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1.
如果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你会怎么做?
在亚伦打开储物柜,从地上捡起这张纸条时,走廊里的布偶熊正在发放糖果。十一月。今天是万圣节,也是普通且糟糕的一天。秋天。
他伫立在柜前,拇指轻轻扯着纸条边缘,很久很久都没有抬起头,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当他准备做出回答的时候,铃响了。迟到的学生撞上他的胳膊,连带对方书包上的金属挂饰也晃晃荡荡。亚伦跟随他离开的方向回过头,很久,直到那人左拐消失在尽头才不舍地将视线从挂饰上挪走。
亚历山大也有一个那样的挂饰。吉他图案,旁边还印着鲍勃·迪伦的歌词。
现在,楼道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只熊。
万圣节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作为孩子,你可以穿上喜欢的衣服,挨家挨户获得每个人的称赞和祝福。而今天,亚伦正式剥夺了自己在夜晚中精心打扮,以及向别人索取某颗糖的权利。即便脑海中曾闪过如此的念头,他也没法做出行动。因为这是所有成熟的青少年必须要懂得的道理,或者说,法则。他把纸条攥成团,放进兜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喜欢扮演着另一种角色:目光漠然的成年人。他们喜欢咖啡。因为那样很酷,能够证明自己不再是小孩。于是,课间八卦变成了严格的日程表,摞成塔的书,还有看到糖果时悄悄吞下的口水。一切都顺理成章。
熊身上的那件玩偶服看起来十分笨重,就像里面被塞进去几块砖头一样,必须要搬运着前行,它才得以一步一步,颠颠倒倒走到亚伦面前。亚伦静静看着它,伸手拂走了熊耳朵上的一根头发。
它愣了愣,拿出身后的篮筐,用熊掌指着上面几乎没人动过的糖果堆。
亚伦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算一眼就看中了里面的一颗榛果巧克力,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不需要,你可以留给自己吃。”
布偶熊着急地跺跺脚,好像所有人都要因为不在万圣节吃糖而受到谴责。亚伦想象着头套下那个人被气到涨红的脸和扭曲的表情,不禁扬起嘴角笑出了声,于是他很快就受到了它的第二次谴责。亚伦踮脚摸摸它的头,撒了个谎。
“我不喜欢吃糖。”亚伦关上柜门,锁好,再耸耸肩膀,“太甜了。”
然后,在两秒之内,在第二次上课铃响起前,那只熊迅速拉过他的手,并往他掌心塞进了一大把糖果,随后便扶着头套急忙逃进男卫生间里不见踪影,留下亚伦一个人呆在空旷的走廊中央,险些忘记自己要去上哪节课。
2.
“因为彼时之我,因为彼时之他。”
朗读声稀稀散散,法语课老师抬抬眼镜,反复翻着手下的讲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刮下刺耳的几个字母。咚。亚伦敲了一下门。他感受到教室内成群的目光汇聚而来,从头到脚。这和演话剧不一样,因为“被打扰”和“欣赏”这两种情感根本不搭边。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再次尝试,心想能够为自己争取到落座的权利。
咚。他憋住一口气。咚。第三下。他有些不耐烦地使了些力气。咚咚。门坏了。它劈开自己干巴巴的木板,重重倒在亚伦脚尖前。讲真的,为学校检查出来建筑质量问题,难道不应该得到感谢吗?
“伯尔先生,你似乎不太介意今天留校吧?”
废话,当然介意。
“乐意接受,女士。”
3.
落叶掉到书上,噼里啪啦。亚伦倚在树下吃着三明治,将落到书页之间的那片叶子举过头顶,寻找太阳的方向再用它盖住光线。脉络如藤蔓般舒展开来,他眯眯眼睛,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将三明治放到一旁,从兜里掏出几颗糖和那张纸条来。
他展开纸条,字迹有些被褶皱模糊掉。
如果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你会怎么做?
亚伦小声读出这句话,又在原地思考了很久。他扭头看向手里的糖果们,从中挑出那枚他一眼相中的榛果巧克力,把剩下的全都丢到书包最外层拉。咽下第二片培根时,他偷偷从书包里掏出颗柠檬硬糖,撕开包装撇进嘴里,权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亚伦拍拍膝盖,拿起三明治准备离开。
“小心!”声音从右边传来。亚历山大骑着自行车正在飞快地朝这边行驶,他摇摇晃晃控制着把手,最终在差点撞向亚伦时跳下车。
摔下来的那刻,他下意识拽住了亚伦的手臂,就跟对方是什么万能刹车系统似的。事实证明,刹车系统也还有满裤兜糖没来得及处理呢。
他们一起摔进落叶堆里,耳边窸窸窣窣徘徊着干枯清脆的声音,头上则是灰蒙蒙的天和盘旋其上的枝干们。亚伦吞下口水,惊慌地瞪着压在自己身上,膝盖顶在他两腿间的亚历山大。他不顾早已堵在喉咙边上,快要破胸而出的心跳迅速推开他,起身将外套上的树叶灰尘们拍扫干净,从后面的泥巴里头翻到了自己的午饭。
来自心脏的节拍并没有因为这一系列浮夸的掩饰动作而停止加速,相反,亚伦感到它跳得越来越快,而亚历山大的温度正以某种酥麻而炙热的方式从头到脚蔓延,攀爬着。
番茄和生菜被压得七零八碎,亚伦抓紧面包,苦恼地瞥了眼对面那个罪魁祸首,又在下一片落叶掉到他们中间前原谅了他。如今,他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自己很想捏烂兜里那块巧克力。
亚历山大直起身子蹭蹭手掌,嘴里好像还在嘟囔着什么,看上去很愧疚。亚伦听不清他的话,只注意到几片树叶沾满他的头发。
起初,他试图忽略它们。两秒过后,亚伦将那几片红落叶从他头上摘下来。动作很快,他故意把视线撇到别处,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丢下亚历山大愣在原地,抬头瞧着亚伦局促地笑起来,那叫他无法呼吸。亚历山大又嘟囔了几句话。
“你说什么?”亚伦憋住气,低头问他。
“我说,我本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话剧社。”亚历山大站直身子,捡起旁边的自行车,“结果刹车突然失灵了。”
见亚伦没说话,他尴尬地挠挠头。
“你的三明治,我很抱歉。”
他从兜里掏出颗柠檬硬糖。
“先赔给你这个,下次我请你吃午饭。”
亚伦愣了愣,嘴巴里柠檬的味道还没消散,节拍声再次充盈双耳和胸腔。他绷紧神经,微微握住双拳。
“是那只布偶熊给你的吗?”
“对啊。”亚历山大弯起眼睛,“它很讨人喜欢对吧?”
亚伦放松下来,配合般点点头,深呼吸,直视他的鬓角。
“去社团?”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
4.
好吧。
万圣节也要排练,这就是话剧社。
挨着几个还没出场的群演们,亚伦盘腿靠在活动室的全身镜对面独自默念起台词来。事实上,这么多角色里头,他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作替补,更何况是给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当替补。
他抬头望向远处正在练习台词的亚历山大,不自觉地将手里的台本揉搓翻折,反复,再次,任由折角的痕迹划过指腹。他盯着他,只是发呆。摇摆的发尾,鼻梁,嘴唇和上下滚动的喉结。亚伦不知道那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或许他应该去面试那个和主角有亲吻戏的角色。
这个想法不对。他立即打散脑中时隐时现的浮雾,再反应过来时,台本早已经变得褶皱,就如同那张诡异的纸条一样。他转头看了看亚历山大,又看了看那叠被钉起来的台词纸们。亚伦叹了口气,走出排练室时还不忘轻轻把大门关上,以免留校时长再增加几个小时。
说实话,亚伦不喜欢万圣节,起码今年不怎么喜欢。因为在明年的同一天,他会想起现在偷偷将那颗快融化的榛果巧克力藏进亚历山大书包的,非常滑稽又可笑的自己。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和喜欢的人闹一种非常奇怪的别扭。
5.
如果说今天是亚伦的最后一天,那么明天他大概率会怨气满满地从棺材里爬出来。没错,诈尸这个词儿就是这么用的。他会亲手在碑上刻下“留校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惩罚”当作墓志铭,然后趁夜深人静时再躺回原位,盖上棺材板,让自己好好睡一觉,直到下个万圣节再蹦出来吓人。
有风又闷热的黄昏,余晖飘过窗户洒进来。他趴在留堂室角落的桌子上,想着昨晚被姐姐放进冰箱里的两小块儿柠檬蛋糕,百无聊赖地在法语课本上用铅笔描描画画。是早上在走廊遇见的那只布偶熊,亚伦回忆着它生气到跺脚的模样,再一次,自顾自笑了。值班老师坐在讲台前瞪了他两眼,他装作无事发生。
咚咚。然后耳旁响起木门的吱呀声。
“想我了没?”
这是亚历山大贸然闯进门,径直从值班教师面前掠过,走向亚伦时朝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来了?”虽然亚伦对此很开心。
“我迟到了半个多小时,顺便和课任老师吵了一架。”亚历山大捋开刘海,蛮不在乎地解开外衣把它扔到椅背上,“所以?”他抱臂,向亚伦发送着“不要转移我的话题”的信号。
“我们几个小时前刚见过。”
“这影响吗?”
亚伦哽咽在原地,目睹亚历山大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坐下。
“不。”他悄悄说,重新趴回桌子上拾起笔。
“你在画什么?”
亚历山大歪过脖子企图窥见亚伦笔下的杰作。他下意识用胳膊遮住,却依旧难敌对方的目光。然后亚历山大突然笑出了声,里面掺杂着某种异样的自豪,还有某种让亚伦无比羞赧的柔软。
值班老师用力拍拍讲桌。
“你还挺喜欢那只熊的嘛!”他翘起二郎腿,嘘声靠近亚伦,挺起胸膛邀功般问,“你觉得我今天排练怎么样?”
“呃,挺好的?”这是他面对这类问题的标准答案模版。
亚伦挠挠耳朵,意外觉得发烫。
“就这样?”亚历山大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他用鼻子哼了一声。
亚伦把头埋进两条胳膊里,只露出双眼睛。
“我很喜欢。”
声音闷闷地袖子里传出来,很暖和。
很多东西突然静止:老师的叩桌声,树叶坠落时的哗啦啦,还有亚历山大的话。时间凝滞的这几秒里,亚伦的脑海中至少闪过了上百种解决方案好不让别人多想他的意思,比如打个喷嚏说他在开玩笑,又或者假装睡着。其实他非常擅长这么做,并热衷于把别人骗得团团转,此刻却默默期盼着亚历山大能够多想。到头来,亚伦只是微微扭过去,警惕地观察着亚历山大的反应。
亚历山大和他胸前的包一块儿僵在桌前,双肩包拉链上还摇摇晃晃吊着吉他挂件。他微微张开嘴看起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收住了口,陪亚伦度过留校室里剩下漫长的半个多小时。
6.
亚历山大没有和他一起走。
亚伦有点儿生气,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这是个普通且糟糕的万圣节,一切并没有因为别人赋予它的特殊含义而改变。如果你在今天过得很差,那么往后的每年万圣节,你都会回想起这天发生的种种情况。亚伦在去年希望今年能有所不同,现在,在家家亮起灯,给门窗贴好南瓜和幽灵装饰的晚上,他从冰箱里端出剩下那半蛋糕,许愿明年不要再重蹈留校的覆辙。
书桌对着二楼卧室的窗户,从二楼往上看,什么也没有。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只有黑。秋天的夜总是降临得很早。他叉起其中一小块奶油,默默期待着什么。亚伦往下看:汽车,路灯,零零散散几个提着灯,不断按门铃要糖的孩子们,还有亚历山大。奶油被吓得蹭到了亚伦的鼻子上。
亚历山大站在门口的邮箱前,解闷儿般扒拉着信箱门,害它叫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亚伦急匆匆蹦下楼梯,随手拿走挂在衣架上的棕色大衣。通常来讲,他会冷静处理好所有棘手的问题,再假装友善地脱身。亚历山大是个意外。
永远是个意外。
打开门时,亚伦差点跌倒。他就这样忽然变成了自己世界里的,总是尴尬出糗的那个人。他清清嗓子,缩紧外套,朝亚历山大走去。
“你怎么找过来的?”他低下头,把手搁进外衣兜里,无措地合拢脚跟又抬起脚尖。
亚历山大摊手。
“只有你家没有万圣节装饰。”
亚伦抬头,撇撇嘴故意没有看向他。
“所以,你是来要糖的?”
邻居家的南瓜灯把他的面颊照得昏黄,亚伦看着亚历山大脸庞上轻轻拂动的绒毛走神。和他对上眼神时,亚伦迅速挪开视线,窘迫地理理上衣领子瞄向别处。他听到亚历山大轻轻笑了一声。
“你不是已经给过我了吗?”
“什么?”
亚伦的第一反应是装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榛果巧克力。”亚历山大把它从兜里掏出来。
亚伦抿抿嘴唇。
“我要到的糖太多了,分你一颗。”
“是吗?”亚历山大挑眉。
“嗯哼。”
“那别人有吗?”
“当然了。”
“比如......?”
“安杰莉卡,劳伦斯他们?”
“我可没听他们说过这事儿“
亚历山大作势要拿出手机给他们发短信。
“是一只布偶熊给我的。”
亚伦语气有些凶,他只是着急,也不是很想看到亚历山大被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
“你生气了?”亚历山大把手机放回原处,缩起脖子,小心翼翼地抬眼问亚伦,好像这就是他道歉的方式。
“没有。”亚伦向前迈了一步,“为什么非要问我这个问题?”
亚历山大又自顾自嘀咕起来,他心虚的模样不知为何让亚伦暗自得意起来。或许这就叫“反客为主”,亚伦想。
“我听不清。”他摇摇头。
“因为那颗巧克力是我给你的。”
亚历山大把下巴埋进外套衣领里。
亚伦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蹦出胸腔,就算是上万颗糖果也挽救不回来。
“是你?”他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指指亚历山大,“你扮成布偶熊?”
“嗯。”
亚伦反应过来。
“那张纸条是你写的?”他暗自窃喜,语气上扬,反倒显得他更凶了。
“嗯。”这次轮到亚历山大低头摆弄起鞋尖来。
“为什么这么干?”
“我只是好奇。”亚历山大紧张地捋了捋自己的碎发,“如果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我会想来见你。”
亚伦扬起嘴角。
“别笑我!你自己也很狼狈吧?”亚历山大激动地差点叫手机滑落出衣兜。
亚伦摇摇头。
“我可不会大半夜跑到别人家门口。”
“好吧,那我可走了?”
亚历山大失落地退后一步,受挫般耷拉下肩膀和脑袋。
“等一下。”
亚伦向前三步,温柔地拉过亚历山大的衣领,留下一个饱含试探却又漫长的吻。亚历山大眨眨眼睛,趁亚伦反悔前赶紧牵住他的手,恨不得将全身的温度全塞进他的手心。
“如果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你会怎么做?”
亚历山大抬高下巴。
“给你带榛果巧克力?”亚伦勾住他的手指,伸出另一只手替他顺了顺又炸起来的碎发,他顺手摸了摸亚历山大的耳垂,感受到一股更加滚烫的温度。
“你想吃蛋糕吗?”他问他。
“我敢打赌我要是拒绝了,你绝对会杀了我。”
“答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