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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碾过柔软的脏器时,最清晰可辨的痛感其实只有短短一瞬,然后刺入腹部的利器仿佛熔为滚烫的铁水,烧沸浑身血流,一瞬间将意识蒸腾成一团上升的雾气,下一刻风雪却似乎自新破开的豁口灌入,在脏腑的缝隙间肆虐,将他拽入冰河。
视野逐渐朦胧不清,因大雪而漶漫的景象再次于眼前扭曲,深深浅浅的色彩仿佛滴入油碗,缓缓旋转交缠。起初他似乎还能听到落枝与折竹之声,后来这样细碎的响动也被疾风的呼号裹卷而去,空中震荡的只有令人不适的细微嗡鸣。
一只手却仿佛能自意识的迷雾中穿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覆上他的肩膀。
“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向着最后一点清明的神识为他指出的方向扬起了脸。
米达麦亚静静地站在檐下。在他背后,他们年轻的主君身着玉色直垂端坐堂上,温润的锦缎层层堆叠,托出一副同样色如白玉的昳丽容颜。
然而直到白雪落满深色的袍袖,似乎要将他的整副身姿吞没,罗严塔尔仍未出声向介错人示意。米达麦亚回头望向他的将军,却见无瑕如冰雪琢成的面容上此时也似为别处难觅的悲叹与不忍微微震裂。
“卿和罗严塔尔是我最信任的家臣,”自罗严塔尔举事以来,这句话他已经从莱因哈特处听过多次,“我一样不愿意失去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卿,可是我更不能再失去你了。”
长风穿堂而过,偶尔抛起些雪沫,撒在米达麦亚的脚边。
“快去吧。”年轻的征夷将军轻声发布最后一道恩赦。
米达麦亚拾阶而下,尔后他首先抬手拂去罗严塔尔肩上的积雪。
一团火焰正在体内灼灼燃烧,却也只是在剧烈地耗用最后的燃料。他竭力要保持知觉,然而周身的混沌中却更有一重无法违背的力量,牵引着他沉沉下坠。
生命正随汩汩涌出的鲜血一同流逝。武勋、百万石的属国、与将军比肩的威名、未曾刺入眼中的短匕的银光,此时看来莫重于一团浮沫,亦不重于这副业躯。浮名流散、刻骨的幽怨蓦然失去了靶心,我与我周旋久,如今也不必执着于决出胜负了吧。
罗严塔尔觉得自己已经了无遗憾。
有人以手覆上他的肩膀,紧接着是手臂和胸膛覆上他的后背,几乎要将他拥入怀中。身陷突如其来的温暖,心底的灰烬忽而扬起一缕轻烟,让他发觉了最后一丝仍能唤起隐痛的心情。
“米达麦亚,”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仿佛把每个音节都用舌尖轻轻搅动过一次,“我倒是很想和卿再共饮一回啊。”罗严塔尔始终坐得端直,并不借力向后倒下,却也未挣扎推避,片刻之后,他知道了自己正靠在一个熟悉的颈窝。
米达麦亚吻过他的额头、眼睛、鬓角,直到与失去血色的灰败嘴唇相碰,最后是他眼角融化的雪水。
“那就在这里结束吧,可以吗?”米达麦亚害怕自己多待一刻便要掷刀于地,而他此时说出的话却出乎意料地平静而柔和,需细细分辨才能听出微弱的颤音。他低头对上罗严塔尔那双已经看不见他的异色的眼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感到靠在他身上的身体微微一动。罗严塔尔点了点头。
米达麦亚倏然松开他的身体,抽出腰间短刀,一气把刀高举过头顶。
罗严塔尔最后的声音像一片虚浮的落雪一样飘入他耳中
——“……转过去吧,不要看我。”
可是直到雪再次落满他们的双肩,米达麦亚依然定定地看着唯一的地方。
大部分新血在纯白的雪地上洒开一道殷红的痕迹,很快落上一层新的薄雪,又把新雪也染成团团暗红的粗絮。另有一泼高高溅起,一粒玛瑙般的血珠恰落在米达麦亚的眼睑上。米达麦亚几乎拿不起刀。
然而有一瞬间他觉得周遭的一切正如潮水般退去,就连连天的大雪也无法再沾湿他的衣襟,只有这刀,刀柄的温度始终黏连着他的手掌——或许逝者未及远去的魂魄还要在这刀上歇歇脚,大约也说不定。
米达麦亚保持着落刀时的站姿,仰头看向灰紫的天幕,任由粗砺的雪片纷纷撞进眼睛。
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
泪和着雪片一并落上他多年的爱刀,冲刷着寒刃上犹有余温的血迹。化开的血水汇作一股,沿着薄刃缓缓流向尖锋。米达麦亚意欲在风雪嚣嚷中分辨出那血滴淌而下、落入雪中的声响,盈耳的却只有园中经年不冻的流泉一次次拍击着石嵁,镗镗鞳鞳,如远处有成队的铁马奔下山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