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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听到背后的砂砾响了一响,像是有人来了。直升机向后微微弯折脖颈,韧带与轴承在夜风中发出绞扭的微声,他等得太久,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牵动了全身凝固的组件,摩擦像一阵荡起的涟漪,没有激起任何警报,但他觉得有一点痛。
他当然知道来者是谁。飞虎队的成员向来都喜欢将引擎拉得山响,没有一个飞虎队员懂得什么是隐蔽行动,越野也是同样,更不用说他的战术雷达——更灵敏的那个——在此时也仍在运作,三分钟之前,越野还是他内置屏幕上的一颗急速接近的白点,几乎是眨眼间皮卡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尘嚣与冷漠的轰鸣同时抵达,轮胎在戈壁滩留下长而笔直的、滚烫的燃痕。就在凌云转头的那一刻,越野变形,蓝紫色的TF从地面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利的曲线,轻巧准确的……砸到了他身边。
凌云努力控制自己没有执行战术反应程序,只是向反方向侧了侧身防止被越野的装甲弹飞的石子划伤,但在面罩底下,飞行太保没能掩盖住一个微笑。
“……晚上好。”他说道,嗓音带着笑意,“你就不能有那么一次是老老实实变形的吗?”
“我是飞虎队员,拜托。你知道我们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是的,特技。”越野在他身旁坐下,距离有点太近,深蓝色的膝甲和纯白色那个挨在了一起,凌云尾翼像刀锋般竖直在他背后,皮卡车左右张开的门翼正好占领了直升机空荡荡的肩侧。但凌云好像觉得两人间的距离还不够紧张似的又向越野的身边挨了挨,好了,现在两个人变得像是连体婴一样。
“我觉得你在‘特技’这方面还不够熟练,”飞行员低声说,手指在曲起的膝甲上划着圈,模仿着刚刚飞虎队员的动作,“你们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是说,你们总是能在平面的公路上,搞出一堆立体的乱子。就像真正会飞的是你们一样。”干净的白色手指从装甲的一端蹦跳到另一端,越过白与紫的交界,在落点轻轻点击,越野的视线跟随着这只灵巧的手,直到它最终伸展开,轻柔的覆盖在自己的膝头。属于凌云的温热与嗡鸣通过掌心传递过来,稳定、健康,像一条温暖的溪流,越野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摇晃一个即将散开的蒲公英植物,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转开头雕,将黏在凌云身上的视线撕下来转向暮色沉沉的荒野,一边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用力捏住了凌云的手背。
“银剑知道你今天来这里吗?”他问道,一望无际的平原让他的光镜失去焦点,他不喜欢灰色的傍晚,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视野里都是一大团模糊的迷雾,夜色正在缓缓侵入,他有点担忧会突然在天空中看到几盏闪烁的机头灯,或者像打击说的那样,“那是个陷阱!”他期待凌云给他否定的回答,好让他对他们之间的信任感有某种更加私人的保证。
然而凌云很快的回答他:“当然。”飞行员耸肩,连带着被握住的手也动了动,“我得向银剑请假,免得他追问我去向。你知道他有时候……多少还是有点控制欲的,虽然不会真的限制队员的自由。”
“他说了什么?”
“他说‘那是个陷阱’!”凌云笑道,“‘我宁愿你是去跟机械恐龙拍拖’,‘不要是霸天虎,至少的至少,别是飞虎’,之类的——我回答他‘别担心’,他看起来真的很担忧,但没有出言阻止。他知道我和你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越野点头,并更紧的把飞行者压在怀中,他若有所思的将头雕和凌云的贴在一起。“我已经尽力在隐瞒,汽车大师……我希望他永远不会发觉你的存在,对他来说,你最好只是飞行太保当中最不起眼的替补队员,没有什么威胁性。这样你就是安全的。”越野很少用如此正式的语气说些什么,皮卡通常很活跃,敏锐且敏感,聊天的话题总是能够巧妙的避开那些乱石般的矛盾点,他今天有点不一样,凌云心想。越野现在面对他了,一侧嘴角戏谑的挑起,凌云满腹疑云的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他听见越野说:“实际上你的确,不够鲜艳,飞得也最慢。”
“渣啊。”凌云的面甲在面罩下扭成一团,他挪起脚跟,给了对方腿上的轮胎一脚。
“这又不是什么缺点。”越野还在继续,“战场又不是比赛出风头的地方。”
“一个飞虎队员说出的这句话非常没有说服力,更别提今天银剑为了阻止你们‘出风头’,浪费了这个月配给三分之一的弹药。”凌云闪闪护目镜,“甚至……”
“别说出来——”越野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挡在二人之间,“别让我笑得太大声。”
“……甚至蓝色的那个被炸得车屁股着火,红色的那个被自己的枪轰得飞出五十米远,黄色的那个一瘸一拐的蹦着躲子弹,黑色的那个大块头,怎么说呢,中了银剑的雷霆万钧,他喊撤退的声音都满是电流。”
越野在他刚说出打击的时候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皮卡车笑得装甲颤抖,镜片腾起一片冷凝液的薄雾。“别揭老底,这是规矩!”他说道,“大块头今天的表现的确差强人意,他不知道我溜出来得感谢银剑,他现在还因为电路故障爬不起来,都没开战后总结会。”
“你们有战术总结会?”
“一般是三十个塞分,头五分钟汽车大师做总结发言,后二十五分钟按倒霉比例挨揍。我今天的倒霉比例是10%。”
“够低的。”凌云说,将面罩与护目镜滑开,他有一双澄澈通透的光镜,泛着天蓝色的柔光,飞行者望着天空,示意越野抬头,“这里是观星的好地方,现在时间终于合适了。”
皮卡车沿着他的视线看去,他也看到了一些星斗,闪烁着挂在天顶,一条模糊而灿烂的银色光带横亘在天幕正中央,数亿光年之外燃烧的星星在这一刻映入他们的脑海。风依旧很冷,在戈壁滩的前方有一处断崖,在寸草不生的崖壁下方是古老而辉煌的天铸城。几束高射灯的光自下而上的照向天空,空气静谧而洁净,光路绸缎一样铺展,慢慢变得宽阔,最终融化在夜幕之中。这些风景他们都无福消受,今天的早些时候他们还刀兵相见,几小时后的眼下又一笑泯恩仇了,在你来我往的顾左右而言他之中,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一点来自格式塔链接内的背叛,又都选择了无视,另一种与格式塔链接不同的、强有力的纽带将他们维系了起来。
星斗的光将赛博坦人的金属外壳映得雪一般冷。
“只有10%是因为我在战斗中多少立了点功。”越野说,“我的斧子差点就砍断了某人的手腕。知道吗。有一根钢管挡住了刀刃,否则那只手掌已经断了,就像……就像石油兔子,白色的,被一刀两断。我的斧头有多锋利我清楚得很,我会在劈砍的前一秒设想后果,这一斧下去,有个倒霉蛋的部件要粉碎了,要么哪个小家伙要被从一变成二。但这一次我没想过,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想,比对兵器的自信还要清楚的另一个事实是:如果我在战场上思考,我将无法面对你、也将无法砍下那一刀。”
凌云静静地听。他暴露出的面庞线条柔和,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带有弹性的金属嘴唇因为想要打断越野的话而数次张开,能看到星光在湿润的舌尖上被挑起,飞行者的喉骨颤动过两次,像是在将对方的话语艰难吞咽。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飞行者对上越野的红色光镜,越野没有躲避。
“我没在道歉。”越野道,更紧的抓握着凌云的手掌,“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飞行者有点不情愿,并在对方强硬的拖拽中皱眉,越野拖过他的手腕,拆掉上面挂着的集束炸弹,然后翻转。越野将他的手掌向下弯折,露出腕部护甲的接缝,一直施力直到那缝隙足够他将指尖探入。
黑色的手指伸入缝隙,沿着那道窄而紧的开口摸索,寻找着接洽口,凌云为他弹开了能控制的接驳点,让装甲能进一步的松动。装甲一寸寸被揭开的过程是那么漫长,一些内置系统传出的警报声被听觉传感器捕捉。越野加快了速度,霸天虎处理伤病的手法的确有些粗鲁,他从来不知道汽车人应该被如何对待,在揭开最后几个接点时他已经有些不耐烦,最后一个接点是被他撕开的,金属扣发出一声尖锐的撕裂声,那片装甲终于离开了凌云的小臂。
那道伤痕出现在越野面前。和他印象中一致,一道几乎将手腕砍断的纵裂伤,断口已经被妥善的处理过,没有影响到手部的精细动作,在装甲的覆盖下也看不出一丝端倪,但仍然颓败的向外翻出,像锈海旁堆积的深红铁屑。他的机体开始回忆起他造成它时的震颤,削铁如泥的斧刃嗤一声照直没入,飞行者的装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没有丝毫优势,装甲破裂了,之后是连接着无数敏感节点的传感层、刚劲有力的传动层、鼓动着能量液的循环层,直至坚硬无比的钢骨。赛博坦人的血液在斧头拔出的瞬间才迸射出来,继而转成一道淅淅沥沥的水流。橙白色的飞行太保震惊的望向他,只是在最初,面罩遮掩了他痛苦的表情,在短暂的凝滞之后,对方拔出配枪指向了他。
汽车大师怒吼着让他们撤退。他退后了,枪口抵着他的胸口,他慢慢退远,枪口仍然指着他,没有开火。
“没那么严重。”凌云说道,“医生很快就把它们焊接好了,只是不能完全修复它。我猜得等到我见到急救员或者救护车的那天……”
飞行者的话戛然而止,在对方低头含住那伤处的一刻。在本不应暴露在外的敏感节点与元件感受中,口腔的包裹潮湿而炽热,舌尖带着润滑液贴上了解剖层,自下而上的缓慢舔舐而过。它甚至不是从一个吻开始的,像极了飞虎队一贯的风格。尖锐的刺痛从手腕处传来,弹窗警告覆盖了凌云的视野,他无暇去处理那些提醒的窗格,他的半侧机体都麻痹了,好似被越野吮住的不止是那个裂口,而是整条手臂,酥麻的热流与痒意从手腕内部一层接一层扩散开来,冲向指尖与整个机体。在这个冰冷的夜中、荒凉的旷野,他的火种因酸楚、疼痛与快慰的冲刷而颤抖。越野的吮吻带着虔诚的力道,急促的呼吸扑打在他腕部,寂静之中,吮吸发出的水声清晰可辨。嘴唇与舌尖的力量变得如同噬咬,润滑剂浸泡着露出的传感点,就像直接在脑中撒入了一把锌粒,激起令人战栗的、愉悦的刺痛。颤动的舌剐过裂口中的每一道断开的线路、探入线丛中搅动,舌尖分开圆润的焊点,吮走最后一丝残留的血腥。
“够了——越野,停下!”飞行者喘息着挣扎,他咬紧着牙关,用尽全力将呻吟压回发生器。
顺应了他的要求,越野停止了。嘴唇的软金属离开伤口,冷空气代替了温热的口腔,疼痛逼迫飞行者泄露出一声低喘。等余韵过去,凌云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挚友。越野依旧牢牢把持着他的手臂,灼热赤红的光镜盯着他,那张金属色的面甲绷紧着一层恼火与痛苦,未干的润滑液与紫血沾染他的嘴唇,反射着冷蓝色、湿淋淋的光。
他经常差点忘了,越野与他不同。
“其他飞虎会这么做,我也同样。或者终于有一天汽车大师发现了这件事,那他一定会命令我亲手杀死你。”越野说道,他的光镜渐渐聚焦在凌云身上,他看他的眼神像猎人看猎物,“无论如何,你的对手都会是我。你永远都是我的。”
车手放开了他,转而将彼此的头雕最大限度的靠近在一起,面甲贴着面甲,光镜抵着光镜,鼻梁交错,嘴唇贴合。飞行太保默许了这个行为,他微微偏转头雕,让二人能更加紧密的挤压在一起。
“是的,”他喃喃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