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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邓肯x幽灵保罗】绊心为牢

Summary:

保罗真正归于死亡后,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绑定在死灵邓肯梦境中的幽灵

Notes:

*年轻死灵邓肯x幽灵保罗,原著第五部时间线

*if:邓保双向暗恋,但双方都从未表白

Chapter Text

伽穆星球的日照在午间变得尤其刺眼,圣母卢西拉肃立在合成玻璃的窗边,看着底下的死灵孩童。
那个孩子黑色的头发微微卷曲,在脑后扎了一髻,正在训练场中左冲右突,身手敏捷,在训练仪愈发重而高频的攻击中频频飞身,在空隙中发出凌厉的反击。姐妹会毒辣的眼神让卢西拉心中清楚,邓肯的行为中多少有些炫技的因素——自从被指派至此以来,她成功地在死灵心中扮演着一个严厉而不失慈爱的母亲形象,而孩子在母亲前总是想要得到关注与表扬的。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吧。"
卢西拉发出停止训练的指示,邓肯回过头向她扬扬手,代表他仍有余力,能继续训练,而这位圣母只是对他施以耐心的凝视,拈出一角死灵下意识依恋的慈母形象,言语中仍充满着姐妹会特有的,训斥般的严厉:
“我说停下,然后去吃饭和休息。明天会有新的训练安排给你。”
只是些许温暖的暗示就已足够,卢西拉宽慰地看着邓肯紧绷的嘴角放松些许,有些不情愿地依着她的话向卧室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回到卧室的邓肯在床铺里合上双眼,被睡意压沉的眼皮下,眼珠却开始不安地转动起来。

短暂的昏沉之后,男孩看见自己又站在浸着清浅海水的沙滩里,暗淡的天穹上皓月闪耀,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保罗?"
他踢踢脚下的海水,银白的涟漪顿时在月光下挤挤挨挨地扩散开去,带出细细的水声。邓肯注视着遥远的海面,那里安静得如同一面镜子,与无边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无人回应。

男孩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呼唤只是纯粹出于好奇的尝试。他的朋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久到他几乎快要开始怀疑那只是他的一个幻想,可他问过其他的卫兵,也溜进图书馆查过,没有人会一直做这样的梦:一模一样的海滩,树林,甚至是天上运行无比规律的卫星......他更愿意相信那位朋友上次分别前说的,他只是累了,需要睡眠歇息。
"如果我不在,"那位苍白瘦削的朋友曾坐在他身边的礁石上轻声说,"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躺下,闭眼默数十下,然后你就会进入真正的睡眠。"
"真正的睡眠?你是说做其他的梦?"那是多久以前了呢?邓肯摸了摸那块礁石,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块石头比他还高,在视野里像一座小山,可现在,他已经能轻松地攀上它,并且稳稳地坐在顶上了。
"其他的梦,或者没有梦。"那位朋友当时的表情在回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邓肯懊恼地想,他当时实在太小,只记得他很高,很瘦,头发乌黑,皮肤雪白,语气和外面的姐妹会成员一样,吐字总是清晰而低沉,仿佛每个音节都经过深思熟虑。
"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一切取决于我自己。哈。"邓肯卷起嘴唇,在石头上凝视了着远处的夜空与海平面。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更倾向于留在这儿。这里的海水、空气、沙滩、远处的树林......都令他感到愉快,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好像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或是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他在礁石上站了起来,再次左右张望了片刻。
还是没有人影。

于是他滑下石头,在海边随意地散起步来。
男孩弯下腰,小小的手掌托起半捧清澈的海水,但那些水很快地从指尖流淌殆尽。接着,他又自得其乐地在海滩边踱步,时不时捡起几颗贝壳或是石子,在海面打出一串的水漂,或是运起气力,在水面上对着假想敌训练自己的近身搏斗——他很是雀跃地享受着这种在梦境以外绝无可能拥有的自由时光。

在他视线难及的远处,沙滩演变为碎石,掺进黑褐色的泥土,接着就是丛生的灌木、高耸葱郁的树林。点点树叶投下的阴影逐渐凝聚成型,最后定格为一个黑色的身影。它坐在高高的树梢,远远望着那个在海边玩耍的孩童。
这是十岁的邓肯。它想。这个邓肯的战斗天赋很强,姐妹会令特莱拉人进一步加强了他的肉体天赋,甚至提前训练他的普罗纳-宾度,看来连续十一个邓肯在特莱拉袭击下的猝死让她们感到了计划受阻的威胁。这是当然的,她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个邓肯也一样。
它微微张嘴,想要无声地叹息,却惊异地发现远处的孩子一脸警觉地猛然回头望了过来,锐利的眼神在看清他的面容之后便转为浓浓的欣喜。
"保罗!!"
邓肯向树木顶端的幽灵用力挥了挥手,踩着响亮的水声跑了过来,脚步轻快而迅捷,像刺破雨幕的海燕,几息之间就来到了十几米开外的树丛边。

好吧,除了增强的身体能力,他的观察力也比以往更加卓越。
幽灵到底是把堵在心头的那口气叹了出来,它在邓肯开始跳上树之前站起身,向前方的空气迈出一步,然后在幼童因惊讶而紧缩的瞳孔中如同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落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微风吹来,草木簌簌作响,繁盛的枝叶在幽灵的黑色大衣内外来回摇摆,保罗将双手背在身后,端详着已快长高到他肩膀的孩童,唇角上翘:"早安,邓肯。你长大了很多。"
年幼的死灵望着他,有些欲言又止,最后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保罗,好久不见。"
见状,保罗的眼睛显得有些愉快地微微弯起:"让你担心了,抱歉。"
邓肯开朗地笑起来,自然而然地伸出短短的手指去拉他:"能重新见到你就够让我开心的啦,保罗。"
孩童的手指还略带着点未长开的蓬软,而幽灵的手却比浸在海水里的岩石还要冷,邓肯却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保罗垂下眼睛,看着死灵孩童将自己的一截指尖握在小小的掌心,生者热乎乎的体温烘烤着他,让他不言不语地被牵向海边,听着他噼里啪啦地将那些日常的大小趣事尽数倾倒出来。
事实上,他的思维在沉眠时就已情愿或不情愿地在邓肯身边人们的潜意识中飘荡了许久,很多事对他来说早已不再新鲜,他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邓肯知道得更多,可他还是沉静地保持着倾听,时不时轻轻地应上一两句。
邓肯。
幽灵碧色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地注视着男孩,很快别开目光,敛去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又坐在了那块礁石上,而男孩已经从侧面灵活地攀了上来,肩膀碰着他的手臂,浓眉下的眼睛在期待中看着他:"保罗?轮到你啦,你说要讲讲那个叫卡拉丹的远古星球。"
保罗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在邓肯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开口:
"卡拉丹是一个......很美,很美丽的星球。"他的眼神扫过邓肯扬起的眉尾,那里有一块熟悉的小疤,连这样的细节也被完美地一次又一次还原出来,连这样期待而热切的眼神也是如此,可就是因为这样,无数次遗忘与死亡的轮回才愈发悲哀——他的心底颤了颤,语气却很是平稳地继续说道,“因长年湿润温和的气候与广袤的大海而闻名,嗯,还有汁水丰沛、风味独特的帕拉迪瓜,以及放眼整个宇宙也算得上美味的佳酿。”
邓肯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保罗,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幽灵朋友刚刚似乎有些悲伤和寂寞,于是悄悄倾斜身体,挨得更近了些。
“在雨季的时候,人们会放出电子章鱼收集潮汐的能源,有时你还能见到一些将它们错认成食物的巨型海龟——别笑,它们哪怕在陆地上也能发挥可怕的破坏力。卡拉丹人会驯养和捕捉海兽中强壮机敏的个体,与它们共同放牧海洋中的生命,这也被称为海洋的力量。”
“那么天空呢?”邓肯出声问道,“你说过,卡拉丹人善于运用海洋与天空的力量。”
保罗深邃的绿色眼眸在微微放空后再次望向他,轻声问道:“天空的力量,你觉得那是什么?”
死灵孩童的眼眸亮闪闪的,显露出直白的憧憬和热忱:“那一定是会飞的——雄鹰?”
“我们……不,卡拉丹人,确实以雄鹰为师,但不仅如此,还参考了许多其他擅长飞行的生物,制作出色的飞行器,并且有无数惊才绝艳的飞行员。”哪怕是我的父亲,雷托公爵,在年轻时也曾梦想着在天空自由翱翔。
而在卡拉丹那么多出色飞行员中,你是最有名的一个,邓肯。
保罗凝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眸,顿了顿。

为什么?
明明这样的记忆已经过了太过漫长的时间,久到哪怕是比人脑先进千百倍的记录仪也会腐蚀损坏,可哪怕是现在,每每看着这双眼睛,他还是会忍不住地回忆起在那片湿润星球上度过的少年时光,记得当时的剑术大师粗糙的手心如何握住自己的手稳住操纵杆,记得他们在狭小驾驶室中交织的呼吸,记得那双因兴奋和纯粹喜悦而扬起的断眉,和那个人粗犷而有力的大笑。
他在邓肯的陪伴和教导下将帝国市面上所有的飞行器学了个遍,而少年时妄自滋生的依恋在沉默中疯长,扎根在他所有与飞行有关的记忆里。
在厄拉科斯上空驾驶着扑翼机游荡的无数航程中,那些来自过去的荆棘总能从满目的仪表盘中陡然刺出,将绝望的苦酒刺注进他的心底。

“保罗?”
孩童稚嫩的嗓音将怔住的魂灵唤回现实,幽幽的绿色眼眸中,死灵略有些担心地开口,“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像很难过,不喜欢飞行吗?那我们换个其他的。”
保罗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语气却有些急促:“不,我很喜欢。”他的眼神在那篇熟悉而温和的褐色中挣扎了片刻,忽然有些突兀地喃喃一句,
“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喜欢。”

幽灵的脸上一贯缺乏表情,但邓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让人揪心的惆怅。
他想起胶片书里看到的,关于一些鸟儿被囚禁在笼中,随后因忧郁心碎而死的故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不论是海洋还是天空,在保罗的叙述里都是那样的精彩瑰丽,而身边的幽灵从他有意识以来就一直待在这儿,顶多只在岸边活动,从没见过他乘舟,更没见过什么能让人翱翔天际的飞行器。
他是不是……被困在这儿了?无法感受飞行的喜悦,也无法与怒吼的浪涛嬉戏,所以说起这些才这么悲伤?与他的交谈和指导,或许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特别,只是因为他在这个梦境中只能与自己交流。邓肯突然感到有些羞愧:他的朋友给他带来了如此特别的梦,那么多有趣的知识和故事,而他甚至几乎没有见他真正开心地笑过。
“保罗。”
男孩心中突然萌发出一个想法。那是在姐妹会的训练和灌输之外,完全在梦境中产生的一颗思想之种,并在他意识到以前便无声地落在心底,开始生根发芽。

“如果你喜欢,我会带你去看。”
保罗有些困惑,但他还没说什么,邓肯的语气就突然变得很认真,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我会去看那些葱郁的山谷,美丽的海洋,驾驶飞行器破开云层……我会努力完成那些女巫给我的任务,申请去各种地方,然后把那些记忆都带给你。你说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看所有你想看的风景。”
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他希望这位幽灵朋友的眉间能松动些许,不要仿佛永远都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犹豫;他想看那双唇角不再抿紧而是向上弯起的样子,想看看那张脸上开怀笑起来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邓肯想起每一次保罗对他柔和起脸庞轮廓的模样,每当看到那些近似微笑的表情,他的心总是跳得比往常更快,好像有什么熟悉又快乐的气泡想从心底里晃晃悠悠地升起。
他想,保罗真正开心地笑起来时,一定很好看。
“怎么样?”

Chapter 2: 中

Chapter Text

数年后。

 

异星。

十六岁的邓肯重重喘着粗气,他的视线牢牢钉在眼前的石壁上,众多精致的浮雕簇拥着一只狮鹫状的家徽,上面已被溅上了新鲜的血迹,显得狰狞而诡异,而他的拳头鲜血淋漓地按在半边狮鹫头颅上。
原本跟他一起逃亡来到此处的特格和卢西拉分别去了其他地方探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却总是从那些诡异浮夸的壁画和浮雕中感到些许令人痛恨的熟悉,而此刻更是——
死灵紧咬牙根,头疼欲裂,那只黑洞洞的鸟眼好似带着无尽的嘲弄和恶意,无声地嘲弄着他。一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生生从他的脑子里挤了出来,时远时近,他听到了女人的惨呼、扭曲的狂笑、刀刃从肉体中抽出的钝响。

他的母亲死了。
他的大脑告诉他。
在这片被哈科南残暴统治的星球上,如同他与母亲一般的贱民不过是供他们杀戮取乐的牲畜,而现在这群魔鬼终于厌烦了猎杀奔袭的游戏,残忍地杀害了她。

哈科南,这群冷血的魔鬼!一股狂怒和憎恨猛然浮上心头,邓肯表情可怖地移开拳头,手臂青筋暴起,又重重地一拳砸出。坚硬的特种石材早已在撞击中让他的拳头鲜血淋漓,可他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表情狰狞地在过道中对着那些带着哈克南标识的物体狂暴地攻击。
这样的异响在空旷的废弃大殿里格外明显,特西拉很快赶到,目睹了死灵赤红着双眼,对墙壁和雕塑怒吼挥拳的荒谬一幕。

普通人一定会因此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姐妹会的知识和嘱托却让她的思绪立即冷静下来,只秉承着一种观察实验品般的态度,严肃而谨慎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
这就是她们口中死灵的觉醒,她想。
那些被死灵制作技术埋藏在他基因深处的,属于死在厄拉科斯上那第一个邓肯的记忆正在他的脑中中复苏。此刻,他的大脑会如同浆糊一般混乱,原本生命中最激烈的那些记忆和情感正在他的大脑中涌动,通常来说,占据最浅层的正是男性本能的掠夺欲望——那欲望会叫他渴望鲜血、杀戮、征服,但会在她们这些饱经训练的姐妹会成员面前被轻易地转化为床帷之间的兴致,从而顺利地被她们操控。

"我要让他们全都下地狱!!"邓肯咆哮着,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血雾,他看见无数哈科南的仆从和战士手握兵刃和射线枪,践踏母亲与他人的尸首围拢而来,却被他或是扼碎喉咙,或是以拙劣的改造兵器洞穿心脏,他目之所及之处,尽是鲜血和尸体,而脚步也在不断的杀戮中变得跌跌撞撞。
不知何时,他仿佛突然来到了一个布满黄沙的陌生之地,一个地下通道,身上穿着怪模怪样的深色全身轻甲,手中执刃,全副武装的敌人从石门前蜂拥而至,他的身量似乎比现在高了不少,手中的兵器也换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暗色双刃。
“哈科南人……”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此时到底身处何方,眼前的景物又为何总在迥异离奇地变换,只知道敌人近在眼前,身后是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护的珍宝,而他所需要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地杀戮。
令人憎恶的词汇与代表物唤醒了千百年前的记忆,野蛮的破坏本能自基因代码中苏醒,如同一点热灰飘落在火油的海洋,迅速地爆燃成无尽的原始暴欲。
"去死……给我死!"
他格开一柄袭来的武器,在特西拉的目光中面色森然地向她举起了拳。

特西拉皱着眉头,试图对邓肯使用音言:
"停,跪下!"
正在觉醒之中的邓肯身形顿了一顿,他感到自己周身的空气都凝滞了,仿佛是身体肌肉自主地违抗者他的命令,战栗着想要让他僵直在原地,甚至屈下膝弯。
那是恐惧吗?他在潜意识中朦胧地想道,他在恐惧那群该死的哈克南人?不,他不会屈服于此!他相信自己的意志与技巧,在无数个日夜的逃亡和追杀中磨炼出来的身手和意志绝不允许他对这群野兽示弱受死,与此相反,他要带给他们的是鲜血和死亡——
于是,少年英武的五官被杀意扭曲成暴戾的模样,充满血丝的眼中带着噬人的恨意。他铁钩一般的眼神狠戾地盯着女巫的脖颈,人体最脆弱的咽喉被宽大的衣袍保护在阴影之中,却挡不住杀人兵器的本能。
该死,他才这么年轻,竟然就能自己的音言有所抗拒了?那群该死的特莱拉疯子又在搞什么危险的实验——特西拉迅速后退着,心中升腾起对那群怪胎的埋怨和怀疑,并命令特格与自己一起上前:
"制住他!"

片刻之后,姐妹会的女巫与年长的军官好不容易才将几近狂暴的年轻死灵制住。卢西拉的手指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与柔软在邓肯烫热的后颈上拂动,让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些汹涌的狂怒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让人恐惧的茫然和迷惑。邓肯呻吟着捂着自己的额头,还有些没缓过神来:刚刚的情形实在太过诡异,好像生生劈裂了他的头颅,大脑深处翻涌起另一个意识,而"他"马上就要苏醒一般!
死灵,死而复生之人,邓肯想起自己的定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到底是谁?"他"苏醒过来以后,他还是他么?保罗又会怎么看他?"他"的情绪如此暴戾,会不会让他觉得很粗鲁,很可怕?甚至,他会不会在刚刚那样的发疯中失控伤到其他人,比如……保罗?
保罗。
特西拉的视线之外,邓肯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他在心底里重复描摹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那张清隽的脸庞在眼前浮现,竟然莫名地让他心中起了些异样的感觉。那躁动与先前暴烈的毁灭欲不同,似是温和些,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刺痒,让他突然升起极其强烈的,希望见到保罗的欲望。
邓肯的视线茫然地飘落在眼前的哈科南石雕上,先前的忘我攻击早已让坚硬的石头在他的拳头上刻下了一连串可怖的伤痕,指节处甚至在棉絮般的殷红中隐隐透出森白的骨头。
胸膛中莫名的恨意渐渐随着理智的回笼而消逝,另一种烧灼感却不减反增。
邓肯感到女巫的手指轻浮地在自己的后颈上游走,最后落在自己的嘴唇上,缠绵地呼唤着另一种生理本能。从小就在这群女巫身边长大的男孩突然微颤了一瞬,他明晓这种不言而喻的暗示。却忍不住为此刻愈发明晰的,欲望的指向对象而战栗。

年少的死灵涨红着脸猛然推开了女巫,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将自己锁在他们先前找到的浴室中。他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被身下发胀的灼热烧得晕头转向,发烫的额头在粗糙的石壁上磕磕绊绊地摩擦,脑中却克制不住地思念着一个不存在于此间的存在。
“保罗……”

当晚的梦境中,邓肯显得有些异常。
保罗看着在不远处徘徊,少见地展现出些许踌躇的少年邓肯,静默而苦涩地叹了口气。
随着不知多少年岁过去,他的精神力也在不断衰退。最开始时,他就如同受到诅咒一般完全无法感到疲惫,过于蓬勃的精神力量即使在白日也会难以控制地以死灵邓肯为核心向外发散,不由自主地接入他以及身边所有人的意识场,却只能接收,除了在邓肯的梦境中以外,无法主动地任何对任何事物施加影响。
于是他就那么看着,在无数个邓肯的梦境中,或是以他年少挚友的名义、或是以严厉良师的名义、或是一个从未出现的幽灵的名义,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复制、被唤醒、被杀死、被姐妹会或是雷托二世的鱼言士引诱……并且发现一个悲哀无比的事实。
——每一个邓肯在性成熟后都会对他表现出程度不一的难堪与逃避。

面对他,邓肯仍然是那个赤诚的剑术大师、亲密的挚友,他们有时候也会谈起遗落在最遥远时光中的记忆,谈起他的父亲、母亲,谈起他在第一次作为死灵被唤醒时的懵然,谈起他对神帝雷托的唏嘘。
有时,邓肯会呆望着他,神色中有些许挣扎和痛苦——保罗始终认为,这应当是继承太多记忆与死亡的后果——而接着,如果他还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而死去,邓肯的大脑最终会……忘记他。
忘记有他这个幽灵,忘记有关梦境卡拉丹的一切,然后他这个寄身于邓肯梦境的幽灵就会失去存身之所,只能如同一个真正的魂魄一般日夜不息地游荡在邓肯身周,看着他要么如雷托预言的一般娶妻生子,要么横死于刺杀和意外。
当然,他总是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如同自己扼死自己一般,让那被诅咒的思维沉寂,陷入死一般的,每次醒来都会让他感到愈发疲惫无力的沉眠。

到现在,他的精神已经衰弱到只能在邓肯的梦境中短暂清醒。他猜测,或许就在这一代或两代邓肯的生命里,他这无用的灵魂终于要消散解脱了。
确切地说,如果这个邓肯活得长久一些,他甚至可能撑不到见到下一个邓肯。

"晚上好,邓肯。"保罗注视着对面的男孩,往前走了一步。他在心中悄然地下了一个决定。
"保罗,我......"对面的邓肯如他预料的一般,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张肤色略深的圆脸有些泛红。
即使早有预料,邓肯的这个行动依然让保罗忍不住地微微抿了抿唇。他极快地垂下眼眸,停在原地,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不必紧张,我是来告别的。"

"告别!?"保罗不知道的是,邓肯的心在保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到了多大的惊慌和恐惧。最早那个邓肯的记忆在中午的发狂之后便纷至沓来,使他痛苦地认知到保罗的身份:这位他原本以为的童年玩伴,亦师亦友、亦是他动心动情的对象,是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被称为伟大先知的帝国皇帝,也是他曾经用生命和荣誉宣誓效忠的对象。
虽然不知道保罗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但他……天啊,他怎么能爱上保罗,对他有那种想法?!镌刻着忠诚的那部分记忆在他的脑中对自己怒吼:邓肯·爱达荷,认清你自己,不要因为保罗和他父亲过于平易近人的态度而搞错了自己的位置!你不过是一介臣子,一个粗鲁的武夫,而保罗是你的小主人!他之所以能忍受你迄今为的诸多无礼,顶多是因为你没有记忆,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决不能用那样不体面的感情去侮辱他!
因此他瑟缩,他窘迫,他对自己的欲望羞于启齿;可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低语,叫他忍不住地暗自窃喜——曾经有那么多个邓肯,可保罗只出现在了他的梦境里。这怎能说不是某种命运的甜蜜巧合?哪怕需要对他保持永恒的缄默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好好地看着他,你就已经如此幸运。
可现在,保罗却说要离开。
"保罗,为什么……"邓肯感到自己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先前对于保罗过于苍白脸色的担忧与令他痛苦的不舍纠缠在一起,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也知道,我存在了太久。"保罗盯着邓肯鞋子面前的一小块区域,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形式存在在你的梦里,可我唯一能确认的一点是,我无法一直这样下去。"

他终于抬起眼,静默地注视着那双带着金属光泽的金褐色眼眸,嘴角的弧度明明是微笑,邓肯却感觉他仿佛要落下泪来一般。
"而现在,我终于预感到,我将会在不久后陷入永久的沉眠。"保罗说。

邓肯呆呆地站在原地,从来就聪慧的大脑却在此时如同几乎停滞一般,只在本能地反复咀嚼着保罗的神情和话语。
"不久后……沉眠?"他梦呓一般慢慢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保罗的手臂,幽灵的视线全部被逼近的邓肯占据,那张他在心中描摹过无数次的脸庞充满悲伤和绝望地看着他,眼眸中真挚的情感烫得它止不住地想要逃离此刻,却被少年的手臂轻轻一抓就失去了所有力气。
它这才发现,邓肯的肌肤有些不正常的烫,还在细微地发着抖。他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保罗?是因为你感觉到我脑子里的变化了吗?他……我让你感到害怕,或者失望了吗?"
幽灵摇了摇头,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柔和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不,邓肯,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你。"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这么久远的时光过去后依然蹉跎,痛苦如初。
或许在这里结束也是一桩好事,保罗想,至少他不用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邓肯在完全忘记他之后安享完满快乐的一生——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学生,他本该为邓肯开心的,那是对他来说完美的人生——可他骗不了自己,他的内心从千万年前开始就对这个男人怀有不应当的情感,这使得他在被邓肯彻底忘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痛苦而绝望,这些苦涩情绪酿成的毒药已经几乎要将他溺死。

"那您为什么要向我告别?一定有什么办法…保罗,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好吗?"邓肯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低声说,嗓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本就因记忆复苏而过于活跃的大脑神经在突突地跳动,无数画面与情感在他心中激荡,让他不自觉地弓起脊背,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记忆还是现实。
他摇了摇头,用理智告诉自己,不,别被那些过去的幻象干扰,那些都是过去的碎片,重要的是你眼前的保罗!曾经的那个卡拉丹的男孩——他的男孩,他的保罗——已经长大了,长高了,但那聪慧的绿眼睛还是如此美丽,美得让他心颤……
然而,就在转瞬间,他的思维又难以遏止地翻涌起来。他看见那双眸子染上比海洋还纯粹的蓝色,盛起似有千钧重的沧桑,在月下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看见火光与乌云直冲云霄,于是连那双忧伤的眼眸也不见了,徒留一双令人心碎的空洞……他看见沙虫在远处掀起滔天的沙尘,他能感知到有一个渺小而熟悉的身影,正在决绝地走向沙漠,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后知后觉、无能为力。
接着万千年轮滚滚驶过,他无数次生老病死,爱恨纠缠,却再也没能见到过那道身影,哪怕是一次回眸,一道背影。
他曾无数次听人传颂他的尊名,听人祈求他的回归,听人咒骂他的帝国,甚至听见似虫非人的暴君以他的口吻发言——即便只是一句熟悉的短句,即使清楚一切只是那只虫子的制衡伎俩,他还是无可救药地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自投罗网地走上虫帝为他铺就的人生道路。他像一个清醒又绝望的,上好发条的机械古典钟,对那人的追随和忠诚是镌刻在他灵魂深处最深刻的烙印,支撑着他,也近乎诅咒地鞭策着他,让他日复一日地行走在一条由自己的尸骨堆积而成的道路之上。
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从来不知道,他在静默中走向沙漠的那个午后,早已成为了令无数个死灵在子夜时分惊醒的梦魇。

"您又要再一次,命令我看着您离开吗,"那双流转着金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幽灵,语气深沉得近乎控诉,
"我的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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