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黑衣的巫师将龙蛋安置在包裹中。
在他的靴子踏出山崖上的洞口之前，不详的风抢先一步撩动了他的衣摆。硫磺和尘土的气味争先恐后钻进他的鼻腔，洞穴出口投射下的阴影背侧，阳光勾勒出一对向后延伸的长角，紧接着的是一条金色的脊线，连起两侧的膜翼。阴影之中拉长石一样银亮的龙眼凝视他，罗严塔尔回以平静的目光。
“凌驾烈风者，捷翼的斯德乌姆。”眼前这头龙有许多名字，他缓缓念出那个在人类中流传最广的称呼，紧跟着用对方的语言致意。“
Lyeh
hesotnorah……我的荣幸。
”
龙的喉咙里响着急促的哒哒声，如果从那里蹦跳出一星半点的火花，恐怕空气中弥漫的硫磺气味就要变成熊熊烈焰了。
你很强大，流淌着不同于其他人类的血。但此处不应留下你的足迹。
龙的语言有独到的韵脚和暗示，有诸多古语习惯的残留，听起来像是在低吟某种诗篇。罗严塔尔于是以相同的口吻回道：
“
我不过是受人所托，并未做委托之外出格的事。
”
龙向前一步，弯曲的翼爪为山岩添上几道惨白的伤疤，哒哒声变成了隆隆声，橙色的微光自龙胸腹处堆叠的鳞片间溢出，仿佛酝酿喷发的熔岩。罗严塔尔没有后退。
归还不属于你的东西，或是我令你的血肉涂抹在岩石上。
罗严塔尔把手按上腰带，摇头轻笑道：“
我来此地确有所图，但还没有做选择的计划。
”
一簇炙热的光涌出龙口，引得洞穴内弥散已久的可燃气体纷纷起而相应，仿佛一只不可见的火兽眨眼间窜起吞噬了植被与土壤，将整座洞穴变作供它肆虐的燃烧赤海。少许涎液自龙下颌处滴落，每落下一滴便在那汪洋中激起一蓬金红色的波浪。炙烤般的温度压榨着本就干燥的空气，而距离烈焰与热浪抵至他身前，也不过剩下半个呼吸的工夫。
在这浓烟与火光交相起舞的间隙，罗严塔尔拔出了他的剑。
那实在是看起来有些平平无奇的剑，纤长的银色剑身没有任何装饰，两侧的锋刃确实足够锐利，但任谁也不会想到用这么一把细剑去与巨龙争什么高下：恐怕在那之前，它自己就要被炙热的龙息融化得无边无影了。
但罗严塔尔拔出剑。剑刃很不经意似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霎时间山洞间怒放正盛的火焰之花，纷纷得了命令一样止住了冲锋。罗严塔尔若无其事地迈开脚步，烈火随之畏惧地避让出空隙，有如匍匐的奴仆簇拥他们的王，一路缓缓朝洞口前进。
到这为止，半个呼吸的时间刚刚过去。
罗严塔尔放下了剑，剑锋蹭过剑鞘收入其中，发出咔哒一声响。
火焰的尖兵猛地反身，冲向了它们最初的主人。
龙凄厉的嘶叫中有惊异与愤怒的游蛇在窜动。挥开残存的黑烟，罗严塔尔乘着这个机会快步冲出了洞穴，伴随着正午的阳光一同落下的，除去焦黑的草叶与泥土，还有周身缠绕着疾风的金色巨龙。
这阳光仅仅持续了一瞬间。
灰暗的云层沸水一般翻涌着遮蔽了天空。这一次阻隔了他视线的不再是浓烟吞吐的烈火，而是席卷翻腾的风暴。正在他抬眼看天这短暂的空档，龙早已隐去了身形，烈风之主融入烈风，只有咆哮的战鼓敲响在飞沙走石之间。他听着风，阴云下透明的乐师各自吹奏起生锈的圆号，沿途树木无不为之倾倒匍匐，颤动枝干哗哗地献上凄切的掌声。
只要他从风眼中踏出一步，就真的要化作这片山崖上崭新的涂料了。
但把猎物困死在风暴里绝非高傲的龙的做法。他环顾四周，提防着龙忽然从某个隐蔽的角落出现给他致命一击。然而疑虑的根系在他心中不断生长，任谁都看得出龙意图埋伏的伎俩，这未免容易过头了……
电光将灰暗的大地照亮！
罗严塔尔猛然间抬起头，惊雷在云的壁垒与风的城墙之间轰然炸响。他看见风眼正上方，龙形的掠影刚刚将双翼收拢。不知是否是因为正朝着他俯冲的龙引发了紊乱的气流，他的包裹拉扯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令他难以站稳。今日上天似乎钟爱于仅仅给他半次呼吸的时间反应，不知是对他自信得过了头，还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龙的身形投下越来越大的阴影，罗严塔尔轻呼了口气。
一道绚丽的剑光刺破了缠绕暴风眼的灰色幕布。
罗严塔尔被按在地上，夹在龙的趾爪之间，龙爪凸起的骨骼抵得他难以呼吸。他手里的剑朝上指着，剑刃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刚好没入龙心脏处的鳞甲半寸。
罗严塔尔叹了口气，龙为此愈发用力按住了他。但他只是转转手腕，漫无目的让剑锋在龙的鳞片上留下数道浅浅的划痕。
“
如何？
”罗严塔尔咳嗽着说道，“
我们应该没必要彼此僵持，放任着时间流逝吧？
”
龙谨慎地眯起银灰色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是否会暴起突袭。
你获得它的资格得到承认，但委托你的人未必能够。
“嗯，”罗严塔尔赞同地点头，“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
龙发出愤怒的咆哮，震得他耳膜生疼，但周遭的风声已渐渐散尽，阳光轻柔地推开风暴，笼罩住这整座山崖。罗严塔尔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龙金子一样的自尊绝不允许它食言。
或许是在剧烈的晃动中带子松了，包裹里的龙蛋骨碌碌滚落到草地上。龙蛋的尺寸是刚好可以装进大衣口袋里的程度，鳞片一样的凸起在太阳光下反射出金属般的色泽。罗严塔尔与龙的目光一齐朝着它看过去，罗严塔尔皱起了眉头。
蛋壳上明显地凹陷下去一块，深红色半透明的粘液顺着裂缝淌出流下来，裂缝铁丝一样生硬地围着蛋壳缠绕了一圈。蛋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
罗严塔尔身上忽地一轻，龙挪开了巨大的爪子。
他是你的了。
龙咕噜道。
“不，
什么
？”罗严塔尔一时摸不着头脑，甚至忘记了切换语言，“那不是
你的
吗？就这么让我带走它？”
我不是那蛋的父亲。
很轻的哒哒声。不同于先前，注视着那枚自己裂开的龙蛋，龙的语气温和了不少。
我曾有过一个亲缘遥远的同族，她有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比起绸缎、金币、戒指和圣杯，她更希望得到一只幼崽来作为她的宝物。依照人类的纪元，那是上百年前的事。
我只是偶然发现了无龙照看的孤蛋，便隐约期冀着能看见它能破壳而出——我本来想，也许我永远看不见了。
“
所以？
”
哒哒声。
他受你的法术催化而降生，你们彼此命中注定。
蛋壳里探出一个黑色的三角形脑袋。宝石一样幽蓝的眼睛朝着周围环视了一大圈，最后落在了罗严塔尔身上。这巴掌大的小东西像发现了财宝箱一样，兴奋地伸展开了黑色的翼膜，纤长的尾巴甩开残留的蛋壳碎片，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他一面叽叽嘎嘎地叫着，一面从嘴里吐出几块云朵样的迷你烟雾。
捷翼之龙心情很好地打了个响鼻。
龙类长久的寿命导致语言更迭缓慢，却也正因此赋予其极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底蕴，因而在人类看来更像是蛮荒时代便流传下的诗篇。依照龙类解剖学，幼龙的声带和咽腔尚不能很好地控制气流的进出，因此发音会单一而怪异，重音和咬字在旁人听来也十分不得要领。罗严塔尔绝不是最顶尖的龙语学者，他对龙语的掌握也早已超过了十分之九的人类。无论他是否为此而得意或沾沾自喜过，此刻他都不想承认，他其实听得懂那初生的幼崽在叫着什么。
因为那个词对于龙语初学者而言，也简单得有点过了头。
小龙亲昵地扒拉上他的风衣咕咕唧唧。
爸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