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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面店的电视机里在放日剧,同一部剧集从第一集放到最后一集,然后循环,全圆佑跳跃着看了半部,每次将信用卡放在桌面上的时候都会想着,下一次会看到什么情节呢,或许会是另一部剧了,找个时候在家里看完吧,但每次回家之后就会忘记这件事情。
这家拉面店在离家步行五分钟的地方,得从某条小巷子里拐进去,所以即便离家很近,也不一定会被邻居看到。全圆佑经常来这里吃饭,有时候他给金珉奎发短信,说今晚要加班,不回家吃饭了,其实是偷偷来这里一个人吃拉面。
老板是一位日本大叔,推门时牵动门口的风铃,欢迎光临的声音传来,全圆佑抬头看见金珉奎正坐在店里,面前放着超大碗豚骨拉面,并且和他对视了。
豚骨拉面作为这家店的招牌,绝对是会让人重复回购的经典款,一般一个人在第一次去一家店的时候肯定会点招牌对吧,之后几次将店里其他几款都尝过一次之后,最终就会一直反复点同一款。所以点了豚骨拉面的全圆佑的碗和同样点了豚骨拉面的金珉奎的碗并排放着,全圆佑开始思考,金珉奎对于这家店的鉴赏水平是尚在新手村还是已经全通关。
“哥今天不是要加班吗?”金珉奎说。
“嗯,工作量不是很大,想了想还是明天做吧,可是已经给珉奎发消息了,就想着在外面吃一点吧。”全圆佑是那种撒谎就必须把设想的细节都全部说出来的人,显然,他一点都不擅长撒谎。
“是这样啊。”金珉奎说,“这家店还挺难找的。”
全圆佑说:“是啊,我在外面绕了几圈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在网上看到的,这家店评价很好呢。”
金珉奎说:“确实很好吃,下次我要试试别的味道。”
看来珉奎不是常客,全圆佑略微感到安心。他说:“是吧,我觉得他们家豚骨拉面最好吃。”
金珉奎的筷子停顿了一下。
糟糕,使用了最高级。
全圆佑立刻转移话题,他指着顶上的电视剧说:“啊,这里在放那个很有名的剧诶。”
金珉奎抬头,说:“嗯,我这个方向也有电视。诶,今天放到第六集了。”
嗯,今天?
金珉奎默默放下了筷子,重新给自己夹起了溏心蛋,说:“我也觉得这家还是豚骨拉面最好吃。”
这时候沉默的话,气氛就变得更加尴尬了,全圆佑说:“其实珉奎做的拉面也很好吃,但是辛拉面的话,和日式拉面还是不太一样。”
金珉奎说:“哥有的时候也想一个人吃一顿饭对吧。也不是说,和别人待在一个房子里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但就是,有的时候,觉得需要一个人呆一呆,对吧。”
全圆佑说:“嗯,就是这样。”
金珉奎说:“其实我也是这样。”
全圆佑说:“而且这部剧真的挺好看的,有点想把它看完。”
金珉奎说:“诶,对呢!就是,如果要自己回家放了看觉得有什么必要,可是如果下次来没有看到它接着再放,有一定会很失望。”
全圆佑说:“不是那种非要一口气看完不可的剧,但是不看完又会很耿耿于怀。”
金珉奎说:“嗯,就是这种感觉。”
全圆佑说:“就这样断断续续看着,好像也理解了大致的情节,但从第一集重新开始看的时候,还是会很有兴致,会发现没看到的片段。”
金珉奎说:“对对对!”
全圆佑犹豫了一会儿,说:“珉奎,很经常来这里吗?”
金珉奎说:“也没有吧。有时候会。”他抬起眼睛,看了下全圆佑的脸色,说:“有时候我说要跟同事聚餐,实际上没有。”
“是这样啊。”全圆佑说。“之前有阵子你经常出去聚餐,我还以为你是爱上了同事呢。”全圆佑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酸溜溜的话语。
金珉奎大喊:“才不是呢!哥才是,每次都说加班,明明加班才是出轨常用话术。”
原来只是独自外食,听起来比出轨要好一点。全圆佑心想。金珉奎说要去聚餐的晚上,把方便米饭从柜子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站在厨房里发呆,直到“叮”的一声。冰箱里可能会有前几天的剩菜,拿出来热一下,或者就着泡菜吃掉,冰箱发出嗡嗡的声音。金珉奎不在的晚上,微波炉就变成金珉奎,金珉奎会发出“哥呀”、“圆佑哥”、“全圆佑!”这样的声音,而微波炉只会“叮”。听起来微微有些寂寞。如果是全圆佑不在的晚上,对于珉奎来说,大概也会有一款家用电器成为全圆佑,可能是洗碗机。
原来只是独自外食,听起来比出轨要好一点,这样的夜晚数量不会很多。
金珉奎却说:“唉,要是净汉哥在就好了。”
全圆佑说:“净汉哥的话,家里可能连方便米饭都没有,只能点外卖吧?”
金珉奎自顾自地说:“吃烤肉吧!下班之后先去超市里买一些肉带过去,还有烧酒!”
全圆佑说:“那还要买个炉子。”
金珉奎说:“不过那样估计晚上就回不来了,会在他家喝得大醉吧。”
全圆佑说:“那位连家都懒的收拾吧,你干脆再买个戴森吸尘器过去好了。”
金珉奎说:“哥呢?去净汉哥家里的话。”
全圆佑想了想说:“方便米饭配泡菜,打一晚上英雄联盟。”
金珉奎说:“嗯。”
全圆佑搅了搅凉了些的面汤,金珉奎抬头看着电视剧,日语台词窸窸窣窣落在地上。
因为这是尹净汉不在的晚上,拉面店就变成了尹净汉,一遍又一遍播着同样的电视剧,重复的风铃声和いらっしゃいませ,静静地坐在这里,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就可以假装外面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一不小心尹净汉就变成了这样的存在。
金珉奎站在门口,等全圆佑结完账出来,他回头看了下全圆佑,说:“今天晚上没有下雨呢。”
全圆佑说:“你没有看天气预报吗,这几天都是大晴天。”
金珉奎说:“诶呀,哥真是缺乏感性,这么窄的巷子,如果下雨的话,就只能撑一把伞。很浪漫吧!”
全圆佑说:“呃。”
金珉奎嘟嘟囔囔:“只是觉得这是适合下雨的氛围。”
全圆佑说:“又不是在拍电视剧,怎么会煽情的地方就正好下雨,有点太俗套了吧。”
这确实是很窄的巷子,要塞下两个成年男子的肩宽有些勉强,可是珉奎这么说了,全圆佑犹豫了一下,并排走在他旁边,像两个别扭的同性恋。虽然事实貌似也是如此。
金珉奎说:“说不定呢,我们可能就是电视剧角色,比如说有一个高维生物在写剧本,只不过我们暂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所以每天也只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这样,说不定哪天高维生物注意到我们,就开始给我们安排剧情了。”
全圆佑说:“可是当主角会很辛苦吧,当不起眼的小角色也不错。”
金珉奎说:“可能我们已经是重要角色了,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全圆佑说:“嗯嗯,这样啊。”
金珉奎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说:“说不定净汉哥已经活过好几次了。”
全圆佑低着头走路,鞋子跨过青苔,说:“可能吧,净汉哥是很聪明,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一样。”
金珉奎说:“说不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救过我们的命,或者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全圆佑只是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金珉奎戳戳他的手臂,说:“你觉得有可能吗,圆佑哥。”
全圆佑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他突然笑了一下。
金珉奎有些生气地说:“笑什么啊!”
全圆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他刚才只是在想,金珉奎自言自语的样子好像一条狗,不是骂人的话,而是那种,不需要爱也能活得很好,但有爱的话会活得更好的动物,比人好太多了,很可爱。他突然又错乱地想,自己在珉奎身边踢着石子的样子也很像狗,一条忧郁的闷闷不乐的狗。
有一天他们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公司福利,双人票,要不然全圆佑应该想象不到他们会做一起看电影这么像约会的事。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金珉奎在便利店里买了避孕套,轻松熊包装,金珉奎说,因为包装太可爱了,想试试是什么样的。全圆佑看了眼价格,说好贵啊,好吧,只买这一次。
在结账的时候,全圆佑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金珉奎,金珉奎在门外等他,抬头看着天空,脚尖一点一点的。
快走到家的时候,全圆佑说:“我好像看到李灿了。”
金珉奎说:“谁?”
全圆佑说:“李灿,就是那个初中生,不过现在应该已经不是初中生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净汉哥的朋友。”
金珉奎说:“好像有点印象,一起玩过吗?”
全圆佑说:“可能没有和你一起玩过,但之前我去找净汉哥的时候他也在,我们玩了一下午xbox。”
金珉奎说:“这样啊。”
全圆佑说:“应该是你去釜山交换的那个暑假,我在找工作,打印了一堆简历,有一天我面试完,面得很糟糕,走到附近的公园里坐了一会儿,把简历都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去找了净汉哥。”
金珉奎说:“说起来,净汉哥好像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每次去找他,他都会在。”
全圆佑说:“嗯,明明是工作日的下午,他就躺在沙发上睡觉。本来是他在和李灿玩游戏的,看到我来了,说着太好了,终于有人来替他了,把手柄递给我就去睡觉了。”
金珉奎说:“不愧是净汉哥。”
全圆佑说:“我们玩游戏的时候聊了几句,李灿是个挺活泼的孩子。他的父母订度假行程的时候把他忘记了,留他一个人在首尔,他说他是在大街上乱逛的时候被净汉哥捡到的。”
金珉奎说:“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
全圆佑说:“我也觉得这是在开玩笑吧,可是一想这好像是净汉哥会做的事。”
金珉奎说:“看来李灿是净汉哥在我们之后从大街上‘收养’的孩子。”
当然‘收养’是开玩笑的说法,一开始尹净汉朋友面前介绍他们的时候,说这是我弟弟,朋友就会说,怎么有了弟弟,还一下就这么大了,尹净汉笑嘻嘻地说,我刚收养的啊。不知道为什么,玩笑话听多了,下意识地就会这样觉得,有时候还会想,尹净汉要真的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坏家伙。
全圆佑说:“刚刚便利店那个收银员,好像就是他。”
金珉奎说:“怎么没有跟他聊两句。”
全圆佑皱着眉头回想,说:“不太确定,也好几年过去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有认出我。”
金珉奎说:“可能他也在这么想吧,至少应该问问他的,再问问净汉哥和他还有没有联系。”
全圆佑说:“会有点尴尬吧,说不定是他不想被认出来呢,现在的年轻人不是会这样吗。”
金珉奎说:“好吧,哥是这样的人,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问的。”他突然停住脚步,说:“要不我们回去问一下吧。”
全圆佑看了一眼时间,说:“便利店好像要打烊了。”
金珉奎说:“那快点跑回去,说不定能赶上。”
全圆佑还在犹豫,真的要这样吗,金珉奎已经跑了起来,全圆佑只能追上。深夜空荡荡的街道,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变幻,像在人的梦里跑,凉风呼呼地吹过脸颊。
“我就说已经关门了吧。”全圆佑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金珉奎看着暗掉的灯牌,失望地蹲坐在路边。他拨弄拨弄刘海,说:“好久没有这么跑过了。”
全圆佑说:“好累。”
金珉奎说:“怎么会这么巧错过啊,哥。好像电视剧哦。”
全圆佑说:“可能是墨菲定律之类的事情吧。”
金珉奎说:“你说,净汉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全圆佑看了看天空,说:“这么晚了,应该在睡觉吧。”
金珉奎说:“诶呀不是,认真一点。”
全圆佑说:“净汉哥做什么事好像都有他的道理。可能,是有什么主线任务吧。”
金珉奎说:“可是为什么我们都找不到他了呢。”他愣愣地盯着街道的那头发呆。
全圆佑说:“说不定等他完成了主线任务就会出现了。”
金珉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连街道都落寞了起来。
金珉奎说:“如果净汉哥真的在重启人生的话,真的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事情的话,是会和我有关的事吗,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可能我只是某个一点都不起眼的人,顺手积上的阴德。我只是有点不能接受这个。”
全圆佑搂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我知道。”
金珉奎发了一会儿呆,自己站了起来,说:“但即便是这样,认识净汉哥应该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全圆佑想了一下,说:“我也不太知道。”他说:“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些这个世界线中没有发生的事情,所以没有比较。如果没有认识他的话,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没有办法想象的事。”
金珉奎说:“不不不,不需要比较,就是,仅仅讨论‘净汉哥在我们的人生中出现了’这件事。”他抓了抓头发,说:“我想我还是会感谢这件事。”
全圆佑被困在儿童乐园的秋千上的那个下午,烈日当空,全人类都在关心全球变暖危机的暑假,没有孩子再去转动滑梯上的恐龙滚筒。
他盯着地面,当他飞起来的时候,秋千绳拉得很长,他的影子也变得高大一些,母亲在他刚上小学那年带他去测当年很流行的骨龄身高,医生说他能长到一米八,母亲举着那份报告很高兴。公交车上,全圆佑在窗户的倒影里看见她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车辆驶入隧道,漆黑的玻璃上映出他的脸,尖下巴,瘦长的鼻骨,在男孩脸上秀气,而秀气的男孩总伴随多情的传闻,他的脸和父亲太像。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几下,金珉奎给他发消息,问他在哪儿。全圆佑往上翻了几条记录,把这个号码拉黑。
金珉奎比他小一点,但个子蹿得比他快,他用黏糊糊的变声期嗓音在他身后叫他哥,摊开手心,向他展示想要送给他的画片。
全圆佑看了一眼,挥开他的手,说,拿走。
金珉奎蹲在地上捡被风吹了几翻的纸片,仍然追上他,叫着哥。
哥,我们去看狮子好吗?哥,你想吃棉花糖吗?哥,不要走那么快好吗?
全圆佑想,金珉奎是没有自尊的人,他讨厌金珉奎。
直到金珉奎有了新的骚扰对象,他开始对别人孜孜不倦地展示那些零食包装里的赠品收藏,和自己傻兮兮的笑脸。
尹净汉走近他脚底下的那片阴影里,问他在干嘛。
全圆佑抬起头,尹净汉在暑假偷偷将头发染成棕色,发质变得很糟,在燥热的空气里逐渐膨胀,乱糟糟的。
尹净汉说,别坐在这儿了,变形金刚3上映了,我买了票,走吧。
他买了三张票,是电影院推出的家庭套餐,送两大桶爆米花,尹净汉对全圆佑说的时候,刻意没有提到家庭套餐这个词。金珉奎吃爆米花吃得很快,他偷偷把手伸进全圆佑身旁的那个桶里的时候,发现他抿着嘴,胸口起伏得很剧烈。
他凑到尹净汉的耳边说,圆佑哥好像哭了。
尹净汉说,你看错了吧,看电影的时候专心点。
这一天全圆佑的父母离婚了,原因是父亲出轨,这不是第一次,可是这一次的对象是金珉奎的姐姐。尽管这一段超越年龄的不伦没有持续多久,但或许这才是全圆佑讨厌金珉奎的原因。
尹净汉带他们去他一个朋友打工的咖啡店,去听他一个朋友组的乐队的演出,有时候还去另一个朋友的家里打游戏,尹净汉好像总是认识很多朋友,然后这些朋友也变成他们的朋友。金珉奎和其中一个谈了场恋爱,不久之后这个朋友出了国,长途电话费太贵,被父母发现之后被迫断绝了往来。
金珉奎第一次喝了酒,未成年,但是尹净汉毫不在意这个事情,就像他同样不在意金珉奎和他哭诉的初恋的情伤点滴,因为正如全圆佑所见,以金珉奎的处事风格,这种事情他将会经历无数遍。尹净汉只在意金珉奎吐在了他的地毯上一点,骂骂咧咧地要他赔一张新的。
金珉奎躺在地上睡着之后,尹净汉给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他问全圆佑,要不要喝一点。
全圆佑摇摇头。
尹净汉说,为什么呢,反正现在也不会有人知道。
全圆佑说,好像喝醉了会很失态。
尹净汉眨了眨眼睛,说,酒后吐真言。
全圆佑只是转着手里的玻璃杯,里面是汽水。
尹净汉说,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秘密。
被戳穿了似的,全圆佑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说,我没有秘密。
尹净汉看着他,笑眯眯的,他突然凑上去,亲了一下全圆佑的脸颊。
他愣在那里,全身都像喝了酒那样烧起来。
尹净汉说,那你现在有秘密了。
全圆佑在他的微笑的目光里,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全圆佑有些记不清出来,或许那天他已经喝了酒,这段对话是他杜撰出来的,或者尹净汉在那个时候也喝醉了,所以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随后他又意识到,尹净汉就是这样的人,故弄玄虚,玩一些自以为高深莫测的把戏,让人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纠结了一辈子。
全圆佑试图和金珉奎确认那天发生的事情,金珉奎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全圆佑问他还记得那个曾经和他发了一整个夏天越洋短信的恋人,金珉奎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早就不用键盘式的手机,连号码都换了好几个,忘记一个人变成了最简单不过的事。
有一年春天生化危机出了重制版,全圆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玩过的游戏卡带,在尹净汉离开这座城市之前,他把所有他们落在他家的东西都打包寄了过来。那个箱子拆开之后一直没有整理,放在电视机柜最下面一格,好像只要它维持原样,所有过去的记忆也仍然维持原样,尹净汉没有离开,每天都在他那间一居室的公寓里睡觉、看电视、等待他的朋友们来访。
全圆佑把箱子拖出来,打开,最上面是一封信,尹净汉惯常的轻浮字体,大意是说,他打算搬家了,但是还没有想好会在哪里定居,如果有急事可以联系这个手机号。
金珉奎拨过去的时候,手机里传来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两个人在提示音的回响里面面相觑。
“不会是输错了吧,难道这个数字是4不是6,或者这是7不是1?”
“可能是某个号码写错了,要不都试一下?”
八位电话号码,运气不好的话需要试72次,金珉奎试了三次,接通之后被一个脾气不好的大叔骂了一顿。两个人对着这串数字沉默了一会儿,全圆佑说,要不先放回去吧,等之后说不定净汉哥会自己打过来。
那个月的电话费创了两人同居以来新高,虽然缴费的时候谁也没提这件事。
全圆佑举起信纸,对光,试图如同动漫里的侦探破案一样发现这串数字所隐藏的信息。难道是有两个数字写反了,他灵光乍现,打算去拿纸和笔,刚从地上爬起来,那年一边打电话一边挨骂,夹着手机将纸上可能的号码划掉的画面又进入脑海。
车流喇叭声中的上班族,说着“我要问一下我妈妈”的孩子,满怀期待的等着儿子打电话来的老人,正和男友吵架的女孩嚼着口香糖,怀疑他是骗子讥讽地套话的青少年,在午后重复观看内衣广告电视的主妇,烦躁地挂断电话的男人背景里有女人的质问声,当然还有无数冷漠的“你打错了”挂掉之后的忙音,直到现在全圆佑的手机号还被运营商标记为骚扰电话。好多好多陌生的声音,尹净汉藏在这些年轻的苍老的漠然的愤怒的沉默的人脸背后,人与人之间所能发生的所有故事在寻找尹净汉的路上撞击着他,全圆佑有时甚至会怀疑,当他真的听到尹净汉声音的那一刻,他还能认出来吗。这个国家有这么多人在等电话,坐在他们的故事剧本上等,捧着他们的愿望清单在等,这样一想,他想要再听到尹净汉的声音,这个愿望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全圆佑坐回原地,将信纸叠好,放在一边,就像看到一半的电视剧,等到下一次吃拉面的时候再继续,他一开始只是想找他的游戏卡带。应该还是在高中的暑假,他和金珉奎相约一起写作业,但没写几个字就跳上公交车,坐到104路的尽头去找尹净汉。全圆佑用零花钱买游戏卡带,不敢带回家,寄存在尹净汉家里。金珉奎和他打会被他骂,尹净汉则会耍赖,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打单机游戏,金珉奎在他身后看漫画书,坐着累了就向后靠,也不知道会靠在谁身上,无知无觉地睡过去,横七竖八地,醒过来之后发现屏幕上已经gameover了很久。在重启与死掉之间不断循环的时空,夏天很容易陷入万物停滞的幻觉中,这也是青春期的幻觉。
全圆佑翻出了旧卡带,在网上搜索了下,发现竟然可以卖一个好价格,有人专门在收藏这个,听说那个年代的美学风格重新开始流行,居然记忆中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值得怀念的事情。
他还翻到了两个一次性卡片机,落了灰,他重新开机,发现都是拍完了的卷,一直忘了洗,什么时候拍的,拍了什么内容,他都已经不记得,搜索了一下,发现周围已经没有照相店会洗这种胶卷,只能寄送到附近的城市去冲洗。
冲洗完的照片也是电子档,发送到邮箱里。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下意识这么做了,像怕自己的指纹惊扰了什么。大部分的照片是尹净汉家窗外的树,同样的角度,阳关穿过枝叶闪烁的光斑,郁郁葱葱,右下角的日期更替,那是好久之前。他想起来有一阵子他恍惚间失去了时间在流逝的感觉,于是用照相记录,快门按下一次,就是一天。他将照片放大,每天的树看起来一样又不一样,融进无穷无尽的绿色里,原来这就是时间的形状。金珉奎说如果把很多天的照片连放,是不是就会像电影一样动起来,一棵树的生老病死,就这样。尹净汉说我窗外面的是常青树,一年四季都这样,不会掉叶子的。全圆佑按下快门的时候,两个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吵闹,收到照片的时候,已经身在另一个地方。
还有一部分照片是拍的尹净汉,那阵子尹净汉突然染了金头发,毫无征兆的,下一次来到他家门口,推开门就是新皮肤,金光闪闪的尹净汉笑眯眯地跟他们打招呼。
金珉奎一绺一绺拨弄他的头发,说净汉哥这样看起来好像天使。
尹净汉听了哈哈大笑,说要成为天使得先死掉才行吧。
全圆佑说也可能是本来就是天使,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了。
尹净汉心痛地说,那回不去了怎么办呢。
不知道,那就变成人类了吧?
然后作为人类的天使死掉了,又变回天使吗?
听起来好像很合理。
那天堂会人满为患吧,挤满了整体无所事事的天使,就像早高峰的地铁一样。
所以没挤上地铁的天使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哈哈哈。
是这样吧,净汉哥在天上的时候是那种赶不上地铁的天使。
尹净汉笑得前仰后合,瘫倒在沙发上,胸口一抽一抽的。
全圆佑说,净汉哥现在这个样子真像中弹身亡了。
尹净汉说,嗯呐,我死掉了。就这样在沙发上装死。
全圆佑掏出相机,拍下了他这个样子。
尹净汉说,天使还会怎么死掉呢,我们来想一些有创造性的死法吧。
比如说,做饭的时候切到了手指,晕血昏了过去,结果煤气没有关,倒在厨房里。咔嚓。比如说夏天太热,睡觉被热醒,打算打开冰箱吹一会儿冷风,结果趴在冰箱冷冻层上睡着了。咔嚓。比如说在阳台上看风景的时候看天上的鸽子飞行太入迷,不小心从栏杆边摔下去了。咔嚓。比如说只是在网上购物,无意中点进了地下暗网的链接,没有看懂暗号购买了刺杀自己的服务,就这样在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被杀手破门而入。咔嚓。比如说……
等下,越来越离奇了吧!而且怎么会有人被冰箱冻死的。
圆佑啊,冰箱也是很危险的哦。尹净汉故作高深地说。而且人是莫名其妙就会死掉的脆弱生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尹净汉从地上坐起来,手撑着下巴,看着他,说,说不定某天我就突然之间死掉了,你们得做好准备哦。
金珉奎发出哀嚎,净汉哥不要说这种话!
全圆佑说,什么准备?
尹净汉想了想,说,还没想好,可能准备好,不要太想我吧。尹净汉笑嘻嘻的,接上,不过你们一定会很想我的对吧。
回想到这一天,全圆佑突然意识到,尹净汉好像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预谋着消失的。好像什么事都被他预料到了,都被他计划好了。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明明在说着丧气话,怎么一点悲伤的神情都没有。真讨厌。
意识到这件事让他感到很挫败。
全圆佑和金珉奎说:“说不定净汉哥还真是重启人生来的。”
金珉奎说:“啊?哥怎么也跟我一样说胡话了。”
全圆佑说:“不过我觉得,净汉哥应该是不想做人了才再活一遍的,所以才一直做一些很损阴德的小事,耍我们之类的。”
金珉奎说:“怎么突然这么说!”
全圆佑自言自语着:“难道不觉得这个人很可恶吗?”
他把这些照片下载下来,打包,放进标记着重要的文件夹里。尹净汉没有拍照的习惯,寄回给他们的东西里一点属于自己的物品都没有,如果不是那卷未冲洗的胶卷,他好像没有一点存在过的证据,留给他们。
在全圆佑和金珉奎正式成为同居的男同性恋情侣之前,两人曾有一次促膝长谈,主要为了建立彼此之间的信任,尽管是从小学起就一起长大的孩子,彼此之间连内裤有几种款式都知道,但未必没有需要消除的误会或是需要解开的心结。在这段对话中他们竟然心照不宣地意识到同一个问题。
金珉奎是这么问的:“我去釜山的那个暑假你和净汉哥都做了些什么?”
全圆佑是这么问的:“除了和净汉哥的朋友谈恋爱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纷纷得到了否定答案的时候,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微妙的感受。原来那个时候,友情、爱情和亲情的界限如此不分明,不小心就混在一起,在别人的眼里分不清楚,可是分明只是,雪一样纯白的感情,一场又一场地覆盖。那种感情就像,净汉哥像天使一样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了,掉下一些羽毛,簌簌地落在他们的手心里。
当然全圆佑没有说出那个秘密,尹净汉送给他的秘密。人和人之间总需要一些秘密吧,就像偶尔独自外食的拉面店一样。和金珉奎在一起之前,是这个秘密,在一起之后,还有一个秘密。
金珉奎公司团建,周末去周边的山里旅游两天,全圆佑在家里打游戏。门铃响了,他去开,是个快递,写着金珉奎的名字。他替他签收,按理来说,他通常也只是将金珉奎的快递放玄关,等他自己来拆,但他签字的时候看到寄送的地址,是尹净汉先前家的地址。
尹净汉回来了?他一时间心乱如麻,但是寄件人的名字只有姓,并不是尹。他没给金珉奎打电话,坐在客厅当中,拆了箱子。
最上面贴了张便签,写他是搬进这一家的新住户,清扫的时候发现信箱里塞满了信封,本以为是广告,却发现这些信几乎都来自同一个寄件人,而寄信日期断断续续跨越了很多年,想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于是按照寄信的地址将信件退回。结尾这位陌生人写,不知道您是否寻找这户先前的住户很久,遗憾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祝您生活愉快。
全圆佑摊开那一叠信,在地板上薄薄的一层,像一张破碎的地图。寄信地址是金珉奎的家,也就是他的家,这没错,字迹也是金珉奎的字迹,有些潦草、连笔,钝圆的拐角,这也没错。
可是珉奎,全圆佑想,你怎么能留地址。他可以明白这些信件在怎样的早晨寄出,金珉奎背着包,将衬衫领子对着玄关的镜子理好,对餐桌前的全圆佑轻巧地说声,我走啦,他脸上的表情坦荡、轻松,像当天的晨光,穿上鞋子,包上的搭扣扣好,包里装着他的秘密。
把信投进邮筒里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坦荡、轻松的神情吗?全圆佑将手盖在信封上,就好像那封信好像是他写的,他能想象笔尖划在纸张上的触觉,他能想象出信纸上所写的一切内容,但是他想象不出金珉奎伤心的样子。
可能他仍然觉得有一天能收到尹净汉的回信,所以才写上了地址吧,全圆佑想,金珉奎真是没有自尊的人。
一共有多少封,他没有数清,在他将它们铺开的时候,一封两封,他总是忽然间走神,被某个金珉奎的笔画吸引,他觉得在写某封信的时候他一定哭了,因为那张纸面不是特别平整。最后他坐在白色纸片的漩涡里,他感觉自己像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危房里,墙面上写满了哑巴的日记,那种无力的心情。
他想,或许就这样吧,就在这里不要动了,他等待金珉奎回家,推开门的那一刻,看见客厅里这样的景象,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复仇的爽感。但复仇的箭矢指向谁呢,那个人不在这里,那个人寄存在他人身上的那些部分,只会令他人受伤,在场的两个人将与有荣焉。
全圆佑没有这么做,他将全部的信件收起来,打包,驱车去了郊外,他判断不会有人的地方,将它们拿出来,点起了火焰。
洁白的纸面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形同人的口舌,全圆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像金珉奎的一部分在说话,轻轻的絮语,噼里啪啦地,不想让人听清楚,自言自语,直到越来越轻,像一缕烟雾一样消散了。
火焰映在金珉奎眼中,他想到。
金珉奎因为初恋痛哭的时候。
他想到金珉奎说,如果那个人让你痛苦,那就去爱上他。
像电影台词一样做作的话,从金珉奎的嘴里说出来,很自然,他如此真挚、没有自尊的性格,并不是出于那种说出一句厉害话而沾沾自喜的心情。金珉奎说这句话的神情,让他想到六岁那年,玻璃窗上他无意中看到的母亲的眼泪。
全圆佑突然笑了一下,如果那个人让你痛苦,那就去爱上他。这么简单的道理,珉奎竟然比他先懂。
他看着被火焰吞噬的字迹,突然意识到,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在爱着他,吧?每个人都像他的情人,也像他的情敌,因为爱上同一个人就像一门语言,情人和情人、情敌和情敌,因为那门语言而互相理解,互相触摸着对方的心,他无意中成为一场纯真的战争。
金珉奎在周日的晚上到家,蹲在地上收拾箱子里的行李,全圆佑从房间里走出来,靠在墙上看着他,金珉奎转头,说:“哥,还没吃晚饭吧。”
全圆佑点点头。
金珉奎说:“等一下哦,等我收完东西,一会儿吃土豆好不好?”
全圆佑看着他,金珉奎在厨房里做饭,哼着歌,像一只快乐的、总是摇着尾巴的狗。
在饭桌上,全圆佑说:“我突然想到……”
金珉奎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听他说话。
全圆佑说:“净汉哥寄过来的东西里,有没冲洗的胶卷,我拿去冲了。”
金珉奎说:“你拍了什么?”
全圆佑说:“那里面有净汉哥的照片。”
金珉奎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是什么时候的?”
全圆佑说:“净汉哥染金色头发的时候。”
金珉奎凑在他的电脑屏幕上,来回划动那几张照皮,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说:“原来那个时候净汉哥长这样啊。”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照片下一张划到全圆佑拍的树,他问:“这是什么?”
全圆佑想要关掉画面,说:“净汉哥家窗外的树,当时随便拍的。”
金珉奎按住鼠标,一张一张划下去,说:“这样看起来好像在动诶,阳光一闪一闪的。”
全圆佑有些尴尬,说:“嗯,当时我也是这么说的。”现在看来只是很愚蠢的行动。
金珉奎说:“这棵树看起来跟我们窗外的很像。”
全圆佑说:“是吗?”
金珉奎让开身子,让他的视线穿过,阳台外常青的叶子,在夜里柔情地拂动。
全圆佑说:“长青行道树,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
金珉奎看着外面,定定地出神,说:“之前怎么没发现,这样就好像,我们一直在净汉哥的房间里没有离开过。”
夜风拂过,树叶沙沙。
全圆佑看见枝叶中月光闪烁着,像爱人的眼睛。
夜里,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熄了灯,眼睛适应了黑暗,房间里的陈设逐渐浮现,他的物件,金珉奎的物件。
如今仍然会这样,最后竟然留下了他们,在一起了,十岁的全圆佑很讨厌九岁的金珉奎,因为金珉奎看起来是没有自尊的人。而全圆佑太过于自尊的人格,对爱情这件事如此恐惧。就好像,不承认就不会受伤,可是金珉奎从热衷于展示伤口,到不再热衷于展示伤口,他看见金珉奎背过身去舔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在流血。
孩子总是追着蝴蝶跑,在石子路上摔跤,十岁的全圆佑会对九岁的金珉奎说:嘿,烦人的家伙,不要再哭了,吵死了。好像那样子,自己背过去的手上的擦伤也不会再痛。
三十岁的全圆佑把二十九岁的金珉奎拉起来,说,我们去包扎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吧。就像那个时候,尹净汉做的那样。
他突然牵了一下金珉奎的手——当然牵这个字好像太过旖旎了一点,准确地说,他握了一下金珉奎的手,然后飞快地松开了。
金珉奎说:“嗯?怎么了?”
全圆佑转过身,说:“没什么。”
金珉奎说:“到底怎么……唉,算了,真是的。”
金珉奎也拉了一下他的手。
全圆佑笑了一下,他只是想到,闭上眼睛,就像很多年前尹净汉牵着他们的手。那时候他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没有尹净汉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