上的事情,若是深津想要的話,也可以處理好任何人際關係。
而且他知道深津從散場就已經分著心左顧右盼很久了,雖然在別人眼裡,深津大概一直都是散散漫漫的樣子,松本還是能感覺到一點差異。
他悄悄問道,「你有給對澤北地址嗎?」
「有咧。」深津只發出一個音節。
哪怕是以前高中山王隊員接到他傳來的每顆球都同樣沉重與準確,或者即使三井要他把球傳過來的時候眼裡那股似乎必然會流淌在每個天才骨血中的好勝也一樣閃亮,他還是分得出深津看待這些事情的態度存在著一點不同。
這與松本高中時不管是不是被當作王牌看待無關,也與三井讀湘北而不是跟他們同樣出身山王無關。或許只因為那是澤北,哪怕深津向來是最分得出所有事情輕重緩急的那個,有些事情對他來說還是只會分成澤北、還有澤北以外的人。
然後他們就聽見那道熟悉的嗓音了。
「學長!」
他們的學弟直到去年為止都還是高中籃球界最不得了的名人,可能現在也仍然是。抽高到目測突破190公分的籃球員,再怎麼想要混在諸多不斷將鬢邊碎髮害羞的梳到耳後、圍在深津身邊的女大學生球迷間都太過突兀,直到現在才敢露臉。
那股充滿熱忱的、不斷朝深津飄去的目光看起來倒是跟最狂熱的球迷也沒什麼差別。松本沒把這點說出口。看著背著後背包,一身輕便、戴著鴨舌帽的人急急停在他們面前,半晌從善如流的率先開口。「好久不見,澤北。」
「學長好久不見!」澤北看起來對此如釋重負,在松本毫無預期的時候伸長手臂上前摟了他一下。
美國作風嗎。大概松本被那力道撞退了半步的錯愕表情實在太明顯,他能聽到旁邊的三井搓著下巴發出新奇的驚嘆。松本得說他們學長學弟之間的感情真的沒有那麼糟糕,但簡直像被河田封蓋那樣撞上整堵牆的感受還是太過猝不及防了。
松本用餘光瞄向深津,見對方用看好戲的眼神挑了下眉毛才鬆了口氣。
「這是三井,我跟深津現在的室友。」收拾好神色,松本替學弟簡短的介紹道。然後轉頭提示三井,「這是澤北。」
「我不至於連這傢伙都認不出來吧?」三井抗議道。
「很難說,畢竟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咧。」深津不以為然地接口道,接著,他好整以暇的向前踏了一步。
澤北注視著他,有些猶疑的把視線游移到旁邊兩個人身上。
松本朝他點點頭,而三井相當識趣地轉開了視線。
澤北這才吸了口氣伸出了雙臂,他剛微微俯下身來,就感覺幾乎同時環到自己肩胛上的那雙手將他摟進懷裡。他把埋進深津的頸側,感覺著對方靠在自己肩頭的真實觸感,半晌才用再鄭重不過的語氣低聲開了口。
「好久不見,學長。」
7.
「澤北?」
珍貴的時刻沒能多延續幾秒,幾乎就在聽到遠處傳來一點動靜的同時就立刻慌張鬆手,下一秒收隊的深體大一行隊員就從停車場轉角拐了出來。
沒想到除了讀N大的高中同學們還會見到其他熟悉的人,河田停下腳步。
「河田學長,好、好久不見。」澤北結結巴巴的道,相似的台詞,語氣卻跟幾秒鐘前完全大相逕庭。
河田一把勾過學弟的脖子,臉上閃過若有所思的陰影。「回日本怎麼沒先說?」
「不會待太久就沒特別找大家吃飯了,剛好來看學長你們比賽──」澤北試圖解釋。
「看我們比賽?」河田朝松本丟去一個在比賽中途朝裁判確認判決的眼神,見松本面露苦笑的瞥了眼深津,而深津本人卻彷彿置身事外一樣,就只是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河田就瞭然的從鼻孔裡哼了哼。
是看深津比賽吧。他心知肚明,旁邊還有其他人在,那些只有山王校友們能領會的事情他也就不打算當場問起,僅是二話不說開始動手送學弟一頓固定技充當接風。
「恭喜。」習以為常的看著在高中母校也沒少見過的混亂場面,牧禮貌性的向並肩佇立著的敵隊控衛說了聲。
深津的視線還在澤北身上,「承讓咧。」
「這句話是我該對你說的。」牧聳了下肩膀。
***
深澤體育大學的入學申請結果通知書送抵海南時,幾乎整支籃球隊都圍到了牧紳一旁邊,等著他拆開那封信。
體育館鴉雀無聲,清田嚥了口口水,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不發出任何聲音。
牧伸手抽出那張薄薄的紙片,攤開來之後好整以暇的閱讀起來,最後把視線停在某個點上。
「結果怎樣?」看著他文風不動的神情,神把球抱在側腰的高度,氣定神閒的拄著手問道。
牧將那張通知書的正面轉了過來,所有隊員一瞬間就都把臉湊了上去。
上頭印著大大的字:錄取。
「好耶──」清田往空中揮了一拳,迸出巨大的歡呼。
精力旺盛的一年級前鋒拖著長長的尾音高舉雙手,又叫又跳的衝刺到全場另一頭,好似這樣才足以發洩著更甚於當事人的欣喜,還嫌這樣不夠,在蹦跳到接近底線前彎起膝蓋,輕而易舉的反手攀住籃框,勾在上頭晃起腳來。
嘴角習慣性的噙著微微上揚的幅度,神就只是笑吟吟的在遠處看著。
「夠了,清田,快下來。」牧出聲喝道。
看著這幅景象笑了聲,高頭唰的合起扇子,「恭喜啊。」
「謝謝教練。」運氣挺好的。牧答道,微微低頭鞠了個躬。
「我聽說,」高頭點點頭嗯的一聲,環抱起手來,半晌才意味深長的朝他開口,摺疊起來的扇骨末端在手臂上點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節奏,「山王的深津一成拒絕了體大的邀請。」
縱然去年夏季意外失利,他們這批應屆畢業的選手中,深體大最想納入麾下的控衛人選仍然非深津莫屬。被譽為日本第一高中控衛的三年級生卻據說毫無猶疑的放棄了體大伸出的橄欖枝,取而代之選了N大。
這個缺額才順理成章地由去年抱回全國大賽亞軍的海南當家控衛拿下。
「那個山王的,」清田輕輕鬆鬆的放開籃框躍下,砰的一聲穩穩落地。他拍著雙掌向隊友們的方向走回來,不以為然的挑高了眉毛,「該不會去年被紅毛猴子他們打敗之後就大受打擊了吧?」
「我不認為深津是那樣的人。」牧簡短的說,沉穩迎上教練如炬的目光,「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高頭對這樣的答案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否認,僅是輕輕哼了一聲,眼底讚賞的笑意越發濃厚起來。他攤開紙扇,悠悠哉哉地搖出一陣一陣的微風,好陣子才又緩緩開口。
「牧啊,到了大學──」他說,「要繼續好好打球啊。」
「是的,教練。我不會辜負這個機會。」
***
能飛得高的都是有天賦的人,但要能飛得高、還飛得遠,有時候尚且需要有跟實力同等深厚的運氣,才得以橫越一波波出自自願或非自願的亂流。
放棄對他們來說,更多時候是並不比堅持容易的事情。而在球場上一期一會的緣分,不論結果是輸是贏,有時候光是還能碰頭就已經是種幸運。
很高興還有機會跟你交手呢。牧落下最後一句話,抬起手把肩膀上滑落下來的球袋背帶又挪回原先的位置,看著河田終於鬆開澤北,他邁開腳步跟上體大離去的隊伍。
「這次先放過你,小子。」河田對澤北扔下惡狠狠的表情,手上倒是沒什麼惡意的用力揉揉他仍然剃平的頭頂。
等到對手們走遠,三井終於找到機會插話。
他隨手把球袋甩到背上,「走吧,回去吃壽喜燒!」
8.
「好久沒吃壽喜燒了!」
見學長們把冰箱裡拿出來的備料一一扔進剛滾的醬汁裡,澤北壓低音量讚嘆道。
以前在秋田,壽喜燒是贏球才會吃的東西。他跟三井說。
勝利的滋味是吧。三井探頭探腦的觀察著冒泡的湯汁。
點燃總決賽觀眾熱情的火苗一離開體育館,就在東京十二月的氣溫裡無聲無息的熄滅了,晚上的N大的校園裡很是安靜,他們房內多了個被偷渡進宿舍的客人,自然是無法太過聲張,只敢關起門來,在並不寬的宿舍房間裡重新煮出滿屋的溫熱空氣。
鍋內被塞得滿滿的,桌面上卻還有好些配料放不進去。
「不過學長你們也太早買慶功宴的東西了。」還一次買這麼多。連作為沾醬使用的生雞蛋都準備得一應俱全,澤北敲開蛋殼替自己弄好沾醬,心滿意足地咀嚼起肉片時隨口說道。
「當然是因為、」三井舉起筷子,正要把責任歸到一向在共同採購時會精準把握預算、前兩天卻難得大肆採買的深津身上,卻突然想起對此竟然也毫無阻止意思的松本、跟面前正在大快朵頤的稀客──把眼前個個都不尋常的元素拼湊起來。他後知後覺得出答案。
「當然是因為……比賽前就要有贏球的信心吧。哪有人一開始就想著輸的?」三井義正詞嚴的說。你欠我一次。他把筷子探入鍋底時給了深津一個警告的眼神,後者與他用視線僵持半晌後,相當乾脆的放棄了原本鎖定的同一塊肉片。
澤北非常輕易的被說服了,「說的也是。」
松本看著應該確實是初次見面的三井跟澤北就這樣邊吃邊聊了起來,覺得對今天發生的事情各種意義上都接受得頗為良好的這兩個人,竟然有種奇妙的同類感。
該說果然是同一種人嗎。他下意識的喃喃道。
深津有時候還是會看見高中同學不經意地流露出一閃而逝的那種表情。那種當初在廣島體育館仰頭看著歸零的秒數與凝結的一分之差的表情。而他並不介意在這種時候不厭其煩的再多提醒對方幾次。
我覺得我們都是同一種人咧。深津說,順手塞了罐啤酒給松本,又一手多抓起一罐,然後用腳把冰箱門輕輕踢上。
嗯?松本看向他。
都還在打球就好了咧。深津從桌面把手中的一罐啤酒往三井那邊滑過去,聳了下肩應道。
「沒錯。」三井乾脆的撬開拉環,趕在剛被搖晃過的啤酒溢到桌面上前先吞掉一口泡沫,這才朝松本第一個舉起鋁罐來。
「敬今天全場最高得分。」N大王牌。三井笑道。
還差得遠了。松本瞥了澤北一眼,無奈的笑笑,跟著喝了一口耳尖就有些泛紅起來。
他回敬過去,「那,敬關鍵三分球?」
「是敬N大第一得分後衛。」三井糾正他。
只能上場十分鐘的那種?深津不可置否的說,但也跟著端起鋁罐喝了一口。
松本跟三井齊齊把目光轉到他身上。
三井皺著眉端詳他許久,「我還是挺意外的。」
「──我們這間寢室裡第一個脫離單身的竟然會是你。」怎麼說也至少是松本吧。三井動作自然的捏上另一個室友的臉頰,連松本無奈的發出抗議的狀聲詞也被捏得扁扁的。
「真沒禮貌咧。」深津自顧自又抿了口酒。
三井沒理他,只顧著關心其他事情,「所以是誰先告白的?」
「應該……算是我吧。」澤北說,話沒說完就變得有些心虛,「應該?」
深津又夾了塊肉來配酒,沒回應澤北探詢的眼光,「他說是就是咧。」
「那聽起來就不是嘛。」三井挑眉。
「真的是啦、」澤北剛塞了塊豆腐進嘴裡就鼓著腮幫子努力想反駁。
「算了,不重要。」三井看看深津又看看澤北,用欲言又止的表情舉起啤酒鋁罐苦思著名目。片刻後,他冷不防地得出結論,「敬……嗯、下次希望就是喜酒了?」
「等等,這也跳太快了吧!」澤北一口東西還沒吞下去就差點嗆進喉嚨裡。
深津反倒對接收到的資訊相當適應良好,表情變也沒變的跟著拿起啤酒湊了上去,「怎麼,你已經想當伴郎了咧?」
這次澤北是真的嗆到了。
「真有那天的話,我們肯定義不容辭的。」三個鋁罐在空中相碰的時候,松本笑著應道。
***
打滿激烈的籃球賽又酒足飯飽後,宿舍寢室內很快陷入整片昏昏欲睡的狀態。
「松本每天都有掃地咧。」簡單盥洗後深津扔了一床棉被給澤北,埋回自己的被窩裡時看著對方用有些失望的眼神乖乖打了地舖,暗自有些發笑。
不是他不願意,但單人床要是再多塞進一個190公分的籃球員,大概只會讓他們整晚都毫無睡眠品質可言。
「我熄燈囉?」松本通知他們,在他上鋪的三井模模糊糊地應了聲,顯然已經半隻腳踏進夢鄉。
深津在被子裡還是能聞到房裡還未散盡的壽喜燒味道,那大概已經沾得滿房間的床單被單都是同樣的氣味。以後果然還是別在房裡煮東西,他想,在感覺意識開始漸漸飄遠前,聽到床邊傳來氣音。
他早該想到今天不會那麼容易結束。
「學長。」澤北在叫他,盡可能的放輕音量。
輕如蚊鳴的呼喚莫名聽上去有幾分可憐。深津翻了個身轉到側面,在熄燈的寢室中瞇眼模模糊糊試著看清對面的輪廓。
澤北於是就將下巴抵到他的床沿上,那姿勢以他的身高來說那高度得整個人縮成一團,顯得有些彆扭。
「我睡不著。」他說。
「時差?」深津跟著用氣音說道,他們的距離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別吵醒其他人咧。」
澤北還是把下巴埋在他的枕頭邊,床單發出一點磨擦聲,深津猜他大概點了點頭,要不是燈沒開著,可能還會見到他眼睛裡水汪汪的光點──但既然他都能想見那畫面,那跟燈開著也實在沒什麼差別了。
深津嘆了口氣。
「上來睡吧。」
他話剛講完,澤北就自動自發的捲著被子乖巧的爬上床來,主動的程度讓深津一度有些後悔起自己是不是讓步得太快了。
他們並肩躺著──果不其然有些太過擁擠──深津又側耳聽著兩個室友過了好陣子都沒動靜後,才在極近的距離轉頭悄聲問道,「不只是時差的問題吧。」
過了好幾秒他才聽見澤北嗯了一聲。
果然還是很在意。他悶悶的說,「那時候是什麼讓學長改變主意的。」
「嗯?」
「為什麼高中拒絕過我,現在卻、」
「可能是覺得,」深津仰望著天花板沉默許久,「輸贏不太重要了咧。」
「唔。」澤北聽起來卻對這個答案有些不滿。「沒有人還沒開始就想著輸的,學長。」
深津微微瞇起眼來,半晌才問,「那你想要什麼呢。」
「總有一天,我想要當NBA場上的第一個日本人。」
「嗯,我知道咧。」
「但我也想要在NBA的賽後訪問感謝我的男朋友。」
深津一愣。
「兩件事一樣想要。」澤北輕聲說,怕吵醒人的微小音量卻有著再強烈不過的口吻,「我是個貪心的人,學長。我都想做到。」
不。我都會做到。他說。
一個人做夢就只是做夢,兩個人做同一個夢才能被稱之為相愛。而當一群人都做同一個夢,總有一天,這世界會有些什麼可以被改變。
籃球是這樣,他們之間也會是這樣。
「都盡挑著最難的事情做咧。」頓了一頓,最後深津只是說。
「嗯。」澤北欣然應道,聽上去竟是有些開心。
深津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還是總會在很多地方一再察覺,究竟澤北是個怎樣跟他在各方面都南轅北轍的人。當澤北想著要飛、他總先想到墜落的可能;當澤北滿心只想著贏、他還是會先設想失敗的後果。
但是,現在的他──
深津艱難的在幾乎已經沒有空位的單人床上挪了挪姿勢,發現自己有些動彈不得,房間裡香香甜甜的醬油味把他整個人裹在厚厚的被褥裡,不上不下的姿勢卻竟讓人有種輕飄飄的浮在半空中的錯覺──他不確定那是不是今晚喝了酒的緣故──足以讓人不去設想現在究竟是飛行還是墜落、結果會是輸是贏;不必再回想過去、也不去煩惱未來。
沒有後路也無所謂,就只是享受著此時此刻,那樣輕飄飄的感覺。
他願意為此賭上一切。
「我相信你都會做到咧。」
9.
「真難得。」
隔天一早松本抓著毛巾到洗手台邊時三井已經在那裡了。他跟一向比自己晚起的室友驚奇地道了聲早安。
「你昨天睡得很好?」三井捧起一把水潑到臉上,聲音模糊不清的問道。
「蠻好的啊。」松本不解的撓撓耳後。平日裡沒什麼喝酒的習慣,他昨天熄燈後莫約是真的很快睡熟了。
三井滿臉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松本,我們先講好。」他關上水龍頭,滿臉嚴肅的轉向室友。
不顧額頭前的瀏海都還在滴水,對方的表情加上眼下格外濃厚的黑眼圈之後看起來異常可怕,松本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
「如果你以後有哪天要帶人回來過夜的話──」
哪、哪有什麼人可以帶回來過夜啊。松本結結巴巴的道,被忽然跳躍的話題嚇了一跳。
「我不管。」三井強硬地打斷,「總之,哪天你要帶人回來過夜的話,一定要先跟我說。」
一定。「就這樣說定了。」三井說。
松本聰明的沒有去問前一晚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不過,在那天之後,他們的宿舍公約就這樣多出了第二條。
Chapter 4: 〈第三條:如果有人還沒回來,記得留盞燈〉
Summary:
公寓大門的門縫慢慢透進黎明前夕的淡淡灰白色光線之後,地板上暖黃色的色調一絲一絲的被沖淡,凌晨時分飲下的酒精與越來越濃厚的睡意混在一起,從腳底湧上一股輕飄飄的奇特感覺環繞在周遭,讓深津感到出奇平靜。
Chapter Text
1.
「一共是 850 圓。」
松本提了一手啤酒擺到櫃檯上,讓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便利商店夜班店員把他從口袋摸出的銅板一把掃進掌心。
鄰近午夜,空蕩蕩的店裡只有深夜廣播的聲音迴盪著,電台正在回顧今日的重要新聞,主播平板的語調從收音機傳出來,被壓縮得有些失真的嗓音一條一條朗誦著新聞標題。
「效力於……企業球團……知名籃球選手……今天宣布退役……」
收銀機抽屜響亮叮的一聲彈出,又被推回原位。
訊號有些斷斷續續的,店員皺了下眉,回頭去轉收音機上頭的旋鈕,沒有起伏的新聞播報軋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優美的音樂流瀉而出。店員隨即又恢復成那副百無聊賴的慵懶神情,遮嘴打了個呵欠。
玻璃自動門向兩邊滑開,潮濕的熱空氣撲面而來。隱約聽見遠方的天際傳來微弱的隆隆悶響,松本加快動作,趕在雨點落下前快步回到公寓。
玄關那顆壞了好陣子的燈泡前兩天才被他換上新的,光圈在門口鋪出一片令人心安的鵝黃色色調。
他踏進屋內。
「我回來了。」
2.
深津在他打開冰箱把啤酒放進門邊時,從廚房水槽旁瞥過來一眼。
從大學至今之中,松本向來是最不常喝酒的那個,但是,「我覺得今晚會需要,不是嗎?」他說。
關上水龍頭,深津不可置否的點了下頭同意,在松本闔上冰箱門前越過他的肩膀,探手從冷藏室拿出兩盒豆腐。松本把空間騰出來給他,提起一旁的鐵鍋走出廚房,讓深津能拉開上層的冷凍室翻找更多他需要的食材。
客廳的電視開著,被轉大過的音量傳來NBA的比賽播報,太平洋另一端的比賽剛要開始,主播台正在介紹今天首次先發的新控衛。
「Sawakita ──Eiji !」
那個被大聲唱名時有好幾個重音放錯地方的異國姓名,迎來主場觀眾熱烈的歡呼。
找出電磁爐放上客廳桌面,按下按鈕開始加熱鐵鍋裡預先備好的的醬油湯汁,松本一邊分心看著電視螢幕。「是澤北!」那道他們都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踏進球場白晝般熾亮的探照燈之中時,他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冰箱裡透出的光線照亮了深津的臉。
他拿出兩盒肉片,隨手擱到流理臺上讓它們留在那解凍,就轉身撈起水槽裡洗過的蔬菜,連同那些豆腐一起拿到客廳。
而當電視裡的球賽響起哨音,鍋裡的湯汁已經開始有一小串一小串的氣泡從鍋底湧上。第一球在中線被裁判高高拋起時,現場觀眾越發熱烈的鼓譟聲更是宛如溢出場館那般,穿越幾千公里的海洋、馳騁過電纜與天線、劃破靜謐的夜空,洶湧地淹沒這方小小的公寓客廳。
「有點太大聲了咧。」深津說,在泛著香味的熱氣裡拿起遙控器將音量調低幾格,向來平靜如冰層的眼底卻有絲幾不可察的喜悅與驕傲靜靜的融化著。
澤北那隊的中鋒率先搆到了球,一個反手將球傳給他。
並沒有因為初次先發登板而怯場,澤北謹慎但自信的運著球打量起情勢,然後高高舉起右臂向隊友們喊了些什麼。
看那口型,莫約是幾個英文單字組成的短句,松本辨認不太出到底是哪些詞彙,卻還是能大略猜到,要是回到高中時,那大概就是在話向來不多的深津豎起手指向他們示意發起第一波進攻時,澤北會跑在他前頭,帶著一點惡作劇似的趣味先回頭望一眼,再揚起微笑衝著表情僵硬的對手大聲幫忙喊出的那句──
「先進一球吧!」
松本暗自祈禱著,接過盤子伸筷把蔬菜撥進鍋底,又按了按翹出湯汁的幾根菜葉。
鍋內的深褐色液面開始越發激烈的翻騰起來。
橘紅色的球體越過半場後開始頻繁的在球員們手中傳遞,群眾的鼓譟構築成厚厚的音牆包覆住整個場館,緊張的氛圍膨脹成巨大的泡泡,在每次球差點被敵隊搆著時破裂成幾聲驚呼,然後在澤北有驚無險的救回球後,又迸散成一灘嗡嗡作響的噪音,泡沫般漂浮在觀眾席間。
進攻時間在拉鋸消耗中一點一滴減少,澤北還在外圍積極的試探著對方的防守。
「剩下十秒──」主播抬高了音調。
深津拿過一盒豆腐,歛下目光用刀尖一一挑開包裝盒四角的封膜。
螢幕裡,一記找到機會的傳球讓球權轉移到澤北手中。
「六秒!」
深津用掌心托著那塊白色長方體,不疾不徐的從中央對半劃開。
在轉播畫面上閃爍著慧黠光點的眼睛一瞬間捕捉到人群中的間隙,澤北毫不猶豫的帶球切入禁區。
「兩秒!」播報員聲嘶力竭的叫道。
澤北晃過第一個擋在他面前的球員,一步、兩步,起跳。
籃框就在眼前,對方的補防相當及時的攔在他前頭,宛如高高濺起的浪尖般一道連著一道,第二個人跟著跳起、然後是第三個。澤北的肩膀和他們碰撞在一起,他護著球將其收低,躲過那兩雙手的攔阻,重心卻也被碰得向前傾斜出去。
地心引力一視同仁的把籃下的三個人都重新往地板上揣,浪頭矮了下去,澤北趁機重新伸長手臂,他沉下手腕,在幾乎過頭的距離打直每根手指,將球以巧妙的回勾力道托送出去。
那顆球畫出一道軟綿綿的拋物線,看起來有種移動得格外緩慢的閒適錯覺,迫使所有人都愣愣地仰起頭來,逆著體育館天花板打下來的刺眼探照燈光,目不轉睛的追隨著那道奇高的軌跡。
很高很高,高過秋田,高過日本,現在高過了整座太平洋,一座嶄新的山脈在地球另一端緩緩隆起。
深津鬆開指尖,讓掌上的豆腐切片溜進沸騰的鍋裡。
「噢!老天!澤北榮治──!」
球輕飄飄的穿過籃網,優雅地降落在球場地板上。播報員咆哮著爆出讚嘆的狀聲詞,然後被從座位上跳起尖叫的觀眾與前排激動得站起揮拳的球員們發出更多噪音蓋過。
「好球!」松本雙眼一亮。
深津拾起筷子,在湯滾得溢出鍋緣之前,夾起入鍋後積在同一側的那堆豆腐的其中一塊。
導播馬上切換到另一台攝影機的視角,用更近的角度又重播了一次這球。
起跳、碰撞、出手,失去重心的澤北在送出那顆球後順勢被碰倒在籃框下。
浸入湯汁後變得滑溜的豆腐從他的筷尖溜掉,撲通一聲又掉回鍋底。深津即時縮手閃過濺起的熱湯,而松本還在津津有味的盯著螢幕瞧,他於是跟著抬起漆黑的眼珠瞥了電視一眼。
球賽畫面切回現場,在鏡頭特寫下俐落撐坐起身的澤北在嘴角挑起慧黠又自信的笑容,他被隊友一把拉起,撢了下鞋底就再度輕盈迅捷地往全場另一端跑去。
天邊有道電光劃過,整片無邊無際的夜空閃了一閃,窗外開始颳起了陣陣風勢。
3.
大雨在不久後滂沱落下。
甩上計程車車門,三井衝進公寓屋簷下時西裝外套已經濕了一大半。他煩躁的切了聲,撥撥被淋濕的頭髮,有些狼狽的邊拍打著肩膀上布料表面的水珠,邊在昏暗的樓梯間摸索著爬上樓。看到透出燈光的大門門縫時,他難得心存感激的感謝起室友們從大學時期就有替還沒回去的人留盞燈的習慣。
但推開門時迎來濃郁的食物香味是他始料未及的。
「什麼鬼,為什麼這麼晚在煮壽喜燒啊?大半夜的。」把濕透的鞋子留在玄關,拿出拖鞋啪搭丟到地板套上,三井朝屋內喊道。
玄關留了盞小燈,客廳卻也還燈火通明。縱然深津偶爾會過過美國時區,可松本卻是在離開校隊後長期維持著早睡早起的習慣,這兩個人在這時間點都還醒著、還莫名其妙的煮出滿屋香甜的醬油味道就有點罕見了。
「澤北前兩天在那邊說他想吃咧。」接話的是深津。
三井翻了個白眼,在走近桌邊時把脫下的西裝外套隨手披到沙發扶手上。冒著熱騰騰煙霧的鍋物當前,他對於室友前幾天霸佔了電話一個多小時到底都跟情人聊了些什麼絲毫不感興趣。
沾在那件外套上的淡淡菸酒氣味竄進鼻腔,松本知道那大概是三井今晚在社交場合非自願的收穫。畢竟認識三井以來,他始終相當有自覺的維持著與運動員身分相稱的自律,偶爾會和其他人小酌幾杯,但對於香菸絕對敬而遠之,就連深津偶爾在家裡陽台抽根菸解解癮時,也會看在他的份上記得把門關緊。他卻難得沒有出言碎念對方該把那件外套先拿回房間掛好,只是挪動出一點位置讓他也能擠進沙發,在電視機對面排排坐下。
「哎,別轉台,我也要看。」三井阻止了深津剛看他入座就要拿起遙控器的動作,在端起桌邊的第三副碗筷時用鄙夷的表情橫了他一眼,「而且你答應過要看他第一次先發的比賽吧?」
是幾週前的事情,得知了澤北確定先發的日期後,那個日子早早就在他們掛在牆面共用的月曆上,被深津用紅筆圈了起來。
深津瞥了他一眼,頓了下才將遙控器放回原位。
「松本有買啤酒咧。」然後他說。
「這才對嘛,看球賽就是要配啤酒。」吹了聲讚賞的口哨,三井二話不說地再度起身走進廚房,在彎腰從冰箱門拿起被冰得沁涼的鋁罐發現數量頗為充足的時候,探頭從門的上緣露出一雙眼睛。
深津朝他勾勾手指,一個鋁罐就以旁邊還有只在電磁爐上翻騰著熱湯的鍋子來說有些危險的軌道被扔了過來,不過那手讓三井當初剛從大學畢業就被企業球隊相中、隔年又馬上被選進國家代表隊的優異射籃能力,即使手中的物品不是籃球而是啤酒,準確度也一樣無可挑剔。
見松本同樣攤開雙手做出了準備接球的姿勢做為答覆,第二瓶啤酒也緊接著被三井扔了過來。
「順便把在流理臺上退冰的肉拿過來咧。」
關上冰箱前順手從蛋架上拿了顆雞蛋,又繞到碗櫥取了個醬料碟,三井在聽見深津不客氣的使喚時沒好氣的翻出他踏進門以來的第二個白眼,乖乖折回廚房將那兩盒保鮮膜上泛著水珠的保麗龍盒一起拿回客廳。
準備來要在凌晨消耗的食材份量對三個人而言算不上多,他們索性就一口氣把所有肉片胡亂全扔進湯裡。
松本默默看著三井雷厲風行的進行著一連串動作,慢吞吞的把碗裡那塊已然撈起一段時間的豆腐用十字型的方式夾斷成四塊,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裡。過了許久,他才在深津拉開鋁罐拉環發出一聲清脆聲響後回神過來問了句,「你晚上沒吃?」
「嗯?餞別酒會嗎?」鍋裡因為被投入了一堆肉片而很快在表面上泛出一大團白色泡沫,三井抓緊時間空檔在醬料碟裡敲開那顆生雞蛋,然後也跟著打開自己那罐啤酒,「沒吃到什麼東西,幾乎都在受訪。」他皺眉感覺著氣泡在嘴裡爆裂的感覺,隨即被松本勸了句那就先吃點東西墊墊胃再喝。
──為什麼要在最巔峰的時候選擇退役?
沒辦法,膝蓋實在撐不住了,如果可以的話也希望再打久一點。
──覺得遺憾嗎?
難免的事,但也跟球團討論過一陣子了,這是最好的決定,也很感謝隊伍一路上都給我最大程度的支持。
──有什麼想跟粉絲說的嗎?
謝謝各位這些年來的照顧,希望大家可以繼續支持為了日本籃球努力的其他球員。
剛打完最後一場比賽準備離場前,三井還幾乎都要跟著在觀眾席拉著他名字布條的支持者們一起眼眶泛紅。但短短一個晚上裡,從場邊訪問、賽後記者會、再到球隊幫他辦的餞別酒會上,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個問題,也只能反反覆覆的回答類似的說詞,才能顯得足夠灑脫而又毫不失禮,就連遺憾的口氣重複過很多次之後也變得有些麻木,最後他已經有些煩躁起來。
「反正也不是真的有那麼多人在意吧?」
分了點神側耳聽著電視裡球賽轉播的內容,三井有些漫不經心地說,伸長脖子試圖讓視線穿過那層覆在湯頭與菜葉表面上的混濁白沫,滿心只揣摩著什麼時候該把筷尖的肉片夾出鍋裡。他的表情讓松本又想起今晚那個便利商店夜班店員了。
同樣的話早些時候對著相熟的運動線記者說出口時,對方理解的苦笑了下,點點頭答應不再煩他,僅僅搖著頭說了句真希望籃球總有一天也能變成日本的主流運動。
「會吧。」那時三井端著高腳杯,眼睛眨也不眨的果斷答道。「總有一天會有的。」
有更多的街頭籃球場讓國高中生們能拿著球往那裏跑,有更多觀眾在亞運會跟奧運會為代表隊加油,有正規的職業籃球聯賽讓球員們全心全意的追逐運動生涯。
就像 NBA 那樣。他說,有一搭沒一搭的搖晃著杯底的液體,「我覺得……我們有在離那天越來越近。」
記者嗯的一聲,「我也這麼想,好不容易今年終於有了籃球聯盟。」
雖說還不是正式的職業聯賽,但總歸是個起頭。他嘆出一口氣,朝三井舉杯,「所以你這時候離開……真有點太早了。我替你覺得很可惜,三井選手。」
三井猶豫了一下,低頭望著自己杯中的酒,最後沒有舉杯回敬,只是低聲答了句謝謝。
「是有點太早了咧。」
猜準時機,三井正要再次往鍋內探進筷子那刻,卻突然聽見深津冷不防的出聲。
動作頓了一下,筷尖逮住其中一塊在翻湧的湯汁裡浮沉的肉片翻看半晌,仔細確認它確實已經變了顏色之後,這才反應過來深津說的是另一件事。
「我很遺憾。」見他轉頭過來,深津補上一句。平淡的語氣淹沒在電視裡球賽播報員熱烈且飛快的語速之後,難得聽起來沒有什麼說服力。
三井微微瞇起眼,把那塊似乎有點太晚拿起的肉片夾起來丟進醬料碟裡滾了層蛋液,這才伸指按下按鈕關上電磁爐的電源,把食物塞進腮幫子裡咀嚼起來。
鍋裡被加熱後已然蒸發去大半的醬汁慢慢恢復回平靜的液面,有好陣子,他們誰也沒講話。
地球的另外一面,美國正逢中午時分,整個客廳裡就只有電視機裡頭的球場在日本標準時區凌晨兩點半的深夜裏還繼續沸騰著,甚至還因為澤北手感發燙的再次從外線進了顆三分球,而越發推升到幾乎陷入失控的狂熱之中。
莫約也是被酣熱的氣氛煽動了情緒,澤北在站定回防定位後振奮的還過度用力的拍了下地板,滿臉盡是躍躍欲試。
吞下嘴裡的食物,三井若有所思的望著螢幕,半晌嘴角卻似笑非笑的慢慢浮上那副升上大學和兩個前山王隊員成為隊友後,還時不時就要談及高三那場全國大賽他們是手下敗將往事的奇異笑意。
「沒什麼好遺憾的。」他輕哼了一聲,「我已經是我們三個裡面最晚離開球場的人了。」
被他拿高中往事調侃過再多次都還是會有所無奈,今晚松本卻只是直截了當地選擇把勝利讓給對方。「是啊。」他說,「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是你贏了。」
三井看著松本的臉整整好幾秒──當然,也可能他才是被其他兩個人謹慎的看著表情的那個──最後發自內心的失笑出聲。
「當年我跟你們的比賽也是我贏了。」他強調,探手扭扭脖子扯鬆領帶,他挑高眉頭看向其他兩位室友,「怎麼,不敬我一杯慶祝我退役?」
「當然。」松本說,他們三個就像大學奪冠那樣,把鋁罐碰在一起,「敬N大第一得分後衛?」他還是習慣這樣喊室友。
「現在是日本第一得分後衛了。」懶洋洋的晃了晃啤酒罐,三井本人卻糾正道,率先仰頭喝了一大口。嚥下在嘴裡泛開的淡淡苦味,他揩去嘴角的泡沫,接著朝電視裡那張遠在幾千公里外的、場上唯一一張亞洲臉孔,也舉高鋁罐揚了揚。
「而且,看來也差不多可以順便一起敬那傢伙的先發首勝了吧。」
「喂深津,下次講電話的時候記得幫我轉達一聲──」三井衝著轉播畫面勾起嘴角,眼底的不甘心一閃而逝,被更多的佩服與欣羨取而代之。他笑罵了句,「真有你的,混蛋。」
澤北的隊伍已經大幅拉開領先的分差,距離迎接終場勝利只是時間的事情。深津跟著望向螢幕的方向看了許久,才嗯的應了聲,再次抬手湊近其他兩個人的鋁罐輕輕碰上。
「我會記得的。」他說,「敬首勝咧。」
4.
「在等著跟澤北通電話?」
收拾完杯盤狼藉,松本把碗盤全數歸位踏出廚房後隨口問了句。
深津正蹲在電視櫃前面,把那捲剛錄完比賽的錄影帶收進抽屜裡。他側臉上專注的神情讓松本恍然想起從前還在山王的時光,每當前一場比賽的錄影帶寄回來學校,深津必定當晚就會在交誼廳反覆重播觀看、直到檢視完所有他想確認與改進的細節才會回房。
「說好了一樣週末才要打給他,」深津搖搖頭。「你先去睡吧,燈我再關咧。」
「……嗯。」松本有一瞬間看起來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沒在熬夜的習慣加上一點酒精的催化後,那道投過來的遲疑目光失了平日的準頭,他最後只是眨眨眼說了句晚安。
***
深津聽見室友的房門關上後才站起身來。
看了整晚的電視熱得發燙,彷彿剛才澤北在賽後訪談鏡頭裡溢於言表的振奮還能透過訊號傳來餘溫那樣。他看上去有些緊張,微微發顫的英文依然流利得體,迎向鎂光燈的角度也無可挑剔。
澤北榮治確實已經不是那個進了一球就要討他一次擊掌稱許的十七歲少年了。深津想。他做得很好,一個人在美國也一樣。
而且,他現在是日本第一個在NBA先發並且獲得勝利的旅美籃球員了,他們幾個小時後就會在晨間新聞看到他、在通勤的電車上聽到其他人討論他、在晚報的運動版看到他滿版的全身照。
下班後要記得去買份報紙。深津提醒自己。他得承認,他著實有些遺憾於自己只能碰觸到油墨印刷的照片,而無法此時此刻就用指尖描繪過那張輪廓分明的好看臉龐,在他嘰嘰喳喳的想重述每一球的精采表現時把自己的嘴唇貼上他的,或者,退一步來說,聽見他的聲音在電話線那端說點什麼──什麼都好。就算都在轉播上看過,他事實上還是很樂意再從頭聽過一次的,也同樣會樂意在聽完後先冷靜的回應、等著對方委屈的咕噥出聲時才笑著再接上下一句。
但深津一成也同樣不是只有十八歲的人了。
深津關上電視電源,遠洋那頭的尖叫與笑聲、香檳跟彩帶就一下子都消失在漆黑的方框裡。客廳安靜下來,光滑的玻璃螢幕表面倒映出他平靜無波的表情。
「到時候如果贏了球的話,慶功宴一定會拖到很晚,學長隔天還要上班,就別等我了。」
前天在電話那頭,澤北聽到深津說他會記得看比賽時僅是用軟軟的音量應道,好像深津才是那個以前會為了看對方打場球就大老遠買機票橫渡太平洋的人。
(上班。深津在思及這件事時倒吸了口氣,視線掃過時鐘的指針方向之後,他決定不要去計算再幾個小時後鬧鐘就會響起。)
現在球拿在澤北手上,深津想,他才是如今放諸全世界都能名列籃球殿堂上最頂尖的控衛之一,遠比當初的日本第一高中控衛都要強得多,偶爾也該輪到他等著澤北把球傳過來了。
總會有些事情意外的超乎掌控,那是看再多次錄影帶復盤都無法事先看出的,他早該懂這個道理。現在的他已經有那樣的耐心,也有那樣的信心,足以包容某些人生裡多少會出現的那些難以預測的變數,同時確信那些變數不足以撼動他跟澤北之間聯繫著的一切。而哪怕試圖不去做些什麼完全比試圖做些什麼更不容易,但他知道,自己會做得跟以前澤北接下每顆他傳去的球時一樣好。
不過,「那天本來就有事,不會那麼早睡咧。」深津在客廳沙發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好整以暇的左腳盤到右腳之上。他抬眼望了下牆上的月曆。
格子裡的那個紅圈,看著像是躍躍欲試的等著要在飄揚著星條旗的國度冉冉升起的朝陽,但他知道,當澤北那裏將要日正當中的時候,日本這頭才正要沒入無星的深夜。
而他們到時打算等人回家。
「我跟松本打算煮個壽喜燒來吃什麼的。」深津說話的音量放得很輕。
玄關那頭,踩到高處正拿螺絲起子轉著天花板上螺絲釘的松本,卻似乎還是靈敏的捕捉到自己的名字而疑惑的看了過來。深津向他搖搖頭。
「唔,」澤北說,「我也好想吃壽喜燒。」
半晌,深津嘆了口氣說道,前句不接後句。「不要怕咧。」
這些年見識過幾次澤北去了美國後突飛猛進的手藝,深津絲毫不認為那道烹飪難度稱不上有多高的料理會對他構成任何困難,僅僅是嗅聞出一絲對方撒嬌的意味而已。
他曉得澤北事實上並不需要安慰,一如他自己也不需要澤北的顧慮那樣。就算這次沒贏、下次也會想盡辦法取勝,從高中、到大學、然後是職業殿堂,澤北就是這樣一路走到這裡的,他們就是一路走到這裡的。
澤北只是需要他而已。
「你能贏的。」知道歸知道,深津還是又多說了句,讓對方把勝利收入囊中,他聽見澤北在意圖被看穿時低低笑出聲來──並且,深津並不否認自己在交往多年後,也同樣還是會感到心底有一塊地方為此柔軟的塌陷下來。
遠方廚房深處傳來冰箱被闔上的聲響。「又來了。」又是那種眼神。三井說,皺著臉斜眼嫌惡的別開眼光。
其實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麼,卻還是在拿著飲料走回客廳、把自己塞進離深津最遠的座位的時候,露出被手上的鋁罐凍傷的表情。
「那你就別聽了。」還踩在椅子上,松本揚聲喊道,「幫我把那顆燈泡拿過來。」
「以前有更多比這更難的事情你都做到了,」睨了三井一眼,見他飛快地把自己拔出沙發去拿那顆燈泡後,深津才又重新開口,「現在已經沒有誰是你贏不了的咧。」
「有什麼事情比登上NBA先發還難嗎?」澤北打趣的說,卻掩不住話裡的疑惑。
或許真的比那還難也說不定。深津有些出神的想。
算準時差才能久久通上一次的電話,那些他們不在彼此身邊的時刻,還有這段橫跨十個年頭終於走到一起的關係。
澤北盡挑著艱難的事情在做,雖說自己可能也得算上其中一件,還可能是最難的一件。可所有事情都不曾難倒過他,包含籃球、也包含深津。
「有咧,」他低聲答道,「但你已經得到了。」
「我已經得到了。」澤北重複。
「嗯。」深津說,看著門口的燈泡被松本換上新的那顆。
原本危顫顫的閃爍了好幾天的玄關恢復穩定的光源,三井在旁借松本搭了一下肩跳下椅子,插著腰偏頭仰望著鵝黃色的光線滿意的讚了一聲。
「我當然得到了,學長。」然後深津忽地又聽見澤北說,像是總算意會過來什麼那樣,澤北越發喜孜孜的輕盈語句多覆上了一層泛著光那般的自信笑意。
深津一愣。
「其他學長今天在家嗎?我好久沒跟他們聊聊天了。」沒給他追問的機會,澤北輕快的岔開話題。
眨了一下眼,看在對方重要比賽當前的份上,深津決定暫且放過他話裡那隱約得逞的快意不去追究。「三井不在咧。」他答道,這回沒有要再壓低音量的意思。
「喂!深津你什麼意思啊!」三井果然衝著這頭沒好氣的大喊了句。
把話筒遞給走近過來的松本時,深津聽見澤北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
5.
澤北當然會得到。深津熄去客廳的日光燈時想道。
得到更多的勝利,更長遠的愛意,更多和他一起走下去的時間。
他很幸運,他們都很幸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幸運,深津淡淡想著,想起三井抓起外套離開客廳回房時,在帶上門板前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向他跟松本模模糊糊地咕噥了句「謝了」。他沒分出三井是不是真的喝得那麼醉,松本則說他願意破例原諒一次室友吃完飯沒洗起自己的碗這回事。只有今天,他說。
所以若才兩天沒講電話就開始想念──是有點太早了。深津想。他的確想念與澤北共枕而眠時,那雙圓圓的眼睛轉過來凝視著自己的樣子,現在卻更情願自己繼續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他希望澤北能飛得再更高更遠一點的念頭,就和他同樣矛盾的希望他現在就在身邊的感覺一樣,無比真心而強烈。
他多的是耐心可以再等待一會,既然他深信他們會繼續在往後的人生中走在一起,那麼很多事情就無須急於這一時。
派報員的機車聲開始從巷口遠遠傳來,一戶一戶停駐的引擎聲變得越來越近。天就快亮了,屋裡只剩那顆剛被換新不久的燈泡還在忠實的照亮著門口。
慢慢的走到玄關,深津踏進那盞小燈的光圈之中,朝著電燈開關伸出指尖。他偏頭想了想,在按下開關前又重新收回手來。
他還是習慣在考慮事情時預先留手後著,但如今那樣的準備已然不是舉棋不定的猶疑與畏懼,而更是為了能毫無畏懼的賭上一切的底氣。
公寓大門的門縫慢慢透進黎明前夕的淡淡灰白色光線之後,地板上暖黃色的色調一絲一絲的被沖淡,凌晨時分飲下的酒精與越來越濃厚的睡意混在一起,從腳底湧上一股輕飄飄的奇特感覺環繞在周遭,讓深津感到出奇平靜。
還有人還沒回家。轉身走進一片漆黑的屋內前他想道。
這盞燈,他會繼續留著。
Chapter 5: 〈尾聲〉
Summary:
松本搖下車窗,看著深津闔上車門站到人行道上。晚風吹得他的瀏海微微飄動著。
啊。雖然這麼說怪噁心的。「不過、……從大學一起住宿舍到現在都這麼多年了,」三井從副駕駛座把臉湊近窗邊一點喊道,「室友三人組終於要在這裡解散了嗎?」
「竟然真有點捨不得呢。」松本微笑著跟他們兩個道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
「沒有東西漏掉了吧?」
有著一身發達肌肉的男人輕輕鬆鬆把最後一個紙箱扔上重機固定起來。
「嗯,沒有了。他還沒帶走的東西就剩這些。」松本回答。
朋友會來幫我搬東西。三井的原話是這樣的。果然「朋友」兩個字在三井的字典裡定義實在太廣泛了。松本想,禮禮貌貌的向眼前留著一頭狂放長髮與鬍渣的彪形大漢說道,「那就麻煩您了。」
對方隨興的點了下頭,燃起一根菸叼在嘴上,瀟灑地發動機車引擎揚長而去。
2.
回到公寓樓上,松本又打開每個房間門巡了一圈,這才回到客廳。
「這樣應該就全都清空了,你檢查一下吧。」
「其實學長你們要繼續住真的可以的,我那麼少回來日本。」澤北──這層公寓的新任屋主──眨眨眼,看上去倒是沒有要太認真點收的意思,「不收租金!」
大球星就是不一樣。松本笑著調侃了學弟一句,搖搖頭,「沒事的,我跟三井都找好新住處了。」
旅美的NBA球員剛開始考慮回日本置產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間他們三個大學室友合租多年的公寓。本來澤北想買在樓上或樓下,跟深津就近繼續當他們鄰居就好,「但你完全買得起更好的?」松本建議他,澤北卻說,「我想先買在深津學長住習慣的地方。」
這裡很舒服,我每次回日本跟學長你們借住都很喜歡。澤北撓撓後腦勺說道,知道幾個學長們平常拌嘴歸拌嘴,會合租這麼多年,感情實際上還是不錯的。
他知道深津骨子底終歸是步步謹慎的人,每個決定都考慮得保守周全,只是把這輩子大破大立的所有額度都花在他身上而已。
「也不能總是讓深津學長遷就我。」澤北說。
你幫他操心幹嘛。三井揶揄松本道。他跟深津真想要住別墅的話,再多買一棟又不是買不起。
松本聽完後笑笑的沒再多言些什麼,只是淡淡說了句「深津跟你當初有在一起果然是對的」,然後看著學弟紅著耳根轉開了視線。
可同棟樓的其他住戶那時候沒有什麼出售的意願,「我先說,我也沒興趣睡到半夜聽到天花板傳來什麼奇怪的聲音。」三井同樣果斷跳出來拒絕。那陣子剛好他找到新的工作,離原本的租屋處有段距離,於是最後跟松本商量好一起搬出去,讓澤北可以跟他們的房東接洽,把這層公寓直接買下。
「現在這裡是你們的家了。」松本揚起微笑告訴他,把鑰匙放進澤北手心。
3.
澤北短時間內仍然沒有計畫在日本定居下來,還有事情要折回美國處理的班機低調的訂在深夜,這回打算跟他一起飛過去的深津也老早就把行李都整理好,他們還有充足的時間,因此在三井打電話過來邀他們過去他的新住處坐坐時雙雙答應下來,鎖上門讓松本載他們一程過去逛逛。
寢室、客廳、廚房(「你又不會做菜,用不到廚房咧。」深津說),三井落腳的新公寓簡約的格局倒也跟先前合租的地方相差無幾,最大的不同之處只在打開窗隱約聽得到遠處湘南海岸的浪潮聲。
這裡離湘北很近。三井說,走路就能到以前的高中母校、現在的工作地點,這才是他最中意新住處的地方。
「不趕的話,帶你們過去晃晃?」他瞥了眼手錶道,臉上閃過一絲壞笑,「看看當初打敗你們的學校長什麼樣子。」
「好啊。」澤北欣然應道,深津跟松本自然也沒什麼意見。
跟警衛打過招呼,他們相當順利的進到校園中。
這些年來連秋田的母校都沒機會回去過幾次,澤北環視著高中校園露出有點懷念的神情,「啊,全國大賽又快要到了對吧?」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批批對籃球懷有熱忱的新血仍然後浪推著前浪,在日本的土地上,試著把夢想種出更高壯、更堅韌的枝枒。
三井嗯的一聲,「怎麼,想去社辦看看我們那屆的照片?也不是不行。」
「不用了咧。」深津一口回絕。
澤北把手揣在口袋裡,佯作打了個冷顫的樣子道,「我到現在看到紅色球衣都還是有點心理陰影。」
說是這麼說,那輕鬆的口氣已經沒有半點遺憾的影子殘存。
以前的失敗已然在後來更為漫長且頻繁的挑戰跟挫敗中變得微不足道,他們的人生都不再只是單淘汰制的全國大賽,關於籃球、還有更多不只是籃球的諸多勝負一季季在生命裡累積疊加上去之後,才發現單單任何一步棋著,都並不真能對全局起到翻天覆地的決定性作用。
紮紮實實的做好每個決定,永遠想好後路、但也不畏懼在必要時跟命運賭上一把,才是能夠把這盤棋下得更加長遠的唯一方法。
「不過我們N大那時候球衣也是紅色的呢。」松本說。
「是啊,以前就沒聽你講過咧。」深津接口,而松本聽出深津並不是真的對此有半點疑惑,「大學畢業的時候不是還跟我拿了一件去美國?」
「──停,我不想再知道更多了。」山王前隊友間完美的No Look Pass,三井只得投降。他沒好氣的率先推開湘北的體育館大門。
記得脫鞋。他說。
***
「教練好!」
午後社團時間的體育館內,球鞋摩擦著地板的聲響倏忽間全停了下來。高中生們正逢變聲期的嗓音齊齊大聲喊道。
「大家好啊。」三井朗聲應道。
「今天找了位、咳,」他偏頭設想一下用詞,「客座教練,來跟大家交流交流。」
「這位是──」
「是澤北選手!」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也不用真的等他介紹才認得出家喻戶曉的旅美籃球明星,一整群高中生就已經發出分貝驚人的歡呼,把手邊的東西全扔到旁邊一窩蜂湧了上來。
你平常有這麼受歡迎嗎。松本挑了挑眉毛,被三井嘖了一聲回應。
「教練,這兩位是?」
一群忙著把NBA大球星圍起來要簽名的高中生裡還是有比較早熟懂事的孩子,湘北的球隊經理很快注意到場邊還有其他人,伶俐的拿了兩瓶飲料過來招待。
「啊,不用麻煩。」松本向她道謝,「我們是澤北的、」
深津的視線遙遙的和看過來的澤北碰在一起。
「朋友。」然後深津跟澤北異口同聲的說道。
三井頓了一下,意味深長的橫了他們一眼,最後開口說,「好啦,人家沒空待太久,晚點就要去搭飛機了,有什麼想問的把握機會趁現在快問吧。」
澤北馬上就被一雙雙閃爍著熱忱的年輕眼神包圍得更緊了些。
「所以三井教練這次沒有騙人耶。」有人用夢囈般的崇拜語氣說。
「嗯?騙人?」澤北疑惑道。
另一個湘北隊員馬上當場拆起教練的台,「他都說他以前跟你打過球!」
「這倒也不算說錯什麼……」澤北訥訥的摸了下鼻尖,「不過你們怎麼會覺得教練都在騙人?」
追溯出他在山王待了兩年的記憶來說,球員們對教練向來都是很尊敬的。
然而同樣的道理看來不怎麼適用在湘北。球隊經理扁扁嘴道,「我們平常比賽落後二十分的時候 ,教練每次都講得好像我們領先二十分一樣。」
還不是會輸球。她朝三井扮了個鬼臉,「騙人!」
那叫鼓勵士氣好嗎。三井理直氣壯的反駁,「而且落後二十分是真的能逆轉啊?不信你問那幾個山王的。」
「──太過分了吧,三井學長!」
4.
「走吧,我送你們去機場。」
松本對深津跟澤北說,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整群高中生們纏著平常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球星聊了許久,直到教練出言威脅才捨得放人離開。
「難怪人家球迷那麼多。」三井跟著把自己塞進副駕駛座,不忘拿只用一個下午就擄獲眾多男女高中生芳心的澤北去虧深津,「你可得小心點,男朋友別被人搶了。」
「才不會呢!」澤北邊在後頭拉上安全帶邊連忙澄清。
「你還是先擔心你們球隊的比賽咧。」深津不為所動的跟著坐進後座。
男朋友。車內安靜下來,那個詞彙的發音卻還在狹小的空間裡又多盤桓好一陣子。
「也沒什麼好不能講的,都這麼多年了。」
窗外的景物飛快的後退,三井把手拄在車窗邊沿,過了許久才懶洋洋的道,「那群小鬼哪個敢多碎嘴一句,下次體能訓練就等著累到爬不起來吧。」
「你現在倒是好意思說別人的體力。」松本瞥了眼後照鏡。
「是沒什麼不能講的,」深津淡淡的說,「我只是對於明天在八卦雜誌看到自己沒有興趣咧。 」
反正也很快就不是了。他說,在澤北轉頭過來時和他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剛剛當我沒說。三井用力搖搖頭,滿臉受不了的表情,「松本你開快點,還是快把這兩個傢伙扔上飛機吧。」
***
分道揚鑣的實感直到車停靠到機場路邊、後車廂被打開時才終於湧上。
飛機起降的聲音從遠方一陣一陣傳來。澤北搬出兩人份的行李箱,而松本搖下車窗,看著深津闔上車門、跟著站到人行道上。晚風吹得他的瀏海微微飄動著。
啊。雖然這麼說怪噁心的。「不過、……從大學一起住宿舍到現在都這麼多年了,」三井從副駕駛座把臉湊近窗邊一點,朝他們喊道,「室友三人組終於要在這裡解散了嗎?」
「竟然真有點捨不得呢。」松本微笑著跟他們兩個道別。
車窗緩緩升起,即將把澤北那張陷下兩邊淺淺酒窩的笑臉隔在玻璃紙外之際,深津輕笑出聲的嗓音才終於從最後一絲縫隙裡,若有似無的溜了進來。
這種話留著晚點再說也不遲。他說,「下禮拜就要再見面了咧。」
「不是還要來當我們的伴郎嗎?」
Notes:
一點後記。
沒想到第一次寫澤深澤竟然寫了個如此平淡而且不用出示證件購買(!)的故事。這兩個人一直是很有戲劇張力的組合,在自己手上卻還是想嘗試寫點不是那麼轟轟烈烈的情節,畢竟現實中向來是沒繼續打球的比有繼續的多,失敗的比成功的多,就像留在日本的學長們那樣,相較美國組,他們離夢想比較遠、離現實跟遷就比較近。
宿舍本從一開始阿秋發想的企劃是想看三深松的宿舍條約開始,寫沒多久就默默自己想寫個關於「局外人」的故事
每寫一陣子還是會對山王有新的想法跟發現新的魅力,九月場的新刊裡第一個想到的是關於山王既迷人又殘忍的「傳承」,碰上湘北山王戰這個轉捩點後,生命裡的不變遇上了局面變化的考驗
第二個面向就是一點自己對大學生活這主題的想法了:充滿包容性又疏離,既會發現有意外的人不經意的跟自己生命軌跡交錯,但更多時候都不會干涉彼此的人生
宿舍公約最終調整成了前言>正文>正文>尾聲的架構,第二條應該是比較光明的那面(?)、時間線跳躍到十年後的第三條則是與之相對的影子。
高中之後的世界比球場更大,球場都算不盡了更何況人生,希望整本書會是個就算挑戰越來越多、能作的事情事實上越來越少,卻隨著時間推移,會對生命裡的不確定性能安然包容,變得更淡然、成熟、跟自信的故事
而關於「落單」的想法,澤深澤基本上是個逃不了遠距或各種現實問題的配對,而且各種意義上我覺得大學生活重要的課題也包含怎麼處理所謂的落單、獨立自主的把自己照顧好
這間宿舍寢室裡,談及關於山王的事情時三井只能當局外人
要論天分跟主見時,松本多半是局外人
要說有戀愛關係的話,深津會讓其他人變局外人(欸)
有些問題終究只能自己解決而我希望這是一個雖說並不轟轟烈烈、但這份淡然是源自對關係裡的彼此胸有成竹的故事。
謝謝你讀到這裡:)
Chapter 6: 〈番外:稜線〉
Summary:
「成為大人也是需要學習的。」
「他們是,我們也是。」學會抓緊目標,也要學會放手;學會贏球,也要學會輸球;
學會在高中三年間把一切奉獻給籃球,也或許必須學會在未來的三十年間放棄籃球。
Chapter Text
稜線,是山的最高點連接而成的線。
1.
1989 年。
深津是被砰砰敲門的聲音吵醒的。
翻身下床,他睡眼惺忪的打開房門,然後在眼前意外映入三年級學長的身影時愣了下才挺直背脊。
「……隊長早、唄。」刻在籃球部員骨子裡的紀律沒讓他忘記問好,倒是語尾詞頓了半拍後才跟著還沒順暢運轉的腦袋跟上。
「不早了唄。」與先發隊員們都相熟的高年級學長模仿著他的語尾詞調侃道,沒插著腰的另一隻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哎,去洗把臉,等等食堂集合。」
「食堂?」深津問。
多數籃球部的社員剛從全國大賽返程回來就各自回家了,他的室友們就是這樣,食堂在籃球隊休假期間不會供應食物,他原本計畫睡到自然醒、排解掉連續幾天在場上先發打滿的疲憊,再自己出去校外的商店街覓食。
「嗯,食堂。」隊長卻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慶功宴啊。」
先發限定,要保密喔。他說。
等深津迅速盥洗完去到食堂時,長桌邊已經聚集好些學長了。桌上還是空的,沒有所謂慶功宴的任何痕跡,他略一思忖,決定先去長桌末端找到唯一和自己一樣以一年級之姿待在先發陣容裡的松本,後者原本獨自待在一群二三年級間看起來不太自在,見到他走近頗為明顯的鬆了口氣。
「所以怎麼回事唄。」深津在友人身邊坐下。
「不知道。隊長叫我來的。」松本答道。
「隊長今天看起來心情特別好唄。」深津托著臉懶懶說道。
「怎麼看出來的?」松本不解的反問。毫無失手的拿下全國大賽冠軍,所有人的情緒看起來過了一天都仍然高昂,在他眼裡看來沒有太多差別。
深津總有本事看著心不在焉卻知道很多事情,松本沒有搞懂過箇中道理,問河田也只是總被回答:所以那就是為什麼他一年級就能當上先發控衛。
深津聳了下肩,還沒回話(也可能是並沒有要解答的意思)食堂的大門就又被用有些過大的力道推開了,門板碰的一聲撞到牆壁上,整群籃球隊員談笑的聲忽然被按下了靜音鍵。
堂本把手裡裝滿食材的兩個大塑膠袋──實在裝得太滿了,驚人的份量把它們撐得鼓鼓的,提把被重量扯成兩條細細的塑膠繩索,大蔥亂七八糟的從提把處冒出來,裝著肉片與豆腐的保麗龍盒跟塑膠盒在外緣擠出明顯的輪廓──放到桌上。碰。又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所有人的嘴巴都張得大大的。
「為了慶祝全國冠軍,」堂本清清喉嚨,把手抱回胸前大聲宣布,「今天吃壽喜燒!」
一顆洋蔥掉出袋子滾到了地上,骨碌碌的滾得老遠才停下。
「教練看起來心情也很好唄。」深津冷靜的評論。
「……我看出來了。」松本愣愣應道。
他們的隊長是第一個站起身來的。他俯身撿起那顆洋蔥,輕輕鬆鬆的往空中拋去又接住。
然後他領頭喊了聲,「謝謝教練!」
「謝謝教練──」緊接著是十幾位回過神來的山王先發隊員接近吼叫的跟著重複了一次。
「要吃什麼就拿吧。」堂本揮揮手背要他們自己動作,閉眼露出對一夕之間薄了不少的皮夾感到沉痛的表情。
空氣重新熱絡起來,有人到廚房搬了平常食堂煮咖哩的鍋子跟不知道哪裡找到的爐子出來,其他人七手八腳的幫忙拆起食材,幾副碗筷從長桌另一頭三年級那邊開始傳了過來。松本手忙腳亂地看著最後兩副碗筷傳到他面前,不知道該不該接。
「快吃吧。」隊長走過來,順手將那兩副碗筷通通塞進深津跟松本手裡。
「我沒上場也可以嗎?」松本遲疑的跟深津對望一眼。
「當然。」三年級的學長⼀左⼀右的攬上他們的肩膀。俯身湊近他們耳邊,他悄聲壓低音量,「我們可是教練接手球隊後的第一個全國冠軍。」
在山王當了幾年副教練後,去年才終於從退休的前教練手中正式接過執教的位置,有著放諸整個高中籃球界都稱得上頗為資淺的年紀、卻要帶領全國最負盛名的隊伍,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教練壓力並沒有比他們輕上多少。
「學長你跟教練打賭了唄。」深津瞇起眼道。
「嗯。」他們的隊長爽快的承認。松本驚恐地睜大了眼,他平常跟教練講話時總是戰戰兢兢、從不敢少去任何一點禮貌,高年級的學長們在場上接受調度是也沒少過半點尊敬,私底下看起來卻似乎跟教練親近很多。
「教練人很好的。」之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可以找他,學長不以為意的擺擺手。
所以,吃垮他吧。他笑吟吟的說。
「預習一下,以後就輪到你們了。」
2.
1990 年。
以後就輪到你們了。學長畢業前這樣跟他們說。
山王的名聲、山王的驕傲、山王受到的檢視、山王面對的挑戰──那頂王冠的光芒與重量,的確都有更多比例落到他們肩頭上。現在輪到他們擔起更多責任。
學長或許是對的。二年級全國大賽後隔天,又坐在食堂裡等著壽喜燒被端上桌時,深津分了點心想起那句話。至少截至他們再拿回一座冠軍的目前為止,那已經對了一半。他們所有人都有所成長,跟他及松本一樣拿到先發背號的同屆生更多了,整群人能一起在旁涼涼的欣賞著初次踏進蒸騰著熱氣的食堂、聞到醬汁香味的一年級學弟瞬間亮起來的表情。
再拿一座看來也很可能只是時間的問題。深津想,騰出一點空間讓澤北能落座在長桌最末。
一樣的冠軍、一樣的壽喜燒,勝利的滋味依舊甜美,熱騰騰的壽喜燒香氣甚至似乎變得更加誘人。
碗筷一副一副從三年級那邊傳過來,深津傳了一副給隔壁的澤北,再留下一副在自己眼前。不經意的瞥向長桌彼端時,他默默思忖著究竟是教練的廚藝也同樣有長足長進、還是今年他學聰明要找師母來幫手的緣故。
「那我們就開動了!」
一群正逢變聲期的男高中生嗓音裡夾雜著兩道聽起來格外開心的稚嫩嗓音,除了妻子,堂本順道也把家裡的兩個小孩也帶來吃飯了。
球場當然不可能讓外人進去,不過他們仍然多少都見過教練的家眷幾次,師母堂本明美就是同校的文科老師,也偶爾會看到那對小兄妹窩在教職員辦公室或籃球部社辦角落寫著作業的樣子。
小朋友都被教得十分乖巧,不吵不鬧的從沒造成什麼困擾,最多就是小的那個幾次在旁邊聽教練板著臉叫人過去檢討時,會冷不防嘟嘴咕噥一句爸爸好兇,讓被訓話的隊員們嘴角都得一陣扭曲,才不至於失笑出聲毀了教練的威嚴。
等到鍋裡的壽喜燒湯汁煮開的時候,也沒什麼人再乖乖按照年級順序坐好了,一個個都在鍋邊擠成一團,澤北也擠在人群裡面,沒三兩下就跟仰著臉在桌邊探頭探腦的小女孩混成一片。
「你想吃什麼,我幫你夾!」澤北蹲下身來問。
「我想吃──嗯、……豆腐!」小女孩把碗遞給他,澤北地站起身來,皺著眉頭專注著盯著鍋裡載浮載沉的諸多配料,半晌精準地撈起一塊吸飽了深褐色湯汁的白色方塊放進她碗裡。
得分!一大一小歡呼著擊掌道。
這麼有一套啊。深津聽見堂本教練在旁摸不著頭緒的搓著下巴喃喃道。
「物以類聚。」都是小孩子。夾完一碗就窩到旁邊角落的一之倉咬著白菜評論道,沒忘記把國文課上師母教的東西拿來學以致用。
「澤北就喜歡年紀小的唄。」深津漫不經心的遙遙望著鍋裡那批剛被丟下去的肉片。
「你又知道了?」河田瞟過去一眼,看著深津裝作沒聽見自己的冷哼,倒是一旁的小男孩聽到關於妹妹的話題,瞬即露出小大人般滿臉忌憚的神色──不得不說,那跟教練皺眉的樣子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啊。那這是同性相斥吧。」野邊滿臉恍然大悟的跟著學以致用起來。
「同性相斥是這樣用的嗎?」松本疑惑的轉向鄰座的深津尋求確認,感覺自己學過的理科知識受到了點考驗。
深津沒有回答他,表情似乎也不太確定的樣子。
剛才一下子扔下太多的肉片,滿鍋的熱湯滾出一大團白沫漂浮在液面上,讓整群人圍在鍋邊抓不準成熟的時機可以下箸搶食。
松本順著深津若有所思的視線看過去,卻發現那條延長線的末端並不在人群中央,而是直抵長桌另一頭。
(『這次要夾什麼?要吃肉嗎?』『好!』)
那頭的澤北已經又跟教練的女兒咬著耳朵在討論下一輪的出擊目標。
松本眨眨眼,正要喊他,而深津似乎就已經自己回神過來。
「也不一定就相斥唄。」他回答道。
3.
1991 年。
推開食堂大門後,澤北聞著滿室溫熱香甜的醬油味愣在原地許久。
不久前,是深津敲了宿舍房門把他給挖起床的。
「學長、……早?」
「不早了咧。」
深津越過他的肩膀瞥了眼他身後早就預計打完全國大賽就要搬離、已經幾乎清空所有物品的宿舍房間。他只是簡短的給出命令句,「五分鐘後出現在食堂。」
「開始計時了咧。」深津轉過身去準備邁開腳步前,只是冷冷的扔下一句話。
「等等,學長,怎麼這麼突然、」澤北措手不及的試圖喊住他。
「歡送會咧。」腳步頓了一頓,最後深津頭也沒回的答道。
最後一個得知這件事的歡送會主角本人抵達了會場後,卻死死盯著鍋裡的翻騰的醬汁好一陣子說不出話。半晌,澤北才囁嚅地吐出幾個字。
「可是今年我們又沒有贏球,為什麼還有壽喜燒吃……」
「有得吃還有什麼好哭的?」抬起眉毛,河田用相當受不了的口氣道。
「壽喜燒又不是什麼真的很難煮的料理咧。」深津懶懶地說。
「想吃就吃。」野邊附和。
「教練都煮得出來了。」一之倉再補上一句,無視於背後的堂本發出咦的一聲語帶受傷的音節。
松本笑笑,拿了副碗筷遞給澤北,「教練請客的。要謝你就謝謝教練吧。」
「謝謝教練。」吸了下鼻子,澤北乖巧道謝,沒漏掉跟教練帶在身邊的家眷問好,「謝謝師母。」
三年級的學長們各自拿了碗筷後,提早丟進鍋裡的配料們很快被左一筷右一筷的夾進每個人碗裡,還堆得澤北滿滿一碗。
「確實不是什麼麻煩的料理,」鬆開兩個孩子讓他們也去拿碗來一起吃,明美朝著澤北笑了笑,「以後去美國,想家的時候就自己煮來吃,挺方便的。」
「我寫了食譜,等等拿給你。」也沒什麼能讓你帶走的,就當餞別禮吧。她說。
澤北夾了塊肉塞進嘴裡咀嚼起來,他想了想,幾秒後正色地搖搖頭。
「不行,我覺得,下次果然要贏球再吃。」他鼓著腮幫子說道,口齒不清的語氣卻聽起來很堅定,「我要等打進NBA贏球再煮。」
捧著碗湊過來的小女孩仰著臉朝他提問,「NBA是什麼?」
「是以後我要打球的地方。」澤北告訴她,從鍋裡幫忙撈了塊豆腐放進她碗裡。小女孩馬上笑顏逐開的朝他點點頭嗯的一聲。
「想太遠了咧。」深津敲了一下他的頭。
澤北唉呦一聲,有些委屈的嘀咕道,「學長覺得我做不到嗎?」
「妳覺得他做得到嗎?」沒有給出否定的答案,深津卻也沒打算讓澤北有得意的意思,他瞥開視線,隨口向桌旁正在用湯匙挖下碗裡豆腐一角塞進嘴裡的小女孩問道。
「一定可以!」她充滿信心的喊道。
很好。就交給我吧。澤北笑嘻嘻的伸手跟她討了個擊掌。轉回目光盯著深津時,神色卻變得謹慎許多,音量也微弱下來。
「那如果到時候我做到了,」澤北說,「學長能跟我在一、……」
深津看著他,文風不動的眼珠倒映出澤北自己的身影,碗筷碰撞的嘈雜聲響似乎中斷了一瞬。
「──再一起吃壽喜燒嗎?」澤北最終把後半的句子自己吞了回去。
深津挑了一下眉毛,沒有和他對上視線。「這倒是沒什麼問題咧。」
4.
堂本明美一走進客廳就看到小女兒攀著門沿好奇的探頭探腦的。
「先回房間寫作業吧。」她柔聲道,拍拍她的腦袋瓜,「今天不要去吵爸爸,好嗎?」
「又來了。」前幾年見過這場面幾次、對此還稍微有印象的長子倒是見怪不怪的牽起妹妹的手,幫忙把人往房間拉。明美朝他揚起鼓勵的微笑。
「又?」小女孩滿臉困惑。
一年一度的低潮期而已。明美把孩子送回房間又折回客廳時心想,知道今天不是適合把平日揶揄的說法講出口的日子,僅是輕輕巧巧的落座在沙發上,挽了下袖子拿起桌上的酒瓶。
「籃球隊今年招到的新生怎麼樣?」她問。
「還不錯。」堂本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拿起酒杯喝了口酒。
「跟剛畢業的那批比起來呢?」
「……這就不能比了。」
「也是。」明美不可置否的晃晃酒瓶。今天才開封的酒,裏頭剩下的重量卻已經很輕了,「畢竟可不是每屆都有學生能去美國打球。」
被一語中的,堂本悶悶的嘖了一聲,「我還是覺得剛畢業的這屆、……有很多人高中畢業後就不打算繼續打籃球……實在很可惜。」
日本的籃球、唉。這實在太可惜了。他發出一聲嘆息。
「這幾年每到畢業季,我都要聽你說一次同樣的話,堂本教練。」聽到對方自顧自喝了整晚悶酒後總算願意說出口的話,明美挑起眉,終究忍不住莞爾的調侃了句。
「是嗎。」堂本悻悻然的說,「但是,我在想、」
「應該說,我總是會想,」他皺皺眉,若有所思的道,「我是不是還有什麼可以幫他們的機會。」
「你還在想那場全國大賽?」明美嘆了口氣。
他們對視幾秒,最後果然是堂本先受不了太太直勾勾的探詢眼光。
「我今天在學校收到澤北的信。」他承認。
「喔?真難得,這孩子到美國還惦記著教練。」
「本來是寄給他學長們的。」堂本沒好氣的搖搖手,「我猜大概是中途寄丟過,看郵戳上面的日期,實在晚了挺久才送到。」
國際郵件偶爾有這種事也蠻正常的。明美應聲道,「你拆來看了?」
「我總得謄幾份重新寄給原本那些收件人。」那屆都已經畢業到全國各地讀大學了。堂本坦言。
「嗯。」明美應了聲,知道他們很接近癥結點了,「你看到什麼了?」
「我覺得、」堂本摸摸鼻子,瞇起眼來,「他在那邊大概不是過得很順利。」
「我沒有你那麼懂籃球。」微微偏頭觀察著他的神情,明美傾斜了酒瓶,將瓶口輕輕靠上玻璃杯杯沿,「不過,五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自己去國外,本來就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堂本不知道今晚第幾次嘆了口氣,他伸指在桌面上把酒杯推過去一點,「我只是擔心,要是連這孩子都放棄籃球的話、」
「你得相信他會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明美替他重新將酒斟上,「高中畢業再沒幾年,也就都是大人了。」
「他們就算成為大人,也都還是我的學生。」堂本搖搖頭。
「他們就算成為大人,也會是經得起考驗的大人。」明美重複道。
她又兌了些水進去杯裡,卻按住了丈夫要拿回杯子的手,率先拿起杯來,淺淺沾了口稀釋後還是在嘴裡泛開熱辣味道的液體。歛眼盯著杯中的液體,等著刺激性的味覺感受消散後,明美才低低的開口,「他們可是山王教出來的孩子。」
是勇敢得膽敢攀爬最險峻山巔的人,是堅韌得足以撐下最艱難跋涉的人;是不會因為任何領先鬆懈的人,是直到第四節的最後一秒鐘都不會放棄比賽的人。
山王不會是最危險的那座山,他們的前途上都還會有更高、更多的山頭需要翻越,但他們已經從這裡學會與那些困難共處的方法,知道怎麼在所有的山峰與山谷間找到足以站穩腳步的一席之地。從這裡播下的種子,總有一天會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種出比秋田都更加豐饒的稻浪。
「沒什麼好擔心的,嗯?」明美把剛抿過一口的酒杯塞回丈夫手心。被嘴唇抵過的地方還留著一點餘溫,看著堂本捂著杯子露出無奈的神情,她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拍拍他的手臂。
「成為大人也是需要學習的。」她指出,「他們是,我們也是。」
學會抓緊目標,也要學會放手;學會贏球,也要學會輸球;學會在高中三年間把一切奉獻給籃球,也或許有不少人必須學會在未來的三十年間放棄籃球。
「但你得相信,總會有人走得到比我們更遠的地方。」明美凝視著他。
「我也只能繼續努力下去而已。」堂本聳了下肩,「誰知道呢?也許再過十年,我會幫日本的籃球教出一個NBA球員吧。」
眨眨眼,明美朝他揚起微笑。
「我相信會有那天的。」
5.
2001 年。
「動作快點!」
「別顧著看電視了,早餐快點吃一吃,」已經在玄關套上鞋子的男高中生朝還坐在餐桌前不疾不徐吃著早餐的妹妹喊道,山王工高的制服被他一路規規矩矩的扣到最上面那顆,「等等上學遲到被老爸知道你就完蛋了。」
習慣到籃球隊監督晨練的父親向來比他們更早出門,但父母都有教職身分,對於自家小孩在學校的表現非但不會放水、反而只會用更嚴謹的標準要求,他們都深知這點。
「好啦,湯喝完就來。」
少女沒好氣地道,一雙眼睛還是在電視螢幕上移也沒移,有一搭沒一搭的拿起筷子撥散在碗底積出一團雲霧的味噌湯。
她剛端起碗,拿筷子從湯裡撈起一塊豆腐,畫面裡坐姿端莊的主播就正好播報起下一條新聞。
「接下來看到體育圈的最新消息。旅美籃球員澤北選手昨天凌晨奪下先發首勝,打滿全場單場貢獻 13 分、4 籃板、以及 9 次助攻,這也是日本首次有球員踏上 NBA 賽場……」
優美流利的播報語調沒有絲毫停頓或多餘的情緒,沉澱已久的回憶餘溫卻重新加溫成溫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她愣愣的看著鏡頭切換到幾小時前才剛從太平洋另一端傳送回來的賽後採訪影像。
「作為第一位踏上 NBA 賽場的日本人,有什麼想跟大家說的嗎?」
「我想我能走到這裡需要感謝很多人。我的隊友、我的球迷、我的家人、……」
「沒有女朋友要感謝嗎?」記者打趣的問道。
「噢不,我沒有女朋友,當然。」
澤北笑著答道,巧妙的閃躲開明天可能會讓自己出現在八卦小報上的可能性。他別開目光,有一瞬間看著似乎有點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但那樣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不見。
他朝鏡頭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再給他一點時間說話。
「最後,我還想感謝日本。」澤北抬起手來搓了一下鼻尖。在這麼近的特寫下才看得到他的黑色護腕上繡了一顆小小的紅色太陽。
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他在那塊土地上一點一滴攢積到的所有經驗,後來都成為幫助他走過漫漫長路、踏上最高殿堂的寶貴養分。
「雖然我高中後就自己來美國生活了,但是我知道那裡有、……有很愛很愛我的人。」
點點頭,澤北委婉而謹慎的輕聲說道,微小的音量卻有著強烈的口吻。像是怕被誤會什麼似的,他連忙補上更多說明,「對。有很多相信我、支持我的人,也還有很多都在為籃球努力的人。」
「我希望他們會為我感到驕傲。」
朝陽冉冉升起。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在盤旋著香甜食物氣味的餐桌上鋪滿明亮的光線。
『妳覺得他做得到嗎?』
腦海裡重新響起記憶裡的問句,少女的眼底微微發顫,她後知後覺的在多年後理解過來,當初這樣問她的人,或許也始終相信著會有這麼一天。
一座一座的冠軍,一座一座山的高點,最後,在最高的地方,全部都能連起來了。
『一定可以!』
《全文完》

SuChim025 on Chapter 5 Wed 01 Nov 2023 05: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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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tiquila on Chapter 6 Tue 31 Oct 2023 09:5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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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Chim025 on Chapter 6 Wed 01 Nov 2023 05:3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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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karu0309 (Guest) on Chapter 6 Fri 03 Nov 2023 05:1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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