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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诺斯的诗人曾在大地上留下许多诗章,其中一些千年前长长短短的音步告诉人们,痛苦与想望自有其本真形体,因过于强烈,甚或会侵夺抱持这种情感的凡人之形。因此千年以前,凡人与走兽、飞鸟、草木、流水…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晰。
时至今日,人们或者认为这是在描述某种致使变形的失传源石技艺或萨卡兹巫术,或者猜测作者饮醉了米诺斯盛产的葡萄佳酿。近年来另有一种兼顾创新与实证的理论,认为作者食用了真菌感染的谷物,麦角中毒而产生幻觉。
诗中的描写当然不像真的,一位天生无法共感、且无法理解情感意义的罗德岛干员更应该与这类情节毫无交集。
但是…简而言之,某一天,送葬人变成了一株盆栽。
…??
此事说来话长,但开头是这样的。
任务结束回罗德岛报备的第二天,送葬人在清晨固定的时间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惯常的房间,并且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不能伸开哪怕一根手指。
执行者的训练要求他此时保持冷静,这不难做到。送葬人随即试图更详细地检查自身状态,发现身体果然仍纹丝不动,而他按训练过的方法集中精神时,既无法感知自己的心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此时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送葬人猛然转身。就算他仍没有控制身体的实感,这个动作竟真的做到了。他醒来时是在看着罗德岛的窗外,此时视线仍然只比舷窗窗沿高不了多少。他这样抬眼时,看见一名身材魁梧的萨卡兹居高临下地盯视着自己走了过来,脸上并没什么表情。
“是在我这,”萨卡兹对着通讯装置说,“前天拿回来的。”
这似乎在指送葬人,因为萨卡兹说这话时看着他,但谈话的语气不像是说人,倒像说一个物件、一样东西。送葬人注意到这人举止像个佣兵,脖颈上有只罗德岛的制式检测环。
“算不上麻烦,”萨卡兹继续,然后听着对面的话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嗯…我会‘好好照顾’。”
一般人在这个要被萨卡兹好好照顾的时刻通常会吓得心肌梗塞,幸而送葬人不是一般人,此刻也难说有没有心肌供他梗塞。
送葬人试着重复刚才唯一能做到的转身动作,视角也就真的原地平转了三百六十度,而那个萨卡兹面无异色地在储物柜抽屉里找什么东西,好像战俘(挟持对象?)原地拧三百六十度脑袋不是什么怪事。不…不如说这个佣兵根本没有捕捉到他的任何动作。
他似乎看不到我,送葬人得出结论,这里也许该做一次深呼吸,但既然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喘气,这个步骤也就普通而合理地被他跳过。
送葬人低头向下看。
他看到深绿的茎干、某种细颗粒状的培植土、一只陶盆的内沿。
…送葬人感到困惑。他又抬头往上、或者有些哲学地说,往后看向“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他看到同样绿意润泽的枝叶、一枚不太明显的浅色花苞、两支可能是攀爬或支撑架的金属结构。
送葬人并不产生幻觉,他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有准确的判断。如果排除了一切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就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
目前的现实是:送葬人变成了一株盆栽。
准确来说,是他似乎依附在该植株上,视角不能向植株之外移动多于二十厘米的距离。此外,他的思维、感知、甚至生理功能以某种他仍未知全貌的方式映射在这株植物上。例如说,植物虽有光感,但不应该能清晰地视物,他的视觉功能却得到了保留。另一方面,他昨天回程很晚因而略过了晚饭,却没有感觉到明显的饥饿,也许是因为植物受到光照的缘故。这是种送葬人无法全然理解的拓扑结构,但至少,没给他带来太严重的痛苦。
不过有些他事先没有考虑到的情况,本可以给他带来相当的困扰。比如他变成盆栽的当天(即萨卡兹把植株从温室拿回自己房间的第三天),萨卡兹给他全面地做了个检查,并且松土、施肥、浇了透水。除此以外,还做了些别的事。
送葬人在萨卡兹挑起他的叶片时有种肢体被轻微碰触的感觉,他通常没那么愿意与人身体接触,但此时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与温度,不能言明自己身体到底哪里被触碰,这种程度倒不至于引起不适。萨卡兹检查了他每一片叶子的正面与背面。
事实证明松土也并不难过。送葬人不能信任别人拿着锐器靠近自己,但一把钝头镊子似乎意味着事情还有些余地。萨卡兹动作不重,只在碰到板结了的土块时围着那东西试探了几次,夹碎土块的动作准确而几乎出其不意,像拉特兰盛产的高超牙科大夫那样,等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结束了。虽然之前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送葬人觉得这松土的操作似乎真的让自己更轻快了些。
之后的事情让他产生了警惕,因为萨卡兹从架子上摸出一个包装朴素的口袋,送葬人通过阅读标识得知这袋子里是某种蚯蚓的排泄物。尽管通常人们认为他没有常识,送葬人认为自己仍存有对事物的基本感知与判断,换言之,他很快反应过来施肥并浇水这一常规操作将等同于让他站在溶解着排泄物的水里直到土壤干燥,而在此期间自己会不断摄入该溶解着排泄物的水。即便是执行者的严苛训练也很难让他对此有充分的准备,因此送葬人看着萨卡兹毫无表情的脸,罕见地感到了一丝拒绝。
尽管其中并没有任何施虐意味,萨卡兹仍然不可违逆地给他盆里添上了薄薄一层肥料,并且因为此人对自己的动作有绝对的控制,那棕黑色、类似土壤的东西铺得十分均匀和谐,只是其中似乎隐隐有些细白的东西在蠕动。送葬人并不是一个面对险情会闭上眼睛的人,因此沉默地(当然,即使想也发不出声音)看着萨卡兹拿出带刻度的软质水瓶接近自己。他开始回忆抗刑训练中的一些条目。
但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一定要说的话,甚至…显然自己的感知被从根基上改变了,但是这…似乎可以说是不错的体验。送葬人想起许多年前,他被带着光脚踩进清澈溪水,在拉特兰燠热的午后倒是有安慰的凉意。他也确实察觉到一种类似谷物面包似的朴实味道,没有什么刻意的甜蜜气息,但究竟并不是让人反胃作呕的感受。
…这两种感知混在一起仍然十分诡异,但送葬人对此要求着实不高。他还推想到,这些反馈应当是糅合了他和植物的经验,肥料对于植物来说造成正面的反馈,映射于他便从过去提取了一段倾向于正面的感官感受。他因之放松了些,认为当下情况对他不构成直接的危险,他可以开始着手分析更多信息与情报。
“…别用那个型号的土了,结块有点厉害,”他这时听见萨卡兹对着通讯装置说,似乎在留言,“室内通常光照、二百毫升水、六号肥,源石技艺活化…”
送葬人看着萨卡兹对他伸出手,指尖凝着某种火苗般闪耀的技艺。他注意到对方的指甲是种源石般的黑色,在那技艺下光影跃动。
执行者入职之前,公证所通常会特别建议为自己身后做些准备。有些实训生在此时突然意识到家里还有蛋糕店或面包坊等自己继承,而更多人怀着在拉特兰并不常见的悲怆签下自己第一份但通常不是最后一份遗嘱。
费德里科也在公证所给自己的遗嘱留过档,但他听了这条建议后去弹药库提取了多枚破片地雷,因为他以为对方意思是要为自己身后的防御工作做些准备。
但无论如何,他在阳台上以植物的形式存在着并且想道,公证所有可能将要派人执行自己的遗嘱了。
要讨论这个判断的依据,就要说到之前萨卡兹对他用的、看起来颇具威胁的源石技艺。
倒不是说萨卡兹差点用源石技艺把他当蜡烛点了。实际上,如果他在这种感受上有发言权的话…那道源石技艺还挺舒服的。
送葬人本以为那会类似战场上常见的源石技艺,也许没有那么暴烈或疼痛以至于能让未受训练的人暂时失能,但至少是强行施加在身体上的一种轻度到中度的不适。送葬人做好准备。
他感到的却是温暖。并非强硬的灌注,反倒是近于和缓的牵引般的力量,让他…或作为植物的身体想要去伸展、够取、浸入、吸收。好像他所不知道的自己的一部分肢体被唤醒,苏生之后第一次呼吸并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在流动,带来萌发时电击般的触感和震颤。费德里科抬高目光,也就几乎像是他注视着萨卡兹并无感情的双眼。
然后他…不属于植物的那一部分,以他不完全懂得的方式挣了一下,断开了那个温暖的联系。
萨卡兹捻了捻手指,没说什么,似乎也并没被惹恼或觉得意外。他在通讯设备上又留了一条言,转身去做其他事情。
送葬人只是在当时做出了一个推测,即萨卡兹的这种源石技艺很可能是用来为某些特殊培育的植物催花着果,他不能判断自己依附的植物是一年生还是多年生,也不知道这种附着的状态会存在多久,但他了解一年生植物往往开花结果后很快死去。因此为暂时延长植物寿命较谨慎的策略是,现不接受萨卡兹技艺的诱导。
自然,这个推测引发了更多考虑,比如即便植物为多年生种而不致因开花而产生太多负担,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以何种方式依凭在这株植物上。送葬人进而回忆到,此事既然发生在他回罗德岛报备以后,而第二天自己有任务安排,那么如果自己作为萨科塔的身体仍在单人宿舍里,可以大致排除直到该身体体征大幅异常甚或失去体征才被人发现的可能。
不过,即便被发现,他也和公证所与罗德岛签订过若脑死亡则放弃抢救的条款。因为没有先例,送葬人无从估测自己身体的状况,只能将此列为一种值得考虑的情况。
另一方面,如果他旧有的身体已经消失,送葬人认为很难由现有线索把他联系到一盆花上,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后公证所势必把他视作失踪人员,若干年后认定为死亡因而执行遗嘱。
这就回到之前的论断,即公证所有较大可能将要派人执行他的遗嘱。
送葬人感到…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固然,他感到应尝试推迟植物或自己的死亡,以观察事态是否存在转机。但他实在鲜少识别出自己的情绪波动,除此之外,他充分认识到公证所执行者工作时死亡率较一般拉特兰公民为高,因此不觉得意外。他只是类似交接时整理工作地想到,在他所有执行的遗嘱中,有一项他接手最早,但并没能全部执行。而在他自己的遗嘱中,也许有一项,会给接手的人带来类似的困难。
在前一个问题上他尽过努力,后一个问题上他假设别人会尽其全力。因此送葬人既不觉得遗憾,也不感到后悔。
这之后过了约有一周。虽然前面那段遗嘱话题可能让常人感到十分沉重,但这一周送葬人过得大概算是放松。
在这期间他已经确认,自己并不能控制植物做任何能传递信息的行为。他确实努力尝试过靠控制水分流动而抬降叶片、或在拒绝对方源石技艺时引入某种节奏,显然并不奏效。因之送葬人认定现在的主要任务应当是,维持自身精神稳定并等待。
当一个人对生死看开,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而又整天待在窗台上让别人浇水,很难不觉得挺闲。当然,一般并没有待在窗台上让别人浇水这个刺激的项目。
无聊本可能是个问题。像送葬人曾经对博士所说,他空闲时间多半保养或调试武器,又或者为了执行任务收集资料。出于交流中节省时间的需要,他也告诉博士说他会把空余时间用于睡眠,这是个不太准确的陈述。
他所处于的可能更近于整理思绪时的出神状态,在此期间他倾向于注视一些规律运动的物体。但是这些话说出来,别人通常会以挖掘八卦材料的欣喜问“所以你下班会边看着电风扇转边发呆?”而显然是一种无效的交流,送葬人认为这事没必要和博士讲得太细。
而他现在有充沛的时间理清思路,如果需要也可以注视窗外平稳掠过的荒野。他还用一些时间详加观察萨卡兹的行为。也就是说,送葬人完全没觉得无聊。
不过要说的话…也许他花在观察萨卡兹上面的时间更多一些。
部分原因是他起先仍存有疑虑。如送葬人之前就判断的,炎客(他整理思绪的时候想起看过这个人的通缉令和员工档案)并不知道眼前的盆栽里附着了一个萨科塔或其他任何有智力的生物,这从他日常的态度可以看出。但送葬人在观察这个单人间时也注意到,这房间里,甚至就在窗台上,有一些状态非常难以恭维的盆栽,让他对萨卡兹照料植物的水平产生了怀疑。
比如说,若他面对窗外,则右手边依次有三盆他可以较为细致观察的植物,左手边小型生态箱里则有两株。这其中,有一半叶片上有明显的虫蛀或病变而露出恹恹垂死的样子,另一半虽不明原因,若让送葬人描述也是比起生者离死者更近。甚至于,就在他在萨卡兹房间窗台上醒来的第二天,身边那株干枯得看不出原来是什么的植物已经完全不行了。
那天萨卡兹把陶盆拎起来,沉默着拨弄了两下,枯黄近于发白的叶子就簌簌地直落下来。有几片掉到送葬人身边,而他看到褪色的叶片上还有些原本可能艳丽的条纹痕迹。在他这样打量时听见咔地一声响,这是炎客直接上手,掐断了那植物的茎杆。萨卡兹盯着断面看了一会,而送葬人不需要画出图形,也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怜惜或不忍之意,萨卡兹拉着残存的部分摇了两下,把那植物连茎带根、还混着土渣的残骸毫无仪式感地丢进垃圾桶里。
可能因为他们根系没有接壤,因而感受不到由化学物质散发的危机信号,又或者植物本不因未到之事感到焦虑…送葬人暂且把这件事归档,没有得出结论。那之后开膛破肚般出盆的惊悚情形他又见了两次,一次那从土中脱出的根系已经膨大得黄白透明,缠在盆里自身便像某种蠕虫,在工作台一个劲滴下水来,另一次萨卡兹用匕首撬动了些什么,而他听见燃烧时的爆响,那被剜下来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西在台子上抽搐一下就不动了。这两株植物倒活了下来,但在萨卡兹确认它们重新萌出顶芽之后不多几天,它们就从房间里消失,想来被送回了温室。那时候送葬人也没看出炎客有什么欣喜的意思。
实际上,他好像压根就没见过萨卡兹感情有什么波动。
似乎真是这样。他想起阅读员工资料时,里面写道炎客干员专精于观赏植物培育,还用了些诸如狂热或者狂喜之类的字眼描述对方作战时的状态。而送葬人想现在看来前者不是出于喜爱或者兴趣,而他看见炎客有时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从任务上回来,那种状态和狂喜好像也沾不上边际。
不如说,炎客坐在窗前处理伤口时(因为单人间也就这么大地方),表情和切除盆栽烂掉的根系或寄生虫时没什么两样,甚至于处理植物时这个人好歹还能善始善终把事情办完,包扎伤口时却会带几分不耐地喘一口气,推开散在桌面的应急医疗包。萨卡兹自愈能力够强,那些没完全处理的伤处也不过是成为了浅淡却交相叠覆的疤痕。有那么几次这个萨卡兹皮肉还绽开着却对他伸出手,指间是那种温热、让他本能想要浸入并汲取的源石技艺。
直到大约两周之后送葬人才理解那道源石技艺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现在已经知道早前炎客在给调香师干员留言,并且记得调香师是协调整个温室工作的负责人物。他们平时交流似乎言简意赅,至少从炎客这边听起来如此。但是那天他们在通讯设备上多说了几个来回,让送葬人额外注意起来。
“…还没有开花的话,想来不是养育方法的问题了,恐怕是需要源石技艺催育的品种本身常有些缺陷,”对方好脾气地说,萨卡兹开着免提在远处收拾什么工具,“炎客先生肯定很疼爱那孩子,这点我十分可以理解…”
送葬人很是反应了一阵这是在说些什么,因为据他所知炎客并没有收养未成年人。炎客嗤笑了一声,走近过来。
“这就不必了,”他说,“下一步做什么?”
“唔…这批材料很贵,毕竟是一年生的植物,果实也做矿石病治疗原料用。如果不能开花,仍然需要当作进一步研究的材料,”调香师在另一边说,语气在电子噪音中有些失真,“下一步应该会拆解开,做些组培工作…”
也许她想等一下炎客的反应,但炎客没有说话任她讲完,房间里也就沉寂了三五秒的时间。送葬人在这间隙回忆了一下自己接触过为数不多的植物组织培养知识,感到以纯粹的理性而论,若以推迟植物的死亡为目标,这样的未来似乎是更好的出路。调香师干员也提到这种植物“需要源石技艺催育”,那么就证实了他之前的推断,即送葬人在其中拒绝炎客的源石技艺,应当是致使植株迟迟没有开花的原因;而一旦植株开花,寿命很可能局限在几周或几个月以内。
当然,若考虑自身感受或他短暂设想的常理,进行组织培养似乎意味着他的大部分肢体会被周期性取下并以暴力分裂,且很可能加入某种化学制剂或源石技艺以诱发变异,这样一来是否能维持理智或完整的自我似乎也是问题。送葬人想到,这是不大理想的因素,但既然他会尝试完成任何任务,这一点也可以尝试忍受。
他最后才迟迟想到,调香师提到的“炎客很疼爱的孩子”好像是指自己。送葬人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个一般人听来十分惊天动地的提法,这时候炎客总算说话了。
“我没意见,”他短暂地说,“但刚换过施肥的配方。五天之后没有动静,我会处理。”
“啊。这就好…”对方的声音里也许有些轻微但难解的如释重负,送葬人不能确定,“那么辛苦了,炎客先生。”
炎客应了一声,抬手掐断那道通讯。
…而他刚进行了不实陈述,送葬人想,配方是换了,但并不是最近的事。他仍然看不出萨卡兹因此产生过任何情绪,只是仅从这一点看,似乎对方并不那么希望把自己送出去做组织培养。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萨卡兹伸出手来抬起他所在的陶盆来掂了一下,向窗外看看天色。送葬人知道对方常用这种方法判断浇水的时机和水量,就他所知炎客在这方面没有失误过。也许比起人更接近植物的需要…但自己似乎宁愿当前的安排就这样维持下去,而送葬人也突如其来地想到,如果让自身所处的植物开花是炎客干员的愿望,那么这是否算是他应当执行的委托?
只是炎客一时没有把他放回去,而是在手里盘桓了一阵打量他,手并不重地——或者以萨卡兹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地轻柔——去碰新萌出来的一丛小叶。失望或不快是送葬人可以理解并推测的情绪,但萨卡兹并没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者,送葬人看见过同情悯恤在他人脸上的一些表现形式,炎客脸上也没有这样的痕迹。
“算了,”萨卡兹自语那样说,“也没什么区别。”
有些迟滞地,送葬人突然想到,这个人显露出的是疼痛。并不剧烈,像是无关紧要便可以忍受的程度,因而一转就让他错过。但他并不理解…
“…土还没干,”那个认知稍纵即逝,萨卡兹像平常那样把他放回去,“明天早上浇水。”
这个承诺并没有履行。
变成盆栽以后,送葬人晚上熄灯后会进入某种类似休眠的迟缓状态,这似乎是植物的生理需要所致,他没有特别尝试对抗过。不过,前雇佣兵生活很难称之为规律,送葬人也极少观察到他睡一个整觉。这个人有时晚上出去,因为任务或排班深夜甚至凌晨才回来,那些时候虽然对方回房并不会开灯或弄出什么大的动静,送葬人倒也会从休眠中清醒过来,这就似乎是他属于人的部分依然有些警惕。
当天夜间送葬人突然在黑暗中醒来。他很确定炎客晚上并没有出去,但房间里有个他不熟悉的呼吸,他在夜晚的迟钝里反应了一会,才发觉那仍是萨卡兹的声音。
只是那个呼吸里有些粗哑的停顿,也有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送葬人在窗台上他能活动的范围里张望了一阵,看见炎客并没躺在床上,但床头和窗边生态箱之间有些他难以分辨的轮廓,他想萨卡兹是待在那个角落的。
从这里到分析出萨卡兹矿石病发作不费什么脑筋,只要注意到对方拆下来的检测环正撂在工作台上就可以推出。但费德里科并没有过与发作患者同处一室、自己却不能动弹的经验,他花了些时间仔细听那道呼吸。
他起先不能明白那些喘息里的停顿是什么,几乎怀疑是发作所致的呼吸骤停。但那种停顿重复了几次,他渐渐听见对方呼吸平缓下来,呼气长于吸气直到无法察知,而下一次被一阵无法制止的战栗打断,然后又是间歇、有意的停顿,这样周而复始。若非他留心,应该不能听到。
他渐渐理解那是炎客在自己压制呼气吸气的节奏。因为工作所需,送葬人在荒野里处理过害兽,知道除非生理已经不能许可,兽类即使身受重伤,也往往会表现得与平时无异,而这源自生存上的必要。他见过牙兽耷拉着血淋淋的皮肉在深草里窥伺忍耐、而丝毫不显出疼痛的样子,此时意识到炎客做的并没有那么不同。他只是不知道萨卡兹从前打交道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或同类,才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仍维持这种本能。
外面天际发亮,显出些冷淡的白色。炎客所在的角落仍只是些微轮廓,他刚刚能看见对方像是怀里抱着那两柄不离身的刀。也正是这时候,萨卡兹经受了最猛烈的一轮发作。
送葬人后来想,那也许是刀与刀鞘间滑动发出来的粗粝声响,因为人的喉咙不该能发出那种声音,而炎客也没再发出一声。他只看见萨卡兹仰起头,胸廓起伏得厉害,好像再经过锻炼的肌肉也拢不住肋骨的翕张。也只是这样的一瞬萨卡兹暴露出弱点,喉头拱动着拉紧,在苍白的天光里被汗水反得发亮,就像在邀请一把匕首…或一颗蚀刻过的子弹。
他需要医疗帮助,送葬人想,如果没有应急针剂,应当报告医疗部,或拨打负责人的紧急电话…但他看不见炎客把通讯装置丢在了哪个角落,而他自己动弹不得。
这也许是他变成盆栽以来最用力的一次挣扎,理所当然地并没什么效果,因为并不能指望一棵不开花的草把自己从盆里拔起来,去给病号的紧急联系人打电话。这不是一般意义上劲大就能解决的问题,因此送葬人最大的长处失去了效力。折腾完了以后他仍然待在陶盆里,感觉身体(应当是作为植物的身体)也像运动过那样发着热。
天色大亮以后他发觉那不是错觉,而应该是土壤里水分耗尽以后,叶片缺乏降温手段所致,而他昨天晚上的反应恐怕加快了对水的消耗。当炎客说第二天早上浇水的时候,最好真的第二天早上浇水,送葬人此时切身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尚且可以忍受。他不能确定萨卡兹的状态算是睡着了还是干脆陷入昏迷,但呼吸不像之前那样被挣扎着克制,未尝不是件好事。外面起先日头很足,快到午间时却乌云聚集起来,让那种已经开始的焦渴没那么难熬,房间里却潮闷起来。现在屋里屋外差不多一样昏暗,送葬人留心着那个不再引人注意的呼吸,试着在陷入属于植物的闷热休眠前想些别的。
送葬人想起…一道溪水。那是他之前那个任务里,追踪被绑架的孩子时渡过的。米诺斯的当地人劝他不要涉足那一片树林,每年都有人在里面失踪,只有少数人回来了,却癔病发作一样胡言乱语…而他问,是否只要穿越该树林就确定会失踪,如果不是请告知失踪者占进入树林者的比例,然后对方露出些看精神病患的表情。那水流不湍急,防水的装备踏在其中只有些隔膜的凉意,他会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任务。
仍是清凉的水…在拉特兰洁白的大理石水槽里潺潺流淌。学校放假以后,清理完堂叔的房间他有时候会去那个地方,街角喷泉边上有年纪大了的拉特兰人在那里闲坐,对他带着老年人不怀恶意的关心与好奇提些问题。你光环上怎么有根天线?你吃牛奶糖吗?要不要玩跳棋?我年纪大了,共感有点不灵…你是不是卢洽娜家里的孩子…哎呦!真是的,我忘了…他记得更小的时候,父母也带他走过这片地方,互相说着老了以后就搬着凳子来从早上坐到晚上。他回忆父母脸上的表情,推想那应该是一种打趣,因为拉特兰午后燥热,很难舒适地从早上坐到夜间;而他们家中亲属从事的行业里,也许只有堂叔和堂婶的期望寿命可以容许他们老了以后坐在喷泉边上;最后,他堂叔虽然歇业却不愿意出门,所以这一项也难以达成。但他仍去那里,小时候他也不需要很多善意或关注…一点点记忆就足够了。
最后仍是那道树林里的溪水。他被带着光脚踩进清澈而冰凉的水里,意外发生的那天他就那样逆流而上,像平时会做的一样跑到上游的修道院废墟里去,他有时在那坍圮的阴影里愿意安静地坐一个下午。父母推他快走,说待会就去找他,叫他在通常的地方藏好…而费德里科日后想起时,才分辨出他们话音里的紧绷。在那废墟里他老实坐着,听到渐远的铳响和零星爆炸声,在拉特兰这却算不上离奇。他也听到接近的、摇晃的脚步,而在眼前三角形的光亮入口看到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轮廓。那个孩子又高又瘦,头上是他不熟悉的,野兽的角一样的形状。他身上没有血的味道。某处有人用粗哑嗡鸣的声音问还有没有人…
而那个孩子转过头,看进了费德里科的眼睛。
他当然看见了费德里科,因为萨卡兹都有勘透黑暗的眼睛,而费德里科当时还没有想起让阴影之外的东西隐藏自己。但费德里科记不起、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因为那天艳阳高照,半大的萨卡兹孩子背对着大地上仅属于拉特兰的光亮,他不知道那脸上是憎恨、好奇还是他之后在萨卡兹脸上看过太多的疼痛,那孩子盯着他停了一瞬间,然后回过头去,说了句话。
他说的不是通用语,但费德里科知道他说什么也没看到,因为那些嗡鸣持续了不多时,那孩子转身离去,没有人再找过来,而费德里科没在生者的土地上见过他们。
更晚时候是他找到了父母,听取第一个也是至今没有完成的嘱托。他回答公证所的问询时曾概括了一个更简略的版本,但除了希望他理解感情他们也说了些别的。
但他们说了什么呢?在废弃修道院的溪边词语像寒冷的水流在他脑中流过,在水流洗刷不掉的鲜血味道里他们说到爱与恨,说他是个太专注的孩子,如果他不能理解爱,而他们不希望他专注恨,那么先试着,像他们平时玩的游戏那样完成一个委托…
送葬人醒了过来,感觉到溪水在身边流淌。
他随即意识到那不是溪水,外面天完全暗了下来,雨滴枪弹似的一阵阵打在舷窗上。而萨卡兹拿着那支带刻度的软质水瓶,滴管拧掉叫出水更畅顺。
费德里科盯着他看。因为萨卡兹一手撑着那柄长刀,面前是荒野的昏暗雨幕,背后罗德岛的白炽灯管让他的脸尽陷入阴影。光与影就这样被切割成往昔的形状。费德里科眼前像有一个三角形的光亮入口,透过十五年时间他看见那个萨卡兹的轮廓,又高又瘦,头上是他熟悉的,野兽的角一样的形状。
费德里科盯着他看。
水在土壤里流淌,被他或那植株汲取、吸收,但之前的燥热并没有消除。他并不记得何时有过这样的感受,但他并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和那株植物同为一体,他萌发、生长、像是从某种无序的原生物质中脱胎,在层层叠叠的愈伤组织之内再一次分化,在俯瞰这片大地的光照下感受到某种汹涌的生命奔流。他在不属于无法共感的萨科塔的身体里,感觉到的也许不是人类用执念耕耘的爱,不是人类用泪水浇灌的恨,而是种内生于存在之内的秩序,这秩序运行时有吞噬一切的威势。
萨卡兹对他伸出手。
第一次摩擦手指时却没有源石技艺在指尖闪耀。他累了,费德里科想,他应该卧床休息,而不是…
炎客停下,不太高兴似的喘了口气,第二次是他所熟悉的温暖而引发渴望的力量,并非他可以用人的想法拒绝或接受之物。那股火焰和涌动唤醒他,某种结构在虚空中展开,拆解,平整,从一种折叠状态重构。
送葬人再次睁开双眼。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他便知道在自己房间里。像告诉他空间与时间还在荒唐地平稳延续一样,雨水仍然冲刷着舷窗。
“所以,”博士沉默了一会才说,“你这次醒来后,没有报备,没有先同负责人,比如我,商量,径自前去炎客干员的房间,与他发生争执,期间触发了罗德岛的烟雾报警装置——”
“以上事实无误,我可以承担维修损坏设施的费用。”
“可是工程干员说那烟雾报警器是被匕首切坏的。”
“是我先对炎客干员说,他房间中有一盆从温室中取出且需要源石技艺诱导开花的植物,这盆植物与我有关。该发言对他构成了一定刺激,令他误以为我的目的是指责他违反章程甚或意在收缴该植物,这是我的失察。”
“而你那么说是因为,呃,你真的在那盆花上、姑且说附身了三周…”
“以上事实无误。但我建议立刻取得对该盆栽的控制并对其进行各方面检测,以防对其他干员造成危险。”
博士想到之后要处理的报告和通讯只觉得面罩一黑,很想立刻开抽屉酗一会理智合剂,不过这件事本身…已经算是最不坏的结果。起先发觉执行者兼拉特兰圣徒失踪以后岛上几个负责人很是乱了一阵,后来拉特兰传来消息说“经查费德里科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罗德岛舰船上,无生命危险”,至少没表现出如果圣徒出事就拿罗德岛祭天的架势,但本岛的咒术大师则说“萨卡兹对萨科塔灵魂的去向无法确知,但时间将揭示他在米诺斯遇到何物,此时又在何处徘徊”,一副想要怠工的模样。最后还是凯尔希和博士自己在数据库里翻了一顿,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并不能搞清楚为什么罗德岛数据库里有那玩意的记载,而那些闻所未闻的解说对她来说竟逻辑分明。说不定这孽也是她自己造的。但至少,他们把在烟雾报警器兼消防喷头底下淋得透湿的执行者抓回来吹干体检,报告上的指标都还正常。
“其实,我可以解释这都是怎么回事,”她认命地说,“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你可千万别害怕…”
事实证明萨科塔还是比较好糊弄的那个。
“‘奥维德之种’,”一天以后萨卡兹对着她念了一遍,一副“我看你还能怎么编”的表情,“你要我相信有这种东西?”
“当地确有关于变形的传说,奥维德之种这个名称便来自米诺斯最有名的一些诗篇。费德里科…送葬人干员也证实说,当地人曾经警告他不要穿越某一片树林。可以推测,是类似的一种存在栖身其间。”
“但那个白痴还是穿过去了。”
“那是任务形势需要,还有不准管别的干员叫白痴!”博士郁闷地说,“你可以把奥维德之种看作一个咒术,或某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这种存在会在更高维度的位面糅合意识致使外观上的形变,其拓扑结构极难计算,因此感官上的映射也难以预估。但是…”
“说点能听懂的。”
“你就想成他的灵魂被萨卡兹巫术塞进了盆栽,”博士说,毕竟你要怎么和人解释这种听起来像恶作剧的装置?“这期间他本来的身体被保存在另一重折叠起来的空间,所以没有饿死,但他也确实保留了大部分知觉…就是说,没有人在房间里装摄像头监视你,他也不是要过来找你报仇雪恨,不如让我们这么说…都是一场误会?”
炎客哼了一声,显然不赞成这种糊弄言论。这个人前一阵拐弯抹角地对博士说了一段话,让博士觉得他应该是暂时断了找自己拼命的念头,但一个一米九的大个萨卡兹在面前沉着脸不声不响,一般人还是会觉得应该多找补几句。这时候炎客又问了个问题,让她的思路从别的方向偏了出去。
“他为什么可以变回来?”
“听你说的还不想让他变回来,你怎么不盼人点好呢?”博士闹心地说,“这个…综合当地的历史与传说来考虑,凯尔希医生和我认为与‘愿望’有关。不是说他的愿望是附身到盆栽上盯着你,比这个抽象也复杂得多。实际上,他可能会找你说这件事,我觉得他自己来说比较好。”
“我对他的愿望不感兴趣,”萨卡兹冷淡地说,“也就是,你们不打算进一步处理这事?”
这问句里很有几分确定,萨卡兹大概是探够情报和她的态度,已经打算走人。博士确信自己面罩上涌起了一片欲言又止的水蒸气,也可能是被这个人事不关己的态度弄得上火。
“我们确实不打算追究此事…但你能不能先向我保证,他再去找你的时候无论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动手?”
后来博士又旁敲侧击地打了些预防针,温室里调香师似乎和那个萨科塔谈了一次,又过来和炎客说了一次话,有些居中调停的意味。炎客耐着性子听这两个人说了萨科塔许多好话,要是那天他没有矿石病发作得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死掉,而一开门萨科塔就攥住他手腕堵上门,并且面若寒霜地要求进房间查看,炎客说不定也会觉得萨科塔变成盆栽在窗台呆坐三周而没有提出投诉实在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以防有萨科塔听不懂,以上都是些反话。
那时候…炎客当然立刻就翻肘砸了上去,换手将匕首抽出鞘来,萨科塔那张冷脸也就露出半分错愕,动作稍顿了半刻。不得不说,因为这片刻迟疑搞得萨科塔在激活的消防喷头下面淋成落汤羽兽,那副傻愣愣站着的样子还挺好笑的。
那之后过了一周,博士和调香师跟他谈过之后送葬人终于来找他。但那次谈话一点都不好笑,甚至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头皮发麻。
那天有些晚了,萨科塔在温室里把他截住,而炎客想到对方时间如此精准的拦截恐怕是因为当盆栽的时候记住了他的时间表,这就已经让人闹心。而萨科塔随即问,约十五年前他是否曾在拉特兰周边活动,并经过某一座修道院废墟,则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搞一种很新的搭讪,也就是借变成盆栽查以前的案子。
炎客当时回答说,过太久了不可能记得清楚,要是对方想,他也不介意自己在拉特兰的卷宗里多添这么一项。这是个非常错误的答案,因为对方转而告诉他,十五年前发生了一桩意外,一支萨卡兹雇佣兵小队越过边防疏漏进入拉特兰周边,在与两个落单的执行者遭遇后逃出了拉特兰。故事的惊天转折在于那两个因此殉职的执行者是这个萨科塔的父母,而这人当时还只是个小东西,藏在废墟里被其中一个萨卡兹放了过去。
而故事的真正包袱是:这个萨科塔觉得炎客就是那个放过他的萨卡兹,并且如果炎客确认属实,他会向中庭提出自己的证词,即根据拉特兰的法律,炎客应被视作犯罪中止而没有造成损害,并且当时没有成年,因此应当免除任何与之相关的罪名及惩罚。
他重新审视了一次那个萨科塔注视他的眼神,这次从里面看出了一点微渺而几不可见的期盼。炎客想到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养了这萨科塔整整三个星期,而温室有些人看见他这个杀人如麻的前雇佣兵摆弄花草,会给这事解读出一些可怕的引申含义。
整件事情立刻变得有点让人恶心。
“你在舰上待了两年,也见过我,”他慢慢说,“之前没认出来,说明并不像。”
对方好像因为这个质疑而支棱了一点,可能是因为可以做一顿逻辑推理。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萨科塔冷静地说,“但我不知道您的年龄,十五年间您的体格可能有较大的改变,我读到的资料显示萨卡兹的角在成年以前也可能有所变化。而当时我只能部分地看清对方轮廓,因此只有在极为相似的情景下,才有认出的可能。以及…”
炎客不说话地等着,但听到那个毫无创意的补充时还是笑了一声。
“我观察到您会照料植物,包括而不限于那些存活概率极低的…”
“怎么,不会吧,”炎客说,“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觉得我心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我不反对这个意见。”
“在我房间里也被伺候舒服了是吧。”
“我不会用伺候这个词,但是感谢您的照顾。”
“那你听起来就像个白痴,”博士上次对他明令不许管别的干员叫白痴,显然用处不大,“萨科塔,你一定要在我这里寄托什么感情的话,恨我就够了。”
“我不能理解。如果我记忆无误,就此事而言我对您没有抱持恨意的理由,”对方又露出看见他抽出匕首时的半分错愕,“我并非要指控您。这样做对您无利可图。”
确实无利可图,在疗养庭院或加工站,很难说别人没有觉得他具备些罕为人知的柔情。他也并不乐见植物不得其时、未及花开便死去…但眼下,他尤其不想被一个拉特兰傻子误解。
“是吗,”他仍然不抬高声音,也许对方听起来都有些费力,所以眉头才压紧了,“但是让一个白城里长大的萨科塔擅自揣测我…是真的令人恶心。”
他们再遇到是在一次剿灭任务上,战场的一角似乎有敌人埋伏,博士临时抽调他们去那方向调查。
那次谈话之后送葬人没再见到炎客。他不大说得清自己该做何感想,不管怎么说,萨科塔变成盆栽在萨卡兹窗台上呆三周听起来都像是哥伦比亚情景喜剧里的内容,后续却无论如何让人笑不出来。博士说变形之下反应的是愿望…也许那时他需要完成的两个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一个是父母留下的遗愿,而他那个时刻在植物里体会到流涌般的情感,另一个是他自己遗嘱里的内容,即如果能查清当初那一意外的参与者,那么他要确保其中一人得到公平的证词。
但就算他没有预想过任何感人的重逢,现在每天惯常照料植物的时间却也能回忆起那道温热的源石技艺,和萨卡兹全无好意的言语实在是太过鲜明的对比。他没法用言辞表达出这种憋闷的感受,只能埋头又做了几个星期的任务。直到他从远处观察到炎客处理伏兵的时候。
头一个人从废楼里冲出来时,做了个古怪、像在拉扯什么的动作,送葬人远望着反应过来那也许是某种爆破装置。霰弹铳铳口若不加收束器,很难准确地瞄准对方,只在他改换部件的时间里,炎客比他更快。
而他甚至没有用刀。萨卡兹把那人压制在地,好像并不费力地捉住对方小臂,让人再如何挣扎也移不开分毫,那个人另一只手挣扎着去够引爆装置的开关。
一声惨叫。血喷洒出来像道血瀑。萨卡兹依旧没有拔刀,那么只有可能是他用蛮力撕扯掉对方的整支手臂,连着肩胛的地方露出些黄白的组织颜色,然后那凄厉高亢的惨叫也在刀光里戛然停止。
送葬人视野边角有另一个动静,更远处有个穿同样形制装备的人翻出掩体,朝相反的方向伏身疾跑。炎客却站在原地没动。他不能判断对方身上有没有类似的引爆装置,因此瞄准后两次点射,那个人踉跄一步,扑在了地上。
收队以后他们需要步行移动约三十分钟回到载具上和主队汇合,左右没有敌人,他从高处翻下来,缀在炎客身后。
“刚才敌方的最后一人,”走出一段后他开始问,炎客没显出在听的样子,“您是否并没有意愿追击?”
这是个诚实的提问,但送葬人又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话里似乎有些怪罪之意。炎客晾了他一会才回答。
“对。那一个吓破了胆,杀了也没有意思。要在报告里写我擅离职守也随你的便。”
“我只是不能理解。就我观察,您对敌人并没有务必清除的想法,反而当对方实力远低于您时,您有时会放任对方脱离战场。”
“我们说过这个了,”萨卡兹步子很大,他没能完全看见对方的脸,声音里的厌倦却很明显,“还没有放弃吗,强加给别人什么心里的柔软角落。”
“您不希望我揣测您,因此我在要求您解释。”
萨卡兹回身时快得他一时无法反应,手扣在了送葬人手腕上。送葬人现在知道萨卡兹有足够卸掉他一条胳膊的力道,却也没动,带一分愣怔看着对方。萨卡兹半边脸上还染着敌人溅上的血,眼睛在血色中却是亮的。
“你是这一个被杀了的,还是那一个想要逃的,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战场之外,萨卡兹好像很少抬高声音,“只不过同样会死的人,我不介意放他们寻找一个更精彩的结局。花也一样。想要活下去的东西,没必要不得其时就死去。说得够明白吗。”
“…字面意思可以理解。”
“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活着还是死,萨卡兹有萨卡兹的理由,恨我、试图杀了我也无所谓。但不管当年放你走的是谁,”炎客离他够近,血腥味也刺过来,“都不需要你那套律法轻断善恶。听懂了就别再凑到我面前。”
萨卡兹抽回手,直带得送葬人向后垫了一步,他手腕上像灼伤似的胀痛。
就是说,炎客认为自己无法理解他,或当初那个放自己走了的萨卡兹…这也许没错,送葬人理解其他萨科塔也常常成其为问题。他们沉默着走了十来分钟,已成废墟的建筑渐渐稀疏,荒草从中分出花茎来。
“……”送葬人突然说,“我还有个问题。”
炎客不理他,也许是想把职场冷暴力贯彻到底。但送葬人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手差不多戳在他面前,雇佣兵即便出于习惯也不得不看上一眼。是小块颗粒状的土壤,和周围土地差不多颜色,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我想与您确认,”送葬人说,“这和您之前给那盆植物使用的肥料是类似的物质吗?”
萨卡兹瞪了他一会。
“...对。那又怎么样?”
这很怪,但送葬人想起些白城街角的遥远记忆...那些上了年纪的拉特兰人有时对一个全副武装的执行者视而不见,对一个愣愣站着的小孩却会去问东问西,也许是这样他才那么做的。
送葬人在萨卡兹的注视下,把那团土(或者蚯蚓粪,确实就是这个)往嘴里放了一点。
虽然费德里科很少能立刻读懂人的表情,但是那一刻他确实在炎客脸上读到了些无比鲜明的表达。即使不画出图案去分析,根据他过去在任务上与他人的交互也几乎可以付诸文字。
比如“你真吃啊”“靠他真吃了”“哥们你没事吧”。
“土的味道,”他诚实地反馈道。
“...不然呢,”炎客无语地看着他,“你希望是屎的味道?”
“当我作为植物时,”送葬人继续说,“体会到的是另一种味道,类似于未发酵的谷物面包。我猜测,是因为这一物质对植物有些益处,因此投射到我的感官上,会让我主观认为是不令人反感的食物口味。而在如今的情景下,感官反馈虽然有所改变,我的记忆仍未变化。”
“所以?”
“只是向您反映我的经验。”
炎客多看了他一眼,也许在揣摩话里的意思,但送葬人确实只是直白地分享了些感受。时间晚了,他们需要尽快赶回载具停泊处,接下来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这一段离废墟更远,草丛里鸣虫发出悠长的叫声。
也许只是在他们快要接近罗德岛本队,而萨卡兹开腔时,送葬人才发觉自己原本也许在等待些什么。他平时看不大明白萨卡兹的神色,任务上也很少需要估计对象的年纪,只是费德里科不知道什么原因,觉得炎客问他问题时,显得有些他从未察觉过的年轻。
“你要是真能尝出味道…”
“我向您确认属实。”
“后来给你用的那种液态肥,”萨卡兹像是普通闲聊一样问,“那个是什么味道的?”
赫德雷在贸易站留下整理自己的笔记和算稿时,刚好被那家伙堵在房间里。
“开个价,借你的脑子用用。”
“…你知道,”赫德雷说,“我差点以为你要说,借我的脑袋用用。”
对方和他曾经在卡兹戴尔的印象一样,对这种半开玩笑的试探话没什么反应。
“但是我们在罗德岛,”赫德雷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只好自己讲解笑点,“请我喝点好的,行不行?”
“嗯,”对方应下以后直入主题,“瞎子麦肯钻到拉特兰附近,是哪年的事?”
我确实是写历史的,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任务历史查询功能呢?赫德雷心里想,但他不太拒绝得了推算几个年份…还有和经历过同一场战争的人整理记忆。
“大概六年前,”他很快就答上来,“战争将要结束的时候,她以前副手留下的孩子饭也吃不上…她说要去做一票大的,丢了半条命才回来。”
“这是那个新的瞎子麦肯,两只眼睛都还在,”对方说,“我说以前那个。”
“唔…他死在内战里,大概正式开战第二年。他的小队不知怎么从侧翼进入了巫术炮射程。其中本来有什么谋划,或只是意外,我不知道。”
“更可能他脑袋被萨科塔的地雷震出毛病了,分不清方向,”对方不像开玩笑地说,“所以才叫他瞎子。就不该放他带路。”
“…你认为是这样?”
“在他小队里干过,时间很短。之后脱队去萨尔贡干了几单。”
“——那么,我说的正式开战是指91年,你说的这事只能是九年前或者更远,”赫德雷想了一阵,“…有点太久了。也许酒馆里那些闯过拉特兰边境劫掠的故事里有一个是他的,但夸大的成分只怕不小,也不可能有确切年份。”
“连吹牛也算不上,”对方说,“别人讲出来嘲笑他还差不多。”
“他又没分清方向?”
“至少不是因为他有本事。”
…怪不得你脱队。赫德雷又想了想。
“没那么有名的佣兵,就算在酒馆的故事里也很难留下痕迹…若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对方看起来确实不怎么介意,他甚至觉得炎客放松了一点,也许是这样赫德雷不再那么警惕,并且之后思维逐渐滑坡。
“不过,我不知道你还对以前的事情感兴趣。”
“想确认点事情罢了,萨尔贡的气候里年份记得没那么清楚。”
“有人为从前的事找你麻烦?”赫德雷问,“我到罗德岛以后,也想过曾经的交易会回来找我。做佣兵久了,会忘记性命除了用钱,还能用别的标价。”
“别人来寻仇是要简单些,佣兵都知道怎么对付。”
“应该不是那种对付…”
“是吗,”对方倒是换了种目光审视他,好像想从赫德雷脸上瞧出另外的答案,“如果欠下的东西比偿命更麻烦,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赫德雷诚实地说,“但只知道死亡价码的人,很难赋予生活价值。活下来的人至少有机会试一试其他的路。”
他觉得这个谜语未必让对方特别满意。炎客原地又待了一会,目光扫过赫德雷桌上照着会计入门写的试算表,那表末尾还差几块钱没能配平。这个赋予生活价值的失败尝试似乎让年轻些的萨卡兹心情好了一点,至少赫德雷赶紧用贸易站的笔记纸把那表格盖上时,对方尾巴还摇晃了两下。
…不是,啊?直到从那个尴尬瞬间恢复过来赫德雷才迟来地想道,欠下的东西不是血仇,还比偿命更麻烦。你小子是…欠了情债吗??
事情发展到这步,好像已经和奥维德之种引起的问题没什么关系。但事情了结之前离奇的事情总要出现,起初看起来离题的事情也是。
这是为什么一天上午…博士在办公室里,看了看炎客发给她的链接,又看了看眼前面色不善的萨卡兹。
“呃,谢谢你特意过来给我机会开小差,”她说,“但是这个罗德岛匿名版的帖子好像满正常的啊。”
“看完再说这话。”
博士往下翻了翻。可露希尔给了她管理员的权限不假,平时除了需要特别关注的情况外博士倒也没什么时间泡在里面。这个帖子标题是【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里面以一种和标题一致的商量语气写道(此处博士进行了归纳),帖主以前觉得萨卡兹非常可怕,但某天傍晚看到花房有个萨卡兹在疗养庭院照顾植物,修剪时很严格但也并不缺乏耐心,尤其是剪断枝条时干脆而利落,简直有几分残忍的温柔…等等。贴主随后呼应主题地写道自己生活最近遇到许多难处,也许变成盆栽以后被人严格要求与悉心照顾也不错,如果努力开花的话也许会被少见地赞许或鼓励吧…差不多是这样。
博士看完了,博士觉得遇到困难应该寻求罗德岛帮助或靠个人努力来解决,博士还觉得这帖根本没有上升到发癫的高度。她往下翻了几楼,看了些“楼主没事吧,讲出来大家开心一下给你出出主意”“啊?花房哪有萨卡兹?不是很香很软的莱娜姐姐吗?”“有个晚上会值班的,但是那老兄得有两米吧楼主你长歪了他不得一个指头就把你撅折了”一类不能说有什么营养的回帖,又抬头看了看那个身高快有两米一个指头就能把人撅折了的本尊。
“你知道,”博士用聊天的心情说,“之前有人发帖说,‘想吃博士用嘴给我泡的面!!’,你不觉得这个已经正常很多了吗?”
“看完下面那个回复再跟我这么说。”
博士此时注意到滚动条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立刻警惕起来,她小心地往下翻了一屏。
然后看到了一堵字墙。
>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我没有当过盆栽。但是根据可以获得的植物知识与常识,不建议您成为该主题下提到的萨卡兹干员的盆栽。有如下原因以供参考:
>首先,您需要考虑该变形是长期还是短期。如果是短期的,那么您的工作职责不会因此解除,而之后您需要花费更长时间处理积压的任务或事项。考虑到您本身遇到的困难,这一短期变化将进一步增加解决这些困难所需的精力。如果是长期的…
博士阅读,博士感受到工作狂的扎心,博士跳过一些法务建议。
>其次,即便这名萨卡兹干员照顾植物已经十分尽心,仍会有各类增加不适的意外发生。可以举出如下例子:
>即使是工业化园艺产品,稀释溶液施肥时也可能有局部过浓的情况。这种情况下,当对方施加营养液时,可能会在根部产生烧灼感,并出现轻度烧根的现象。即使立刻发现并用大量清水稀释,对于没有经过训练的人也会造成不适。
>这名萨卡兹干员出于健康原因,即使并非出于本意也可能推迟预定浇水的时间。在等待期间,可能会因缺水与日晒出现焦渴感,并且茎叶垂坠。在此期间也有可能产生焦虑的情绪,但这点我不能确定。
>如果处在花期,而对方以催花的源石技艺接触花茎,也可能造成一些异样的触感,如麻痒、燥热、或生长感等。这可能和花期植物会消耗大量能量与营养有关,我也读到,一年生植物开花结果后往往很快枯萎,因此这种感触也许与死亡相近。
>最后,我认为轻易由表面现象判断一个人的内心是不合适的,我不认为自己会用残忍或温柔这类词来形容该主题下提到的萨卡兹干员,也不认为他会无故把您撅折。需要重申的是,我没有当过他的盆栽。
博士看完,博士深呼吸,博士带着饱学之士通常没有的谦卑问。
“我他妈刚看了什么?”
“我也想这么问。”
博士小心地往下翻了翻,最近W…维什戴尔和她分享了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心得体会,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是“赫德雷跟我说要提高文学造诣,我看文学造诣就是在字里看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罗德岛跟帖的几位干员显然都有比较高的文学造诣,因为他们争先恐后地在这回复里看出各种不存在的东西。
比如说: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老兄,我不好说…你看起来比楼主还想当那个萨卡兹的盆栽…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对吧他这明显是肖想过很多次,还超详细
>而且每个例子看起来都不怎么对劲
>交给楼下分析一下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楼下来了,我给大家归纳一下段落大意
>层主说萨卡兹 给 他 根 部 浇 营 养 液 让他 根 部 产 生 烧 灼 感
>层主说萨卡兹让 他 焦 渴
>层主说萨卡兹接触层 主 花 茎给他造成麻 痒 和 燥 热,产生与 死 亡 相 近 的感触
>你说的这个死亡,是极乐小死亡吗?
>回复>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要断章取义
>节选自《不要断章取义》
>回复>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这楼活字乱刷(笑哭.jpg)
>不是我又看了一眼,这概括也…不能说错…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上网看看网友今天在聊什么
>淦!网友的性癖好tm怪!
>。。。
>再聊五源石的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罗德岛的大家,玩得真是太花了(双关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谁来告诉我这不是某种特别诡异的角色扮演play
>我们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jpg
>回复>回复:可不可以当花房那位萨卡兹的盆栽……
>虽然但是 这事无巨细的内容,这貌合神离的逻辑,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层主是不是之前那个修电脑的小帅哥啊………
博士手一抖,光标在删除帖子的按钮上晃了一秒,然后想起什么地点开折叠的楼仔细看起了回复。
“天啊,他还在回复每一层回他的!‘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当过这位干员的盆栽,也没有进行被你称为肖想的行为’…”博士绝望地念道,“有些人已经开始猜是谁了,不到午饭的时候,这件事就得变成拉特兰圣徒迷恋萨卡兹雇佣兵。”
“…那你为什么不抓紧把这贴删了?”
“那不到晚饭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相信拉特兰圣徒真的迷恋萨卡兹雇佣兵!”博士开始拉抽屉找理智合剂,房间里抽屉声砰砰乱响,“而且罗德岛为了掩盖这件事还偷偷删帖子…”
萨卡兹雇佣兵露出一副非常想翻白眼的表情,碍于雇佣兵一向什么都绷得住的个人形象还是没有翻成。他埋头在自己通讯终端上发了什么。
“好。我让那家伙闭嘴了。”
博士从办公桌前抬起头。
“这么快?不是,”她又想了想,“你加了他联系方式?”
“问过他几个问题,比如当盆栽是什么感觉。”
“就是说,他已经对你倾诉过什么浇营养液对他根部造成灼烧的感触…”博士大惊失色地说,“你们私底下都聊这种事吗??”
“…如果我说是,你就打算放手不管了?”
“那倒没有,”博士马上说,“但是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差来着,毕竟你们平时也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他好像特别听你话,我的话至少得解释二十分钟为什么不能回贴。这,”博士短时间内第二次大惊失色,“你们该不会真的私下玩很大,还是,那什么,命令服从那种?”
“……”
“等等你先别走,我想了个主意…”
当然,送葬人并没有和炎客干员私下玩很大,只是对方发了消息叫他立刻停止并且说稍后解释,而他看着越描越黑的评论区认为这是个合理的建议。至于后续花了二十分钟给他解释什么叫越描越黑并给他讲述匿名区之凶险莫测的人,自然是博士而不是炎客干员。
他也没有对炎客倾诉过浇营养液对他根部造成灼烧的感触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炎客平淡地问过他当盆栽的时候对温度、通风和日照有什么感觉,并且…炎客确实给他简短地解释过什么叫烧根。
回帖时送葬人只是普通地感到,既然炎客干员不喜欢被误解,那么有些相关的事实应当得到澄清。后续的混乱事变在他意料之外,而他向博士表示,愿意接受任何罗德岛对这件事的处理。
…这是为什么他戴了一个很大的白色花花头套并且穿着不大合身的墨绿色连体衣服,花了一天时间坐在罗德岛温室开放日的活动现场,期间向任何对他提问的人背诵各种植物知识。送葬人认为协助传播一些科学事实确实存在益处,而博士管这个叫以毒攻毒。
“我看看…”那天结束时博士刷着终端念道,“‘我的老天,原来他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植物小知识’,‘哪个天才选的那绿色连体衣服,看完完全萎了’,‘难道本来楼上可以吗??他约会可能也只会对你念诵光合作用的三十步反应链……’,‘所以温室确实没有萨卡兹吧,只看到莱娜小姐姐’…好,一周以内原来那个帖子就没有人记得了,我等会确认一下后台数据也完全删除…下班了,费德里科!”
博士说完瘫在椅子上,而送葬人拉了一下那个头套,试着把它取下来。经过各路小朋友一天的极力蹂躏,每枚头那么大的圆圆白白鼓鼓的花瓣都往下塌,显得不是很有精神。他短暂地考虑炎客会不会本来想看看这个头套,但他也推测这种造型并不会增加萨卡兹对自己的好感。
而且萨卡兹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那天人少些的时候,有另一个萨卡兹和一个…外形与萨卡兹相近的卡普利尼来远远地看了一阵。送葬人听见他们私下用萨卡兹语悄悄说了几句,他只能分辨出“情债?”“看起来不太聪明”“你们萨卡兹的口味”等不多的几个词,那个萨卡兹看起来有两分尴尬,发现送葬人在看他们时隔空对他点了点头。他不能完全确定这与那个匿名贴有无关系,也就没有对博士报告。
而等他从更衣室里换掉连体衣出来,走廊里早就空无一人,但调香师干员从温室探头给他打了个招呼。
“今天有劳了,送葬人先生,”她和气地说,“早先实在太忙碌,但是博士说您可能愿意听一下这个…”
调香师把自己的通讯终端递过来,送葬人看到那是个和炎客的对话界面。
调香师:真的不能来吗?
调香师:送葬人先生很努力的,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记住所有内容真令人印象深刻
调香师:不过,想必也需要一些鼓励吧?
送葬人不确定自己需要不需要鼓励。他可以想到博士是个极有效率的指挥者,而来自她的鼓励显然是一种对自己能力的认可,相对的,炎客如果只凭他人的评价对他给予鼓励则似乎并不公平。或者说他并未做出值得鼓励的事…但他若审视内心,又似乎对此存有期待。炎客隔了约有三十分钟才回复。
炎客:抱歉,有些事
炎客:去不了
调香师:那很遗憾呢
调香师:不过,我可以代为转达哦?
调香师:说点什么吧![笑脸]
这之后又隔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炎客真的发了条语音,前面似乎有些迟滞的停顿,当真说话时倒是顺畅的。
炎客:[语音]…那我祝他成功吧。
调香师:[鲜花]
送葬人抬起眼看着调香师,然后低头把那条语音又播放了一遍。
“您应当比我更了解炎客干员,”他问,“我向您确认,您认为该语音没有问题?”
对方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炎客先生确实一贯有些冷淡…”她回答,“不过,我想这确实是在鼓励您?”
大约十分钟后,送葬人走在一条熟悉的走廊里。舷窗里透过的月光与暗淡灯光交相映照,地板上像有一波一波的水纹涌动,当他换上惯常的制服后显得有些凉意。
现在的事情,似乎真的已经和那次变形没有一点关系。费德里科只是想起,奥维德之种使自己恢复原形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两个愿望都得以实现。在那一瞬他以为自己不但识别,也体会到奔流的情感…在他认为自己找到十五年前的萨卡兹孩子时。那曾是他的另一项愿望。
只是他并未感觉满足。费德里科曾经认为父母只是希望他读懂别人展现的情绪,而他仅是近来才发觉,也许父母希望理解感情后他能得到接近快乐之物。他以为自己的愿望足够简单,但他也是刚刚发现,那愿望之下也许有更深的探求。
但是…他并不知道寻求满足是不是值得追求的目标,却知道什么是自己应做之事。因此费德里科既不觉得遗憾,也不感到后悔。
他像涉水一样穿过那条长廊。
送葬人再抬手,规则地敲了三次门。如果再没有回音,他会考虑告知后果并采取进一步措施,那时候门开了。
萨卡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之前他第一次敲开萨卡兹的门时一样面无表情。
“是你,”炎客说,送葬人几乎立刻上前一步把手扣在他腕上,“…干什么?”
“您的体温远高于正常值,”送葬人回答说,“之前您发送的语音通讯中,我听到呼吸迟滞的声音,与我作为植物观测到您矿石病发的表现类似。我合理推测您正在或刚刚经受矿石病症状,希望您接受治疗。”
“与你无关,”萨卡兹说,倒没有像上次那样抬肘就打,“还是你想再被浇一遍水?”
“我推测您上次使用那种战术,是由于经受症状后力量不足,因此以较激进的手段代偿。我既然有所防备,应当可以避免上次的结果。”
“哈…”对方抬起手腕,向里收的时候好像并不费力,送葬人却被扯得向房里走了一步,“那你试试。”
萨卡兹住的房间在一个有些偏僻的拐角,他们也没有动刀动枪,虽然如此送葬人不确定他们在房间里大打出手的动静够不够让人听见,但至少并没人半路跑来敲门。这种近身搏斗下他臂展和力量都不占优,无非是利用速度与技巧避开那些太过沉重的攻击,然后寻找机会。
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多机会。以逻辑推论,如果炎客因为矿石病在战斗中显露破绽,那他就注定不会是个能活得长久的萨卡兹,但他也猜测炎客有必要速战速决,因为据他观察矿石病发必然大量消耗体力,而疼痛以致的痉挛未必有办法控制。送葬人按照他之前对这房间的观察利用了些墙壁和家具的夹角蹬地借着力攻击,这样出拳更重,让他听见对方呼吸里那种噎住似的声响,但炎客仍能活动。他自己的肩肘也挨了几下,是仿佛被载具冲撞后的力道和钝感,之后恐怕会有大片瘀伤…战斗中还不至于觉得疼痛。
之后他找到了那个机会,萨卡兹出了尤其重的一拳逼开他,而送葬人辨认出疼痛降临时对方肩颈肌肉的抽搐。若真被逼得退开太多便不能及时反击,因此那一拳差不多擦着送葬人眉骨过去,对方手上的源石结晶在他额上划开条口子。
血晕开把一半视线染红时,送葬人感觉到对手轻微愣了一瞬,他按住对方脖颈拧身加上自己的重量,把萨卡兹压倒在地。地板在这重击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您还需要继续确认吗?”他有些喘着说,“如果我辨认无误,您刚才动作有所停顿,若非症状所致便是您无意继续。以健康考虑,我也建议我们停止。”
他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身下萨卡兹的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对方在笑。炎客眼睛弯起来一点,是他以前没见过的。
“要是想杀了我,”萨卡兹说,“现在机会不错。”
“我想让您接受治疗。”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光线还是汗水,但萨卡兹脸上和颈侧都湿漉漉的,急促地随着呼吸起伏,炎客对他眯起眼,“浪费机会并不聪明,萨科塔。”
“我有意愿提供帮助,您现在的反应不合逻辑,”送葬人停了一下,“既然如此,如您之前建议的,您希望我对您持仇恨态度?”
“那样我们都省点力气。”
“我确实仍在履行父母留给我的遗嘱,但他们没有要求我复仇,”他像在回忆,也像在考虑着说,“拉特兰律法和罗德岛的规定下,我既不应无视我个人见证的从轻情节,也不应当动用私刑。”
“…不用管那些,”他们靠得够近,送葬人感觉到萨卡兹身上衣料也有些窸窸窣窣的颤动,萨卡兹抬起手臂来,轻轻碰了碰他染血的额发,“你可以按你的方式,萨科塔。”
送葬人那样看进萨卡兹的双眼,在其中辨认出有些熟悉的、似乎轻微觉得疼痛的表情。他把手覆在对方脖颈上。
“…出于先天因素,我无法认知到他人或自己的情感,”送葬人说,“有人把这称作一种缺陷,但我并不明确地感觉恨您。如果您有此需要,我可以效仿他人表达恨意时的行为模式,这是否能让您满意?”
“…你要是恨我,就不需要让我满意,”萨卡兹短促地笑了一声,“算了,没别的事就出去。”
送葬人又看了炎客一会,萨卡兹没有动。他低头从随身背包里拿出支小瓶,抽取药液后确认注射器排尽空气。送葬人按住萨卡兹的脖颈,感觉到其下突突跃动的脉搏,像在邀请匕首或一颗子弹…或者罗德岛针对矿石病急症的药物。针头破开潮热的皮肤、药物推入时他感觉得到萨卡兹叹出口气,随后是流过他全身的一阵痉挛般的颤抖。
“您感到不适?”
“…这就不用你操心。”
“我仍然想理解您。”
“你只是自寻烦恼。”
“您似乎认为,我们因为不同的经历与背景极易产生误解,而互相憎恨是比较简单的选择,”送葬人回答他,“我对此没有体会,但作为植物的我与作为萨科塔的我的感受,确实差异极大,似乎可以作为佐证。”
炎客不说话地看着他,似乎对话题一转感到少见的疑惑,或者干脆是对他的逻辑无可奈何而放弃了反驳。
“但是,您曾经询问我植物对肥料、温度、通风和日照的感觉,据我所知您在温室进行了一些调整,”送葬人继续,“那么,如果这些调整是有效的,是否意味着作为植物的我的主观经验虽然无法客观衡量,但可以被如今的我描述,并且可以被您所理解?”
“你在那帖子里描述的东西倒是很好被人理解,”炎客回答他,送葬人可以辨认出其中不太激烈的讽刺意味,“只不过没一点是理解对的。”
“...我认为那些误解得到了合适的处理。”
“至于那些植物。萨科塔,你有没有想过,”萨卡兹慢慢说,“你作为那株花时任何正面的感受,不过是巫术随意给出的幻觉。你现在的执着,无非是因为你那时感觉还不坏…但只要那道巫术愿意,那些感受也轻易可以是在湿泥巴里站三个星期,被暴晒、被诱导…然后被肢解。”
“我不否认这种可能。但是我的行动必然基于确实发生的事,我也能用理智判断您做的对我有利,”他回答,又考虑了一阵,“除此之外,我也不否认变形解除那天您对我使用的某种源石技艺,使我产生了异样的触感。也许那种感触对我的判断造成了影响,因此我想确认,在现今状态下会有相同还是相异的感受。”
炎客露出些十分无语的表情,不知道是觉得他太傻还是太诡计多端。
“如果你确认完就立刻走人,”他说,“随便你...过来。”
萨卡兹又对他伸出手,这却有些难以应对。因为送葬人想到,他并不知道炎客碰触植物时,究竟算是触碰了他的哪一部分,或者说他知道植物的花茎有什么样的生理功能,但如果他把具有同样功能的身体部分放在萨卡兹手里,似乎违反了一些人际交往的惯例或罗德岛关于性骚扰的规章制度。他也想起萨卡兹刚才稍微拨弄他额发时的触感。
送葬人因此老实地把自己的脸放进萨卡兹伸出的手心里。炎客瞪着他看。
“...你的手呢?”
送葬人把自己的手也抬起来,贴在炎客的手掌外侧。
“......”
“您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这是活化的技艺,你想让伤口里现在就长源石?”炎客说,“何况...被人豢养和摆布是什么值得怀念的体验吗,萨科塔。”
“我并非怀念失去行动自由,”送葬人开始说,这时候炎客有几分不耐地拍开他的手,捉住他上臂。起先送葬人并没察觉什么特异之处,顿了一下才看见对方指尖微弱燃烧的一点火光,“唔。”
“满意了?”
“…有点热。”
“这源石技艺就这样,太厉害的花也受不了。你比那盆花大了多少?”萨卡兹又对他带点讽刺地笑了,“失望了,是吗。”
“不…我会试着理解。”
萨卡兹打量着他。他并不真的察觉到失望,那么也就不可能流露在脸上,但炎客缓慢呼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在我这里执着什么,”炎客说得比平时还低些,送葬人意识到那也许是疼痛缓解后的倦意,“你应该从这里出去,打一针阻断剂,把这事忘了。别折腾自己,萨科塔。”
“为回答您的问题:我定期回顾自己完成的委托与遗嘱,”送葬人突然说,莫名地想起白城里的流水,他此时好像正在其中跋涉,“而父母在去世前对我留下的委托是,希望我理解人的感情。起初我认为,能够辨认对方表情并作出反应已经足够,而我最近意识到这项嘱托并不完整。当事人并非仅希望我止步于从表面理解感情,而是希望我能够切身体会,并据此行动。”
他的话有点长,炎客眼睛半阖着没有打断,送葬人不能确定他在听。
“我在他们遗留的书籍中读到一个用色笔标注的思维实验。即,若有一个不懂炎国语的人坐在房间里,屋外给他递进炎国语的纸条,而此人根据一本手册抄写答案并递出回应的纸条,”送葬人仍然继续,“那么即使屋外的人根据回应认为屋内坐着一个懂得炎国语的人,仍不能说屋内的人理解这门语言。我父母也许认为,如果仅从抄写答案字条的层面、或说从表面应对感情,我的认知与理解并不完整。有些人会进而认为,我不是一个完整的萨科塔,或一个完整的人类。”
萨卡兹的眼睛闪了一下,也就有一线金光掠过。
“你这么想?”
“如果您问我怎么想是指产生什么样的感情,那么我没有对此产生情绪。但我想要知道,即便无法感觉到情绪,经验或理智可以让我理解到什么程度。这也许类似于让盲人试图看到红色,或从机械抄写的答案里理解一门语言…却是我确知自己会尝试做的。”
萨卡兹重新闭上眼睛,也许真的睡着了。但他已经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送葬人想,是时候该离开。
“说你不完整的家伙,也一样会死,”他支起身,考虑如何把萨卡兹搬到床上时,听见对方声音不高地说,“那种家伙的死状未必有多体面。”
“我不反对。”
“在那之前,只要活着就会摆布他人,或被他人摆布,”送葬人拉着萨卡兹手臂绕在自己肩上,好在房间不大,“人或者花,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您之前表达过类似的看法。”
“但是,萨科塔,”他当真把萨卡兹安置在床上以后,才好像在听觉边缘听到他说,“虽然你感觉不到...也许正因为你感觉不到,你说不定给过别人不一样的念头。那也只有你做得到。”
“是什么?”
这次萨卡兹没有应声。送葬人在床边站了一会,确认对方真的睡去。他关掉房间里的灯站起身,窗外汹汹涌入的夜色水一样缠卷着他,其中有些他没有注意过的湍流和漩涡。
但他已经惯于涉水,而他记得刚才炎客按着他手臂的那道源石技艺,虽然在臂上只是略微的温暖,他胸口却有一道同样呼应、搏动的暖意,像是萌发生长的生命奔流,是他过去的追寻和现在的想望。他不知道那是他未曾理解的爱,还是他无可执着的恨,但也就像泅渡横亘岁月与生死的长河时,有什么是他可以期盼…有什么或许能给予满足。
即便这样想似乎不合逻辑。
没有关系,送葬人想,像迄今为止他做到的一切那样...理解是他可以做到的事。
他们是在拉特兰边缘被一队执行者截断的,那些萨科塔占据了制高点,把他们堵截在靠近拉特兰的一侧,火力压制下他们只能更深地钻进树林,同时知道包围圈将在几小时内在他们脖子上收紧。小队另一边的信号没过多久就断了,断之前最后的消息是一阵快活的笑声,只能是个萨科塔在那边说“我们马上来找你们开派对!砰!”。
之后的几天他们像猎物一样避逃。他们这一侧本就剩不下十人,先后两个晚上去探路的人没有回来。也许他们被那个萨科塔的派对追上,也许他们只是发觉一个人更容易脱身。在拉特兰边沿的山林间,分散开活动究竟更方便避开追捕,余下的人于是又分开两组,打算各自渗透过边防。
某天早上他们听到枪声,并非就在身边,但仍然太近。瞎子麦肯啐了一口。
“拉特兰的疯子,”他低声说,“他们抓住了铁钩,还是逃跑那两个东西?…但就算我们单跑,也得找高的地方看看。”
他知道轮到自己。这几天同队的侦查术士发动能力到几乎目不见物,瞎子麦肯看起来行动如常,他却看出这人一侧腿不那么抬得起来,之前被地雷余波掀起的礼物。
至于他…不过是个杀过人,也见过同队死掉的新手。他现在个子比从前高些,不再是个只能去探地雷的小孩,但他也还没有成年萨卡兹那种饥饿和疲惫无法摧折的体格。他伸出手,让侦查术士落了一只巫术造物在他腕上。
“只能传声音,凑合用,”术士说,“…小心点。”
他只是很累。在卡兹戴尔的白桦林间他学会了在落叶不出声音地移动,知道如何跟在后面消除自己和队友的痕迹。在拉特兰边陲的林地里他理解了做这一切稍有差池的代价,但他们晚上几乎不休息,只在半睡半醒间做一些能让自己维持知觉的短梦,直到稍一磕绊才惊醒,在初醒的晕眩里看一看路再继续。
他在灌木中隐蔽着呼吸,寻路爬上高地时做的正是这样的梦。
他想起地雷爆炸时掠起的血烟和碎肉、萨科塔的笑声、还有曾经同队的小孩。从前他送走过几个被地雷炸死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些人死前都在要水喝,许多人不觉得疼,虽然破片划开了他们肚肠,两腿只剩些模糊的血肉。
有些萨科塔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笑。而一个萨科塔笑起来,周围的萨科塔都笑起来,在远处发出整齐、刺耳的声音。
他们没有药,感染以后无非靠自己的运气。他见过别人在酒吧混着烈酒吃一种白色的粉末,那时候他被瞎子抽了脑袋,因为那种东西吃多了不觉得疼,战斗时只会更快死掉。
流血的时候他仍觉得疼,觉得自己活着,但他并不能为这个笑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他只是被树枝刮扯一下从梦里醒来,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继续向前爬行。
那座高地上没有动静,一座修道院的废墟荒凉坍圮,远处他看不到人影,却在地平线尽头看到那座拉特兰人的白城遥遥闪光。枪声此时也沉默,离最初响起时更远了点。
“看看废墟,”腕上那只造物低低地嗡鸣,“别有岗哨。”
若有,高地坡底的两人也许还来得及逃开,他却仅仅是个踩中另一种地雷死掉的孩子。但那两人也不过是因为他并不了解的原因,在土地的泥泞中挣爬着却想活下去,即便冥冥之中受着自己也莫可明言的摆布。
他去看了。
那天艳阳高照,拉特兰的太阳如暴君一样刺下光辉的枪刃,是他这样习惯卡兹戴尔烟尘的萨卡兹所无法直视。几天来他没有抬头看过拉特兰的蓝天,尽管他听人说过那里与圣城之名相配地朗碧无云。他杀过人,在雇佣兵里早已经不能算孩子。他只是在攀爬,而且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活下去。
在废墟里他背对着这片大地上仅属于拉特兰的暴虐太阳,在阴影里看见一双朗碧若晴空的眼睛。
腕上造物低低做声,问他有什么动静。
而他回答:“什么都没有。”
日后若想起来,那也许因为其中有几分报复的意思。他们最后活着出了拉特兰,只能算是运气。
也许是那孩子看起来太小,呆呆地好像说不出完整的话。
也许是他知道这孩子落了单,未必能在野外活下来。
但也许只是...他在阴影里看见的,是一双让人觉得不应该不得其时就死去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