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4-03
Words:
7,386
Chapters:
1/1
Hits:
26

漂流

Summary:

不假他人之口的故事,永远不会抵达的礼物。送给叶理。

Work Text:

 

安宇坐进驾驶位的时候,正好是晚上七点。停车场里弥散着闷闷的味道,几个上班族蹲在角落里抽烟,把空气抽得烟雾缭绕。顶上的白炽灯光线微弱,一跳一跳的。

手提包被她甩到副驾驶上,她系好安全带,解除泊车,一脚油门下去。视野掠过二手烟和一大排面目模糊的汽车,然后渐渐将他们甩在了后面。小时候她去景区漂流,气垫船在河流中心打着转一路跌落,世界也是这样从她眼前飞速掠过去,她年纪太小,一路只能抓着别人的手,从气垫船下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水,说不清是河水还是眼泪。

在车上想到漂流,安宇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开到公司楼下的路口,前面还等着一大排车,她停下来想了想,决定趁机给沈哲文打个电话。

沈哲文在上海忙校招的事情,这个点应该在吃饭,或者在酒店房间。安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嘟——,电话响一声,敲一下,便是一秒。响了三十秒,没有人接。她又打了一个过去。

对面过一会儿才接起来。沈哲文说自己刚到房间,问她家里的小狗今天怎么样。他们仿佛特务接头交换信息,结束便挂了。挂断之后,绿灯亮起来,安宇松了刹车,向前开去。

这通电话之后,安宇的时间就完全属于她自己。

二十六岁的生活就像倒数,三、二、一,下一秒手机就要响起来,领导、丈夫、小狗、车贷、房租,仿佛一连串的问号。只有在开车的时候安宇有理由不再接电话。她祈祷手机这一分钟别响,下一分钟也别,让自己多享受一会儿成年人的独处——这独处也是摇摇欲坠,挂在枝头,随时会被吹下来。

这种时候安宇的思绪通常会跑得很远。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因为这个习惯已经出了两次车险。她往窗玻璃上瞟了一眼,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脸上留着些妆,没有完全花掉,口红是下班前在洗手间刚补上的,黑眼圈淡淡的,好在没什么皱纹,眼睛里的东西大概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只有影子,倒还是上学时的模样。

早上起来的时候,沈哲文还没醒,裹着一团轻柔的被子,像某种毛茸茸的动物,柔和而无害。安宇喜欢男人的时候,就是喜欢看男人这种脆弱得有些可怜的样子。她在大三的时候认识沈哲文,一个二十岁的女学生,竟然觉得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脆弱得有些可怜,这话说出来会很扯淡。那会儿沈哲文刚从尼日利亚回来,龟缩在昌平的群租房里,身上欠着二十万,安宇把他叫出来,在胡同里的酒馆喝十五元一大杯的生啤,抽廉价的白沙。那就是第一次见面了,沈哲文跟她讲了很多尼日利亚的故事,讲到深夜十一点,像开屏的孔雀。这是男人求偶的戏码。她算不上讨厌,但喜欢的总是别的东西,装出好奇的样子不过是不动声色,在小处卖弄风情。但是男女之间,有时非这样不可。

沈哲文在某些地方有点保守,第三次去他家的时候才允许她留下来,还下楼买了瓶酒,不知道是自己害怕还是觉得她会害怕。她躺在床上想,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从超市回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开了红酒,木头塞子啵一声弹出来,她闭着眼睛,听他倒了半杯,把玻璃杯子轻轻搁在桌上,然后过来吻她。他的嘴唇颤巍巍的。

当时她只不过是想和沈哲文睡一次,睡过了却不想走了。他实在善良得过分,至纯至真的人在尘世里打滚,总要受很多伤害。她搬进他家里,沈哲文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坐两小时的地铁回家,她在灯下写法理学的结课论文,他也不打扰,只是在一边把那堆书拿起来翻看。

她没毕业就买了戒指,是银质的便宜货,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她向沈哲文颤抖的手指上套戒指。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他们领了结婚证。将近六年,他们争吵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是因为叶理,也唯有那一次。那时候甚至还没在谈恋爱,沈哲文送安宇回学校,不知怎么就提起叶理来。

 

上高架之后,安宇变到快车道上,开了辅助驾驶。从这个地方看,世界就像被深蓝色的夜晚裹住的糖果,红色尾灯如萤火般无知无觉地流动着。手提包在副驾驶上放着。她伸手掏出里面的电子烟,在警报声响起之前,握着电子烟抓回了方向盘。只一口,她想,一口就好。

认识叶理的时候她十八岁,刚上大学,在学校的杂志社做记者,杂志社的学姐对内容没什么规划,她也只写自己感兴趣的那些,于是两年下来唯一的人物报道对象就是叶理。只是因为他拿电吉他弹过她喜欢的歌,一边弹一边唱:把一切交付于梦境和优美的浪潮,面向涣散的未来,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看到他的第一眼,安宇就知道这个人是学校里的异数,他读国际经济,身边的人只想刷绩点,从大二起就削尖脑袋要进四大或者国关所。认识的时候他们各自有恋人。后来安宇跟当时的男友分手,报复性地染了一头红色短发,在宿舍楼下蛮横地撞进他眼睛里。两人迟缓地恋爱起来,又很庸常地分开。

十九岁的她脑袋里永远像嗑了药,一团接一团的焰火在真空中爆炸,横冲直撞,不加克制。把那些爆炸的焰火写下来就是小说和诗歌,叶理会看,他的评价是很飞,飞这个词也是嗑的意思,叶理是真的嗑,只嗑 weed,他写散文,给自己的歌作词,有些实在瑰丽,远超安宇的预期。是不是化学物质的结果,她也无从分辨。

他们约在足球场的看台上,周遭一片漆黑,只有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地上摆着烟和酒。回去之后,叶理叫她早点睡。她没有睡,深夜用便签写了一个童话送给他,那个童话里有一只飞鸟从他们头顶经过,飞鸟在盘旋,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飞鸟的眼睛。

她不需要化学物质也可以飞翔。叶理说,她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看着她就像看一面镜子。前卫摇滚,迷幻摇滚,福柯和拉康,北岛,里尔克,王小波,交织在一起变成细密的网,接住了他们彼此相通的生活。不过是文化符号。安宇有时会冒出一些很解构的想法,她想,是相似的文化工业创造出的符号让我们有了爱的错觉。但这种错觉太美妙了。叶理在床上给她读诗,断断续续地:一位本地英雄在废弃的停车场唱歌,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她枕在他膝上,没有说话,尘埃在空气里飘浮,被阳光照出金色的形状。他就自顾自看书,又给她读: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第一次做,叶理吻上来,打开她,然后从后面进来。看不见她的脸,大概也无从得知她的感受,结束之后她闭着眼睛,他可能察觉她状态不大对,小心翼翼地在她手臂上弹琴,讨好她,让她肯睁眼看一看。那是她唯一一次骗了叶理,骗他她和别人做过,她自己也说不清出于什么,大概只不过是想让他临到要走的时候也能坦然些。他在道歉,而她躺在床上,感到一种安然的痛在身体里流淌,就好像这感觉非常的正确,她想,因为他们之间的爱也是这样,从表达到形式再到程度都带着燃烧般的痛楚。烧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和叶理只做了两个月的恋人。是她提的,爱果然烧光了,一切名存实亡。她不怕,只是想死得明白。叶理消失许久之后终于出现,向她道歉,他说认识你就像在路过的街边小店尝到从没吃过的美食,但我的胃却把爱消化得面目全非。

他太诚实了。看完之后,她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部拖进了黑名单,这么做的时候,她终于哭了,说不清是因为他太诚实还是因为这个真相赤裸得血淋淋,但幸好眼泪只有几滴,擦掉便干涸。她的爱是献出她没有的东西,给一个根本不想要它的人。——文青和滚青,分手也像一场诗意盎然的野餐,用拉康和齐泽克做垫子。

分开之后她睡了一些人。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时,她会想象自己身体里有一条河流,那条河流就这样奔涌而出,证明她还活着,这些细节太幽微,幽微到令人羞耻的地步,她没告诉沈哲文。沈哲文对叶理的评价很低,大概是因为只从她为数不多的叙述中也能听出来她在叶理那儿碰了很大的钉子。那就是他们第一次争吵的原因,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的战争。她只是觉得那是她和叶理的事情,外人没资格碰——在她和叶理之间,沈哲文也是外人。

这句话太残忍了,她不清楚沈哲文是否知道她这么想。过了一两年,她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叶理这个名字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扑进沈哲文怀里哭了一会儿。沈哲文静静地抱着她,手掌拍着她的脊背,如他此前无数次那样,沉默地咽下成分复杂的、带着苦涩的爱意。

 

天色完全黑了,细密的雨点飘了下来。再开五公里就要下高架,因为下雨,车流慢了很多。有人开始鸣笛,喇叭声像一把剑插进耳朵。幸好辅助驾驶还开着,让安宇得以在此刻想得更深些。

认识沈哲文前的几个月,她见过叶理一次。当时叶理快毕业了,搬到老校区申请研究生,她把叶理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晚上约他在外面喝酒。下一次见的时候,叶理刚在英国读完硕士,安宇的戒指早就套到了沈哲文手上。他们吃了一顿很清淡的饭。叶理问她,沈哲文知不知道你今天是来见我,她说知道。

他问,也知道我和你……?

叶理没说下去。分开之后他从不提及某些涉及过去的词汇,这次也小心地避开。于是她也避开。她问,我说是朋友,算欺骗吗?叶理毫不留情地说当然算。她想了一会儿,狡黠地决定等六十岁的时候再告诉沈哲文。叶理笑了两声。六十岁,那时候还有意义吗?她摇摇头回答,没意义,只是这样可以让我安慰自己,仿佛我这辈子没有骗过他什么。

叶理在英国那段时间和女朋友彻底分手,每天泡在图书馆,几乎一天要抽光一包烟,周末就去伦敦的朋友家里。还能做什么,无非是食weed。安宇很清楚这些事情,叶理对她说过一些,那段时间她一般不去看叶理写的东西,一打开文档,他的痛苦就扑面而来。但她没阻拦也没劝。叶理最后没把自己抽死,还是好端端活着,写完毕业论文就回了国。

回国之后叶理状态不好,肉眼可见。吃那顿饭的时候他几乎很少笑。吃完已经快九点,他们沿着胡同慢慢走到地铁站。她开玩笑说抑郁就找个人睡一觉吧,他就失笑,说,也只有你会给我这种建议。北二环旁边种着一大排迎春花,她走在前面,对叶理说话的时候回过头,紧接着就被花枝打了一身,这时候叶理才真的笑了。

每次都是叶理约她出来。但频率也不高,一般一两年才有一次。偶尔会把看完的书寄给对方,等到真的见面又过了一年多,叶理约她去Livehouse。演出结束之后,她才知道台上的人是叶理的朋友,甚至叶理自己乐队里的人也在。叶理没跟他们一起,在门口的楼梯上席地而坐,后来有人坐到旁边,问叶理她是谁,叶理就答是大学同学。

坐下的人叫Arther,弹贝斯,刚在美国念完音乐学院。Arther跟叶理谈论今天台上的键盘手,她就在旁边静静地抽烟。叶理不想把她晾在一边,扭过头来问她觉得怎么样,她说,我只喜欢他们第一首歌,其他的都没听进去。

叶理的朋友来叫他续趴,安宇便起身想要告辞。叶理还没来得及说话,Arther先拦住了她,问她可不可以留个联系方式。两人其实并没有聊得很投机,可是搭讪这种事似乎也不需要铺垫,一个抽着烟听摇滚乐、不爱说话的女孩,或许还有些恰到好处的年轻和美貌,有这些就足够了。她给了微信,叶理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换完联系方式之后,他没问她意见就挡了Arther,说,我陪你出去,送你上车。然后带她向电梯走过去,把人群甩在身后。

回到家,Arther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叶理说你有男朋友。她回答,是,我结婚了。

她从未戴过婚戒。就连亲手给沈哲文手指上套的那枚银质戒指,她也没戴过配对的那只。平心而论,沈哲文待她好得挑不出一丝错,她加班,出差,不做家务,没有生育的打算,而他熨帖地打理生活中的一切,从不试图把她塞进完美妻子的外壳里。这些事情都是早在结婚前就已经确认过的。她想,她爱沈哲文,就是爱他的善良,爱他的柔和,爱他可以宽容她无限度的放肆和自由。

 

她把车停在楼下,从货梯上楼。货梯外面是消防通道。明明是用来防火的地方,地上却掉着一圈烟蒂。Livehouse在消防通道尽头,她没买票,在通道里站着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楼下的停车场里不断有车开进去又开出来,车灯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红色的河流。

沈哲文也爱她。她毫不怀疑这一点。他的爱杂糅着爱情、亲情和友情,正如他们是夫妻、家人和朋友。和沈哲文待在一起总能让她感到放松和舒适,她边看书边抽烟,沈哲文就在旁边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每一天、每一个周末和夜晚,往往就这样安宁地流淌过去。他们一起听音乐,爬山,在纪念日给对方买昂贵的礼物,养了一只小狗。她在浴室里洗澡,粘人的小狗在门口等待,她没穿衣服便出来,沈哲文在沙发上躺着,指挥小狗过去扑她。彼此的身体就像窗外司空见惯的景观。

他们之间几乎不再有性。有一天晚上她脱光了衣服抱着沈哲文,问他:你跟我做的时候,是想做,还是想跟我做?沈哲文沉默了一瞬,没说话,这一瞬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她又难过地低下头去,向他承认,这两者她也已经分辨不清了。说完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如释重负,而新的失落又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身体,沈哲文仍是拥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他胸口。

那天晚上他们到最后也没做。沈哲文永远温和,善良,是她喜欢的。婚姻不就是这样吗?彼此有爱,温和善良,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过去,她相信了这就应该是婚姻的样子,所以送给沈哲文戒指。婚礼那天,她在台上拖着长长的白裙子,一步一步朝着沈哲文走过去,沈哲文在红毯尽头对她伸出手,他的手又在发抖,像被套上银质戒指的那个傍晚,他们面对面站定,握着对方的手心,他胸口的领带夹几不可察地颤动着,她知道他已经快要哭了,她不敢看向他竭力隐忍着泪水的脸,只看一眼,自己的眼泪反而先掉了下来,下一秒他也哭了,却先伸手过来帮她擦掉。她原以为她可以跟沈哲文厮守终身。

叶理说过,她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这句话如同一个来自旧日的亡魂飘荡在上空,落到今时今日的她面前,她对沈哲文的爱欲,沈哲文对她的爱欲,也终于在这六年里烧光了——或许早就烧光了,像很多年前她和叶理之间发生的那样。

她于是又开始狂奔,写更多的文章。有些经过反复思考,有些仅仅只是在写,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停下来。她把认真写的那些发给沈哲文,拜托他看一看,她想,沈哲文大概还是会爱一个奔跑着的恋人,譬如二十岁的她。一星期后她终于在阅读记录里看到了沈哲文的名字,但他此后也没有再提。他打开了,看完了吗?看到哪里?他觉得哪里好,哪里不好?

有些事情是无从追问的。一旦认清了日常中的大深渊和小深渊,坠入与否,便全看心情了。

叶理的乐队开了巡演,问她要不要来。她说好。

 

九点多的时候叶理一个人出来,肩上背着他的琴。那是一把Gibson,接近两万的电吉他,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买的。他喜欢 Gibson,痛恨 Fender。他留长了头发,染成极浅的亚麻色,扎起一个马尾,安宇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想,他看起来也很Gibson。

叶理问她等很久了吗,她说还好,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他又问,喜欢吗。她就笑着摇了摇头,说在想别的。他把乐队的人甩开了,从货梯下楼的时候问她要不要喝一杯,她指了指停车场,说自己是开车来的。

她开车来仿佛就是为了送叶理回去,一路无言。到了他家楼下,他说,我给你弹琴吧。

附近停车位太紧张,安宇不得不停远一些,叶理下车把琴从后座拿出来。他的连帽风衣敞着怀,里面穿一件白色 T 恤,琴松垮垮地在上面挂着。

雨又开始下了。

到叶理家,琴包打湿了一点。叶理家乱得如同台风过境,把杂物都吸起来,又吐得五脏六腑不剩,电线和书籍静静四散着,狼藉又冷清,没有一个能下脚的地方。他关了门,把琴拿出来,安宇在地板上辟出一块空地坐下,他也坐在地上,半盘着腿弹起很简单的几个旋律。

他的吉他安宇谈不上喜欢,却极为熟悉。只要时间足够长,就足以磨灭往事的热忱。

听到一半,她起身打开窗。雨水铺开在窗玻璃上,凝成数不清的河流,映着外面的灯光迷离地淌下来,声音和风一起被吹进房间。她回过头看叶理。他没停下,琴包搁在脚边,墓碑般伫立,里面葬着爱情的尸体。

弹完她问叶理,家里乱成这样,没想到有人要来?

他把琴搁在一旁没答,却反问她,“他知道你要来?”——他这次没说沈哲文的名字。

她说不知道。他叹了口气,半跪着过来把窗户推大了些,然后对着落地窗坐下,分给她一支烟。她就着叶理的手点燃了那支烟,突如其来地想到,这几个月是他一直在给她的文章改字。叶理的歌她听了无数遍,她的文章叶理也逐字读过,发回来的文档里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他读了觉得喜欢的意象,纵使他们都知道对方搞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三流货色。他改过多少篇来着,五篇?甚至十篇?改字的方式也很委婉,划一条线问她,你觉得这样的说法怎么样呢。她回复要看怎么用,这种比喻在大部分人手底下都流于俗气,他没办法,只能说一句好吧。她是隔天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觉得那样写会更好。他们互相容忍,跟朋友几乎看不出什么分别。

有段时间叶理和有夫之妇谈恋爱。对方和他保持恋爱关系,另一头跟丈夫结了婚,他又被折磨得发疯,来找安宇聊了很久,安宇让他立刻去那个女孩家里,把她抢回来,否则他会后悔,他们谈到感情也坦坦荡荡,自认从未逾矩。

——而逾矩是什么。是跟前男友吃饭,看演出,坐在台阶上,被他送上出租车,开车载他,和他回家,坐在地板上听他弹琴,对着落地窗抽烟。还是,这一切沈哲文全都不知情。

文学如何解释,福柯和拉康说过什么,爱是什么,安宇想从那些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回忆里打捞出一些有用的句子,来帮助她处理在河流中心打着转一路跌落的生活,却一无所获,只打捞出习俗和陈词滥调,爱就是绝对忠诚,婚姻就是白首偕老,一些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东西,又被不求甚解地说给彼此听。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深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从她的肺部融进血液,安然地流经四肢五脏六腑。她被尼古丁包围着颤抖起来。

叶理伸手探到窗口试了试风的温度,问她冷不冷,然后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她身上。他的手没有离开。他抱了过来。

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自己埋在他手臂之间。她突然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的第一个早晨。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早晨。她跟叶理出去玩,宿在外面,订了两间分开的房间,她在叶理的房间里抽烟,叶理枕在她膝上喝酒,他买了一堆朝日生啤,还有一瓶白的,白酒是他自己的,生啤是她的。他们瘫在地板上,无所顾忌,从音乐到哲学到诗歌到爱情,聊得意识都昏沉了才各自回房睡去。第二天清晨她醒得很早,叶理听到房间里她翻身的声音,发消息问她是不是醒了,她说是,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然后叶理就抱着枕头敲门,进来钻到她身边。十九岁的她,二十岁的叶理。他们在灰色地带上游走着,枕着同一个枕头拥抱在一起,近到肌肤可以感受对方的呼吸,叶理一直看着她的脸,她问他到底在看什么,他说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他在上面吻了一下,吻得极轻,不带任何情欲。

那天早上他们没有做,后来很长时间里也没有。他们一直是太好的朋友,直到她真的爱上了叶理。

现在他们又快要同时跌落进上次的河了。她越过叶理的肩膀,看向窗外。下着雨的天空被城市的灯光映着,能看到上方的云层,那片云从中间撕裂开来,透出后面漆黑的夜空,狭窄的一长条裂缝,近得好像一步就能跨过去。

 

十九岁的时候,安宇坐在叶理对面翻书。她看书很杂,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又丢开去看别的,看到丁尼生的一首诗觉得很好,就对着他念出来:直到末日的烈火烧烫了海洋,这时它咆哮着升到水面死亡,就这么一次被人和天使看到。又读了一遍英文,Until the latter fire shall heat the deep; Then once by man and angels to be seen, In roaring he shall rise and on the surface die.

叶理耳朵里塞着 Nirvana,他接下去,用那句柯本写在遗书里的话。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她一直觉得这句话根本就是不能翻译的,因为她对此爱不释手。

抛出那个问题之后,她不知道叶理有没有点头。她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叶理仍然抱着她,手指在她背上轻轻地敲,类似于安抚,又像是在弹奏一串勾连的音符,她隔着衣料试图辨明他的温度,是滚烫的燃烧着的温度,还是平平常常的三十七度。此情此景。她想,此情此景叶理恐怕也不需要多此一举问她和沈哲文的事情。在灰色地带游走,他和她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吗。她的胸口平静地起伏,如一道柔缓的波浪涌上来包裹住他,他侧开一点,偏过头,在夜幕中摸索着吻上来。

她的嘴唇被风吹过,凉得吓人。叶理是温热的。一触即分,一下一下地点着她。他在等待她的回应。她知道深渊在召唤她,召唤她跳进去片刻,待到次日早晨便爬上来,将自己装回妻子的外壳里,削足适履般处处挤压碰撞,直至完全贴合,归顺于安全的婚姻生涯。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她的脑海里一团乱麻,下一刻杂乱的念头像被日光照到的胶片,霎时都消失了。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她清醒地吻了回去。

叶理低下头问她可以吗。她知道他是在问什么。她就问,非如此不可吗。问他,也是在问自己,然后她回答,就这么待一会儿吧。

他抱紧了她,好像这样世间就变得微茫而温暖。她躺倒在凌乱而冰凉的地板上,把他推开一点,看向他的眼睛。窗外的雨要停了,天上飘着轻薄的云,仿佛一撕就破,要漏下月光来。他的眼睛清澈,睫毛在颤动。

二十六岁的她,二十七岁的叶理。

她伸出手,将他的五官抵在手心,一一领受清楚。她以前曾经这样抚摸过无数次。直到他离开很久以后,触感都仍停留在她手上。她把头埋进他肩膀,说,原谅我的十九岁吧。我也原谅你的。

叶理揽住她,说好。

他的吻落在她眼睛上,而后长久地拥抱。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寂静了。

 

 

(全文完)

 

2022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