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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5-18
Completed:
2024-07-17
Words:
62,563
Chapters: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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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Kudos: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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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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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4

天鹅之歌

Summary:

古时传说,天鹅的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唯临死之前纵情高歌,引为绝唱。所以后世人们以「Swan Song」喻指才华横溢、光彩耀目之天才的最后一作。

Chapter 1: Frühlingssehnsucht 春天的渴望(1)

Summary:

首尔大学其实很大,一个音乐系的教授和一个数学系的学生可能会产生联系吗?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0X3年8月30日 周三

这个学期我的偶像要开始教课了!!这是我升入大学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不过成始璄老师带的不是所有院学生都可以申请的选修课,中午我请音院的钟云哥吃了大餐,好不容易买通他用他的学生账号看到了成老师的授课时间和地点——周一早上九点,流行音乐理论,是声乐系大二的专业必修课呢。

天哪,我实在太期待能见到课堂上的成始璄nim了,感觉今晚都会睡不着觉……

 

成始璄夹着教案和花名册走进教室的时候,是早晨八点五十分。这学期他带的两门专业课全部排在了一大早,考虑到声乐系的学生大多性格散漫、不在乎考勤分数,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他和前排的几位同学打了招呼,放眼在教室里一望,二、四、六……一共只来了十个人,出勤率堪堪够着40%的边。没有办法,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投影仪开始讲课。

清早的课堂几乎总是沉寂的,到场的几个学生也是半梦半醒,身子坐在教室,魂仍游在天外。这种情况下,最后排坐着的那个男生便格外显眼了,后者一直都聚精会神地在听,眼睛亮闪闪地望过来。总算有一个精神的,成始璄欣慰地点点头。于是几分钟后他提出的问题无人应答时,他才想到那位好学生:“最后排那个同学,你来说说吧?拍和单位拍有什么区别?”

这对大二生而言实在是很简单的问题,不料被提问者愣愣地想了半天,最后羞赧地低下了头。成始璄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学生一眼,但嘴上只是帮人解了围,又继续讲下去。幸好他三不五时夹杂了几句俏皮话在教学中,幽默的玩笑令台下的听众慢慢集中起来,再提问时也逐渐得到越来越多的回答和应和声。

台上的讲师心里始终始终没有忘记刚才的小事故,下课时他眼疾手快地叫住最后一排的男生,后者想迅速溜走的愿望没有实现,只得忐忑地走到了老师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曺圭贤。”那个男生说。

成始璄用手指一行行划过名册上的学生姓名,反复浏览了两遍,确实没有这个名字。他合上文件夹,又问:“你是声乐系的吗?如果是选课还在审核中,我可以帮你催一下进度。”

曺圭贤无话可说,手指紧紧绞着背包带子,最后小声承认道:“对不起,老师,我不是声乐系的学生。”

这下成始璄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近些年为诸多流行歌手担任过词曲作者和制作人,手下有几首比较热的曲子,又兼面容英俊端正,虽不算完全的幕前工作者,也有不少粉丝。在首尔大学任副教授之后,曾有几个狂热的爱慕者追到他工作的校园里来,影响秩序,因此他三令五申过不准粉丝擅自闯进课堂。

“专业课不欢迎旁听生的。你是我的粉丝?”

“是的。”圭贤瞥到老师面色不豫,忙试探着补充道:“但也是因为有音乐梦想……”

成始璄抬头打量一番眼前这个人,男孩瘦削而俊秀,白皙的脸上有一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鼻梁也很挺,漂亮得像女生喜欢的洋娃娃。“爱豆志愿生?”他又问。上学期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渴望出道当明星的孩子想尽办法凑到他身边,想得到他制作的一两首歌以作捷径。

曺圭贤怔了一下,他这辈子还从没和“爱豆”这个词语产生过一星半点的联系。但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说法,于是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无论你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成始璄面无表情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推了推眼镜,转身离开之前不留情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20X3年9月10日 周日

明天终于是周一了,又能看见成教授了!虽然上次下课的时候他让我别再去了,但这件事我实在放弃不了,能近距离看到他、听到他讲话,实在太幸福了。成老师不止是成功的制作人,连当老师也很有一套,会讲笑话让学生集中注意力,我答不出问题的时候,还会体贴地帮我解围。

大约是因为把我当成捣乱的私生饭,成老师上次的态度有点凶巴巴的,但是我知道他人其实很温柔(能写出《 熙渽 》这种歌曲的人,怎么会不温柔呢?),假如我只是乖乖过去听课,不做其他任何事的话,老师应该不会赶我走吧?还是我应该戴上帽子之类的,尽量显得不存在?

 

那个学生又来了,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很傻地戴了个口罩,好像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是他似的。成始璄无语地冷笑了一下,为免影响别的同学,还是照常开始授课了。

这个爱豆志愿生不请自来的行为虽然令人不悦,万幸的是态度还算端正,只是坐在后排乖乖听着,没有什么故意吸引教师注意力的出格行径。下课时成始璄本想再次告诫他,但这个孩子很聪明地在课堂结束前一分钟偷偷从后门溜走了,等他注意到时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只得作罢。

回到办公室之后他翻出方才课堂小测验收上来的几张答题纸,学生们对课程的理解能力不一,有几位的答卷惨不忍睹,成老师边打分边思索着下次是否应该减缓授课速度。课堂出勤的人并不多,很快几张测试纸便翻到了尽头,然而最后这张却令他有些讶异。

试卷抬头的署名是“曺圭贤”,他隐约觉得这三个字耳熟,刚想判答卷,却想起这就是那个爱豆志愿生的名字。这个全然不懂声乐基础知识的家伙竟然也乖乖地做完了所有题目,成始璄挑了挑眉,双手抱臂随便看了几眼。

……这个孩子是有听讲的,甚至可以说是所有学生中最认真的——评分者最后不得不这样承认。曺圭贤的卷子得分不高,勉强够到课堂均分,滑稽地是,几道基础的乐理选择题几乎没得到一点分数,后半部分与课堂内容关联性更强的简答倒做得很好。纸面上写的答案里有好几句甚至是他自己讲课时说过的原话。

这孩子难道是靠着死记硬背,把他说的话全都背下来了吗?成始璄在答题纸左上角记录着分数,同时心猿意马地想,这并不是最好的学习方式。若没有扎实的乐理知识打底,记下再多老师的话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这种用错误的方法使劲努力的年轻人向来是最让人不忍心的,成始璄凝视着卷面上工整的字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20X3年9月17日 周日

明天是第三次上课了,这次也希望不会被成老师赶走~周一已经变成了我最幸福的一天,其实哪怕是他赶人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帅气,厉旭说我真是疯了 ^_^。每次竞赛课上,我们李教练发火的时候我明明都噤若寒蝉,不知道为什么却很想珍藏成始璄xi的各种模样、各种瞬间。

 

为了防止曺圭贤下课之前就溜走,成始璄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想要抓一个说话的机会,料不到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有人,在座位上头也不抬地翻着一本习题册之类的薄书,后者听到开门的声音正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成始璄颇有些愕然地发现,又是圭贤。

这个孩子总是做出令人意外的事情。副教授推了推眼镜,问:“你来的这么早。你们爱豆练习生不忙吗?”

曺圭贤本来是吃了一惊,生怕会被老师提前赶走,吓得咬紧嘴唇。听到这种态度尚算和蔼的问话才微微放下心来,刚想问“练习生”是什么意思,又想起自己确实承认过爱豆志愿生的身份,忙支支吾吾地回答:“嗯……不是、不是很忙。”

成始璄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手里的练习册,似乎是数学之类的东西,遂又问:“公司还要求你文化课也要跟上?”

“啊,不是,是我的个人兴趣。”料定谎言不会有人揭穿,曺圭贤干脆信口开河,末了还附赠一个真挚的微笑。成始璄则“嗯”了一声,淡淡地说:“下课后你留一下,先不要走。”话音落下,老师便靠在讲台上翻看起教案,俨然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曺圭贤摸不定他的心思,但看起来不像是要赶人走的意思,于是竟然对下课后的谈话抱有了一点点期待。无论如何,有多少粉丝能够得到和偶像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啊,他满足地想。

 

在令曺圭贤心旌摇曳的忐忑中,一堂课倒是过得很快。下课的时候他抱着书本蹭到讲台旁边,不安地问:“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哦,”成始璄这才应了一声,好像快忘了原本要找他说话,“你上课的时候在录音吗?”

“什么?”是男生始料未及的问题,他惊愕地问:“我没有。但是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讲师于是翻出上堂课的测试卷子,指着简答题说:“你写的这几句答案都是我在课堂上说过的原话,你是把我讲过的东西都背下来了吗?”

圭贤也没料到会有这种误会,他还不至于闲到那种程度,只不过是上课的时候非常集中,记忆力又向来比较好,才写了诸多教师的原句上去。“我倒也没有,就是听讲比较认真……”

成始璄叹了口气,似乎料定他在狡辩,接着说:“你的音乐基础太差了,要做爱豆的人,一点乐理都不懂是不行的,就算是把这堂课的内容都记住,也还是需要弥补基础。你是哪个公司的?”

原来是在担心自己的演艺前途呢,圭贤这才明白成始璄的良苦用心。他抿唇笑了一下,“不能告诉老师,这是商业机密。”

“呀,你……”成始璄瞪大眼睛,没等他训人,曺圭贤先鞠了个躬,留下一句“老师谢谢您我先走了”,转身就跑出了教室。成教授无语地嗤笑一声,只好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不过,就算那个孩子说出所属公司,自己又要做什么呢?难道是去找公司的艺人部让他们多多关照曺圭贤吗?简直不可能。成始璄摇摇头,分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20X3年9月20日 周三

今天也见到成老师了!虽然说好像不是很愉快的相遇……

 

周三的晚上,夜风习习,吹来路旁新鲜花木的气息,曺圭贤不远不近地缀在成始璄身后,慢慢向宿舍走着。

家里在学校附近为他置办了公寓,因此开学之后他鲜少在宿舍住,这个晚上会做出反常的决定,不过是因为路过校车站的时候看到成老师在排队等车,他便一时兴起,也偷偷地排在队尾,决心回许久未去的宿舍楼住一晚。

九月中旬还有些暑热的余韵,夜晚却恰是宜人的天气,路上来往的学生并不多,曺圭贤隔着一段距离望向成始璄的背影,暗暗觉得像是两个人一同出来散步一般,忍不住有些雀跃。

遗憾的是这情绪未能持续很久,快到宿舍门口时他反手在包里翻钥匙,半天都没有收获,正要放下背包好好找一找,一抬头,却看见成始璄在宿舍楼门口顿住脚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年轻人骇了一跳,连忙站直身子,有些羞窘地开口:“成老师……”

后者的声音很冷酷,“现在是工作日的晚上,你既不在自己家,也不在你的公司练习,却出现在首尔大的宿舍楼,我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你是跟着我来的?”

很难否认的问句,圭贤抓了抓裤缝,最后还是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眼看着老师的眉头拧起来,“那么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像私生饭一样闯进我的寓所吗,偷盗电脑里的demo吗,还是干脆拍下我洗澡、睡觉时裸身的样子然后兴致勃勃地挂到暗网上?!”

一个接一个的问句让圭贤有些张皇,他慌得额头沁出汗珠,可恨自己这时候笨嘴拙舌,只得讷讷地解释:“不是的,我不准备——”

成始璄却已经耗尽了耐心,同样的事情他见过太多次了。而这个本以为是勤奋上进的练习生,其实也是一丘之貉。这种现实让他不觉失望透顶,又在内心暗恨自己愚蠢,竟会相信这个孩子本性善良。他打断曺圭贤,冷静地说:“很感谢你来上我的课,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如果你真的有心学音乐,就应该去补基础,而不是贸然来听我的中阶课程;如果你是为了接触我这个人,那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请你停止这种行为。下次再在不适当的场合看到你,我可能会考虑报警。”话音落下,成始璄果断地转身走了。

曺圭贤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道。他终于摸到了书包夹层里的钥匙,但默默站了一会儿,还是把冰冷的金属物件扔回包里,垂头丧气地调转方向离开了宿舍楼。

 

 

成始璄站在数学系的教学楼一层,不得不无奈地承认,人生实是有太多难以预料的事。

他因听了同事推荐,跑到数学楼一层的咖啡厅买饮品。大学生们的作息常常并不健康,八点钟都还在梦乡之中,咖啡店里的客流寥寥。因此他虽然无意偷听,旁边一桌客人们的对话却还是清晰地传进耳朵。

“高校联赛的成绩不是昨天公布的嘛,我看拿冠军的还是他呢。”

“哇,大发,他的照片到底要在布告栏挂多久啊!”

那两个女生大约在讨论一位成绩很好的同学,语气既羡慕又崇拜。成始璄啜着热乎乎的卡布奇诺,在心里暗笑青春时期的孩子们都这么简单可爱。

“羡慕吗?羡慕的话下次你也努努力,考个第一回来嘛。”

“嘴上说说吧。我看曺圭贤天天简直是住在601教室了,我可没办法像他那样学习,感觉会死。”邻座的女生嘻嘻哈哈地结束用餐,互相调侃着离开了。而成始璄却因为那个熟悉的名字惊得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慢慢放下咖啡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三个字并非是常见的名字。

走向一层的布告板时他心跳意外地不断加快,说不上是紧张、担忧还是期待。板子上张贴的内容并不多,他飞速览过一些无聊的学院守则,目光在最中间的新闻栏停住了。

“我校学生斩获第九届韩国高校数学联赛冠军”。醒目的黑体加粗字,底下刊着一张大约是在颁奖典礼上拍摄的照片,图上的男生捧着金光灿灿的奖杯,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镜头,好似对这类场面已然习以为常,并不感到获得殊荣的喜悦,因此嘴角仅是微微抿着,上扬的弧度小到不能称之为一个微笑。这男孩带了副细圆框的眼镜,然而镜片下是一对黝黑的大眼睛,面容清俊,俨然就是两天前在宿舍楼前被他痛骂的曺圭贤。

成始璄欲哭无泪地和照片里的小冠军对视了半晌,又往下读着报道——后面是对数学天才洋洋洒洒的介绍:最年轻的XX竞赛获奖者,两次获得国际奥赛金牌,擅长领域是解析几何、拓扑、这个、那个……生僻的数学名词看得音乐人头大。成始璄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想起方才咖啡厅女生们提起的“601教室”,他犹豫了一会儿,脚步还是向着电梯移过去。

只是抱着参观数学楼的目的,随便转转,也不是一定要找谁……他摁下“6层”按键时,在心底碎碎念着。

601就在电梯的正对面,是一间装着透明玻璃门的阶梯教室,门口贴着“竞赛教室”的字样。时间尚早,楼道里寂静不已,成教授几乎不抱希望地投去视线,庆幸的是,曺圭贤确实在教室内。后者正用油性笔在白板上写字,他的速度很快,一连串的字符像魔法一样浮现出来,很快就占满了小半个白板。

圭贤接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胸倚在一旁的墙上打量着自己的手书。这时候他面容冷峻,姿态也不知何故显得强硬。成始璄在门口观望着,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孩十分陌生,丝毫不像是乐理课上因为答不出问题而脸红的青涩新生,更和所谓的爱豆志愿生沾不上一点边。但这种意外的反差却令教师觉得很有意思。他正饶有兴味地在门口旁观着,教室内的人忽然放下了笔,抓起一旁的背包向外走来。

成始璄吓了一跳,先是条件反射地想躲开,然而已经太迟,在曺圭贤终于抬起眼睛之前,他只来得及调整一下站姿,使自己显得自在一些。两人的目光相接,他便眼睁睁看着数学冠军的表情由冰冷转为惊愕。玻璃感应门自动打开,圭贤仍愣在原地,他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老师,这时候才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孩子气。

成始璄笑眯眯地问:“一起下楼吃个早餐吗,小天才?”

 

TBC

Notes:

*对数学、音乐、宗教并不精通,如有谬误,敬希谅解。
*受故事主题所限,本文可能更以曺圭贤为中心
*想写写20岁的圭贤和30岁的成大的故事,并不是现在年龄阶段的他们两个。所有人物都请勿上升现实。

Chapter 2: Frühlingssehnsucht 春天的渴望(2)

Summary:

向来执掌音律的乐神俄耳普斯,偶尔也会暂代丘比特的职责。

Chapter Text

曺圭贤用刀叉心不在焉地处理着盘子里(成老师请客的)三明治,同时心虚地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后者直白地问:“所以你是首尔大的学生啊?数学系的?”

得到对方的点头承认之后,成始璄又问:“那上周三在宿舍前遇到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和我解释一下?”

圭贤赧然笑了一下,“因为也不算是被老师冤枉。我平时基本不会回宿舍的,是因为在校车站看到您,才决定尾随您的。这种行径好像和跟踪狂也没有什么区别?”

被冤枉的人反过来替自己开脱,成始璄更觉得不好意思,再回想起见面以来自己说过的无数蠢话,只有悔不当初:“还以为你是练习生呢……哎哟,我到底都说了多少不像话的东西啊……”

“啊,老师是说,”曺圭贤故作恍然大悟状,学着成始璄的表情板起面孔,粗声粗气道:“‘这里不欢迎你’、‘下次我会考虑报警’,这之类的吗?”

音乐教授脸上泛起窘迫的绯色,哭笑不得道:“是老师做错了。不过,你干嘛骗我说是练习生呢?就说你是数学系来听课的嘛,理学院鼎鼎有名的竞赛冠军光顾,我可是不会拒之门外的。”

这话本意是调侃,也多少含着夸耀的意思。但曺圭贤听到之后却没有好像丝毫自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垂眸戳着盘里的面包片,低声说:“也不是什么值得介绍的身份嘛,就像老师也不会说‘我是4月17日出生的成教授’,对吧?”

这比喻总有些奇怪。但成始璄见他提起数学兴致不高,便也不再说了,只是凝视着杯子里的咖啡,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既然你本来就是首尔大的学生,也不存在什么扰乱秩序、占用资源一说。下周一你要是想来的话……就还过来吧。”

“真的吗!”曺圭贤立马精神一振,他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然而很快又噘嘴抱怨道:“可是老师在宿舍楼前臭骂了我一顿,害得我这周一都没敢过去,落下的这一节课老师要怎么补偿我?”

宿舍楼事件已经成了教授的命门,他一想起自己把恶毒的揣测套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便觉无地自容,只好投降道:“你要什么补偿?”

男生想了一会,突然拍了一下手:“啊!我知道了!老师不是在课堂上说,期末表现最好的人可以跟着您去录音室实地参观吗?老师也带我去一次可以吗?”圭贤大约是觉得自己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正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望着成始璄。然而在后者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他只是提醒道:“可是你不是音乐生,录音室对你来说可能会很无聊哦,你确定要去?”

曺圭贤点头如捣蒜。怎么会无聊,他在心里说,就算盯着成始璄看一整天都觉得妙趣横生呢。

“好吧,”成教授答应地很爽快,他翻开手机查了查日程,“后天我就要去一趟录音室,你有空吗?”

反而是年轻人怔了一下。他的本意是加入期末之后的优等生奖励之行,没想到成老师竟然提出单独带他参观。这意外之喜冲得人晕乎乎的,他高兴地舌头都打结了,“当然……当然可以!我有空的!”

成始璄见他乐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心里也觉得蛮欣慰,微笑着敲了敲男孩依旧是满当当的盘子:“再吃点,你都没吃多少呢。”

曺圭贤胃口向来小得像猫,但因高兴也有了食欲,两腮鼓鼓地咀嚼着。

像小松鼠,成始璄暗暗在心中笑。

 

20X3年9月29日 周五

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是为贺我取得高校联赛的冠军。我问她在奥地利最近过得好不好,她说很好,接着和我分享了很多乐团的趣事。听上去真是充实的生活,我为她高兴,可是心里也想着,如果能见一面就好了。和父亲吵那一架之后姐姐再也没回过首尔,我们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过了……姐还问我父亲有没有恭喜我取得冠军。当然没有。我据实相告。她说大约是父亲太忙了,无暇关注此事。然后我们俩都笑了,因为这实在是太勉强的说辞。

即使父亲并不关注,他手下有些叔叔是一贯爱阿谀奉承的,想必这次也逮住机会恭维他教子有方。他不联系我,是觉得这还不够——和他寄诸我身的厚望相比——远远不够。

不过,难得有一次结束和姐姐的通话之后我的心情没有非常低落,因为明天就是和成老师去录音室的日子啦!我控制不住地一直走神去想象那场景,厉旭问我是不是做题做傻了,所以我就炫耀了一下明天的日程。哎哟,如果不是害怕成老师被人非议,我真想告诉全世界他到底有多么好~

 

两个人约的是九点钟在录音室碰面,但成始璄八点半钟从地下停车场上楼时,发现曺圭贤已经站在门口了。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几点就来了,站在上锁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好像这样隔门观望也觉得很有意思似的。

成始璄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后者紧抓着双肩包的背带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明显到有些傻乎乎的。

“就这么高兴?”他笑着,边掏钥匙开门边问。

“嗯!”圭贤重重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师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

成始璄今天约了经常合作的制作人来这里商谈工作,因为不是紧要的事情,就提前跟对方打了招呼,带着学生过来参观一趟。谅曺圭贤对音乐用设备一窍不通,他逐个给人介绍了一遍,效果器、监听耳机这些比较有趣的又带着男孩试用了一番。

曺圭贤坐在制作人座位上望着面前的录音室,耳机里返送着人声效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板上数十个效果调节滑钮,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是音乐人。有一刹那他忘了概率论、偏分微分和拓扑,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个歌手,可以用这种完全不同的身份生活下去。

想象总得有尽头。他不好意思一直霸占着位置,稍坐了一会就乖乖地摘下耳机递回去。站在一旁的音乐人看他站起身的动作都恋恋不舍的,无奈地笑了笑。约好会面的制作人恰在这时到达,成始璄领着曺圭贤到录音室的外间,指给他访客专用电脑和一架空着的电子琴让他消磨时间,便走进去与同事聊正事。

原本以为可以很快结束的话题,因为两个人的意见有分歧,讨论便延长了许多。可惜二人僵持不下,差点要起冲突,同事叫成始璄先按自己的想法做一版,便走出去抽烟透气了。成始璄在工作中向来十分专注,很快就忘了外面还有个学生在等,埋首在电脑前琢磨曲子。

然而过了少顷,同僚又回到内间,面色有些激动地问:“喂,外面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哪个公司的?”

成始璄茫然地抬起头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老朋友也产生了和自己当初一样的误会——把曺圭贤当成出道预备役了。他笑道:“那孩子只是长得漂亮,不是准备进娱乐圈的,人家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高材生。”话里有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可惜之意。

“不准备当歌手?!”同事颇为惊愕,“你确定吗?你刚才听到他唱歌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寻找着方才录下的音频。

这老朋友在音乐方面很有造诣,但眼光也因此很高,看人甚为挑剔。成始璄接下他递过来的手机,调侃道:“你还有觉得别人适合当歌手的时候?真是稀奇。”然而音频播放完,他也不吭声了。短短一分钟,录下的是曺圭贤在制作人电子琴伴奏下的歌声,曲子是成始璄写的《在街上》。一开始还很小声,歌者大约是羞涩得张不开嘴,唱着唱着声音倒响亮了些。技术低级,气口也处理得有些乱,听得出没有任何专业训练的痕迹。然而音色温暖柔和,音准一丝不差,感情处理就连原作者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成始璄第一次觉得有人听懂了他的歌。可是这个人竟不是任何久经练习的专业歌手,而只是一个几乎没唱过歌的理科生?他呆呆地握着同事的手机,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那朋友一径劝他叫曺圭贤去当歌手,临走之前还玩笑道:“你前两天写给那什么男团偶像的solo曲,《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我看那爱豆唱的比门外那个孩子差远了。人才难得,你好好考虑一下!”

成始璄无奈地笑,如果不是在理学院的新闻板报上了解到圭贤在数学方面是如何天赋卓然,他立马就会劝人去试试当歌手。

待他处理完工作走出录音室,曺圭贤还端正地坐在外面,正兴致勃勃地带着耳机玩那台访客电脑。成始璄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摘下耳机,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在这里坐三个小时很无聊,还颇为憾然地问:“老师的工作做好了?”

成制作人点头,问他:“走吗?”

圭贤乖乖站起身来,然而犹豫了几秒,还是大着胆子问:“老师,我看到这台电脑上有您唱的《在街上》?”

“嗯,”成始璄应着,“是之前的demo。”这首歌是他为别人写的抒情曲,录音室的电脑上恰好存了自己所唱的整段小样。

男孩抿了下唇,小声地问:“成老师,您的demo我可以录下来吗?”见原作者神色有些讶异,他忙又解释道:“不会做商业用途,也不会泄露给任何其他人的,我只是回家自己听……”

“你喜欢这个?但这demo很简陋啊。”成始璄着实没料到这样的请求。小样没配歌词,也无编曲,只是简单地跟着钢琴伴奏哼唱旋律,怎么看都不能和精心编排、演唱的成品曲子作比较。

“因为您唱的更好……不是diss原唱歌手的意思,只是我好像更喜欢您的声音。”曺圭贤说完,脸一路红到耳后,因他肤白,涨红的颜色便显眼得很。“啊,好像变成了除了老师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的‘成始璄傻瓜’。”

成始璄看他羞窘的模样,既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议:“你觉得我的声音很好?”他出道以来作词编曲的能力被无数人追捧过,喜欢他唱歌的却寥寥无几。

“当然了!”圭贤生怕他不相信,立马言之凿凿回答。“您的专辑《一如当初》,您等等……”他急急地回身在书包里翻找,东西哗啦哗啦地响了一阵,终于一个小小的方形盒子被捧起来。成始璄定睛一看,竟然是iPod。

“你还在用这个听歌?”他惊讶地问。

“嗯。”圭贤不好意思地支吾了一声,用手指摁了几下,然后给他看屏幕上的歌曲名字—— 《你曾使我感动》、《爱了后也悲伤的日子》……确实都是他唯一一张唱作专辑中的曲目。

成始璄望着屏幕上闪过的那些歌曲,有几秒没有说话。这些歌都……太陌生了。他在唱作人圈子中知名靠的都是写给别人的一些歌,而自己以歌手身份出道的这张专辑反应却十分惨淡,以至于就连接受访谈,也不会有人提到这些久远的回忆。他看着曺圭贤认真的表情,轻轻地反问:“你喜欢?”

圭贤用力点头。“我想,您后来不再自己唱歌一定有您的理由,可是我始终认为您的声音是最好的,也是最适合您所写的旋律的。我一直都在等待成始璄歌手nim的下一张唱作专辑。”

他的语气尤为坚定,似乎笃信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成始璄竟然哑口无言,这个执拗而真挚的粉丝远比任何问题犀利的娱记都更难应对。

“但是《一如当初》的反响并不好。”他一开口,真心话竟然瞬间从唇齿间滑出来,是鲜少给别人展现的不自信的、想逃避的成始璄。“所以有可能以后都不会自己唱了。因为唱的人是我,导致收听歌曲的人变少了,这样好像是辜负了那些歌曲呢……”

说话间他们正步下阶梯,向一层走去。圭贤走了两步,又停下。成始璄察觉了,便仰头投去询问的视线。站在两级台阶之上的男孩皱着眉头,郑重其事地说:“我对音乐的了解当然比老师要浅薄很多,可是我坚定地相信,音乐不是用收听人数或榜单位次来分胜负的。谁理解了这段旋律,谁才真正没有辜负它。因此我认为如果成老师再做一次歌手的话,是会大获成功的。市场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熟悉您的名字。”

成始璄回视学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尽管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和曺圭贤聊音乐——半晌,他点了点头,说:“我承诺你,我会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圭贤这才乐了,他笑眯眯地走到男人身边:“老师是好人。”

“呀,这样就是好人了吗?”成始璄哭笑不得,想到方才录音室里同僚所说的话,又试探着问:“喂,你将来是不是肯定要以数学为职业了?数学教授之类的?”

“哦?”圭贤愕然抬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苦笑着:“不一定当得上教授,但是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

“选择嘛,其实也是有的……要不要试试当歌手?”诱拐竞赛天才进入娱乐圈,怎么看也不像“正经”行为。成始璄尽量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啊?老师别取笑我了!”曺圭贤面颊顿时红了,“您是听了我刚才唱的歌吗?对不起,实在是太吓人了吧?”

成始璄一脸茫然地否认,“怎么会吓人?我觉得你唱的很好啊!”

“哇——”曺圭贤赞叹着拉长音节,“所以才说老师人真的很好啊。”

这孩子似乎是铁了心不肯相信,成教授本来也对劝他入娱乐圈这件事颇感心虚,于是也不再说了。两个人在录音室的门口分别,曺圭贤挥手,“老师,下周一见噢。”

成始璄也笑,“周一见。”

 

 

TBC

Chapter 3: Frühlingssehnsucht 春天的渴望(3)

Summary:

你决心去了解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其实都在冒着爱上他的风险。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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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成始璄宣布下课过后,便慢悠悠地在讲台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他抱住教案和水杯,刚刚走出教室,旁边就有个人追了上来,侧头一看,原来是曺圭贤。

后者走在他身边,着意流露出不满的表情:“前天老师在录音室和我谈了好多,回到家我还在暗自高兴呢。结果想一想,根本忘记了我一开始问的问题。”

成始璄一头雾水,疑惑地挑眉。

男孩于是作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知道老师不记得了。我问老师,能不能把《在街上》的demo录下来……”

“哦,这个,”制作人这才想起他最开始的诉求,忙点头,“当然可以。”

圭贤得了首肯也是怏怏的,“什么呀,老师现在答应我也是开空头支票嘛,都不在那台电脑旁边了。”

男人不愿见他沮丧,很干脆地说:“给你开点可兑的支票?加个Kakao Talk,我可以发音频给你。”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砸得曺圭贤晕头转向,他惊讶地眨眨眼睛,回过神来时赶忙掏出手机翻出自己的手机号,生怕晚一秒成老师就要反悔,“那太好了!麻烦老师加我一下吧!”

一个新的好友申请果然从通知栏里跳出来,他急忙揿了“通过”,通论录里最上面便成了一个头像是风景照片的男人,曺圭贤乐不可支地捧着手机,好像这台机器是无价之宝一般。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出教学楼的大门,但成教授的办公室分明就在楼上,圭贤疑惑道:“老师不回办公室吗?”

成始璄笑眯眯地指指对面的校园星巴克,“我去买咖啡。”

“啊!那么我请老师吧。”圭贤缀在他身边,兴冲冲地提议,“真的很感谢老师把demo发给我!”其实没有学生请老师喝咖啡的道理,但成始璄一见这孩子乐得唇角的小窝都抿出来了,便不想败他的兴,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心想着下次请回来就好了。

他坐在咖啡厅角落的位置,等待曺圭贤去前台点单的期间回复着一些工作微信,还没放下手机,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小小的惊呼,他投去目光,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把刚做好的咖啡弄洒了。两个男生围着地上一滩咖啡渍对峙着,气氛似乎有些僵持。成始璄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正是曺圭贤。后者手上还抓着已洒得半空的杯子,蹙着眉不说话,然而那神色很不自然,不像是一般的碰撞事故发生时会有的懊恼,倒有些无奈似的。

对面作为肇事者的男生态度反而轻慢,成始璄听见一句明显带着不屑的“对不起”,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时看见曺圭贤叹了口气,继而听见学生突然说:“学长,我再重申一次,高校联赛的参赛名额都是教练按成绩分配的,我无法置喙,更没有把你挤下去的权力。你再怎么找我的不痛快也是一样的。”

被称作“学长”的男生闻言更是气得眼睛圆睁,眼见就要伸手去推搡曺圭贤,后者竟只是安静地看着,没有闪避的意思。成始璄心里一紧,连忙一个跨步冲过去,掣住那男生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他沉着脸,很有教师不怒而威的气派。

两个学生显然都吓了一跳,高年级的男生挣了两下,在成始璄示以警告的眼神并卸力后才狼狈地抽出手,敢怒不敢言地甩了甩腕子,从一旁的空隙大步溜走了。

曺圭贤眼见敌人受辱,自然很高兴,望着成老师的目光都热乎乎的。他从柜台上取走另一杯咖啡递给成始璄,“喏,幸好老师的没洒。”

两人在空位置落座,曺圭贤握着自己的冰美式心不在焉地喝,脑子里还在回味方才成偶像挺身而出的壮举,直想得两颊都又红又热的,这时听见偶像小心翼翼的声音:“刚才那个男生,经常找你麻烦吗?”其实从方才的一两分钟,成始璄已经判断出答案是肯定的,这几乎是一种校园暴力。但他怕触了曺圭贤的痛处,是以问得谨慎,预备等学生露出抵触的神色就不再深挖。

谁知圭贤虽然点着头,却像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刚才那位是我的学长,金文秀。在 塩光 高中时,学长就是我的竞赛部前辈。只要我考的比他好,或是参加了他没被选上的比赛,他就一定着恼,然后找我的麻烦。”

“他都对你做过什么?”

“您为什么关心这个?”曺圭贤困惑地问,他原以为成始璄只是单纯有些好奇,然而老师的表情很严肃,似乎是郑重地在发问。

成始璄坚持道:“你先告诉老师,他对你做过什么?”

“没有很严重的事。”曺圭贤摇摇头,“那时也就是锁我在器材室过夜、扔掉我的作业、装作不小心地打翻餐盘之类的——就像刚才那样,都是很幼稚的报复,还没有原来初中时——”他边说话,边分心用纸巾擦掉塑料杯边缘洒落的咖啡液,偶然一抬头,才发现成始璄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神色很是不豫。曺圭贤这才突兀地止住话茬,虽然不知道老师是为何不快,也踟蹰着不敢多言了。

然而年长者追问:“初中时?”

“初中……”圭贤攥着纸巾支支吾吾的,心里想:难道是嫌我太小肚鸡肠,竟然能把这些小事都从回忆里翻出来?可是成老师仍在等他的回应,他也不敢缄默,只好看眼色搪塞着:“我读国小时跳过两级,初中的时候比同学们年纪都小一点,没能和大家相处得很好,所以也遇到过类似的恶劣的玩笑啦。”

怎么能把这种事称之为“玩笑”?成始璄咬住牙齿,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几乎有些愤怒了,但只得压住心绪,关切地问:“那你和父母反应过吗?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谈及这个,圭贤怅然若失地眨了眨眼睛。“我父亲……”他顿了顿,改口:“我父母都比较忙,所以没能和他们交流过这些。”

东西被扔掉、被关在器材室、持续被年长的孩子找茬……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这些其实就足以摧毁每一天的校园生活。明明就不是能被一笔带过的“小问题”,曺圭贤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到大学?成始璄弄不明白自己何故如此痛心疾首,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一个老师、一个正直的人听到此类故事都无法不愤慨。他不想吓着眼前这个孩子,于是借喝咖啡的动作掩饰了表情,暗自平复下来,才轻轻握住圭贤白皙的手腕,叮嘱道:“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不管是刚才那个男生还是别人找你的麻烦,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老师会帮你,好不好?”

他如此郑重,倒令圭贤有些不解,后者半是困惑半是玩笑道:“老师要干嘛?像刚才一样英雄救、救英雄吗?”

“不管你需要我干什么。”成始璄应道。话说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向来不爱管闲事的自己,是为什么突然给出如此有分量的承诺呢?然而他心里全无一点悔意。

曺圭贤也有些受宠若惊,总归是高兴更多,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只要老师不嫌麻烦就好。”

 

20X3年10月4日 周三

不知道怎么了,这两天总是忍不住地回想起前天在咖啡厅的那一幕。成老师握住我的手腕,黝黑的眼睛温柔而专注地看向我——只看向我。每每回忆起来,我的心都跳得和当时一样快,简直是在胸腔里突突地乱撞。就连路过那间星巴克都会脸红,本来我还堪堪算是一个理智的粉丝,现在好像已经完全狂热了……

成老师还说,下次遇到人找我麻烦,可以打电话给他——完全是天使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人呢?不过,我是不会打的。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我得依靠自己解决才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在咖啡厅,成老师好像问我有没有告诉过父母,我骗老师说没有。其实是有的。父亲那天在开很重要的会——他每天的工作都很重要——所以没有时间听我说话,他说懂事的孩子不会拿这些小事烦扰父母,应该自己解决问题。你是好孩子吗?他问。我点了头,然后佣人牵着我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至于妈妈……妈妈那里有很多东西,有笑容、劝慰、总是干净熨帖的校服衬衫,等等,唯一没有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我不应该这样说妈妈,可是有时候她更像是一个符号,是缀在父亲意见之后的一声附和。我能为她做的并不多,尽量不为难她是其中一件。

 

两个人交换了号码和联系方式之后其实并没有互通过讯息。过了三五天,一个工作日的中午,曺圭贤突然发来一条短信,问他现在在哪,有没有空。

成始璄心中一凛,担心是这孩子又被人找麻烦了,于是靠在办公椅上的脊背立刻挺直了,急匆匆地打着字表明自己有空,圭贤那边回得倒也很快,叫他在校外的一间餐厅碰面。成始璄手头没有要紧的公事,便疾步赶了过去。那地址离学校很近,他大步流星,十分钟便推开了餐厅的门,往里面张望一圈,发现圭贤正坐在角落冲他招手。成教授走过去细细打量一番,人倒是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口气。

曺圭贤给他看得发羞,连忙把菜单递过去以掩饰窘迫,“老师看看要吃什么吧,这里的意面、蛤蜊浓汤和甜点都很有名。”

成始璄顺着他的推荐要了几样菜,这才有心思问:“你还好吧?收到短信的时候我就怕又是那些坏孩子找你的麻烦了。”

圭贤有些愕然地怔了怔,成老师上次说会为他出现,他还以为是半句戏言,但年长者显然是认真的。竞赛天才受宠若惊,又急急解释:“对不起,我没想到老师会有这样的误会,是我没解释清楚。今天叫老师出来是为您庆祝的。”他得意地一笑,故作神秘地说。

“庆祝——什么?”成始璄抬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日历,既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节日,遂疑问地回望。

曺圭贤摇头叹息,“《一如当初》这张专辑该有多伤心啊,它的制作者完全把它忘干净了。”他矮下身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蛋糕,献宝道:“噔噔!祝贺《一如当初》发行8周年,歌手成始璄xi出道8周年!”

歌手本人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如此重视那张久远专辑的人,曺圭贤好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他茫然地接过学生递来的塑料餐刀,准备切蛋糕时才发现那实际上是一块比较厚的巧克力曲奇。这种可爱的失误让他忍不住笑了,指着饼干问:“这是什么呀?”

曺圭贤心虚地一笑,“我对蛋糕店不是很熟,不知道哪里才能买到这种两人份的蛋糕,干脆买了同学推荐过的曲奇,听说很好吃呢!”

这话倒是不假,曲奇软硬适中,巧克力味很醇厚,甜度也恰到好处,成始璄对甜食本来也感兴趣,正吃着,又听见圭贤说:“我回家想了想,觉得在录音室反驳老师的那些话好像太过分了。虽然我还是私心希望再听到您唱歌,但是老师本人的幸福其实是最重要的。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我们粉丝都会支持的,哪怕您觉得只集中于制作人的身份才是最好的。”

“你这孩子想得倒挺多。不过这话说得太晚了。”成始璄笑,故意等圭贤露出好奇的表情,才接着说:“我上次答应你会考虑这件事,所以我考虑了,觉得其实是可行的。”

“万岁!”对方兴奋地欢呼一声,“真的吗?!”

歌手点头,“不过应该还要等不少时候,工作安排和收集歌曲还需要时间。”

“那有什么关系! 我会一直等着老师的! ”曺圭贤说。

 

那天晚上成始璄回到家中,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为自己斟了一杯。他打开客厅的顶配音响,几乎是史无前例地拉出《一如当初》这张专辑的歌单,设置了循环播放。在时而悠扬时而动感的音乐声中,他坐在窗边饮完了整杯酒。

白天他其实骗了曺圭贤,真正使他下定决心重新做回歌手的,是餐桌上那个不伦不类的小小曲奇饼,和对面人发亮的眼睛。那是他尚以为自己胸中涌动的激情是感激或感动。但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个歌迷在等,只要他的歌声还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快乐,入不了榜单或者被媒体嘲讽这类事情似乎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小代价。

 

TBC

Notes:

请万勿上升现实!

Chapter 4: Frühlingssehnsucht 春天的渴望(4)

Summary:

和对的人在一起,不用处心积虑地准备什么,快乐只是突然就变得触手可及。

Chapter Text

尽管那个学数学的孩子在成始璄心目中已经荣登自己的真爱粉top3行列,但是——成始璄盯着眼前旁听生交上来的调查问卷——喜欢的歌手这一栏只有“成始璄”这三个字,好像太明显是拍马屁了吧?

他掏出手机拍下这张有谄媚教授之嫌的问卷,发给交卷人,同时发信息说“圭贤呐,不要用这种方式讨好我^_^”。发过去几分钟,收到对方简短的信息,称在上课,中午下课的时候会回复。成始璄于是继续埋首于教案之中,等他忙完上午的事情,看看腕表,离午休还有近一个小时,原本打算先去餐厅吃饭的,谁知路过理学院的时候,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向前的脚步转了方向。

他又去到上次见到曺圭贤的601教室,果然有几个学生在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正攥着粉笔在黑板上书写长串的公式,看样子是数学系的教授。教室里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守着自己面前的习题册,专心致志地学习着。

成始璄在走廊上找了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透过玻璃幕墙张望曺圭贤的身影,后者一动不动地坐在课桌前,正凝视着题目,他看起来几乎是屏气凝神的,似乎在经历一场不容得丁点失误的战斗。数学真是高深的东西——成始璄把目光移向黑板上天书一般的方程式——全部人类中最聪明的头脑在和宇宙万物的规律作着斗争。单是凭借着对梦想的执着,就肯一连数年静坐在课桌前不断钻研,这好像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凭空想着这些,他却好像忽然来了灵感。旁边的杂物架上恰好有铅笔和打印机吐出的废纸,音乐人抓过那些东西,在手机上打开钢琴软件,就着简陋的环境哼唱着写起歌来。他写写划划地完成一段主旋律,满意地把稿纸折起来放进裤兜,手机上刚好跳出曺圭贤的短信回复——“老师怎么不相信我?喜欢的歌手真的只有您啊T T”。

看来是下课了,成始璄一抬头,601室里的孩子们正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来,最先步出教室的竟然是上次在咖啡厅惹是生非的金文秀。两个人无意间对视了一眼,俱面无表情地错开了眼。成始璄调整好心情,再抬头时圭贤和另一个男生正并肩聊着什么,他挥了挥手,那孩子看过来时眼睛立刻睁大了,兴高采烈地拽着身边的朋友走过来。“成老师!”他喊了一声,又指了指身边娃娃脸的男生,“这是我的朋友,金厉旭。厉旭啊,这是我的……乐理课老师……”圭贤不知何故有些脸红,介绍也说得磕绊。幸好那朋友坏笑了一下,接上话茬:“你的成偶像?”

“什么呀!”曺圭贤恼羞成怒地打了他一下,“你快回宿舍去吧。”

“成老师,那圭贤就拜托给您了,下次见!”厉旭恭敬地鞠了一躬,笑着走开了。

“什么‘拜托’——”好友似有所指的玩笑闹得圭贤耳垂都红了,他欲盖弥彰地捏了捏耳朵,问:“老师怎么来了?”

成始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只得借调侃他转移话题:“不会是私底下管我叫‘成偶像’吧?”

“啊,”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因为厉旭也知道我非常喜……崇拜您。对了,所以我刚刚才跟老师说,我喜欢的歌手确实只有您一位而已,是真心的嘛。”

两个人走在去校园餐厅的路上,成始璄仍半信半疑地确认着:“真的吗?别的音乐人就没有一个令你欣赏的?”曺圭贤解释说自己从小功课比较紧张,听音乐的时间不多,不是不喜欢别的音乐人,而是仅有的时间都用来听成始璄的歌了。

“那你是怎么听到我的歌的?同学推荐给你的吗?”

“不是呢,”圭贤摇摇头,“老师出《一如当初》那张专辑的时候,我身边的朋友中,真的一个您的粉丝都没有。”

成教授忍不住笑,又佯怒着举起拳头要打他,男孩忍俊不禁地闪开,解释道:“但是不开玩笑,我能听到老师的歌真的完全是缘分。中学时我有一家常去的教辅书店,有次在里面买书,突然音响开始播放音乐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社长nim操作失误点了公放,几秒后歌曲就被切断了。但是我真的太喜欢刚刚听到的那一句了,所以就跑去前台问老板那是什么歌,结果是您的《你曾使我感动》。啊!实在是太美的歌喉!”圭贤感叹着。“从那之后就只听您的歌曲了,为此还偷偷买回了别人玩够了不再要的iPod。”

“好了好了,认证你是真粉。”成始璄被他说的有些害羞,连忙摆摆手,又问:“你在练歌房也会唱我的歌吗?其实圭贤的声音很好呢,很适合抒情。”

“您别戏弄我了!”理科生慌忙摇头,“唱歌我是一点天赋都没有,初中的时候去合唱团面试,指导老师还说我浪费了他的时间。练歌房也……没有去过……”

“我不知道你初中的时候情况几何,但是现在你的声音真的很好,音色和乐感都很突出呢,上次在录音室,我同事还夸你是做歌手的材料。”副教授几番言之凿凿,才令曺圭贤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后者抿着唇微笑,欢欣的神采从眼眸中划过。

“不过,你没去过KTV啊?现在MZ世代的孩子已经不再去练歌房玩了吗……”成始璄疑惑地挑眉。

“好像也不是,”圭贤挠挠头,似乎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有几次朋友们去KTV的时候,我还没写完习题,所以没办法跟着去呢。”

成始璄觉得自己得了一种心软的病,症状体现为他没办法看见这个孩子流露出任何怏怏不乐的神采,所以当曺圭贤说完那句话,他几乎是立刻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下午的工作安排,确定了没有什么紧要事务之后,慢吞吞地放下餐匙,假装是不经意地问:“你一会儿有事吗?要不要和老师去练歌房见见世面?”

世界上没有一个抒情歌手的粉丝能拒绝和偶像一起去KTV的诱惑,圭贤不外如是。两个人先是去了学校附近的投币练歌房,又转悠到男孩提到过的那间书店。店里的主营产品已经从教辅书增加到各类图书音像制品,甚至还有许多珍贵的老唱片。成始璄抽出他个人喜爱的一些专辑,为学生介绍着乐坛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抒情歌手们——卞真燮、李文世、申承勋……一个下午就那样在音乐声中缓缓地流淌过去,再推开音像店的门,外面已经是路灯昏黄光晕笼罩的傍晚时分。走回首尔大的路上经过一家卖炒年糕的小吃车,曺圭贤马上走不动路了,摸了一圈裤兜,也没找到零钱,只有可怜巴巴地拽拽教授的袖口。“老师,秋天的傍晚吃炒年糕最棒了,您知道吧?”

“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成始璄啼笑皆非地自掏腰包,换回两个装着炒年糕和鱼糕的塑料碗,学生在一边山呼万岁,高兴地捧着碗边走边吃,直辣的流鼻涕。成始璄平日对这类食物并无兴趣,这会儿却觉得曺圭贤说的是实话,秋天的傍晚吃热乎乎的炒年糕最棒了。他们并肩拿着小吃走在街上,活像在狎鸥亭约会的一对恋人,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察觉,只是气氛融洽地笑着、聊着。

成始璄回到教师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钟,他换回睡衣,急忙坐到书桌前,开始补做自己数个小时前就应该完成的工作,但即便这时,他脸上也挂着不自觉的淡淡的微笑。在旷日持久的和孤独的对弈中,他似乎第一次取得了短暂的胜利。

 

 

20X3年10月21日 周六

IMC的模考成绩发下来了,我发挥得并不理想。李教练大发雷霆,他不知怎么听说了我最近常常去听始璟老师的音乐课,提到这事时表情更是难看。我自觉对不起他——虽然我心里其实知道,成绩不好和音乐课并无一点关系,和成老师相处的时间是靠压缩吃饭、睡眠、听音乐这些事情得来的,我从没有一次把数学从第一优先级别上挤开——但不管怎么说,我让教练失望了。应对别人的失望是这世界上最重的一种刑罚,我不敢看教练的眼睛。

 

曺圭贤发来的请假讯息很简短,态度固然恭敬,却没有以前常常出现的语气词和表情符号,成始璄于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不好,问人中午吃不吃饭,也收到了否定的回复,说没时间吃饭了。

这孩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本来就瘦,总是不吃饭可不行。成始璄从自己抽屉里拿了个面包,想了想又抄起放在柜子里的尤克里里,驾轻就熟地走去了理学院的601教室。谁知要找的人不见踪影,倒是上次打过招呼的那个学生看到了他。

成始璄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不确定地回忆着眼前人的名字:“你好,……厉旭?”

“是我,”男生笑起来,体贴地问:“您是来找圭贤的?他在633教室,右转再右转,走廊最尽头那里。”

“谢谢你,不过,他最近心情不好吗?”成始璄犹豫着问。

“唔,”厉旭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您也知道,大学生就是会为考试、成绩这些东西而烦恼。但我觉得圭贤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他其实一直都做得很好。”

寒暄两句,两人道了别。成始璄在理学院陈旧的教学楼里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门口写着633的偏僻教室。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几秒,教室内传来走动和说话的声音。

“厉旭,你先去吃饭吧,我还没——”话说了一半,曺圭贤打开门,见是成始璄,有些惊讶地停住嘴。教授找了张椅子坐下,佯装不满地递过手里的面包,说:“不吃午饭可不行。”

曺圭贤讪笑了一下,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问:“老师怎么来了?”

成始璄垂头调弄小巧的尤克里里,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笑道:“有一首歌,想给你听。”

男孩惊喜地瞪大眼睛,叼在嘴里的面包都忘了拒绝。成始璄不知怎的也有点紧张,他清了清嗓子,娴熟地弹起乐器来。

是一首曺圭贤从来没听过的新歌,大约只是写了demo,尚没有完整的歌词,然而那曲调实在动人,一反成始璄惯来的苦情风格,旋律清新而昂扬,即便坐在昏暗的老教室里,也让人错觉置身于热烈而澎湃的阳光之下。

一曲终了,曺圭贤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激动地鼓了掌,兴奋道:“您简直是天才!这首歌超级好听。‘迈开脚步飞奔而去,你是我专属的梦想’……是这样唱吗?”他回忆着方才成始璄断断续续唱过的几句歌词。

抱着吉他的人点了点头,“暂时准备把这首歌叫做《Dreaming》,但是歌词只断续写了几句而已。”

圭贤兴奋得双颊泛起红晕,“原来是您刚写的?那我是第一个听的人吗?”

“当然。”成始璄点头,“因为这是上次在数学楼里写的。”曺圭贤投来疑惑的眼光,他又补充道:“来等你吃午饭的那天,看到你们一班学生埋头苦读的样子,突然觉得很了不起呢。明明都是最顽皮最活泼的年纪,为了数学竞赛那么一个遥远的梦想,却可以坚持整日整日地定在课桌前。所以……不止是数学的答案,希望你在奔跑的路上也可以寻找到人生的答案。”

圭贤没有说话,一股热流从心底冲到他的眼窝里来,他不想露出流眼泪的丢人模样,所以无言地低下头去忍了一会儿。再抬首时,眼睛依旧是亮晶晶的,可他嘴角的笑容同样耀眼,“我记住老师的话了。就算什么都找不到,如果老师在道路的尽头等我,我也会这样一直疾驰下去。”

 

20X3年10月23日 周一

成老师不知道,我学习数学从来不是为梦想,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使父母骄傲的一种奢望。可是毋论从前,从今天开始,我会为了这首歌而奔跑。

 

 

TBC

Chapter 5: Liebesbotschaft 爱的使者(1)

Summary:

在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之间,一个笑容、一支歌,从来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Chapter Text

时近十二月,首尔已经很有冬天的感觉。风刮过街道,带起一阵落叶飘零的窸窣声。成始璄松了松领口的围巾,推开了西餐厅的大门。餐厅是他和圭贤第一次在校外一起吃饭的那家店,两人后来有空也常常来这里会餐。已经过了一点,用餐高峰趋近尾声,店里客人并不多,暖气却开的很足,副教授脱下大衣,翻看着菜单,不时心不在焉地抬腕看表。

上午曺圭贤要参加国际数学竞赛的模拟考试,成始璄也跟着有点紧张,又怕发信息会扰乱了考场秩序,只好坐在约好一起吃饭的餐厅里,默默地等待着。幸而没有等很久,他坐下不过十分钟,就看到圭贤推开了店门。成教授挥了挥手,扬起一个微笑看着学生绕过其他客人向他走过来。

“外面很冷吧?快坐下暖和一下。”成始璄招手示意侍者开始上菜,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同时偷偷打量着男孩的面色,很谨慎地没有开口问考试的事情。倒是曺圭贤看出他小心翼翼,笑道:“老师想问我考得怎么样是不是?”

对方点了点头。竞赛生答曰:“正常发挥吧。”

依数学天才曺圭贤的水平,正常发挥就是没问题的意思。成教授顿时松了口气,喃喃自语说:“太好了。”

服务员端上罗宋汤,圭贤低头用汤匙在碗里搅了搅,面容半隐在例汤飘散出的热气中:“老师也觉得我得考好才行吧……”

“我希望你考好,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成始璄看出他情绪上微妙的转变,于是直言不讳道。“最好你无论拿什么名次都能高兴,可是我知道你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

曺圭贤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老是这样说。”

“而且呢,我有个不情之请,趁着你心情好,我才方便提嘛。”音乐人笑眯眯的,继续说道。

对面人好奇地用目光问他。成始璄犹豫着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音乐学院这边每年都会举办圣诞晚会。今年我也要出一个节目,大概是钢琴伴唱的形式,需要一个人唱歌,我弹琴伴奏。”

曺圭贤不明所以地点头,仍旧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来帮我完成这个节目?”和无数明星对接都面不改色的大制作人说完这句话,竟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他罕见地觉得惴惴,几乎有点不敢听对面人的回答了。

被邀约的人比他更不知所措,“我吗?老师,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唱歌?”

成始璄点头。曺圭贤茫然道:“可是音乐系好的歌手不是多如过江之鲫?怎么看也不能轮到我吧?”

这个问题很犀利,事实上教授自己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圭贤说的不错,音院里实力过硬的学生并不在少数,可是不知何故,当他构思这个舞台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选项是理学院那个不懂音乐的竞赛生。甚至还没和圭贤沟通过,他就已经兴奋地翻出自己原来写过的一首solo曲,《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在家里的钢琴上弹了两遍旋律,他愈发笃定这首歌很适合曺圭贤,如果能合作完成这个节目,效果一定出奇精彩。

“我不想在音乐生中选人去唱,那会在他们之间制造出一些不必要的竞争。”成始璄为自己随意找了个借口,继而真心道:“而且你过分低估自己的歌喉,圭贤,如果你肯相信我一次,我一定会让你看清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潜能。”

他如此恳切,圭贤焉有拒绝之理?成始璄所希望的任何事曺圭贤都愿意帮他做到,他不相信自己,但确实相信老师。于是尽管心中有些不安,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20X3年12月1日 周五

这两天回宿舍的路上一直在单曲循环《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幸好晚上十一点多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我方能鼓起勇气跟着iPod的伴奏唱两遍。但是不管怎么听还是觉得我唱的真是不怎么样……多多练习的话应该会好吧?不知道始璟老师为什么会挑中我,哪怕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也不想让他失望。

 

为了练歌,曺圭贤第一次被邀请至老师的家里。尽管平日里为了上班方便,他都住在大学的教师宿舍里,但 成始璄在首尔其实另有房产 。圭贤一进门,放下大衣和背包,便好奇地打量起屋子来。这是一间位于江南中心地段的江景豪华公寓,面朝南,采光很好,冬季的下午时分室内依旧洞然明亮。房子面积并不大得出奇,但显然经过精心的装饰和布置,同色系的家具陈列得十分和谐,客厅摆放着钢琴、吉他、一些曺圭贤不认识的乐器,和一整套完整的音响设备。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摸了摸麦克风和音响,“老师就是在这里写出那么多好歌的吗?”

成始璄倒了杯水给他,笑道:“你别再这样见缝插针地拍我马屁了,这里的私密性不够高,我写歌大多还是在工作室。”他边说启动客厅里的音乐设备,“《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这首歌你听过吗?”

“您也太小看我了!”曺圭贤抗议,“本来我也会唱的。您说要合唱之后,我自己也有私底下练习,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让您满意。”

“别太担心了。”音乐人在键盘上弹了几个音热热身,接着流畅地演奏起这首曲目的旋律来。他轻松地坐在那里,音符如水一样优雅地从纷飞的十指间流淌出来。曺圭贤仰慕地欣赏了少顷,便合着老师的伴奏,轻轻地唱出歌词来。

成始璄在他的歌声中弹奏地更起劲了。他再一次确认眼前这个孩子在音乐方面有着和数学难分高下的珍贵天赋,后者的音色如此饱满动听,在专业歌手中也尤为罕见。但凡经过一点训练,一定能成为受人瞩目的新星。可惜这个孩子已经立志于投身数学。前些日子成始璄从校园报刊上偶然了解到,圭贤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中不止一次取得金银铜牌,高中时期便在数学竞赛圈子里崭露头角。韩国国内至今还没有人在国际大学生数学竞赛(IMC)中夺得桂冠,而站在他面前的曺圭贤,正是目前最有希望打破这一空白的竞赛天才。怎么忍心劝如此天资聪颖的学生弃学从乐呢?成始璄开不了这个口,只能遗憾地扼腕叹息。

曺圭贤不知道老师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见他在自己唱完一遍之后长叹了一声,自然以为是对自己的表现实在不满。他不知所措地放下歌词纸,悻悻然支吾道:“对不起,我的水平实在不够吧?要不您还是找音乐系的同学来伴唱吧!离演出还有三周呢,现在换人应该也来得及……”

成始璄摆摆手,解释道:“我叹息是因为你唱的很好,好到令人遗憾你不是个专业歌手。现在我倒希望你一开始骗我的话是真的,如果你是练习生的话,出道后一定能红。”

曺圭贤羞得脸红,笑着让老师别开玩笑了。两个人回到正题,一弹一唱地慢慢合上了节奏,成始璄简单指导了曺圭贤发声的位置,让他把气沉回丹田之中。音乐人再听了两遍,觉得学生对嗓子的运用尚不到位,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圭贤身边,说道:“声带可以再往上提一点,你感受一下我是怎么唱的。”说话间,他握着男孩的手抵在自己的喉咙旁边,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俱愣了一下。相识大约三个多月,他们还没有过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曺圭贤小小地吓了一跳,绯色不受控制地浮上脸颊。老师的体温比他想象的还要温暖一点,二人离得很近,他差不多能闻到教授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搭在对方颈上的两根手指感受着吐息带来的规律起伏,不只是害羞还是激动,曺圭贤几乎有点发抖。

练声乐的时候免不了用手去检查学生的发声状况,成始璄本来不是第一次做出类似动作了,但今天不知怎的,他也有些不自在,只强自镇定着清了清嗓子,自己把关键唱段演唱了一遍。圭贤努力静下心来让自己专注在唱歌上,依着老师的指示重新唱道:“ 就算觉得很累也好,只要你能够幸福,我的心也会因为你而幸福。 ”聪明孩子的领会力也很强,成始璄见他已经掌握要点,便转身坐回了钢琴前,动作之急忙,竟然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圭贤比他更害羞,之前不觉得有什么,这样“亲密接触”了一遭,再唱出这些饱含情意的歌词,就好像在剖白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意似的,令人颇有些失措。

再一看时间,两个人转眼间也一起练习了两个多小时了,曺圭贤接下来还有竞赛的材料要学习,便匆匆地和老师告辞了。走出宿舍,他因情绪而发热的脸颊才慢慢降下温来。他用力摇了摇头,暗斥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家的路上却忍不住又掏出iPod,跟着歌词哼唱着:“ 在这样让人厌倦的世界里活着,就算感到疲倦,闭上眼,我又仿佛看到你的脸……

 

音乐学院的圣诞演出并非正式意义上的晚会,只是排演几个表演、抽抽奖,供学生教师们联欢,因此节目并不需要多么完美。成始璄督着曺圭贤练习了几次,便觉得已然很不错。于是圭贤第四次走进老师寓所的夜晚,成教授觉得大功基本告成,遂留人在家吃晚饭。

因事先没有准备,成始璄也没有做什么复杂的大菜,他检查了家里现有的食材,用白酱烹了一些通心粉,又烤了几块稍加腌制的三文鱼。曺圭贤第一次见成老师露出如此生活的一面,站在厨房门口好奇地探头探脑,后者嫌他碍事,玩笑着轰人去餐桌前坐等。

主厨端着意大利面从厨房走出来,还没把双手上的盘子放上桌,就被学生眼疾手快地叫住,圭贤说:“老师,看我这里。”年上应声望去,视线正对住男孩手里的手机摄像头,继而是快门声。成始璄无奈地笑着摇头,放下意面,又从酒柜里抽出一支红酒,倒进醒酒器里。圭贤还在满意地打量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被人喊了两声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老师在问他喝不喝酒。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瓶身,“白马庄园?我可以的。”

他显出经验老道的样子,倒令成始璄有些意外了,后者递给他醒酒器,问:“你经常喝红酒?”

曺圭贤为自己斟了酒,摇摇头,“我父亲比较常喝,我只是顺带懂一点点罢了。”

这话惹来成始璄莞尔,“这倒是巧了,我父亲也沉迷红酒,一开始也是他带着我喝的。令尊没有带你入入喝酒的门吗?”

圭贤用叉子卷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摇头不语。

“也是,”副教授晃了晃高脚杯里的暗红酒液,“喝酒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两个人就这样边吃边喝边聊,过了一个半小时才堪堪结束晚餐。曺圭贤坚持要洗碗,成始璄只好给他指了洗涤灵和洗碗布的位置,然后自己下楼去把红酒瓶子扔到宿舍门口的垃圾回收处。谁知等他回到家,发现学生已经脑袋一歪,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他有些好笑地进厨房巡视了一圈,方才用过的碗和碟子倒是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被人由大到小整齐地码在沥水架子上。

他走到桌前,弯下腰凑近曺圭贤,原想摇摇他的肩膀把人唤醒,然而离得近了,方才看见男孩眼下有淡淡的青黛。或许是最近花时间排练歌曲,又叫这可怜的竞赛生压缩了睡眠时间。成始璄心里涌起一阵不忍。圭贤正睡的很香,脸颊上有饮酒所致的一点红晕,吐息中似乎也带着微微的酒香。

反正两个人都是男的,既然喝醉了,就让他在这里睡一晚上有什么不行的呢?成始璄如此说服了自己,他屈身用一个近似于公主抱的姿势把曺圭贤抱起来,不经意间在怀里掂了掂,这孩子的体重对于将近180厘米、20岁的成年男子来说好像很轻。看来以后要多监督他吃点东西了,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往卧室里走,然而不过迈了两步,学生似有所觉,嘴里哼哼了两声,向着他身体的方向侧了侧脑袋,就像把头扎进了他怀里。

成教授吓了一跳,几乎是立时定在了原地。忽然之间一切感官都是为曺圭贤服务的了——温热的是他鼻翼间轻微的气流、柔软的是他贴上来的脸蛋、发着痒的是他透过自己衣服的毛茸茸的发丝。成始璄的心跳快的很明显,口舌都发干,令他无端心虚,若无其事地眨巴了好几次眼睛,才镇静下来继续把人放回了自己平时睡的床上。可惜已来不及换新的床上用品,成教授自己捡了条被子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时,还默默祈祷着曺圭贤不要嫌弃自己用过的枕头和被子。

 

TBC

Chapter 6: Liebesbotschaft 爱的使者(2)

Summary:

这世界上有没有某个人对你来说是磁铁的另一半?只要身在地球,任何时间、任何情境,N极都会不由自主地向S极靠近,反之亦然。

Chapter Text

圣诞节虽是假日,但曺圭贤仍旧照平日作息生活,六点钟就起身洗漱了,他先是摊开数学竞赛习题册,花了好几个钟头把今天计划好的功课做了,从书桌前起身时就已经晌午。音乐学院的活动说是“晚会”,其实是在下午四点钟开始,晚上还要放学生老师们回家享用各家的圣诞晚餐。

人说饱吹饿唱,眼看还有几个小时就要上台表演,圭贤不敢吃得太饱,在家吃了个面包垫肚子。手表上的时针不停地向着演出的时点逼近,他心里渐趋慌乱,幸而这时收到成始璄的来电,便在电话里一叠声地喊着紧张,老师拿他没有办法,很快答应两个人提早在学校碰面。

有了点事做,曺圭贤的心倒静了些。他收拾了东西走到大礼堂的琴室,一路上盯着手里的歌词纸,坐在屋子里还喃喃自语地默背着歌词。成始璄走进来,见他跟念咒似的不停歇,忍不住又笑,换来学生嗔怪的一个瞪视。但那眼神中毕竟有撒娇和求助的意味,经验丰富的音乐人于是坐在圭贤身边,同他漫无目的地聊起天来,这样一问一答地说些日常话题,好像尚能转移些注意力。

过了少顷,便有组织晚会的学生打电话来,通知他们可以去后台换衣服了。两个人分别换了较正式的西装,曺圭贤做好发型,拉开化妆间的门,才发现老师已经坐在不远处的琴凳上,用后台的钢琴简单练习着《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的伴奏。成始璄的头顶上并没有往日的聚光灯,从而显得不像娱乐圈里炙手可热的音乐人成先生,而只是一个为钢琴的乐音痴迷着的纯粹的人。圭贤痴痴地盯了一会儿老师弹钢琴的样子,又拿手机偷拍了几张照片,才恋恋不舍地走去了成始璄身边。

后者其实正一反常态地紧张着。他说到底算是半个幕前人员,数十万人观看的直播节目也上过几次,却都没有今天的伴唱节目那么令人期待。想到要和曺圭贤在众人的注视中完成这首歌曲,成始璄搁在琴键上的手指几乎有点颤抖了。可是看到学生,他还是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问:“准备好了?”

曺圭贤点点头。向来不怎么打扮的大学生将头发梳了上去,穿上天鹅绒的深蓝色西装,看上去竟也甩脱了往日的一团孩子气,是典雅而成熟的大人了。成始璄牵了牵他冰冷的手,深吸一口气,走向了舞台。

大约是成教授名声在外,那天晚上的观众尤多,曺圭贤看见舞台下那么多发亮的眼睛,紧张地连呼吸都打颤。可是成始璄的第一个琴音落下,他就忽然忘记了一切。老师坐在数米之外专注地弹着钢琴,柔和的目光透过镜片凝视着黑键白键,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一架琴。在那轻快而有力的琴声伴奏中,他开口了,声音是连自己都惊讶的清朗。

曺圭贤感到和那天在录音室如出一辙的陶然,在那短短的四分钟里,他深深地做了一个梦——自己是师承成始璄的声乐系高材生,音乐、歌谣和钢琴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只要一张口,没有人不为他喝彩。而当他回过头,老师永远在他的身边。这时他深觉《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歌词实在写得很好,简直令人分不清是歌曲的演唱,还是曺圭贤要对成始璄说的话——

就像是我人生中,每天每天都在做的梦,只要能够有你相伴。

 

20X3年12月28日 周四

字实在无法写好……下午被父亲打过,小臂使不上力气。

昨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认识成老师以后,这个记录好像常常在刷新。晚会上的节目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很多观众对我们的节目表达了喜欢。姐姐如果能看到,不知道会不会欣慰于我身上也有那么一点点的音乐天分呢。

成老师说,还有学生以为我是声乐学院的,发讯息给他问我是哪个专业的。不过,一等功臣还是老师,我唱的应该很普通吧,受到称赞大约是仰赖于老师专业级别的演奏。就算这样也很好了,我的名字和老师的名字能够被人一同提起,对我而言已是无上的殊荣。

晚上,我去成老师家吃了圣诞晚餐。老师的家人都在海外,他说以前都是和朋友相约,昨天却是第一次带人回家过圣诞。为这个不轻不重的“唯一”,我竟忍不住地欢欣鼓舞起来。我们吃了烤鸡、千层面、罗宋汤、老师自制的提拉米苏,还喝了葡萄酒。我大概真的要锻炼酒量了,昨天有点贪杯,喝到后面我已经不记得和老师聊了些什么,希望没有说出格的话,也没有令人扫兴地抱怨我的家庭、童年之类的。晚上我们简直是肆无忌惮地玩了,借着酒劲,我们弹琴、唱歌、笨手笨脚地跳舞,一同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最后还在老师家睡了一夜 ^_^

可是今天就很倒霉了——或者称不上是倒霉,我早知道干这些出格的事情是要被父亲教训的。上台表演在他看来一定是哗众取宠,而更不巧的是还和音乐沾边。“音乐”,父亲平生大约最恨这样东西了吧,不然当年也不会和姐姐决裂至断绝关系的地步。

这几年父亲从政的欲望渐浓,圣诞节往往在老家的孤儿院探望儿童(我想是为在民众中博得慈善的美名吧),圣诞假日后又照例有清潭洞的会餐,通常都不会回家。所以我当日才敢在成老师家留宿。不料今天中午回到家时父亲竟然在家——他在等我。在晚会上唱歌这些事早晚逃不过他的耳目,我点头答应的时候,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幸而他没有用台球杆。禁足三天更是不值一提的惩罚。

 

20X4年1月2日 周二

过完新年,还是住回我赁居的公寓了,这里比在家反而更自在些。但是楼上那户好像在装修……噪音磨得我耳朵都隐隐作痛,总担心中耳炎会复发。更何况在这里也没办法学习,明天我收拾一下去学校好了。

 

 

成始璄也没想到会在学校里遇到曺圭贤。寒假期间,校园安静了许多。他漏夜前去自己的办公室,是因为有工作资料遗忘在桌案上了。挟着文件返家时恰好路过理学院,他偶然间一瞥,却发现六楼的灯光是亮着的。

副教授的脚步立时顿住了。鬼使神差地,他觉得是圭贤在那里,隔着法兰绒的窗帘,他也似乎看到男孩正在那教室里一动不动地与数学作斗争。于是他前行的路线转了方向,进楼,揿电梯摁钮,寻找之前去过的的633教室,一切动作都顺理成章起来。走廊尽头这间空旷的教室果然有人,成教授看着门缝中漏出来的灯光,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声。

他小心地推开门,男孩正伏在书桌上沉睡,眼镜搁在一旁,手下压着纷乱的习题册、教材和写满字的草稿纸。怎么就睡在这里?成始璄抿了抿唇,凑近去轻轻晃了晃学生的肩膀。“圭贤?”

他连喊了两声,手底下的身体才动了动。曺圭贤“嗯”了一声,支起身子,揉了揉犹带睡意的眼睛,待看清面前的人,他才略显愕然地唤了一声:“成老师?”

刚睡醒的人哈欠连天地揉着因趴着睡觉而酸痛的脖颈,成始璄见了,更不赞同:“学习也不是这样学的嘛,到底是身体健康最重要,怎么能连觉也不回家睡了?”

曺圭贤讪笑,为逃避老师的唠叨而选择了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我住的公寓在装修呢,噪音有点大,所以这几天先在学校凑合凑合。”

为人师的知道他平日不爱回宿舍,自己单独租了房子,但此刻看他眼下夸张的黑眼圈,还是忍不住劝说道:“那就回宿舍住吧,肯定比在教室睡觉舒服些。”

圭贤犹豫片刻,只是支吾着应了一声,手底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慢吞吞的,显然没有听劝的意思。成始璄于是不解:“你这么不喜欢回宿舍,难道那里有洪水猛兽?”

数学天才局促地笑了一下,似有些尴尬地问:“老师还记得金文秀吗?在竞赛队偶尔找我麻烦的那个男生。”得到成始璄的点头后,他摸了摸鼻子,艰难道:“……我的室友是他。”

为这点小事困扰大约是懦弱的表现吧?说完这句话曺圭贤也有点难堪,忙屏息观察成始璄的脸色,假如老师流露出像父亲一样不耐烦的脸色,他定会马上澄清自己不是胆小怕事的性格,并且立时收拾东西回宿舍住。

……幸好老师看起来并没有不理解的意思,那皱起来的眉头更像是替他哀伤。曺圭贤暗自松了口气,难受的人换成了成始璄。后者想起咖啡厅里金文秀咄咄刁难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真是可怜。

“回我的公寓住吧。”他当机立断道,同时劝慰似的伸手去拉了拉圭贤的小臂。学生原本没有反对的意思,可是手臂被碰到时却似不由自主地一缩,眉间露出吃痛的表情,虽然他很快反应过来,松开蹙起来的眉峰,那瞬间的异样却已经被成始璄捕捉到。后者连忙松开那处,转而狐疑地扣住对方的手腕,问:“怎么了?”

圭贤支支吾吾地应着,急忙想找个能过关的借口,然而不待他撒一个谎,老师已经小心地解开他衬衫袖口的纽扣,将衣料向上拉去。

男孩要把手往回抽,也被成始璄坚定地拉住。于是再辩驳也来不及了,青肿的几道伤痕清晰地呈现在曺圭贤的右臂上,距挨打过了五六天,淤痕反倒颜色更深,紫黑连片,破皮的地方堪堪愈合结痂,尚能想象出刚受伤时的惨烈模样。成始璄看得愣了。

曺圭贤借对方怔忪的当口,急急抽回自己的手,重新把袖子拉回腕口。

“谁打的?”

受害人只是低着头缄默。

成教授不可能就此放任这件事过去,他回忆着那宽约三四公分的伤口的形状,推测道:“用什么东西?尺子?不太像,应该更韧。……皮带?”说出这两个字的一霎那,一个可怖的猜想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父亲打的。”瞒也是瞒不住了,曺圭贤于是冷冷地说。他撑在桌面的左手用力到发着抖了,借此举动藏住心中的愤懑,这愤懑是为了自己的无能,叫这样难堪、丢人的秘辛暴露给最仰慕的人。他多希望自己在老师面前永远是个完美的、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青年,而不是一个二十岁了,还跪在地上教父亲打的软弱的孩子。

成始璄大惑不解,几乎是悲哀地问:“可是为什么呢?你这么优秀,这么听话,上次数学竞赛不是也发挥得很好嘛。”

圭贤只是摇摇头,以祈求的语气说:“别问了老师,你不会想知道的。”

然而这简短的话语却又露了马脚,做老师的毕竟年长近十岁,又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于是很快就破译了学生话语中藏着的秘密。“你说我不会想知道?所以是因为圣诞节晚会上,你表演了节目?”抓住这个线头,后面的一切也就不难猜了,成始璄原就知道圭贤的父亲对儿子要求很严格,不愿意他在任何与数学、与竞赛无关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两个人都沉默了。曺圭贤不愿再回忆父亲那天勃然作色的面容,只是苦笑了一声。可成始璄的呼吸却渐渐重了,他抬手用力地捂着嘴,却压不住心里越演越烈的愤怒与愧怍。他自命为圭贤的保护者,一向希望给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带来一点欢乐、一点轻松,或叫他认识到音乐的美好,仅此而已。可是发源于善良意图的行动,却反倒把这个孩子推向了更深的渊薮。

副教授想到这儿,竟然伸手狠狠掴了自己一掌。他还要再打,曺圭贤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死死拽住老师的手,慌道:“老师!您别这样、别这样!不是您的错啊,答应您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挨打了,真的,不是您的错!”

成始璄的脸色发白,不可置信地问:“你知道会被打?那你为什么答应我呢?如果我早知道令尊会这样,我绝不会提出这害人的建议的。”

“可是我想和老师一起啊。”圭贤的声音里含着颤抖,他不得不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剖开,呈现在老师面前。“和老师一起,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

成始璄心头一阵乱跳,竟然错开了眼睛,不敢看少年人的表情。

曺圭贤则喃喃自语道:“老师提出任何邀请,我都会答应的。”他回忆着在西餐厅里老师提出合唱的那一天,他当时就知道家规绝不会容忍如此“耽于享乐”的行径,又恰恰撞上父亲生平最深恶痛绝的恶魔——音乐。假若点头答应,他免不了要挨一顿好打。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拒绝老师提出的任何请求?在他,这是绝无可能的。从点了头的那一刻起,支配他的只有幸福和期待,而绝无对棍棒的恐惧。过去二十年的经历已经让他习得,想要获得快乐就要付出代价,肉体上的疼痛便是他与父亲交易的货币之一。

做教授的回过神来,见他丝毫没有后悔之意,只好深深叹一口气——遇到圭贤之后,他叹气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敦促学生收拾好东西,把人带回了自己家里。

 

TBC

Chapter 7: Liebesbotschaft 爱的使者(3)

Summary:

“爱情”好像是很危险的游戏,人们往往不自觉地避讳着这个词语。只是友情、只是前后辈之间的关怀——我们这样骗自己。可是得注意把它藏好了,最好是永远别让旁人发现,否则……

Chapter Text

20X4年1月6日 周六

早上醒来时我躺在成老师的家里——这种境况已经持续三四天了,可是在我看来,始终像梦似的。那天老师把我从教学楼捞回家里(甚至不是离得近的教师宿舍,而是我们之前常去的他真正的寓所,只是因为觉得我对那边比较熟悉),不但帮我处理了伤口,还同意我在公寓邻居装修期间在他这里的客卧暂住。这几天老师以不落后于五星级酒店总厨的技艺顿顿不落地做饭给我吃(到底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吗?),我当然不好意思这样白吃白喝,白天老师忙工作的时候,我也会抽时间洗碗、做做家务。某一个瞬间,当我把洗干净的碟子一个个摆在沥水架上,听到老师房间里有隐约拨弄吉他的声音传来时,我甚至恍惚间觉得我们像是同居的情侣似的。第一次这念头冒出来,我吓得连忙自斥放肆。可是第二次、第三次……

真希望时钟就此不再转动。除了这个家(我斗胆如此称呼老师的住处),我渴望的世界别无他物。

 

成始璄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他也承认自己的性格中不乏在恃才放旷的创作者身上常见的孤高、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他本以为和曺圭贤的同居生活会很难适应。但出乎意料,两个人生活时一切反而显得顺理成章。一个人自炊时难以把握的饭量、偶尔会忘带的家门钥匙、忙得忘记采买而每每断货的生活必需用品……这些棘手的小问题存在很久了,整体上可以忍受,但三不五时会令人微微刺痛一下。而成始璄也从没想过,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竟然可以同时解决这所有的难题。两个人仅仅只磨合了一周,就默契得像是同居已久的一双人。

他最喜欢的时刻是晚饭之后,在曺圭贤把自己关进屋子学数学之前,他们会有短暂的半小时音乐时间,男孩央着他用客厅的乐器弹奏一些曲子,点的歌总是那么几首,《熙渽》、《太阳系》、《你曾使我感动》……曺圭贤对当初那唯一的一张唱作专辑尤其偏爱,成始璄用灵活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追逐音符,失神地一遍遍谛听自己曾亲笔写出的乐曲。对这些一度无人问津的歌,他的感想很复杂,一时是恨,恨他们的失败让自己坠入无止境的深渊;一时是愧,愧自己没能把天赐的灵感准确地传达到大众的耳朵里,平白辜负了歌曲。然而在与曺圭贤在一起的黄昏,在只有一个听众的钢琴前,成始璄第一次得以平静地回顾往昔不得意的作品。他又一次听到了创作时的初衷,他想表达的喜悦、柔情、痛苦,藏在音符里的朗朗普照的艳阳、树上高声歌唱的一只黄鹂鸟儿、恋人真挚亲切的一个笑容。那些催动着他摁下琴键的生活中细小的美丽,在学生低低的哼唱中又回到了眼前。

可惜竞赛天才对时间的规划很严格,这样放松一会儿,就会依依不舍地起身回房去学习。而作曲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无法轻易地终止心中激荡的感情。他哼着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调子,同时试探着弹起琴来。

那首歌创作得无比顺利,几乎在半小时内就完成了全曲。音乐家手中的铅笔在纸页的最上端停住,他望了望曺圭贤紧闭的房门,垂首犹豫了几息,最终落下笔。“你是我的春天”,他沙沙地写下这六个字,作为他为这首歌曲起的名字。

正巧最近有一位女歌手向他邀一首情歌,成始璄就势录了个简单的demo发过去,不久便收到对面的复信,说很喜欢他发的小样。工作的事情干脆地敲定下来,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对着落地窗外辉煌的灯火发起呆来。

所有事情都很顺利,就连这美丽的夜景都像是上天的馈赠。可是享受着这一切的成始璄,却从心底生了一股莫名的隐忧,也许是因为他始终不敢细想这些幸福的来源,这几乎是轻易得来的、不明不白的快乐,会否也轻易地溜走呢?

 

与成始璄合作的歌手对《你是我的春天》这首歌满意非常,收到歌曲后便紧锣密鼓地编成,以奇迹般的速度推出了歌曲,创作者本人也受邀担当伴唱。他对自己的vocal并不很有信心,歌曲发行之后便忐忑地等待着大众的反应。不料《你是我的春天》音源公布后出乎意料地火爆,在各大榜单上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在抒情曲日渐式微的当下,即使对成始璄这样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来说,这也是值得欢呼的成功。可很少有人知道,真正令他雀跃的不是音源大爆和不断流进账里的钞票,而是听众们对于“feat.成始璄”的欢迎,很多人在歌曲下面留言表示欣赏他的嗓音,不断有人提到很喜爱当年的《一如当初》,同时希望能够再听到他自写自唱的作品。

多年来人们热烈地赞扬他的创作而不是歌喉,于是成始璄自己也闭上嘴巴、放下麦克风,只注视着钢琴和吉他。可是年复一年地听着歌手们演唱着他的作品,他却从来没能忘记往昔做歌手的梦。如今想到曺圭贤坚定地说“等待您的下一张唱作专辑”,想到粉丝们热切地留言称赞他的音色,成始璄终于下定决心,要着手准备全新一张唱作专辑。他本以为这个决定会让自己充满压力,殊不知暗下决心的那一瞬间,他只感到如释重负,好像潜水已久的人终于能浮上水面换一口气。

这样的松快情绪让他在女歌手的庆功宴上稍微失了分寸,贪杯的结果是酩酊大醉。他眼看着桌上堆着的空烧酒瓶子越来越多,接着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他不知道酒友们为了找亲属来接人,会翻着他的Kakao talk找到最近的联系人——曺圭贤;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迷梦中重温钢琴前的黄昏,从而半睡半醒地喊了几次学生的名字;他不知道后者对他所怀的感情是超乎寻常的热烈,以至于愿意奉献出任何东西;他不知道青少年的爱中往往甩脱不了一种近于天真的执着,哪怕这爱会带来引火自焚一般的危险。

在他因醉酒而失去神智的那几个小时,一切都改变了。宿命使他们无处隐遁。

 

成始璄的好梦被响动不断的手机铃声打断。他费力地眯着眼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是自己的经纪人,遂迷迷糊糊地接通,正待抱怨对方扰人美梦,却收到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性情向来沉稳的经纪人在那头疾言厉色地问他是不是疯了,怎么会和自己的学生发生关系。

副教授这才醒了大半,他从一串诘问中抓到几个线索,艰难地弄懂了令工作团队抓狂的事端——昨夜似乎是曺圭贤把他从酒场接回来的,有娱记拍摄到两人一同进门的画面,几个小时后同一部相机又拍到圭贤迟疑地、瞻前顾后地离开公寓,整理衣服时脖子上竟有明晃晃的吻痕。狗仔一路追踪男孩到首尔大学校内,坐实了二人的师生关系,立刻发了通稿出来。所幸经纪公司反应迅速,与娱乐杂志谈定买断新闻。网络上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在与他们同时行动,不由分说地锁定了相关页面,浏览量尚且不高的帖子很快变为“404 Not Found”。事情雷声大雨点小地收了尾,经纪人却余怒未消,觉得当老师的做出这种荒唐事,简直是不可理喻。

成始璄一言不发地听着电话那端的指责,掀开被子看了看布着红印子、吻痕和零星青紫的上身,再望到地面上凌乱扔着的昨天所穿的衣物,慢慢地也明白了发生的一切。等经纪人发泄够了情绪,他浑浑噩噩地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却仍像梦游似的。他瞥到圭贤大开的房门,无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昨晚发生的事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但那可怕的猜测始终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他强奸了圭贤吗?

 

曺圭贤今天并没有竞赛课,但他逃也似的从老师家离开,一路直奔理学院教学楼里那个偏僻的、没有别人会光临的教室。在这个寂静的避难所里,他慢慢地塌下肩膀,把脸埋进了冰冷的双手里。

你疯了。他对自己说。

他明明一直滴酒未沾,可是要回忆昨夜的画面却如水中望月,全都不清不楚。能记得的一切只是他艰难地把大醉的成老师扶到床上,换了鞋和裤子,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老师低声地、呓语似的喊着“圭贤”。被点名的人忙凑过去听老师要说什么,可是他或许凑得太近了,乃至于不止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感到老师温热的鼻息扑在他脸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触手可及。然而他无法准确地复述接下来的事情。向来过目不忘智商超群的数学生任是想破脑袋也回忆不起,到底老师有没有主动亲他,亦或是他自己将脸颊贴了上去。

你会犯错的,曺圭贤,他当时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内心里另有一道更不容抵抗的声音在呐喊——不要错过,无论是对是错,亲近成始璄的这唯一的一个机会,你不要错过。

接着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虽然忐忑,虽然疼,但曺圭贤的心里不无满足,与老师十指交扣时,他感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在自己的手心里了。

早上的太阳升起时,他好像才重新找回理智,迟来的不安席卷而来——对于这并未获得首肯的情事,老师会生气吗?会把他赶出家门吗?这样想着,曺圭贤本能地想要逃跑,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成老师了。

心里想着这些,他心不在焉地接听了厉旭打来的电话,由后者匆匆忙忙地向他转述了这场中途而止的风波。朋友还在那头着急地问着他是否安好,圭贤却已无心回答,这始料未及的舆论风暴吓得人坐立难安。他霍然站起身子,甚至来不及扶一把被自己带倒的椅子,便向音乐系的教学楼跑去。今天有开学前的教师大会,成老师一定会来校园里的。

他在办公室门口站定,伸出发抖的手敲了敲门,得到一声干涩的“进”。成始璄见了是他,忙把人让进来。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在一张办公桌的两侧坐定,神色里俱藏着惴惴不安。曺圭贤原有一肚子话要讲,真到了老师面前,却像丢了舌头,什么也说不出了。

到底,年长者先开口了。他谨慎地没有伸手去接触学生的身体,只是以安抚的口吻道:“圭贤,你听我说,我对昨晚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印象了。真的非常对不起,但我绝不是为自己的行为失当找借口。但凡你有一丝一毫地感到被强迫,你都可以要求任何道歉和补偿,哪怕是……起诉我,我都会接受的。”

曺圭贤讶然瞪大眼睛,这才知道老师误会了,他摆了摆手。连忙说:“老师,不是这样的,您没有强迫我。我是、我是自觉自愿的。”

这下怔愕的人变成了成始璄,他以手掩唇,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挣扎着说:“我没有强迫你?”

圭贤点头。老师看他的神色让他觉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他避开年长者的眼睛,欲哭无泪道:“对不起,成老师,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上新闻。是不是影响了您的工作?对不起,我会想办法、想办法澄清的。需不需要我接受记者的采访,还是在SNS上写一篇文章公开事实?”他到底年纪轻,未经世事,这时发觉自己惹了大祸,便惶然到浑身发冷,嘴唇都是惨白的。

副教授只能抛开纷乱的心绪,握了握他的手,先让人冷静下来。“别着急,圭贤,没事——你发烧了?!”他摸到男孩烧热的皮肤,才发觉眼前人的不对劲。料想昨晚事后自己睡熟了,这个孩子也不会懂得清理和照顾身体。

“这不重要,老师。重要的是您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需不需要我出面?”曺圭贤不愿意他在无关正式的议题上耽搁时间,着急地追问。

“已经删帖了,原帖的浏览量也还不多,料想不会发酵得太厉害。你不要贸然回应什么,我担心反倒会被人攻讦。”成始璄倒了杯热水给对方,自己则坐下捏着鼻梁,一再忍耐,还是按捺不住道:“圭贤,你不该这样的。”男孩听到这句话,眼泪都要冒上来了,只得使劲地低头藏着。对方见他这样,也不忍心再说。

沉默,又是沉默。他们之间仿佛慢慢结上了冰,任何感情都被无情地冻住,传递不到对方的心里。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成始璄也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用身体遮住圭贤,开门问着:“什么事?”

原来只是别的同事叫成教授一同去参加会议。后者不敢再让人看到事件的两位主角共处一室,只得装作屋里没人,与那位教师寒暄着,从外面关上了门。

只剩曺圭贤独自在屋里了,他捧着杯子啜饮热水,手指紧紧扣在杯壁上,可是在这细小的温热里得来的慰藉却比不上看到老师被迫遮遮掩掩的模样时的心酸多。他太单纯了,昨晚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已经成年,已经过了性同意的年纪,所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不料事情的走向完全超乎预期。一瞬间的冲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可是悔之晚矣。圭贤想到老师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如今却为了避嫌而不敢让人知道办公室里有人,不禁真的垂下泪来。他别无办法,只得无力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祈祷天父的保佑。

不,或许还有最后一件能为老师做的事情吧。他醒过神来,饮尽水,把一次性纸杯收进口袋,走出屋子前擦干了桌面上的水渍,把椅子推回原位。就像是没有人来过这里。

把自己从老师的生活中清除掉——这就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等成始璄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屋里自然已经是空无一人。他愣愣地以手指拂过放过一次性纸杯的桌面,叹一口气,继而坐下来办公。心不在焉地敲了几下键盘,副教授又克制不住地出神,他的目光由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移向方才坐过人的空椅子,不知道在看什么,然而好半天都没有下一个动作,他只是坐在那,望着。

 

TBC

Chapter 8: Liebesbotschaft 爱的使者(4)

Summary:

那时曺圭贤和成始璄都还年轻,他们尚且没能搞明白,人所能犯下的最痛苦的罪过莫过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虽然无辜,仍然有罪。

Chapter Text

20X4年1月20日 周六

为被狗仔拍到的事,父亲大发雷霆。他打了我,但我仍然很感激,原来他也暗中下令叫网站删除帖子。我希望浏览过帖子的人尚且不多,更希望成老师的事业不要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20X4年2月1日 周四

我设法使自己适应不与成老师见面的生活——这很难,我知道他常去的几乎所有地点:办公室、音乐楼阶梯教室、教师宿舍、私人住所、工作室……巧遇,甚至是跟踪,都是不费力气的。不管多少次暗自叱骂自己卑鄙无耻,我胸中始终怀着想要见到老师的热望,它忽而剧烈忽而微薄,可是总是存在着,令我无法甩脱。最近我一直把自己拴在理学院,拼命祈求自己克制冲动,不要做出疯子一样的事情。

后天是我的生日。姐姐今天来电,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没要,说只要她过得幸福,对我来说就是礼物了。其实我当然有想要的礼物,只是能满足我的人却不是姐姐。

 

成始璄觉得日子在慢慢地变长。意思是,每一天都变得比上一天更漫长、更无聊、更难熬。这是因为失去曺圭贤的缘故吗?他不知道。有几次他坐在公寓窗前独酌,情不自禁地想象那个致命的夜晚都发生了什么。圭贤口中的“自觉自愿”并不能打消他的自责与歉疚,前者年轻单纯,可是成始璄自己却明白,这种性关系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发生在师生之间的,更何况他们是同性。任何一点流言蜚语都可能摧毁曺圭贤光明的前程。醉酒是不堪一击的理由,他本应该控制自己,本应该凭着直觉看清哪里是不可跨越的红线。

好几次成始璄很希望时间能回到庆功宴举办的那天,他会滴酒不沾,清醒地回到家里,和寓居客卧的男孩一起弹弹琴唱唱歌,然后看着月亮慢慢明亮起来。他们各回房间,迎接新的一天。

然而现实是,他正守着一间空屋子生活。曺圭贤的一些个人物品还遗漏在家里,但他没有来取。这说明什么?对方还在生气,抑或是永远不想再见?成始璄害怕答案是后者,因此他几番走进了理学楼,却始终没有勇气坐电梯上去。殊不知他在一层咖啡厅来回徘徊的时候,圭贤正以同样的心情坐在同栋楼里,拼命压抑着走出去的冲动。相隔的六层楼只消坐几秒的电梯就可以跨越,然而真正阻绝在他们之间的是身份、舆论和在整个社会上拥有着绝对话语权的伦理纲常。

 

成始璄几乎以为他们两个会就这样分别,永远也不能再见。然而星期六的傍晚,他在教师办公室门口意外地看到了曺圭贤。后者靠坐在楼道的地面上,抱着习题册埋头做题,看上去只是把学习地点换成了这里,而不是在等谁。

这意外的会面令成始璄暗暗地有些喜出望外。他本来很少在周末来到学校,今天是因遗落了正在写的曲谱,而不得不赶回办公室工作了一下午,晚间开门准备回家时,却在门口收到了惊喜。圭贤显然也没料到会遇见老师,他还埋首在书卷之中,偶然地抬起头一推眼镜,才发现老师站在走廊里,正定定地向这边投来视线。

这倒令男孩吓了一跳,他急匆匆地收拾起书和铅笔,站起身来,嘴里嗫嚅着:“老师……”

成始璄见他紧张得两只眼睛乱瞟,不禁微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要来?”

那语调中的亲切令曺圭贤舒展开肩膀,他方敢与老师对视,摇摇头,“我知道您没课时不怎么来办公室,只是想来这碰碰运气,万一您在呢。”事实上,他认为成老师是绝对不会在的,所以才敢踞坐在办公室门口数个小时,以这种虚幻的希望支撑自己。他没料到会有奇迹发生。

“我是来……”

好耐性的教授仍站在门口,抬眉示意在听,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说呀,快说呀,曺圭贤催促自己。要提出的请求实在不像话,可是已经在这儿了,已经站在老师面前了,难道就这样道别分手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可以……”沉默几秒,圭贤很突兀地开口了,勇气是逞强而得来的,所以他藏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却仍勉力继续说着,“可以一起吃个饭吗?”

“天啊,我竟然从来没注意过你的生日是哪天!”成教授愕然愣了两秒,继而懊恼地感叹道。曺圭贤于是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他松了口气,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太傻。

而年长者则在一旁忙着用手机查询今晚有哪些还在营业的娱乐场所,同时指了指学生怀里抱着的一堆书本文具,“把你的东西放回理学楼吧,然后来地下车库找我,你知道我的车位?”

圭贤小小地欢呼一声,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旋身走了。成始璄也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找到一个办法让两人不必同时出现在可能有娱记蹲守的校园门口,开车总归会更加隐蔽些。

只不过,也许拒绝圭贤是更稳妥的做法,他心里想。如果两人的恋爱传闻再次甚嚣尘上,无疑曺圭贤会再次受到伤害。自己的疯狂粉丝、无处不在的窃窃议论、圭贤向来严厉苛刻的父亲……太多东西会威胁到这个善良而无辜的孩子。

……可是今天是曺圭贤的生日,而当事人正孤零零地蹲在这里写着作业,显然如果自己无所动作,那么寿星将和冷冰冰的数学公式一起度过这个夜晚。

成始璄无论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让这件事发生。他呼了口气,摩挲着手里的车钥匙走向了地下车库。

 

曺圭贤坐在副驾驶,眼睁睁看着车子驶过了二人平日常去的西餐厅门口,才发现此行的目的地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大相同。他扭过头来,好奇地问:“老师,我们要去哪?”

成始璄避而不答,回以神秘的微笑,只说:“放点音乐吧,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专辑或者歌——哦,《熙渽》,我应该猜到你会放这个的。”

“老师等着看吧,我死之后准备在墓碑上刻一个二维码,扫码的人会进入《熙渽》的播放页面。我对这首歌就是喜欢到这样的程度。”

开车的人被他夸张的笑话逗乐,玩笑着追问:“那么《你曾使我感动》呢?《在街上》呢?他们都比不过《熙渽》吗?”

“好吧,我会在咽气前先建好一个歌单,把这些好歌一一排列进去,然后把歌单二维码放上去。”圭贤双手一摊,无奈地许诺。成始璄闻言放声大笑。在这样一来一往的聊侃中,车子驶进了目的地的停车场。

曺圭贤瞪着以花体字写着“乐天世界”的大门,惊喜地问:“游乐园?!”

另一个人晃晃手机上的电子票页面,“你提过的愿望清单之一。今天来找点童心吧?”

寿星感动到几乎有点鼻酸,他不想让泪水破坏这愉快的气氛,于是急忙揉了揉眼睛,跟着老师往门口走去。时间已近傍晚七点,离结束营业不过还有两个小时,入园的人流远远比不上离开的多。曺圭贤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众情侣和诸多带着孩子的父母们,没有发现狗仔和照相机的踪迹,这才放心地缀在老师身后进了门。

圭贤声称自己以前从没来过游乐场,成始璄一度怀疑这句话存在夸张的成分,但他现在发现这完全不是谎言——男孩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无比新奇,穿着人偶装的工作人员、摆满冰箱贴马克杯和印花T恤的纪念品商店、夜晚亮着灯的城堡建筑,几乎每样东西都使他眉开眼笑。

幸而晚间客流量已经不大,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他们也来得及把最诱人的游乐项目一一体验完。最后的十分钟,曺圭贤决定要以旋转木马作为压轴项目。成始璄笑着说只有小女孩才会做这样的选择,但还是跟着他一同去了,他甚至嘟囔着要求圭贤走进一个马车造型的半封闭的小空间里。后者猜测那是给年纪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准备的,但现在有两个成年男子一块挤在这里。二人挨得很近,他几乎闻到了老师身上淡得快要逸散的香水味。这场面有点滑稽,但是——不可避免地——有点暧昧。

曺圭贤抹了一下手心里的汗,他正斟酌着该说点什么,就见男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泡芙,他疑惑地抬起头。老师略带遗憾地耸耸肩膀,“实在来不及准备礼物给你了,可是我想我们可以有个‘生日蛋糕’。”

“蛋糕?”圭贤笑着,指了指泡芙。

成始璄毫无愧色地点头,撕开塑料包装袋。“圆的、很厚、有奶油。比你准备的那块曲奇饼干更接近一个蛋糕。”曾经以曲奇代替蛋糕的人这才想起了为老师庆祝歌曲发行纪念日的那天,两个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虽然没有蜡烛,我想我可以许个愿吧?”

“当然。”教授适时地捧起那枚泡芙,看着坐在一旁的人双手合十并且闭上了眼睛。

曺圭贤会许什么愿呢,他想。旋转木马仍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把周遭明亮的灯光和童真的音乐都模糊地环成一圈,甩了出去。成始璄几乎感到世界上只有这驾小小的马车,只有他们两个人了。马车在动,可那移动是来回地兜着圈子,并不是向前。他们两个也许也无法向前,没有一点前景可供他们去趱奔的。成始璄只希望能停在这里,记住这一刻,把相处的时间拉长一点点而已。

他的神思散乱,勉强叫自己镇定,又不由得琢磨着,曺圭贤会许什么愿望?获得父母宽容的慈爱吗,要站在国际顶尖数学赛事的领奖台上吗,以后不再被同学和前辈欺凌吗?还是、还是——成始璄心惊胆战地想着——得到爱情?

身边的男孩依旧闭着眼睛,白皙的脸上那对眼睑微微颤动。在这三秒钟里,成教授做了个最无耻可是最美妙的梦。假如小寿星借此机会发出隐晦的告白,他将会如何应答?也许他会答应呢,因为理智向来不是爱的对手。而且所有的问题或许都可以克服,他究竟不是娱乐圈里当红的幕前人士,大众对于他恋情的关注维持不了几天;圭贤已然成年,所以有权利选择伴侣;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父母总有一天会报以祝福的态度吧?

他神游天外的期间,曺圭贤睁开了眼睛,道:“我许完愿了。老师要听吗?”

成始璄紧张地暗暗捏住自己的大腿,勉强装出淡定的神气,实则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还是在抗拒,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你不担心愿望说出来就不会实现吗?”

寿星只是慧黠地一笑,应道:“可是我的这个愿望,好像要告诉老师才更有可能会实现。”

看来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这更像是告白的前奏了,教授的心在胸膛里上下冲撞着。他几乎已经用幻想把自己说服了,学生将要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真以为后者会提出要在一起,那个“好”字就在舌尖了。

“我希望能听到老师的下一张唱作专辑。”曺圭贤说。

两秒钟的沉默,接着成始璄听到自己说,“哦、哦。唱作专辑……”他发觉自己的嘴唇隐秘地微微哆嗦了一下,于是赶忙使劲做出一个欣慰的表情。其实那种感情也确实在他胸中迸发着,只是比不上更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

音乐声渐弱,旋转木马慢慢落定在地面,成始璄又听到喧哗的人声,看到四周炫目的灯饰。梦醒了。他看着仍在等待他应答的圭贤,定了定神,坚决地点了头,说:“你等等看,我会让它实现的。”

 

20X4年2月3日 周六

成老师带我去了乐天世界,在旋转木马上,他掏出蛋糕(其实是个泡芙^_^)来,叫我许愿。老师的表情那么温柔、那么真挚,就好像他觉得我的心愿一定会实现,而他甚至会为此而帮助我。所以有一瞬间我头脑发昏,差点,差一点点,我就要说我希望老师和我在一起。幸而忍住了,因为上次的教训我毕竟是习得了。

贪心是错,这次我不会再错。

 

TBC

Chapter 9: 番外1:假如初遇发生在十年之后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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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客座教职履任完成后,成始璄返回首尔大学继续担任教授。回来的第一个年头,他发现音乐学院开创了新的圣诞慈善活动——以与各位教授共进一餐为竞拍标的的慈善拍卖会。

音乐学院的教职员工中人才济济,不乏歌唱、乐器演奏等行列中蜚声国际的知名艺术家,也有成始璄这样在娱乐圈挣得一席之地的各类幕前幕后人员,因此竞拍进行得很是火热。每年都能为慈善基金会赢得不少善款。成教授听了只是一笑置之,他们这些教师毕竟都不是股神巴菲特的级别,吃一餐饭的时间其实提点不了学生什么东西,孩子们不过是觉得有趣才参与其中罢了。

拍卖会他也去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旁观着台下的竞拍者们互相调侃着举牌、竞价,其间笑声连连,倒很有节日的热烈氛围。成始璄看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可是刚刚穿好外衣,就看见台上的PPT切换了一张,自己的公式照出现在大荧幕上。主持人兴奋地喊着:“下一位:成始璄教授!”

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巧合留住了成始璄,他所在的角落并不引人注目,教授干脆饶有兴味地重新落座,默默观察着在场竞拍者们的反应(他毕竟也稍微有些好奇和自傲,关于自己的人气究竟几何)。新标的在学生中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主持人还在热情高涨地念着关于他的介绍词,底下已经有几位跃跃欲试地举起了牌子。起拍价一万韩元,每次举牌如果没有自行报价,则默认加价五千。许是他几年没有出现在首尔大学了,又一直是歌谣界炙手可热的制作人和创作者,同学们对他的兴趣似乎不低,连连有人举起号码牌。成交价格上涨到五万韩元时,成教授注意到了同样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竞拍者。那是个年轻男人,偏瘦,戴着眼镜,外表很书生气。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对音乐和这些带娱乐性质的拍卖活动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出人意料地始终没有退出,每次举牌也并不报价,只是规矩地向上加五千韩元。

五万元在今天的拍卖会上已经是不低的成交价,也大约符合成始璄的预期。但大约因为他是第一次出现在慈善拍卖会的标的中,有几位学生似乎很感兴趣,还在不断向上加价,坐在角落的青年很从容地跟随着,举牌时毫不犹豫的姿态昭示着一种决心。价格水涨船高,竟一路上浮至十万韩元。那年轻男人终于击退了所有竞争者,拍卖锤敲下了截至目前的最高成交价。

旁观的成始璄却皱起了眉头,他有点摸不清那个竞拍者的底细。后者并不是他的学生——他们从没在课堂上见过,因此更大概率是他的粉丝或是崇拜者。依青年举牌时志在必得的样子来看,或许是很喜欢他,可是这种来自陌生人的过于热烈的喜欢大多数时候却让人感到负担,而不是庆幸。

第二天他在通知邮件里看到了即将与自己共进晚餐的那个名字——曺圭贤,是他从没听说过的名字。总之共进一餐并没有要求要吃多久,成始璄抱着情况不对就借故离开的心理准备,推开了西餐厅包间的门。

那年轻人已经到了,此时正急忙站起身来鞠了一躬以示礼貌。成教授摆摆手让他坐下,这才得以看清对面人的长相——一张白净斯文的脸,今天没戴眼镜,倒是露出一对圆圆的黑眼睛,看上去远不似拍卖会时的从容,反倒害羞地抿着唇,面颊上浮起的绯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悦。

两个人简单互通了姓名,年轻人就掏出一瓶包装精美的酒递了过来,“教授nim,不知道您会喜欢什么酒,所以就带了一瓶威士忌过来。”成始璄注意到他握着酒瓶的手指正紧张地小幅度来回摩挲瓶身,于是无奈地笑着道了谢,接过来一看才发现是20年次的格兰菲迪,确实是自己经常喝而且较为偏爱的酒种。这个孩子显然是做过功课的,趁意的礼物无疑有助于打开心扉,不多时两个人就发现他们同样是热烈的爱酒家,对酒种的取向也颇为一致。话题就此打开,渐渐延伸到流行音乐和成始璄的一些作品。后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的歌?”其实答案已经非常确定了,就这个男生在拍卖会上的表现和今天的紧张模样来看,一定是相当程度的粉丝。

果然不出所料,青年爽快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微醺,露出的微笑有点傻乎乎的。“当然喜欢。从《一如当初》那张专辑开始我就是您的忠实粉丝了。”

成始璄闻言,几乎是笑得前仰后合了,“说什么呢,《一如当初》?那都快20年前的事了。就算是表忠心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吧?那时候你才多大,上幼儿园吧?”

曺圭贤不满地撇嘴,“是真的啊。什么上幼儿园,那时候我都上初中了……您不是把我当大学生吧?”

“……你不是学生?”成教授愣了几秒,才略显愕然地发问。

这下不可置信的变成了曺圭贤。“不是吧?我今年都三十岁了,当然不是学生,我是理学院的讲师。”

两个人对视一眼,俱为这误会而忍俊不禁起来。成教授笑着逗弄他说:“刚刚你掏出威士忌来,我差点要问你成年了没呢,幸好忍住了。”

圭贤连连摆手,“什么呀,您也太夸张了。不过我倒希望我是学生呢,那样就可以去旁听您的课了。可是这学期您的讲课时间和我的正好全部重叠在一起。当讲师的总不能翘课啊……”

年长者看他沮丧得眉毛都耷拉下来,连忙安慰道:“也没关系嘛。对你们理学院的人来说——你刚说你是理学院的对吧?——我的乐理课肯定很无聊。”

“不会啊!”曺圭贤急急抬起眼睛反驳,“在您去茱莉亚之前,大概快十年前,我就听过您的课。当时我还是本科学生呢,完全不懂音乐,可是就算那样旁听也觉得您教书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圭贤提到的事情对成始璄而言是过于久远的回忆,他几乎已无印象了,只好遗憾道:“可惜那时候我没有注意到你,不然我们就可以早点认识了。”

“现在能够和您一起吃一餐饭就够幸运了,我可不会那么贪心,奢望能在自己20岁的时候就认识您。”曺圭贤抱着威士忌酒瓶笑眯眯地说。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看起来像两团酒心白巧克力。成始璄微微往后一仰,打量着对面正傻笑的小粉丝,心里竟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趁侍者上菜的时候,他打开学校的移动APP检索了一下“曺圭贤”这三个字,理学院数理科学系的副教授,现任初级与高级拓扑学、离散数学等科目的讲师,首尔大学数学竞赛辅导团队核心成员云云,个人页面配的是一张公式照,曺圭贤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镜头,金丝圆框眼镜后透出来的锐利目光颇为慑人。这张证件照上的人看起来冷淡、聪明、不近人情,完全符合成始璄对于数学家的刻板印象。但是他看看照片,又抬头打量桌子对面正哼着《熙渽》乐淘淘地给两个人斟酒的年轻人,简直没办法把这个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合到一起去,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他?

成始璄扶了扶自己的镜框,在举起酒杯饮尽之前微笑了一下。曺圭贤——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呢。

 

END

Chapter 10: Liebesbotschaft 爱的使者(5)

Summary:

爱是最强横的东西,有时你想捂住耳朵不听它的召唤,可灵魂却硬是在为此而战栗。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星期一的上午,成始璄收到了一桩意外的邀请。那时他正走在出校门的步行道上,一位穿着很规整的绅士拦住了他,前者自称是曺圭贤父亲的秘书,代上司邀请他一叙。秘书先生遥遥地一指,成始璄看见停在校门外的黑色奥迪。他心里隐隐生发着不祥的预感,面上却很平静地一笑,坦然应邀坐进了车里。

曺父坐在后座的左侧,见人进来,并不遮掩地打量了他两眼。而后者也在不失礼节的范围内观察着对方,长者有一张宽脸盘,高爽的额头,挺括的鼻梁,岁月带来的法令纹中含着威势,看起来有点眼熟,整体上符合成始璄对一位严父的形象的想象,尽管从老人浓密的眉毛和黝黑的眼睛中还能隐约窥得圭贤的模样。想起圭贤手臂上累累的伤痕,他对这位斯巴达式的父亲先就失去了好感。

“成先生,你比娱乐新闻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

对话的开头令音乐教授心中一沉。“谬赞,但我想您要说的不止是这个。”

曺父微微一笑,直言道:“很遗憾,我并不喜欢犬子的名字出现在娱乐版面,请远离他。”

成始璄没有说话,他斟酌着回应的话语,缄默几息,刚要开口,又听见一旁的长者说:“开口前请三思,成先生。你也是聪明人,从你口中听见‘真爱战胜一切’这类话语会令我失望。悖伦的师生同性恋是你倚仗社会地位和经验的、对曺圭贤的猥亵。你不会失去什么,但你会摧毁圭贤。我不允许它发生。”

猥亵。这个结论对副教授的打击无异于叫他当头挨了一棒。成始璄痛苦地僵住了,双耳嗡嗡直响,发颤的手来来回回摩挲着裤边。他搜索枯肠,终于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能做的辩驳无外乎“我非常爱圭贤”之类的,可是如曺父所言,这些语句非常空洞。“爱”无法成为他与小自己十岁的同性学生在一起,甚至发生性关系的理由。

老人锐利的眼睛略过教授脸上几番变幻的神色,自然看出后者内心的挣扎。他递来一份英文文件,成始璄扫了一眼,竟然是担任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客座教授的邀请。曺父有这样的能量,令人讶然。电光火石的瞬间,成始璄回忆起来,他觉得年长者眼熟的原因是每日新闻。对方出现在政治版面的频率不少于他的在娱乐版面的登场,坐在他面前的原来是未来某一任首尔市长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我研究过你,成始璄。年轻、有才华、英俊潇洒。不知何故,你对曺圭贤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你的并不高明的把戏可以轻易地把他钓上钩来,所以我为你提供前程、金钱、名望,”政治家朝着那份offer扬扬下巴,“来换取你的自愿离开,从此不要再联系我的儿子。”曺父的语气很笃定,正暗示着这桩交易的强制性。倘或成始璄不识趣,那么他自有其他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成始璄于是苦笑,他攥住那纸文件,不是为了所谓的远大前程,而是为了旋转木马上令他失落的那个瞬间。无疑两个人不应该在误入歧途后继续前进,但连他都无法彻底扼杀对爱的幻想,又怎么能保证他和圭贤从此可以桥归桥路归路?

副教授收起offer,行将推门下车,却又扭回身子,迟疑了一下,说:“诚如您所愿,我会去美国。但我也希望您听进去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圭贤一直过得不开心。为着数学,他一向焚膏继晷地在努力,表现确实斐然,可是他没有成就感,他没从这之中找到快乐。他的一些前辈和同学出于嫉妒而霸凌他,您和竞赛教练对他或许过分苛责——”

“过分苛责?”长者脸色越发不豫,听到这几个字,终于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是啊,我大可以放任他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那么一来你也就没机会认识他了,因为他不会还能考得上首尔大学。”

“我不是说您不该督促他学习。只是竞赛成绩毕竟不是他的全部,何妨给他一点空间喘息一下呢?让他和朋友出去玩一玩、听听音乐……”

“出去。”曺父突然说。政治家原就压抑着恼怒,听见了“音乐”这个字眼,神色可一下子冷若冰霜了。“出去。”他重申着,使了个眼色,等在车外的秘书适时拉开了客人那侧的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不容拒绝的逐客令已表明对方不会听进去任何劝诫了,成始璄叹息,离开之前诚挚地说:“我真希望您将来不会后悔。”

不识趣的客人离开后,秘书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老先生一言不发,平复着盛怒之下骤然加速的呼吸。“音乐”这两个惹人恶心的字反复纠缠在脑海,他不胜烦闷地、情不自已地回想起大女儿,他的聪明的、温柔的雅拉。可是那么懂事的孩子,一朝接触到提琴,竟似发了疯一般——她一定要从升学率最高的中学退学,转而读艺术高中。然后是多少次的争吵,多少次的歇斯底里、互相威胁,结果是在他切断女儿的经济来源之后,后者选择了唯一提供全额奖学金的艺术学院,远赴奥地利留学。出国之前,二人办理手续,正式断绝了父女关系。

音乐,这个在世的最大的恶魔。他既然已经失去了曺雅拉,就绝不会再让它荼毒曺圭贤。

 

成始璄原本预备第一时间知会曺圭贤的——关于他要走的消息,而不是关于他和曺父之间那次很不愉快的会谈,他不想让父子二人危如累卵的家庭关系变得更糟——可是打不通电话,他询问了竞赛队的金厉旭,才知道为了准备每年夏季的国际数学竞赛,教练挑了几个最优秀的学生进行封闭式集训去了,曺圭贤正在此列,所以他暂时无法联络上对方。

成教授遗憾地点点头,继而又默默地准备起自己的赴美行程。他正在与首尔大学继任他的教员交接工作时,终于等来了圭贤的电话。

“您要、您要去美国?不再回来了吗?”打来电话的人开门见山问。学生与他对话时声音向来是活泼的,这次却一反常态地语无伦次,透着藏不住的惶惑不安。

成始璄点了点头,继而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哂地一笑,温和道:“大约要去美国待一段时间,茱莉亚音乐学院邀请我去任客座教授。当然还会回来的。”

前两句话只令人绝望,而最后一句显而易见是出于搪塞。

电话那一端于是没了声音。

曺圭贤不懂音乐,可是也能隐约猜到那学校必是很好的,能令成老师受益匪浅的。他抓着手机却无暇说话,白耗着煞费苦心才挤出来的通话时间,只是一气地咬着嘴唇忍哭。就算能开口,他也无话可说。难道能拦截别人奔向光辉前程的道路?更何况他并没有任何资格做这件事。

成始璄并不催促圭贤,他倾听着这阒寂,好像自己能从中读出千言万语。

“您……那您哪天走?”

“2月23日。”教师翻了翻手机上的日历软件,据实相告。

“我记住了。您——”圭贤话说到一半,成始璄听到那边似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学生急急忙忙地应答了一声,或许是不能被发现偷打电话,仓促道了句“一路顺风”,就断了线。

教授放下手机,兀自琢磨着刚刚听到的那句“我记住了”,为这四个字,他又燃起星星点点的希望之火:圭贤会来送行吗?离开之前,他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20X4年2月12日 周一

一开始听到教练们聊天时提到成老师要走,我还以为是谣言。可是偷偷找机会跟老师通了电话后,他却说这是真的。

美国?纽约?那太远了。

是因为我吗,因为要逃开我,所以才丢下首尔的一切?老师是带给我幸福的人,可是我好像让老师变得太不幸了……

 

20X4年2月20日 周二

封闭集训结束了,可是父亲依旧在关我的禁闭。我跪着祈求他允许我三天后去机场送老师,我承诺这是我们之间见的最后一面了,接下来我一定会拼了命去准备IMC。

父亲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他说假如这周四的模拟初赛我考得好,他或许会考虑这个请求。我别无办法,又一次把我的全部赌在了数学上。

 

成始璄所乘的飞机将于中午十二点起飞。他提前三个半小时赶到了仁川机场,一路漫不经心地托运行李、办理值机,走到海关窗口前,终于停住了脚步。这里是送机者能跟来的最后一站,假如曺圭贤会来,他们还可以在这里见面。

男人慢吞吞地寻了个空位置坐下,安置好随身的几件行李,便翘首张望着机场大厅的方向。今天由首尔飞往纽约的仅有这一班飞机,圭贤如果有意送机,可以很轻易地在网上查到登机的钟点。他们不会错过的。

即将远行的人呼了口气,心神不定地凝视着腕上手表的指针,他祈望它移动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登机的时间永远不要到来。成始璄为自己这幼稚的念头暗暗发笑。检查必要的证件,回复了家人询问接机时间的短信,可是一切都是心不在焉的,他的神思被一股逐渐膨胀起来的忐忑占据了。

其实成始璄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安,父母跟着长姐一家生活在美国,离开韩国反而可以和他们团聚;他的英语流利,曾经的留学经历让他可以轻车熟路地在异国他乡生活;工作上的一切都已经顺利交接,茱莉亚音乐学院热烈欢迎他的到来。未来是光明坦途,他看不出任何问题。可是不知何故,独自站在机场里的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能见到曺圭贤——那是他在首尔所遗留的唯一的眷恋。

他不奢望能听到后者的挽留,可是即使是一声道别,一句临别的祝愿,哪怕只是一个微笑都好。爱人的只言片语都可以帮他鼓起勇气面对新的生活。

结果是他眼睁睁地在那里坐了一个半小时,直到再不出关就赶不上预定的登机时间,才不情愿地站起身子,几乎是两步一回头地往前走着。递交护照时他回身张望了最后一眼,然而命运这次没有开恩。

在飞机开始跑道滑行的前一秒,成始璄还在不死心地检查手机,未接来电、未读信息、Kakao talk,一个也没有。他懊丧而自嘲地一笑,终于摁动电源键,关上了手机。即使无结果地苦等了半日,他也绝不会怨怪圭贤的——后者本来就不该来,他还年轻,有更光明的前景、更多的选择。也许男孩这下是幡然醒悟过来,把这段畸形而又朦胧的恋情视作耻辱。那样也没关系,成始璄由衷地希望圭贤可以转回头去,向正确的地方看,向前走,走向没有他的光辉未来。

 

TBC

Notes: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kudos~
依旧是请勿上升现实人物噢~

Chapter 11: In der Ferne 在远方(1)

Summary:

就让你爱的人成为你背负于身的十字架。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圣诞日的早上,成始璄意外地起得很早。昨晚他与一帮朋友在韩国城的一家酒吧共度了平安夜,同行的人大半喝得烂醉,几乎只有他克制地保持着清醒。来到纽约后认识的所有朋友都以为他并不怎么欣赏酒精的味道,没人知道在韩国时他是个多么热心的爱酒家。只是年初的“一夜风流”事件之后,他再也不会放纵自己喝到失去理智。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端着咖啡杯拉开窗帘,曼哈顿的景致浮现在窗外。前夜下了中雪,未融尽的残雪在清晨的阳光下莹莹闪着光,纽约迎来难得的蓝天,万里无风。路过的行人都带着快活的神色,由父母牵着的小孩踢踢踏踏地吓唬路边的鸽子,杂货店里走出来的采购者们脚步轻快,一个明显有拖延症的家伙这会才开始在商店门口堆的小树里挑选自己家圣诞树的树胚。

成始璄站在大平层的窗前赏景,慢悠悠地饮尽了咖啡,继而想起这会儿正是首尔时间的圣诞夜,也许有些老朋友会想要叙叙旧,于是他掏出手机,换上韩国号码的SIM卡。果不其然,一启动便有不少信息涌进来。旧友的问候、公务邮件、推销短信……他耐心地回复了几位老相识的圣诞祝福,接着有些忐忑地进入Kakao talk的页面,然而那个唯一置顶的联系人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教授深呼了口气,他点进对话框,上次互发信息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他来纽约之后有几次联系过曺圭贤,诸如发个报平安的短信,或是分享一些新奇的生活见闻,然而对面的回复并不积极,有时好几天才显示“已读”,回过来的文字也大多很短暂。最后一次,成始璄发过去一条简短的demo,是他准备放进新专辑的自作自唱的歌。那时他寄希望于音乐这条维系他们的最后的纽带还能起点作用,可是曺圭贤甚至没有回复。

年长些的人慢慢看明白了,也许自己的存在已经变成了圭贤不想回味的往事,他不无沮丧,但还是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从此不再试图联络远在万里之外的那个年轻人。

那一句“圣诞节快乐”已经输入进了对话框,可是想到这些,成教授的手指从发送键上挪开,犹豫了一下,还是逐字删除掉了。他承诺过圭贤的父亲,也暗自发誓过不再打扰圭贤,连首尔大学或数学竞赛相关的消息也一并回避着,像是戒断着某种令人上瘾的物质。发节日祝福信息无疑是一种故态复萌。

男人叹息一声。他关掉软件,转而进入未接来电列表,同样是一大堆的未接听。他推测里面大部分是推销或诈骗电话,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半小时之前,有一个陌生的韩国号码呼叫了他三次,推销员通常不会如此执着。机主疑惑地凝视这个号码,确信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亲密的朋友或家人,看起来倒像是一台座机。

成始璄正沉思着,屏幕突然跳到了来电接听页面——这台座机第四次试图联络他。稍作迟疑后,他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成始璄。”

“……成老师。”两秒钟的沉寂之后,对面的人说。

是曺圭贤。

成始璄的心跳遽然加快了,他猛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在客厅里踱着不规则的步子,没被电话占据的手不停揉着鼻尖。

“哦,圭贤,嗨。嗨。”

“我在外面和朋友们吃饭,想到老师,所以打了电话给您。”学生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沙哑了一些,但语调俨然很快乐,所以老师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很高兴听到圭贤现在有了一些朋友相伴,而不是独自写着数学题度过圣诞夜。

“不知道您还记得去年的圣诞节吗?”曺圭贤在那端说,听上去是兴致盎然的。“我们在您的公寓喝酒、唱歌、吃晚餐,还放了一部电影。那时候真快乐……”

随着学生亲切的声音的魔力,成始璄眼前的景象变了,曼哈顿的街区景观渐渐褪去,墙壁向内缩窄、屋顶变矮了,纽约的大平层霎时间变回了首尔那间布置温馨的私人公寓。精心腌制的烤火鸡、反复试味后端上桌的千层面、醇香的红酒——那天他们两个真的吃了一顿大餐——还有客厅里的那架琴,斯坦威D型号的三角钢琴,那88个琴键曾带给他和圭贤多少感动?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得微醺,可是兴致正浓,于是一弹一唱地奏出所有脑海里能想到的歌。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们大笑、跳着不像话的即兴舞、合着琴音朗声唱圣诞颂歌。成始璄简直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像那样快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个圣诞节我也同样很怀念。”在电话的这一端,音乐教授会心地微笑着。“你现在过得好吗,圭贤?”

“哦,抱歉,成老师,朋友们在叫我,我得挂了。我打电话来只是想跟您说,呃,”圭贤停顿了一下,“我想说祝您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永远——都快乐!”

成始璄没想到通话的时间来得如此短暂,只得匆匆忙忙地应着。“好的,那么,圣诞节快乐!”

“再见,老师。”静了几秒,最后传来男孩温柔而低回的声音。

接着是忙音。

对方真的挂断了。成始璄呆呆地握着手机,感到心倏地向下一坠。他还有不少话想说,比如问问圭贤生活的近况,谈一谈自己的唱作专辑的最新进展,并且告知对方自己计划在明年的暑期回韩国待一阵子。届时也许他们可以像朋友一样见面,喝着咖啡聊聊天,这里面绝对不会有任何接近于爱情的情感。然而圭贤挂了电话,成教授于是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但这已经足够了,他说服自己,过度怀缅往事从来不是明智的决定。在圣诞节,对方和朋友玩得开心时还能想起打个跨洋电话过来,这个结束已经足够体面。

人当以知足常乐。成始璄反复回味着方才电话里两人的几句对谈,慢慢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次年六月,春季学期告一段落时,成教授趁着漫长的暑假返回了南韩。在纽约的生活很好,可是坐在大韩航空的班机上,他仍然感到一阵兴奋的电流穿过全身。故国的土地是他永远的家,回到这里就像回到乳母的怀抱。他住回提前叫人打扫好的公寓,在市内东游西逛了几天,见了些同学朋友,却像近乡情怯似的,一周后才迟迟地踏进首尔大学的校园。

他游魂一般在音乐系的教学楼里逛着,自己曾经的办公室已经属于别的教员,他没有进去,只是反复流连在办公室门廊、楼下的咖啡厅、教课常去的阶梯教室……熟悉地点的一些细节都满含着回忆,他用手指亲热地触摸着走廊里的公共钢琴,为浮现在脑海中的记忆而忍俊不禁。

天色欲暝时成始璄步出音乐楼,走向校门的过程中照旧路过了理学院。他明知道这一刻会到来的,此时还是暗自有了些紧张。脚步一转,他进了大楼的一层。和圭贤一起吃过早餐的咖啡厅依然在那,成始璄怀念地看了两眼,接着走向布告板——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看见曺圭贤的名字和照片,在那之前他还误会后者是个跟踪狂。

教授为回忆而莞尔一笑,继而回神到现实中来,但是出乎意料,他把板子上张贴的所有内容仔细地检查了两遍,一点能和圭贤联系上的内容都没有,看上去就好像数学系从来没有这么个人。某份校园新闻上简单介绍了首尔大学目前的竞赛队,队长是金文秀,笔者提到了几个表现突出的竞赛队员,但没有谈及圭贤。这很不寻常,成始璄的心提了起来。莫非是圭贤的数学成绩下降得很厉害,或是已经不再代表校方参加竞赛了?

他怀着疑惑上到六层,但适逢暑假,今天似乎碰巧没有人在这里训练,所有的教室都空空如也。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继续在以前所知的地点寻找圭贤的踪迹。学生宿舍不批准没有学生卡的人进入,即使是曾经的副教授也不能被放行;圭贤原来赁居的公寓已经换了新的住户,他们对前任租户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圭贤的父亲作为政坛要人还时常出现在公共视野中,成始璄几乎要以为和男孩相遇的故事都是自己的幻想。不幸的是曺父恐怕不会将圭贤的任何信息透露给他,而通过其他渠道搜索到一位参议员的住所也难于登天。

Kakao talk和SNS久已联络不上曺圭贤,后者的手机号接不进任何电话,似乎是处于停机保号状态。万般无奈之下,成教授想起来去年圣诞节通话过的那个座机号码,他料想那是曺圭贤当时吃饭的餐厅的固定电话,打过去也得不到什么信息,但既然目前别无良策,他还是回拨了过去。

两三声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对面是平静而陌生的女声。

“你好,首尔济慈精神疗养院。有什么需要?”

“我——”成始璄的询问尚未出口,已然怔住了。他茫然地抿了抿嘴唇,问:“等一下,您那边是哪里?”

“首尔济慈精神疗养院。”对方重复。

“疗养院……”他傻眼了,“怎么、我是、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一位叫曺圭贤的病人在您那里治疗或是住院?”男人最后不得不这样问,可是得到的答案无外乎“患者信息不能透露”之类的话语。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成始璄站在首尔六月的骄阳下,却觉得浑身都发冷,最好的情况是圭贤当时是去探望朋友,顺便借医院的电话用了一下。然而诚实地说,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成始璄发觉自己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连数日守在理学院六层的竞赛教室附近,看看能不能巧遇一些认识圭贤的人。

前三天是一无所获,然而第四天,就在他怀疑这一招究竟有否效果的时候,他看到了金厉旭。后者从电梯里走出来,看上去像是来取什么东西,这娃娃脸的男孩分明也看到了成始璄——后者正因为欣喜而站起身来向前迎了两步——奇怪的是,厉旭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没有任何笑容或喜色。他只是打量了昔日的首尔大学教授两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平静地(或者毋宁说是略带厌恶地)侧身让了一下,眼看要与教授擦肩而过了。

成始璄赶忙喊住他,厉旭这才被迫转过身来,微微躬了下身子,“成教授。”

“打扰你了,厉旭。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圭贤?他还好吗?”

这个名字令金厉旭的眼睑颤了颤,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失控,同时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审视眼前的教授,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怀疑。“你不知道?”

这个问题更令男人不安了,由眼前这个学生不友好的语气中,他越发推定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已经走向失控了。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他的心怦怦直跳,简直撞得肋骨都发疼。

厉旭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副教授的茫然的表情令他心头隐隐发起痛来。然后这疼痛慢慢化成了一股怒焰——凭什么不伦恋的结果是由自己的好朋友来独自背负,而这个人却置身事外?凭什么他可以在大洋彼岸过富足充实的生活,同时对圭贤的遭遇一无所知?凭什么在所有关心圭贤、爱圭贤的人中,唯有这个人可以多过几个月的安宁生活?怒气冲涌在金厉旭的心上,令这个一贯开朗而大度的男孩罕见地变得十分有攻击性。他决定进行一次复仇,以言语为最有力的武器。

“圭贤死了。”厉旭说,“我认为他是自杀。”

 

TBC

Notes:

别打我!(心虚中……)
依旧是请勿上升现实~

Chapter 12: In der Ferne 在远方(2)

Summary:

事隔经年之后,有几位略知内情的亲友开始劝成始璄别太念旧情、得往前看,但他听了只是付之一笑。这些人都不知道他和曺圭贤之间发生的故事,所以才能轻飘飘地说着休恋逝水。谁不知道“放下”才是世间真谛?只是明知故犯,只是情愿糊涂。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成始璄使劲看着金厉旭的眼睛,在里面找一些说谎的信号,他甚至逼着自己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好了,说真的。他在哪?”

他一心盯着面前这个男生的嘴唇等待答案,以至于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在分秒之间变得极其难看,血色全部消失了,鼻翼在艰难地吸进空气,眼睛不自然地飞快眨动着。所有的迹象都显示着这个人行将崩溃,只靠最后一点希冀在支撑着。

厉旭感到自己已经成功地用刚才那句话伤害了教授,可是很奇怪,这并不给他带来任何快感,压在心上的是和听闻圭贤身亡时相同的悲苦。他忽然失去了恼恨的力气,在好友挚爱的这个男人面前公布死讯,无异于把圭贤在自己心里又杀死了一次。

“我不会开这种玩笑。他死了,去年年底。”厉旭在走廊的椅子上落座,声音变得迟缓而疲倦。

“这不可能!”成始璄找到破绽似的,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去年圣诞节我们还通过电话。”

这个消息显然也让厉旭有些意外,但男生很快讥讽地一笑,悲哀道:“他是12月26日凌晨死的。”

在和自己通完电话之后,曺圭贤自杀了?

不可能,这分明不可能。成始璄跌坐在沙发椅上,搁在膝头上的手痉挛似的不住颤抖,他拼命找理由想要驳斥这一切,“可是和我通电话的时候,他听起来很好!他说在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他说——”教授顿住了,他迷失在回忆中,使劲想找回男孩的温柔的声音,“天呐,他说祝我永远都快乐。”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么不对劲。

“那大约就是……他的遗言了。”金厉旭声音哽咽,险险要落下泪来,他几乎有点嫉妒教授了,为后者的得到了圭贤最后的祝福。自己的朋友无论身处怎样痛苦的渊薮之中,恒常是这样慈悲。他绝口不提发生在己身的悲剧,反而祝他人一生快乐。可是如此宽大的人,却永远地离他们而去,投身地狱的阴影之中了。厉旭闭上眼睛,终于感到眼泪在脸上划出湿漉漉的痕迹。

成始璄只是一言不发,他茫然地凝视着这个学生目中的眼泪,脑海里一会儿是曼哈顿的雪景,一会儿是离开首尔时空荡荡的机场大厅,圭贤的样子却好像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了。这个孩子,这个调皮的孩子,他抛下了自己和身后的一切,就这么远远地跑走了?一时间成教授对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能力,他只顾坐在那发愣,像是睁着眼睛地昏厥了。

厉旭冷静下来,用手背揩掉泪珠,也不管对面人有没有心思听,就自顾自慢吞吞地叙述起来。“去年二月底,我们在参加夏季国际赛的模拟赛。那天早上圭贤的状态很不好,他跟我说耳朵疼、头晕,中午就在考场上晕倒了。我那时还以为只是中耳炎复发——他中学时得过严重的中耳炎。可是我听说被送到医院住院之后,他又拼命想跑出来,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但这件事弄得他家长很生气,他爸一定是打他了。”

金厉旭顿了一下,吞掉声音里的悲哀,接着说:“从那以后他的状态每况愈下了。耳鸣和头晕后来竟然发展为间歇性的听力丧失……五月的资格赛,他本来毫无疑问应该名列前茅,但结果只是堪堪挤进复赛。后来他就很少来学校了,复赛那天我才又一次见到他,他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人瘦了好多,脸色也很苍白。以那种状态,他是不可能考得好的。大家都指望着圭贤带领韩国、带领首尔大站上国际赛事的领奖台,谁也没想到他会止步于复赛。”

“从那时起,我见不到圭贤了。”亡者的朋友深深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话语里有无法压抑的恐惧,好像又身临其境地回到了那个对好友的遭遇无能为力的可怕的夏天。“他们家说他在接受治疗,不方便见客。我打爆了他的手机,发了上百条消息,多少次跑到他家门口去问、去等,可是没有办法,他们不给我见他,也不肯透露他的一点消息。”

“年底,我就看到了圭贤父亲发的讣告,说他是12月26日凌晨在山间公路自驾时死于车祸。什么车祸!根本、根本……”厉旭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他咬牙切齿地,把悲愤咬进每一个字眼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圭贤连驾照都没有!况且他从来不是那种爱冒险、爱赛车的人,怎么会凌晨跑出去开车上山呢?所以我才说,他一定是被逼的自……自……”

那个词语是如此的难以启齿,金厉旭牙关打颤,最终还是低下头去掩面而泣。成始璄始终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消息,他坐在那好像听着,心却已经飞出了千万里之外,在渺茫的虚空中寻找曺圭贤的影子。你胆敢把我抛下吗?你自己要去哪?他一遍遍地想着这些,失去灵魂的肉体出于本能问金厉旭要了曺圭贤家的住址。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赶到那儿的。位于江北的那栋豪华宅子缩在绿树掩荫之中,古老的银杏和榉树威严矗立着,从门外隐约可以窥见院子里各色怒放的夏花。可这复古而奢华的家在成始璄眼里却显得像吃人的凶兽,他拼命地摁门铃,似乎要借此表达自己的一腔愤懑。可是当家者听了他的姓名,却让通传的佣人回复以简短的“不见”二字。他再敲、再问,反复被拒绝,直到揿电铃声已经得不到任何门内人的回应。

教授失了力气,只得狼狈地靠着墙缓缓滑坐下来。他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已然饿极、累极,但比那更可怕的是胸腔中燃烧着的痛苦。他坐在地上,什么也没干,却平白地气喘吁吁,觉得自己怎么竟没法呼吸了。

就在这时,一旁主人家的大门却静悄悄地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的妇人,见他瘫坐在边上,又惊讶又忐忑地轻声唤着:“成先生?成先生?”

女人的声音唤回了成始璄的神智,他扶着墙站起身子,见到对面是一个下人打扮的女子,顿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肯见我了?”

下人无奈地摇摇头。“曺先生无论如何不会让您进去的。他很坚决,我看的出来。”

“那么你是来……?”

“我是……您是那位歌手吗?唱《熙渽》和《你是我的春天》的那位?”女佣不答反问道。

成始璄不解其意,麻木地点了点头。

女人迟疑了片刻,从身后掏出一个深色的布袋。教授接过来,打开看了一下里面寥寥的几样东西——几支铅笔、一本笔记本、一副有线耳机……还有一个蓝色的iPod。成始璄的心跳滞了两拍,他伸手抓起那iPod攥在手心里。这物件他是熟悉的,分明是圭贤曾经从书包里掏出来的那个。他抬起头,以祈望的目光望向佣人,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

“我姓林,是这家里的佣人。这几样是小少爷最私密的东西。他……之前,”女人跳过了那个可怕的动词,“拜托我帮忙保管,因为不想让曺先生看到这些。但我不知道该给谁。现在太太与先生离婚了,我联系不上大小姐和太太,也不认识小少爷的别的亲友。但是小少爷原来在家的时候,最高兴的就是关在屋子里偷偷听您的歌,连他耳朵听不见之后,也常常一整日握着这个听歌的东西。他谈到您的时候总是很高兴,我想您给了他很多很多的安慰。”

女佣的话语顿住,她安静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蹙起的眉间刻着细密的皱纹。“小少爷原来生活的也不幸福,现在他不在了,我想也许您是最后一个会珍惜他的所有物,会保存他的重要回忆的人。不冒昧的话,还请您代为保管这些东西吧。”

成始璄抓着那个袋子,刚讷讷地道了声谢,佣人就匆匆道别并掩上了门,想是怕人发现这些无人知晓的遗物的存在。剩来访者独自杵在围墙之外,他把那个深色袋子抱在怀里,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现在他不敢看那熟悉的公寓的样子了,只得珍重地放好圭贤的遗物,接着在床上倒头便睡。

他几乎可以就此睡上整日整夜,仿佛溺水者缓慢地投入湖底,绝望、痛苦、精神上的重压作用在他身上,使他无力挣扎,在漫长的夜里好像发了一场高烧,头脑变得混沌了,往日的一切都如隐在水雾后面,看不分明。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全都失去了。若不是为了仔细地看看圭贤最后留下来的东西,成始璄简直再没力气睁开眼睛。

他反复把铅笔和耳机抓起来打量着。这些曾被圭贤握在手里的东西,现在都是冰冷冷的了,已经不再有一丁点主人的余温。iPod,他点进歌单里,俱是曺圭贤反反复复提过的、称其百听不厌的那些熟悉的歌。其中有些作品是自己写完都觉得不甚满意的,可是全被男孩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这个过时的机器里,就好像那是他人生最后的抚慰。成始璄回想起少年第一次给他展示iPod时那骄傲又羞窘的神情,马上又觉得鼻酸了。

他最后掏出那本不算厚的笔记,封面没有字,是不起眼的灰色。成始璄先开始以为那是错题记录之类的东西,翻开第一页看了看,却明白地发现这是圭贤的日记本。日记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几周才写上一回。本子是从2023年的8月开始用的,一共不过使了一年出头,此前的日记大约在另外的笔记本上。成教授深吸了口气,决心先把最令自己无法释怀的谜题解开,他翻到2024年的2月,呈现在眼前的是男孩整齐的字迹。

 

20X4年2月24日 周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只要考好就可以的,只要做题、演算、得到答案,明明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可是竟然全都搞砸了。

周四从早上就开始耳鸣,耳朵疼得像针刺一样,这该死的中耳炎也真会挑日子。考试刚开始我突然觉得心悸,然后就失去了意识,就像睡着一样。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医生说我昏迷了一整天,说已经是周五了。我一秒都不敢再耽搁,急忙跑出去拦车去机场,一路上拼命催司机快一点。可还是来不及了,成老师已经走了。父亲知道我跑掉了,叫人来接我回家,回老宅,甚至也禁止我再独自去之前租的公寓住。我看到他气得发青的脸色,也没什么可以为自己辩解的——他答应我的是考好了就考虑让我去送机,但我表现得一塌糊涂,还擅自跑去机场。他打我也是自然的。

成老师应该已经安全抵达纽约了吧,希望他在那边一切顺利。

 

20X4年2月26日 周一

右耳持续疼了三日了,严重的时候像洗澡时进水一样,听声音很微弱。医生说不像是中耳炎发作。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20X4年2月28日 周三

中午准备去楼下咖啡厅买咖啡的,可是不知不觉地竟然走到音乐楼了。成老师的办公室似乎要腾出来给别人,门口的姓名牌暂时被摘下来了,没有人在那里,所以我偷偷地拿走了,抓着那写着老师名字的白色卡纸,我心里砰砰直跳,突然想到我生日的那天,也是在这个走廊上,老师答应带我出去玩。游乐园、爆米花、旋转木马,梦一样的一天。虽然现在没有,可是曾经有过,也应该满足了吧。

 

20X4年3月5日 周二

最近几天,这两只耳朵就没有停止过给我找麻烦。有时好端端地坐在家里,我突然听到了钢琴声,是《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的伴奏音乐,弹得很好,就像是成老师在圣诞晚会上弹的一样。是老师吗?我茫然四顾,分明是我家的客厅,没有一件乐器,没有一个懂音乐的人,也没有老师。也有的时候,正在竞赛教室写题,突然李教练站到我面前了,满脸怒容,说他喊了我好几次,怎么不理人。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听见他喊我。他含沙射影地提醒我把心思放在竞赛上,也许是因为听说了我和成老师的绯闻。可我当时并没有想着老师(不是说我把老师忘记了,那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只是在教练喊我的时候,我没有分心,我只是……没能听见)。但我祈求教练不要告诉父亲,否则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20X4年3月9日 周六

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是我感觉听力在减退。走在马路上,突然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电影,川流不息的车辆鸣笛声、自行车铃声、路边商店的宣传喇叭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别人都好好地走着,好像这种事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昨天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明明我没有听到背后传来任何声音,却有一辆摩托车突然冲了出来,我们险些撞在一起。车主摘下头盔,表情很激烈地对着我说了一通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像个傻子一样呆站在马路边。

这样的瞬间越来越多了。我要怎么办?我会自己好的吧,过两天应该就好了。

 

20X4年3月11日 周一

每次发现自己暂时听不见的时候,我都急惶惶地塞上耳机,这样就可以装作是正常人。可是在竞赛课上我没法这样,教练说话的时候我胆战心惊,生怕他会叫我,会发现我没有在听。

 

20X4年3月14日 周四

我尽量待在学校,避免回老宅,可是总得回去吃饭,这下就连妈妈也发现我的耳朵出了点问题。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可是看到她眼睛里的恐慌,只觉得深深的歉疚。难道我活着就只是不停地给我爱的人们添麻烦吗?

 

20X4年3月16日 周六

验血、触诊、脑部CT……检查做了一大通,结果是没有功能性的问题。大夫紧皱着眉,指着化验单和妈妈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和我对视,大约是知道我听不见他的话,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给我,“心因性”。我检索了一下,就是说他认为我的神经系统出了差错?但这分明没有道理,我一向很坚强。

 

20X4年3月18日 周一

一整夜没有睡着。我的耳朵还会好吗?

仁慈的主,请你垂听我的祷告,赐我够用的恩典。

 

20X4年3月20日 周三

很可笑的一件事是,我发觉自己开始在能听得到的时候一直循环老师的歌曲。我觉得即使变成聋子,我也永远不会忘了那些旋律的,可是突然又没有信心了。多听两遍总会忘得慢一些吧?

 

20X4年3月28日 周四

我藏在书里的那张成老师的姓名牌,偶然间被父亲看到了。他怒不可遏,扽出那张被我珍惜地压得很整齐、服服帖帖的纸,举着它对我吼了一通。不幸那个时刻我没有处在失聪之中,每句咒骂我都差不多听清了,败类、家门的耻辱、道德沦丧的家伙(不知道哪些是形容我,哪些是形容老师的),其实即使听不到我也能想象到他会说什么。父亲说他既然有办法把人遣到纽约,就一样能把人派得更远。我真是傻得要命,这下我才明白那个茱莉亚音乐学院的offer为何来得如此突然,老师又为何走得如此仓促。原来全是父亲的手笔。可是我不敢生气,否则父亲怕会把怒火转移到老师身上。

父亲质问我是不是永远忘不了成老师。我不想骗他,也不想更进一步激怒他,只得缄默,可是缄默也让他更生气了,他掏出打火机,火舌一下就蹿到纸上。我再去抢也来不及了,那张薄薄的姓名纸几秒之后就消失无踪,被我抓在手心里的只有一堆灰烬,什么也没剩下。

凡我想要的,都是奢求;凡我所爱的,都会为我所累。世界干嘛永远是这样?

 

20X4年3月29日 周五

某个瞬间开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听到过声音了,失聪似乎不再是暂时性的。我努力回想,最后听到的声响是昨天父亲在客厅里点燃姓名纸的时候。打火机开关的“咔”的一声,从那以后,我什么都没有再听到过。

上帝抛弃了我。

 

20X4年4月5日 周五

凌晨收到了成老师发来的信息,我乐死了,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赶忙点进去看。老师那边好像是下午吧,他说最近复活节假日,他去多米尼加玩了,给我发了很多阳光和沙滩的照片。海真的很蓝,看起来又干净又美。他还发来在多米尼加的餐厅吃的美食,我仔细看了看,根据菜品分量,他大概是自己去玩的(不知道我纠结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就算他有旅伴,就算他谈恋爱了,那又怎样呢?我想我会为他高兴的,我应该那样。可是发现他是独身去玩,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松了口气)。我打了一大串回复,差点就要发送过去了,又想起父亲的话。老师已经被折腾到大洋彼岸,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我又要这样从中作梗,仅仅因为自己的一点欲望就破坏别人的生活吗?

或许还是明天再回复比较好,就让老师以为我不感兴趣,让他慢慢地、安全地退出吧。

 

20X4年4月11日 周四

时不时会耳朵疼,我吃了很多泰诺,现在好像渐渐在产生抗药性了。如果有更强力的止痛药就好了。

 

20X4年4月17日 周三

今天是老师的生日。我很想发个祝福短信给他,可是絮絮叨叨输入了很多字,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发过去。如果我总是这样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一会儿对老师很冷淡地爱答不理,一会儿又热心地凑上去,想必老师也会厌烦的吧。

不知道老师在美国会怎样庆祝生日呢,是按照美国人的方式吗?我一点都不了解美国,纽约从没去过,只因为打比赛去过一次费城,印象里那个城市总是灰蒙蒙的,路上许多躺在街边的流浪汉,空气中常常能闻到大麻的令人一闻难忘的植物味道,我不是非常喜欢那个城市。但是纽约应该不是那样的?美国的最大的都市,一定是极繁华、极漂亮的吧。老师人那么好,他的新朋友、新同事一定也都会很喜欢他的。他们也许是像美剧里总演的那样,在办公室开一个氛围十分轻松的party,同事们推出提前准备好的蛋糕,奶油面上用花体字写着happy birthday,再开一瓶香槟,大家吃着喝着聊着,一定很快乐。

成老师,虽然我觉得您永远不会看到的,但还是祝您生日快乐!

 

20X4年4月23日 周二

数学不应该需要听力才对,固然我需要教练的指导,可是即使没有这些,我的成绩也不应该退步得这么快。一切都不应该这样。我怎么了?

 

20X4年4月29日 周一

医生说我不应该那么轻易就接受失聪的现状,他说如果我没有斗志,病就永远不会好。可是我并不是不在乎自己变成聋子,我只是太习惯命运的作弄了,我以为这次也和以前一样,只要忍受就行。

 

20X4年5月2日 周四

考完我就知道成绩不会好了。真的很奇怪,明明是我理解的概念,明明是我可以做出的题,可是面对着那张试卷坐着,我的心率没由来地飚得很高。是恐惧吗?我在恐惧什么?

该死,该死,我拼命骂自己,叫自己镇定,可是没有用。Cauchy-Schwarz inequality,我分明会的,可是我盯着这个词看了半天,反复读、反复让自己集中,只是……没有用。有好半天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平白把那只笔握得发滑。

搞砸了,大概不至于挤不进复赛,但成绩是一定不能叫父亲满意的了。

 

20X4年5月18日 周六

耳朵听不见之后,我似乎对说话也越来越怠惰了,可以用点头、摇头、沉默来回答的时候,我不会张开口。所以父亲拿着初赛的成绩单,质问我为什么会考得这么差的时候,我也没说话,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解释的,退步就是退步。

突然之间,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更冷了。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果不其然,他在手机上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这问题很难否认,可是我也不觉得这和我的数学成绩真的有关系。我有点无奈地察觉到,父亲其实把成老师当成一个推卸责任的对象,在那一夜之后,他开始习惯把任何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归咎于老师。我还能如何为自己辩解呢?只有沉默而已。父亲面无表情,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最后的通告是“好好准备复赛,那是你最后一次挽回的机会。”

我熟悉这个表情,他已经懒于作怒,这恰恰说明他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在他决定和姐姐断绝关系之前,最后一次试着要求姐姐永远不碰小提琴时,父亲露出的也是这样的表情。也许下次考不好,父亲也会不再认我做儿子的吧。区别是姐姐的逃脱是勇敢的、主动的,而我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敢反抗,拼尽全力却还令人失望的懦弱的人。

 

20X4年5月21日 周二

白天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吓了我一跳,慌忙地挂断了。发信息问她有什么事,姐却说没有正事,只是打来和我聊聊天。我撒谎说在训练营里,接不了电话,姐姐就说那下次吧。我再三问她是不是有事,最终也没有得到正面回答。

其实我有点担心,姐姐平时工作很忙,并不是常常有时间和别人闲聊的,所以我总疑心她是碰到了什么事情,或是遇到了麻烦,孤身在异国生活毕竟是很艰难的。可是问她她也否认了,我如今这样,没法和她语音或视频聊天,更难知道真相了。唯一的安慰是我知道母亲一直在不声张地秘密关注姐姐的生活,假如真有她无法独立解决的大麻烦,母亲想必不会作壁上观,就算是冒着顶撞父亲的风险,妈妈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女儿深陷泥淖吧。

真希望姐姐平平安安,一切都好。

 

20X4年5月24日 周五

父亲一直很重视我的失聪,但始终不愿意相信这是心因性的。他大约是列出了首尔市所有的耳鼻喉方面的名医,过去一个多月间不断地在带我求医问药。人工耳蜗、助听器、高压氧治疗……所有被提议过的治疗方案他都带着我试过了,昨天终于连从釜山来的这位大夫也宣告放弃。我看到父亲皱起来的眉头,真觉得有些怜悯他了。也许因为我早就不抱希望,所以没他失望的那么厉害。

 

20X4年6月2日 周日

我的作息比较混乱,上午常常是关在房里睡觉的,可能因为这点,今天上午父亲带了一位访客回来,却忘了叫我不要出来。我打开房门,才看到他们正在客厅议事 。来的那位是父亲的老战友兼老手下,他见了我,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话,看口型大约是“圭贤也在家呀”,可是我很不确定,只能讪笑了一下,简直不敢回答他什么。父亲与客人说着什么转移注意力,而母亲连忙过来拉我回房,二人俱是无所适从的样子。

其实我理解他们,真的,以前我成绩好的时候、考进首尔大的时候,周围的人永远在以那种夸张而艳羡的声调说着“虎父无犬子”的时候,父母也未见得有多骄傲。可是如今我成了聋子——一个数学成绩平平,并无任何特长的聋子——这自然更令他们尴尬。

 

20X4年6月5日 周三

姐姐又给我打电话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狠狠心拒接来电,她发来信息让我有空回电。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所以回复信息说,“我在封闭训练营里,有事就说,没事不要烦我”。于是姐姐果真没有再回复我了。

她一定是伤心了。长这么大,除了不懂事的幼年,我和姐姐还从没有吵过架呢,今天我却把她的心狠狠地伤透了。我绝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20X4年6月11日 周二

为着今天的复赛,昨晚我彻夜不能眠(不敢吃劳拉西 泮, 失聪以后我只能靠手表上的振动闹铃醒来,可是已经有好几次错过了那短暂的振动,以至早上没能即使起床,吃了药只会睡得更死)。在床上躺得浑身作痛,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变得畏惧数学。在竞赛上获得一点成绩是要你拼了命去努力的,可是退步却是如此轻易。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在扩大,现在我已经难望那些原本跑在我身后的人之项背了。父亲仍然对我寄予希望,他认为初赛的败绩仅仅是发挥失常。我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复赛同样不会有什么好成绩的。所以今天在考场上,我尽量使自己显得从容、镇定,必败的滑铁卢之役就在眼前,我唯一能做的是在成绩出来之前,维持住最后的尊严。

可是一出考场,我马上看到了厉旭。我原本想躲着他,但他站在那儿四下张望,一眼就发现了我。他跑过来用热乎乎的手拉住我,嘴上急切地说着些什么。语速太快了,我读不了唇,就这样又叫他发现我变作了聋子。他马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只眼睛潸然落下泪来,看起来这样可怜。大一时我们俩还是陌生人,金厉旭却会为了被学长欺负的我而气得直冒泪珠,到现在他还是这么多情而善怜。我原本想笑,可是一张口眼泪竟掉下来,嘴里说的那些宽慰他的话想必也变得很苍白了。他在手机上打着字,大约有很多事情要问我,但我已经看到父亲委派的司机在向我走来,父亲很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失聪,我不想把厉旭也扯进这些麻烦事里,赶紧跟他匆匆道别,坐进了车里。

车启动以后,还能透过车窗看到他在向这边跑来,我咬着牙没有打开车窗。人跑得哪有车快?几秒之后他的身影就彻底地消失了,我甚至不记得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原本想叮嘱他好好复习,想祝他能顺利地入选校队出征IMC。希望我当时有把这些话传达给他。

 

20X4年6月14日 周五

有一阵子没收到过成老师的消息了,今天他发来一个附件,我赶忙激动地点进去。可他发来的是新歌曲的demo,我一下子僵住了。

老师还附了不少话,他真的在筹备新的一张个人唱作专辑了,这便是他准备收录其中(甚至作为主打)的一支歌,我真的很高兴听到这些,很欣慰,很期待,可是我也痛苦地把头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通。我恨自己,恨命运,恨所有的一切。我现在知道上帝要怎样地惩罚我了,他夺走了我的听力,不是为了使我免疫于父亲的斥责、同袍的摈弃,而是要禁止我再迈进成始璄的音乐花园,他不许我再听一点歌声,不许我再和老师做一点灵魂层面的交流。背后洪水滔天,可他唯独把我赶出了诺亚方舟。

怎么回复老师会比较好?他写的歌一定是很好的,很真诚的音乐,老师和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音乐人们当然不一样。可是我不想对老师撒谎。我没听过,就不能违心地称赞,不能预言它一定会火,否则我和其余所有狂热地追捧老师的人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没有回复。一想到老师此刻可能正在大洋彼岸注视着这个对话框,期待我的评论,而每次都只能失望地发现没有回音,我难受得心脏都在作痛。原先是我费尽口舌地鼓动老师再做歌手,甚至用上生日愿望那样道德绑架般的方式,最后他果真履约,却发现我根本不再搭理他了。老师心中该多诧异,多沮丧啊?

我辜负了老师,他大约是再也不会原谅我吧。

其实那50秒的demo,在我这反复地播放了大概有100次吧。手机用得发热,耳朵里还是永远的寂静,一个音符也没有。老师写的什么歌呢,抒情曲吗,还是《微笑天使》那样的舞曲?我永远不能知道了。

 

20X4年6月23日 周日

成绩单送达家里,果然是出奇的差,我无缘决赛,去不了保加利亚了。父亲捏着那张纸半天不说话,我也觉得有点荒谬,从上大学开始就在备战IMC的决赛,李教练为我剖析了每个有力的竞争对手队伍,甚至查过了保加利亚的气候条件。几乎90%的训练都是针对决赛题目进行的,从来没人想到过我会止步于复赛。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然后父母在吵架了,大约是因为我,妈妈罕见地没有服从父亲的意见,她站在我前面,明明知道不敌,还是努力摆出绝不退让的神气。一开始我还不明所以,但父亲的嘴唇透露了谜底,他反复重复着某个词,我仿着那个口型去读,发现他说的是“精神病院”。现在我知道他们在争什么了。有趣的是,听不见声音的情况下,他们的争执不再让我战栗,而反倒像是一出默片喜剧。两个人默默无声地比手画脚、据理力争,就像上次在游乐园里看到的迪士尼动画片似的。

出于怜悯和不忍,我打断了他们,言明我愿意去。两个人都有点愣似的,父亲望过来,最终只有叹息。大选日渐逼近了,他过去几年为参选党魁颇费心机,又向来是不容许失败的——对我是这样,对自己也是一样。假如被人发现他的孩子是一个神经质的聋子,一定有政敌要借此攻讦他,我也不乐见那种事发生,躲进精神病院未必不是合适的选择。

母亲往一只行李箱里收拾我的东西,明明林姨可以代劳,她偏要自己来。箱子里放的好几件是长裤和外套,我哭笑不得地提醒说精神病院是有病号服的,用不上这么多个人衣物。可是早知道还不如不说,因为听了这话,妈妈一下子哭了,她握着我的手,抽泣得嘴唇都在哆嗦。我翻来覆去地说些自己也觉得有点假的话在宽慰她,好半天,她才收了眼泪。我是个坏孩子,妈妈已失过姐姐,如今我还叫她离开了唯一在身边的儿子。

 

20X4年6月27日 周四

我特意挑了周四早上去办理休学手续。这个时间竞赛队没有训练安排,厉旭又有专业课要上,料想不会遇到什么人的。可是一进601,我发现金文秀就坐在里面,他看上去在做题,我悄悄摸到我的位置上收拾私人物品,同时希望他不要抬头。然而祈祷总是不奏效的,东西整理到一半,有人搡了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果然是他,还是那样嚣张的神气,挑衅似的说着什么。

我看他在那唱滑稽的独角戏,几乎有点不忍了,所以我坦白直言,说失去听力了,让他别再费劲羞辱我。谁知道他没有露出我预想中的嘲笑的模样,反倒有点怔住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从第一次见面就骗他说我是聋子呢。

把原本放在教室里的私人用品和文具收拾进书包里,剩下的是几本教辅和我自己的数学笔记,这些东西拿回去也没用(我有强烈的预感,这辈子都不会再站在数学竞赛场上了)。似乎要代表首尔大参加IMC的新领队是金文秀,所以我干脆把书都给了他。要看就看,不看扔了也行,我大概是这样说的。他反应不过来的傻呆呆的神色有点好玩,在他问我为什么要把东西都清空之前(这问题的答案令人难以启齿),我离开了教室。

 

20X4年8月30日 周五(大概吧?)

我费尽心机试了好几回,终于有一次成功偷出来手机,发现半个月前姐姐发来一张照片,是结婚照,我屏住呼吸用双指放大,新娘正是姐姐。

她结婚了。

现在我明白五六月份她总说要和我通电话是为什么了,天大的喜讯,她一定想亲口传达的。但我态度那么差,她大概觉得我并不关心了,所以才冷冷地甩来一张结婚照,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她可能也不再需要我的祝福了。

照片上的姐打扮得真漂亮,她完全是个大人了,是成熟的优雅的音乐家。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很高很壮,可是有点胖,眼睛也不大。他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职业,配得上姐姐吗?不过姐姐这么心软的人,一定会对他很好的,小时候每逢夏天姐在花园里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就因为不想踩到地上爬的蚂蚁。她把鸡蛋卷夹给我吃;非要我陪着她过家家作一对夫妻;我们吵架的时候她不理我,故意抱着熊玩偶喊弟弟;她叫我帮她打着掩护去偷偷学小提琴,这些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吗?怎么一转眼夏天马上又要过去了?……第七个我们远隔天涯的夏天。

如果我早知道会和她分开,十年前的那场小提琴家的独奏会,可能我会自私地阻止她去听。没机会领教小提琴的魅力,姐姐就不会远赴欧洲了吧?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像我这么痛苦,或许我还是会帮着她逃出去?我也不知道。

 

20X4年11月

我突然想,要是能去美国找老师就好了。

其实我如果从这里逃出去就直奔机场,他们未必擒得住我;我有钱,有奖学金;今天就有一班飞纽约的飞机。可是我没有护照,在父亲那儿,他不会给我的。求妈妈恐怕也没辙。

其实都不用和老师说话,我只要打车去那个音乐学院,在门口等着,一天、两天,总能等到他。远远地看一眼,跟着他走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就很幸福了。不过再也不能听老师唱歌了。不能去的话,能给老师打个电话就好了。圣诞节是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再讨厌我,也能听我说完一句圣诞祝福吧?其实他骂我我也不会知道,左右是听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把那件事推迟到圣诞节之后,哪怕这样意味着多一个月的受苦。

 

 

不知不觉中,那日记本已经被成始璄看到了倒数第二页。他的身和心都沉沦在这些文字中了,看见纸面上一行行工整秀丽的字迹,他立刻便看见了那苍白纤瘦的男孩,正坐在他的对面,露出疲倦而温和的笑容。可是哪怕是从这些只言片语的记录也能看得出,圭贤的状态在恶化。进入精神病院后他写日记的频率骤然减少了,字写得愈来愈坏,大小不一,笔画也比原来歪扭多了。他是数学生出身,可是到了最后,话语却显得没有逻辑,思维来回跳跃。

接下来的这一页就是曺圭贤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教授心里痛不可当,他睁着通红的眼睛,慢慢地翻开了最后一页。

 

 

20X4年12月26日

父亲、母亲:

对不起,我是个最软弱的孩子,最无能的成人。人生是无止、无休、无情的战斗,若只是自苦倒也罢了,可是事实上每逢我鼓起勇气继续向前,就会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被我所伤。放弃与命运的抗争,却又得眼睁睁地看着生活一点一点地变坏,滑向深渊。如此反复十几年,我太累了,溃败了,再也不能继续坚持。我辜负了你们的希望,令你们蒙羞,唯以死偿债。不必惋惜,我的活着只是令所有人都在受苦,那么何妨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呢?我也已准备好接受主的责罚,不能上天堂于我而言是公允的刑。

 

姐姐: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给过你足够的关心,反倒是冷漠地伤过你的心。请原谅我。愿你新婚幸福!

 

 

这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自责道歉之言,就是最后的一页了。一个人的人生在这结束了。成始璄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流泪流得酸痛的两眼痴痴盯着窗外的夜色。到底、到底没有一句话是写给他的,到底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或是“爱”。早先在纽约时,他提心吊胆地压抑着自己,生怕不合时宜的冲动会毁了曺圭贤的人生,如今却又痛恨自己的懦弱——假如能下定决心为了圭贤勇敢一次,那个孩子又怎么会孤零零地走上自戕的道路?

他又很恍惚地想起来,曺圭贤这个可怜的男孩,其实一辈子都没有领受过幸福的滋味:从不懂事的时候就和数学紧紧地捆在一起,长大后又是父亲的动辄打骂,姐姐的不告而别。唯一的安慰是一个叫成始璄的歌手,然而这个人不幸是个懦夫,以至于从来没给过他一句明确的承诺、一点令人快慰的甜言蜜语,从始至终只有那么朦胧的几个瞬间、荒唐的一夜情、心照不宣的两双眼睛。躲躲闪闪的幸福比痛苦还不如。

成教授浑噩地合眼倒在床上,意识几乎是瞬间就丧失了,半梦半醒之际,他犹喃喃地祈祷着——圭贤,如果你原谅我,就来梦中探我吧。

而这愿望竟然成真了。

他再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就坐在乐天世界的旋转木马上,茫然四顾,坐在他身旁的正是曺圭贤。可是这次他们在两架不同的马车上了。学生正顽皮地笑着,道:“抓好呀,老师,马上就要启动了。”

成始璄下意识地听他的话握住了栏杆,可回过神来,又立马松开手,转而向着圭贤伸出手去,然而那看起来短短的距离竟是不可逾越的,任他怎么往前探身,也够不着男孩的一片衣角。他急道:“圭贤,快来我这!”

木马开始旋转了,耳畔又响起那节奏活泼的儿歌声,而曺圭贤只是对着教授摇摇头,“不行,老师,我去不了你那儿了。”

成教授惶然问着为什么,男孩避而不答,只说:“老师在纽约过得好吗?”

好,挺好的,成始璄如是说。其实他的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圭贤,贪婪地想把他的样子铭记在心里,嘴上胡乱地答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美国有这么好的话,我去纽约找老师怎么样?夏天我要去保加利亚参加国际数学竞赛,比赛后有几天的空余时间,恰好可以跑一趟美东。到时候,老师预备怎么样招待我呢?”学生笑眯眯地问。

“你要来吗!?”在美国任职的教授自是大喜过望,急急忙忙地吐出一串计划,“等你来了,我带你好好转一转纽约,自由女神像、现代艺术博物馆、布鲁克林大桥……纽约的景点多着呢,我们还可以在草坪上躺一整天,吃甜甜圈,玩飞盘。对了,你不是喜欢游乐园吗,我们还可以去奥兰多,去世界上最有名的游乐园玩……”他起先是兴致勃勃,语速却越来越慢,最后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曺圭贤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一直那么笑吟吟地听着。

成始璄倒抽了一口气,又是气急又是伤心,恨恨地反问:“你是骗我的对吧?你不会来纽约找我了,是不是?你又在骗我,就像圣诞节时你在电话里说你过得很快乐一样,全是谎言!”

学生的笑容这才淡了下去,他无奈地摇摇头,“这次真的不是我不想去,老师,我做梦都想去。想去纽约,想和你一起走在阳光普照的大路上,可是……”他无可奈何地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我有事绊住了。”

“那没关系,我只要等着你就行了。”

“等不成了,老师,等一辈子也不成了。”

这句话说得教授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他拼命地呼吸,怕自己立时就要失声痛哭起来。木马旋转得再快,圭贤所坐的马车也永远在触不可及的前头,他终于承认自己是怎么也摸不着心里的那个人的了。“那我呢,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成始璄颓然问。

“老师下辈子也做歌手吧,等着我去找你。”男孩思索了一会儿,继而认真地说。

“好,下辈子我也做歌手。”成始璄一口答应,刚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意识到欢快的儿歌已然渐渐低下去了,旋转木马要停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心中大恸,要说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只是哽咽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圭贤也流下泪来,他哭起来也是安静的,不顾顺着脸颊往下落的泪珠,还仍勉强笑着,哀求道:“到时候老师记得找我呀,找一个热烈地喜欢您所有的歌的、数学还不错的、内向的、安静的、见了您会羞得说不好话的男生,那就是我了。”

“好,你等着我。”教授只来得及这样说,接下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学生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拼命伸手去抓,握住的却全都成空,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感让他醒了过来。

过了几秒,他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天光大亮,他和圭贤同居过的这间公寓又呈现在眼前,可是果然,除了他是空无一人的。连空气都是冷冰冰的,哪里还有学生的半分影子呢?成始璄的眼睛定在和男孩一起弹过的那架钢琴上,他失神地望着,低声说:“你等着我。”

 

 

正文END

 

Notes:

后面还有两个番外!

一如既往,请勿上升现实~

Chapter 13: 番外2:曺圭贤

Summary:

12月25日发生了什么?

Chapter Text

曺圭贤在护士进来的钟点之前就醒来了。更确切地说,他一整晚都没入睡,只是闭着眼睛一劲盘算圣诞日自己要做的两件事。打电话给老师要说些什么?如果老师不接电话又要怎么办?晚上回家要怎么做?夜间要做那件大事,但要如何避开父母的耳目?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以至于全无睡意,平日里漫长难捱的夜晚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吃下早上规定数量的药物,他向主管VIP患者病房的护士询问能不能在圣诞节给家人朋友通几个电话。金护士向来喜欢他的乖顺、安静,暗地里已经把这个可怜的男孩当作自己的半个弟弟看待,因此尽管院长再三强调过禁止这个患者与外界接触,她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圭贤的请求。圭贤感激地笑了一下,一边心不在焉地吃早餐,一边为即将到来的电话紧张着。

将近一年没有和成老师说过话了,又有小半年幽居精神疗养院,他不但快要不记得两个人聊天的口吻,就连怎么发音吐字都变得生疏了。待病房里只有自己的时候,圭贤忐忑地清了清嗓子,自己练习着把“成老师”“圣诞快乐”等几个他预备要说的字眼念了几次,又试着开怀大笑几声,先开始还磕磕绊绊的,待想到这些是一会要用来和成老师沟通的,他的嗓子奇迹般地松快了,即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知道发声的状态已经很自然,大约是和他失聪前的音色差不多了。

打电话的时间他也仔细推敲过,按理说最好是美东时间的中午——上午老师未必起了床,下午和晚上又恐怕要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筹备圣诞日的丰盛晚餐。不幸的是,圭贤选择的余地不大,白天巡视查房的医生护士较多,他摸不到电话,只有晚上大半值勤的工作人员都去参加办公室小聚餐的时候,他可以由金护士掩护,打这个未经允许的电话。

一整天曺圭贤都惴惴不安,生怕有任何一点意外会阻挠自己的计划,幸而一切都如他预想的那般,傍晚时分走廊里的护士便少了一些,咨询台前一时没有人,他忙趁机跑过去占住电话,老师的号码他一直记得烂熟于心,只是拨数字时手指都在发抖,白白紧张了半天,电话却没有接通。他听不见音,但握着听筒的手指触在听筒上的扬声器前,透过那微微的振动可以感到是否有声音在响,现在振动来得短、快,显然不是等待对面接听时规律而悠长的声音。

尚未开机?还是这个号码已成了空号?

曺圭贤连拨了三遍,终于沮丧地放下听筒,拖着步子离开了那部座机。其实他早料到会这样,谁会在圣诞节起得这么早呢?打不通才是最可能的情况,只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想罢了。他 神思不属地 回到病房里,一忽儿躺下,一忽儿坐起,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好不容易眼看着墙上的时钟又转过去一个多小时,他不甘心地打开房门,又去瞄走廊上的情况,金护士眼尖地看见他探头,立马知道病人心中所想。善良的护士冲他使了个眼色,随便寻了个由头拉走了值夜的医生,圭贤感激地点了点头,赶忙再走过去试图拨号。

接吧,接吧。他的脚尖不自觉地轻点着地面,几乎是在祈祷了。而这次上帝竟真的显灵。

他发觉电话里传来等待接听的长音,还没来得及欣喜,就感到那长音中断了,继以短促而不规则的几下振动。老师真的接了?圭贤尚且不能确定,但他的心跳忽而快了起来,一开口嗓子眼紧得像卡着一块石头。

“成老师……?”

短暂的沉默,然后又是几下短促的振动。这下他可以确定电话是接通了,可是仍不知道成始璄说了什么。究竟是圣诞节,老师大抵不会生气或是指责他的吧?曺圭贤挡住收音处,拿远听筒,使劲清了清嗓子,才继续用上午温习过的欢快语气说:“ 我在外面和朋友们吃饭,想到老师,所以打了电话给您。 ”所有的语句都是提前练过的,倒不担心会磕绊,唯一的困难是他辨不出自己的音量,声音大了怕惊来医护人员,声音小了又怕老师听不到,不得不十分谨慎地吐每一个字,心里止不住忐忑。

他不知道老师会回复什么,自然不敢冒险,只得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几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不知道您还记得去年的圣诞节吗?我们在您的公寓喝酒、唱歌、吃晚餐,还放了一部电影。”圭贤原先觉得这样自说自话似的,有点滑稽,可是甫一说出这些话,他竟全然忘了心里那点酸楚和无奈,眼前又是去年今日的圣诞夜了。精神病院的冷白墙壁上倏忽间映出了老师亲切的笑脸。墙角堆放医疗垃圾和轮椅的地方,现在却摆着一架漂亮的三角钢琴,那坐在琴凳上的,不是分明是成老师吗?流畅而优美的琴声漫延开来,轻柔地从耳朵里搔着人的神经,是自己最喜欢的《熙渽》。看着老师那流露出期待和鼓励的双目,他终于忍不住合着伴奏唱起歌来。 有多么相爱,有多少泪水流过,请你一刻也不要忘记 ——他这样唱,开口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一向自认为不堪入耳的嗓子,在这时听来,却仿佛和歌曲合为一体,竟是无比动听。这些都是成老师的魔力,和老师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那么轻松、那么美好。

那时候真快乐…… ”曺圭贤沉浸在回忆里,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感叹。可是话一出口,易碎的梦便也随之消灭了,明明是说着话,他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下他反应过来了,那绝望的聋子的魂魄脱出了一度沉浸在幸福里的健全的身体,又在冰冷幽闭的医院里醒来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入了如今的境地。扬声器又在振动了,老师在回话。可他既然听不见,到底是无从回复了,只能等老师说完,狠下心做出应付别人呼喊的样子,继而匆忙说:“哦,抱歉,成老师,朋友们在叫我,我得挂了。”他依依不舍地说每一个字,恨不得时间永远停滞在这。可是短短的几句话,毕竟是很快就讲完了。时间为什么总是过得这样快呢?相识的几个月如同流水一般匆匆地划过了,他再怎么试图珍惜那幸福,也似紧握掌中流沙,最终是一场空。

最重要的话还没有说,他十分费劲地吞咽了一下,勉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打电话来只是想跟您说,呃,”哽咽得太严重了,他几不能言,不得不停顿片刻,用力深呼吸。“我想说祝您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永远——都快乐!”

在没有我存在的时间里,在我目不能及的远方,您一定要永远快快乐乐的才行。我希望这个愿望不是太贪心。

很多次他曾经想对成老师说“永远”,然而总是胆怯、总是犹豫。现在把这个词语嵌在对老师的祝福里,终于使他原谅了自己的贪婪。其实世界无穷,一日与十年无甚区别,人不过就是朝生暮死一蜉蝣,哪来的天长地久?可是即便是远隔重洋,老师的一颦一笑、一抬首一凝睇却全都在他心里,从无一刻忘记。于一个渺小不堪的人类而言, 这就是穷尽一切所能给出的,最近似永远的瞬间了。

圭贤摸出听筒的颤动,成老师大约是应了什么,或许是道别。可空等了两秒,仍没有忙音——那端没有挂断。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即便是在电话的两头共同沉默,这一分一秒也如此珍贵,如此令人不舍。

突然之间,一个词语偷溜出口。“如果……”

这是从没排练过的话,他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好顿住了。如果我能去美国,如果父亲不是如此强硬,如果我晚两年认识老师,如果老师不是公众人物,如果我们不是同性……

怎么搞的,原来要这么多的如果,才能换来两人之间的一点可能性。曺圭贤几乎把自己逗笑了,他失了魂一般呆呆地抓着电话,一串泪珠滚出来,才回过神来。幸好方才说那两个字的声音应该不大,老师八成是没有听见。再耽搁下去,恐怕就要被对面人听出自己不对劲了。他心里万般不舍,却还是逼着自己说:“再见,老师。”

话音落下,他再也不敢等对面的反应,握听筒的手坚决地放下来,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了,但他的心已然丢在了世界的那一头。圭贤独自回房,自己悄无声息地又是哭又是笑,枯坐了一个小时,才缓过神来,向护士申请给母亲发短信。联系直系亲属是被允许的,他拿到了自己的手机,请求妈妈说希望能回家过一个圣诞节。对面几乎是立刻传来回应,说会来接他。这都是预料之中的,父亲圣诞日很少在家,妈妈贯来心软,又一向不怎么同意送他入精神病院的事,想必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半小时后,他坐上了家里派来的车。

回到家里已过了晚餐时间,但母亲出于爱怜,仍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年糕、烤牛肉、炒杂菜……俱是他原来爱吃的。圭贤打起十足精神要取悦妈妈一晚,于是吃得很努力,过程中竟也真的觉出几分食欲,也许是宿命已定,解脱的时刻就在眼前了。他直吃到撑才放下筷子。母亲大为欣慰,两个人一同坐在沙发上聊着天,为了让他能读唇,母亲耐心地把语速放得很慢,一遍遍地问着他的近况。圭贤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他坐在那露出微笑,神采奕奕地强调说自己在疗养院里过得很好。

若不是儿子瘦了一些,曺母差点要恍惚地觉得那些祸事都没有发生,自己的孩子依旧是芝兰玉树的青年,是光耀校园的数学天才,是首尔大学和自己毕生的骄傲。

从前圭贤身体健康的时候,终日忙于学业,没有许多时间和别人闲聊天,那个晚上母子两人却开怀畅谈,做母亲的见他容光焕发,心里是太高兴太安慰了,立刻笃定孩子不日就将痊愈。她毕竟还是觉得儿子的病情终归会好转,而没有考虑过这一切反常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

聊到很晚两个人才分手,圭贤驻足在房间门口,默默看着母亲的背影隐入她卧室的黑暗之中,心中万般滋味难言。为了一己之私,他利用了妈妈的爱,明天母亲发现真相时想必会痛彻心扉。可是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回身步入自己的卧房,哂笑一下——自己终究是做了这个自私已极的人,只能希望将来父亲不会因此事发难于妈妈。

他打开灯,无言地环视着自己最熟悉的这个房间,呆站片刻,才慢慢走到书桌前坐下。有一瞬间他险些要顺着肌肉记忆去拿书柜里的数学竞赛教辅,摸到冰冷的柜门时才回过神来。他现在脑子转的慢多了,就连提笔都会忘字,再翻开那本习题册,想必是一道题也做不出来了吧。圭贤无奈地摇摇头,拿出自己从医院里带出来的铅笔和日记本,慢慢地动笔写了些遗言。可他刚要把这一页纸撕下来,突然发现纸页背面还有自己之前写的日记,恐怕不好让家人看见。那就算了吧,他迟疑了一下,又把本子合上了,总归都是些毫无意义的道歉、认罪,说和不说没什么区别。

日记本、铅笔、耳机,他把这几样不想叫别人看见的东西珍惜地收进一个袋子里,却把藏在袋子里的手机放进了裤兜里,又顿了顿,手指伸进衣服口袋里眷恋地摩挲着自己从不离身的iPod。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把随身听也放进了那收纳袋里。可是放眼整个屋子也不知道该把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他没有办法,唯有托家里的保姆阿姨帮他保管。林佣人猜到他有难处,并不多说什么,郑重地收好东西,只在手机上打字问:“小少爷,那你什么时候来取?”

“说不准呢。”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边答着,一边微微莞尔,望上去还如小时候一般乖巧体贴。得不到准确答案,保姆便也作罢,临走前还叮嘱圭贤早点休息,后者乖乖地点头,可是等人一走,便起身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一家人素来虔诚信教,圭贤房里便有一尊小小的耶稣像。跪下祈祷已是如本能般熟悉的事了,可他双膝落在软垫上,平生头一次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全知全视的我主——他像往常一样地开了头,到底停住了,发现自己想说的并不是诵过千万次的祷词,另一些埋藏已久的话语突然从心中钻出来——全知全能的我主,从我降生的一开始,你就决心让这个灵魂成为一个罪人,是也不是?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赐给我非凡的数学头脑,却要在我只靠着这样东西生活的时候一下子夺走它?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让我结识像成老师那样高不可攀的人,却又让我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他?如果不是,你为什么给我一颗热爱音乐的心,却任由这颗心萎缩在一个聋子的躯壳里?你只把那幸福生活的幻影在我眼前晃了一晃,为的是给我比照,让我知道自己生活所在是怎样的地狱。

满腔的悲哀愤懑,倾听者唯有一个钉在十字架上一动不动的耶稣。曺圭贤用额头抵着地面,痛苦得泪流满面,到这时候终于显露出一个二十岁的孩子的无助和怨愤。

长夜阒寂,他默默地哭了一会儿,便镇定下来擦干了泪水,再回到圣像前跪好,已经一点也不见方才不敬的姿态。他重新虔恭地闭上眼睛,心中念着:仁慈的父,我唯独向你泣求,请不要记念我从前的罪恶、往昔的过犯,我在你面前承认我一切的罪,求你的洁净和赦免。在这临死的时刻,愿你垂听我的祈祷,在这临死的时刻,愿你施行你的恩慈,在这临死的时刻……

默诵了几次,他在胸前再画十字, 临终忏悔就这么完成了。

已然是深夜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想必众人皆已入睡。 曺圭贤平静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从客厅的柜子里找到某辆车的备用钥匙,接着从自己卧房的窗户翻了出去。门口有安保人员日夜执勤,但这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家,一切细节都掌握在心。他寻了个视线死角溜出院子,果然看到送他回来的那辆车还停在路边,并没有开进院子里,因为这车明天还要再把他载回去。

可这闲置在外的一夜却给了他可乘之机,车子暂时没人看管,他确认了备用钥匙可用,便用手机软件叫了个代驾。他加了不菲的小费,所以即便终点是山间公路,也很快有人接单。

代驾的司机开车快而平稳,圭贤坐在后座默默掏出衣兜里放的手机,这里面有太多不能公之于世的东西,即使有锁屏密码,他也不能放心将手机托付给任何人,只能亲自处理。他冷静地逐个打开软件,将Kakao talk里的通话记录一一清理,每个联系人都删除殆尽,最后点进的是相册,这里面有他一生为数不多的宝贵回忆——姐姐的结婚照、圣诞晚会唱歌之前在后台偷拍的成老师、在家里做菜的成老师、乐天乐园的旋转木马……在这些小小的瞬间,他感受过幸福。但他曾经反复翻看每张照片,几乎到了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里复现那影像的地步,因此挨个删除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圭贤审慎地在“最近删除”里再次永久清除了所有照片,然后才关了手机。趁着代驾专注于路况,他悄悄地打开些车窗,捏着手机的手伸出窗外,顿了顿,便对着陡峭的山壁松开了手。黑色的iPhone合着凛冽的寒风坠下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有点像是一种成功的预演,曺圭贤满意地想。

一个小时后司机便把他送到了山顶。可是大半夜的来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难免令人生疑。代驾下车要走,却频频回头,不放心似的。

圭贤见他欲言又止,干脆谎称过几天自己要参加赛车比赛,想提前来这里试试车技,不过是懒得开上山,才叫代驾。富家子弟们在危险的地方玩赛车倒不是多稀奇的事情,那司机听闻此言,便放心地走了。他自己也觉得这借口找得很好,夜间山路行车本就十分危险,失手坠亡不足为奇。除了少数几个家人密友,不会有人猜到这是精心筹划的自杀,自然也就不会牵累家人的声誉、父亲的仕途。

曺圭贤又等了一会——在疗养院的半年,他别无所得,唯有耐心极大增长了,独自枯坐一整天也不在话下——确认那人已走远了,才自己坐进车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在驾驶座,不由得好奇地逐个摸索着车里的开关,一切都显得很新奇,他甚至不自觉地哼起歌来。假如有一个成始璄的歌迷在场,就会听出他口中的调子是《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这年轻的男生哼着活泼的歌,为雨刮器喷出玻璃水的样子逗笑,就像个玩玩具的孩子,任谁也猜不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可是一辆车子带来的乐趣终究有限,他很快摸透了手边各个开关的功能,便不再玩了。圭贤虽然没有驾照,到底也知道挂挡启动、油门在右这些常识。他换到前进挡,仔细地调整方向盘,把车头对准方才代驾小心避开的公路边沿护栏——那底下便是漆黑的数百丈深渊,跌落进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曺圭贤依旧是哼着那节奏轻快的歌,他往后倒了倒车,接着干脆地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底。车子发出一声他听不见的轰鸣,猛地向前窜出去。

他闭上眼睛。

下坠的那个瞬间,恰好《希望是永不沉眠的梦》也唱到了最后——在触不到的另一端,试着呼唤你,我全心全意爱着的你——好像连命运都觉得,此处是个很好的句点,足能终结一切。

好像又看见了方才潜逃出来的那个家,大约是夏天的夜晚,院子里的木槿、凌霄花、马鞭草都开得极好,微风去了暑热,带来一丝凉爽。两个孩子坐在草坪上等待出差回来的父亲,年纪较长的女孩摆弄着一只玩偶熊,满脸笑容,兴致勃勃地猜测父亲会不会给他们带礼物。一旁的 凉椅 上,一个妇人正注视着他们,慈蔼地微笑着……

 

TBC

Chapter 14: 番外3:曺英焕

Summary:

“我已与基督同钉十字架。”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晚上十点,首尔市随着夜色降临慢慢地陷入沉睡,黄色街灯无言地映亮一片片的街道。而在江北一间隐秘的高档会所里,会员们却宴饮正酣。某政党在这里举办党内选举后的庆祝会,衣冠楚楚的议员们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觥筹交错之间,不时有人举杯说着恭维之语,致敬坐在上首的刚刚当选的本党党魁。那人约莫年过六旬,大脸盘、宽额头,眉目英挺,一望而知性格强硬、颇有威严。本党虽是在野,但目前的执政党屡犯过失,民众支持率已下降至近十年的历史低点。下届首尔市长选举,本党参选者颇有胜算,因此前来赴宴的一些商界巨擘、记者、大律师也着意在攀扯关系。

宴会结束后,党魁步出会所,那应付公事的笑脸也不必继续了。他冷下脸来,扶了扶领带,慢慢走向停在门口的车子,坐了进去,经验老到的司机无需多问什么,麻利地启动车开向他的住处。

与各色人等应酬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曺英焕疲惫地靠在车座枕上,闭上眼睛,大脑仍不由自主地回忆着方才来敬酒的人流中的一个女人。那位女士是国内最大通讯社的高层,不单是他们党进行宣传工作的得力喉舌,更帮他处理过一些私人的舆论事件——比如他儿子和教师之间的一桩桃色丑闻。转眼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

车子开进江北区的私人府邸,曺英焕一个人走进了家里。下人仔细地为他留着居室和客厅的照明灯,屋子里并不黑,可是却很寂静——他慢慢在客厅踱着步子——寂静地像是要生吃了任何一个住客。

过去大半年时间,他的心神一直被党内选举的事情占据,每日从睁眼忙到半夜,事情多的数不过来。今天终于当选党首,该是件值得大庆的喜事,可是他反倒觉得心里是空了一块,无端让人失落。在酒场上忙于交际时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里无所事事,那孤寂便凸显出来。

他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客厅——曾几何时,这家里有四个主人,明明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明明是他和妻子亲自生养的孩子们,大家的路却越来越走不到一起去了。先是女儿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孤零零跑到奥地利去,就连办婚礼也不曾发一张请柬过来;儿子死后,一向柔顺体贴的妻子也铁了心坚持离婚,对分财产毫无热情,办完孩子的丧事就逃也似的从这栋房子里搬了出去。可是说到底,最可惜的是圭贤……

曺英焕忽而站起身来,举步走向幼子的房间。那场不明不白的车祸之后,他把这间卧房封闭了起来,谁都不能进去,就连定期前来打扫除尘的佣人也被反复勒令只能擦一擦地板和桌面上空着的地方,任何用品都不能有纹丝的变动。

门把手冰冷冷的,他顿了一顿,轻轻推开了门。空气里顿时有了一股微微的尘味,久不使用的门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透过窗里投射进来的月华还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曺英焕打开灯,打量着这没有人气的房间。一应摆设布置都还是曺圭贤在时的样子。儿子死后,他有意无意地投身于无尽的政事,从来没能在这间屋子里待多一会儿。目下也许是借着酒劲,他忽然起了心思要仔细看看这里。

家具其实很简单,灰色系的床、书桌椅、书柜、衣柜,差不多仅此而已。书柜里摆着的除了两张全家福,就是满当当的数学相关教辅材料,市面上流通的几乎每个系列的竞赛习题都能在这里找到,最后就是竞赛生自己整理的几本学习笔记和心得。房间里没有闲书、游戏机、体育明星海报,或是任何一点大学生常玩的玩意,单是观察这里的摆设,竟丝毫无法猜测出居住者的兴趣爱好。

可是曺圭贤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毕竟留下过许多痕迹——衣柜上有他儿时贴上的星星贴纸,做父亲的记着儿子那时是踮着脚贴的,可是贴纸仍只有成年人的腰部高度;书柜顶上展示着两幅复杂拼图的成品,这个孩子从小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专注力,三岁时就能一整天独自坐着完成1000块的拼图;还有一块颜色鲜艳的儿童算盘,就是陪着儿子摆弄这件玩具的时候,他发觉了圭贤对于数学的超乎异常的敏感和兴趣。天赋是多么难得的东西啊,很多人穷尽一生也没法发掘出对任何事物的一丁点天分,可曺圭贤从认识阿拉伯数字的那天起就找到了能够远远甩开别人的那条跑道,这难道不是一件幸事?他恐怕伤仲永的悲剧发生,一直谨慎地鞭策着儿子,怕他玩物丧志,怕他因胜生骄,恨不能亲自代他用功,自己习惯了掌控一切,不料在曺圭贤这却是越做越错。一开始明明很顺利,儿子在竞赛道路上所向披靡,眼看就要登上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他到今天都没搞明白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了,圭贤竟傻到把自己搅进一桩畸形的同性恋里,而后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在私家车后座同那个音乐老师见面时,后者为圭贤求情,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后来儿子的状态每况愈下,他只是以为把两个人隔绝开来,天长日久,总会好的。反而是那最终的噩耗传来之后,他反复思索过在车上那年轻人说的几句话,再怎么思来想去,始终不知道事情从哪一步开始脱轨了。他可以怪成始璄带坏了圭贤,也可以怪妻子不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去接人,更可以怪疗养院看管不利,可是人命没了就是永远没了,再去恨谁也恨得没劲。

他曾经亲自查看了监控,圭贤自杀的那天,正是从这间屋子里翻了出去。事后妻子说,圭贤那天回家后精神头很好,吃饭聊天都维持着高昂的兴致,直到晚上十点多回了房间。谁也猜不到两个小时后他竟会毫无犹豫地走出门去投向死亡。

十点多——曺英焕看看手表——正是现在这个时间。他把目光移向床上,那套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显然没人动过,圭贤那天走进屋里根本就没想过要睡觉。桌面上只摊着几本儿子入疗养院之前在看的数学书籍,没有任何遗书或遗言。唯有耶稣像前的软垫微微歪了,圭贤出门之前,是否曾跪在这里过?整整两个小时,他都跪立在此同上帝对话吗?他说了什么,是每日例行的祈祷,还是恳求天主指点出路,还是临终忏悔?曺英焕突然对儿子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小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但这些问题终究不会再被回答,唯一知道答案的人早已经殒没。

算算日子,一周年的祭日都快要到了。好像人年纪越大,时间反而过得越快了。曺英焕打着颤的手指抚在书柜里摆的其中一张全家福上,那时儿子十岁,女儿上中学,自己还在教育部供职,一家四口站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句模范家庭。他对这个小学生圭贤很熟悉,却觉得第二张全家福里18岁的男生有些陌生。照片上变成了三个人,自己和妻子依旧坐在前面,站在后面的儿子长高了,瘦了,露出的笑容看上去竟然显得拘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几乎一句话也说不上了,最多的是一问一答检查儿子在竞赛上的成绩,再就是自己单方面的训斥和责打。这个孩子不像长女那样执拗有主见,向来乖得很,被骂的时候也多是垂下头讷讷不言。圭贤害怕父亲,这不难猜到,曺英焕只是觉得这样也没关系,儿子的成才比亲子关系好坏重要得多。可他没有料到,圭贤怕他怕得宁可自戕也不会反抗他的安排,怕得临死前也不想再见他一面,怕得费劲力气死在荒郊野外漆黑阒寂的山岭间,只是为了不给他的仕途添麻烦。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

老先生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把目光拉回十年前的那张照片上,圭贤那时候身量尚小,偏爱装出成熟稳重的小大人样子,让人看了发笑。雅拉在中学里是学生会部长,回家就叽叽喳喳问他怎么处理部员之间的关系。照全家福是妻子的主意,他们请了摄影师来家里。他倒不用怎么打扮,但余下三个人各自被服装师化妆师围着打点,房子里闹哄哄的,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心烦,可是没意识到好日子都是有数的。怎么知道十年恍如一眨眼,自己已是黄土埋半身的年纪,官位做到了从前无法想象的大,然而私下里空落得妻离子散,无以为家。

曺英焕负手立在亡子房中,好半天,只有一声悠悠的叹息。

有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END

 

Notes:

哇,不知不觉竟然写了7万字,是我写过最长的单篇了。
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其实非常简单,只是某天在刷曺圭的综艺节目,又听到他吹嘘(bushi)自己当年的数学成绩,当下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如果因为一念之差,他没有出道做歌手,而是老老实实地当了一个好学生呢?那他和成大之间的可能性会变成怎样?
想要这样写下去,就要研究一下作为学生的曺圭贤。每次讲述中学时代和父亲斗智斗勇的故事,圭通常都采取一种欢乐的口吻,把一切像笑话一样讲出来,可是透过其中的只言片语,偶尔还是能看到他学生时代的斑斑血泪——比如被父亲用台球杆打。再怎么把这件事当成逸闻,我也不相信十几岁的他被打的时候是笑着的。(没有诋毁曺父的意思,就连圭贤自己也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有其道理所在,我不是当事人,自然没资格贸然驳斥这种教育模式。更何况就圭贤车祸时父亲做的艰难决定来看,曺父并非一位不体贴儿子的暴君)于是萌生了灵感,如果把这个故事设定得再极端一些,如果圭贤发现令他引以为傲的天赋最终会将他引向穷途,他会怎么样?成大会成为他的拯救者吗?
其实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要BE的(在本文设定的框架和人设之下,委实没有HE的可能orz),可是当时我的想法是璄贤会先恋爱一段时间,后续再因为种种原因被迫分手。然而写着写着我发现这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阶级、秩序、纲理伦常,这些是东亚人携带在DNA里的东西。以圭贤的隐忍、以成大的谨慎,他们注定不可能向对方开口提出在一起。有那么多双敌视的眼睛在监控着,所以就连这一丁点炮弹外的糖衣,他们都吃不到嘴里。这场悲剧是注定的——就像番外里写的那样,要很多很多的如果,才能逆转痛苦的结局。可惜现实中就连一个如果也没有。
为了故事创作的需要,有些人物以类似反面角色的形象出现了,或者说他们在文中的言行可能会显得失当(比如圭贤的父亲、姐姐、中学同学金文秀kkk),还请大家万勿上升现实,对这些人物绝无恶意!
Anyway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感谢读过、点过kudos、评论过的每位读者,你们都是鼓励我继续下去的最大动力,祝大家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