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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1.

深水城的大法师不情不愿地被脸颊上的疼痛拽出梦境————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盖尔•德卡里奥斯，起床。”

“塔拉……”他呻吟着，伸一只手出去挠着翼猫的下巴。

然而塔拉并不领情。随着一阵翅膀扇动的轻响，胸口带着温度的重量消失了。初秋的法师塔内阴暗而寒冷，浸透了冷汗的床单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丝令人不适的粘腻。盖尔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掀开被子。

周遭的世界在他惺忪的眼前凝结成一团深灰和白色的色块。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伸手抚摸下颚，疑心胡子长得太长。伴随着魔网的颤动，一个闪着淡紫色光芒的镜像在他面前浮现。

他望着那个和自己拥有相同长相的复制品：有些无神的深褐色眼睛，下面坠着一片青色的阴影，眉间永远有浅浅的凹痕。万幸，他的胡子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完美。他想伸手抚平睡得有些凌乱的卷曲发丝，却很快僵住了动作：

浓密的棕色发丝中夹杂的一缕银白显得无比扎眼，他的心脏猛地收紧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镜像和主人靠的更近了些，半长的蜷曲发丝被胡乱扒开，然而零星散落的白色依然存在，一切都昭示着刚刚的那根白发并非特例。

诚然，几根不起眼的白发无法减损这位闻名费伦的大法师的魅力，只是于他而言，它们更像是某种冷酷的预示，残忍地指向他拒绝面对的未来。

盖尔忍不住皱起眉，又立即强迫它们舒展开来，几乎被自己的举动逗乐了。当然了，如果白发已经冒了出来，皱纹最终也一定会出现的，亲爱的，这点可悲的谨小慎微完全于事无补。

清晨的法师塔中一片寂静————离开地面一百多尺的地方，连鸟鸣都很少有，而自三年前他赶走了所有追随他的学徒，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他听见塔拉在厨房中呼唤他的声音，揉了揉脸，终于从床上站起身来。

是时候染染头发了，盖尔如此想到。

2.

早餐后，塔拉无声地跳上窗台。法师塔旁的生态系统运作良好，而即使聪慧如她，也拒绝不了一两只从灌木丛中猛地冲出的田鼠的诱惑。她张开翅膀，摆出俯冲的姿势，却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借着舔爪子的动作向她的主人投去担忧的一瞥。

盖尔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泡了杯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杯子边缘的缺口上。但这个动作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起身离去，留给翼猫一个不断缩小的背影。

杯子的缺口薄而锋利，每喝一口都要刻意避开。去年冬至节所有人都喝高了，卡拉克和塔夫搂在一起跳舞，桌边的所有东西都没能幸免于难。（事实上，桌子本身也留下了一条深刻的裂痕。）这个杯子却仅仅受了轻伤，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得到了来自更高位面的庇护。

那是一年前的事，但他的思绪依然飘远了：卡拉克和威尔赶到时身上还带着带着阿弗纳斯的热气；莱泽埃尔气喘吁吁地（从一条红龙的背上）翻进法师塔的窗户时，银剑上的血都没凉透；阿斯代伦一有机会就抱怨从幽暗地域到地上的路况有多么恶劣。这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激起一丝刺痛的愧疚。尽管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塞满了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但他们还是来了，来到这个他甚至不能称之为宏伟的高塔，挤在他的火炉前喝传送门雪莉酒。

杯中的液体透过陶瓷传来一丝热度。他几乎可以听见哈尔辛和影心热烈地讨论月出之塔和破碎圣所的修复情况；威尔，试图邀请莱泽埃尔加入一场“比比是我在阿弗纳斯狩猎的恶魔多还是你在星界杀死的叛军多”的无聊游戏（对方对此嗤之以鼻，表示自己宁愿和影心接吻）；阿斯代伦向大家炫耀着他最近发现的小装饰（“卓尔精灵的发明，”他转动手腕，好让所有人都看清那枚深紫色的戒指，“可以隔绝阳光————至少能维持个两三天。”），但话音未落就被一旁急于展示自己修好的引擎的卡拉克一把抱起；（“天哪，我还以为它不会再发烫了！”听见怀中吸血鬼的尖叫，地狱猎手皱起了眉。“我没有！被烫到！放我下来，现在！”游荡者在她钢铁般的怀抱里无力地蹬着腿。）一旁的塔夫抱着酒瓶子笑到岔气，如果不是盖尔伸手拉了她一把，她甚至能就这么滚进燃烧着的壁炉里。

“盖……尔？”塔夫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酒精让她的动作变慢了：“……谢谢你。”

她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有那么一瞬，他们的皮肤相接，干燥，温暖，一触即分。

盖尔粗暴地将那副场景从脑海中抹去，伸手推开了塔顶的大门。

3.

这座法师塔原先属于一个不务正业的落魄法师，落满灰尘的书架自从落成之时就没放过几本书，楼层间的传送法阵也早已年久失修。但它距离博德之门不远，周边环境又足够荒僻。那时的盖尔急于找到一个对自己和王冠都足够安全是地方，梅菲斯特的人在找他，信仰密斯特拉的法师全都不可信，博德之门尚未从混乱中恢复，留给他的选择并不是很多。

如今他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盖尔迈进塔楼，深红色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厚重的绒面窗帘自动向两侧拉开，塔顶的砖块逐渐变得透明，无数尘埃在洒落的日光中飞舞，高大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在房间的中央，奥术屏障的层层守护下————卡尔萨斯王冠静静地凝视着他。

意念微动，王冠便顺从地飞向他的手中。

如此的美丽，每一条尖锐的黑色棱角都仿佛在高歌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王冠锋利的边缘仿佛要割开他的血肉，所有的疲惫和疑虑都消失了。他到底为什么而犹豫不决？这就是他短暂的一生中全部的渴望。

毁灭魔网在狂喜中颤动，在他的血肉中喃喃细语。巨大的渴望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吞噬这份力量，掌控这份力量，成为它的主人，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够阻止他深入魔网的本源。没有衰老，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他的生命，以及他所有所爱之人的生命将成为一首流光四溢，永无止境的歌。为此他甘愿付出一切，每一条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肌肤每一缕灵魂——————

他倒进身后的椅子里，气喘吁吁，双眼泛红，不住地颤抖，直到毁灭魔网不再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尖叫。

一本厚重的笔记本向他飞来，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盖尔的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面：法阵，公式，漂亮的花体写就的注释。新的墨痕盖上旧的，密密麻麻地塞满羊皮纸上的每块空白。

越是深入耐瑟瑞尔的魔法，卡尔萨斯陨落的真相就越清晰：毁灭魔网的力量足以为他夺取神格，但却无力赋予他运行它的能力。盖尔的眉头紧皱，他必须找到稳定毁灭魔网的方式。

但毁灭魔网真的可以被稳定吗？纸张的一角被他无意识的反复折起又展平————毕竟那份暴戾正是它力量的来源。密斯特拉可不会喜欢这个，对于那些忤逆她意志的人，魔法女神的怒火从来如同冰冷的火焰，但盖尔已经很久不曾收到到来自她的丝毫讯息。

所以这就是他的结局：深水城的盖尔，不自量力的挑战女神。又或者，他会在这座塔楼中踌躇着蹉跎时光————远离所有的朋友与爱人，终日环绕在那些渴望着王冠的贪婪目光中。

盖尔闭上眼睛，突然打了个冷颤。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枯瘦老人佝偻着身子瘫坐在书本堆积而成的王座上，一顶黑色的王冠牢牢镶在他的头顶，一只永恒的镣铐。

4.

傍晚时一个投影前来唤他去吃晚饭。

离开塔楼时他没有忘记端走那杯一口也没动过的咖啡。手指抚过杯缘的缺口，接着用力按下，直到疼痛在指尖缓慢地绽放开来。

他举起手指看了看，没有流血。

晚饭后他倒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凝视着燃烧的火焰。一旁的钢琴同往常一样奏响一首缓和的夜曲，盖尔皱了皱眉，琴音停了下来。

一张信纸悬浮起来，稳稳地停在他面前。一只羽毛笔自己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纸面上奋笔疾书。

亲爱的塔夫……

不，响指声响起，那张信纸随即在半空中焚为灰烬。他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原本浮于半空的羽毛笔稳稳地落进他手中。盖尔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

吾爱，

不，不。羽毛笔啪地落在桌上，他将手指插进头发。面前的信纸开始蜷缩起来，最终明亮的火光中化为黑色的灰烬。吾爱？自从决战后他固执地选择离开，他们拥有的只剩下时断时续的通信和节日聚会上几段礼貌的谈话。但是塔夫有了新的爱人吗？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而五年即使对半精灵来说也并不短暂……

为了阻止自己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胡思乱想，他再一次提起笔：

塔夫，

最近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怀念我们一同经历的旅程。

关于王冠的研究一筹莫展，而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仿佛镜中倒影般纠缠着我。我仍然不后悔过往的决定，但我无法不对你坦诚：

事实是，我感到自己像一艘迷失方向的船。如今我不得不承认————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庞，又一张信纸被焚烧殆尽。

盖尔•德卡里奥斯，你这个可悲的胆小鬼。

不，现在不是陷入自我厌恶的时候。他重新提起笔，也许委婉一点的表达会更适合他：

亲爱的塔夫，

原谅我无法亲自到访，仅能以纸笔替代。

最近这里的风开始变冷了。若非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距我们上次见面已有半年有余。我无法想象秋天的博德之门。我记忆中的那些树木永远茂盛，她的街道永恒地沐浴在初夏盛大的阳光里。

他的思绪短暂地掠过下城区的街道。巫术杂货店，喷泉，孩子们快乐的尖叫。

近来我的研究进展的很快，但如今我开始怀疑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之前你向我提到的针对城南残余巴尔信徒的调查结束了吗？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没有受伤。

他皱起眉，谋杀之王的信徒是一群难缠的敌人。他们躲在暗处，隐去身形，趁他们毫无防备时发动猛烈地袭击。以前塔夫永远不记得提前准备识破隐形灵药，博德之门的物价高得离谱，也许他应该给她送去一些诺克斯之眼或识破隐形卷轴。

盖尔揉了揉眉心，他不想表现得像是个忧虑过度的老母亲，但手中的笔早已提前动了起来：

我知道焰拳的队伍中并不缺少战斗法师，但客观来说，他们的实力相当平庸。所以如果你用光了那些高阶法术卷轴，我会很乐意再次为你绘制一批。

很好，盖尔，坚持住，你做得到的————

塔拉很想你，而最近我也开始越来越多地怀念起过去的日子。所以当你闲来无事，也许考虑抽空来这里坐坐，我们可以一同享用晚餐。

如果你见到其他人，也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你诚挚的

- 盖尔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将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接着让它从他的指尖滑落到桌上那堆灰烬之中。

片刻后他抽出另一张信纸：

事实是，我没法再对自己说谎。我感到迷茫，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之前更加想念你。我不期待你能原谅我，但我依然渴望你。

我爱你，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却感到手心一痛。纸张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手，血流了出来。

tbc.

Chapter Text

1.  

  “帮帮我。”

他听见塔夫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波涛中的一粒水花，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便被更大的浪潮压得彻彻底底：惨叫声，施法声，金属的撞击声和远处传来的爆炸声，他的世界一片混乱。作为队里唯一的法师，他总是被要求留在高地上————但在这里他根本分不清烟雾中交战的身影哪一个是属于她的。

“帮帮我！”这一次更急迫，更尖锐，几乎是一声惨叫，“盖尔————”

他再也无法坐以待毙。迷踪步消耗了最后一个法术位，有人咆哮着向他砍下一剑————没有命中。他的肺随着每一次呼吸燃烧，眼睛被烟雾和空气中残余的黑暗术刺得流泪。

“帮帮我。”

他扑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只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融化的臂甲，布满淤青的裸露皮肤，浸透了血液和灰烬的头发纠缠成一团，四肢扭成诡异的角度。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巨大的悲伤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扑上前去，想要把那具残破的尸体揽进怀里————

2.  

  盖尔•德卡里奥斯从梦中惊醒。

他喘着粗气，后背渗出的冷汗打湿了丝绒睡衣。凭借着逐渐回笼的理智，他得以在一片眩晕中意识到三件事：第一，他现在正身处自己的卧室，而非布满火与烟的战场。第二，他的怀中并没有一具血肉模糊的残破尸体————所以冷静点，德卡里奥斯。

第三，为什么他现在还能听见塔夫的声音？

“Ignis，”盖尔轻声道，床头的蜡烛燃烧起来，黑暗中一缕馨黄色的小小光源。他的视线划过雕花衣柜，书桌和堆满软垫的扶手椅，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孤零零的，灰色的影子。

房间里没有塔夫的身影。

多半是幻听，他还没从梦魇中清醒过来。盖尔揉了揉眉心，他在期待什么？塔夫不会出现在这里。那天他写下的信，连同他曾给她写过的所有信，都被锁进了书柜最顶层的信匣里。他不曾寄出它们中的任何一封。

即使她收到了信，她会来见他吗？作为他昔日的旅伴？诚挚的好友与盟友？不，她不会来的。

他吹灭蜡烛。火光熄灭了，寒冷的夜色吞没了他的影子。盖尔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然而————

“有人在吗？帮帮我，呃————盖尔？塔拉？”

这次他不可能听错，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也许……有人想用塔夫的声音分散他的注意？魔网的涟漪轻轻地扩散开来，塔楼外的奥术屏障运作正常，走廊和楼梯上也空无一人————

但正门上的法阵被激活了。

盖尔召唤了一个土元素执政官，又给自己上了几个防护学派的法术。客厅里一片黑暗。他打了个响指，所有的烛台与壁炉一齐燃烧起来。

“盖，盖尔？是你吗？搭把手————求你了。”

觊觎卡尔萨斯王冠的势力很多，敢于付诸行动的人也不少，但大多数前来碰一碰运气的冒险者最终都得到了深刻的教训。最近一两年，胆敢孤身一人闯进他的塔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但他的确没有感知到第二个入侵者的存在，因此，当他看着大门上发光的法阵，以及———— 一只从中伸出的手，一个荒谬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

“塔夫……？”盖尔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睁开：

法阵中的手还在那，只不过此时它正迷茫地到处摸索着，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抓握的东西。

“是我！”塔夫的声音从法阵里传来：“如果你怀疑我，随便对我施什么咒都行！但是盖尔，拉我一把！求你了！”

“密斯特拉的肘子啊！你为什么————”盖尔倒吸一口凉气，忍住了把双手绝望地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的冲动：“我是说，能否请你解释一下————”

“什么？我听不清！”卡在法阵里的手狂乱地挥舞着：“你看，我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要看望一下老朋友什么的————”

“所以你就撬了我的门？一座法师塔的大门？”他竭尽全力才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一声崩溃的尖叫：“你可能会死！那个法阵可能会把你扔到混沌海，或者巴托地狱血战的正中央！”

“但————我以前从来没失手过！”那只手做了一个解释的手势：“而且，我是说，那可是法师塔的门！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那是我的法师塔的大门！你完全可以提前写信给我！或者，在你掏出你的盗贼工具包之前，至少考虑一下其它可行的选项，比如：敲门！”

也许是因为他提高了音量，对方沉默了片刻：“我猜……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对不起……”

卡在法阵里的手彻底放弃了抵抗，无力地垂了下来。

难以置信，这一切都太他妈不可思议了，盖尔想，简直像是在做梦。但即使他仍然沉浸在这个诡异而真实的梦境里，至少在塔拉一爪把他扇醒前，他依旧得想办法把塔夫从这该死的法阵里弄出来。

“好吧，’惊喜’，抓住我的手。”他上前握住塔夫的手————五年过去，她手上的剑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奥术魔法正紊乱地纠缠在她的手臂周围，显然塔夫在撬开他的大门前并非没有试着解除其上的魔法，只不过她的尝试并没有让法阵停止运作，而仅仅减慢了它运行的速度————那毕竟是他亲手改进的法阵。

塔夫的手试探性地捏了捏他的：“怎，怎样？”

“别着急。”

“也许你可以直接拽我出去，呃，如果你有那个力气的话？”

即使运行速度减慢了数十倍，那法阵仍然在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将塔夫吞进去。而作为一个力量只有九点的法师，他是绝不可能凭蛮力与之抗衡的。不过他倒是可以逆转一下它运行的方向，这样它就不再是吞噬，而是慢慢地把不幸进入它的人吐出来。

不过它还是太慢了，盖尔皱起眉，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改动，它就能恢复到最初的速度—————

在法阵恢复运转的瞬间，一个人影以比链状闪电更快的速度飞了出来。不等他诅咒费伦大陆该死的惯性，她便像炮弹一样砸进了他的怀里。

3.

盖尔并不是没有想象过和塔夫的再次相见。

大多数时候，他期盼着冬至节的到来，这样他就能混在一众醉醺醺的同伴中偷偷描摹她带笑的侧影；偶尔，他想象自己抛下一切跑到她的门前，哪怕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怒容；而极少的时候，他会不切实际地幻象着收到一封来自博德之门的信，或是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迎来一位访客。

但现在的一切甚至不曾出现在他最疯狂的臆想中。

当塔夫将他撞倒时，她的头正好磕在他的胸口，而他的后脑勺则跟地面亲密地接触了片刻，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听见塔夫低声咒骂着，在他的怀里挣扎着撑起身来。

直到潮水般的痛觉慢慢褪去，盖尔才睁开眼睛。

他看见塔夫正微笑着看向他。

这不是梦，他想，梦境里的痛苦从来没有这么鲜明。但塔夫就在这里。双手撑在他的肩膀两侧，头发垂在他的颈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撒在他的脸颊。

太近了，近到她脸颊上浅浅的雀斑都清晰可见，她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明亮的光。五年，五年过去了，盖尔想，她没有改变哪怕一丝一毫。

他想起那天早晨发现的白发，他赤裸的双脚，皱巴巴的睡衣，眼底青色的阴翳。

盖尔张开嘴，他说不出话来。当他在客厅里发现卡在法阵里的塔夫时，震惊盖过了其余的情绪。此时此刻，在她的注视下，他的喉咙里仿佛生出一了某种冰冷而尖锐的东西。

但刚刚从法阵中挣脱的圣武士既没有发现对方的异常，也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盖尔！你救了我。”

“是，是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它们在此时显得那么沙哑而古怪。盖尔再也不能忍受下去，将身上的人推开一点，站起身来。

“你，”塔夫看着他起身，一种迟钝的疑惑出现在她的脸上：“你，怀疑我？不用怀疑我，我不是什么变形怪……”她又笑了起来：“我，我的脖子没那么灵活！”

等等，盖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这里，这里真大，不是吗？”塔夫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看起来并不十分适应四肢的存在：“我，我在博德之门打上三百年工都不可能买，买得起。这，这就是你的神国吗，盖尔？”

“伊尔明斯特的胡子啊，你……你听起来像是一只刚学会说话的食人魔。”盖尔震惊地喃喃自语。他当初到底在那个法阵上加入了什么魔法？难道它还有除了把人传送到混沌海之外的其它功能，比如，把类人生物的智力降到4点以下？

“也许是一个增强版困惑术？”塔拉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打着哈欠。

盖尔发出一声了悟的叹息，“一个困惑术，持续到下次长休的那种。谢谢你的提醒，塔拉。”

“小翼猫，咪咪，来这里。”塔夫冲她伸出手，她的身体摇晃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跌倒在地。

“不用谢，”塔拉灵活地躲开塔夫的触碰：“别指望我帮你收拾你的烂摊子，德卡里奥斯。”她抖了抖自己引以为傲的那身羽毛，“现在，我会给你们一点独处的空间。记住，我只有两个要求：不许打架，还有————不许弄乱我的房子。”

她拍拍翅膀飞离了房间。

4.

盖尔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把塔夫推到床上。因为她没说几句话就会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他甚至没法劝她脱掉装备换上睡衣。他从衣柜里取了一条披风，又把扶手椅上的软垫拍成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形状，准备在上面凑合一夜。

“睡吧，”盖尔对她说，他正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手动把她塞进被子里。“盖上被子，好吗？明天早上你就会恢复正常了。”

“为什么？”塔夫冲他眨眨眼睛，这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她就又一次从床上跳了起来，拦也拦不住。

盖尔开始感到累了，中了困惑术的塔夫比枭雄幼崽还能闹腾。他干脆在床沿坐下了：“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现在很……”她愣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很开心。”

盖尔愣住了。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他的皮肤上泛起一丝干涩的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踩碎一把干枯的落叶：“……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塔夫的步伐仍然像喝醉了酒，一条不稳定的曲线，但她仍然慢吞吞地靠近了他。盖尔听见自己愈来愈响的心跳声，脸颊上泛起一层热意，壁炉里的火果真烧地太旺。

“……我很想你。”

塔夫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床上。盖尔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一截覆盖着厚厚蜡泪的蜡烛，但在她的怀里很快就会燃尽了。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将手搭在她背上。

“……我受够了博德之门，而且我很，很想你。”塔夫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直到变成一声耳语，一缕落在他颈间的灰烬：“……为什么不寄信来？”

过了一会，盖尔感到怀抱着自己的双臂放松了。塔夫睡着了。

tbc.

Chapter Text

1.
温暖的，懒洋洋的清晨，没有塔拉的爪子，或是梦中的呼救声将他唤醒。盖尔的眼皮动了动，一部分的他笃定昨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逼真得过了头的梦境，而另一部分的他则拒绝从其中醒来。

身下的床铺微微震动，然后是轻柔的脚步声，有人正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溜走。

盖尔用力地咳了两声。

塔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她迅速用笑容将它掩了过去————密不透风，游刃有余的微笑。盖尔想起下城区随处可见的宣传画，鲜艳的颜色和厚实的纸张，让过路人猜不透它们掩盖的究竟是丑陋的涂鸦还是残缺的墙砖。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至少是个清醒的笑容。

“我没发现你已经醒了。”塔夫斜着身子倚在床旁，眼神扫过惨不忍睹的卧室：倾倒的书堆，扭曲的地毯，错位的家具和仿佛被龙卷风肆虐过的床铺，最后停在房间主人的脸上。

“那么告诉我，我们是打架了，还是操了？”

盖尔僵住了。

“……如果你坚持的话，”他试图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假装自己突然对皱巴巴的地毯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我们并没有……上床。昨天你撬开的那扇门上附着了一个七环困惑术，它的效果相当……显著。而即使我还没有在类人生物身上做过正式测试，我也能肯定地告诉你，它会导致中咒者的记忆出现一定程度的模糊与缺失，并削弱他们的思维能力和平衡性————”

“不，天哪盖尔！那只是个玩笑！”塔夫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点：“我知道我昨晚肯定昏了头，呃，思维能力和平衡性下降什么的？确实不太记不得自己干了什么，但我百分百确信我没有扒了你的裤子。”

一阵沉默————盖尔望向塔夫，意识到她正从带笑的面具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的神情。

“你应该庆幸你没有，不然可就不是一个困惑术那么简单了。”

塔夫的哈哈大笑。盖尔也跟着笑了，你也不是没有那么干过，他想。但还是明智的保持了缄默。适当的玩笑能够卸下彼此的防备，再深一步就难免搞得血肉模糊。

“就是，不管我昨晚做了什么蠢事，我只想让你知道我非常，非常抱歉，好吗？”塔夫收起笑容：“我想……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把我赶出去。”

她语气中的谨慎刺痛了盖尔：“魔网在上，你不必对我道谢，塔夫，永远都不必。我的大门不论何时都会为你敞开————”

他张开嘴，让那个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词滑到舌尖，无视它留下的苦涩余韵：

“……我的朋友。”

塔夫如释重负————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哦盖尔，谢谢你————不对————忘了它吧。”

“我知道我多半是想多了，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样，即使只是作为朋友。”她移动了一下重心，双手交叠环抱着，看起来有些忧虑，阿斯代伦称之为“领队找你有话说”的表情。

“我有些……担心你。”

所以塔夫的确是为他而来。像是在熬橘子酱时不小心加入了过多的蜜糖，烧糊的甜味和酸涩同时填满他的整个口腔：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法师待在他普通的法师塔，沉迷于他无聊的研究和无聊的书籍。”他扯出一个微笑：“我以为在博德之门有更值得你担心的事情。”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落下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塔夫放下了双臂，忧虑的表情一抹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冰冷怒容。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紧绷的身体又再次放松下来。

“这不是很明显吗？盖尔，我不想这么说，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五年了，整整五年。难道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应该是一位神明吗？”

“也许他就是呢？”

“哦，亲爱的，”塔夫露出一个迷人的假笑：“我不知道神明会跟凡人楼在一起呼呼大睡，甚至还会跟他们抢被子。你亲爱的密斯特拉会吗？我想答案是：不。”

“所以，”她叹了口气：“不管你在试图做什么————飞升或是赢回你女神的心————我都不在乎。我无权，也不会再试图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告诉我，盖尔，告诉我你一切安好。”

2.
盖尔顿住了。

告诉塔夫真相，她就真的会为了他停下来。这就是塔夫，即使脑子里被种了一只蝌蚪，也会毫不犹豫地对一个体内藏着定时炸弹的陌生人施以援手。但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利用她的同情心把她留在他身边？

他不会欺骗自己，假装那些孤独和空虚没有一直慢慢地噬咬他的灵魂。但有些事情是注定要独自面对的，凡人无法改变过去，现在他必须自己承担选择的后果。

塔夫的声音，她的笑容和她在这里留下的凌乱的痕迹————盖尔想象深水城的小贩兜售给孩子们的肥皂水，彩色泡泡在奥术的作用下闪着光，飞快地飘满他灰色的房间。

他多想让它们长久地停留在这里，但————

“我当然一切安好，”盖尔转动手腕，让一缕魔网的光华缠绕在指尖。

他抬手，突然间强大的魔力充斥在整座法师塔内，每一本书籍，每一把椅子，每一块墙砖都在细不可闻地颤动着。地毯，被子和散落在地上的杂物无视重力一般腾空而起。塔夫猛地从床边跳开，几乎要站立不稳，魔法在她的每一缕发丝间噼啪作响，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在不由自主的战栗，但很快意识到是整座法师塔在颤抖。

“操，”塔夫说。

“卡尔萨斯的魔网能够赋予使用对象超越凡人的力量————但掌控它需要更多的时间，仅此而已。”

“我可以花上一整天为你讲解具体的细节，但这真的是你想听的吗？”盖尔冲她笑了笑，然后————那些魔力就这么消失了。

她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原状————其实并不算是原状，错位的家具全部恢复，散落一地的杂物整齐地归位，褶皱的地毯也重新平整地铺开：“操，好吧……用来做家务还真是方便，不是吗？”

“我很好，塔夫。”盖尔看着她的眼睛。

“真的很好。”

3.
除去他倒霉的大门，塔外的两个奥术干扰器也惨遭毒手。“我把它整个撬下来了，所以理论上你可以原样安回去。”塔夫不情不愿地告诉他，显然还对昨晚的失手耿耿于怀。

盖尔无意使她进一步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于是他试着转移话题：“所以你终于对城市生活感到厌倦了，还是威尔的老父亲终于给你放了假？”

“两者都是。诸神在上，我真的受够了开会，写报告和永无止境的晚宴了————英雄也是需要休息的！”塔夫抱怨到。她正趴在露台的栏杆上。塔外，绵延的森林和草地向远处延伸，阳光下的乔恩萨河有如一条闪光的缎带。“从上往下看，一切都那么美好，不是吗？”

她的发丝在高空的风中上下起伏。盖尔注意到她抓着护栏的手指节近乎发白，奇怪，他记得塔夫并不恐高：“那么接下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先去月出之塔看看？自从诅咒解除后我还没有回去过。然后我可以沿着晋升之路前往翠林绿地，如果那时我的假期还没结束的话。”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屋内占据大部分空间的书架和书堆：“这里有什么能看的书吗？”

法师的眉毛拧了起来。

“呃，我是说，鉴于我目前还不打算兼职法师，那就意味着，首先排除法术书，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
塔夫做了个鬼脸，随手拿起一本《浅析托勒尔人的语言特点：流动与诗性》：“学术书籍，和这堆……戏剧作品？”她尝试着起举起一本牛堡出版社出版第十三版的《费伦歌剧曲谱大全》，然而圣武士的力量也只能在这厚重的巨著面前甘拜下风：“除了这些之外的任何，呃，我能读懂的东西都可以。”

盖尔不记得塔楼前主人的藏书（大多是一些通俗易懂的……文学作品）被他扔到了哪个角落，也许是塔楼？他心不在焉地想，也许他应该带她逛逛塔楼，还有————

王冠。

王冠，盖尔意识到他和塔夫一直都在默契而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属于你的王冠，毁灭魔网在他的血管里喃喃低语，不要相信她。

他用力将那个想法推出脑海。塔夫昨天仅仅只是撬开了正门，从客厅到塔楼还有数层只有他拥有权限的奥术屏障和秘法锁，他的王冠很安全，他当然可以相信塔夫。

他可以相信塔夫吗？

那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看着全神贯注地在书堆里翻来翻去的圣武士，仿佛吞下了一块石头。她告诉我她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但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你获得那样的力量，记得吗？卡尔萨斯的魔网嘲笑着他，她太平庸，太渺小。因平庸而愚蠢，因渺小而恐惧，她粗陋的占有欲当然不允许你拥有比她那微不足道的成就更大的成功，一个神明与凡人的差距毕竟太大了。

不，不。塔夫仅仅只是……无知。盖尔皱起眉，她当然是他最珍贵的同伴，朋友乃至……但在这件事上，她不理解她试图逼迫他放弃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仅此而已。

不论如何，他都相信塔夫。不，他不会再去想这件事情，在她离开之前他们还有太多可以一起做的事情，盖尔试图把思绪转移到晚餐的食谱和酒窖的库存上。他对于塔夫的到来毫无准备，这里也远远比不上他在深水城的高塔，好在她不管以任何标准来看都算不上挑剔。

但他今天还是会去一趟塔楼————仅仅只是为了帮她把那堆品味可怕的闲书搬下来。

4.
“凯兰沃在上！盖尔，你不会相信我找到了什么！”塔夫倒躺在扶手椅的坐垫上，双脚翘在椅背上晃来晃去，“全套的《博德安冒险传奇》！”

她的身边堆满了厚度不超过一厘米的小册子，每本的封面上都用彩色画着同一个健硕的男性精灵，一脸正义凛然地搂着不同面孔的女性————尽管种族肤色各不相同，她们无一例外地拥有突出的胸部清凉的衣物。尽管它散发出的大男子主义的气息几乎盖过了劣质的油墨味，但其中的内容一定极大的取悦了塔夫，因为此时她正像中了塔莎狂笑术一样笑到抽搐不止。

“靠，快要笑吐了，”塔夫一边抹去眼中的泪水，一边终于将头从手中的《博德安冒险传奇之失落的帝国》中拔了出来：“想不到你竟然也会看这种书，人不可貌相啊，盖尔————”

她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对方苍白的脸色时消失了。

“天哪，”她看着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的法师，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食道慢慢往上爬：“出什么事了？”

盖尔的嘴唇蠕动了片刻：“是王冠，”

“王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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