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 of 危情十日
Stats:
Published:
2023-10-27
Completed:
2024-01-22
Words:
18,542
Chapters:
2/2
Comments:
2
Kudos:
13
Bookmarks:
2
Hits:
623

【鸢嘉诩】危情十日

Summary:

还没写完,但是我又想把所有内容放在一个页面。先开坑慢慢更。*更新了第三段

据说,人类口中的海市蜃楼,就是人鱼之梦。
蝶欤?庄周欤?泡沫一般的生命,与浮光一般的梦,又有什么分别?

另一种的三千世界,人鱼嘉x学宫诩的东方玄幻故事。绣衣楼若干人等客串。

Chapter Text

第十日

贾诩一直以为,学宫在这繁华港口城市建立必有深意。或是闹中取静锻炼意志,或是交通发达方便生活,但现在,他开始怀疑当初选址人有没有考虑过学子们的安全问题:近来大大小小的地震接二连三,光这个月,大家跑出课堂紧急避险已经是第二次了。

一震未平,一震又起,学宫的榫卯结构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已经开始摇动。眼见着一番大修在即,陈宫索性提早给学生们放了假。这突如其来的假期让贾诩有些措手不及:他家远在西凉,不早不晚的假期恰好错开了任何一趟以“学子价”回乡的旅队。同学走了大半,他独自在学宫呆着无聊,就来这繁华的集市逛逛。

贾诩努力地在人群中收束自己的手脚。他出身西凉,浓颜高大,如果不是学宫的朴素制服和少年期的抽条体态,那他绝对就是在集市上被称作羌戎的那批人。即使是见多识广生意遍地的海客,面对脸上写明来自异乡的少年,还是抱有不可磨灭的不信任感。

“集四海之珍,汇八方之宝”的牌坊立在巷口,红木金字,一派繁华,迎接着来自各地乃至各国的商人。珍奇荟萃,精巧得直叫人怀疑是人间产物还是天工造就。产自西域的黑檀香木质脆硬易碎,工匠却用了南镇玉器常见的技巧,将其生生透雕成了两层能各自滚动的圆球。漆黑的木料上嵌银白的金属,甫一轻动,清脆的响声便伴着檀木异香泠泠漾开。铃音散处,又有木人偶和音自舞,关节灵动,栩栩如生。这是产自偃师的木偶。据说此前因为一只进贡的人偶向皇帝身边的侍女抛媚眼,皇帝捉捕了一批工匠,如今集市上所能见到的起舞偶也越来越少。还有出自东邰据说闻之失神的虫香,来自荥阳流光溢彩的霞缎,来自燕山如缀雪而成的羽裘……

无用,但实在有趣。贾诩看得入神,突然听得身后一声爆裂。随着一声巨响,几片碎片似乎还崩到了他身上,他吓一跳,慌忙转身查看。

刚巧和老板在一地亮闪闪的珊瑚尸体碎片上面面相觑。

小子——!是不是你干的——!

面对老板气冲冲指责,老实孩子贾文和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否认自己从来没碰过那东西,但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心虚:说不定自己碰了但没注意到呢?于是他气场更是越发弱下去。红着脸哽着声,看起来可怜又可疑。

 

“老板,消消气嘛。依我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展柜的东西是该换一换啦。”

一个声音轻飘飘传来,轻佻的腔调不免让人心生一丝反感。但当两人齐刷刷转过脸去,声音的主人那张漂亮的脸让人怒气全消。

那人对两人的心路历程全然不知,持一只碧玉烟杆对着珊瑚尸体指指点点:不过一块杏色珊瑚嘛……这采集的手法,啧啧……你这保存方法,唉啧啧啧……“综上所述,”他大摇其头盖棺定论,“这个珊瑚离了海就需要定期补水,像这样被高高地供在展台上是会自行开裂的。”

老板原本坚定地愤怒着的脸上出现一丝迷茫和困惑。

见多识广的轻佻男没给老板反应的时间,不知从哪儿摸出两颗珠子,虚虚地捧在手上,指缝间透出莹莹珠光:“这两颗珠子,就当是给老板您的赔礼。买点好的,算啦算啦。”

不知是赔礼成色太好,还是刚刚的一番话太过炸裂,原先气势汹汹的老板竟然真的没有拦住他们。那来路不明形容可疑的男人,就一手牵着贾诩,一手提着烟杆,施施然走出了店。

这手好凉好滑啊,贾诩在懵逼之余还产生了些无关紧要的感想。

贾诩被拉着走出人群,在即将拐入一个小巷前,贾诩突然甩开手站定:“你刚刚说的理由,是真的吗?你帮我是想做什么?”

哦?那人也站定,凑近碧玉烟杆吸了口烟,缭绕的云雾后,茶棕色的眼珠转了转:“能脱身了,在意这种事情干嘛?”

“你讲的东西,逻辑上毫无关联。如果你胡诌,虽然我很感谢你,但是这对老板很不公平……实际上,我很怀疑你的动机。”

那人似乎躲在烟雾后笑了一声。

贾诩觉得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他也实在没忍住,不由说了些莫名其妙的心声,或许是潜意识里想刺一刺这个装神弄鬼的人。

“呵呵,那两颗夜明珠可是价格不菲啊,老板是亏是赚还不好说呢。”那人似乎很习惯于别人窥探的目光,颇自在地用修长洁白的手指抚动长发,将耳饰弄出环佩叮当的声音,“至于为什么要帮你嘛……不破点费,怎么才能和美人单独相处呢?”

“你——!”贾诩面色一红,就要愤愤拂袖而去。

碧色烟杆拦住了他的去路。“诶,别急啊。我叫郭嘉,认识一下?”

那双眼睛,蜜糖似的、藏着诱人的光,配合着那人长发中金翠迷离的耳饰,贾诩仿佛被魇住一般,乖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郭嘉笑笑,收了烟杆:“我们有缘,之后还会见面的。你回辟雍学宫去吧。”这时贾诩才发现自己方才说的可能不只是自己的名字。

 

第九日

回到学宫,陈宫人尽其用,趁着人还没走尽,要求大家把藏书阁的典藏搬到安全的地方,直接导致又哗啦啦逃走了一批同学。

搬到傍晚,贾诩捧在手上的书堆啪嗒落下一册。腾不开手,贾诩只能先把手头的书搬完,想着之后再重拾。清风解语,贾诩回来时正看见地上的书哗哗翻页。他扫了一眼,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太累了,急需热茶书香的抚慰。于是偷偷把书揣进袖子,拿回宿舍。

 

第八日

贾诩读了那卷拿回去的书。奇谈怪论,非比寻常。读着读着,他想起那天和郭嘉的偶遇,想起那人的身形轮廓,似有所感,又一头扎进藏书阁中。

直到被一卷掉落的书砸了头,他才如梦方醒。惊觉天色已晚,恐是余震又起,于是匆忙跑出去躲震。

是夜,辗转反侧,心荡神摇。

 

第七日

贾诩踏出校门时心情极佳。举目四望,天清气朗,远山生烟,如同白玉腰带松松挎在青衣外侧。他脚步轻快,预计自己仍将保持这样的好心情直到办完事回校……

只要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走。

很多很多的故事都由一个意外开篇,由此可知计划是如何容易被打破。西凉边陲,由意外开篇的故事大多怪力乱神,贾府小少爷听多了奶妈在阴雨天里讲的这些故事,不免觉得雷同厌烦。

既然今日天高气爽,应当会与意外绝缘。

正想着,他便远远看见一抹艳色倚在歌楼栏杆上,粉红的宽袍,翠玉的烟杆。他知道自己来对了。

贾诩躲在树下,等数到树上蝉鸣了七百六十三下的时候,郭嘉出来了,与上次见面似乎少了个系在腰间的翠色酒壶,不知是送了还是卖了。果不其然,郭嘉往集市方向晃去,偶尔逗弄逗弄路边的野狗,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这几天异常得热,街上做生意的买东西的,竭力地保持着社交距离,仿佛每个人都在自己周围都圈出一块领地。唯有郭嘉,如水就下,任意方圆,轻轻巧巧穿梭于人群中,看着闲闲散散实际走得极快,让偷偷跟随着的贾诩暗叫不妙。

更不妙的还在后面。眼见着郭嘉在一个小摊前跃跃欲试想捞金鱼,一个西域商队经过,胡姬明艳,旋舞翩翩,队伍后甚至还跟着能口吐人言的熊罴,引去了街上大半的人围观。人潮过后,那金鱼摊前变得空空如也。

贾诩,第一次的跟踪任务,失败。

 

“诶呀心头肉,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熟悉的声音从贾诩身后出现。

贾诩在一阵挫败感中转身,那长长的雕花烟杆从他身侧探出,碧色的昙花像活物一般勾连上他的腰带。

“你早知道我来了。”不是问句,只是肯定的陈述。

是呀,那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我说了我们会见面的,不过心头肉来得这么急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跟我这么久,是想和我一起去歌楼么?

明明知道郭嘉不过是信口开河,贾诩还是正经地摇摇头拒绝:“那种地方我不感兴趣。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郭嘉又拉着贾诩的手迈步:“你也不想被太阳晒死吧。来,边走边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大热天被拉着手走在街上,贾诩感到自己的脸上一直在发烫。手上传来那种又凉又滑的触感,他想起刚刚那些被捞起的金鱼。

贾诩,辟雍学宫的优秀学子,以逻辑严谨受赞于师友。昨天他找遍各类古籍,加上自己颇以为傲的记忆力,越查越觉得这个绯色轻佻男非比常人。只是自己得出的结论太过离奇,这是他缜密严谨的推理所不能接受的。

如果自己的结论是正确的,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些太过离奇了?贾诩更加心烦意乱。

郭嘉拉着贾诩进了一条巷子:“你有话问我,问吧。”

就因为这读心术般的句子,贾诩觉得自己的推论离谱但带着一丝合理:“我知道这很冒犯,不过……你是不是……不是人类?”

“哈!”郭嘉粲然一笑,“我就知道是聪明孩子,这都猜出来了!比那个木头强多了。”

顺着他的烟杆,贾诩看到巷子深处一个藻绿色长发的人影正仰头和一个人说着什么,再深处似乎还有几个人忙忙碌碌。

“既然你猜出来了,”郭嘉伸出手来邀请他再往深处走去,“来吧,带你见见之后的朋友。”

 

走得愈近,贾诩便感觉和真相离得愈近。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直到那个藻绿色的人影闻声回头,他的心突然停跳了两拍。

有一瞬间,他觉得那张脸超越语言,应当成为构筑世界的真理。

直到那人开口,贾诩才从震惊的僵硬中缓过来。

“郭嘉,”美人板着脸,用沉而媚的男声说话,“你要是再带无关人士来’参观’,我就亲手摘了你的脑袋。”

郭嘉不以为意,凑近和藻绿色美人撒娇:“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就许你带无关人士回来,我便不行?”

“注意你的言辞,颜良才不是无关人士。”

一旁被唤作颜良的男人一脸难以置信地问文丑:“难道连这个人,也都是’鲛人’?”

贾诩突然知道了郭嘉嘴里的木头是谁。

文丑转脸言笑晏晏:“我不骗你的。如果还是很难接受,过两日我们一起回海里看看?”

 

鲛人是生活在海中的神秘物种。所有的记载几乎都围绕着神秘一词,展开一系列模棱两可的叙述。晚宴的炉火旁围坐了一圈鲛人和几个人类,明明暗暗的火焰在他们的脸上勾画出引人遐想的光影。

未知的神秘就在眼前,贾诩感到自己好像伸手就能穿透纱帐,与一种更高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他在腹中反复打着提问草稿,眼神亮亮地在周围寻找一个搭话的机会。

郭嘉或许在鲛人中也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他和许多人都相谈甚欢,却很少在一处长久停留,整场下来,反倒是几乎一直待在贾诩身边插科打诨——烦不胜烦,却也有意无意帮着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不是这场被连哄带骗甚至胁迫着参加的晚宴,贾诩不会知道,书上的记录与活生生的人相比,多么枯燥偏颇。

比如关于鲛人的容貌,书上只用形容妍丽四字轻轻带过,但只有亲身体验才能知道,这种美对人类来说近乎魔力(原来自己第一天见郭嘉就轻易被套话是因为这个,贾诩有些释然)。又比如,对于鲛人的繁衍续存,书上众说纷纭(也相当精彩纷呈),但从郭嘉口中,贾诩才知道鲛人长寿无欲,再加上本就人烟稀薄,让海国暮气沉沉,不得以才定期派人上岸找人类通婚。再比如说,书上说鲛人喜洁(从那个叫张仲景的鲛人来看,确实如此),但是郭嘉成天往烟花巷陌里钻……

“通婚?找上我?我拒绝。”贾诩义正辞严。

郭嘉嘻嘻一笑,凑在他耳边说:“别这么大声啊。我也不想强迫你,但是你看,我还是要交差的。心头肉行行好,待在这里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这么说来,”贾诩认真发问,“你们是被派来找人通婚的。可是你看,不论是我还是颜良,都是男子。”

郭嘉摆摆手:“男形女形,对鲛人来说并不是问题。最难的其实是如何把你们从陆族化为海族。”

“如何实现?”

“非死不能重生。”

见贾诩一瞬间脸色苍白,郭嘉换上一副温柔的语气解释道:“我是说,你们离死不远啦。”

 

第六日

郭嘉撂下这句惊人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发言就醉醺醺地睡着了。暖黄的炉火下,郭嘉的睡颜恬静可爱,但不妨碍贾诩不断冒出掐醒他的想法。

早晨郭嘉悠悠转醒,没事人一样邀请贾诩一同去泡温泉,贾诩深恨自己昨夜受制于过高的道德,没有拽着他的耳环叫醒他。

“温泉?”贾诩发现自从认识郭嘉,自己的嘴就变得特别毒,“鲛人也能泡温泉而不变成鱼汤?”

郭嘉哀怨地看着贾诩痛心疾首:“心头肉怎么这样狠心!海中也有地热,我们早就习惯了。泡完温泉鳞片滑滑的。之后要摸摸吗?”

 

鲛人对水系的熟悉程度确实是人类望尘莫及的。按郭嘉的说法,他们一行人一个月前才来到这个城市,期间几乎都在城中度过,城郊都没去过几次,遑论这地处偏僻的野泉。光靠着天生对水源的灵敏嗅觉,郭嘉就领着贾诩到了这方玲珑小潭。

茂林修竹,水清如碧,一层乳白的雾气氤氲在水面之上,浅淡的硫磺味萦绕四周。这在西凉出身的贾诩看来如同梦中的场景。

临行前贾诩给自己打足了气,待到亲眼见到这方小潭,贾诩反倒有些畏怯起来,攥着学宫制服的领口仿佛捏着护身符。

在郭嘉撒娇似的催促中,贾诩终于躲到一边红着脸脱下制服。

西凉人笨拙地入水,郭嘉在水里大为震撼:“嗯?心头肉这么坦诚都不穿浴衣的!”

贾诩闻言突然脚下打滑,跌进水中:“啊!你怎么不告诉我要穿浴衣?”

 

贾诩呛了几口水,从水中抬起头来,几缕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不知是因为被热到还是羞恼,他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一片绯红,皱着眉用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剐郭嘉。

郭嘉毫不在意,趴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暗自好笑:这孩子此刻恨不得将全身埋进水里,全然忘记鲛人即使是在水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鲛人自诩是水之灵,对水源的敏感和挑剔程度超过人类,非至清至纯的水域根本不屑一顾。事实上,水与鲛人互相影响,水域不够清洁,鲛人便会从皮肤开始一点点生病乃至腐坏。郭嘉说鲛人习惯海中地热也隐瞒了另一半事实:即使海中有地热,鲛人也不会长时间浸在远超体温的水中,热泉之中鲛人虽不至烫伤,却会产生一种类似人类发烧的感觉。

温泉水中矿质更多,不同于清若无物的海水,柔柔腻腻地抚过郭嘉的身体。带着热意的气泡从水底缓缓上升,贴在经过法术幻化的双腿之上。如今的双腿没有了鱼鳞的保护,水中那明里暗里的洋流都在皮肤上打着旋,郭嘉能感受到腿上若干气泡细碎破裂释放的微小热气。暖意从脚趾逐渐上升,流经大腿、小腹直至到全身,他疑心自己也和贾诩一样全身发红。

“怎么不说话?笑话看够了?”贾诩连下巴都埋在水里,闷闷地吐出带刺的嘲讽。

郭嘉举起手中并不存在的烟杆,动作进行到一半才讪讪地收了手:“心头肉明鉴呀,我只想带你来好好享受享受。再过几天,这么好的景色想看就看不到了。”

郭嘉慢慢往贾诩靠近:“我说啦,大家离死不远了。何不快快活活纵情享受一番,再决定是去是留?”

 

青石白水之间,郭嘉身着类似半透明丝绸的鲛织,在林间投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鸦羽似的长发濡湿了,流水中活物一般,勾弄着贾诩水中的锁骨、胸口——死何苦痛,满口言死的生者竟妍丽至斯。

死生固大,此刻此间天地的一抹绝艳却让贾诩喉头一滞,一堆质问突然说不出口。

郭嘉游向贾诩。近到贾诩触到偶尔缱缱绻绻勾上身体的鲛绡,近到能看到郭嘉手肘上不同于人类的泛红鳍带时,他停了下来。

然后他掏出一盏不知什么时候带来的、烫得正好的酒。

无视了贾诩越来越红的脸,郭嘉惬意地伸手搭上岸边石块,舒爽地叹着气慢慢啜酒:“从前我们浮上海面,荀学长还会讲你们人类的事。要不你也听听海族异闻?”

在晕晕乎乎的悠悠白雾间,贾诩听了一耳朵似真似幻的奇闻:

日出之国有一龙岛。龙岛无龙却有羊,其形硕大。白毛蔚然,观之如海岸巉岩,其声粗重,如雷如涛。巨羊悠游恣荡,渡海戏水为乐,常致诡波遮天,水手称为海上牧羊。

镜岛,岛如其名,以镜为地,光可鉴人。此岛本该在同样波光粼粼的海中遁形,偏有异植曰月草,不知何故落地扎根,覆盖全岛。草色如皎月,风起婆娑,如同海波捧出珍珠。镜岛最美是隆冬时节,镜面淞花,琉璃世界。但这场景,一人一生唯见一次,盖阳光几经反射,绚烂非常,张目即灼,盲而无憾。

海沟中背壳鎏金的盲蟹,贯通海天的巨型珊瑚,跨洋越冬时展翅如白鸥的蝴蝶……宇宙之大,品类之盛,似乎都在郭嘉醉醺醺的闲言之中。

山泉涌流的声音灌满了他们的空隙,泉水、空气、水汽混在一起包裹住赤子般的身体。明明感官接受了如此多的刺激,贾诩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中空的器皿,只是盈满了清灵的气韵,随着那瑰奇轻逸的词藻,浩浩荡荡扶摇直上。

 

“你,亲眼见过吗?”贾诩怔怔发问,甚至忘记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喝了几口温泉水。

郭嘉似笑非笑,又躲在水汽之后:“是亲身经历?还是我的梦呓?

“据说,人类口中的海市蜃楼,就是人鱼之梦。蝶欤?庄周欤?泡沫一般的生命,与浮光一般的梦,又有什么分别?”

郭嘉转过脸来盯着贾诩,脸上的的酡红在水雾中柔和了,散发着生者鲜妍的美。

“可是,”郭嘉细细的手指点在他的胸口,即使如此温暖的泉水也不能将它完全捂热,“无论故事多么精巧,你现在心里只想知道为什么几天后就会死吧?”

话中的内容和郭嘉的臆断同样伤人。如同被冰冷的流矢射中,乘风之人跌落云端。

 

第五日

郭嘉说,城中目力可见的翠障山峦是一处休眠的火山。

郭嘉说,远处的火山地脉就要苏醒。

郭嘉更说,届时流火天降,地幔崩析,连这盏温泉都会成为蚀人骨肉的沸腾炼狱。

贾诩愤愤地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的街道,似乎只有他一人心怀惴惴。

他不怀疑郭嘉口中话语的真实性。百年繁华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这样的传言前几年就被一个来自远方的盲眼术士散布满城。直到那术士被驱逐出城,留下的阴影还笼罩在人心之上。现在留在城中的人,要么不信这种说法,要么就是无法离开,只能祈祷天灾不会真的降临。

可他还是觉得不公:明明郭嘉身为异族,完全可以不用在意人类的不幸,又何必将这事关重大的消息唯独让他一人承受?而当他按照郭嘉的想法展露出好奇和关注的时候,这个人就异常恶劣地抽身而退冷眼旁观,仿佛看一个早已预料的笑话——就算被他说中了一丝内心的软弱,这个人又有何资格摆出一副意料之中毫不意外的先知做派?

原来他不过被当作了玩物。光因为郭嘉待他与别人稍有不同,就痴痴地交出真心。

仗着一腔愤怒,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郭嘉。

 

撇开郭嘉的恶劣行径不论,这城中的百姓不论如何都是要救的。贾诩盘算着,自己人微言轻,但宫主是久负盛名的大学者,只要说动了他,一定能说服更多的人逃离几日后的天灾。

迈入辟雍,他看见陈宫在慢悠悠地观察学宫地上的一块石头。

左看右看,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这石头焦黑开裂,仿佛在火中炙烤了百年,又在风沙中伫立了百年。贾诩在旁边站了半天,陈宫还是没有从他不知所谓的研究中回神,终于按耐不住上前叫了几声宫主。

陈宫也不惊讶,反倒指着这块石头道:“你看,多么漫长的时光刻在它身上。”

贾诩顺着陈宫所指重新端详这石头几眼,摇摇头诚实地说道:“学生不觉得有何稀奇。”咬咬牙,他今天又一次叛逆起来:“学生也不懂一块石头何以能和城中千万人的性命相比。”

“如何比不得千万人的性命?”陈宫呵呵而笑,“日晒雨淋,火炙风吹,一块石头辗转前尘,此时此地落于你我眼前。一花一石,千人万人,因果勾连,都不过是道与理的涌动,实无可比啊。”

陈宫的话和上课时一样通达,但此时听来却尤为刺耳。

贾诩紧紧盯着眼前的师长,一字一顿道:“人非草木,如何能死生齐观?”

陈宫弯腰俯视他。也不知他是哪里人,竟然比西凉出身的贾诩还要高上几分。透过脸上的单眼玳瑁片,贾诩感到自己被陈宫的目光洞穿。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这么想的,不过……”陈宫又直起腰,目光游移到远处,声音轻不可闻得像是自语,“不,或许正是因为你还年轻。”

他显然不打算对贾诩解释他的思考,轻轻咳一声,又恢复了课堂上孜孜学者的样子:“关于此地火山的缘由,我想你一定还有一些疑惑。你那天看的书讲得虽细,却忽略了历史全貌。在下定决心救人之前,要不要先了解了解自己救的是谁?”

 

陈宫指点贾诩去藏书阁找一册古卷。

几天不见,藏书阁似乎又被整理搬走一波,这让贾诩有些许欣慰。他很快找到了陈宫指给他的编年史。

说是编年史,记载的却都是神鬼志异、蛮族番邦之事,仿佛有理有据地杜撰了一片新的大陆:曾经的东海烟波中,有鲛人的浅吟低唱;碧霄之上,有羽人飘落的绒羽。奇鸟缀枝,翠翼昭昭,异兽傍地,彩毫耀耀。

然而,这一切在一个时间模糊的节点戛然而止。

海风中回荡的歌声,被野心勃勃的采捕船扼杀,洁白的落羽,沾染了被射伤后的鲜血。以偃师机械为代表,体质更为孱弱的人类凭借高超的工艺获得了不可同日而语的力量,像得到新玩具跃跃欲试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别的种族伸出手去,无边的创意被用来发掘异族的“妙用”。

贾诩突然懂了郭嘉口中海国人丁稀薄的另一重原因。

翻动泛黄落灰的书页,他冷汗涔涔。

 

“文和。”陈宫水一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贾诩一个激灵转头看去。陈宫的面容静谧平和,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中,泛出一丝透明的质感:“你见到他们了。”

“是……学生见的是东海的鲛人。”

“鲛人啊。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鲛人的吗?鲛人泣珠的消息传了多久,鲛人便哭了多久。内廷流出的银瓶破榴舞,惊堂一曲引得多少笔墨风流,咏诵的对象却不是人类的舞姬——人类难以跟上那轻灵热烈的节奏,唯有贵族畜养的鲛奴,经过专人调教,才有那轻盈灵巧的身姿。

“就连鲛人的血肉,也是有用的。不仅有因为生啖其肉活了八百岁的人,还能,你读过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有多少人能想到,古籍里不老不死履水沐火的仙人,曾经竟然是靠杀生入道的呢。”

贾诩想起曾经在学宫里看过的仙人。他们从稷下和姑射等地前来交流,雪肌冰颜,吸风饮露,洁癖者甚至足不履尘。

鹤骨松姿之下,藏的是怎样的真相?他又打一个冷颤。

所以啊,陈宫继续说道,荒山枯骨的滔天遗恨之中,诞生了此处的人牲大祭——在所有人都几乎遗忘的时候,降下流星般的天火,提醒人类埋藏在血脉中的罪恶。

震惊之余,贾诩还是求救似地抓住一点逻辑不通的地方:“既然如此,学生为何能遇见鲛人?宫主既知此事,又何不早日遣人离开?”

陈宫又开始摩挲下巴神秘地笑:“鲛人么,其实和其他种族一样,都会在大祭前混进城市,从本该死绝的城市中抢走几个命数未定的人扩充人口。这样大的阵法,正是偷梁换柱的好时候啊。”

由这一点,陈宫又像平时上课似地讲了些人有生灭、天道恒常之类的话。不知怎么的,与平时相比,贾诩感觉陈宫与其说是授课,倒更像是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语。

“老师,”贾诩犹豫地开口,修长的眉蹙在一起,“假以天名,借言公平,却让仇恨代代延续。这样的事也是天道吗?”

陈宫愣了愣,伸出手来似乎想摸他的头,半途又转向,然后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你问得很对,或许顺应天意不过是无所作为的借口罢了。可逆天而行好比湍流中的砥石,是要经历无穷止的冲刷击打的。文和,还不走吗?院中的那块石头还不够形象吗?”

贾诩想起陪自己从西凉跋涉而来、如今养在后院的快马,只是问陈宫:“还有几日?”

陈宫报了个数,微微摇头叹息:“顽石也自有顽石的命运啊。”

望着陈宫离开的背影,贾诩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被陈宫打着哈哈躲了过去。

陈宫光洁的、狐狸似的笑容浮现在眼前,贾诩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这个神秘宫主的年龄,也从来无人见过这个久负盛名的学者容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第四日

在城中磨破嘴皮折腾了一天,贾诩径直倒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一股硫磺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起初他还在梦乡中回忆起了那天的温泉,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猛然惊醒。

那是休眠火山的鼻息。

他的生命,全城人的生命,都进入了倒计时。

无论昨天如何失望,贾诩还是先去找了陈宫。

贾诩硬着头皮说得口干舌燥,陈宫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顺天而为。他又试图旁敲侧击地从陈宫口中套出救人的方法,可想而知,他没有从这老狐狸口中得到任何除了“赶紧离开”以外的实质性意见。

思来想去,能救更多人的方法或许只能靠自己认识的鲛人们。

 

贾诩轻车熟路地在歌楼找到了郭嘉。

远远地,他就听到郭嘉身边的女孩子们,发出雏鸟般的惊叫和笑声。

“天降流火——”他听见郭嘉醉醺醺地拖长了声说,“这圣火绵延了不知几百几千里,燃烧了不知几月几昼夜。积恨遗仇,自然都在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再怎么精彩的故事,也都被火海烧断啦。

“诶故事当然是真故事,我怎么会骗心头肉呢!你们若是有机会,亲自去那座叫庞贝的城市,可千万不要把手伸进泥土深处,那可是会把雪白的皮肤烫红呢!

“至于今天这刺鼻的味道嘛,心头肉关好窗子,再点些熏香盖一盖?哪天送给你些学长的香。学长经过的地方,可是留香三日,经久不散呢。”

 

贾诩冷眼看了一阵。郭嘉这才发现了此前负气离去的少年:“诶呀,心头肉之前不告而别,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今天主动来见我,不会只是找我来办事的吧?未免有一点点绝情……”

郭嘉醉眼横斜,红红的眼角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哀艳之色

既然都知道了就不要装醉了。贾诩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对郭嘉规规矩矩行礼:“正是,想请诸位在城中帮忙传播消息,好多让些人离开。”

周围的歌女好奇地探头,想看看这成日流连红袖的客人竟还有什么藏起来的本事。

郭嘉抽口烟又摆摆手:“我也很想帮忙,可是他们哪有我和人这样亲近。唔唔,帮不了心头肉我好心痛,心头肉来安慰安慰我吧。”

贾诩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把郭嘉从歌女身边狠狠拉过来,在歌女的惊呼中凑近他耳边,恶狠狠却还不忘用气声说:“你们也可以多带走些人。按你说的,超额完成任务,有什么不好?”

郭嘉委屈巴巴地叫着“好痛呀心头肉真是粗暴”,一面软软地偎过来寻求安慰,像是把他当做了刚刚簇着他的歌女中的一个。贾诩慌忙后退,忽然头发一扯,原来是自己垂下的发丝被郭嘉恶作剧似地攥在手里,只能被郭嘉限定在一个不近不远的暧昧距离。

“我为什么要救逼我们背井离乡的仇人?”郭嘉身上花香和烟味混合起来的糜烂味道扑面而来。甜腻的气息中,他的眼神清明得如同刀锋:“而且,有多少人值得被救?”

贾诩沉默一阵,皱着眉用血红的眼睛深深看向郭嘉,像看一个陌生人:“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无需读心之术,郭嘉就能感到眼前人身上传来深重的悲哀与失望。

你终于发现了,他想,正是如此,你要面对的正是这样成千上万的成见,这样动弹不得的泥潭。

虽然欣慰于贾诩终于发现了这样的事实,但郭嘉从来见不得人受苦。于是他拿起烟杆,轻轻敲敲贾诩权当安慰:“不过如果是你的愿望,我倒也能理解。多几个人的性命就是你的愿望?太渺小太不值了。有个能救千万人的方法,你愿不愿做?”

贾诩疑惑又期待地看向他。

在贾诩发亮的眼瞳中,郭嘉看见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未曾被侵染的人竟然可以这样的浅显易懂。微小的怜爱和叹息在他心里像水纹一样漾起。

“既然如此,和我走吧。”

郭嘉说着向贾诩伸出手。他的手还是像第一天那样,冷得像雪地里孤零零的树枝,冷得像一片未知的海水。

 

贾诩以为,刚刚的握手就是和郭嘉达成救人共识的标志。

他似乎错了。

他和郭嘉,准确来说是他被郭嘉带着,在城中兜兜转转,郭嘉只字不提刚刚的救人计划。

穿过了第一天相遇时人潮汹涌的集市,穿过人心惶惶的住宅区,穿过城门边声势浩大的骆驼商队,贾诩终于甩开手停下脚步。

“你说的计划不会就是到处乱逛吧?”

“心头肉觉得如何?都是些巧夺天工的小玩意。嗯,小吃也很不错。心头肉不喜欢吗?”

“只能让我越发觉得时间宝贵,救人要紧。”贾诩听起来干巴巴的,一副不接受世俗浸淫的模样。

“这么急着当英雄?”郭嘉猫似地眯起茶棕色的眼睛,飞快地瞅他一眼又看向别处,“你可知英雄的代价是什么?”

避开了贾诩疑惑的眼神,郭嘉微微一笑,用烟斗向周围虚虚一点:“再也见不到这些。或者,另一种说法是,永远与这些相伴。”

这有何难!贾诩几乎脱口而出。

可对面是郭嘉,他提醒自己,如此轻易地上当大概是会被嘲笑一辈子的。

“放心——”像是看出了贾诩的怀疑,郭嘉亲昵地搂住他,“这是成为英雄最不痛苦的地方了。”

 

英雄的痛苦?

贾诩生在西凉边陲。地荒人远,能够把事迹传到十里八乡的英雄,自然都是些暴虎冯河、死生不顾的猛人。

可是,那些血汗交流的英雄传说,似乎从来都只属于远方。肉眼可见的生活范围里,贾府的小少爷眺望到的,似乎总是英雄的余韵残响。是腆着腹吹嘘过往的过气英雄,是与贵人们觥筹交错的当红英雄,还有不幸一命呜呼的准英雄。确切地说,在他看来,一地家破人亡的鸡毛,一滩变黑变味的热血,或许才是生活真正的样貌,真正的痛苦。

我会是那超拔绝世的英雄吗?

或许与其沉湎在英雄的幻梦中,倒不如早点看清现实,早早地着手应付凡人的琐屑痛苦。从小到大都惯于理性的贾诩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是此刻他没有说话。和郭嘉这样的人讨论世俗生活,是非常愚蠢且自取其辱的,这一点他无师自通。

 

细细一想,说来奇怪,似乎从头到尾,郭嘉就一直采取一种半推半就推波助澜的态度。他拖着贾诩走过城市,走过郊区,走过山路,贾诩也看出来他在回避着什么。终于,他们在临近港口的山坡停下了。茂密丛生的树遮住了码头水手们的目光,否则一个终于看到海的内陆人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郭嘉捂着嘴偷偷地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码头上等待渡海的人越聚越多,水手们很快就开始跑着干活了。

“喂,你有方法就快说,不然我也走了。”贾诩甚至已经在检查自己的随身包裹。

“别急呀心头肉,坐船有什么好的?你忘了我可是鲛人,大不了我亲自!亲自送你去对岸嘛!你且留下继续看——”

贾诩静下来。

不是因为郭嘉娇痴撒娇,而是顺着海风,从岸上隐隐有声音飘来。有干活的,有讨价还价的,还有,阵阵哭声。

贾诩向下看去,一些单薄的人影,有大有小,正齐齐地跪地磕头。细细听来,原来是他们倾家荡产买了船票,临上船才发现后到的乡绅地主包圆了船舱,被挤了出去。他们用力托举着白花花的银子,身体却伏得几乎融进地面:即使再有钱,船位此刻也是万万抢不到手了。

“强者犯弱,众者暴寡。”郭嘉倚着树笑眯眯地说,“哎呀,真是自古不变的真理呀。”

见贾诩不说话,郭嘉拿烟杆轻轻敲打他握拳的手:“生气了?说又说不过人家,再生气怕不是只能捋起袖子和人干架了。呵呵,书生干架我还是头一次见,旁边的位置给我留着,我要在一边为你加油。”

贾诩的手慢慢松开来:“我不会去的。”

“嗯嗯,以卵击石非是智者所为。”

“不。”贾诩转过头来。他的脸尚余怒未消,微微泛着红,眼神却平静得过分:“武力或者巧取,让他们上船的方法很多。可是救了他们一家,下一家呢?全城的人呢?船家又能如何生存?郭嘉,我要的是长久的、不仅是为了几个人的,救世之法。”

郭嘉止住笑:“几个种族、几代人的仇恨,才招致了这样大的劫难。想做英雄,就要背上与这英雄相称的痛苦。”

“比如?”

“死亡?”郭嘉又一次轻飘飘地抛出这个词。

“我想过了。”贾诩答得很快,“如果能够崇高地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郭嘉仔细地审视着出现在少年脸上的坚毅神情,如同冰一般的清澈坚固,折射出理想的幻光。

可惜,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你不是想象中的坚冰,我所需要的也不是那样的你。他突然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和兴趣,干巴巴地说:“是吗。或许你能和他们不一样。”

贾诩又一次体验到那天在温泉中被流矢击中的感觉,但这次他没有拂袖离去——如今已无处可去。

于是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海平线。远处那几艘船已在富者的胁迫下提前起了程,白色的风帆张满,仿佛被人群中极喜极悲的强烈情绪差驱动着,飞速逃离了城市。

只是,没走多远,那几艘小舟仿佛撞上了什么,竟一艘接着一艘,在海面上一寸寸地解体。先是桅杆,再是船舷船底,仿佛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擦除一般。

贾诩愣住了。即使是没搭上船的人,也被海上这诡异的一幕惊住了,愣愣地望着海面。

海岸上,无人能听见远处惊恐的呼救,却无一人听不见彼此心底的绝望。

一片死寂的岸上,惟有被挤出船的乘客爆发出尖声狂笑。

 

第四日 夜

“心头肉,在想什么?”

涛声夹杂着海洋咸津津的气味从海岸传来。贾诩闭眼听涛,想象着黑水晶般深沉的海水撞上青绿礁石,琼碎玉裂,在夜幕中溅出幽微莹光。

白天过剩的焦虑在此刻也萎顿下来,如同那堆将熄未灭的篝火。

“我还能想什么。能得到博闻广识的郭奉孝亲口认证特殊性,真是值得用一辈子铭记的殊荣,哪里还敢有别的想法?”

即便是火苗,太靠近也是会咬人的。

郭嘉不以为意,扑哧笑出声来,一个翻身就用胳膊支起自己:“文和长进了,下次碰上商铺老板定是不用我出手相救了。”

听郭嘉调侃自己初见时语塞难堪的窘相,贾诩冷哼一声扭过身去,留给郭嘉一个背影。郭嘉没像白天一样没长骨头似地靠过来,但苦甜的亡郎香香气,还是穿透过铺天盖地的硫磺味,幽幽地勾缠他,搅得他不得安生。

贾诩睁着眼躺了一会,烦躁地翻了个身。本以为见到的会是歌楼里郭嘉那副风流的睡姿,却不想打眼就看见郭嘉还是支着下巴蜷条腿坐着,反射着幽暗的月光,宛如一尊石像。

 

就在他以为不会再有人说话的时候,郭嘉伸出一根莹白手指,骨节分明,直直指向天空:“文和,今天的月光,照的是今人还是古人?”

贾诩抬头望去,满目晦暝。灰云的狭缝中,月,唯有一轮孤月,倔强地泻出清辉。

“百年前,人类屠杀异族,换来了持续至今的报复。今日白天的岸边,你也见到了,倚强凌弱仗势欺人。未来,还有无数无数类似的情景重现。

“人间的祸乱,相互倾轧,从不休止。这样的世间,或许只有月亮才会毫不吝啬地倾洒自己的光辉。”

浓稠夜色,郭嘉的眼睛亮得可怕。

值得救吗?这昏聩的世道,真的值得、能够被拯救吗?贾诩听到了郭嘉不宣于口的疑问。夜色四合,天苍地广。瘦骨嶙峋的鲛人兀立此间,指天发问,像一个追寻答案的旅人,又像一个吟哦低回的诗人。

离经叛道的心迹,同族无法倾诉,异族无人倾听,只在这场无光的夜中才能吐露一二。他突然有些理解郭嘉,理解他在人群中的若即若离,理解他的立场暧昧。或许在浪荡外表下,或许在醉倚阑干时,总有一缕悲哀地清醒着的灵魂,杳杳飞离了人群,在头顶的一轮孤光中俯看人间。也正是因为高远如月,才体会到旁人所不能体会的迷茫苦痛。

想到这里,他不由多看了郭嘉两眼。鲛人精巧的面庞在月夜中蒙上一层雾光,宛如林中诱惑旅人的虚幻精怪。那双多情的眼睛,光华流转,此刻仅仅注视着他一人,似有千言,仅仅只向他一人倾诉。

仅我一人。贾诩感到自己的心脏有力地跳动了几下。

 

贾诩甩甩头,努力地把郭嘉的样子赶出脑海,回到自己的逻辑上:“若能者不为,任由无辜者牺牲,又和欺压有什么分别?”

郭嘉哧地哼笑了一声,从玉雕石像变成活人,让人怀疑方才超逸绝尘的姿态是不是只是瞬眼错看:“也是,经纶济世,解民倒悬,你们人间士子向来最喜欢这样的英雄故事。”

没有丝毫停顿,郭嘉向他抛出一个问题,或是一个机会:“我们文和也想做这样的英雄吗?”

轻佻上扬的语气,像是小小银钩。挂起的名为“英雄”的奖牌闪闪熠熠,引人奋不顾身地去够。经他之口,这块救民水火的奖牌听起来如此诱人,又挂得如此之高。不用问贾诩都知道,光凭自己踮起脚或是跳一跳,是肯定摸不着边的。

抿了抿唇,贾诩愿者上钩地发问:“看来,你是有什么成为英雄的法子了吧。”

“有。不仅有,而且你是唯一的英雄。”郭嘉回答得斩钉截铁。

霎时间,贾诩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幼时在家乡见过的英雄。他们跨着高头大马,腿边环着夹道的欢呼。他永远都记得,那年轻人一昂首一扬眉,耀眼的阳光泼洒在他脸上,仿佛一道专为他而降临的神迹。而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也有一道目光紧紧追看他,像阳光一样炽烈。

郭嘉又笑笑:“不过也可能是唯一的傻瓜。毕竟把自己都押进赌局的事,只有疯子或是傻瓜才会干。”他摸出烟杆,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把自己藏在一团烟气之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与千里城郭的生灵相比,只是献出身心已经是相当实惠的代价。”

 

梦,是逃离现实的居所。梦,是医治苦痛的甜醴。在沙漠中企慕绿洲,在海面空想城池。生死之间,虚实之间,梦就如同一枚楔子,弥合了落差,填补了空白,使梦者不至于在绝望中分崩离析。与海市蜃楼混为一谈的人鱼之梦,更是混淆虚实、甚至能以虚无承载现实的存在。

郭嘉在耳边絮絮解释他的计划时,贾诩走神了。他想起学宫的午后,暑气蒸腾时,课上总有一些昏昏欲睡的同学。他虽不是其中一员,却也挣扎着抵抗过睡魔的侵蚀。不知面前总是依红偎翠的文士,是否也经历过青涩的求学年岁?是不是也在学塾做过淘气顽童?他凝视着面前温柔多情的面孔,试图捕捉到郭嘉未知过去的蛛丝马迹。或许沿着其中一根飘荡的丝,他能够窥见那人脑中若干庞大而疯狂的想法。将梦作为现实的罅隙,让走车行船、里巷宅舍在其中安稳度日。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梦,期望泡沫般脆弱的东西成为控制天灾的囚牢;寄希望于脆弱善变的人,期望朝露般易逝的肉体成为承载万民的厚土。实在是荒谬、诡异又绮丽。

“阿和?你在听吗?”郭嘉用烟杆戳戳他,凑近探究了下他的表情,确认不是畏缩之后又躺回原来的姿势,“以身饲梦,以梦为垒。隔绝了近在眼前的苦痛,却在梦境里辗转千回,直到怨气耗尽、阵法得解。哎呀呀,仔细一想,非生非死,非人非鲛,受了折磨还无人问津,这英雄当得实在憋屈。哪里是万人景仰的英雄,分明是做了祭品嘛。”

山中的风停了,一阵阵的蝉鸣噪得撕心裂肺。贾诩的深色长发沉沉垂下,连一根发丝的晃动都看不到。过了许久,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所以呢,你有几成把握?”

“这都没被吓跑呀。”郭嘉的声音穿透香云草的烟雾而来,像也染上了一丝苦味,“绝大多数人听到这种提议,都会直接抛之脑后吧?”

“但如果我不接受这种提议,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就会一同在寂静中死去。”

“不。”郭嘉突然倾身伸手一够,贾诩觉得腕上狠狠一紧,如同戴上一个冰凉的手铐,“生死祸福,梦境现实,极端的概念间本就有些混沌的中间地带。如果你不想,我会带你抽身而走的。”头一次,贾诩如此近地看到那双眼睛。妖异的竖瞳在黑夜中微微反射着暗黄的光,像狩猎的蛇,也像两簇小小的引诱飞蛾的烛火。

“如何?”郭嘉微微笑着凑近他耳旁低语,“别管什么劳什子火山和百姓了,一起从这个噩梦中逃走吧?”

只要逃出去,北冥南极、昆仑蓬莱,他所想见的、未曾谋面的万千世界,都在一扇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机会之门后。

郭嘉的眼神炽热得叫人烧痛,手上的寒气却顺着血管,侵袭了贾诩半个手掌。他朝手上看去,那里细腻的皮肤更显青白。从这白皙清瘦的手下,流出过策论高议、圣贤文章,而此刻,它却在软弱地微微发抖。

“抛下一切逃走吗……”贾诩喃喃,“我是这样想的吗?可是你,为什么总是你,这样看我在歧路口选择?”

没关系的,郭嘉又在耳边温声劝他,因为害怕而躲开,就像吃喝拉撒一样自然,不会有人会怪你的。温柔缱绻的语气,如同柔软的网,可以接住沉沉下坠的心,也可以如蛛网紧紧缚住猎物……

是了!贾诩猛地抬头。如果躲开,没有人会怪他,可从此在这双眼睛里,他和绝大多数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又能以什么样的心态自处?有着非人竖瞳的双眼,偏偏生就了一副温柔多情的模样。冷静的审判藏在笑眼之下,甜言蜜语是理智的伪装。他悚然发颤,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表里不一,更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甘心伏下身子接受判决,成瘾似地渴求他的好言与青眼。

贾诩硬生生别开脸,不再看那双蛊人的眼睛:“若我答应了,你就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该抽身走了。”

郭嘉一愣,轻咳一声:“好感动啊,原来阿和刚认识几天就这么了解我,看来我们真是投缘。如果你真心愿意去做,我可以保证,你能够顺利成为梦的温床,顺利地将天灾阻拦在梦的壁垒之外。毕竟在我看来,你可是最为理想的英雄啊。”

贾诩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忘了还在摆冷脸,忍不住在心中将自己与曾看过的英雄做起比较:他沮丧地发现,自己既没有他们那样惊人的力量,也自问没有不管不顾放手一搏的勇气。想着想着,他不由地丧气起来,恼怒地张了张嘴,想讥讽郭嘉离奇的眼光,却总免不了把自己一同骂进去,只好挑起眉无声地质疑。

郭嘉泰然自若,在他面前板手指一件一件算给他听:抟土而成的人身,天生就比鲛人适合作为基石;古板公正的性格,做的梦也不会太过离奇;忍受学宫这么枯燥的生活这么久,证明很有毅力……最重要的,郭嘉用长长的碧烟杆点点贾诩胸口,你其实也想做英雄不是吗?

理由一条条灌进双耳,贾诩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件商品听到关于自己的叫卖。直到被烟杆敲了敲,他一震,垂下眼帘辩白:“或许我只是在英雄与凡人之间,选择了不成为活在梦中的人。”

郭嘉于是笑得更厉害,贾诩甚至听到了耳坠晃动的簌簌声。

那簇簇声慢慢逼近:“真是可爱。那么再试试这个如何?牺牲了触手可及的幸福、舍弃了无限可能的未来,在无数次打磨中消磨了棱角,去抓住稍纵即逝的梦……梦醒时分,你已不再是你,两手空空一身疲惫,却被不知情的人嘲笑黄粱一梦。这种时候,你是继续这个选择,还是成为翻手为云的主宰者呢?”竖瞳在黑暗中反射着暗黄邪恶的光。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在这来自深海的诡异瞳孔中,看到另一种可能的自己:独自踏过染血的荒径,冷眼旁观,搬弄三寸之舌,搅动天下时局。

下意识地,他握紧了挂在腰间的玉佩。这是他拔得头筹时陈宫亲自送他的。现在他的肩上,似乎还能感知到宫主欣慰拍肩的重量。冰凉的玉硬硬地戳进他的手心,不可捉摸的未来仿佛也被封印在其中。他深深呼吸一口:“我不知道。你会允许吗?”

那细碎的撞击声戛然而止。停了几秒,贾诩才听到郭嘉难得严肃起来的声音:“我会看着你。”

不是否认,也不是保证。看着什么呢?贾诩想,见证我从英雄走向歧途吗?

仿佛知道贾诩心中所想,郭嘉又更加地靠过来。略低的体温随着香气传来,贾诩感觉自己如同在一川春水中沉浮。“只要你还想当这个英雄,我就会在你身边,陪你走下去。”郭嘉伏在他耳边,温凉的气流轻轻擦过颊边。

 

呵气如兰。贾诩看的多是正经书,只是随着郭嘉故意吹的一口气,这个从曲本里捡到的词,从耳洞直吹进心头。贾诩睁大眼睛,心头突突跳动几下,伸手推郭嘉却扑了个空。不远处,那人脸上挂着惯常轻快又无耻的笑,隐隐露出一颗尖牙。

没想到情动之初,第一个浮出混乱脑海的念头,竟然是自己看多了些淫词艳曲。贾诩有些懊恼,难道真如郭嘉的调笑,自己浸在学宫中太久了,人也变得僵硬无趣了?

与他相反,惯于寻欢作乐的鲛人,对贾诩手足无措的窘相颇感得意。郭嘉自顾自理理身上的束带悠悠开口,吐出一句荤话:“文和呀,英雄不英雄的先放一边,你也不想至死都是处男吧?”

“你胡说什……”

“我可没有胡说。这样生涩的唇齿,这样古板的眉眼,”郭嘉微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指点江山,“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让人觉得无趣得紧。阿和啊,流年胜景都没看遍,就急切地寻死路充英雄……”他不说下去了,嘴角还是弯弯上翘,叫人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同情。

漫山蝉鸣骤停了一刹,贾诩的心也漏跳了一拍,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涌上心头。凉州风气保守,到了辟雍,学的又是圣贤经纶,儿女情长之事自然甚少被贾诩想起。可末日将至,命不久矣,身边还是游冶花丛的郭嘉,对比之下,克己复礼之类的言辞苍白了许多,暖风催生出的淡淡遗憾,在心头破土而出。

郭嘉低头看地上自己铺展开的外袍,随着贾诩的心思一时被抓皱,而后又被慢慢松开,再看贾诩面上还是一副不染世俗的贞烈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忽然,他伸手,握住贾诩要撤不撤的柔软手腕:“近在咫尺为什么要放手?没有体会过快乐,就要先做出痛苦的决定,对你也太不公平。我可是全然一片好心,过了今夜,这机缘就像露水一样消散了。”

一时间,混着硫磺味的夜风似乎也慢了下来。天地为庐,草木为幔,莽苍自然甚至找不到理由掩饰自己的感受。

“你就是这么哄那些……女孩子的吗?”到底心中有些芥蒂,贾诩挣扎了两下,脸上是微红的愠色。

“不,你不一样。”郭嘉哑然失笑,“她们到底还知道自己是逢场作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