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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六年冬天,京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杨健带着手下五个兄弟在城郊盯了三十个小时,终于捕获贩毒集团头目两人及下属若干。回支队时恰好赶上京海的晚高峰,红蓝相间的警灯在车顶上来来回回地闪,坐在副驾补眠的杨健被对面汽车悠长刺耳的喇叭声吵醒,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扭头看后座上的嫌疑人。
后排左边的年轻人宋小宁朝他笑笑:“再睡会儿吧杨队,昨晚蹲点就您连轴转了一宿,到手的嫌疑人我们还能让他飞了?”
戴着手铐的嫌疑人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闻言哼出声。杨健瞪他一眼,从怀里掏出烟盒:“算啦,这吵的,喇叭都给他们按秃噜皮了。”说着他单手打开烟盒。驾驶座上的王鹏打了个哈欠,把手伸过去讨烟抽。
杨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把烟盒展示给车里虎视眈眈的四人:“看到没有,最后一根。昨天刚开的中华,” 他边把最后一支烟倒在手心边心疼,“老子这点家底迟早败在你们几个蹭烟抽的小兔崽子身上。”
一车人里属宋小宁最活泼健谈。他笑着瞥了一眼,马上挤眉弄眼地起哄:“许愿烟啊杨队?你还信这个?”
杨健点上烟,深深吸几口,过肺。接着他摇下车窗,动作娴熟地把烟灰磕在窗外,随意道:“就是个念想。”
冷风把车载空调尽心尽力拉高的温度又降下去,几人都冻得一激灵,宋小宁重新把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尖,在杨健呼出的二手烟中拐弯抹角地打听他最后一根烟承载的愿望。
被他这么一闹,时间也过得快了些。两个嫌疑人被关进审讯室之后,杨健一行人终于喝上三十小时里第一口热水。坐镇支队指挥的刘毅是审讯的一把好手,资历也深,杨健把人扔给刘毅和他徒弟就走,打算做一回甩手掌柜,回宿舍洗澡补觉。
何文就是在这个时候凑上来的。“杨队”,他本来探身要去拍杨健的肩膀,结果被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康师傅牛肉面味硬生生逼得后退两步,缓了缓才继续说,“有人找,在会议室等一个多小时了。”
杨健本来在做记录,闻言从时间表里抬头:“干嘛的?怎么领那儿了?”
何文讪笑着摸鼻子:“说是找您商量事。主要是咱这大厅漏风,哥几个忍忍也就算了,人家挺漂亮一女孩,您说……”
听到这杨健就懂了。他把签好的文件表格拍何文身上,白他一眼,迈着疲惫而沉重的步伐走向会议室。推开门,杨健首先看到的是长发、白色连帽卫衣和那人头上戴着的浅棕色鸭舌帽,她右侧的椅子上搭着一件白色长款羽绒服。
何文口中“挺漂亮一女孩”闻声转过头看向门口。
看到她的脸,杨健蓦地捏紧门把手,一时间眼睛都直了。四十五块一包的中华死得其所,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和孟钰笑盈盈的打招呼声里,杨健愣愣地想,他这许愿烟抽完才多久,愿望不仅实现竟然还超额完成了。
杨健点头应声,准备坐到孟钰左边的转椅上。可没走出几步又在心里哀嚎,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自己刚连轴转了一天多,黑眼圈和鸡窝头令本就不算出众的外表雪上加霜,更别提这一身呛人的烟味和泡面味。这要早知道是她,杨健低头看看胸口溅上油滴的皮衣和印花打皱领口起球的加绒圆领内搭,至少得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然而事已至此,杨健带着幸福的绝望把转椅向后扯,坐到一米开外的地方问:“听小刘说你找我有事?”
孟钰笑得狡黠,眨眨眼睛反问:“刚执行完任务吧健哥?辛苦了哈。”说完她把桌子上的伴手礼和奶茶推到他面前去,“没想到来得不巧,没吃的话可以先垫垫。”
杨健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是一盒包装精美的饼干。饿是真饿,他没客气,边上手拆包装边不好意思道:“看出来了啊?我这是有点……”
“理解理解,”孟钰把桌子上的书和笔记本合上,双脚轻轻蹬地,坐着转椅滑到距离杨健一臂远的位置,“安——我爸之前蹲点熬大夜也这样,一宿一宿地抽烟提神,要不捱不住。”
孟钰的主动靠近让杨健有点宕机,一时间只会啃着饼干笑。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于是抬头问,“等这么长时间,找我什么事儿啊?”
“也没有很久,”孟钰边说边把垂在脸侧的长发别到耳边,“我是新闻专业的研究生嘛,想做一个警察题材的深度报道当毕业作品,这期间需要长时间的取材和访谈。” 谈及专业时她敛去笑意,变得认真而专业。
孟钰掏出小灵通,言辞恳切,“上次咱俩忘了留联系方式,这次来主要是想先看看您和整个禁毒队的意愿。如果大家都不排斥的话,等过两天杨队有空了,我希望咱们可以详细地聊一下。”
“提升广大人民群众对毒品的防范意识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杨健故作正经地回答,并立刻叼着饼干腾开手去拿手机记她的号码。“别您来您去了,跟之前一样叫我哥或者健哥就行。”杨健说着按下通话键,以便孟钰储存他的手机号,“那这样吧,我问问兄弟们的意思,不管成不成,等手头这个案子搞定了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行,辛苦健哥。”孟钰点点头,把本子装进书包,起身穿羽绒服,“那就不打扰了。”
“哎哎,”杨健一手拎起孟钰送的那杯冷透了的奶茶,另一只手还不忘帮她推开会议室的门,“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
孟钰游过他的胸膛和手臂,像一尾灵活的鱼。她在走廊拐角处回头笑着同他道别:“知道啦,健哥拜拜。”
擦肩而过时杨健闻到她身上淡而清甜的香水味。他在原地挥手,一直等她走出自己的视线才转身打算离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的何文自办公室探出脑袋,明知故问:“杨队,你耳朵怎么红了?”
杨健抬脚就踹。
这一踹把他疼醒了。杨健睁开眼,揉了揉撞到墙的膝盖。
他又梦见从前、他总梦见从前。那时他是禁毒支队支队长,头顶戴的是警帽,腰间配的是警枪,身后跟的是托付后背的队友。常服上的警号和警衔的冰凉坚硬、配枪上序列号的纹路、写不完的报告和录不完的口供,如今都变成他想碰却不敢碰的回忆了。
监狱的日子不算好过。杨健和马涛在入监队的第二个月,他们曾任缉毒警和特情的消息就在已经在监狱传开。后来进到劳务监,几乎每天都会遇上来自其他犯人或轻或重的报复。那时他看不到自己的前路——抬头愧对从前牺牲战友的英灵,低头又为自己一片废墟的生活感到无望。于是逐渐生出一股颓废的狠劲,打架也不再留手。在被连关五次禁闭之后,监狱长找他约谈,把一张监狱会见登记表拿给他看——四个月中,孟钰的七次会见申请全部被拒绝。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带着镣铐的、微微颤抖的双手中。监狱长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
后来就好了。无论是监狱、供电局还是警队,服众的首要条件就是立威。他曾用头脑和拳头证明过自己的地位,如今的监狱生活倒也还算是风平浪静。杨健睡不着,只好在一片漆黑中盯着上铺的床板出神。会见时间距离现在只有不到十个小时,他心中生出许多的柔软和期待,思绪便兜兜转转又回到孟钰身上。
他还是禁毒支队支队长时,经常被抽调进一些大案要案的调查组,动辄出差交手机,期间跟家人朋友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零六年年末,杨健跟组去隔壁中江省追查贩毒集团,没日没夜地干了十几天,终于摸到点门路。适时领导大手一挥,说大家辛苦,晚上回去和家人打电话报个平安吧。
小灵通一开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就响个不停。杨健先回了母亲和姐姐的短信,退出到启动界面时系统提示,两天前有21个来自孟钰的未接来电。他手忙脚乱地回拨,无人接听。孟钰从前被绑架过,且她在做禁毒题材的深度报道时也直接接触采访过不少嫌疑人,如果有人蓄意报复的话——在这漫长的五十六秒间,杨健记忆中每一位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受害者都变成她的样子。一幕幕血腥而死寂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大脑宕机,他在劣质而刺耳的彩铃声里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按掉电话打给安欣。
安欣倒是接得很快,电话那边还依稀能听到汽车鸣笛和同事提醒他交接班的声音。没等他开口杨健便问,孟钰呢?她没事吧?在得到安欣肯定的答复后他长舒一口气,仰面倒在床上时才发现自己贴身穿的短袖已经湿透了。
安欣在那边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道,怎么突然打电话问她。杨健便把从深度报道开始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并拜托安欣转告孟钰要注意安全,小心可能出现的恶意报复。末了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地向安欣感叹,不知道孟钰给你看过终稿没有,文笔是真好。
平心而论,杨健是希望安欣拐弯抹角地挤兑甚至讽刺他几句的。但安欣没有,他只是说,最近有点忙,没怎么联系过她,然后就借口换岗挂断电话,让杨健的一声叹息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
任务踩着零六年腊月的尾巴尖结束。小年早上五点,大巴车把困得晕头转向的杨健连人带行李扔在市局禁毒支队门口,杨健回宿舍补了一觉,晚上就被拉何文去值夜班——他们禁毒支队每到年关最难捱,聚众吸毒的马仔和大义灭亲的吸毒者家属都成倍增长,案件奇多人手巨少。
又端掉一个盘踞在城中村的贩毒团伙后,杨健终于等到来之不易的轮休。然而他的作息早随着那群毒贩一起偏到西五区,因此只好在又一个无比清醒的凌晨一点举着小灵通翻看他和孟钰此前的短信记录。大多数时间是谈公事,孟钰把写好的采访大纲发给他过目、向他询问正式访谈的时间,而他则因为各种任务把时间改了又改,十条短信里有六条的大意都是“实在对不住,……下次请你吃饭”。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杨健眯着眼睛看,小灵通显示来电人是孟钰,但说话的却另有其人。电话那边的女声听起来也很飘忽,只说自己姓周,报出一个KTV的地址和包厢号、说了句麻烦你来接一下小孟就挂断了电话。
杨健赶到时包厢里只剩下三个人。孟钰抱着膝盖缩在长沙发的最里面,另有一男一女坐在门口点歌的地方。见杨健推开门,那位周姓女士站起来问:“你是杨健吗?”杨健给出肯定的答复后她便点点头嘱咐他:“小孟喝多了很怕人,会表现出一定的攻击性,你叫她的时候慢一点。”
大概是之前绑架事件造成的后遗症,杨健点点头,拿出十二分的谨慎缓步向沙发角落走去。孟钰双臂环膝,脸也埋进去,长发散在她身体两侧,让杨健一时间看不出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站定在孟钰左侧半臂的位置上,试探着伸出右手去拍她的肩。
孟钰立刻抓住他的手,反折他的胳膊并用力后拉。她用了非常大的力气,杨健克制住自己条件反射的同时意识到孟钰做的是一个非常标准的警察背手上铐的动作。不过她没有手铐,也并不打算控制他的左臂,只是让他保持在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
杨健扭过头与她对视。醉了酒的孟钰双眼很迷离,雾蒙蒙的,像两只磨砂玻璃球,包厢里五颜六色的灯光照进去,只映很少一点颜色出来。她歪着脑袋从头到脚地把杨健打量一遍,往他的方向蹭了两下,松开他的手腕,很安心地笑着说,是你啊,健哥。酒精令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五个字像化开的软糖那样黏在一起,甜得杨健忍不住发笑。
来自孟钰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杨健心软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扶着孟钰离开KTV到自己车上时也晕晕乎乎,好像行走在云雾中。
这样下意识的信任最难得。在杨健的缉毒生涯中,他作为卧底出卖过别人也被别人出卖过,因此他懂得其中的意义与价值。而许多年后再回忆到这里,他的心仍为此悸动。
所以他表白了。零七年初,杨健和孟钰正式在一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同所有情侣一样,他们握着小灵通发短信打电话,经常一起吃饭,有时看电影,偶尔也争吵、冷战再道歉。杨健修理过孟钰小公寓里的水管与空调,孟钰也曾在杨健受伤住院时带着采访稿和书去陪他。
几个月后,孟钰研究生毕业。她的深度报道一经发表就受到业内外的一致好评,被全国范围内的许多著名报纸甚至警察内部期刊转载刊登。杨健一直留着刊登着这篇报道的《中国警察》杂志和《京海日报》。《中国警察》的编辑在报道末尾用孟钰的一张抓拍做结。那是京海市禁毒支队全体成员的笔挺背影,杨健站第一排中间,照片里只看得到他的帽檐、后脑勺和肩膀。配图下备注「禁毒警察面对警徽敬礼 摄影师:孟钰」
命运自有其鬼斧神工。杨健生命中的唯二挚爱在这一方小而光滑的铜版纸上完美呈现。他买了两本杂志,一本用来收藏,并把另一本上他身着警服的背影和她的姓名一齐裁下装裱进相框,摆在他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
离开禁毒支队后,那张软纸片连相框一起被他锁在抽屉的某个角落。十几年来,直到被捕入狱时,杨健再没有亲手拿起过它。但在他与高启强同流合污、被安欣用一次性木筷戳得心都发痛乃至从废弃码头的掩体后站起身喊到时的很多时刻,那张图片连同孟钰的报导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照片的明暗光影,铜版纸的细腻纹路,玻璃相框的划痕——杨健总会分出一丝魂魄在心中仔细地描摹,像穷人清点他为数不多的宝藏,也像旅人回望来时路。
零七年八月,两人都觉得是时候前进一步了,于是开始和家人商讨结婚事宜。过程中的种种他不愿再回想,但好在孟钰的态度很坚决,所以在十二月四日,他们举办了西式婚礼。铺天盖地不同材质和样式的白,婚纱下摆大而长。那天天气很好,上午十点的阳光明媚但不刺眼。仪式开始前,杨健面对教堂的一扇门站定,按照习俗等待孟钰从身后走来拍他的肩膀,向他展示她在亲朋好友的陪伴下挑选的婚纱。
但孟钰只是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站定,张开双臂,笑盈盈地叫他的名字。那是杨健第一次见到孟钰穿婚纱的样子,他上前半步把她拥入怀中时一切杂念都如潮水般从他脑中褪去,天地空茫,他在这几近真空的沉寂中想,我杨健何其有幸。
请柬也是西式的。纯白封面镂空雕花,下方是孟钰自己设计的图案,以职业指代个体,话筒和手枪交叠呈X型,细节详实,连击锤都清晰。十一月中旬的某个凌晨他下班回家,风尘仆仆,携一身寒气进屋。孟钰窝在沙发上赶稿,暖黄的吊顶灯光在她毛茸茸的白色居家服上无声流淌。她踩着拖鞋把请柬终稿递过来时袖口的绒毛蹭过他的手心,又酥又痒。
后来他们结婚、买房、生女。事业有成、佳人在侧,杨健渡过了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几年。然而和孟德海的女儿结婚是一件政治性很强的事情。于公,它的到来令禁毒支队的经费和报告审批宽松并高效许多。于私,杨健势必要忍受数量相当的轻蔑眼神与闲话。有次打击黄赌毒,他带人端了一个聚众吸毒的私人酒吧。光鲜靓丽的年轻男女双手抱头成排蹲在墙角,几个不服管教的高干子弟很嚣张,指着他鼻子摇头晃脑地骂,不过攀了个区委书记的高枝,还真把自己当驸马爷了?你杨健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个小白脸都算不上,那个什么孟钰,她得是脑子被门夹了才看得上你吧?杨健在原地深呼吸,拳头握紧又松开,碍于左肩佩戴的执法记录仪,最终也只给这些人上了斜背铐。
在经历过一些类似的事情之后他想,他要证明自己是配得上孟钰、配得上当孟家女婿的。这一闪而过的想法逐渐凝成执念,却被他误认为目标。杨健是一个踏实肯干的人,然而这目标如万丈深渊亦如海市蜃楼,虚幻缥缈、周身萦绕着不祥的浓雾,把他脚下的路也变成歧途。
其实孟钰是问过的,在他走上这条路前。
那一年的他们都很疲惫,孟钰奔波在医院和电视台之间,每天下了班就到医院去陪不省人事的母亲。孟德海找杨健商讨此事,植物人的治疗和物理费用并不低,头两年可以用家里的存款支撑,但如果两年之后没有奇迹出现呢?到时候就是杯水车薪。你们以后生孩子,还会有更多用钱的地方。
彼时他们坐在客厅矮桌的两端,中间隔着一些茶具和孟德海偶尔把玩的茶宠。谈话间孟德海手上动作不停,闲适而随意。而他以听上级训话的姿势坐在孟德海对面的沙发上,脖子弯下去,有些拘谨地看这一套颇为繁琐的流程,同时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展示给他的岳父。
孟德海问他缉毒工作辛不辛苦,又问他和孟钰相处得如何,最后要他考虑转去供电局。话音落下时一小杯冒着热气的茶被放在他面前。茶汤清润,呼吸间有浅而淡的香气,即使完全不懂,杨健也知道这茶绝非凡品。
他没有动。
垂下眼睛思考的那一刻他只想到刚进缉毒队时老一辈人手不离的玻璃杯,最外层印着警徽,白色的,内壁棕色的茶渍令其格外显眼。抓一把散装茶叶扔进去,沏开水,茶汤颜色由浓转淡,一下午或者一个大夜就这么过去了。他不爱喝茶,于是到他当队长时大家开始喝咖啡,条件好了就叫外卖,蹲守时就生嚼速溶咖啡粉,还能少上两趟厕所。
饮下那杯茶的感觉并不好,滚烫的液体顺着食管一路流下,业火一般,五脏六腑都被点燃。
接下来的一个月,杨健自认为伪装得不错。他照例上班加班,全副武装地出任务抓人,在队长办公室为未完成的季度指标发愁。但不知为何,孟钰还是发现了。在他下定决心递交调职申请的前夜,孟钰罕见地没有去医院照顾母亲,而是约杨健陪自己走走。
零八年十二月,元旦将至,街上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跨河大桥的人行道窄窄一条,向前向后都看不到尽头。杨健牵着孟钰的手慢慢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穿行在明亮与黑暗间。没有人戴手套,他们温热而干燥的手心贴在一起,十指相扣,迈步时的晃动像是二人心跳的延伸。见孟钰在桥中间停下,杨健便也靠着石雕栏杆站定,挡在她与沿河吹来的冷风之间。
孟钰就是在这时开口的。两千年,她说,我爸从公安局被调去当区委书记,脱那身警服之前,他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他出来时眼睛肿得很高,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红血丝。我起身想倒杯热水给他,走近了才发现他的手在抖。他若无其事地换上白衬衫和干部夹克,整个人却像失了魂,目光空洞,连焦距都没有。零三年我妈最后一次上讲台前,也背着我跟我爸偷偷哭了很久。零六年我辞掉北京的工作考进京海电视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打开从前收集的深度报道选题材料。
孟钰慢慢说,杨健就垂着眼睛安静地听。风吹动她的大衣下摆,孟钰伸手紧了紧围巾,而后捧住杨健微凉的脸颊,强迫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讲,老杨,我们全家都吃过这样的苦,但是你,你还有选择。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赶时间似的。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孟钰掰着手数给他听,存款和我妈的保险够撑好几年,我可以兼职当自由撰稿人,我爸那边我去说,实在不行的话安叔也可以帮忙劝一下。
“老杨,”孟钰轻轻叹一声,呼出的白雾消散在空气中,她的语速重新慢下来,却又与这白雾一样转瞬即逝,“决定权在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再好好地、好好地想一想。”
许多年前,在一场发展走向堪称戏剧化的表彰大会上,安欣用十分相似的语气对着几乎全市的警察说,想、我们都要想一想。然而杨健总觉得这话该反过来说——诸如他和李响这类人,想的总是更多,而这多出来的部分反倒是安欣和孟钰们不曾想过的。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道:“供电局不会像禁毒队那么忙,也不会时不时执行保密任务联系不上,家里和医院多一个人帮忙,这样你和爸都能轻松很多。”
“杨健,”孟钰罕见地叫了他的全名,声音沉下去,显出几分正经与威严,“那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想当警察了。”
她话音落下时一辆摩托车从孟钰背后的非机动车道上鸣着笛飞速驶过,杨健条件反射地把站在人行道边缘的孟钰拉进怀中。轻嗅着孟钰洗发水和香水的味道,曾经作为轮值交警的杨健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刚才那孙子绝对超速了。
摩托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杨健却迟迟没有松开环住孟钰肩膀的手。在车流持续不断的嘈杂声中,呼吸和心跳声愈发震耳欲聋。而他们二人都明白,这长久的沉默就是杨健的回答。
孟钰回抱,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也许一分钟,也许更久之后,二人都感到有细密的小雨落在身上,凉丝丝的,因此决定往回走。过马路时杨健扭头看两侧来车,在余光里发现自己毛呢大衣左肩上落了零星几滴水痕。雨势越来越大,他便脱了外套撑在两人头顶,和孟钰一起向家的方向跑去。那时他久违地感到一丝快乐与庆幸,两个人、一件大衣,在逐渐变大的雨势中自成一片天地——好像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两个分开。
杨健曾多次回想起这个晚上。后来一成不变的牢狱生活给了他更多时间和精力去细细品味曾经,时隔经年再回头看,杨健才恍然意识到,那水痕的来源恐怕不是雨。当年他用离开警队的痛苦填补源自自卑的恐惧,打着为了孟钰的幌子,以伤害自己的方式获取安全感。然而夫妻——或者说是家庭——本就是一体的,他在饮鸩止渴的同时,也把孟钰拉入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在那样转瞬即逝却又富有决定性的时刻,是他挣开孟钰的手,一意孤行地走上这条路。
这是一条很坎坷的路。
供电局的水深,人际关系也复杂,饭局上弯弯绕绕,酒精和人情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勒得难以呼吸。最开始,杨健作为四陪或者挡酒工具人被带去饭局时是没有人接送的。他和领导一起把宾客送上车,领导象征性地问用不用捎他一段路。杨健摇摇头,把领导也送上车,等到汽车开出他的视线范围时才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没走出几百米就趴在垃圾桶边大吐特吐。在胃酸翻涌的间隙杨健抬头,突然发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不再像过去那样清晰流畅,和穿着深色公务员外套的自己一样,泯然众人矣。前几天在十字路口看到的清瘦挺拔得像棵小树的安欣的身影自他脑海中浮现,他突然想,如果是安欣的话,那日身着纯白婚纱的孟钰是否就会像西式婚礼约定俗成的那样,走过去拍他的肩膀?
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了个干净的杨健撑着垃圾桶起身时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又问不出口,最后只好把自己扔到附近的散步公园,背靠树干坐在草地上,拨通孟钰的电话,用酒后特有的、混着难过与叹息的声音一遍遍喊她的名字,说,小钰、小钰、小钰——我没事,只是突然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孟钰问他在哪、让他不要乱动并不要挂电话,于是杨健就真的没有再走,靠着树干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他那时尚存一分理智,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只是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地讲一些以前的事。杨健举着手机说到今晚的星星很多很亮时孟钰出现在他眼前。
她穿一件卡其色风衣,里面却是白色的居家服和灰色运动裤——想来是接了他的电话就从家里赶出来。孟钰左耳塞着耳机,白色的线松松垮垮地和她的长发一起垂下来,延伸进风衣口袋中。顺着这一线白,杨健看到她左手拎着的保温杯和臂弯里他的一件厚外套。
孟钰从外套里摸出一次性湿巾帮他擦脸,又帮他把脏外套脱掉换上干净的。她蹲下身时风衣下摆落在草地上,杨健一边举着手机任由孟钰摆弄一边想,好像一朵盛开的花。
即使换过外套,杨健身上的酒精和呕吐物混杂的味道依旧强烈且刺鼻。但孟钰仍在他旁边坐下,也靠着树干,肩膀和肩膀挨在一起,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去牵杨健的左手。十指相扣,孟钰微凉的手心缓解了他无端的燥热。拿着保温杯漱口喝水的杨健一时间感到说不出的熨帖——他整颗心都要溺死在孟钰无言的温柔中。
杨健咽下最后一口温水,笑着问:“来接我啊?”
孟钰难得认真回答他的明知故问:“嗯。”
他于是把空保温杯放在旁边的地上:“今晚星星真亮。”
孟钰就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膀:“那看一会儿再走吧。”
于是时间和夜晚的冷风一起流过他们。后来杨健总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好像上一刻还是零九年中旬,他和孟钰坐在一起看星星,眨眼间时光流转四季变换,再回神时竟已是五年、十年之后。
自马涛成立实业公司以来,杨健时常觉得疲惫。那时他已经是人力资源部部长,还搭上了高启强,饭局上连副陪都很少当,刚遑论接送、挡酒之类的小事。然而他却比从前累得多——良知在他心中挖出一个洞,未凉的热血便如地下水般自泉眼汩汩流出,把面前的竞标书、椅背上面料高级而挺括的大衣和三四张银行卡中接连增长的数字都染成一片红。
精神上的疲惫和负罪感在白天如鹰一般啄食他的五脏六腑,却每一次都在他见到孟钰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没有应酬的晚上,杨健拉开家门,只觉得时光似乎在这一方天地停驻——和零七年一样,依旧是暖黄的灯光和毛茸茸的白色家居服,已为人母的孟钰窝在客厅沙发上准备采访稿,并不抬头,只是在他叮叮咣咣的动静中温声道一句“回来啦”。杨健应一声,换上情侣家居服、讨一个拥抱后就钻进厨房准备晚饭或宵夜,白日的累累伤痕就在此时随着水蒸气的升腾而重新痊愈。
孟钰是他的良夜。
以普罗米修斯自比多少有些高攀。杨健窸窸窣窣地活动身体,把左臂垫在脑后。铁窗外的天光逐渐明亮,橙红色的火烧云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谈及盗火者,他想,恐怕还是安欣更合衬一些。大多数时候他是佩服安欣的,长夜蹉跎二十余载,个中艰辛困苦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但午夜梦回间杨健耳旁总响起零八年孟德海意味深长地说“家里以后会有更多用钱的地方”的那个下午。每每这时他都会好奇,如果坐在那盏热茶前的是安欣,他会怎么做?
杨健不知道。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安欣不会如他般走入歧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