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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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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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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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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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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娩】当年万里觅风月

Summary:

——不记来时路。

*乔婉娩视角,多年以后的事
*bgm:《似是故人来》梅艳芳

Work Text:

乔婉娩牵着马,穿过黄昏时刻熙熙攘攘的小镇,踩着夕阳下细细长长的影子,在一间客栈门前驻足。

这客栈门面看上去极不协调。不论墙还是柱都干净整洁,一看便知是新漆过的,木匾额却布满了裂痕,颇有些年头。

那匾额上的字倒大有不同。横不平竖不直,勾和点、撇和捺纷纷要施展十八般武艺似的,堪称张牙舞爪,细看笔画又有巧劲蕴含其中,入木三分,一看便知这题字者正当年少,尚不懂得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远看倒又好笑,只因这题字者尽管胡写一通,竟还有把它们写回一家的本事,那几字远远看去不难辨认,”新月客栈”四个大字,在历经风霜的木匾额上历久弥新,透着无法忽视的生命力。

乔婉娩正看着那牌匾微微出神,忽然有店小二迎了出来,问她吃饭还是住店。

“你家这牌匾,”乔婉娩问道,“看起来颇有些来头呀。”

“客人好眼力,多年以前李相夷李大侠和乔婉娩乔女侠同游至此,经过我家,李大侠嫌店名不中看,个么大笔一挥呀……”

小二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正和李相夷在江湖上初露头角时差不多大。乔婉娩心念一动,将身后的马向前牵了牵,笑着说:“不知你家还有没有空房?我想投宿一晚,劳烦你帮我好生照料我这匹马。”

进了店才知这家店做足了李相夷主题的功夫,菜单上标注了李相夷点过的小菜,李相夷品过一口的小酒,甚至有李相夷跑去后厨指手画脚时加了乱七八糟调料烹制而成的“世间独此一味”。客人都是些探访名人故迹的,冲着李相夷名头来的不在少数。只因冬日里客人本就不多,乔婉娩才有房可住。

店老板见她出手阔绰,特意为她安排了上房雅间。乔婉娩随意点了几道口味清淡的时令菜,吃完便洗漱歇息。

本该一夜无话。

除了旧疾。夜中乔婉娩大睁着眼,因呼吸不畅而满面通红,久久不得入睡。

 

前几年年关将至时,一向作息规律的乔婉娩日上三竿也未从房间里出来,敲门也不应,弟子们面面相觑,急得团团转。最终有个年纪小的不管不顾地拉开屋门,弟子们冲进去一看,她们的师父仰躺在床上,面颊通红,大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十指紧紧抠住床榻,面上似有泪痕。

这一遭可把乔庄上下吓坏了,当下请来郎中,闭门谢客了几日。后来乔婉娩旧疾发作的消息传到四顾门故人那里,局面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江湖上挂念乔女侠病情者纷纷登门探病,络绎不绝。为了保证师父休息,除了乔婉娩的近友寥寥数人,探病者几乎全被乔庄拒之门外。

那年整个正月乔婉娩都是在病榻上过的,尽管她想出去晒太阳、呼吸雪后洁净的空气,实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当她穿戴停当,走出烧了炭火的屋内,冬日里的空气漫进肺里,渗透四肢百骸,她都一阵阵地发抖,寒冷似是自五脏六腑袭来,她此生从未感觉有这么冷过。

关河梦来探病时帮她把脉,沉默片刻,说之前护住她内腑的那缕至善至纯的内功时逾多年,如今已消磨殆尽,是以压不住旧疾旧伤,身体较平日里更为虚弱畏寒。

那缕至善至纯的内功……

乔婉娩不由得怔愣片刻。

关河梦又说,如今不似当年,乔女侠当更爱护自己身体,几年内多调理,忌大哀大怒,如此就算没有内功护体亦可益寿延年。说着给她开了药,让身边弟子记下。

年轻人得了吩咐,三两步奔出屋外,脚步轻快得像踩了飞燕。

乔婉娩似是刚回过神来般看着关河梦。当年丰神俊朗的侠医乳燕神针,如今生了白发,看上去较年轻时更担得起名医之称。她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道:有关侠医看过,知道了症结所在,婉娩心里果然踏实了不少。

关河梦性子直,皱了皱眉,张了张口,半晌,只是把问题咽下去,叹口气。

“我知道关侠医想问什么。”乔婉娩道,“却不必为我挂心。如今的生活很好,想起过往时,也已是快乐多于忧伤。婉娩自认是个幸福的女子。”

 

乔婉娩当年离开肖紫襟后独行天下,凭手中一柄浣梅剑行侠仗义,乔女侠的名头响亮,帮帮派派都敬她,是以平安度过不少年岁。她出身名门,耳濡目染了些经营手段,投了钱做了些苏杭织锦生意,热热闹闹风生水起,许多旧友都来捧过场,也不乏来看江湖奇女子做老板的好事者。机缘巧合之下,乔婉娩收养了个孤苦伶仃的少女在身边,教那孩子拳法、掌法、枪法、剑法,凡是李相夷当年练着好玩演给她看过的,她纷纷从记忆中寻来,倾囊相授。出师走江湖的女侠独此一家,武艺虽杂,柔韧有力,从中可一窥锋锐而独立的灵魂的,便是她乔婉娩门下。

如今人们提起乔婉娩,多抱着敬畏之心,称一句乔大侠、乔先生,说一说她留在江湖的多少故事。江湖第一美人、李相夷、肖紫襟一类的话题,有人提起时,也再没了那种令人不快的语气。

乔婉娩一头扎进充实的新生活中。偶尔紫襟会来找她,他们从未不欢而散,却也不像过去般情投意合。紫襟总劝她说,一名女子在江湖上形影单只,总要找个人依靠,乔婉娩再懂他不过了,回道这女子既已有武艺傍身,有家有业,靠自己便是了,为何一定要“找个人依靠”?如此多次,紫襟也不再纠缠。她知道他总是打探自己的消息。她不再在乎。不爱一个人了并非自己的错,有人这样告诉过她,于是她这样相信着。

乔婉娩年少时幻想过与英雄少年出双入对行侠四方的生活,武林之上翩翩侠侣,同游山水共剪烛,何人不羡呢?本是习武女子,在武林中交游甚广,这点奢望竟一直未能实现。也许是命运弄人,她如任何一名市井小民的家妻一样,在等待中度过了半辈子。后来她自认此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任岁月流逝如是。

远在天涯的大徒弟递来婚帖的那天,乔婉娩竟不知该作怎样表情,她端详着那张大红色的厚纸,看着新郎官新娘子写在一块儿的名字,安静片刻,竟笑着落下泪来。大家都慌了,以为是触了师父的伤心事,乔婉娩擦擦眼泪,说为师只是太高兴了,你长大了,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喘症发作对于乔婉娩来说本是家常便饭。几十年前趁年轻可以为了那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去烟雾缭绕的寺里上香,后来有扬州慢护体缓解了不少,随着年岁渐长,又收了徒,总有人挂念她的身体,这般剧烈的喘症发作竟已是多少年未见了。

正逢年关,闭门谢客的几日内,乔庄积起厚厚的白雪。乔婉娩半靠在病榻上,看着阳光洒在地板,有几缕落在她床头,窗外枝头雪簌簌而下,雪后的天地柔和无声。她想起关河梦的欲言又止,想起他说那一缕至纯至善的内力,想起已被时间损耗殆尽的扬州慢,想起相夷。

不合时宜地想起多少年前,相夷初次练成扬州慢的那天,也是个雪天。他们年轻,快活,脚步轻快得像飞燕,买了糖葫芦边走边吃,相夷身上缓缓运转的内力像一只永不会冷却的汤婆子,让她不由自主地靠近,身上暖暖的,嘴里甜甜的。当时觉得这一刻会是自己余生的缩影,他们就这样,永远也不变。

 

除了大哀伤身之外,乔婉娩的确有声称自己是个幸福女子的理由。所爱之人也爱她,便为幸者之一。

当年受角丽谯毒害,救命稻草一般寻来注入她体内的扬州慢,竟在那以后也护着她,长久地,润物细无声地,教她莫要察觉,莫要牵挂,莫要怀念故人,徒增感伤。他成功了。她明白,但凡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她本已忘了扬州慢还在自己五脏六腑之中缓缓流动,她不知道是扬州慢在这么多年中抚平了她体内所有的疲惫与痛楚。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彻彻底底地与相夷告了别,此生不会再留下任何关于他的破绽,他再也不会是她的软肋。如今,她发现自己过去数十年竟都在他保护下。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不会有两清的一天了。

他亲手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祝福,到今天,终于被时间磨损殆尽。甚至直到它离去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它的存在。

 

她想起李莲花对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他说这句话时明明眼神躲闪,神色晦暗不明,若在今天再听到这句话,多了数十年的阅历,她会看出他的痛苦,知道他在撒谎。那时她为何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呢?是急着与他分离吧!李莲花都懂。李莲花爱她,因此宁愿折去自己的翅,也要让她比他飞得更快,更远,让她别再忧心忡忡地回头张望才好。

他一直爱她,悄然无息,哪怕他自己不再存在。而她总是在很多年后才找到他当年留下的蛛丝马迹。那些他爱着她的证明。

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乔婉娩抱紧被褥,感到眼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流下,打湿斑白的发丝,落在枕头上。

 

在孤独的旅馆客房内,她看到了。

春日里的苏州以西山水一碧,柳丝骀荡,若流连此间,但见杏雨梨云,不知今夕何夕。灵岩山下木渎镇已游人如织,南来北往者皆要趁春光明媚一访山上灵岩寺,再接着或进苏州城,或继续西行以赏太湖水天一色之景。

“我们何不西行?说不准太湖之中有世外高人呢!”李相夷骑在一匹白马背上,一袭红衣,眼神清澈明亮带有锋芒,春风醉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年轻意气。他笑着勒紧缰绳,令马头转了过来,“阿娩你说呢?”

乔婉娩愣愣看着他,两行清泪从脸上流下。

李相夷只一瞬便慌了手脚,女孩子的眼泪是他最不知道如何应对的事物之一,而乔婉娩知道他最紧张自己。她笑了笑,一只手摸出手绢来擦了擦,道:“许是湖边风太大,吹得两眼不适应,这才会泪流不止。”

“那就不向西了,”李相夷当机立断,“进山也有一番风味。”他顿了顿,又凑近了些,小心试探道:“阿娩…什么事让你伤心了么?你的神情为何如此哀痛?”

是么?

乔婉娩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方才为何一阵心死般的恍惚,于是只摇摇头。李相夷看了,点了点头,也不做声。这不声不响的太像贼人间的交流,二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一齐笑出声来。

乔婉娩突然觉得,生命中有过此刻,她便可坦然走完余生。但她不会告诉相夷,因为他一定会反驳,说此刻太短,他们要一起这样过一辈子才算够。他们会这样永远不变,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生生世世,李相夷不会离开乔婉娩。

照这样说来,白头偕老大概并非什么难事。

湖边的芦苇随他们的笑声荡啊荡。

少侠女侠并辔而行,不记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