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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随犯的恋爱逸想》
原作：《诡秘之主》
CP：伦纳德·米切尔/克莱恩·莫雷蒂
一
如果有烟就好了。
1352年春天，利蒙市。伦纳德·米切尔一边揉搓着发红的手指，一边这么想。
他并非烟瘾患者，也不是想夹着香烟在寒风中耍帅，但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总得找点办法逃避，像是酒精、药物或者烟草燃烧析出的袅袅白雾之类的。
如果现在眼前有烟可抽，是不是就能不再去想克莱恩了？他可以借这个惯性动作让自己平静下来，而不必去想克莱恩离去前投来的冷淡一瞥——好像他已经对伦纳德感到彻底失望，打定主意不再为他抱有期待一样。
早春凛冽的寒风挤着巷道一股脑涌进来，吹得他全身发冷，连手指跟着打颤。伦纳德暂时还不想离开，所以他拉起衣领，原地蹲下蜷成一团，在无处可藏的寒冷中开始了艰难的反思。没有香烟的宽慰，这场针对自身的清算变得漫无止境。过往的记忆依次浮现，有和克莱恩在一起的，也有独自一人的，无数场景像串珠般穿过一条由错误和时光钩连而成的编带，将起点和终点难舍难分地缠绕在一起。28年前，1324年冬天，孤儿院的修女顺着愈发微弱的啼哭声在门口的竹篮中找到了被遗弃的伦纳德，于是从那时起，“错误”，或者说“命运”的种子伸出根须，将自身深深扎进了他的一生中。
打从记事起，伦纳德就习惯于目睹孩子们辗转流落到孤儿院时落魄的表情。深夜的棉被内部、反锁的舆洗室隔间、隔断外界的黑铁制围栏边缘，全都是适合眼泪生长的温床，一代代孤儿把被遗弃的悲伤滴在这里，用泪水养育出棵棵茁壮的野草。懵懂的伦纳德注视他们，学习他们，最终用尚未开智的大脑得出了一个合理的结论：先天被抛弃要比后天被抛弃好得多。因为他连父母的脸都没见过，自然难以体会被从亲人身边剥夺的感受是多么悲伤。每次看到新来的孩子哭泣，伦纳德都觉得他们好可怜，每个人都比自己要更可怜。他会伸出双臂拥抱他们，拿嘴唇去够自己够得到的每一片脸颊和胸膛，然后模仿成人的样子许下承诺：没事的，不要害怕，女神会保佑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正是这样的孤儿院生活构成了伦纳德早年对世界的认知，让他默默学会将眼前的一切与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挂钩。比如，太阳会与闹钟的鸣叫一同苏醒、黑夜女神会与修女的面颊吻一同降临、年岁轮转往往发生在两次十二岁的孩子离去之间、这所由栅栏圈住的孤儿院就是全世界。而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哭得最凶的孩子最终也会平静下来，变得像羊羔一样温驯，从那时起，他们开始追求起同样的事物。
这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毕竟从本质来讲，他们都是大同小异的孩童，或是因变故失去了家人，或是自出生就遭到遗弃，幼崽的天性让他们本能地争抢长辈的爱，同辈压力又催促他们要尽快赶在别人之前获得更多，于是所有人最终都变成了小小的杜鹃鸟，在一处本不属于自己的窝巢中推搡啼鸣，吵闹着瓜分看护者有限的爱。在这方面，伦纳德表现得并没有他的同伴们那么热切，因为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早已是众人最宠爱的孩子。他长相可爱，性格又天真烂漫，总是跟在哥哥姐姐身后兴高采烈地奔跑着，像是一只听话乖巧的小狗。有这样一只永远注视你、仰赖你的小跟班的感觉很好，所以孩子们把伦纳德也划分到了争抢的资源之中。每年春天到来，花坛中长出了星星点点的、柔嫩的毛茛和野苋，都会有长姐般的女孩编出花环带在他头上；而等到秋风萧瑟，他在粗粝的碎石路上摔了跤，又会有兄长般的男孩跑过来扶他，一边说“小心一点！”一边撕下衣角的布条给他包扎。在这样的环境中，伦纳德变得越来越散漫悠闲，他像所有孤儿一样，生来就存在心灵上的缺位，却又比普通家庭的小孩得到了更多的宠爱，当自我意识随着年岁增长而增长，骄傲自满的、孩子气的伦纳德开始越发坚信，他是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与众不同的孩子。
十二岁，孤儿院的基础课程结束以后，伦纳德被送到黑夜女神教会下属的住宿制福利学校，继续进行中学阶段的学习。起初他对此充满期待，幻想崭新的环境会给生活带来全新的变化，但现实很快就让他意识到，中学和孤儿院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由外貌优势带来的偏爱还在延续，每门课的老师都喜欢他，即使抓到他把双腿架在桌子上打瞌睡也不生气，有时还会笑着好心提醒，让他小心别把自己摔了。这份纵容助长了伦纳德的勇气，也在无形中推动了他对庸俗小曲和德州扑克事业的精进。步入成长期的伦纳德逐渐意识到，适度的任性能赢得他人喜爱，而他很享受这种被爱的感觉，所以反过来更努力地让大家都喜欢他，结果在入学一个礼拜以后，他以破纪录的速度迅速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第二、第三封情书，此后更是以每个月至少三封的数量源源不断地增加。不过，伦纳德从没答应过任何人的告白。
在众多的爱慕者之中，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男孩。他不给伦纳德递情书，却总是隔着人群痴迷地望着他，还把午餐结束后学校发放的水果糖偷偷塞进他的桌兜里。黄色的柠檬味、绿色的青苹果味、红色的草莓味……伦纳德不喜欢吃糖，却最终选择了全数收下，因为他已经习惯于被骄纵，而且也很喜欢糖果被光穿透折射在墙上的宝石般的光，他觉得这很“诗意”，没错，——“诗意”，伦纳德从中学的国语课本上学会了这个词。
在收藏的糖终于突破五十颗，装满了三个喝完牛奶后留下的玻璃瓶以后，伦纳德被送他糖果的男孩叫到了偏僻的教学楼背后。那是个非常美丽的晴天，天空湛蓝，阳光和煦，成片洁白的辐辏状积云向遥远的天际线缓缓迁徙，在大地上投下无数奶牛般的阴影。伦纳德应约赴会，在老旧教学楼的背后和他碰面，在对方开口之前就已预知到了他要说的话。他的答案当然还是拒绝，没什么值得多叙的细节，因为一切都和以往并无不同，不过是又一场无聊的单恋。伦纳德一如既往地笑着摇头，刚说完一句抱歉就想轻巧地转身离开，可对方却没给他机会，就在伦纳德起身的一瞬间，一股蛮力攥住了衣领，抬手将他用力向后推去。
后背撞击砖墙产生了强烈的钝痛，但与之相比，更难以忍受的源自手部的刺痛。一双汗津津的、岩石般的大手把他的手指裹在其中，像把玩柔软的皮毛一样摩挲揉捏，挤得他十指骨节都开始发出无声的哀嚎。伦纳德为这从未料想到的发展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僵在原地，准备迎接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暴力，可他面前的男孩却并没有趁势作出更激进的举动，反而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搁在伦纳德肩上，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肢体摩擦，谁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动，只有完全无法吻合的喘气声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像成人欲念之后庸俗丑陋的余音。男孩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一副心碎不已的样子，“我真的……我喜……”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试图将湿漉漉的嘴唇凑上来，可伦纳德却抓住时机用力撞上去，在他站立不稳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畔回响，像谁在奏响一架早已生锈的管风琴，伦纳德不顾一切地奔跑，即使途中被石头绊倒也不敢停下，血珠从他磕破的小腿上冒出头，没等流下就被惯性甩得到处都是。直到跑出去很远、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以后，惊魂未定的伦纳德回过头，这才发现少年并没有追上来。
他就只是……心碎地、愧疚地站在那里，像是云层流转的天穹下插在地上的一根荒废的路标。
那一幕场景如此生动，以至于在往后很多个不连贯的夜里，都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像是鱼池之上的倒影，在光照和风吹下逐渐变得失真扭曲。伦纳德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都被一种相似的规则支配了，一时间甚至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它确实存在，就像水底一闪而过的鱼影一样，言语制成的捕网根本无法将其打捞。在与帕列斯相遇以后，出于打发时间或拉近关系的心态，伦纳德曾喋喋不休地向老头讲述自己青春期那些无足轻重的烦恼，想让帕列斯用自己丰富的人生经验替他分析分析，帕列斯听完后却只是轻轻哼笑一声，说真是个不开窍的小鬼。
这话是什么意思？伦纳德有些不服气，他下意识地追问，帕列斯却不愿再说。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下定结论，这不是我能教会你的事。
总有一天，总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总有一个合适的解答者，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所以在那之前，什么也不用担心，就只要等待。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耐心地等待下去就可以了。
——对于帕列斯的话，伦纳德是这么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