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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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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07-28
Words:
7,187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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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跑掉的心

Summary:

“……我不知道孙玉磊懂不懂校长,……”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1
孙玉磊又一次听到学生抱怨新平板的时候,又一次讲课被乍起的眼保健操打断的时候,又一次路过本来贴着女神像的九大书院介绍的时候,就是他又一次想起王铮的时候。

孙玉磊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坚持下去多久。有朋友安慰他,说北大附中推行改革都这么多年了,即使换了校长,也不会让已经定性的一切发生改变,他们依然有聪慧可爱的学生,依然有像他这样忠诚的教师团队。孙玉磊说你不懂,如果说制度是学校的皮,学生是学校的血肉,教师是学校的骨脊,那王铮就是学校的魂。一个人没了灵魂,你还能说他是个人吗?

朋友没了辙,劝他看开点,或者劝他辞职别干了。孙玉磊还是说你不懂,我们这帮人多少都是余点使命感在身上的,海难时船长为什么要与自己的船共存亡?一样。

你不懂。王铮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孙玉磊不解的时候,他会先解释,或是说“你再想想”。实在不行,他也只是说“没关系”。

朋友懂不懂王铮孙玉磊不知道,但朋友确实不懂自己。他不懂孙玉磊为何会对王铮起这种思念,也不懂这种思念为何会浓郁到近乎过分。

 

2
王铮被免后的这几个月,孙玉磊总能够在各种地方看到别人对他的回忆:yammer上的帖子,公众号里上百条的留言,同事情绪化的私信。他们细述着学校的点点滴滴,勾勒着眼中的王铮。

天哪,王铮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毕业生写他随和可爱,平易近人;也有离职教师说他不苟言笑,眼神犀利。孙玉磊则在博雅的官网上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内容连自己都不愿去回忆。

他们做教改是为了学生,王铮在学生面前自然是亲和力极强的。孙玉磊不止一次地读到学生写各种活动上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校长,那时他在台上主持开学典礼,一眼就看到台下观众席当中的王铮。

他们做老师是为了教育,王铮在教职工面前又必须拿出要求和期望来了。孙玉磊偶尔在食堂听到行知的实习老师议论,说校长戴上眼镜会变得很可怕。孙玉磊停了筷子忍笑——那样的校长固然可怕,但也是最珍贵的。

孙玉磊在北大附念中学的时候,王铮教过他一年物理。那个时候他正在读《神曲》,梦想是当一名老师,和任何的高中生都沾不上边。但孙玉磊记得王铮是个很特别的老师:在一众老气横秋的中年人之间,他好像和学生关系特别好。

当时孙玉磊心里对王铮的评价就是,年轻,有才,平和,亲切,能收起青年智慧的锋芒来真正研究学生的老师,以后可以试着成为的人。

事实上,在他的以后里,他成不了王铮。没有人成得了王铮。

 

3
在北大附中呆了太长时间,孙玉磊有时候都认不出现在的附中了。从他上学的时候开始,场地的来回搬迁,装修拆了又换,只是去到某个教室,这地点在各个时间段的熟悉性都能勾起他一大段光怪陆离的记忆。“在北大附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没人知道他有多讨厌这句话。

他在王铮身边也呆了太长时间。对于孙玉磊而言,他能在这附中找到唯一不变的东西,能游向的唯一一座灯塔,就是王铮。孙玉磊咬着笔尖给四个书院起名字时,他在对面的位置上办公;博雅创立初期,他分担孙玉磊的紧张恐惧;近几年逆改革的时候,他把孙玉磊一次次打捞。

孙玉磊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那最不可见光的想法在每个夜里蛰伏,无声潜入他的脑海,深埋至再也挖不出根。这才使他无法安定自己摇摆的心:摒弃多余,修剪偏枝,中绳之木,同生共死?这无法抹去模糊的夜里,办公室那些灯下无言;相互搀扶着去绝对的明天,所及之处遍布理想光辉?先不提他有没有资格踏入到那片真实之境,他有着这颗一碰触就晃动的心,和对面碰触后也不会晃动的心,怎知这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吊桥效应。王铮将他扶起时明明也是一身尘灰,但孙玉磊起身追逐时却鞋尖撞脚跟,他们离得仍然如此遥远。

跑到哪里。

孙玉磊懂不懂校长,孙玉磊自己也清楚。纵使他脑海中会掠过,他也知道结局不可能发展成那样。为什么不可能,有很多原因:最无用的是感情。然后是校长的声誉。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这个宇宙的合理性。

现实不可能是那个样子的。

不会发展成那样,那会发展成怎样?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是童话故事的结尾;恍惚间醒来发现只是大梦一场,是总被他批评的学生想象文常见结尾。那么,他们的结尾是什么?

但其实孙玉磊一开始从方向上就想错了。因为人和人之间所谓“故事”并不是线性发展的,因为走向终局的过程,是一团乱麻。

 

4
差不多半年多以前,景志国找到他,跟他说自己在北大管理层的朋友称,王铮可能要被撤了。

景志国不是北大毕业的,但他是北大附中的副校长,北大附中属于北大集团,时间久了他当然会有在那里的朋友。景志国有北大管理层的朋友,而孙玉磊只有王铮。

“然后呢?”孙玉磊说不出别的话,只好问这个。

“他说,这个事目前还在商议。如果是真的的话,差不多两三个月,我们就该知道了。”

孙玉磊沉默。“这事你消化消化,”景志国还在说,“就当是做最坏的打算吧。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孙玉磊还是沉默。

景志国只能一直看着他,等他回答。这视线下孙玉磊忽然感到一阵厌烦。“就这样?”他丢下这句话,重新一头扎进笔记本里,再不理会景志国。对孙玉磊来说,这几个月,甚至这几年来他都在这种消息的消极海洋里被翻滚撕扯,似乎再有人说什么,都只剩下厌烦了。好呀,快点来吧,接下来还有什么?他抱着这种破罐破摔的心情,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5
他为王铮做过最奇怪的一件事,就是替他买狗粮。那天会后,孙玉磊突然收到王铮的微信,说小狗不吃原先的狗粮了,让他给挑一个新的牌子,还发了几个网购平台的链接过来。

很多学生都知道王铮有条狗,但不知道它的名字,干脆叫它“小校长”。小狗名字叫Duang,可能是王铮最忠实的伙伴。孙玉磊没那么热衷于逗狗,况“孙喵”一称也不是白叫的。但他在小狗面前出现的次数多了,那狗也不再认生,有时跑过来亲近。

买狗粮?为什么?胡乱思索的孙玉磊,胡乱地挑了几个最贵的牌子。想了想,王铮又不是不知道附中开出的工资和自己的经济水平,便移出购物车,下单了便宜一点的。
住宿老师们都在东门传达室取快递,如果太久没人拿,包裹会被转移到靠近南楼机房的一个仓库里。孙玉磊抱着那两纸箱子费劲地进了宿舍楼,把快递搬进房间门廊的时候,王铮帮他顶着门,和他道谢,怀里是狗。孙玉磊于是抬眼,忽然注意到王铮头发白了。

 

他一时间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孙玉磊在自己的中学记忆中寻找王铮,想起来曾被同学拉到操场上去看友谊赛(那时没得欣健,塑胶运动场还落在地上),想起来半场时换上的年轻教师引起一片哗然。那时王铮身形挺拔,眼有明光。当然不是说王铮现在气度就不挺拔,眼中就没有光亮了,只是当时王铮的头发还不白啊。

一晃二十载,但差几岁多。虽然常被人调侃发际线后退,但孙玉磊的发色依旧乌黑。孙玉磊才刚过而立之年,尚未不惑,王铮的头发就白了。

孤独寂寞的时候,他们只能抱一抱狗。

 

6
“如果王铮还在的话就好了。”

孙玉磊最近总在不同的地方听见这句话。“如果王铮还在”,仿佛后面接什么都可以。如果王铮还在,我们的周五就不会考试……如果王铮还在,我们的赛程就不会这么少……如果王铮还在,我们的书院就不会分裂。

确实接什么都可以。如果王铮还在,他的博雅就还在。他的教改,他的博雅,他的校长。

真的吗?

改革已经超过十年,哪怕是孙玉磊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走向何方了。事情变得糟糕时,人们会美化先前的记忆,然后哭着想念当年,忘记那些记忆是被美化过的。骂着王铮的和想着王铮的似乎是同一拨人,yammer上的风向也是转了又转。但这总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形下,任何人都会陷入迷惘,想要靠抓住什么来度过迷失的暗河。从前孙玉磊会抓住王铮;现在,他只能抓住记忆。

孙玉磊从来不美化记忆。他的记忆中有很多人:张思明跟姜民副校、生玉海书记、王子正……没离开的人,有他现居学科组的前首席,曾经总与他相左的董玉亮,还有景志国。

他和大部分人都不太对付,吵起来也是常事。有上几届同学谑讽他,说他“只有校长阁下一个太阳”。翻着帖子的孙玉磊干笑过后, 也懒得去想一言反驳。只偶然在时间的罅隙里琢磨起来,消遣似地为自己辩护。

他想着去挑王铮的毛病。可他又不敢去挑王铮的毛病,他感觉那像在毁灭自己。所以孙玉磊不美化记忆,是因为他在神化王铮。

就算王铮没有变。那附中呢?他又想起那句话,改革已经超过十年。又如何呢?点滴十三年,孙玉磊用一半的人生做了个不折不扣的忠臣。他本是个满脑子想法的人,却甘愿被指愚忠,只求王铮的车驾不南辕北辙。

现在的附中是您想要的附中了吗?这句话,孙玉磊一直没敢问,拖到再也没机会问为止。

 

7
他有一次碰到景志国一回。

这话说的好像他平时不会碰到景志国一样。那天比较特殊,是因为对方刚从王铮那里回来。那时候撤职的通知刚下来,接任的人选还没敲定,景志国去找王铮,听一些最后对未来的指导。

孙玉磊一直很,也谈不上佩服,但确实讶异于景志国的定力。他能做到耐心真诚地安抚奇形怪状的家长,他能做到统筹全局的同时依然有余力去平衡本心,他能做到在这种时刻还去和王铮谈未来发展。孙玉磊就做不到。

所以景志国能当上副校长,因为他比自己稳重、成熟了太多。孙玉磊的性格,说好听了是少年心气,说不好听的,就是蠢。

“说什么了?”孙玉磊问。话一开口他就后悔了,又改口,“算了,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想听。”

景志国看着转移了视线的孙玉磊,依然说道:“谈了很多。谈了博雅,谈了元培和行知,谈了选修课,谈了书院和学生自治……差不多该谈的都谈了。”

孙玉磊照例是没答复。

“还有,”没答复,景志国便兀自说下去,问,“谈了他个人的事。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成家吗?”言毕,他向孙玉磊投来目光,那眼神甚是复杂。这不是个需要听到答案的问题,所以景志国走开了,绕开孙玉磊,往他的北楼走去。

孙玉磊一下被问住了。不是因为他沉默导致的话题跳跃,而是他没想明白,本来他最引以为傲于自己机灵通透的脑子,但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了。不是委身于教育事业,无心谈婚论嫁吗?这确实把人说的太伟大了。附中的学生都可以自由恋爱,陪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为什么呢?

 

8
博雅要被裁撤。

关于那天的记忆奇怪地却不甚明朗——孙玉磊记起一开始应该先是找校长。新校长。

学期中的时候,找校长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别的不谈,至少每周一升旗仪式都能在下沉篮球场的阶梯上见他一回。他们之前也谈了几回,总是以孙玉磊磨到口干舌燥结束。校长只关心两件事:这对升学率有什么好处,这能不能帮我们挤回六小强?孙玉磊却要和他谈理想,谈了两次发现没什么可想,校长像任何成功的中年男人一样老态,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物理办公室里的其他工位。

于是第三次孙玉磊学聪明了。他找来李韧和自己前些年的采访通稿,指着“创意写作”和“说理写作”跟校长说,这两门作文课挑战学生开放性思维能力,正好对标新高考。说到这个份上,校长脸上才出现些暖意。孙玉磊说出来一身的汗,此刻也释然出一个笑容。

然后,就是先斩后奏般一个红头文件。七月的正午还是暑假,孙玉磊坐在宿舍,听窗外校园无声。博雅学院取消,创意写作和说理写作并到行知,遣散一众老师,流落校园。撤去孙玉磊博雅学院长职务,调任至行知语文学科组。

七月是杀人的好时候。暑假有让人昏沉的酷暑,也有便于逃逸的假期。现在是暑假,他找不到校长,以往他坐电梯到宿舍楼顶层敲开校舍的门,就能坐下来和王铮慢慢谈上几个小时。现在他找不到校长,他只有党委办公室的座机号码,又没有校长的个人电话,他顶多给校长发个邮件。作为行知的一名普通教师,他这种行为已经是连越好几级了。

孙玉磊打开outlook,在收件人里敲下惯例的“[email protected]”。未找到任何结果。孙玉磊怀疑地删去输入框里的内容,敲下了景志国的名字拼写。出来了,那张烦人的金阁寺照片。孙玉磊又敲下王铮的名字拼写,搜索结果出来了。孙玉磊把前面打的东西通通删掉,又试了一遍校长的名字——未找到任何结果。

孙玉磊迟疑了一下,慢慢合上了电脑。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光线透过槐树树冠炙烤着下沉篮球场。至少我和他强调的那两门课保住了?孙玉磊实在忍不住笑起来。他马上又坐直,掀开了笔记本,切换到博雅星球后台。

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博雅。帖子发了没一会,第一条疑惑的评论在通知栏里弹出;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片一片又汇成星海。孙玉磊不停地敲击着键盘,去回他们每一个人。

其实孙玉磊真的不介意死生。他的死逼近过很多次:前段时间微博上的“在北大附中上学有多幸福”,三年前的呦呦鹿鸣,还有更早时候,有家长直指王铮未婚无子,哪里懂天下父母心。附中每每被舆论冲上浪尖,在风暴中心接受批斗时,孙玉磊都控制不住地想冲上去替王铮遮风挡雨,想让那些鸡毛令箭都射向自己的盾牌。即使王铮真的被敌将斩落马下,他也要用身体去挡闪来的最后一道寒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然后,王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孙玉磊诧异之余,一听便知他正在看公众号。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侧徐徐汇入耳廓,就像这些话是从过去传来。孙玉磊以为自己是提携玉龙为君死,王铮告诉他,不是啊,你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公众号名字改成蹏迒,在简介里写“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等事,那都是后话了。此刻平静下来的孙玉磊,转而意识到,王铮早已离开的现在,他还将王铮当成那唯一不变的东西,当成那暗淡的灯塔。孙玉磊顿了顿,他意识到这是王铮打来的电话,这时候自己得说一句什么,却一时间无语凝噎。

听电话那头呆愣了许久,王铮便又安抚了几句,让他自己想想,便挂了电话。孙玉磊知道这是让他尽快想通博雅的事,他却止不住地琢磨当时最后应该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直到孙玉磊走到博雅楼,看着老师们卷起海报,大包小包往外清空教室里的东西时,他还是没有得出个结果。因为他是个被丢弃在原地的人,孙玉磊心想。

 

9
孙玉磊不常去北楼,那儿是景志国的地盘。探月搬走后,博雅迁入,这两年他和景志国南呼北应,对彼此学院的事也不太过问。

屿汀开了之后,孙玉磊也没有去过。只是学期初说要交一张个人照片,便从电脑里拖出十几年前的照片发过去。那张照片网上流传出去,他也不太在意。孙玉磊在学校一直是这样,一亩三分地,无关的事便与他无关。

只不过核酸改到北楼一层去做之后,他才久违地开始往元培楼跑。采样完成后,还要刷个脸,然后从右手边小门绕出去才算结束。转过去是楼梯间,然后就是屿汀。

屿汀前面是长长的导师展示墙。孙玉磊被吓一跳:他没见过这东西,更没想到自己学期初交的那张照片被用在了这儿。

他下午第一节没课,又不想中午挤高峰,便挑的一点半左右时间。周围无人,孙玉磊便迟了脚步,端详起自己来。

相片上的人穿件白衬衫,挎着一个黑包,短眉下一张腼腆笑脸。前几年接受采访时,对面要求提供照片,他也是拖了这张发过去,网上的图便是当时有迹可循了的。孙玉磊不喜欢照相,更不喜欢打扮。这一张照片足以敷衍所有场合。

这些年来他总披一身夜色,再没穿过白衬衫。长期久坐办公为他腰腹添了丰腴,学院长的操劳也是抓抓头发就可见一斑。孙玉磊经常望着掌心那些发丝发呆,却一次都没有想过要怎么办。年轻,十几年前那也是定义自己的一个词。

年轻、督导、采访、二单元……

孙玉磊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那个瞬间,他就是不想再让自己的名字张贴在「致知」二字下头,他就是不想再让那刺眼的笑容摆到所有路人面前。他一下将那张照片扯了下来,连同象征着致知的黄色夹子一起揣进兜里,只留给屿汀一片空白。

 

10
“然后呢?”

孙玉磊恍然回过神来时,发现是学生文书里的这几个字晃了他的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他早已改掉了年轻时候熬夜的习惯,今天却不知怎的对着语雀划鼠标划到了半夜。

博雅结束之后,他回到了行知教语文。09年从人大附跳槽的时候,他应聘的也是语文教师。后来开设博雅学院,他当唯一一个讲师。那时的意气风发是:什么课都想开,什么事都想做。于是透支生命,没日没夜地工作,空地上一座学院拔地而起。那时给他建构,后来让他解构,现在,让他教语文。

重新教语文,而且是课标内的语文,给了他一种奇妙的充实感。这谁不会教啊?他才想起来,原来当老师是不用清早焦头烂额,深夜辗转难眠的。每天课前竖起笔记本,放音乐上网。喊同学关上后门。打开303的门。关上303的门。“在北大附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新的日常生活已经形成了。现在再去回忆前13年的日子,纯粹是搅乱当下的日常生活,影响备课的思绪。

新的人生阶段开始了,固步自封地深陷在回忆的泥潭里有什么用?如果回忆只能引起哀伤,那就忘掉回忆。吊桥都已经拆掉了,继续摇晃着心惊魄动又有何意义?况且,以为可以凭记忆描摹的感觉实则都会走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忘掉吧,忘记王铮,忘记所有理想化的誓言,忘记写课程设计时的第一次熬夜,忘记开放o365前的最后一次测试,忘记每一次站在致蕙礼堂音响下的鼓膜振动,忘记自己曾与某个人的灵魂并肩,忘记北大附中致力于培养个性鲜明、充满自信、敢于负责,具有思想力、领导力、创新力的杰出公民,忘记他们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热忱服务社会,并在其中表现出对自然的尊重和对他人的关爱,通通忘掉。

 

11
思念总在最不想的时候最深重。心中的桥是拆不掉的。为何还起念动心?心是控制不住的,心会自己跑掉。一颗跑掉的心,轻易是捕捞不回来的,但很轻易会产生抓回来的错觉。

浏览网上那些关于平农中关村中学的新闻时,孙玉磊常常会想起另一所中学——不是附中,是深中。

他是在改革初期就追随王铮的人,但他并不是王铮教育生涯当中的第一批支持者。孙玉磊知道附中连校训都是延续深中的——只不过这里对校长来说是个更有故乡之感的地方罢了。

孙玉磊想象着这一切在另外一个城市发生时的样子。那里的办公室也点着一盏不熄的夜灯吗?那里也会在书院活动室里放上沙发吗?那里也有另一个博雅吗?

他是否曾集结过另一群有志青年,他是否一个人住在哪个宿舍,他是否也为谁留过情?

答案都不必去问。正如孙玉磊自己所言,王铮是学校的魂。后方的足迹已经踩下,前行的脚步也未能停止,他到哪里则魂到哪里,其他表层只是虚虚实实而已。

他们依然是友。他依然可以给王铮买狗粮,约他周末小酌聚餐,但这世上的分离就是这样,再天涯若比邻的知己,也抵不住那一片海的距离,更何况还有“天下谁人不识君”。

也许我会先被忘掉。孙玉磊绝望地想。

 

12
说到底是因为孙玉磊不懂王铮。

 

13
“然后呢?”

学生们还在问。虽然他们自己戏谑,但脸上依旧是一双双明亮的眼。孙玉磊自己也会问,问同学,问自己。生活不是电视剧的另一重意思是,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所以他们问不出个答案。

“希望你能感受到,这座校园的感激。”也许他对太多人欠了一句这个。也许他应该试着去做那些他曾不屑去做的事情,也许他是时候开始理解他曾百般逃避的事情。

但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法留住王铮。

后来,孙玉磊终于想到那个正午他应该对王铮说什么。“留下吧。”他应该这么说,“为我们留下。”

知道我们已经从你处拿去了太多太多,但还是祈求你最后一次,为我们留下吧。可是怎么留下,他连自己的心都留不住;他又以什么资格求你留下,他只有一颗跑掉的心。

然后,春秋代序,白驹过隙。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在原地,纵使这个人为停在原地愿意付出一切。

 

14
又一年,银杏节。

在惯性的拉扯下,无论校园里是24届,25届,还是26届,学生们依旧笑闹着出现在西楼、东楼的金黄色叶雨中,在树下合影,在树上挂祈愿牌。铃声响起,学生散去后,空旷的银杏树下,一块木牌子静静出现在角落里,被一个国文老师工整写好,拴在枝头: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风过时,小牌摆转,轻轻拍打着掩藏于枝叶下的那份秘而不宣。光会洒下来,但那是一块木牌子,阳光打在上面不会反射,只会照亮。

 

15
孙玉磊有一颗心。因为只有一颗,本不轻易跑掉。十三年前他步入东楼教室,向王铮捧出自己心脏,暗红的器官沉甸着,细密爬行的毛细血管蜿蜒在上,像他闭合的因果循环。王铮于是还赠了他一片天空,见偶尔澄澈的过云。

此后,孙玉磊日日观云。心是清白的,摸索着求源会发现,他的逻辑刻蚀在每道沟壑,只消一次触碰的顿悟。冲刷天空的雨却总像暗流,洗练出不着痕的云彩。他只晓得从未见过碧空,却不知此地无人指月。明明已在天空下,为何还不解?他几经观摩,天依旧是空。

无数个孙玉磊诞生于王铮身后,又有无数的博雅坍圮下去,像纵深的多米诺骨牌。后世见他一颗赤子之心振翅拍空,不过冲散一道云迹。

 

Notes:

毕业了我发。写了三个月呢,冷饭我炒炒。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