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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城区。
稀稀拉拉的灯火亮着，身披斗篷的高大青年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走向更加幽暗的巷子里。他斗篷里鼓鼓囊囊，却又被藏的仔细，连一个角都露不出来。地上的污水因动作的幅度而被溅起，鸣笛声吓得那人一跳，脚下不稳就要滑倒。
“小心。”身后伸来一只手，轻巧地扶住了那人，片刻便抽身离去。高大青年一愣，却发现自己怀里空空荡荡，眼前那人也早已消失不见。
李炫君左拐右拐终于拐回了自己的旧棚屋里，掀开防雨罩把灯打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污水混着汗与血滴到了地上。他摘下空气过滤器，把偷到的包裹放在了桌子上，再缓慢摊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块硬面包和一小罐豌豆罐头。李炫君盯着这些可怜到干巴的食物，不得不承认穷人身上确实没什么吃的。
就算这样，有点能吃的也行。他把食物重新包起来放进储物柜，又脱去外套和上衣，三两步跑到了简易折叠床上摊着。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有着外部义肢，他的义肢从尾椎开始，幽幽的蓝光一节节向上攀爬，一直爬到了颈椎，在皮肤上微微凸起。李炫君活动了两下胳膊，准备美滋滋地睡一觉。
直到——门外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李炫君一个激灵便翻身下床，拿起手边的匕首，慢慢靠近着房门。透过猫眼，门前什么人都没有，李炫君却从底下的门缝里看到了阴影。看来这人倒在自家门口了，他不由觉得麻烦，却又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浓重的血腥味让他不得皱紧了眉头。
“喂，醒着吗？”他伸脚踹了踹地上那人，又蹲下戳戳这个孩子的脸蛋。“你咋了？”
没人回答，也当然不可能有人回答他就是了。李炫君本想把这小孩扔去别处，却又于心不忍，只好认命般的将这个不明来客拖进了家里。虽然这孩子看起来挺瘦，拖他的时候却意外的沉重，李炫君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他拖到床上。他没什么别的衣服可给这个孩子穿的，只好把这小孩沾满血水的衣物褪去，换上自己的外套。
做完这些，李炫君便去储物柜里寻找自己今天刚偷到的面包和豌豆罐头，准备以这点吃的给小孩做点东西。就在他专心致志研究怎么把这个罐头打开时，床上突然传来了细碎声响。
“醒——”半句话还憋在嘴边，咽喉便被一把泛着冷光的刀片抵住。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上，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个少年好像跟他一般高。
“了哈……？”他抖了抖，把话说完。
少年没有回应，刀片却离他的喉咙远了几公分。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食物上，李炫君双手抓住少年的胳膊，不过瞬间便一个过肩摔将他锁在了自己身下。方才因为少年有点厚重的刘海而没有看清的脸也变得清楚明晰，双眼微微眯起，像是有点不服气，被自己握住的双臂泛着蓝光，看起来刚刚的刀片就是从里面弹出来的。李炫君抬起自己的身体，坐在了少年的胯上。
“回答我的三个问题，不接受质疑，不然把你胳膊扭断。”稍稍的威胁便让面前少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李炫君满意地笑出了声。“接下来，第一个。”
“名字？”他手下微微施力，少年本来紧绷着的嘴唇也微微张开。
“朴到贤。”
“真乖。第二个问题，到贤，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名为朴到贤的少年偏过头去，似乎不是很想说的样子。“秘密。”
李炫君失笑，“看看情势啊阿到，你不想我对你用来吃饭的家伙事稍微艺术加工一下吧？”说罢，他拿起桌旁的螺丝刀，左手对着朴到贤肘关节下方的凹陷轻轻一按，刀片便乖巧的从他的胳膊侧面弹了出来。李炫君用螺丝刀尖端轻轻刮过锋利的刀片，“看起来你对这双胳膊还挺满意的啊，一点都没锈。”
朴到贤咬着牙，眼前这人好像对自己的身体构造十分了解，也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再问一遍，为什么出现在我家门口？”
“……被赶出来了。”
“被哪里赶出来了？”
“家。”
“家？”李炫君歪了歪头，“勉强合格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我吗？”
朴到贤皱起了眉头，他开始在自己的大脑里反复搜寻有关于面前这个男人的资料，却什么都没有回想到。
“不认识。”
“那就好。”朴到贤双臂上的压力瞬间减轻，李炫君顺势从他身上站了起来，向他伸出手。“我是李炫君，饿了吗？”
（二）
“炫君，我饿。”有着黑亮眼睛的小狗勾摇着并不存在的尾巴乞食。
“饿什么饿啊，你明明吃过晚饭了！”
“但我就是饿嘛……”狗勾抱住了李炫君的胳膊撒娇，毛绒绒的头发贴着李炫君的脸，痒的李炫君不得不把朴到贤推开。
他妥协了，他放弃了。毕竟家里养了个祖宗一样的小鬼，也不能把他直接扫地出门。李炫君认命似的转身从壁橱里翻出一罐浓汤和一袋速溶橙汁粉，虽然两个都过期了。
“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要吗？”
“要！”其实朴到贤还挺好养活的，毕竟他什么都吃。李炫君把东西冲泡好递给了朴到贤，而后又拉开了窗帘，望着外面一如既往的土黄色。自从城市科技开始飞速发展，污染便越发严重了起来，就算是艳阳天阳光也无法通过厚厚的温室气体照进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科学家们制造出了人造太阳来为居民们提供生活所需的光照。李炫君从来不喜欢人造的东西，不论是最近风靡全球的科技义肢还是人造太阳，他总觉得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让人们无法摆脱。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所谓了，自己和到贤都不需要这种东西来替代自己的肉身，还不错。李炫君想着便笑了起来，转头看向正努力干饭的朴到贤。
“到贤？”
“嗯？”
“一会出去逛逛吗？晒晒太阳。”
“好啊！”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对科技与明亮温暖的东西有着天生的好奇心与亲近感。李炫君无不思考过到贤有没有可能一天脱离他的保护，自己站到污染下，拥抱这个世界，却又在深入思考之前及时制止自己。为了小孩子要长高，一定要多去晒太阳——这是比他有着更多养孩子经验的杨藩告诉他的，所以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他也会每天带着到贤出去逛两圈。
伸手替朴到贤带好口罩，李炫君牵着朴到贤的左手，拉着他走进了人造的白天里。
（三）
今天曾湛然他们要带着李炫君和朴到贤去全市唯一的一个游乐场玩，据说排了好久的队才买上了票。虽然他们生活在上城，这种娱乐权还是很难获得的，所以朴到贤很兴奋。他见到了自己上中学时候的几个好朋友，和同学李承勇手拉着手坐了过山车，和邻居田野一起骑了旋转木马，还和从别的市赶过来玩的林炜翔一起坐了摩天轮。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他喝到了新鲜的橙汁和香醇的浓汤，还有松软可口的面包吃。豌豆汤也是刚好出炉的，热度好像扭曲了空间一般，让汤锅上方的空气都有点颤抖。朴到贤和李炫君盯着那块空气看了好久，豌豆汤都快凉掉了才来得及喝上两口。
他还吃到了冰激凌，据说是以前人们夏天用来解暑的好东西。虽然朴到贤不懂解暑和夏天到底是什么，但他觉得这种甜滋滋冰冰凉但奶制品很好吃。只可惜他的肠胃对于这种奶制品有点过敏，没吃两口就被李炫君拉走了。
他买了两束花，一束玫瑰送给了李炫君，另一束百合留给了自己。
（四）
下雪了，李炫君难得的特别积极，匆匆套上几件衣服便拉着朴到贤跑出去玩雪。朴到贤没见过雪，李炫君其实也没有，只不过听自己爸爸妈妈说，他们年轻时候冬天经常下雪。冬天就是天冷的日子，朴到贤知道冬天的意思了。
他戴着红手套一点一点推着雪球，一旁的李炫君在用自己的双手握出一个个雪球朝着邻居田野和跟朴到贤差不多年龄的赵礼杰扔去。他的手冻的好红，为什么不戴手套？朴到贤跑过去用自己的手套捂住李炫君冻的有点僵硬的双手，认真的看着他：“炫君为什么不戴手套？很冷。”
“到贤这你就不懂了啊，雪球戴着手套不好搓。”李炫君笑嘻嘻地回应，抽出手拍了拍朴到贤的头。“对门的李汭燦死活不肯出门玩雪，快去把他叫出来。”
朴到贤也摘下了手套搓了个大雪球朝着李汭燦家的窗户扔去，随着雪花的炸裂，一张气愤的脸庞出现在了窗户后面。李汭燦连外套都没穿就冲出了家门对着朴到贤进行了一顿暴打，旁边的李炫君笑的最开心。
玩到最后，朴到贤的双手已经弯不动了，被冻得生疼，小孩又不肯叫出声，只能把自己的脸憋到通红。李炫君叹了口气，把朴到贤的手塞到了自己兜里。
“到贤，手套呢？”
“丢了，有可能被我当作雪球扔向李汭燦了。”
“你啊！”李炫君鼓起脸颊，像一只生气了的仓鼠。“下回不给你买新手套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朴到贤还是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副红手套。
（五）
夜晚，李炫君躺在床上，身旁朴到贤早就睡着了。
朴到贤在梦里好像也很饿的样子，这孩子一直在砸吧嘴，感觉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李炫君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逼孩子减肥逼的太紧了，看着逐渐圆润的朴到贤，李炫君一怒之下决定对朴到贤实施禁食令：晚上十点后不准吃东西。朴到贤最近好像确实瘦了点，也长高了点，五官逐渐张开了，正式进入了青少年阶段。
青少年是不是应该多吃点长身体啊。李炫君进入了沉思。
身旁的朴到贤突然翻了个身面朝着李炫君，伸手环住了李炫君的腰。李炫君顿时僵住了身体，正想扭出少年的怀抱，朴到贤却突然开口。
“炫君……好香啊。”
合着这狗崽子把自己当成吃的了？？？
“好想对你干点过界的事情。”
啊？
“比如亲你。”
啊？？
“比如和你坦诚相待。”
啊？？？
“比如……吃掉你。”
李炫君内心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旁的少年便重新打起了呼噜。
这些都是梦话吗？
（五）
就像童话故事总有个结尾，朴到贤快乐的童年生活也终于迎来了尾声。李炫君和他所有的邻居们都在今天凑了过来庆祝他的成年礼。
“到贤恭喜成年！”田野鼓着掌，“欢迎来到灰暗的大人世界～”
“到贤哥生日快乐！！”人们一个个像他举杯致敬，朴到贤笑着一一回应。
紧接着李炫君走了过来。
“生日快乐，到贤。”
“炫君没什么礼物给我吗？”
“当然有啊。”李炫君笑了笑，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盒子来。朴到贤的心跳逐渐加快，轰隆声好像跳出了胸膛，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他满怀期待地接过盒子，正准备打开，却感觉轰隆声越来越大。
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心跳声。朴到贤与宴会上的其他人一齐转头，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黄土色天空，而是碧蓝的苍穹。还没待他发出感叹，李炫君便大喊着小心从身旁扑倒了他。双臂发出的痛感与身上那人温暖的触感是他最后能感知到的事物。李炫君最后的那一嗓子喊破音了，看起来真的好着急啊……发生什么了？
（六）
一夜无眠。
自从朴到贤被接走进行治疗，自己也被替换了脊柱后，李炫君便陷入了沉寂。
世界不再昏黄，更多的颜色充斥着这个世界，阳光终于可以透过窗户找到他身上了，世界有了四季，科技很快便修复了那些遭受清除弹波及的区域，连同人们破损的肢体与记忆一起。赛博朋克时代终于来临，穷人越发贫困，富人越发富有。阶级冲突愈发严重，李炫君也从上城被迫搬到了下城。他开始变得贫穷，游走于社会边缘，法律中的灰色地带里。
李炫君没有选择清除记忆，他决定带着那些曾经的记忆活下去。他去学习了机械工程，了解了机械义肢的泛用性，也在闲暇时间为许多残疾人设计了专属的义肢。他的人生好像没什么不一样，他的朋友们也都还在他的身边，不过缺失了朴到贤而已。
不过缺失了朴到贤而已。
（七）
后来李炫君被招到了研究院工作，专门为了经受清除弹地区的居民设计并安装义肢。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他接收了一名特殊的病人。
这名病人的身体对几乎所有机械都十分排斥，不论什么义肢安上后都会产生排异反应。这名少年叫朴到贤，是第一枚清除弹的受害者，因为身体的残缺而试图自杀，被迫清除了记忆。
面对面前白净如一张白纸的朴到贤，李炫君咬着牙为他设计了一双可以弹出刀锋自保的双臂。很幸运的是朴到贤并没有对这双手臂产生排异反应，却一直对这双手臂不怎么满意。
李炫君趁休息时间跑去了朴到贤的病房，问他：“你觉得这双胳膊哪里不好？我可以帮你改成你最喜欢的样子。”
朴到贤想了想，回答道：“这双手没有温度。”
“温度？我可以给你设置感温系统。”
“不是这个温度。”
“那是什么温度？”
“可以适当的让雪球贴紧的温度。如果像戴着手套一样没有温度，那雪球就搓不起来了。”
（八）
完成这一例后，李炫君选择了退出研究所。不论领导怎么挽留怎么劝说，李炫君都摆摆手，只留下一句“爸比要退休去咯。”
（九）
他本以为再也碰不见朴到贤了，直到他倒在了自家门口，直到他现在正坐在自己家餐桌前风卷残云掉了干巴巴的面包和冷掉的豌豆汤。
朴到贤毫不客气的擦了擦嘴，“谢谢。”
“没事。”李炫君靠在旁边的桌子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抚过自己小孩逐渐变宽的肩膀，虽然瘦但依然有着肌肉的身体，还有他湿漉漉的狗勾眼睛。“我不饿，你都吃了吧。”
“但是，炫君。”
李炫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我想喝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