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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时正值深秋,零碎的阳光透过街道两侧枝叶泛黄的植被散落在地上,即将脱落的树叶随秋风飘离原位,由欢快调皮的小朋友踩过,由以此作为一种良好解压趣味的年轻人踩过,再被辛勤的环卫工作者清理成堆,规规矩矩地聚集在大树的角落。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藏蓝色衬衫,外搭同色系藏蓝西装外套的高挑青年,他五官精致,眉眼温和。单肩挂着黑色背包,头发向后,一丝不苟,梳得整洁。他踩过一片被微风带过来旅行的落叶,在枯叶清脆的碎裂声中走进了那座以白色基调为主的大型建筑。
而那建筑高层的一间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位看上去与青年年龄相仿的漂亮男人。白色衬衫,纵向条纹的深灰色领带系得立整,领口处系到最顶上,领带用着别针固定好,他可称优越的脖颈以及下颌线条,秀窄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板夹装的工整的数页文件,很迅速地浏览,偶尔目光在某行字间缓下来细细阅读。
随着两下敲门声,男人分了一丝注意,他的声音和主人的外貌相符,低沉而好听。
“请进。”
他的注意力同时从资料上移开,看向门外来客,在见到来者何人之后便从桌子后面起身,微笑地伸出右手,
“你好,庄教授。”
被称为庄教授的人迎上他的目光和那伸出来的手,礼节性地握了握。
他的手很凉,他的脸过分年轻漂亮。
庄恕从没有想过,这个院长不光才华出众,连外貌也是如此的……出众。
“久仰庄教授声誉,早听闻您拒绝了多家医院的邀请,没想到最后是被我这种初入茅庐的院长请来第一医院,实是本院和我的荣幸。”男人脸上带笑,他的眼尾狭长,像狐狸一般多情。他的言语间从不吝赞赏也毫不失风度。
庄恕向来话不多,典型的内向性情,更不甚倾心于侃侃而谈之人。简短的几句对话,让他对这位之前只停留在线上交流,对其了解仅限于系统传闻和各种公开网站上所见资料的青年院长有了个相当不错的第一印象。
从庄恕迈进第一医院,也可称得上是眼前人的地盘起。忙而不乱的急诊中心、秩序井然的外科门诊、以及绝大部分都很冷静温和,做事有条不紊的医护人员都给他留有深刻的印象,也让庄恕对这个未曾真正谋面的院长打心底赞扬了一番。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医院院长付出的努力可谓是常人无法想象。
很久以来,庄恕还是很赞成一些所谓“各安其分,各司其职”的观念。就好比国外许多医院的院长都并非临床出身的医生,更不用说占比极重的私立医院更可以直接称为“优良的医疗服务机构”,完全不似国内对医院医学院的定位。
因此无论是医院的管理、临床上的治疗还是医学上的研究,都是分割开来的。甚至他以前也带有偏见地认为,能被称作好医生、好老师、好的管理者是不可能,也不应该被要求兼顾的。
如若想贪心皆得,最终就是每一个身份都做不好。若是被要求兼顾,那就是三者任何一个身份所处的职业环境观念的缺失。
但这位凌远院长的存在多多少少是把他心中关于此的偏见的壁垒打破了一个缺口。
这让庄恕对凌远多了些敬重。
除此之外,凌远礼节十足,但又完全没有油腻和不切实际的恭维,和那些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在晚辈面前故作高深不同,他处处在点、没有半句废话的表达里,让庄恕可以得到肯定的结论----这确实是一个才华出众、大脑足够清晰、逻辑足够严谨的医者、同时也是一个御下有方的管理者。而且,他一定具有极为突出的演讲能力,他的言谈观点,一定对人们的思维观念有着很强烈的引导性。
简而言之,能被称为少年天才的凌远院长相较于方方面面的介绍评价,确是名不虚传。
在自省这一点上,庄恕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他立马承认,也许是国外的医疗体系待久了,他可能真的需要略微改变自己的想法了。
寒暄过后,二人便开始切实深入地讨论起原本在探讨合作初期便有所涉猎的,关于第一医院普外科,胸外科以及辐射到整个大外科的绩效改革。也包括一些凌远构想中的,先进疗法、先进医疗设备的引进,移植中心的建设……作为一个能进行心肺移植手术的医生,凌远把庄恕挖到第一医院,用来进行移植中心的建成筹码与后续可持续性的建设与发展,也是重要的目的之一。
两人的交谈舒适而愉悦,虽然已经隶属第一医院的庄恕此时和凌远已经是作为上下级关系,但并没有给庄恕带来任何拘束感。
他切实地感受到,凌远自言的爱才并非一句空话,在他领导的第一医院,才能确实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正当凌远侃侃而谈,提到在未来的临床工作中,如果各项条件达标的情况下,他一定支持庄恕做出哪怕超出国内目前阶段临床实例时,办公室的门响了。
凌远目光从庄恕脸上移开,聚焦到门口方向,庄恕出于不喜看热闹东张西望的习惯,并没有第一时间顺着声音回头对来者一探究竟。所以便很直观而清晰地捕捉到,从一开始表情就十分很公式化的凌远面部,那微弱的情绪变化。
微弱,但亦可称一波三折。
让他惊讶的并不是凌远多少有点变态的表情管理,而是那极其不易捕捉的变化里,一头一尾的对比。
声音刚刚响起时,凌远明明是微微眯缝眼,带了十足的严厉和审视,像是即将迎接某位不速之客。但随后却是…有些原来如此中难免夹杂着意外之喜的愉悦。
能让一直礼节十足的院长露出真心实意的心情,这份惊讶和好奇终于促使庄恕回过头,要去看来者何人。
办公桌后的凌远有微地抬起手腕,笑道,“明先生还真是准时,一分不差。”
被称作的人明先生点头笑笑,语气而略带调侃,“毕竟凌院长的时间很宝贵,既要花在行政管理和临床工作,还要时不时和明某这些奸商周旋,自然要惜时一些。”
一旁的庄恕听着两人的对话,不难推断,来着是个来头不小的商人,或许是第一医院一个很重要的投资商。
这番话在庄恕听来,绝数情况下是可视作情商颇高的人之间一种交际言语艺术,凭借他对迄今为止对凌远的了解,他会很轻松自如地礼貌回复。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凌远惬意一笑,对这位明先生的话不置可否。
轻松的氛围和再自然不过的反应,甚至像面对亲近的人之间调侃时才会有的,那种很是受用的模样。
凌远余光看到了庄恕思索的神情,先转了话锋,“不好意思明先生,今天庄医生第一天来医院,关于医院问题上我们聊得尽兴,多花了些时间。您坐下稍等片刻?”
明先生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凌远也顺带性地介绍了一嘴,他向庄恕点头示意,“明楼,明先生,我们医院目前在规划中的杏林分部,明先生麾下的集团就是最大的投资人。”随后脸上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地笑意,继续补充道,“刚才庄教授同我探讨过的移植中心的建设,可能也是要仰仗明先生相助的。”
明楼听到他提到自己,谦虚道,“凌院长言重,只是对医疗行业发展的绵薄之力。”
初来乍到,还能得到凌远介绍,那自然是即将任职重要岗位的管理者,明楼迎着庄恕的方向礼貌颔首。
“你好,我叫明楼。”
“明先生你好,我是庄恕。”
明楼眉间一挑,像是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好奇,但不至让人不悦的询问,“恕我冒昧,这个名字?”
庄恕很机敏地读懂了他的意思,笑道,“就是这个恕了。”
明楼却又微笑起来,在沙发上入座。一瞬间的相处,只让庄恕感觉这人实在把优雅从容刻在骨子里头。他点头示意两人继续,不再多打扰。
约莫十分钟后,庄恕同二人告别,离开了院办。轻轻带上门的那一刻,庄恕的思绪从同凌远切实的工作谈话内容上,飞去了别处。
看似只是谈话间稀松平常的礼貌对视,但凌院长看向明楼先生的眼神,却并不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三人共处一室的短短十几分钟,思绪万千的,实非他一人。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明楼看向他的眼神里夹杂了的不太寻常的那份什么,引起了凌远的高度关注和一丝连本人都未察觉到的醋意。
但庄恕觉得这貌似更像是对某种从未发掘的东西的惊讶不解和几分探求。
他隐约觉得,这个明先生与凌远院长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表面那般只是有些私交的合作伙伴。如果要他再胆大地揣测,那他就要觉得,明楼之于凌远,关系不一般。
而凌远也肯定,明楼对自己这个刚刚挖过来的才华横溢的庄医生产生了盎然的兴趣。而这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眼中的,像是窥视猎物的跃跃欲试——凌远很清楚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也看见过。
明楼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只是一些平常的工作,本来可以派遣秘书走一趟,可院长本人在电话里却希望他亲自过来一趟,面谈。
三言两语交代完事情后,凌远本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借用调侃,实则旁敲侧击一下刚刚那几乎是十分失礼的眼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才刚开口,就被一阵响铃打断。
明楼很是抱歉地抬手示意,接着毫不避嫌地在凌远面前接起电话。
“抱歉,我有点急事要回公司处理事情,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明楼挂了电话,见到凌远脸色不好,多关心了一句。
“没有。”凌远苦笑摇头,明楼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可他还是想要邀请明楼共赴晚餐,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很体贴地说道,“你去忙吧。”
明楼看他脸色不对,但自己确实有事情要忙,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多言了一句。
“思虑太重对你的身体是负担,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对自己多上心。”
“我既然选择坐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少得了操心,不说我,难道你就万事都如意?”凌远不咸不淡地回复。
好在凌远的说话风格明楼早已习惯,对这带有呛人意味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工作的事情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我有个朋友他的父亲得了点病,知道我与你交好,要我介绍信得过的医生。他助理过来看过第一医院的环境,评价很高。”
“放心,丢不了你的脸。”
明楼听了这话倒是失笑,“你做事我什么时候不放心?”
凌远看着明楼将门关好,这段插曲之前,他心思还在工作也上,可现在心态不同,他有些烦躁,文字工作怎么都看不顺眼。
烦躁就不看,日程安排里今天有一台手术,换个工作内容转换情绪。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晚上六点四十,凌远换下白大衣,拿起外套和车钥匙出了办公室。坐进车,刚打着火,那部只联系亲人朋友的手机亮起。他拿起来,盯着那条消息看了有五秒钟,然后缓缓放下手机,一踩油门,驶出停车场。
明楼却没先回家,他先是跟司机指明了一处地址,随后才拨出电话。
“嗯?大哥。”电话那头是个很年轻的男声。
“阿诚,帮我去找一个人。”
年轻的声音平淡,对这类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找?还是查?”
明楼笑笑,坐在后座上的姿势依旧板正,名门贵族给他带来的并不只有狂妄自大,还有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的良好教育。面对亲人,他语气带上随意,“庄恕,胸外科医生,美籍华人,现在人在第一医院,任胸外科主任,今天刚刚上任。”
“噢?这听着也不像是……”明诚在电话的那端不被察觉地撇了下嘴,“大哥,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有点兴趣,长得也怪好看的。”
“那凌院长呢?他那里你要怎么解释啊?”
“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我本不该质疑大哥,但我觉得这件事其实可以再考虑一下的,”
“阿诚。”明楼声音带了些许严厉,但却也没有什么迁怒责怪,电话那头的人自知失言,不再说些什么,随着文件翻动的声音,才传来一句话。
“好吧。”
简短的对话,明楼放下手机,向后靠进柔软地椅背。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脑中不免盘算这个外貌十足吸引他注意力的庄医生。
北京的景色对他来说熟悉而又陌生,长期在异国他乡生活让他以为对自己的故乡淡漠了不少。可当他再次踏入这片故土时,哪怕迎接他的不是亲人的怀抱,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利场,他依然爱着这里。
他的出神足够久,等到华灯初上,车行到了目的地,他才注意到手机有一条来自备注为‘凌’的消息。
【嗯。】
在此的上一条,是将近一小时前由明楼发出去的。
【事情没处理完。不好意思,今晚要失约了。】
“欢迎光临,我的新朋友。”
豪华的山水别墅前站着一位穿着休闲随意却不散漫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位黑色燕尾礼服的白发苍苍却很精神抖擞的管家。刚才保安跟他通报之后,他便带着人出来迎接,显示十足的敬意。
明楼从车上下来,打量了他一眼。
“别这样看我,今晚的主角是你而不是我,更何况这又是在我家,穿得休闲一点总不至于就是怠慢。”谭宗明才不怕他,知道这人家教严苛,对自己偶尔的散漫颇有微词,但也从未真正说出过什么。
接着又继续说道:“毕竟是你的私人恩怨,但你要注意轻重,别一下子全都把人逼上绝路。”
明楼冷笑一声,藏在阴影里的他活脱脱像是一位要讨人性命的阎王爷,哪里还见白天示人的儒雅随意,只有满身的戾气:“我不会把人逼上绝路,我只会让他们日后在床上辗转难眠 ,然后夜夜祈祷——我从来没有回来过。”
谭宗明抬起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算作安抚:“我知道你们明家发生的事,不过我以为最后会回来的是明董事长,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位旅法的大公子。”而后放下手,给他引路,“那件事发生了以后,本来不干净的人就都人心惶惶,而你又选择在这种时刻回来……”
谭宗明一想到那帮老头犹如菜瓜一样的脸色,实在忍俊不禁:“你真应该看看他们的表情。”
“没关系,他们见到我之后,我相信他们的表情会更加精彩的。”说着就大步走进那座灯火通明的别墅。 “你就等着看出好戏吧。”
明楼的随性之举,就能为当下的好戏添一处波折。可当他不再满足于藏身在法国的阴影处操弄国内的风波,而是在兴起的高潮时亲身参与这场好戏,复仇者的独唱。在千万风景之中,他会成为那些人永久的梦魇。
“明先生真是一位奇人。”管家看着那个身影离去,才和谭宗明开口。“您这次交到了一位很了不得的朋友。”
“你也觉得他很有魅力吧?我特别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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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在美国时早就已经提前定好了临时酒店,安置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后,原本的计划只是先来第一医院报道,先见见那位国内外皆享盛美誉的青年院长,一是着实好奇自己未来的这位和自己年纪相差无几的上司究竟是何许人,二是想亲眼见证那些传闻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轻轻合上院办的门,似乎是要将一切暗涌与他隔绝。
庄恕记得,自己上来之前在走廊的拐角处见过楼层示意图,扫一眼就可以找到胸外科。他决定在打道回府之前,去看一看凌远给他安排的办公室。
第一医院在凌远的管理下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庄恕没见过其他医院如何,但多多少少也听父亲提过一两句。他来之前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接受不比他在加州医疗中心有序的工作环境。但无论何时,亲身体会比一切以臆想为前提的猜测都重要。
他的办公室很简单,靠窗,向阳,墙上挂着一张刻着医者仁心的牌匾,桌上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一个新式的台式电脑、红色笔筒里倒放着一支削好的2B铅笔、一支未使用过的黑色摁动中性笔、一块未拆封橡皮,估计是凌远提前让人给他备好了。庄恕扫视一圈,伸手拉开窗户,让屋子通风,最后他把目光落在门口旁的晾衣架上,那里有一件为他准备好的白大衣。
何为医者。
治病救人方为首。
那天庄恕没能按照原计划从第一医院回酒店倒时差,他下到一楼,经过大厅,刚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墨镜准备重新戴上,就听见一个男人焦急的呼喊声。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脚步一顿,环顾四周,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判定是右方等候区处被一小众人围着的地方后,他直接小跑过去,挤进人群里,一甩手将黑色书包随意丢置,不过一眼就判断出病人的危急程度。随后把病人扶起放置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拍打其后背一边将惊慌失措的护士打发去,在慌张的人群中他是最镇定的人,虽然没有穿着白大褂,但迅速做出的急救让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儿子宛若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配合着他救助自己年迈的父亲。
片刻过后,庄恕松了一口气。
凌远得知这件小插曲时还是从最好八卦的下属韦三牛嘴里,这是他上大学时就认识的好友,现在他当了院长,对方脾性不变,倒是经常和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和聊一些科室小姑娘们之间流行的八卦。
彼时他有个小手术,某局长的外甥,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人物,但也有点难缠,毛病还没有他的脾气大。凌远在里面多呆了十多分钟才慢吞吞地出手术室,跟家属简单交代几句便转到护士站,韦三牛就在这个时候贼兮兮地凑过来非要给他塞八卦的。
这事儿说大也不大,他新上任的胸外科主任自愿提前上班,何乐而不为。凌远在短信里欣然同意了庄恕的请求。
直到真的开始上手,庄恕才更切实地体会到国内外的差距不只在于行医环境,更深层次的东西会阻扰到患者对于病情的抉择。
有病就要治疗的道理谁都懂,可是钱从哪来?他们没钱。
庄恕在午休时间为了缓解心烦意乱的情绪而选择在医院周围走走,选择街边一张无人的木椅放空思绪的时候,他被一个有些低沉又富有特色的男声叫住,印象中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于是他抬起头,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嗯……明先生?”庄恕认出来了,这个身着低调奢华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有着一股学者才有的学究气,但骨子里头却是利益至上精明商人的男人,就是那天他在凌远办公室见到的男人。
“你看上去怎么很苦恼?”明楼心里为庄恕能够认出自己而感到愉悦,他自然而然地坐在庄恕旁边。
“是的。”庄恕垂眸,犹豫几许,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有钱人讲这些,只是含糊地说道,“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一个办法行不通,那不妨换个思路如何?”明楼不知道从哪来掏出来一小盒蓝色包装的酸奶,递给庄恕。庄恕一眼就认出来,医院旁边的超市里有售卖的酸奶。
“可行的方法不多,还各有利弊,很难抉择。”庄恕接过酸奶,也没开封,就这样无意识地在手里倒来倒去。
明楼只是看着他,轻笑一声:“世间安能有两全法?”
“什么意思?”刚从美国海归的庄教授没听懂。
明楼微地翘起腿,明明是很常见的姿势,可被他做出来之后感觉就别人不一样,像是贵气有涵养的优雅少爷。他手臂搭在长椅的扶手上,整个人看起来惬意又放松:“有些事就是这样,没有谁真的做到两全其美。所以只要是人,那就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适当的割舍掉什么,才能换回来一些什么。”
庄恕好像明白明楼的意思了,他忽然觉得有些恼怒——为什么能这些高高在上的管理者总是能这么云淡风轻地真的去割舍掉什么,去抛弃什么。用左右别人的命运的感觉来满足他们可耻的虚荣心!
他想起自己因为上位者那一份自私隐瞒,用“牺牲掉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换取所谓“医学的进步”而被栽桩陷害,染上污名,丢了工作丢了声誉最后含恨而终的母亲,想起因为费用高昂而意图将父亲的生命割舍掉的儿子。
仅仅几次呼吸,庄恕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明楼不过是在未知全貌地情况下将最现实的东西说了出来罢了,他并没有说错什么。
“明总,您来第一医院不去找凌远院长?”庄恕用了个疏离的称呼,呼出一口气,转移话题。
明楼了然,短时间内庄恕变了又变的脸色在他眼里无所遁形,也不再去纠缠,只是轻轻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工作,我在商业界有个朋友,他父亲身体出了点小毛病。他知道我和第一医院院长有不错的交情,托我给他安排个信得过、能力强的医生。而我今天正好得空,就随他一起来,还个人情。”
明楼手指交叉,放在小腹上,语气平淡,但内容确实很有可信度,庄恕没理由去怀疑他。
相较于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仗着自己有个有钱的爹就看不起别人的富二代公子哥,或者那些圆滑世故的一个比一个还人精的老总。明楼给庄恕的印象更多的还是优雅高贵,举手投足、一泯一笑之间皆是良好的教养,他像山,心思层层叠叠婉转曲折,身份地位高不可攀。他像海,广阔无垠,坦坦荡荡一览无余,真正的瑰丽却藏在海底,看到表象的风景之后,让人越发好奇他的内在。
庄恕相信凌远的社交本事,既然能和他有私交,那证明其人品也应该是不错了的。
仅仅只是第二次见面,庄恕就给明楼打出了很高的印象分
。
“那你就这样把朋友丢在医院里吗?”或许是明楼这个人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庄恕和他交谈也不自觉随意了些。
“医院里消毒水太重,我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只好跑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明楼说到消毒水的时候还皱了一下眉,似乎是真的不太喜欢。“不过我今天的运气似乎不错,还能遇见庄医生陪我聊天,打发这有些烦闷而无趣的时间。”
“那你运气其实好坏参半。”庄恕抬手看了一眼表,便起身礼貌地说道,“我到上班时间了,如果不按时复工的话,那可是要被凌院长扣工资的。”
明楼倒是露出了十分理解的表情:“那你快点回去,要是因为我害得你被凌院长扣工资的话,我岂不是要成了千古罪人?”
庄恕因为这句话忍俊不禁,和明楼礼貌地道别之后便转身回到医院里,手上的酸奶盒也被他随手塞进白大褂的口袋。
直到庄恕进了医院门口,彻底消失在自己眼中,明楼才缓缓地将视线收回,将金丝眼镜摘下,随手塞进外套内袋。
儒雅知性的伪装被他褪下,藏在眼镜后的眼睛犀利深邃,那是能看透人表象的,直击内心的眼睛,没有人可以躲过这双眼睛的探察。
他的二弟明诚效率向来高,只需一个晚上多一点的时间,庄恕的资料便出现在明楼的办公桌上,甚至还比凌远桌上那份的厚度多出三分之一。
明楼发现他对庄恕的兴趣比想象中的似乎还要更高一些。他的大头照粘在纸上,一板一眼,虽然是证件照,也掩盖不住他的帅气,仔细看看,轮廓居然还与凌远有几分神似,可也有很大不同。
凌远是锋利冷峻的美丽,是冰山上有着傲骨与尖刺的高岭玫瑰。庄恕则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那双杏仁眼总含着温情与体贴,与他相处总会有如沐春风的舒适感。想到那时短暂的相处,让明楼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照片,嘴角克制不住笑意。
可明楼通过那天与庄恕的短暂接触来判断,虽然知道他的过往经历并不怎么好,年少便失了双亲,妹妹因哥哥的失责被拐走,不知所踪。而他意外被庄爱华教授看中,终究不忍心放一个孩子自生自灭,于是便带着他出了国,改名换姓。
他远比凌远要优柔寡断,还抱有十分可笑的美好理想,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美好乌托邦里。
但没有关系,明楼有十足十地把握,只要给足他时间,他自信能够让庄恕‘改掉’这些过于美好的想法。
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明楼的侧写判断从来不会出错,他要想接触一个人方法有多种,那般说辞倒也不算假,确实有个谭姓的朋友来拜托他。
讨厌消毒水的味道倒也没那么真,他不过是在楼上的窗户看到了坐在楼底长椅上的庄恕。为了不显刻意,他还顺手捞走了谭宗明的一盒酸奶。
庄恕回到医院里,上电梯的时候刚好在里面遇见了凌远。
“感觉怎样?”凌远见到他才回过神,神色少了冷峻,气场也没那么生人勿近,像是一个对待下属十分友好的上司一样。
“我的感觉是十分难办。”庄恕坦言,在凌远这个上司面前比在明楼面前放松得多,能说的东西也多。
于是他皱着眉接着说道:“患者是一位老人,他的儿子不愿意在第一医院做手术。”
“因为手术费他们承担不起。”凌远随口接道,没有过多询问,直接给出了答案。语气也不意外,像是司空见惯的平淡。庄恕忽然间有一种感觉,仿佛只要在第一医院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凌远都知道。
“这种情况你以后还会见到的。”
“没办法改变?”庄恕跟着凌远走出电梯,两人并肩而行。“比如现行的政策有没有对这类人群有一些特别的优待?”
“不太现实。”凌远否定,路上有经过的护士和他打招呼,他都给予简单的回应。
“你在美国医疗中心的时候不也是拿着天价的手术费才给人做手术吗?国内比较不一样,但其实情况已经算是好的了,三甲医院的设备肯定比那些乡下的小医院先进不少,设施越好,服务越高,价格难免不好看。”
庄恕低头不语。
“你很失望?”凌远看着他请回来的胸外科主任一脸纠结。
“算不上失望,只是……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难过。”庄恕叹了口气。
凌远没有搭话,这类现象的存在并不是一朝一夕,凭着一己之力就能够改变的现象,他认为庄恕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在两个人即将分开时各走两边时,庄恕想起什么,本来想要和凌远说刚才他遇见了明楼的事儿,可又觉得明楼来第一医院凌远必然不会不知道,怎么会需要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科室主任来通告?
不过犹豫一瞬,凌远已经走远。
凌远和庄恕分别后就收了表情,他揉了揉眉心,努力忽视身体上的疲惫,他在心里算着自己还有几份文件没有批阅,过会他的爱徒兼得力下属李波约了他,想和他探讨手术方案。
明楼刚才来过,凌远看见了。但是并不代表他就知道明楼会来,他还是因为错过了一趟电梯,寻思着步梯下楼也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未曾想就在拐角处见着了明楼的背影。
凌远认错谁都不可能会将明楼认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种想法,但最后他只是后退了一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去等电梯。
明楼没有告诉他会来。
他自然也无法知道明楼此行的真实目的。
可如果明楼与第一医院之间若有什么可以越过凌远的交集,那一定,是他的私人之事。
明楼与第一医院有可以刨除凌远在外的私事。
这个结论让他下意识地感到不悦。
但转念想到的却是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能感到不悦的事实,也让他更加茫然。
心头陡然一阵钝痛,并不尖锐,但足够清晰。
凌远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有种不寻常的感觉,某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正在朝他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生命科学从业者不信玄学,可他的直觉向来准确。
正思虑着,却传来一道划破寂静的慌张叫喊:“快来人!!廖老师晕倒了!!!”
凌远猛然惊醒,朝着声音源头拔腿奔去。
Chapter 3: 何处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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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和韦三牛小心翼翼地扶起刚刚在他面前突然晕倒的廖老师。可着实将凌远吓出一身冷汗来,连一向心粗的韦三牛都忍不住有点后怕。
二人将廖老师扶上椅子坐好,凌远给她顺气,言语中有些嗔斥,又有些无奈,“您是不是又爬楼梯了?”廖老师喘过气来,也不反驳:“还以为楼层不高,走几步就到了,没想到这几步路就让我喘成这样。”
“您这是忙着去哪里啊,连电梯都不舍得等。”
“哎呀没事,我这不就是…”
“您就别说了,这些再重要,也都是第二位,您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一旁的韦三牛赶紧溜缝,“就是就是。”
凌远看着廖老师还是没有缓过劲儿的样子,又气又恼又后怕,可偏偏又说不得什么,她们这些资历老的老一辈们的顽固是有目共睹,不管在哪方面都足以让凌远头疼万分。
“以后这种事都交给学生去办就好了……您是不是好久没去检查了?”凌远的面无表情基本上代表着他心情不佳。“别急着反驳我,廖老师,明天我就陪您去做检查。”
廖克难面露难色,似乎还想挣扎一下,却被凌远一口截断,霸道,不容置喙。“今天您也别上班了,回家好好休息吧,让三牛送您回去,就这么说定了。”
凌远站起身来,瞪了一眼韦三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瞥了一眼联系人,只来得及交代三牛将廖老师送回家去,便接通了电话,马不停蹄地往外走。
转身的那一瞬间,电话里低沉男声的也接踵而至,让一向锋利的凌远温柔了眉眼。
与刚才有意示人的柔和不同,是无意识的浅笑,是眸间藏着欢喜,盛着星星点点。
韦三牛看着凌远松下来的肩,匆忙离开的背影,撇了撇嘴。
院长了不起,院长就可以随便使唤人。
好话儿都是他说的,活儿都是自己干的。
韦三牛心里哼哼。
等凌远匆忙赶去酒店里的时候,明楼已经在和一群老总聊上了,凌远扫了一眼,发现其中几位都是对杏林分院有投资意向的投资商,他掠过服务员身边时自然地拿走一只酒杯,脚步匆匆,步伐稳健,站到明楼身边时红色的酒液只有少许晃动,随着他安然站定,酒液也恢复平静。
“这才刚提到凌院长,人马上就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男人笑着和明楼说道。
凌远迅速在脑中搜索出这人的信息,礼貌地回复道,“王总说笑了,凌某只是来得巧罢了。”
即使是突如其来的应酬,凌远也接得住,只不过几次呼吸就调整好状态,从容不迫地和各位老总们碰杯,谈笑。其实明楼也是才接到消息不久,从医院到酒店的路上才给凌远打的电话。
明楼轻晃着酒杯,笑而不语,欣然将主场让给凌远。
明氏集团有意投资杏林分部是很早就是业内有所耳闻的,不过终究是停留在不知真假的传言。如今一见,几位老总切实和凌远聊过之后,都感慨凌院长着实是个人物,这么来看,传言到是有几分真实依据在的。
能得到明楼认可的人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几番谈话过后,原本态度还在左右摇摆的投资商心里似乎有了决定,凌远看在眼里,心里长出一口气。这几天终于有件事儿能让他心情好些了。
看得出来凌远是真的高兴,明楼侧身,与凌远酒杯轻碰,两个人眼神交换,相视一笑。
几位老总也跟着笑笑,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很是玩味的语气和二人说:“早听闻明总和凌院长强强联手,今日一见,这还是亲密无间啊!”
明楼失笑,但却并未解释。
已经足够暧昧。
明氏集团虽然是家族企业,前几年一直有衰落的迹象,可这位传说中的明大公子回国之后,刚上任没多久就大刀阔斧地进行产品转型,凭着过人的手段和极其敏锐的嗅觉,收购,升级,裁员,改革,手段称得上是雷厉风行,冷酷卓绝,霸道无比。正是在明大公子颁行的一系列措施下,原本即将被行业内沧海桑田般发展进程甩下的明氏集团又在经济界重新站稳脚跟,一夜之间回到原本的顶峰,甚至比之前更强大。
更高更强,更具统治力。
所有的决策全出自一人,明家大公子,明楼。
巴黎证券业的翘楚,如今中国金融圈的风向标,明氏集团中国分部的首席执行官。
而他工作之外的个人生活与人格魅力,也一直是界内被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地位身份想和他搭上关系,有多少人因为他的眼界手段想和他延伸交情,又有多少人因为他的样貌和财富想爬上他的床。
已经有不少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到场,纷纷上前搭话。明楼为了不打扰到凌远和投资商们继续谈话,避到一旁。
有人生来就是万众瞩目,明楼便是。才一会儿功夫,他的身边又重新围上来了一小波人。
凌远不动声色地微调位置,以确保明楼一直在他视线之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好找寻的高度,优越的侧颜……
凌远嘴角微微上扬,淡然一笑。
所以当明楼溜去室外吸烟的时候,凌远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他。
“凌院长收获颇佳呀。”明楼吸了一口烟,他喜欢口感偏辣的,这点倒是与凌远不谋而合。
“不过是借你的东风。”凌远颀长的手指摸上咽喉,松了松领口,目光毫不掩饰地看向明楼手中正在燃烧的烟。他今天穿的是那身青蓝色系的衬衫,配上法国三色条纹领带,是他最常用的搭配。
明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含混地笑,“又贪嘴。”
他将手中的烟给凌远递过去,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现在国家鼓励优秀企业跻身公共卫生领域,就算是上赶着给企业,给自己脸上贴金,也是要做一做的。他们有意向投资医疗行业,又向我投石问路,我不过顺水推舟把你引荐给他们,至于能谈成几个,那看的还不是凌院长嘴皮子的本事吗?”
凌远并不在意明楼对这‘借东风’之说法作何解释,他噙上微湿的烟嘴,吸了一口,在尼古丁里得到了精神上的舒缓。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会一手扯着领口,一手夹着香烟,与端坐办公室里严肃正经的院长大相径庭,此时更多的还是浪荡性感。就在温莎结于他指尖松散开来的前一秒,明楼抬手,帮他整理领口。
“好好的领带,别在这里扯坏了。”
凌远愣了一下,看着明楼的手在他喉间灵巧地动作,别开脸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才将烟还给明楼。在明楼接过烟的一瞬,食指划过他的手腕,嗓音因为方才被烟染过,还有些沙哑。
性感的嘶哑附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换个地方扯?”凌远和明楼挨得很近,近到明楼能清晰地闻到凌远来之前为了掩盖消毒水味为而喷的古龙香水,近到明楼忍不住注视凌远漂亮的脖颈,上下滚动的喉结。
明楼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庄恕坐在办公室里,一脸苦恼地看着手上的病例。
桌上还有一份病例,是之前明楼和他提过的朋友父亲,他刚回班没多久,就收到凌远的消息,让他亲自去接收这个病人。情况不算复杂,叫他来做都是杀鸡用牛刀。庄恕是个聪明人,明白这是因为对方的钱权地位,才让院长为他开了绿灯。纵然他不待见这种做法,但毕竟刚上任,又是自己的老板亲自嘱托的他,无伤大雅的顺水人情,他收着便是。
明楼和那个谭姓老板私交不错,经常陪着人家过来照顾父亲,偶尔也会过来和庄恕聊上一会儿。
庄恕总感觉明楼别有目的,但他不好和谁说。这位大佬级别的人物数次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间、地点、场合都太过合适,合适得无可挑剔。这样的巧合太过完美,让人无法不生疑。
庄恕合上笔,站起身来,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他打算再次去见见谭父。
既是受人之托,那便忠人之事。庄恕自然是懂得,如何给凌远一个漂亮的筹码。
在工作上,穿着白大衣的庄恕本身就代表绝对的,可以令人信服的权威,他站在那里,就足以令人感到安心。他专业,耐心,细致,对病人总是温和的,似乎从来都不会急躁。就像现在,庄恕站在病床前,指着读片灯上的CT片,耐心地和谭宗明解释,这算不得什么大毛病,甚至都不需要大开胸。怕躺在床上谭父不清楚,庄恕还抽了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拿出讲课授业时的细致风趣,深入浅出地向谭父解释着。
多好的医生。谭宗明看着坐在病床边和谭父有说有笑的庄恕,也笑着起身去打杯温开水。
等庄恕从病房里出来,也已经算是他的下班时间了,今天他并没有什么手术需要让他加班,只不过今晚他需要值四线。于是他最后一次查房之后便回了办公室。
途中,与傅博文副院长擦肩而过。
庄恕面无表情,手背上的青筋却暴起。
Chapter 4: 【第四章】忘不掉的、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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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过后,入夜已经开始有点冷凉。
凌远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换过一件,也不再穿着早上那件挺阔正式的西装外套。看样子刚刚洗过澡,但头发还是毫不马虎地打了发胶,很平常的白色衬衫,外搭一件轻薄的藏蓝色风衣,简单又不随意。
他停好车,将钥匙抛给保安,就昂首阔步地向医院内走去。
就算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繁华得北京城也进入梦乡,但医院永远都会有人工作、走动,疲惫了一天的家属即使已经累到靠在走廊的座椅上打盹,手上仍紧紧攒着病历单。
手术室表示术中的红灯仍在亮。
凌远脚步匆匆,硬质的皮鞋踩在医院的地板上,发出极富规律的清脆声响,庄恕听到这脚步声就知道肯定是凌远来了。医院上下,只有院长会是这种急而不乱的脚步声,很好辨认。
庄恕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他站在护士站旁,合上查房记录,温和地浅笑,将记录表递给护士,一手插进口袋,转身打算追上凌远,他有些事情需要和凌远商议。
凌远的脚步声突然消失,庄恕也在拐角处停下,因为他看到凌远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庄恕似乎见过他。没记错的话那人是凌远的师兄,普外科主任周明。
庄恕入职不久,也算不上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即便是不同的分科,作为同样隶属大外科的学科,普外有名的怪才徐克以及他颇具传奇色彩的最后两个学生,业内还都是有所耳闻的
庄恕也不例外。
他无意窥听他人谈话,只是既然先有人找上凌远,那他在一旁安静处候着便是。于是庄恕转身,打算先行离开,却因为谈话的某个人名的出现而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
凌远面有不悦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周明,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想要绕开却被周明有点粗暴地一把拉回来。
周明带着怒气的目光落在凌远脖子上那处能被衬衫领子遮住一半的吻痕。
“有什么事吗?”话音刚落,凌远就敏锐地发现惯常会在交流时会礼貌注视对方眼睛的周明,此时并没有和他四目相对。
周明在盯着他的脖颈。
他不自然地抬手,故作随意地将领子最顶上的纽扣扣好,却更是显得欲盖弥彰。
他这一挡,周明原本的不解和不悦直接被更大程度的点燃,“你挡什么?你不是凡事都理直气壮,还心虚吗?”
凌远不答。
“你最近这是和明楼去多少次了?”
“什么?”
“凌远你丫的别跟我装傻充愣,你胃不好差不多全普外上上下下都知道,你静脉曲张我也知道,但我也知道你没有……”
“什…什么?”这下凌远倒是没装,真没听懂。
“知道你没有腰疼的毛病!”周明被他平日处处思维敏捷,尤其这种事上又不是什么历史清白,这会儿却是表现得一头雾水的样子惹得更加恼羞成怒,下意识反应就是凌远故意装听不懂。
这会儿周围一圈可见范围内就他们两个,周明无嫌需避,最后这句话简直是朝他吼出来的。
凌远看出来周明是使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这句话,突然有点莫名想笑,但看着周明铁黑的一张脸,又确实不是很敢笑。
但下一秒,他又突然有点晃神。他想起了当初还是研究生的时候,总是没日没夜的住院医工作,但年轻人能熬,不在意。红牛咖啡混着喝,实在困大发了,就跑去天台抽根烟。
那时候才是刚刚开始抽烟,对于烟酒这些小孩子几乎都是被勒令禁止的东西,即便已经是成年人了,但作为还在读书的学生,父母师长见到了,也还是总会不满地说上那么几句。
当时他和周明只要在天台抽烟被老师徐克知道了,总会黑着脸先教训一顿稍微年长些的周明,说他当师兄的,不带凌远干好事。那是周明为数不多能在被老师责备时还能露出笑脸的场景,而凌远作为师弟,当然心里是有犯错被骂有人首当其冲自己负责躲在后面的小庆幸的。
在那之后,博士毕业,自己远走德国,老师含恨离开,周明下放祁县,自己应邀回国……
学生时代过后,再与周明共事,便就是他做了大外科主任,而周明,从他的师兄,他的兄长,他无比骄傲自负自持才高的背后仍然会尊重、会惯于倾听和采纳他观点的搭档,变成了他的普外主任,他的下属。
纵然周明是公认的直来直去不会拐弯,但在上下级与师兄弟的身份甄别上,还是很有分寸的。
尤其是他当了院长之后,周明与他在会议室外,手术台下,再也没有什么交流。
这种分寸,给凌远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二人多年交情形成的默契,尽数被周明体现在了对他工作无言的支持上。和他一起站在手术台上合作救治危重病人、和他一起科会诊时候讨论疑难病历时候的默契,以及周明并无言语的行动上,给予他莫大的支持。在最敏感的时刻,面对最想找他错处的人,要拿政绩说明一切的时候,周明总是那个最可以给他足够辉煌的成绩的后盾。
这种默契与坚实而不求回报的后盾,是他作为院长,作为此间最高领导者,作为掌舵人最需要的下属,最渴望的角色。
周明便是这样一个,最佳下属。
但这个人是周明,他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大情愿甚至有些别扭的失落感。
更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和自己说话了。
那就,让他骂骂吧。
自己就难得再当一会儿,老实挨训的师弟。
“没有。”凌远还是继续了手上的动作,继续把自己的领口扣好。
眼不见心不烦,老大你总该消消气吧。
但周明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系系系,都看到了你还做这无用功。我说他哪里就那么好?哪里就那么吸引你?还是他对你有多好?让你这么多年舍不得、忘不掉!”
“是,他明楼是什么都不缺,钱,权,地位样样都有,样貌身材也都可以。可你凌远,你凌远缺这其中哪样?你到底图他什么?哪点是他有你没有的?”
凌远低头不答。
“你天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要管,你还不乐意脱离临床。这些还不够你忙的吗?对付那些油嘴滑舌的奸商你还嫌不够,还要绞尽脑汁去讨好他!”
“明楼到底哪里好,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么多年你就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只认他一个!”
“明楼对你什么态度对你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你不是一直都挺拎得清楚事儿吗?怎么到明楼这里你就这么执迷不悟,非得在他这棵树上吊?”
“你就这么喜欢糟蹋自己吗?”
周明输出了有小二十来分钟,凌远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听着,不解释,也不反驳。只是无聊地偶尔在周明严格监管下寻找空隙让眼神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东张西望。
然后凌远眼尖地发现了,在不远处拐角,走过来也不是,离开也不妥的,看起来十分纠结的晃动的人影。
凌远涣散的目光一瞬间的稍显犀利,随后又沉默地将目光收回,盯着远处的光点。
庄恕在那里,还当真像是小孩子被罚站靠墙根一样,尤其是还背负偷听的嫌疑,一动不动磨得他怪难受。
这个时候过去吧,会不会尴尬?走吧,会不会暴露他偷听?毕竟大晚上安静的医院里突然冒出个脚步声也怪不正常的。
但说实话,他刚刚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森冷的寒意,他觉得凌远大概率是察觉到他的存在了。
等周明终于不再说话,凌远缓缓挪回目光,和他对视。
“骂完了?”
“什么?”
“我说,”凌远故意用上重音,拖长声调,“老大您如果骂完了,气消了,那小的就走了。”
“你!!”周明被他胡搅蛮缠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看样子这就真只是摆出乖乖挨骂的姿态,八成是一句话没听进去。
“哎呀,我知道了老大,你为我好。你的话我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说着扭过身子,轻轻绕过医学未来接班人口中亲切称之为“周西斯”的大型阻碍,溜掉了。
等走过那边的走廊时凌远快速而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还在左边墙角暗处僵硬着的庄恕,没停步,很是自然地转身朝右拐弯离去。
果然,他早就被凌远给发现了。
庄恕转念想到自己听到的那些话,虽是无心之举,但也难免尴尬。
那这刚刚想和他商量的事,是说还是不说?
说的话,跟上去?
庄恕本来一向不喜欢听这些八卦,也确实很少有这种当真听到而且看样子还差不多听了个全的。这种事情在他的概念里向来归为很不礼貌的范围内。毕竟就拿他自己来讲,若是谁当真知了他耿耿于怀的心事,他虽然不会对人家有什么偏见,但有些事情不知道,当然是最好。
他对凌远的了解不够,也不太拿的准凌远对这类事情的态度。
庄恕只能凭借对凌远还甚少的接触来判断,或许凌远在这方面和自己的态度是类似的。
包装得极好,但也没那么怕被人知晓。
无论如何,凌远一定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况且,对于守着本心的医生来说,患者的利益一定是第一位的。
这是作为一个未曾脱离临床的行政领导,心里始终会明白的道理。
于是他加快步伐,小跑追了上去。
Chapter 5: 何为答案、何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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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院长!”
庄恕小跑着追上凌远,将他叫住。
凌远闻声回过头,看着庄恕在他面前站定,神情淡漠,并不惊奇为何庄恕在夜深人静的医院走廊里,时机这么“恰巧”的出现在他面前,完全也没有要质问他偷听的意思。
看来,凌远确实不在意。至少,不会让人看出他介意。
庄恕平缓了一下因为小跑而导致轻微呼吸变快的喘息,说道:“凌院长,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我言简意赅一些。今天胸外科收了一个比较特殊患者…”
凌远平静地与他对视,耐心听他讲完,才不急不缓地回复。“这个确实比较复杂,明天开各科会诊,心内,心血管外,普外,胸外包括骨科都会参加。”
“以后走正常流程就行,不需要单独知会我。”凌远说着转身就要走,庄恕又连忙将他叫住。
“凌院长,这些我都知道,流程我也懂。可棘手的是,这个病人的检查结果是HIV阳性。”
这个词让凌远不易察觉地蹙眉,“我知道了,明天会诊的时候我会通知传染科和手术室。”
“不早了,庄医生也回去休息吧。”凌远向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庄恕望着凌远难掩疲惫却依旧挺拔的清瘦背影渐渐远去,只是觉得这个人藏于背后心绪的远比表面多出千倍万倍,可他无论遇到什么,似乎永远都是处变不惊的模样,鲜少有能让他露出一些别的表情的状况。
从认识起,每次见面凌远给庄恕的感觉总是淡漠的,可庄恕又分明从一些细节里能察觉出凌远其实是一个情感很丰富的人。
凌远身上,有太多的矛盾存在。
庄恕收神,转身向相反方向离去。既然诊疗方向凌远已经明确,那么接下来就是正常的会诊、手术方案、以及应对特殊病人的应急预案。
庄恕没想到的是,那个平常的夜晚里逐渐消失在远处微弱光芒里的疲倦身影,居然是他近日最后一次与凌远近距离地谈话交流。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暴风雨前夜的宁静。
等庄恕再次见到凌远并和他说上话的时候,当时的场景是在其实有点不太适合他出现的院长办公室里。
院办里在进行院一级领导的会议,不大的会议桌周边只围着四五个人,桌子上散落着各种报纸报道,诉讼文件,甚至是还没有播发的电视节目或新闻的通稿。
庄恕敲门的时候,敏锐地发觉那个熟悉的声音背后,染上的寒意和少许的烦躁。
“进来。”那清冷的声线依旧淡漠。
庄恕应声推门而入,屋子里的人眼神都齐刷刷地看向他,这更让庄恕觉得自己出现的实在不合时宜。
他唤了一声凌院长,凌远却是众人中唯一没有抬头看他的,微阖双眼,手中的签字笔被他不停地上下翻转。
“庄医生,之前说的那个胸外和普外要一起做的病人,你亲自去和家属谈一下,这个手术有特殊性,如果要在我们医院做,普外这边可以主刀的大夫是有限制的,那就需要时间稍微往后推一点。如果他们不能接受,可以换其他信得过的医院,或者直接转传染病医院。之前所有的病历和会诊结果,第一医院会第一时间尽数传给兄弟医院。”
说罢,再没有下句,只是转了话锋,“我们继续。”然后看向了其他两位副院长,书记和院办主任。
四年前由廖克难主诊主刀手术的28岁的早期上皮性卵巢癌患者,行清除肿瘤保留生育功能手术,术后恢复良好;8个月前,该患者正常妊娠,而6个月前,产检时发现肿瘤复发,再次求诊于廖克难。廖克难经与家人讨论,在患者本人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坚持引产,化疗,行根治手术,但是手术后3个月,癌细胞多处转移,2个月前,患者因肿瘤脑转移死亡。1个月前,患者的母亲心脏病发作去世,半个月前,死者的父亲与丈夫将廖克难告上法庭的同时,将两尸三命的悲惨故事记录下来,连死者照片一起,通过家里关系发送至各大媒体。
诸多类似‘专家还是砖家?该以患者生命为优先考虑时候,错误判断,造成复发隐患;该考虑将为人母心理承受能力的时刻,简单粗暴,以花费不菲的无效治疗剥夺了小生命的生存权利,最终两尸三命,造成对家人不可弥补的伤害。’的文章如雪片般起。只是采访虽多,经医院办公室周旋,几个重要媒体却都尚按下不发,等待医院方的态度。
但这医院方的态度,至少目前来看,仅仅在院一层的会议里,就已经无法统一。
金副院长向来是会带头执行凌远的决定的,但在凌远一直不置可否的的情况下,金副院长显然是不支持书记和院办主任的观点的。
而作为业务副院长的傅博文,看样子根本不想发表自己的观点。
被凌远没了下话晾在一旁的庄恕,莫名又有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既然凌远没急着下逐客令,他也确实还有话想说,那就只好暂时待在这里。
凌远确实没有下达逐客令,他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的间隙里瞥了庄恕一眼,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然后便由着庄恕站在那里看着。
其他几位院领导也并没有在意,都这种火烧眉毛芒刺在背的时候了,既然院长都没有撵人,那他们还哪有精力去管谁该听不该听。
只有一个人不自在,但好在背对着门口杵着的庄恕,还稍微缓解了一点他的窘迫。
当被晾在一边,再次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的庄恕被迫搞懂几个人商讨之事的来龙去脉时,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拿着病历板和文件袋的手不自觉地攥得越来越紧。
他的目光从涣散变得犀利,再到一直盯着傅博文看,但在一直争吵不休的几个人中间,却唯独听不到傅博文吭上一声。
到最后,庄恕甚至已经不再想多去看傅博文一眼,他的目光巡视一圈,最后落在同样沉默的凌远身上,夹带了难以掩饰的审视与期待。
他想知道,同样最为上位者,遇到相似的问题和选择,凌远会怎么处理。
“金老师,”终于,凌远停下手中直在转动的签字笔,沿了学生时代的称呼。这间屋子里的人因为他的开口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齐齐向他看去,等待最高决定者的判决。凌远顿了顿,声音不大,但本就特别安静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晰。“您去和廖老师谈谈…”
凌远一直说,庄恕一直听。凌远每一个安排,以及对每一个安排的个中缘由,简单扼要的解释。一个一个讲下来,有条不紊,处处严谨。每一条于庄恕,都是那样的陌生,又仿佛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母亲当年的那场冤屈,也就是被这样看似寻常的会议,定了性,做了了断。
不过是牺牲品。
这一切在庄恕听来,都是一点点把他心中仅存的残光熄灭。他的心抵挡不住凌远声线所带来的钝痛,他觉得自己被反复蹂躏,反复磋磨…直到他的话音落下,都没有人再开口。金副院长沉默着听完,即便这几乎可以说处处不符合他刚刚的观点,但金老师还是站起来应下凌远的交代,转身出去了。
凌远望着金副院长离去的背影,脑子里没来由地反复回荡那句带了无尽不甘的感慨。
“可这,分明就是牺牲了老廖啊…”
凌远半晌无言,终于长出一口气。房间里余下的所有人,没人想要问他为什么,没人敢对他的定提出质疑。而他似乎只是为了回答自己内心所惑。
“我这个院长,如今可以算是一个非法集资者,让生存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之下的员工们,可以心理平衡地工作。至于说,什么时候穿了这个其实谁都知道但是一直不点破的帮,什么时候这层烂纱布彻底被撕破,撕破之后我该怎么处理善后,医院又能怎么样,我并不知道。如今我在努力把非法合法化,做个拿到明确上级批文的,遵纪守法的好集资者,第一,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在我做这个努力的时候,给我应有的支持。第二,我会尽一切努力让非法变合法之前,非法的事实依旧让这层破纱布盖着。”
凌远言毕,冲其他人微微示意,终于放下那支被他翻来覆去折腾的黑色签字笔,拿过一旁的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当与庄恕擦肩而过时,他一过的皱眉,仿佛意识到了,他最后的一番话,给庄恕内心很隐晦的那个期冀,直接宣判了死刑。
等庄恕缓过神来,院长办公室里的几位都已经离开了。院办主任礼貌地叫了声庄主任,他才转身离开。
凌远做出决定时的情境,如同电影放映一样在他心头久久无法散去。庄恕猛然发现,这看似冷血的,完全有悖是非曲直的决定,是每一个上位者共同的结局和终点。年幼之时他与这个行业最初的碰撞受困于此;待得成人后他走入这个行业,亦要面对如此。这样的修敏齐,这样的凌远?这样的上位者?那一瞬间,他嘲讽,他厌恶,他绝望……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曾在心底质问过修傅二人的话,是那样的可笑和没有意义。
Chapter 6: 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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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有个习惯,很少有人知道。
他留给所有人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直至凌远的脚步声渐渐变小,消失,院办里的几位领导仿佛才能重新呼上气儿。他们面面相觑,先是没人发话,而后不知道是谁先泄出一声叹息,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可以离开此处了。
可庄恕感觉心里有一团猛火,烧得他心闷,久久都难以释怀。
他凝视着凌远走进去的那扇电梯门边不断跳动的鲜红数字,直到它逐渐下落变成一,庄恕才转身从另一部被他提前摁好的电梯下去。
他又一次想要去追着凌远的步伐,他急匆匆地冲出楼梯,在挂号处那里见到了被排队的人群遮挡住凌远的身影,在医院门口拐角见到凌远一闪而过的身形。
他短暂地跟丢过凌远,但是他很快又凭着感觉纠正路线 。
庄恕最后是在医院背后的旧院址找到凌远的。庄恕停下脚步,凌远就在他眼前的不远处,他能清楚地看见凌远靠在墙边,手上拿着手机似乎在和很亲密的人发语音消息,声音夹杂着疲惫和失落。另一只手夹着烟,烟的长度没减多少,一看便知是凌远还没来得及多抽几口就被他发现了。
庄恕听凌远讲话的声音其实不太真切,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院长对着手机讲话,也只是微微皱眉,好像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可他的表情变化又不是很大,仿佛他展露的所有情绪都是庄恕的自我构想,而非真是如此。
庄恕再走近几步,凌远便发觉到有人的到来。他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摁掉,塞进裤子口袋里,又吸了一口烟,才用一种很是随意的语气说道,“就省这一个陋习,改不掉,心烦的时候克制不住。”
庄恕盯着凌远漂亮又纤长的手指夹着的烟,另一头的烟草燃烧着。在庄恕想好措辞的前一秒,凌远看出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先他一步开了口,字句和烟雾混着从他嘴里逸出,变得更加朦胧。
“庄医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无法给你答案。”
“我不知道如果那个人是我,我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世间凡事无法假设。”
“在廖老师的这件事里,不存在绝对的临床问题,所以我无法从一个绝对客观的角度来回答你其中的区别。”
“如果谈及底线的问题,我可能认为自己不会去篡改药单,转移临床责任。但平心而论,如果面对一个项目所牵连到的,一个科室,一个医院,一个学科的发展前景,为了把不巧在这个节点发生的事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这样一个目的,其中的利益权衡就这样摆在我面前,我也无法保证做出正确的选择。”
“说到底,立场不同,角度不同。当然了,所有的立场和视角,都应该建立在法律与职业道德之上。”
“但修院长卸任已久,当年的结论我已无法推翻,换而言之,我没有立场和动机去推翻。”
凌远一边吸着烟,一边就这样和他说着。庄恕先是讶异自己的身世与回国的真正目的就这样被凌远随意地,很是轻飘飘的说出。可他转念一想凌远选择邀他回国必然是对有关他的一切做足了功课。可能也正因为这样,这位天才院长所开出的“条件”才会有资本让他为此动摇。
凌远一直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庄恕攒紧了拳头,却又松开,愤怒无力却又茫然。
凌远没有去看微微低头因此看不太清表情的庄恕,只是摁掉几乎燃尽的烟头,随手丢在地上,又从口袋里拿出的烟盒,熟练地从里面再抽一根烟,用非常漂亮地方式给嘴里叼着的烟点上,看起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么做过了。
凌远再次吐出一口烟。
“而结论之外的对错我也无权评论,毕竟我没有身处其境。庄医生,我并非一个喜欢去评判前人是非功过之人,我会去做、可能去做的,只是在我的底线里,做我力所能及,我认为有价值的,我认为应该做的,包括……”凌远短暂地停顿,然后终于偏过头,直视着庄恕的眼睛,“包括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做的。”
当凌远言毕,不再说话,于是场面就陷入沉默,令人寒彻的沉默。
“所以廖医生的事,就属于这个,不得不做。”庄恕深呼吸,抬起头注视凌远。无论他再隐忍克制,也无法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质问和嘲讽。
“是的。”凌远回答得没有犹豫。
庄恕并不讶异于这个回答,或者说从他开口询问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但他并没有想到,这两个字的背后,没有诡辩,没有逃避,没有任何为自己开脱。凌远就像在承认一个已成定论的事实,一个由他敲定由他判决的事实。他从他的眼里看到的,是直面质疑的坚定,没有退缩,但同样没有……
理所应当。
他能从他整个人的状态,感受到一种不失风度的体面背后的悲恸,一种有意克制,不愿被人察觉的脆弱。
但脆弱从不代表妥协。
又或者,这并不是他真实从凌远身上所看到的,真实而无保留的凌远。而是他拼命想从修敏齐身上挖掘出来的那部分。
但这些年来,修敏齐用所有能表达情绪和态度的言行向他实实在在地展示了八个字。
理所应当,无可奉告。
庄恕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点点头,近乎是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他几乎没法静下心来,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凌远的那一番话,他不甘心就这么去承认凌远是正确的,这样的话所谓道义究竟何在?可是凌远貌似又和修敏齐很不一样,也许他是有愧疚的,是痛苦的,是悲怆的。
庄恕又想到凌远站在他身前时那副仿佛马上就要碎掉的脆弱。
这样一个人,怎能说他薄情薄义?
可他的果断与决绝,却除了冷酷又没有言语能够形容。
庄恕有些漫无目的地在医院走廊走着,看似是和往常的庄医生一样,晚上来病房看一看,却其实早已是魂不守舍。
他浑浑噩噩地打开下一扇门,看到谭宗明坐在沙发上小憩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间病房的患者。他本想退后一步关上门,不拿自己的情绪去打扰难得休息的某家属,余光却看到有个人影朝自己走过来。
庄恕看清了来者,他下意识地唤出对方的名字。“明楼?”
可明楼看到他时却是脚步一顿,眉眼带着审视,对视的一瞬间,庄恕有一种被他人看穿的不适感。
下一秒,明楼迅速收起那副探究的表情,换上那副庄恕最常见的温和的表情,仿佛刚才那逼迫人心的冷硬眼神都是庄恕大脑反应迟缓而产生的错觉。
“庄医生怎么心绪不佳,是又被什么事情困扰住了吗?”明楼先是走进去,将黑色保温杯放到病人床头,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将门合上。
庄恕皱眉,“有那么明显吗?”
“都抽烟了,还不明显吗?”第一医院在凌远的领导下经过管理改革过后和其他医院有很大不同,很直接的表现就是明楼可以在走廊上找到空闲的长椅和庄恕坐在一起。
“我不抽烟,”庄恕下意识反驳,“刚从院长那里回来。”
明楼脸上没什么情绪变化,但他原本放松的腰背微不可察的挺直。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会被领导批评而闷闷不乐的医生。”
庄恕窝在长椅里,他觉得身体极度疲惫,精神更甚。或许他痛
苦又纠结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瞒不住明楼这种见微知著的人也是正常的。更何况凌远和明楼私交不错,那一晚他被迫听了个墙角,大概也能明白其中的关系纠葛,可庄恕也知道一个事实,真正连接他们的那个纽带,不应该,也不会受这个“细枝末节”的因素影响。
凌远和明楼关系很好。
又或许,他们本就是一类人。
庄恕嗫嚅,他的手指绞在一起,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该让明楼知道多少。
“你的烦闷应该不完全来自情感上的不理解。”他不肯先开口,但是明楼已经从他的脸上读透了他的所有情绪。
明楼想到了他公司办公室里的抽屉里放着的庄恕的资料。
“你理解了什么,但是不肯接受。”明楼没有漏过庄恕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他更笃定他的侧写和判断。于是继续说道,“那是什么呢?是你还没有想通,你还没有真正的明白其中的含义和真正的现实。”
庄恕嘴角抽抽,他看起来更颓丧了,“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可是真正的现实到底该如何定义?是可以用一面之词就去武断的东西吗?”
“你真要在这里听我讲什么是现实吗?”明楼几乎要失笑,“现实就是有的事情很难两全其美,就像上一次你苦恼的那位大咯血患者,他本该接受治疗,可他的儿子却因为家里拮据而选择放弃父亲,你觉得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平等的权力,那儿子因为现实问题而选择放弃父亲的生命,你要因此审判他的道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那位儿子四处借钱付这个对于普通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价的手术费,挽救他年寿已高的父亲的生命就是对的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你知道这个家庭未来要背负怎么样的巨额债款吗?”
“牺牲,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它是理性上妥当的处理方式,是感情上最无法用人之常情解释的解决方式。我们不应该为某个人的牺牲而感到理所应当,我们应该抱有对他抱有最大程度的尊重和歉意,并且力所能及的做出补偿。”明楼眯了眯眼,他有点想念烟了。
“牺牲?为什么你们都能这么轻巧地说出这个词,这对于牺牲者来说公平吗?”庄恕咬紧牙关,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
明楼没有错过庄恕说的“你们”这个词。
“泛泛而谈的公平太过于理想化,你知道‘公平’这个词背后藏着多少人的鲜血和冤屈吗?”明楼平淡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庄恕就觉得他和凌远很像,但是他比凌远更冰冷,更无情,当明楼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时,庄恕只觉得浑身发寒。
最温柔也最决绝,最慈悲也最残忍。
可如果借此来形容凌远,那明楼呢?
可能他也是一样吧,但至少,庄恕丝毫没有察觉到明楼有哪怕一丝的温柔与慈悲。
庄恕蓦然发觉自己大抵是想错了,不是明楼像凌远,而是凌远很像明楼。
只是像的背后,留有几分脆弱与自伤。
“其实你和凌远很像。”明楼话锋一转,似乎刚刚的令人发寒的气场只存在于庄恕的想象里。他看到了庄恕眼中的不解,微微笑道,“但在凌远的理想主义里,他并不会介意通过并不“理想化”的灰色手段去实现最终的这个理想。但庄医生你,觉得即便是为了实现这最终的完美国度,去实现人人平等竞争和谐的过程中,进行利益权衡后的必要牺牲也同样无异于对职业道德的背叛,无异于丑恶的交易。”
“在你的观念里,通过有悖道义的手段去实现的理想主义,也是需要摒弃的。”
“但如果,好人永远都只是好人,坏人永远都只是坏人,不含杂质,理念平行永不相交。那好人永远会被坏人淘汰,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万劫不复。”
“因为好人永远尊崇道义,坏人永远不会忏悔。”
有点长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明楼悻悻,他什么时候教训人要这么委婉了。
“你知道我追求的理想化是什么吗?”庄恕不再那么紧张,开始尝试着放松和明楼谈话。
“那得看庄医生给我怎么样的一个故事了。”明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盒酸奶,笑着递给庄恕。
他到底哪来那么多酸奶的?!
庄恕哭笑不得,低头看了看那蓝色的小盒,但还是好好地从明楼手中接过酸奶。
有了明楼开的头,接下来的一切事情庄恕就很好说出口了,他顾及明楼终究是外人,对一些具体的细节进行了模糊化叙述,有些事情也就一笔带过,不知道明楼能听懂多少。庄恕给酸奶插了管,吸了一口。明楼实在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不会表现出不耐烦在脸上,不论庄恕讲到哪里,偷偷看向明楼的时候他都是那一副我有在听的表情,偶尔也会露出一些若有所思。
当庄恕说完之后,两个人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明楼没有着急发表什么看法,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而庄恕也不着急,有些无意识地咬着吸管。
“明先生应该也是认同凌院长的管理理念的吧。”不然也不会和凌远私交关系很好,庄恕有些不太愉快地想。
明楼却是一副刚回神的样子,愣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只是反问他,“你觉得他有什么管理失当的地方吗?”
庄恕眼珠子转转,他对管理方面没抱有多大的兴趣,知道自己说不上道,但因为小护士聊八卦对凌远有诸多抱怨,他下手术的时候在护士站边签字的时候偶尔也听了几句进去,还算是明白大家对凌远的改革不满在哪,可那真的称得上是“失当”吗?
庄恕不认为明楼这种人会把底下人叨叨抱怨当回事儿。
他思路一转,先是给予否定答案,他才又说:“凌院长顶多是霸道了,和他熟悉的人都说他一犟起来就很难听得进别人的意见。”
庄恕还是没能读出明楼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不知道是伪装太好还是他真的没有想法,即便是提到凌远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于是庄恕下定结论,“在业内毁誉参半吧。”
明楼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不论是毁也好誉也罢,那都是别人的评价,你在第一医院是最能直观感受到优弊的。”顿了顿,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说教的话在舌尖转了一转,又咽回去,换了另一句话,“你觉得凌远是什么样的人?”
刚从凌远那里回来的庄恕怎么会答不出这道题?
决绝的、果断的、薄情的、为了到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偏执的自负的。
可庄恕又想到站在旧院址瓦砾堆上抽烟的凌远。
脆弱的、重情义的、善良的、柔软的。
庄恕突然明白,一个上位者变与不变,初心在与不在,底线改与不改,不在乎他的决定是否有偏差,而在于他们对这表面之外的反馈,也明白了明楼看似摸不着调的提问用意何在。
庄恕起身,松了紧绷的脊背,这些天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扰减少了许多,虽然颇有不甘,但也认清了一些事实,这个世界上有修敏齐这种失徳的上位者存在,但也有凌远这样坚守底线的人守着,那也不算太糟。
“你真的很会开导人。”庄恕向明楼道谢。
“不客气。”明楼回以一个善意的微笑。
他们的目的地刚好相反,庄恕要继续查房,而明楼还要去病房陪人,只好就此别过。
开导?
明楼嗤笑,轻轻地拧开门把手,闪身进了病房内。
Chapter 7: 绝对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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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廖老师的一系列风波并未随着事态的平息而散去,但医院最高首脑的凌远似乎并没有受到周边无形中产生变化的一些氛围的影响。凌远的工作和往常一样,会议、手术、上课,以及临床上医护不会见识到的,在项目应酬场合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凌院长。
庄恕在旧院址与凌远偶遇以及明楼的对话过后,他总是有意地去凌远身上探寻明楼所言之处。但唯一能察觉到的,只有在所有冰冷与敬而远之的背后,这家医院的上上下下对他们的院长有着无形中的依赖感。就像在含有普外科的会诊与带教中,低年资的医生和学生都不由自主把目光汇聚在周明身上,大大小小的决定里,所有人都非常习惯于在适当的节点保持沉默,等待凌远的定夺。
无论凌远是否是比之修敏齐并无区别,冷血薄情的上位者,还是如明楼所言那般,在所有残忍决绝的面具背后,拥有着最纯粹的行业理想,庄恕不得而知。
但他能够肯定,他是这所建筑覆盖之下所有人的主心骨,无论他们承认与否,这位在他们眼中刻薄不近人情、过分年轻的顶头上司都无疑是他们大家长一样的角色存在。
在庄恕无意介入事件过后,他一直试图在平常的日子里求索凌远的真实面目。但许是凌远伪装得够好,又可能是他原本就是这般淡薄七情六欲的模样。庄恕完全看不出凌远对任何外界事物有什么明显外化的情绪反应。
当然如果把淡然和由内而发的几分孤傲算在内,还是有的。
而就在城际高速的重大交通事故发生之际,伴随着全方位响起的呼机和总护士台call给院长专线的响起,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
第一医院上下堪称戮力同心地实现了这个完美之夜的缔造。
紧随其后的,大抵会转移一些大家对院方领导及凌远不满情绪的必然趋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生生截断。
廖老师走了。
面对几乎可以成为是从天而降的噩耗,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愣住,有的站起来,有的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来人,满眼的不敢置信。
良久的沉默过后,凌远站起来,聚焦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廖老师女儿的面前,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再开口,只有一句。
“我去看看廖老师。”
听不出任何的情绪,看不出半点心思。
而一旁被凌远平缓声线陈说需要继续留下来在大外科的这场会议上讨论本职工作的韦天舒,对着曾和他最要好的,如今已成为自己导师选定的接班人,作为最高领导者的兄弟,冷哼了一声。然后在他依旧冰冷陈述的两句过后,在距两人最近的侯宁还未来得及冲上去拉住之前,结结实实地给了凌远一拳。
但趔趄一下借着身侧人搀扶力量直起身的凌远,依旧没有表情。
被扯开的白大衣躺在地上,散落的纽扣发出和地砖碰触的轻微声响。
与凌远对视的一瞬间,韦天舒看到了凌远嘴角的血迹,但闪过的无措完全抵不过依然存在的怒目而视。
凌远却在众人震惊和略带恐慌的神情里无视了嘴角溢出的红色,弯下腰去捡起白大衣和听诊器,并将散落一地的纽扣一枚枚收起来放进白大衣的口袋。
凌远脸上的神色依旧平淡,转身对护士长道,“陈护士长,麻烦你把衣服和听诊器帮韦大夫送回他办公室。”
然后就那样继续无视了嘴角的鲜红,看了一眼旁边皱着眉呆住,看样子时刻防备两个人再次动手的周明,伸出了手。
纵使周明确实是在脑子没太转过来的当口儿,竟是下意识般地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个医用口罩。
整套动作似乎完全没有犹豫,但凌远承认他脑子里闪过了当初因为任性被老师盛怒之下扇了一巴掌并作去急诊后的第二天清早,自己伸手朝周明要口罩的画面。
也许周明也是如此吧。
然后他将口罩戴好,冲廖老师的女儿道,“我们过去。”,并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将包装纸扔进了废纸篓。
……
一个小时后凌远回到办公室时,颇为自嘲地发觉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处理嘴角的血迹导致口罩与风干的轻微血痂连在一起带来的摘下时的痛感,为他换来免受周明的拳头。
随后衣领被揪得褶皱的凌远,望着周明无奈离去的背影,眼底一片茫然。
凌远转身回了办公室,听李波向他汇报关于设立轻症组的阶段性工作进展。待到工作上的问题都讨论结束,凌远已经在等待李波走出去自己能得到精神上的放松时,面前的人突然开口。
“凌院长,我想求你一件事。”
听见李波以某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紧张的声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凌远转过头,微皱着眉头,打量着他,没有回答。
待他声音很是低小,确是与往常的谦和自信不同地说完了自己的看法——是否可以对已故的廖老师,授予任何形式的荣誉、表彰……或是纪念。
说了半天,见凌远无言,李波自嘲地笑笑,“我知道这在你听来很好笑。更不屑于这样的幼稚,甚至是愚蠢。但是我还是想再说一遍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没有那么聪明和坚强,有着各种你觉得难以理喻的可笑,但是,确实存在着。”
最后,李波一并向他‘坦白从宽’自己是怎么样平息了那日打了廖老师的患者家属的后续胡闹,包括难免犀利和不排除威胁嫌疑的措辞。
凌远听罢,不置可否地笑笑。
李波说得平淡,站起身来,把方才的文件收拾了,又冲凌远道,“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不该做的,我也都做了。对于我不该说的,您有什么看法,我都理解,对于我不该做的,您有什么处置,我也都能接受。”
他说罢,转身往门口走。在他拉开门柄的下一秒,也是凌远将要开口的前一秒,李波被门口手抬了一半,看样子正打算敲门的庄恕吓了一跳。
他习惯性地礼貌点首示意,随后退了一步。但身后的凌远选择无视了这个应该是再次无意闯入的不速之客。
凌远的声音在办公室门一里一外两个人的身侧响起,依旧是听不出情绪。
“如果患者家属不投诉你恐吓,我也无从处罚,如果家属投诉,医务科怎么处罚,我决不拦着;至于你说的那些,你跟金副院长,葛主任或者院党委商量着办,这种发奖状锦旗的事本来我也不管。廖克难同志的追悼会,也由金副院长作主。除了不能涉及上一次的处理决定之外,这次愿意怎么煽情地表彰她在此次抢救中的表现,我都没有意见。追悼会的规模上,愿意大一些的话,比如请一些老同志,以及卫生部领导,甚至是老患者过来,有资金申请的话,我跟财务处打声招呼,从奢。另外,”凌远眯起眼睛,冲李波微微笑道,“李波,如果你觉得,什么父母的军功章,奖状,锦旗能带来骄傲,而一个降级处分就是难以接受的侮辱,就让生活变成了笑话一场的话,我恭喜你们,你们的生活很美好,因为从来没有机会,懂得什么叫做侮辱,叫做笑话一场。”
说罢他拿起车钥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走到庄恕身边时开口,“24床的那个,从前普外接过一个同样马凡氏综合征的小女孩,当时急诊要求普外去会诊,但没能抢救过来。这次还带有HIV的问题,还是需要再会诊确定最后的手术方案。”
庄恕无意识地点着头,思绪突然有些游走,不知为何就想到这样几乎具备了多方面困难条件的手术,恰到好处推到了如今,是否会变成舆论方向有所改变的契机。更不免质疑,是上位者的嗅觉,还是单纯的造化弄人?而就在他走神的下一秒,凌远皱眉打断他,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明天会诊,尽快安排手术”,然后转身走开,只留下和他老师方才一样的一脸没表情的李波,和满脑子都在回荡凌远方才话中那句“你们的生活很美好,因为从来没有机会,懂得什么叫做侮辱,叫做笑话一场”的庄恕。
“患者为马凡氏综合征,主动脉夹层在外院做过开胸Bentall手术,植入了人工心脏瓣膜开主动脉,本以为恢复得不错,但由于主动脉壁长期受到高动力血压的影响,在他体内逐渐形成了主动脉弓部动脉瘤。”
阴沉压抑的一日过后,第一医院的运转如往常一样进行。正在进行会诊的大会议室里,王东正在进行着他对于这个病例的分析报告进行PPT的汇报,并时不时地瞟一眼凌远的反应。
会议室里各个科室参与这台手术的医生一边听,一边看着手里的病历资料,会议桌外圈的学生们都看着前方投屏上的汇报。
但只有参与其中的各个科室的主刀医生才知道,这个极为特殊的病例,并不是普通的门诊收入,而是第一医院援藏干部在当地医院接收的藏民患者,通过第一医院的硬实力,希望能够完成这个具有非常积极现实意义的援助。
对于凌远掌舵下的第一医院,这种多科室合作的手术并不是问题。对于当前处于舆论风口浪尖的第一医院来讲,这也是一个非常好转移群众视线,控制舆论走向的契机。无论全院上下对这件事怎么想,于凌远来讲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事,可以从方方面面挽回当下的被动局面,也更有助于后面各个项目中心的投资和落成。
作为一个普通的医生,是可以不考虑,也无需考虑这些问题。如果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他也可以选择仅仅辗转在手术台与病房之间,但作为院长,为了实现他回国的真正目的,这些他必须考虑。
如今杏林分部的建成已经是池中之物,但对于后续规划中的移植中心、生殖中心和眼科中心,投资和项目申请都还是未知数。虽然明氏集团的投资占了大头,但他不能保证,也不敢寄希望每一个投资者都像明楼这样有通透的理解和高度相当的头脑思维,会把视野都放置在第一医院本身的实力上。而且抛开私人情感层面,他对于明楼对他作为医生、作为院长的专业水平的考量还是有信心的,不会简单的被社会舆论牵着鼻子走。
但从算无遗策的角度来思考,他也同样无法排除社会舆论产生的负面影响最大化的条件下,对第一医院接诊量以及整体运转造成影响这种最坏的情况发生时,就算明楼对他以及他领导的第一医院再认可,也是完全可能为了利益而终止合作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凌远最懂这个道理。
但凌远并没有为了任何猜想和预设来有意延迟这份戏码的完成,他不否认,在这类‘未雨绸缪’,‘水到渠成’的事情上,他就是如有天助。
不仅没有让突如其来的意外抹杀这份所有人团结一心的努力,也成功让它变成了意外的救命稻草。
唯一让他不免头疼的,是围手术期的血检发现病人HIV呈阳性。
这从左肩胛骨开到下腹堪堪一米长的刀口,这么大的手术创口,十分严峻的职业暴露的问题,以及大手术对HIV(+)不在手术适应范围等等这些,他都不能不考虑。是以凌远在本次会诊之前,已经将这个情况向传染病医院进行了例行的报备。手术室、传染科和护士长,也都在等待他明确的指示。
……
会议的最后,在各科给出各自明确的关键性方案后,凌远依着所有的分析和总结,给出了最终的,除去普外专业部分的问题点和困难准备。而作为本台手术最为关键点的胸外和心血管外科,手术的进程主要由庄恕和肖主任把控。
“这台手术主要的处理在胸外和心外,普外全力配合相关部分的手术,传染科人员需要全程待命,手术室做好所有应急预案。无论是涉及各位各自专业本身还是各种人为之下必然存在的主客观因素,我们都无法对所有的事情做绝对的保证。医学无绝对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懂得道理。参与手术的各位主任,你们都是各科室的负责人,我无需还向你们去隐晦阐述这个手术对于第一医院的意义。”
他略微停顿,然后继续,“但一切好的、有利的背后,我只有一个最终的底线和愿望,就是无论是当下这个病例本身,还是今后我们作为一家综合教学医院一定会接诊的类似病例,我们都要以自身安全、临床安全为一切的前提。只有做好自我防护,才能为救死扶伤提供良好的前提条件和可持续发展性。请大家在救治病人的同时,一定小心保护好自己。”
“辛苦各位,手术安排在明天,也就是周四上午九点,大家各自去做准备吧。”说罢向众人颔首,眼神示意早已收了笔记本站在他身后的王东,离开了会议室。
Chapter 8: 棋行险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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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方案确认,又是经由凌远庄恕两位大国手来主刀的手术,即使是在术中患者曾一度出现心率下跌的情况,两位大国手仍是面不改色,庄恕的手术刀拿得很稳,凌远更甚。不过凌远那边情况比他更复杂些,庄恕已经见到他身边的护士第三次帮他拭汗,可凌远的手仍然是稳的,护目镜后的双眼仍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最让庄恕佩服的,还是他俩做最后的配合的时候,凌远那里又突发状况。伴随着小护士的被强行压制在嗓子眼的惊呼和其他医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庄恕猛然抬起头的瞬间也看到那柱血滋到了凌远的护目镜上,一瞬间惊骇得可怕,护士赶忙拿起新的毛巾替院长擦掉血迹,手都有些打抖。可血迹后面的凌远仍然稳重,没有一丝慌乱,他的镇定和清冷的嗓音安抚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很快就又调整情绪再度进入抢救之中——庄恕再一次感觉到凌远给人的安定感。
有他在,一切困难都不足以为惧。
“凌院长!”
手术持续的时间有点长,就连一向经常锻炼身体的庄恕都觉得有点肩背酸麻。但是庄恕心里有事,即便是再累他也很麻溜的脱换掉手术服,出了手术室得知凌远还没有出来,干脆就坐在门口等。
没出几分钟,凌远也出来了,庄恕连忙巴巴地凑上去,喊着他。
凌远此时也没好到哪里去,累到反应都慢了一拍,见到庄恕凑过来第一反应就是不会又有什么事儿要他此时定夺。
“庄医生。”凌远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声音里有很浓的,化不开的疲惫。
“我能不能请院长一起吃个晚饭。”
凌远懒洋洋地瞥向墙上的挂钟。
“夜宵也行。”庄恕迅速补上。
凌远低吟了一会,他签好字,把文件切页还给护士站,庄恕以为还得再说几句好话说服凌远,却没想到凌远松口得轻易。
庄恕勾唇,遮不住喜悦,转头和凌远一起走了出去。
夜市熙熙攘攘,如果是庄恕一个人那肯定就随便找个街头小摊点碗炒面加个卤蛋就地解决。但现在不行,既然邀请了凌远,自然得挑挑选选,找个干净又正经的馆子来。
晚上风不大,庄恕有自己那件黑色的外套,而凌远解开了衬衫最上层那颗扣子,穿着亮蓝色风衣,将袖子拉到手肘,头顶的发胶也没有那么稳固了,凌远出门前随意抓了两抓,搞了别的造型,也不难看,几缕碎发掉下,松散随意,依然好看至极。
庄恕目光有些许愣怔地看着这幅模样的凌远,脱下白大褂之后的凌远,终于沾了点人间烟火味,此时此刻很难将眼前的凌远和那个不近人情,冷漠严厉的凌院长联系在一起。
“怎么了吗?”或许是庄恕的眼神实在是太傻了,凌远才无奈地从菜单里分出一些心思去理这个人。
凌远和服务生要了碗清淡的面,就将菜单递给庄恕。
庄恕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睛,接过了菜单却没仔细看,张口就要了一碗卤肉面还加蛋。
凌远觉得庄恕和他这两天因为手术丢去周明家暂住几天的狼二有点像,每当它想被牵着出去玩的时候,也是这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的。
“有个事儿……不知当不当讲。”庄恕搓搓手,看似犹豫,实际上是有点羞涩地开口。
凌远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别讲这句话,庄恕毕竟不是韦三牛那种吊儿郎当的,每次有求于他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儿,但鉴于庄恕三番两次来找他每次也没什么好事儿,凌远只觉得眼皮直跳。
“你说。”凌远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呃……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租房子,市里现在也难找到离第一医院车程短的房子,而且我还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在这里任职,不好买车。”庄恕一边说着,一边打量院长大人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继续可怜巴巴地开口,“上次我跑去护士站打听,问问最近哪里有没有租房,然后有个护士跟我说,‘那凌院长的家不是很完美符合庄医生你提的条件吗’”庄恕捏着嗓音,学小姑娘开口。
凌远被逗得想笑,但是他一瞬间又反应过来,觉得哪里不对,狐疑地开口:“哪个护士?叫什么名字?”
庄恕一直在观察凌远,看到凌远嘴角有上扬的趋势,却又被他压下,惊讶凌远在非工作时间也极其变态的表情管理的同时,也感到一点遗憾,美人怎么就是不爱笑呢。
“好像叫凌欢。”庄恕想了想说,其实他大抵也是猜得到的,不说别的,除了凌远和这个开朗热心的小护士,第一医院还没有再一个姓凌的。
凌远心里那份不安被落实了,嘴角抽抽,扬起一个柔和而带了宠溺的弧度。
“所以院长大人能不能收留收留我这个,您费尽千辛万苦挖过来的,但现在即将无家可归的医生?”庄恕一句话里包含足够的深情和委屈,仿佛凌远要是不答应的话庄恕就要流落街头了。
“收留?”凌远似笑非笑。
“暂时!我会给租金的!就一间!”庄恕看到凌远没有直接拒绝,顿觉有望,赶紧趁热打铁,乘胜追击。
凌远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庄恕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若无有无地笑。
这是凌远在医院里绝对不可能露出的表情,让庄恕没由来的想到最狡诈的狐狸。
凌远眯了眯眼,思虑万千,他对庄恕隐隐有些特别的猜想,但他并不是很能确认。凌远手上没有笔让他转,他只是用指尖轻扣桌面。
凌远打算走一招险棋。
于是他听见自己笑着说,好啊。
庄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晚拍板决定去租凌远家那和医院只隔了十分钟车程的三层复式公寓,隔天他就按时下班回酒店里拿已经收拾好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只是零零碎碎的基本上只用一个小皮箱就可以装好的生活用品,剩下的几套衣服都可以用他的背包装好,完全是十分轻松地就将自己的全身家当挪了阵地。
凌远在看完最后一份报表之后,才想起今天家里要新入住一位房客,看了眼手表,已经是傍晚,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房客入住的第一天就被房东冷着。这么想着,凌远认命地关了电脑,驱车回去。
一打开门的时候着实给凌远一个惊讶,他在门口脱了鞋,将公文包随意放置鞋柜上,一边脱领带一边走向厨房,从客厅往那看去是能看得到一个正在忙碌的身影,那么饭菜香味是出自谁的手笔可想而知。
“你东西就这么些吗?”凌远看到了被随意放在客厅里的皮箱和躺在沙发上的背包,挑挑眉,语气没什么起伏。
庄恕那里的抽油烟机声音很大,一时间听不清楚,更何况他正在忙着手上的活,连头都没转就喊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他旁边轻巧地掠过,摁了某个键之后抽油烟机的噪声瞬间小了下来,庄恕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就看到凌远已经脱了外套解了领带,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他身边。
“我问你的行李就这么只有这么些吗?”凌远去洗手台边洗了手,扫了一眼案板上的青菜和肉的种类,就大概猜测出庄恕想做什么菜。凌远很随意地拿起一把菜刀,挑出一块肉,就开始给庄恕打下手。“你还会做中国菜?”
这下没了噪音,庄恕就听到凌远的话了,和医院里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的语调不同。此时的凌远很随意,面容有些疲倦,语调带着一丝慵懒。“我嫌搬东西太麻烦,所以来中国的时候只拿了几件衣服。等找到地方住了再让那边的家人帮我把行李寄过来就好。”庄恕垂了眼眸,他的余光能看到凌远漂亮有骨感的手灵巧而利落地将肉切成他想要的样子,均匀而整齐,于是庄恕在赞叹之中对凌远的印象又刷新了一次。“我虽然在美国,但还是会做点家常菜的,毕竟也没时间总是跑到唐人街那里,也不正宗,就想着干脆自足吧,就偶尔给自己做做,其实也不会多少。”
“那凌院长呢?我可是没看出来凌院长居然如此贤惠。”庄恕嘴角扬起,看着凌远在医院比起来算得上很温和的表情,和他手上已经切好的肉,带着笑意问他。
凌远懒得在意庄恕的用词,他又取了新的菜和配料切碎、用刀面将配料分类堆着。“我在德国留学过,总吃不惯德国菜,就只好自己做了。”凌远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仍然是懒洋洋的,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于是庄恕也就没能判断出来凌远撒了谎。
但是他眼尖地发现凌远在切好肉、切碎配料弄好调味料之后,又对炒菜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态,连忙在凌远真正碰到锅柄之前用手肘把人拱了出去,嘴上还念叨着,“今晚这顿饭应该是我做才对,您老就好好休息吧啊,就别来抢我事儿干了。”
凌远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被拱出了厨房,还有点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打算去擦干净手就去书房里看一点文件。刚拐弯没走几步,他的手机就响起来了,铃声一响凌远就知道是专门联系最亲近的亲人的那部手机,而不是值班室的专属铃声。那倒也不急,将文件从房间里拿出来之后才去接电话。
庄恕将凌远给他用调料腌好的肉下锅之后,隐约听到身后又传来说话声,忙里偷闲地回头,就发现他日理万机的凌大院长坐在沙发上又在打电话,应该是和什么人在商量着工作。或许家对于凌远来说是可以放松的地方,才让他即使是谈工作的时候也很懒散地窝在沙发里,可能还是什么好消息,让凌远那像万年不化的冰山的冷漠有了些许松动。
不知道是什么大项目进展得顺利,毕竟凌远肉眼可见的真的很高兴。
庄恕无意中窥探到了凌远打电话时有些柔和的神色,嘴角一直挂着笑意,但他又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态,于是庄恕又想,也可能是亲人给他打电话了吧,毕竟能让情绪鲜少外露的冰山院长露出这种温和的表情,也可能是至亲的人。不管是谁,庄恕也由衷为凌远感到高兴,带着好心情回头过来继续忙活。
等他带着手套,将四碟菜和一碗汤呈上来的时候,凌远似乎还在打电话,庄恕摇头,朝客厅那里喊了一声,让凌远过来吃饭,就又去橱柜里捣鼓着两人份的餐具了。
“你哪里什么声儿?”明楼皱眉。
“……没什么。”凌远僵硬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收了表情。
“庄恕在你那里?”明楼眯了眯眼,但是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来。
所幸凌远足够了解明楼,敏锐地发现明楼看似平淡语调后那几乎不易被人察觉的起伏。凌远不想、也没必要瞒着明楼什么,所以他承认,“是的。”
明楼长长的哦了一声。
“我还有点事,得先处理了,等下我再过去联系你。”最终先是凌远打算结束这段对话,他无声地叹气,眸中极快地划过一丝不该有的情绪,哪怕没人会看见,也还是被凌远迅速掩盖。
他已经习惯了。
凌远将手机放回公文包里,才向餐桌走去“四菜一汤?吃得完吗?”凌远扫了一眼,糖醋里脊、蒜香黄油虾,白灼菜心,香菇西兰花,还有鲫鱼豆腐汤。基本上和他刚刚猜测的菜式没有差错。
庄恕在他对面坐下,“第一餐正式些嘛,就当是庆祝了。我不知道你爱吃清淡的还是味道重的,所以都做了一点,想着应该不会出差。”庄恕没有说,他下班前特意跑去普外科和韦三牛他们打听凌远的喜好,但即使是和凌远混得很熟的朋友们竟然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李波甚至呆愣在办公椅上想了好久都没能说出一样。最后还是三牛掏出手机去发消息骚扰最了解凌远的周明,过了几分钟之后才得到一条简短的回答。
—他胃不好,往清淡的做不会错。
好吧,起码也是一个方向,庄恕纳闷地想。
“庆祝什么?”凌远毫不客气地伸筷子,第一筷果然是先夹了清淡的菜。
“庆祝我终于有人收留了。”庄恕一本正经,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同时还偷偷观察到凌远虽然都吃了些,但动筷最多的的还是清淡的菜,不过他也很不在意的夹好几块糖醋里脊。
凌远从鼻子哼气,庄恕做的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些,色香味都有了,虽然火候差点,但毕竟是美国人,做到这样还算不错了。嘴挑的凌大院长在心里给予了十分中肯的评价。
“房东大人,我的房租该怎么算呢?”庄恕不动声色地将青菜推向凌远,让凌远顿了筷子,犹豫了一瞬,没怎么抗拒地夹了青菜。“房租?你看着给吧。”
庄恕听到凌远这话,突然想到了什么,打趣道:“你说,我在你手底下打工赚钱,还没捂热,又要把钱‘上缴国库’了……”
凌远斜了他一眼,撇撇嘴,“我又不是你老婆,管你钱干什么。而且全美top10的心胸外科医生Owen chuang还会缺这点钱吗?”
庄恕不说话,只是笑。
凌远多喝了几口汤,那是庄恕专门去菜市场买的鲜鱼回来熬的汤,鱼汤最好的地方就在于熬的时间不需要太长,佐料也不需要放很多,就可以熬出很鲜美的味道来。庄恕见他喜欢,想再给他多舀一碗,却被凌远拒绝了。
“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你继续吃。”凌远擦了嘴,就要起身离席。
“才吃这么点就走了?事情很着急吗?”庄恕声音染上一丝无奈,却也拿这位日理万机的大院长没什么办法。“你晚上会不会饿呀?要留点给你吗?”庄恕见着凌远已经麻溜地在玄关处穿鞋系领带,努努嘴,问道。
凌远想了一下,一边整理领带一边说:“留点汤给我吧。”
庄恕摇了摇头,看着大门打开又关上,感慨着估计即使同住屋檐下,也难得见上凌远几面,他好像总是这么来去匆匆,就连在医院的时候也很少能见他能真正坐下来休息。
不过,在操心凌远之前,他得先安排好自己。
庄恕吃着饭,旁边的手机屏幕一亮,是数个大包裹到了的提示消息,一下子就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Chapter 9: 情字起笔亦是人间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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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凌远赶到的时候,最后一道菜正好上桌,他笑着和大家致歉,自然地在明楼身边空着的座位入座。这似乎已经在经济界之中成为一种秘而不宣的东西,明楼身旁的座位总有一个是要留给第一医院院长的凌远院长的,于是他身侧的另一个位置怎么安排就是多少人明争暗抢的事儿了。今天的宴会并不是很正式,算是私人宴会,所以人数不多,人也多数是熟人,凌远坐下后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排除掉几个看起来很眼熟的面孔之后,便明白今天的重头戏是谁。
晟煊集团的CEO,谭宗明。
怎么说谭宗明都是生意界的传奇人物,名号自然不输给明楼,但是看这次宴请不过是朋友聚餐,那么明楼和谭宗明关系应该不错。凌远敛眸,心中有了些计算,他有点不太高兴,明楼什么时候和谭宗明交情延伸至此居然瞒着他这么久,像是为了确认答案,又像是为了表达不满,他向明楼看去。
明楼接收到他的眼神,略感无辜,但也只是无奈笑笑,伸手拿过酒瓶亲自给凌远满上了一杯,只是在将酒杯放回凌远手边时,才压低声音提醒了句,“好好吃你的,别想太多。”
酒过三巡,原本就放得开的众人便开始从工作上聊到家里长短,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一些哪个老总儿子又做出什么败家事儿。凌远心不在焉地听着,来此之前他倒是吃了点东西垫了胃,所以即使是看着就很符合谭明二人的口味重油重沫的菜,现在吃这些油腻的对他来说刺激性也不会这么大。
他偷偷用余光看明楼,看他俊朗的侧颜,看他对所有人都是笑着侃侃而谈的模样,看他眼中盛着的笑意。
我爱的人是那般好看。
能像这样看明楼的次数不多,凌远心情太过愉悦,能够强迫自己忽视对这次宴请明楼有点反常的态度而泛起的不安。
凌远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意外地对上了桌对面的谭宗明若有所思的视线。凌远心里一紧,但面色如常,只是善意地对谭宗明抱以礼貌的微笑。他不开口,倒是没料想到谭宗明先开了口,但却不是直奔他刚刚的举动而来。“听说凌院长最近在搞行业改革,和筹备杏林分院的建设?”
凌远何等聪明,眼神只是茫然惊讶了一瞬却立刻变得犀利起来,他心思转了一圈就明白谭宗明背后的语意,于是他似笑非笑地给予回复,“是的,效果如何凌某就不自吹自擂了,相信谭总应该已经亲身体验过,有自己的见解了吧?”
唔,谭宗明心想,凌远可真是如传闻那般精明。他点点头,算是给予肯定,“凌院长的管理手段自然是没得说。”话毕,抬手与凌远敬了一杯酒。
凌远也笑着抬手,酒杯轻碰,玻璃互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看似波澜不惊的对话下却藏着两个人的暗涛汹涌。谭宗明一直在观察着凌远,他侵横商界已久,识人断人的能力不可谓不强,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和凌远回话的态度就足以让谭宗明判断这个人的性格,绝对是个薄情寡义,刚愎自用,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的类型。但偏偏凌远的履历却又是十足的光鲜漂亮,再加上回国就任院长,就目前来看现行推动的小项目就已经足以让他的锦上添花,如果未来他要置办的大项目一一落实,那必然成为业内的一段佳话。
但是谭宗明没由来的,不是很喜欢他。
宴请的尾声,他和明楼并未马上离席,只是看着明楼走去随意和准备离开的凌远说了些什么,凌远点了点头,就转身先行离开。谭宗明看着重新入座的明楼,现在就只剩他们两个,谭宗明才慢悠悠地将自己方才所想告知明楼。
明楼先是惊讶,然后才说,“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他有能力将自己捅的篓子补好,和他合作我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丑闻,更何况他也能给我我想要的。”谭宗明挑眉,思考了明楼这番话的意思,轻轻点头,认可了明楼的说法,可又想起什么,知道不该这么八卦人家的生活,可还是打着关心朋友的旗号忍不住提醒明楼一句,“可我看那位凌院长看你的眼神可不是看普通的合作伙伴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明楼反问。
谭宗明哑然,一时间有些判断不出这位慧眼识人,火眼金睛又曾经也是风流倜傥的商业界另一位传奇是否在装傻。可想想也是,有些东西没必要去点破。
不回应就是最委婉的拒绝。更何况双方都是精明人,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是我唐突了。”于是谭宗明回话,他起身,打算与明楼换个地方继续聊。
他俩都没选择坐车,只是在还算热闹的大街上走着。这座城市永不知疲惫,它最活络的心脏便是在夜市上,接纳了多少劳累一天过后疲惫不堪的人们,有的人选择霓虹灯影下的小店,也有人选择最狂野的避世所,在灯红酒绿之下发泄着苦恶,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大脑,用狂欢耗尽一切精力。
但是明楼和谭宗明显然不属于这群人,他俩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点一杯最常喝的威士忌,或者苦艾,坐在沙发上仿佛从这片充满罪恶的“净土”中剥离,是那么格格不入。可他们却仍然与轰轰烈烈的这部分完美嵌合进去,没有人能关注到他们的错误存在。
“怎么想的带我来酒吧呀。”明楼即使是在这种声色场所上,坐姿也仍然没一丝不妥,明大公子的教养是出了名的,无论何时都不会给人挑出一丝错处。此时他虽然是放松的状态,可他的脊背仍然挺得很直。
“带你重温一下世界的失态。”谭宗明回复他,顿了一下,又笑骂,“你少给我装什么清高,你在国外的时候也没少混这种地方。”
明楼舒缓了颈骨,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翘着腿,抬起手示意,周遣的服务员立刻很有眼力见地替两位人物续杯。
“你也说是国外了,难道还不许我改过自新,浪子回头吗?”明楼分得清什么是需要细品的咖啡与适合豪饮的酒液,在混乱的场所也不需要端着什么,于是便看起来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浪荡公子的风范。
明楼和谭宗明虽然是坐在比较偏静的角落,但视野很好,于是乎就看到刚刚给他们拿酒的兔女郎跑到另一桌去倒上酒。
“你觉得,那个给你父亲做手术的主治医生怎么样?”明楼看着兔女郎突然站起来,和另一桌的中心人物义正言辞地在说什么,但是周遣声音是在太嘈杂,即使距离不远明楼也听不太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你说庄恕?”谭宗明的视线从兔女郎身上收回,眼珠子转了一圈,又灌了一大口微黄的苦涩酒液,才继续说,“我在斯坦福见过他,算是挺出名的一个校友,我和他其实有一面之缘,不过人家每天见的病人多了去了,哪能记得我这种没什么毛病纯属找茬的病人。”
“你还给他找了茬?”明楼看着那桌人开始起哄,调笑,觉得无趣,还不如谭宗明的“光辉事迹”有看头。“别说了,年少轻狂的时候,总觉得这些好学生不顺眼一点。”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这和明楼想的风流趣事落差有点小大,但是转念想想,这事儿放在谭宗明身上好像也挺正常。
“我怎么觉得你看上他了?你可是打着陪我的旗号去医院,十次有八次你可都没见人影。”谭宗明突然明白了什么。
“胡说,哪有八次那么多。”明楼没否认,“而且你也没去够十次啊。”
“有收获没有?”谭宗明踹了明楼一脚,算是报复他打着自己的旗号跑去撩汉这件事。
“有一点点。”明楼不用挪窝就轻而易举地避开谭宗明的踢踹,比了个指甲盖。
“按照你明大公子往常的进度来看,这可真是龟速了。”谭宗明没踢到,只能嘴上讥讽他,占几分便宜。“这不一样,庄恕和别人不一样,自然值得我慢慢来。”明楼一向不在意这个在他看来十分欠缺攻击力的嘲讽,虽然外人来看怎么着都像是明楼这个优雅高贵的公子更不会骂人,但事实上明楼才是最会骂人的那个,带脏和不带脏的他都骂得顺口,谭宗明这种才是最不会骂人的。
“哼。明总真是在此领域高屋建瓴。”但是谭宗明会阴阳怪气。明楼没理他,而是津津有味地又朝右前方看去,谭宗明见到明楼饶有趣味的目光,也好奇地往那个方向看去。“看什么呢?”
“重温一下世界的失态。”明楼举着酒杯,看着不远处和总管提出辞职的兔女郎,含糊地笑着,冲着谭宗明语意不详地说道。
Chapter 10: 霹雳手段的自信背后何尝不是殚精竭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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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显然没能习惯家里从天而降的房客。
他的闹钟尽职尽责地将他闹醒,他睡眼惺忪地起了床,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打开房门,想去冰箱里找点什么给自己做一顿早餐,打着哈欠,却突然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热气的早餐,鸡蛋卷、面条、热过的牛奶、和不知来历的小面包。
他家有这些原料吗?
凌远就这样驻足在去往冰箱的路上,努力睁着眼睛凝视着这些热气腾腾的食物,企图用自己还没睡醒的脑子去思考他家是不是进了田螺姑娘这个问题。然后庄恕就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的碟子里似乎是煎蛋,他看到凌远傻愣着站在那里,觉得有些好笑,但碍于凌院长平时的威严,又不敢真的就这么笑出声,便就只是心满意足地摆上最后一碟,招呼凌远快去洗漱,然后吃饭。
不是田螺姑娘,是从天而降的大麻烦。凌远捧着清水洗脸,看着镜中有点憔悴的脸。虽然昨晚有些失眠,但在后半夜之前还是成功入睡,现在看着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眼底有点发青,勉强还算个人样。
要怎么说明楼昨晚的反应反常,凌远可以罗列出来好几条不对劲,可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小心眼。他不应该,也不能为这种事操劳心神。
更何况造成不对劲的其中一条重大因素此时还在等自己吃早饭。
凌远洗漱的速度很快,才一小会儿就已经边打着领带边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看着这十足的丰盛的早餐,有些无奈,“没听说美国人有喜欢把饭菜往多里做的习惯啊。”
“我吃得比较多。”庄恕摸摸鼻子,倒是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凌远打量了他一眼,庄恕不算是很壮的类型,他俩身高相仿,但相比他的瘦削,庄恕比他更有肉感,一看就很软绵,但也是一种很健康的体型,这点他确实比不过庄恕。
凌远选了面条,捞一捞就发现是西红柿鸡蛋面,这才让他心情稍微好转了些。两个人吃了一会儿,庄恕才突然小心翼翼地又有些俏皮地和凌远开口,“报告院长,请问能不能搭上您的顺风车?”
“可以。不过得你来开。”凌远倒是爽快,顺便提了条件,毕竟免费的车夫不要白不要。
庄恕倒也乐呵,他还没考虑好要不要买车,能借凌远的车去医院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两个人风卷残云般解决掉早饭,就得去上班。凌远坐在副驾驶上,庄恕本以为这个工作狂要开始提前上班看文件,结果凌远只是翘着腿,窝在那里闭目养神,看起来十足疲倦。
“怎么了?昨晚上酒喝多了吗?”早上车流不是很多,并不堵,庄恕在唯一一个红绿灯路口前稳当地停下,余光瞥见了凌远的倦容,有点心疼,又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关心。
凌远没回话,只是头已经点在玻璃窗上,呼吸平稳,不太得出来究竟睡没睡着。庄恕有点不太忍心去打扰到凌远短暂地休息,于是在枯燥的等待红灯转绿的一分半时间里,庄恕便通过微微侧脸肆无忌惮地打量凌远。早晨那细碎的阳光打在他的侧颜上,让庄恕看得见他颤动的,像镀金的微卷睫毛,眼底淡淡的一片青色,连休憩都不肯舒展的眉头,高挺的鼻梁,平稳的呼吸,下巴光滑一点胡茬都没有,嘴唇总是没有血色。但是凌远长得非常的好看,侧颜更是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这让庄恕突然想起那句‘远看成岭侧成峰’,凌远的颜值确实是不同的角度看着都有别致的美感。
庄恕向来坦然地承认这一点,他从见到凌远的第一眼就惊叹于这大名鼎鼎的院长居然如此年轻,对于男性而言,长得实在是有点过分漂亮了些。将一切描述美好的形容词放在他身上都显得不过分,甚至还单薄了些,庄恕自知外貌也不差,可相比凌远那种有点让人窒息的漂亮,庄恕还是有自知之明不拿自己相比较的。
他的面容如同得到造物主的偏爱,没人会觉得凌远不好看,对于庄恕而言,更是好看得让他十分喜欢。
前边的车子动了起来,庄恕收回思绪,调档,继续尽职地开车。
凌远自然是感受到庄恕近乎有些灼热的视线,但他有点不明所以,也懒得去思考这个视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放空自己,已经不想去整理自己缭乱的,让他昨晚失眠的到后半夜的思绪。可偏偏昨晚离开前的回忆又擅自闯进他脑海里,不肯轻易离去,让凌远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去复盘昨晚从头到尾的一切细节,究竟是自己哪一步做了错,哪一句话失了当,可想来想去,除了让自己越发烦躁,也没法得出答案,而这个思考的过程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昨晚明楼对自己的态度确是和往常不一样。
而去剖析其中的具体缘由,貌似也是徒劳,明楼的所作所为向来不是谁可以猜得透的。
到了医院与庄恕分开后凌远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普外的办公区,还撞见了依旧对自己这些年都未曾有过的冷脸的韦天舒,他心里苦笑一下,继续往前走。
解决了自己那两个还在轮转的研究生的问题过后,凌远告诉王东一个小时之后到自己办公室就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正好金副院长赶到,和他讨论关于马凡氏综合征患者前前后后的处理。西藏那边医院的代表和第一医院援藏干部跟随患者一起来到第一医院后便在金副院长的安排下安顿好了,也一同关注着这场手术以及患者的术前术后状况。同时传染病院那边业务副院长也是金副院长多年前教过的学生,手术前后也派来了一个医生同第一医院进行合作以备不时之需。
术前金副院长便按着凌远的指示把这个同西藏医院患者通过第一医院援藏干部沟通达成的在第一医院进行慈善手术的事情适当地进行了公开,援藏的乐语强自然是乐意的,毕竟如果这样的复杂手术能够一切成功顺利,能帮助到这位被疾病困扰的,家中中流砥柱的藏族年轻人,乃至于他的整个家庭,这也正是他离开京城离开第一医院远赴西藏援助的真正意义所在。
但乐语强也不能否认,对于凌远的做法,赞成之外也是有担心的。
作为多科室完全可以实现联合手术和抢救的第一医院,这种大型手术自然是有这个实力去完成。但是手术就有风险,加上之前做过心脏方面的手术,术前检查还有高血压
而他全程参与了的会诊中也得知患者的胸廓畸形、脊柱侧弯都有可能造成在手术麻醉中通气功能障碍进而导致缺氧;病人的虾过敏史可能导致心脏手术体外循环后使用鱼精蛋白时发生严重过敏反应;此外,这位来自青藏高原的患者的心肺功能要适应平原气候也需要严密监测。
更主要的是,谁也没曾想到围手术期血检过程中会出现这样一个意外状况。
原本乐语强很想就此对公关方面原本的计划产生动摇和改变,但凌远却表示完全可以按照原本的方案进行。
乐语强是上任院长任上末期,也就是凌远还是外科主任的时候去的西藏,而且作为大内科范畴下的呼吸内科出身,他同凌远也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任何的了解与熟悉。唯一的了解仅限于知道这个年轻的外科主任上任院长后一些霹雳手段的改革。当然,因为乐语强近几年不在第一医院,所以对于凌远的好坏评价都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一的感受就是这次回来的时候感觉医院内的管理和秩序以及医护人员的工作积极性肉眼可见地提高。
但他也同样感受到了,良好的工作氛围里,夹杂着由来并不已久的,似乎是刚刚发生的一些不愉快所导致的不满情绪。
不满的对象,自然是这位年轻的院长。
考虑到这一方面,乐语强貌似也明白了凌远坚持原有方案的一个原因——缓解这不愉快事情对第一医院以及本医疗系统的负面舆论影响。
他并不清楚这个年轻的院长是否好大喜功,在意声誉,但确实看得出,他对第一医院的一切,很在意。
在同西藏地方医院一同前来的同志与凌远的几次商谈过程中,乐语强对于凌远便很是欣赏。无论言谈举止,还是对整体事件作何安排的考量,对患者本身的关心程度和专业上的讨论,都是进退有度,态度不卑不亢,沟通方式也易于让人接收。以至于工作过后会住处的路上,西藏地方医院的同志还在对这位与他预期中实力不菲的首都医院不太一样、还是年龄如此的医生院长不吝夸奖。
乐语强但笑不语,心想既然这么决定,那这位凌院长一定是有信心做到位的。
好在一切如愿,手术顺利进行,术后患者住进心血管外科的病房,现在术后第三天,患者已经可以在家人的陪伴下下床少量行走了。
凌远再次领导打了一场胜仗,明天一些媒体也会来第一医院进行相关采访和报道。
凌远和心血管外的肖主任都同意了在不影响患者休息状况下的采访,但凌远自己把去面对镜头的任务也顺理成章地推给了肖主任和庄恕。
理由是作为临床外科的手术,手术医生是首功,而他只是负责了其中并不算最大重点的普外部分的操作。
只是当晚下班回家前,庄恕在院办没有找到凌远后打电话给他,第二次传来无人接听的机械音后,他又在那个旧院址的小院子里找到了他。
Chapter 11: 亲人与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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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王东依着主上指示过了一个小时来到院办的时候,凌远正坐在电脑前回邮件。
等凌远忙完手上的事,直接在电脑上打开了王东的论文,简单的一句话后便开始了对其问题以及大体改正方向的指导输出。期间凌远少数的几次移动视线看他的时候,见他都在自己的平板上勾勾画画,便就挪回目光到电脑屏幕上继续。直到他说完了示意对面的人还有没有什么疑问的时候,却见王东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没说话。
凌远甚至有点不自在的以为自己来脸上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还有什么问题吗?”
王东呆滞地摇摇头,随后应下凌远最后说的一句找时间改好,尽早再发我邮箱后便离开了。
凌远看着王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有多糟糕,才会把他吓成这幅连话都说不好的样子。凌远用手机屏幕当镜子,强迫自己扯了嘴角,尝试着想要笑笑,却发现自己只能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出来,他丧气地将手垂下,整个人向后仰,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充满自嘲意味的笑声。
凌远自然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对任何人不满,只是这几天可真没什么好事儿能让他真正高兴的起来,更别提还遇见了许乐山,给凌远本就不妙的心情火上添油。
见谭宗明的那次私人宴会,最后离席的时候明楼和他解释,要和谭宗明商量一些重要的事儿,就不送凌远回去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使凌远还是会因为不能和明楼多呆一个车程的时间感到有些失落,但他也尊重明楼的工作,于是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识时务地离去,将场地让给两人。
那天晚上风有点大,凌远从家里出来的急,只随意地套了件薄外套,酒店里室温好,尚不觉得冷,此时一出酒店大门,一阵冷风猛地吹过,让凌远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想到好像准备要入冬了。他将手放进口袋里,向地下车库走去,想着快点回去才好,免得着了凉明天上班不舒服。可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闪出来一个人,凌远面不改色,镇定地想要绕着人走,却被男人抬手拦下。
“你有什么事吗?”凌远看着许乐山,面色辨不出喜怒。
“小远,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又去见明楼了?你知道经济界怎么传你们两个人吗?简直,简直不成体统!”许乐山声音并没有带着怒气,只有些担忧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哦?为什么我要去关注别人怎么说我?而且我和你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别人传我的事还让你亏钱了?”凌远尖酸刻薄的话张嘴就来,他的目光终于从远处的某个焦点收回,落在许乐山身上。
“小远,我只是想关心你,别这么伤害自己……”许乐山讷讷道。这句话落在凌远耳朵里,简直是让他忍不住冷笑出声,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冲,得用很大力气才能压下那些愤怒。“那我是不是还要对您的关心感激涕零?”凌远抬高了音量,因而显得声音有点尖锐。
凌远实在是不想再和许乐山继续僵持下去,他还要回家,他想要休息。于是他冷冷地道了一声让开,便抬起腿大阔步想要离开这个令他浑身不适的人,但没走两步,又被许乐山喊住。他这次的声音染上了些许着急,连语调都快了一点,“小远,你是真的为你好,不希望你再和明楼有那种来往。我和他接触过几次,我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人。阴险狡诈、心思缜密,冷酷狠绝,喜欢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你喜欢他这种人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只会被他利用了去然后毫不留情地丢掉!”
“你和他接触几次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我请问你,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凌远猛地回头,眼里就要喷出火来,不似被踩到痛处的跳脚,是被极度讨厌之人指责自己心爱的事物的那般愤怒。“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少对我的事情指指点点,我不需要你所谓的好。如果你真的为我着想,那么我恳请你,离我远一点!”凌远一字一句都蕴含无限的愤怒,他讲话的时候甚至都有些轻微地发抖,最后一字落下时,他无视许乐山露出来的慌乱与歉意,转过身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许乐山说的话甚至不比他本人的出现更让凌远感到窝火和闹心,确实也是因为这件事让自己之后几天的心情都不太美丽,连带着他周围的气压都低了好几个度,就连韦三牛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见着他都得绕着走。
凌远抬手搓了把脸,将文件扫到一边,就站起身来打算活动活动筋骨。
有的时候散心确实能起到舒缓情绪的作用,有些人喜欢林间小道,享受独处和宁静,有些人喜欢繁华的街市,融入热闹,而凌远,只需要在第一医院逛逛就好了。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看着第一医院在他的指挥布控下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如同操纵一台大型机械臂一样得心应手,他很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偶尔站在他办公室里那扇巨大的窗前,俯视楼下的车水马龙,和来往如梭的行人,心底便生出一股自豪。犹如几年以前,明楼带着尚被抑郁症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凌远去他的办公室里,他拉着凌远站在巨大的落地窗面前,指着窗外,自信又高傲地和他说。
脚底下的,与你所见的,皆在我掌控之中。而我所处之地,永远是金字塔尖。
凌远很能明白明楼那种畅快的感觉,他几乎站在了与明楼同等的高度上,作为一个大型机构的最高决策者,是一个金字塔尖的人物。
但只是几乎而已,因为凌远总是在追着明楼的背影走,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去学习明楼身上的那些处事方式,那些冰冷狠绝的手段。说到底,他未曾真正敢与明楼并肩同行。
凌远本来想继续走下去,但是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他脚底打了弯,就要往声源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刚刚在他面前还瑟瑟发抖如同见到洪水猛兽的小雏鸡一般的王东,此时正在和他的妹妹站在墙边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其实两个人的互动还算是很正常的,但是在凌远这个关心则乱的哥哥看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打情骂俏的意思在了。
还是凌欢先发现了凌远,朝他招招手,王东脸上还挂着笑,见到凌欢和他背后的谁招呼,也顺其自然地挪了半身,一起打个招呼。
凌远注视了王东从嬉皮笑脸变成惊恐害怕的肌肉运动全过程。
“凌,凌院长好!”王东心里犯嘀咕,又开始结巴了。
凌远还没说话呢,凌欢就被王东这怂到不行的态度无语到了,抬抬手三言两语就把人支楞走了。直到王东提心吊胆地头也不回地溜掉,凌远都没有出声。但是当凌欢也想跟着王东一起脚底抹油赶快溜走的时候,却被凌远呵斥一声,一句简单的“回来!”,就让不远处的王东差点摔倒,让没走几步的凌欢乖巧自觉的挪到二哥面前,乖乖站好,听候发落。
凌欢眼珠子滴溜溜转,看自己哥哥的表情也不是其实那么生气,那就说明事情其实还不太严重。
虽然凌远在医院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冷着脸,喜怒不定,也无从察觉,但是凌欢作为亲人自然看得出来自家哥哥是累到已经没表情了,而不是传得最广泛的所谓的凌院长有极其恐怖的表情管理能力那般说法,当然这个说法其实也没有错。
于是凌欢先发制人,在凌远开口前一秒抢先道,“哥,你就先别说我了,我觉得吧,你还是先自己搞定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比较重要一点。”
凌远挑眉,没好气地说道,“这就是你把庄恕往我家塞的原因?你哥还没到这么缺男人的地步。”
“这有什么,我看庄医生就挺好的啊,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男人,我就是想给你多看看优质男人让你别这么只抓一个不放啊!”凌欢被质问也不慌,她知道在自己二哥面前心虚的话就弱一头了,所以反倒更理直气壮了起来,“我觉得庄医生挺好一个人的呀,性格好,实力又不输给你,美籍教授肯定不会差钱,我可跟你说,他在科室里的人缘很好的,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
“你也喜欢?”
“我把我的爱忍痛割让给二哥了。”凌欢捂着心口,眼中似有泪光在闪,“二哥你可要好好抓住机会啊。”
凌远才不信他妹妹的鳄鱼眼泪,冷哼了一声,但是唇边带有温和的笑意。对于这个妹妹,他还是得敲打几句。“你可别给我乱点什么鸳鸯谱,你这次给我添大麻烦了你知道吗?”
“什么大麻烦?我不信明楼他手伸那么长。”凌欢撇嘴。
“胡说什么!”凌远眼眸一缩,这次声音带了些呵斥。
凌欢才不怕他二哥,但是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应该在公共场合被谈及,所以也压低了声音,但依旧不服气。“二哥,你也不能老这么糟蹋自己啊,他明楼凭什么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哥被人欺负我不恼火啊?你知道那些嘴碎的人怎么说你的吗!说杏林分院是凌院长陪床陪出来的!”凌欢学着那些人的口吻,换了个没那么讥讽的词语,阴阳怪气道。“明楼要是真没欺负你,就应该自己出来辟谣。”
“你别瞎说,他没欺负我。”凌远看了看周围,好在没人注意到他们,无奈地和凌欢解释道。“我还不至于为了杏林分院把自己给赔上了。”
确实和杏林分院无关,他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上去的。凌远苦涩地想。
“这还不叫欺负那什么叫欺负啊?哥我跟你说你就不能老这么顺着他。我的二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时候轮到被人欺负了啊?”凌欢越说越来气,到最后简直像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他不能仗着你爱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你吧!”
凌远一时间无话,觉得有些感动又觉得哪里不对,望了望天,难得被自己的妹妹堵的词穷,只好很别扭生硬地转移话题,“我真的没事…挺好的……倒是你和王东是怎么回事?”
“你不会觉得你妹妹会被忽悠了吧?”凌欢做了个鬼脸,“二哥你放心,你妹妹就是让谁忽悠了,也不可能是你这学生。”
凌远想了想,也是,自己这妹妹十句话里九句话忽悠,但还是无奈地开口,“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么不正经。凌远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反正不是和爸妈学的。”凌欢骄傲地朝他哥哥扬起下巴。
搁这埋汰我呢?凌远垂眸暗笑。
“总之你自己悠着点,别给男人骗了去。”凌远只得最后叮嘱一句。未曾想就又被凌欢截口,“我看二哥你才是被坏男人骗了去的那个!”
这回凌远哑口无言了,只念到这妹妹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
“我要告诉爸爸。”
“告诉什么?”
“告诉他有医院的同事喜欢二哥!有钱知性学历高,温柔体贴脾气好,但是无奈我哥他啊——”
“不感冒!”凌欢拖着音调,趁着凌远发愣的一瞬间,脚底抹油小步跑掉。
逃生成功!凌欢在心里比了个耶。
凌远看着妹妹一如十数年前在自己面前的娇憨顽皮,脸上终于浮现出多日来仅有的,发自内心的欢笑。
Chapter 12: 可否能期待未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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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病患者的手术进行得顺利,各科室注意力高度集中地成功合作也给士气有些低迷的第一医院带来了很有效的改变。凌远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于专业上的能力毋庸置疑,而同时凌远一院之长身份切实给此间所有人的危急时刻的安定感,让大家渐渐回归了工作生活的正轨。
对于一个普通的医务工作者,没有什么比这份工作能够收入稳定,劳有所获来得更切实更直接。
当然对廖老师来说不是,对韦天舒来说不是,对周明来说不是……
对凌远来说,也不是。
但这其中的不是,好像并非同一种不是。
如果说每个在这个白色元素最多的建筑里,总是存在着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种理想,那么廖老师这样的医者师者,无疑是精神信仰理想的一种本身的体现。而把这份工作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的韦天舒,公然在大外科尽数在场的会议室,当着凌远的面摔掉那身白大衣……就已经是一种提出不满与抗议的信号标志。
凌远对此,除去在与周明多少是夹枪带棒的对话里轻描淡写之外,未作评价。
作为院长,他自然不会纵容这种无论因何而起的对职业不尊重的行为。但作为同样为医,作为同事,作为同学,作为凌远,他全盘接受带给他的一切。
也许韦天舒的那一拳,是让他有些许释然的。
他宁可,周明那一拳,也实实在在地打出来。
但走了的就是走了,失去的就是再也回不来。
如果说这位具有特殊性的病人的手术顺利进行,舆论引导方向得偿所愿,妹妹的顽皮和关心,这些都让他在精神紧绷的状态暂时松弛下来,那接下来的被敲响的办公室门,带给他了另外一个答案。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
凌远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剑眉微蹙,神情略显黯淡。身后的桌子上,是韦天舒的辞职信。
没错,他必须承认,他在等这封信。按照理智的取舍,即便韦天舒不走,批评处理,在所难免。革弊迎新的风口浪尖,山大王习性根深蒂固的韦天舒,不可能适合做首个试点医院首个试点科室的分区主管。
到时候,只会更多尴尬。
所以,是这位老同学,老朋友,冲撞背后的一种退步。也算,给了他凌远一个很好的台阶。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做到像自己想的那样,坦然处之。
当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去的自己,微微转过脸庞看到异于往常每次笑嘻嘻大踏步迈进他办公室,从来敲门过后立马推门而入的,沉默的韦天舒以及他手里拿着的那份东西时,他缓缓把头转了回去。
他知道,那东西被轻轻放置在了桌子上。他知道,身后的人站在那里看他。
但他终于没有说话,他也终究没有回头。
最后韦天舒对着他的背影微微欠了欠身,离开。
确信门被关严后,他还是没有回头。
凌远微微扬起头颅,缓缓闭上双眼,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这件事上,只有一个牺牲者,也只有一个逃避者。
牺牲的是廖老师,但逃避的,不是韦天舒,而是他自己。
闭上的双眸,消失的川流不息的京城街道,渐渐浮现的、清晰的,是晴空万里的海德堡,是注视良久不愿也不知作何回复的来自万里之外,老师免职,远走他乡;是精疲力尽的一场肝移植后收到的周明下放祁县的消息;是老院长那封倾注了十足情感的信,是最敬重的前辈愿以重任相托的邀请……
他紧闭双眼,心底的声音回响。
凌远,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视野复明,是更加坚定决绝的双眸。
小会议室。
庄恕礼貌点头示意后,记者也礼貌地告辞离开。同一旁的金副院长和肖主任简单对话后,三个人便各自忙去了。
庄恕一边走出小会议室,一边拿起手机,看到来自明楼的短信,是否可以邀请他共进晚餐。
庄恕微微发愣,心里有点茫然。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最基本的寻求进一步了解和交往的信号,但他现下对这种问题的处理仍然没有任何偏向。他并不确定该如何应对明楼的这份主动的表示,唯独觉得这会儿貌似也没有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情作为具有十足说服力的理由来推拒这份邀请。
因此,答案是肯定的。
另一头的明楼,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下午一台手术过后,凌远便回到了办公室。今天没有课,下班后也没有应酬,心绪仍是有一点烦躁,便不太想回家,处理完工作便躺在小沙发上。可能是这些天真的太累了,没一会儿凌远就开始意识模糊,没吃晚饭加上心情烦躁而引起的胃部痛感也略显轻了。
朦胧中,近日的一幕幕倒放式般地在眼前浮现。韦天舒砸在他脚下的白大衣;周明如同许多年前和自己在医学院操场上大打出手的怒目而视和终于没有打在他身上的拳头;廖老师安详和一如既往和善的面庞;以及和廖老师的最后一面,在她已经被免去妇产科主任的职务之后,在手术中心门口的走廊里他撞见被蛮不讲理的家属纠缠住的廖老师,而等到家属见闹事还遇见院长悻悻然走掉之后,刚刚被自己不讲情面牺牲掉的廖老师,却并没有对他有任何不同于往日的态度,而是执意询问他刚刚上前拉开廖老师挡住家属无礼的动作时被推出去,不小心撞在了一旁坚硬的推车上,是不是很痛……
那一瞬间,他只觉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老师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徐克,也许今非昔比,但牺牲与取舍是那样的如出一辙。
如果换做对德才兼备与人和善下属最为宽厚的上一任院长遇上德高望重的廖老师,换做自己遇到多年的恩师,是否,两件事真的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可凡事没有如果,一切命该如此。
……
浅眠中的凌远眉头紧锁,但细细的呼吸声依旧规律而有节奏。
再往前,是自己回国,外科主任,院长助理……再往前,是在德国,那个一度只剩他一人,又随后住进一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的房子里……
那段不堪,挣扎,疯狂,孤寂的日子。
凌远微微蜷缩起身体,紧皱着的眉毛依然没有舒展开来。
年轻人见过他瑟缩墙角,见过他摔砸物品,见过他的恐惧不安,也同样见过他的歇斯底里。
年轻人从好奇,到简单的关心,从不解地观察警惕,再到无奈地离去。
只是每次他最后带着没有减轻半分的恐惧不安,或是拖着过度精神疲劳的身体难得入睡后,醒来,身上总是会多一件衣服,或是多一张毯子。
再或者是,桌子上多了一份放在保温盒里的,打包的食物。
是的,年轻人不会细问他的过往,也不会去探寻他如此这般的原因,年轻人也不会做饭。
年轻人只是偶尔会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他蜷缩在一端,年轻人坐在中间,房间里除了轻声的音乐,再无旁的声响。
“你……这是做什么?”
“想去死。”
“……去死做什么?”
“那活着做什么?”
“……”
“你可以,别走吗?”
“……”
……
曾经不止重复过一次的对话在他的头脑里回荡,可他从来没等到自己想要的那句话。
“我在”,“我不走”,“我陪你”
……
是梦,它就会苏醒。
年轻人确实在,确实没走,也确实在陪着他。但也确实,没给过他任何承诺。
年轻人叫明楼……
自他与明楼在德国相识,到两个人各自回国,两年的时间。
两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里闯入一个不速之客,两年的时间里,他也度过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狰狞和不堪的日子。自然他最疯狂偏执的一面,也由明楼,一览无余。
……
跳跃的梦境仍在精疲力尽、睡眠不佳的人头脑中继续,半年前……
凌远下了手术,匆忙赶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明楼已经在那里等了有一会儿了,他同一旁的司机说了两句,抬手整了整衣领,阔步走到明楼身边。
凌远稍微有些紧张,但他仍然笔直地站在明楼面前,任由他打量。
明楼自然是理解凌远的工作性质,不会在这方面上过多苛责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在意凌远迟到的十分钟。
两个人上楼之前,明楼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巴掌大小的小盒子,盒面上印着烫金logo,低调奢华,凌远只是简单地扫一眼便能猜出价格的高昂。
明楼将盒子递给他,说道:“送给你的,戴了再上去。”
凌远疑惑地接过,打开了盒子,躺在柔软丝绸上的赫然是一枚银光闪闪,镶嵌华美蓝色宝石的胸针,大气又不庸俗,做工精致细腻,宝石色泽上乘。明楼见凌远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会,还没戴上,于是问他:“怎么?看不上眼吗?”
“你送的礼物,我岂能看不上眼?”凌远被明楼唤回神智,笑着回他,伸手将胸针取了出来,别在西装左侧。凌远长得好看,穿着西装更是衬得他气度不凡,现在又跟着明楼偶尔别点小东西,锦上添花。
“走吧。”明楼抿唇,将手亲呢地揽过凌远的腰,与他一起踏入酒店,参与这场聚会。凌远被他揽过腰,不自觉地僵硬一瞬,而后又放松下来,装作无事发生。
凌远是心下愉悦,很享受明楼亲呢的举动,但他不能在明楼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曾无数次短暂的拥有这份美好,哪怕梦境如同泡沫一般虚幻易碎。
他不会主动索取,但他也按需得到了一部分,而且,自然很是享受。
终于凌远还是被抽痛的胃部折腾得醒过来,头顶一层薄汗。
他安静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拽过小抱枕抱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打算收拾收拾回家。
他拿下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手按压着胃部缓解痛感,一边打开在躺下休息之前被自己反锁的房门。然后看见门口轻轻踱步的人。
凌远见庄恕一身黑色的西装,打量了一下边也没再很好奇。
“你,怎么在这?”
庄恕的回答不太能听出情绪。
“等你回家。”
Chapter 13: 是否有过相信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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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看到庄恕却是眉头下意识地一皱,他上下扫视他的这身打扮,不太像是刚接受采访结束后的模样,凌远心下疑惑,只是走到庄恕身边,叹了口气。“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的车钥匙还在你手上。”凌远表情似有放松,但是一步踏过却是离庄恕很近,让庄恕下意识地绷紧腰肢,挺直腰杆,很是紧张。
但是凌远似乎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他温和地笑了笑,“别那么紧张,钥匙你就拿着吧。”话毕之后又退开那有点逾矩的半步,先一步离开走廊。庄恕回过神来也追上凌远的脚步,这次不是在工作时间,也就没有落凌远半步的必要,所以庄恕很自然地与凌远并肩而行。
“这次的采访,感觉怎么样?”
“还挺奇妙。”
“哦?”凌远微微停顿,心里思考庄恕口中这个‘奇妙’二字作何用意,随即笑道,“庄医生以前在加州医疗中心的时候没接受过采访?”
两个人走进电梯里,庄恕抬手按下负一层的摁键,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那不能。这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庄恕轻笑一声,看着凌远,再次开口虽是肯定的陈述,但或许是谈及的话题便不自觉地在语气中带了几分试探。“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件事,或许都不是我该评价的事情。你是院长,比我们这些只拿手术刀的人站得要高看得要远,我知道你顾虑了很多事情,你做出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和严肃取舍后的选择,既不是大脑一热也不是冲动任性。”
“只是庄医生心中始终不太明晰,这所谓的取舍是否当真是正确的,是无愧于心的。”凌远趁他神思略有游走的时候微笑着接过话茬。他不否认,他也很清楚庄恕这番话就是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有所不同,仅此而已。但这在凌远看来这番绝对属于‘划清界限’的论调,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小不愉快的。
只是习惯于体面微笑应对罢了。
庄恕当然明白,凌远是个能够对他想法猜到一二的聪明人,更何况在自己还没有到第一医院任职时想必凌远就已经将他的过去详尽了解过了。只是凌远心中对于‘划清界限’的那一丝不悦,庄恕确是体会不到。当然凌远也从不会当真对谁有意为之的温和谦恭,他自然也察觉不出其中微妙的情绪变化。
打破宁静的事电梯到达指定楼层时发出的提示音,站在右前侧的庄恕没有直接走出去,而是把手挡在了电梯门边,让凌远先过。
“是啊,从结果看上去,除去廖医生的行政职务这件事,各个方面的利益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害。至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因为有身体健康上的基础问题存在,所以完全说不上是谁的责任与疏忽。”庄恕的话匣子仿佛打开了一样,但透露出的,感觉并不是在和凌远确认什么,而只是在试图向自己解释其中的区别。
他觉得自己在凌远身上看到了与修敏齐的不同,而就是这样的一点可能存在的不同,却很是莫名其妙地,似乎成了他精神上的一种慰藉。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根自己迫切寻找的救命稻草。
凌远并没有看他或是有什么回应,只沉默地听他仿佛自言自语式的继续。
“只要问题能解决了,关系双方对处理结果都没有意见,那么就不应该让事情的影响持续发酵,而这个手术也确实转移了大众的注意力。”庄恕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凌远的表情,他发现凌远最惯常的表情不是冷着脸就是紧皱眉头。庄恕一边拉开车门进去,等到凌远沉默着坐上副驾驶位,才话锋一转。
“你……是故意吗?”
“什么?”
庄恕扣好安全带,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却没有急于启动车辆。因为拿不准凌远的困惑源自他问这个问题的理由还是当真没听懂,也就没再追问。
凌远垂眸,沉吟一会儿,才重新抬眼,看向一直在注视他表情的庄恕,直视着他的双眼,缓缓答道,“不是。”
凌远看着庄恕,似乎有点在向自己的心里承认着什么。
如何才能判断一个人冷硬绝情的领导者是否有在撒谎?
庄恕收回目光,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舔了唇,似乎也在缓解情绪,然后放开可怜的方向盘,垂手挂挡,给车打火。
“我可以信任你吗?”
“……”
“在你问之前,你有做相信我给出的答案的打算吗。”
沉默。
庄恕笑了,但被直击根本的回答后的坦诚之外带了点无奈。
不愧是凌远,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
驶到半路,庄恕将方向盘打了个弯,没往家的方向走。“行政上的工作我是没办法帮你什么了,但我还是懂得怎么样给我的大boss打个漂亮的助攻。”说到这里,庄恕露出了片刻愣怔后的笑容。
“你要去哪?”凌远其实一直在发呆,看着街边快速掠过的风景觉得奇怪,转过头来问庄恕。
“带你去吃好吃的。”庄恕有些洋洋得意,不知道是因为准备要去吃美食,还是因为一向无所不知的凌院长终于难得有一件事儿不知道了。
凌远收回目光,安分地坐在座位上,没有再出声。
他懂,他都懂,凌远都懂。
见微知著,一叶知秋的凌院长怎么可能会读不懂庄恕这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这除了将他的心割得遍体鳞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聪明人应当适时缄默。
“我想吃清淡的。”凌远将手抵在唇边,但另一只手还抵在腹部,看起来还是没有缓过来多少。
“你放心,我打听过了,这家是餐馆是粤菜,干净又好吃,评价也不错,总不至于踩雷。”庄恕一边说着,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瓶水来,给凌远递过去。“喝几口。”
凌远一愣,抬手缓缓地接过矿泉水瓶,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最后把字句酝酿了一下,最终又咽下。“……谢谢。”
凌远奇怪的表情自然被庄恕看在眼底,以为是凌远不习惯道谢,或者是对这瓶水的来历很是奇怪,于是庄恕好心解释,又带着不知名的试探和故意,“我回医院的时候顺路买的,没喝,随手放在车了。”
让庄恕有些失望的是,凌远似乎没有探寻为什么庄恕的措辞是“回医院”的想法。他只是脸上难掩倦色,拧开了瓶盖努力吞咽了几口水。
“你推荐的餐馆最好真的和你描述的那样值得我在这个点跑来一趟。”凌远扭上瓶盖,将水放在一边,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庄恕努努嘴,“院长大人,现在可是都八点了,早过了菜市场开门的时间段了,上哪去买菜做晚饭啊。”“超市不也有吗?”凌远不服气。“不新鲜。”被庄恕一口驳回。
于是凌远熄火了,闷闷地又看向窗外。
“我看你最近心情都不太好,所以一直想带你出去外面吃,缓解一下心情。”庄恕将车稳稳地开进黄线,心满意足道。
“你看,我们到了。”
最近听说法院要开展普法活动,庄恕周末的时候站在阳台边做着拉伸运动,沐浴在这几天难得的金灿灿的阳光里居高临下地注视忙忙碌碌的穿着制服的法院工作者。筋骨得到舒缓,肌肉被拉伸得舒适,庄恕听到门外响起细微的开门声,最后一次将目光放在殷勤地发着宣传单的法院工作员后就失去了兴趣。他转过身,思索着今天难得的休息日该做点什么好。
“听说最近医院也要开展普法活动?”庄恕从浴室里走出来,拿着灰色的毛巾擦着湿漉漉地头发,他想去冰箱里拿盒酸牛奶,路过客厅的时候就发现衣服也没换的凌远盘腿坐在沙发上,他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写论文。
“怎么突然问这个?”凌远头也没抬,又敲下几个字符之后才回应,“好像确实有这么件事儿。”
“有没有你当院长都不知道吗?”庄恕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拆了吸管,吸了一大口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走到凌远那边,挨着他坐下。“怎么周末还上班啊,你写什么呢?”
像某种大型犬,凌远看了一眼庄恕,“还记得上周那个HIV患者吗,普外联合胸外的那个,很典型的一个病例,虽然实操起来比想象中的要顺利,但拼拼凑凑也是一篇论文,写着呗。”庄恕吸着牛奶,眉头一皱,觉得这个院长能把血滋到脸上形容得风轻云淡,也是一个奇人。“你是不是喜欢屯东西啊?”
“什么?”
“平时有事没事就写几篇论文然后挑个良辰吉日才发。”
“……如果你把今年的外科年会叫做良辰吉日的话,那也没什么毛病。”凌远又敲了几下键盘,标好几个数据的来源,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保存。
庄恕吸空了最后一口牛奶,看着凌远抱着电脑就要晃回房间里补觉,“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儿。”
凌远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迷茫,他站在沙发边努力思考了一会儿,“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吗?”
凌远很快就会为让这句话而后悔。
Chapter 14: 除夕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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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不喜欢过年。
确实,休息日对许多人来说是可以放松身心的一天,24个小时,1440分钟全方位支配时间。节假日连放两三天,更是可以出去一座不太远的城市,玩上一整天。过年就是几乎每个国人都爱的节日,他们对其的重视程度就犹如西方人之于圣诞节。是一年的结束,是一年的开始,最重要的是,可以放很长的一段假。
但是,凌远不喜欢这个节日。
他呆在他的办公室里,照例审阅着党组成员与各个科室送上来的文件,需要他过目的,需要他签字的,需要他修改的,堆积如山。蓝色塑料壳的文件夹里塞着一页页纸,勉强让他的办公桌看起来没有那么拥挤,看起来也没有实际那么繁忙。凌远的手撑着脑袋,手指间夹着他那支黑色签字笔,他惯例用的那支钢笔笔头被他磨坏了,按道理来说修这种小物件他应当是具有十足的耐心,可最近凌院长看着可不是具有耐心的人,索性就丢到一个业余时间喜欢修这些精致小物件的朋友那里。其实凌远并不真的在意那支死贵死贵的钢笔,之所以喜欢不过是因为这是在乎的人送给他的东西。
凌远叹了今天第十二口气,毫不怜惜地将签字笔丢到桌子上,让它自己滚到一边。
李波敲了敲门,得到老师的许可之后先是探进去一个脑袋,而后才是将整个身子挪进办公室里。在他的印象里,凌远常年总是与阴淡的灯光作伴,他分明和阴暗沾不上边,可冷着一张脸的时候却无端让人觉得他身边的光线比周围都要黯淡,阴冷。凌远体型瘦削,他身后总是拖着长长的,单薄的影子,就如同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那般,凌远喜不形于色,极其难讨好。
“干什么?”单薄如纸片一般的人问他,李波快速地扫了一眼,桌上摊着的文件厚度,以及老师还握着的手机,判断出他应该是不太忙。李波挠了挠头,又搓了搓鼻子,“院长,你知不知道底下那群小的搞了个新年联谊活动?”
凌远脸上浮现思索的表情,示意他继续说。
李波纠结了一下,像挤牙膏似的,“那个郁宁馨,合伙一些科室的年轻人,搞了一些什么节目,诚心邀请主公过来赏个脸,看一看,鼓鼓掌,喝喝彩,让年轻人在新的一年更有动力投入到工作里。”说到最后李波都觉得太过于扯淡,因为凌远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无语。
邀请人的目的凌远无意考究,只要无伤大雅,其实他都不会拒绝的,更何况是李波亲自来邀请他参加的属于第一医院的联谊活动。他从没有任何消息的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注视着在他眼底下不知为何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李波听到凌远说,“好。”
被如此简单直白的回应竟让李波有些哽住,他跟着凌远也有些年头了,算是和他走得比较近的那一波人。李波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凌远手上,落在那黝黑的手机外壳,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应当是凌远联系亲人用的手机,而不是工作用的。对于凌远每次临近新年时那莫名的反常,李波还是能感受得到的,也知道点其中原因。
“庄恕也参加了。”李波试图用一种很轻松地口吻说道,就像是在和凌远说这个病人十分钟就可以搞定那样,快速且乐观。
“这件事有请示的必要性吗?”凌远一皱眉,脸上凝聚着某种李波说不上来的神色,“如果他不是打算将联谊现场搞成圣诞节那个样子,其实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个。”
李波出了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刚刚凌远似乎跟他讲了个冷笑话。
凌远其实不讨厌宴会、活动、和联谊晚会,凭心而论他确实觉得无聊且没有必要,但这毕竟是年轻人搞出来的,据说是必须让他看到否则一切就都失去意义的联谊,凌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做,拒绝那些眼巴巴地等着他到场的年轻人们。
凌远微略出神地看着被装点过后的门厅,大量的红色,夹着一点五彩缤纷的颜色,甚至某些地方还挂了几个金色的铃铛,纤细的绳子上还打了漂亮的蝴蝶结,凌远觉得那一定是庄恕的手笔。他又看了看简单搭建的,勉强能称之为舞台的东西,和几张长桌子拼在一起的“贵宾席”以及摆了小半个场地的椅子,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或许是他不经意间给了他们某种信号,这帮精力永远旺盛的年轻人们对待临时拼凑的场地越发珍重,对待自己的节目排练得也更上心。
凌远随手抓了几颗瓜子,被看到他的嬉皮笑脸的李波推着入坐,他一转头,就看见那位最近在各个科室里人气爆棚的庄医生坐在他旁边。这次他没有穿那件黑色西装,难得的穿了比较亮色一点的衬衫外套。
“你不是也有节目吗,怎么在这里坐着呢?”
庄恕瞪大了眼睛,像是很惊讶,然后就想明白过来是谁通风报信,而罪魁祸首早就在凌远入座的那一刻开溜。“是有节目,但是也不需要准备那么多,在这坐着就挺好的。”
庄恕也被他们灌输了“这次联谊很重要的思想”,在听到凌欢郑重其事地和他说“就连凌院长都很重视这次联谊,并且还会过来看,庄医生你要是不来参加的话就有些不礼貌了。”在庄恕思索一番勉为其难地同意之后凌欢又趁热打铁道,“庄医生你最好也要准备一下节目,什么节目都行反正要的就是一个参与,你也得热一下现场。”
真不愧是凌欢这个大忽悠。凌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又不好真的再打击庄恕,只好转过头来不让人看到自己快控制不住的嘴角。
作为第一医院的核心与首脑,凌远本应身负着每个重要角色都会背负的重任,他抬起手,尽职尽责地为每一个节目叫好,并且给予肯定与掌声。
最终,庄恕再怎么害羞也得在众人的目光从椅子上走下,他在此前答应好的节目,兴许只是一个余兴节目,深呼吸,就像凌欢说的那样,在小品与舞蹈的节目之中插入一首曲子,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一把椅子,一个吉他,一个为他调好高度的话筒。庄恕扫一眼,他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可最让他紧张的还是坐在最前边的那位的目光,可明明刚刚坐在他身边与他交谈的时候并不紧张。
“You are, my fire,” *
“Believe, when I say,”
“I want it that way,”
“But we, are two worlds apart,”
“Can't reach to your heart。”
凌远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呢?
庄恕轻轻哼了两句,随着音乐的高潮他也迅速进入了状态,坦然自若地面对,更是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凌远的面庞。
他究竟为了什么呢?
如果这位不论是对于人情世故还是逢场作戏都处理得游刃有余的院长真的有情,真的如当下所示那样如此炽热地看着庄恕。
“Now I can see,”
“that we've fallen apart,”
“From the way that it used to be,”
“No matter the distance,”
“I want you to know,”
“That deep down inside of me...”
……。
李波闭上眼,呼吸一滞,在一瞬间暴起的掌声会场里几乎不敢去看他老师的脸色,他还年轻,他还有太多的美好没见到,他还没有来得及尝一尝恋爱的滋味,他。
他还不想死。
凌远抬起手,也跟着鼓起了掌。
庄恕有一瞬间的冲动,他想要打碎凌远的伪装,打碎他那层帷幕,他凝视着凌远的双眸,两个人搁着一段距离互相注视。目光骗不了人,他所藏在那双眼睛底下的情绪,庄恕想要窥探一二。选这首不算情歌的歌,表这不算告白的情谊。凌远,凌远。
庄恕克制住了颤抖,他好像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的扁舟,努力眺望,想要寻找灯塔映射的光芒。
凌远只是微笑,和观众们一起开怀大笑着,他的学生李波也跟着他一起笑,虽然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庄恕在掌声中离开了舞台。
“庄医生可谓是多才多艺啊。”凌远依旧是那样笑着,仿佛刚刚与庄恕交换着炽热目光的人不是他。信号能否接收,心意能否传达,凌远是否懂得他的意思,凌远是否懂得他的迫切。庄恕呼吸乱了一瞬,他勉强镇定自若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从舞台上晃到凌远的侧颜上,凌远解开的领带上,因他发出笑声而轻轻颤动的喉结上。
庄恕舔了舔嘴唇。“听说凌院长不遑多让啊,不上去给大家亮一手吗?”
庄恕亮晶晶的眸子,医院里的冷光打在他的睫毛上,里面的情绪主人无意隐藏,炽热又含蓄,期冀又带着紧张。可凌远无意去回应这份感情,他并不愿意成为庄恕的观察对象,可庄恕仍然在看他,在用目光桎梏他,且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间的线破碎裂开,又悄然重塑。大概也是这一次,庄恕做的实在是出格了一点。
凌远把手放下,轻轻地摇头。“还是不了……我没有什么准备,也无意参与年轻人们的热闹,就不去扫兴了。”似乎有什么神色,在凌远眼底无声地弥漫开来,是警戒吗?是敌意吗?还是有意的冷漠疏离。
“凌院长居然还会有谦虚的时候吗?在科室里你的人气也不低,很多小护士都挺喜欢你的。”庄恕的语调轻柔而婉转,像是裹着甜蜜糖衣的陷阱,融在凌远的耳畔里。
凌远一怔,不知为何,心底莫名升起一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与此同时他似乎回到了德国灯影阑珊的酒吧里,听到了某个傲慢的富家公子像是套圈已成的愉悦声线穿过数年的时光在他耳边低低作响,听到了傲慢之人在他优美脆弱的脖颈套上项圈,细碎的铃铛声仿佛就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凌远下意识地想要再将领带扯得更开,而后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不是那逼仄的房间里,他的脖子上也没有束缚他的项圈。当凌远站起身,就不允许有人宣判他的命运。
之前被普外的骨干力量们派遣去动员老大的李波,其实也没抽出时间认真看过他们的节目,这会儿正看得起劲儿,就看身旁的人默默地起身离开。他望着凌远的背影短暂地发呆,然后站起来跟了出去。
Chapter 15: 且许我到底任性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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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站在天台上,看着正值农历一年最后一天的京城的夜空,满是万家灯火的团圆气息。这个他曾无数次站上的地方,无论是多年前仍是住院医、主治医生时,每天脚不点地的忙碌间隙里同周明或是韦天舒站在这里,抽一根烟,扯两句毫无营养的闲话。而似乎这不着调的插曲过后,年轻人的精力便实打实地恢复,然后可以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忙碌的工作。
李波瞥见了凌远脸上浮现出的不太明显但却实实在在有的笑容。
他看着面前这个只大自己不足四岁的男人,只觉得他并没有人前所现,人们议论中的那么刀枪不入。他的确不是很能猜得出凌远的心思,也不懂他为什么能对廖老师的事情做出如此绝情的态度,为什么能有人做到心中所想可以与示人一面做到如此割裂,如此泾渭分明。
以至于终于到了几年后的飓风,第一医院乃至整个京城都面临那场巨大的瘟疫时,在他的记忆里凌远终于在大家面前真情流露的时候,他却很奇怪地想起距当时已经几年过去的当下,廖老师去世的时候,却仍是不理解为什么心里已经痛到极点的凌远,脸上依旧挂着冷酷,与韦天舒的言辞中,难掩的几分嚣张。
…………
终于凌远叹了口气,半转过脸冲他笑道,“这儿位置不错,整个北城都能瞧见,四处是烟花,热热闹闹。我本来烦这个烟花爆竹,觉得实际意义一点也没有,纯粹劳民伤财,再想着每年除夕的烧伤急诊就头大,觉得这禁令根本就该一禁到底,朝令夕改得很不像话;可是今儿个这样看着,心里也觉得热闹开心。再想小时候,确实是喜欢的。那份开心,也不能拿具体的得失衡量。”
李波被他这番话说得多少有些迟疑地愣怔,实在是不太能将此刻心境的凌远同当真花心思去看了这热闹烟花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愣神过后,便只能玩笑般地胡扯了一句,“主公,咱就放过急诊的问题,得替急诊的同事信一信玄学。”
凌远轻轻哼了一声,但笑不语。是啊,当初自己在急诊轮转的时候,不也偶尔会和同学同事一起信这所谓的玄学。
物是人非今犹在,不见当年还复来。
李波依旧有点眼神发直地看着他,“凌老师,回家吧。”
“嗯?”凌远声音很低,有点迟疑,也有一瞬间的出神,好像确实很久没有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了。
他缓缓点点头,转过头继续去看已经不如刚刚那样频繁绽放烟花的夜空,小声的低语使他原本低沉的嗓音更为突出,“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他说着,心底微微叹气。这几年,做医生,做老师,做院长,无论旁人作何看法和评价,自己扪心而问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唯独这最基本的,对于亲人,自己当真是亏欠许多。
凌远的话李波自然没办法接下去,就只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终于微笑,转身冲他道,“走吧,我回家,也免得李主任在这舍命陪君子了。”
李波咧嘴乐,“忠君之事。”
凌远哼了一声,勾动嘴角笑笑,良久,突然说道,“小睿,我明白你的意思,包括周明的意思,我都懂。但我,我只想在这件事上,任由自己任性一次,哪怕……就是万劫不复,不得脱身……”
“你说我蔑视愚蠢的人,讨厌愚蠢的行为,但我何尝不也是一个愚蠢的人。其他事,我选择理智,选择冰冷,但这件事,我想随心所欲一点……”
“当然,这家医院、这身白大衣是我的底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对其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哪怕是可逆的。”
“所以,我不会让自己真的失控。起码不会拿第一医院的利益和这把手术刀做赌注。”
凌远说罢,拍拍他的肩膀,“走吧。”然后先一步离开了天台。
李波发了两秒的愣,然后快步跟上去。等两个人回到活动厅的时候,晚会已经从刚开始有点冷清,进行得十分热闹。凌远完全恢复了轻松的状态,或者说是发自内心地有了好心情,脸上带了和平时礼节性的,或是带了点居高临下俯视感的笑容不一样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微笑让李波有点恍惚,恍惚到仿佛自己真的看到了那个曾经自己还在读本科的时候听到的,有关当时已经是主治医师的凌远当年留在医学院里的,那些翩翩公子的模样。
自信,骄傲,才华横溢,风度翩翩。
当然后来从周老师韦老师嘴里得知风度翩翩只是‘装出来的’。
其实无害的内里,黑得非同寻常。
想到这里,李波没忍住也笑了。
只是也许最亲近之人才懂的是,这位在旁人看来处处举重若轻,收放自如,恃才傲物的天才老师,其实内地里,最是柔软,最是情难自己。
正他愣神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待到接过电话回来走到门口,便听见了排山倒海的起哄声。
凌院长……凌院长……来一个。
李波微笑。
这本来也是自己,私下动了些手脚。特地跟凌欢王东说好,拜托她们来带头散布,凌远的才多艺,到联欢会最后的飚歌,把他推上去,给大家唱一首歌。
而风声显然也走漏得很快,包括庄恕也已经知道了这层‘阴谋’,当然或许更主要的是关于凌远的多才多艺。
然而此时,大家的热情,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甚至团伙中重要成员的庄恕因为明谭二人到来而没有参与起哄大军中,便已经达到了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效果。
于是凌远上去了,站在台上,看得出也喝了酒,脸和脖子已经微红,而带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神色。他笑着拿起一旁的吉他,抓着话筒,像极了还读书的时候,每年都会有的学校里多才多艺的风云人物,相貌很不错的男孩子,带了少年人独有的那份骄傲,丝毫没有胆怯地展示自己的才华。
于是他便和这些年医学院中流传着的少年天才的那般模样地,很自然地唱起了歌,唱罗大佑的《童年》。
歌没什么特殊,也没什么复杂,只是他们这个年龄少年时期听过最多的歌,而在场的医护,人数最多的群体,也是中青年专家,唱到后面,许多人都跟着打起节拍,轻轻合唱。
但凌远站在那里弹吉他唱歌的,虽然同往常的严肃冰冷却实在大相径庭,但毕竟场合和气氛到了,所有人也都没有什么违和感,除了难得见向来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凌院长展露出才华横溢的一面很是开心,便就完全沉浸在节日的热闹喜悦里。
但台下混杂的‘不速之客’中,却是三人心情三般模样。
刚刚凌远通李波去天台看烟花,庄恕刚发觉两个人离开,口袋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他接起,是谭宗明。
简单的两句话过后,庄恕起身出了活动厅,再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谭宗明和明楼,三个人便坐在了人群稀少的靠后面的位置。旁边零星的观众多数是最年轻的实习生或是请来的病人、家属,三个人混杂在其中 并没有人留意他们。甚至包括后面回来的凌远李波二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其实明楼来,只是为了过年离开之前,来看看庄恕。
此前谭宗明基本定下了与第一医院的合作时,明楼便引荐了他与凌远的再次见面,只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出席。而后凌远也邀请谭宗明到第一医院商谈了项目建设的大体思路,而作为各大医学中心的项目构建计划下的第一步,移植中心的建设,于第一医院院方这边,凌远也早已有了合适的负责人选。
请庄恕回国,凌远自然不止于想要一个胸外科主任。作为有能力进行心肺联合移植手术的医生,又恰逢打算建设各大中心的关头上,凌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招揽人才的机会。
因此庄恕同谭宗明的结识,也只是早晚的事。毕竟凌远还需要统筹整体的院务,移植中心的大大小小,他做不到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需要他做的那部分,只是拉来投资,取得上级的政策支持,以及临床技术上能扛起责任的人才的引进和高端医疗设备获取渠道的开拓。
但庄恕和谭宗明,还完全算不上熟络。年前谭宗明的父亲刚刚出院没多久,也听说第一医院除夕这晚会有新年晚会,他抱着今年过年换个方式轻松一下的态度,想来凑凑热闹,看看节目。也叫上了明楼一起。
明楼起初收到谭宗明的同行邀请时,虽说也确实想恰好借此机会看能不能见见庄恕,也算是年前离开之前告个别聊几句。但很快转念想到,如此重要的场合,作为一把手的凌远肯定是要参加,他又有些迟疑。
他并不是很想当着凌远的面去约庄恕,去和庄恕有明目张胆工作之外的交往。
他没有认真地想过为什么,只是单纯觉得,避开没什么不好,只能是有利无弊。
但很显然,他还是来了。
只是他确实没有和庄恕说上很多,只是坐在一旁,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舞台上正在进行的各式各样的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谭宗明以及庄恕聊两句。这种很随意轻松的氛围倒也让他暂时抛弃心底潜在地一些小不自在,直到观众席响起一波又一波地起哄。
明楼的轻松惬意,在凌远笑着站上去,拿起吉他,拽过话筒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明楼眉头不由得紧皱,似乎在将眼前所见与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进行比对,而角落里的记忆,也如同潮涨潮落那般涌将上来。而这番心头波澜,让他颇感别扭与不自在,甚至是有点难以压制的自我怀疑情些许萌芽。
他转身路过庄恕身边,尽可能还算语气轻快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然后拍拍谭宗明的肩膀,离开了活动厅。
到后来,凌远直接带头起哄要张致祥一起唱歌,大家拍掌打着节拍再喊老院长的名字,然后,张致祥又提议了产科老主任吕荣华。
终于,当林念初坐在钢琴后,弹起来真心英雄的前奏时候,台上站了各科新老两三届的主任,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当凌远的歌声随着琴声响起来,方才还喧闹的会场,瞬间地安静。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
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用我们的歌换你真心笑容
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
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底流动
歌,被反复唱了多遍,到得最终,台上,台下,从老院长到最年轻的实习生和才从卫校毕业的护士,被请来的每一个病人,都和了起来。
直到李波很肯定地,发现随着歌声,凌远的眼底没了平日的冷静与波澜不惊,在那深邃背后似乎流转着什么。
大家的歌声把晚会带入最后的欢快与热闹,晚会结束之后,凌远笑着同大家祝福告别,随后看见了人群渐渐稀少的过程中,观众席末尾变得显眼了些的庄恕和谭宗明。
凌远脸上还挂着几分残余的笑容,但在同谭宗明颔首示意之外,也实在下意识地想到了明楼。只是他很清楚明楼向来不在北京过年,便也没有打算谈及。反倒是从与二人简短的交谈里得知,明楼来过,但刚刚离开了。
纵然庄恕或许知道一些什么,但在谭宗明面前,凌远还是显露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只是对获取的信息微微点头,意思知道了。
人群渐渐散去,此时的凌远,眼神已转瞬清明,那份与同事朋友,师长学生难得的欢快过后的,因微量酒精加成而些许朦胧的轻松惬意,已经抽离得干干净净。
Chapter 16: 我笑那凌远痴情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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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长久地占据着明楼的脑海里,直到他从第一医院里离开,踏上回港的飞机的时候,在舞台灯光底下闪闪发光的凌远抱着吉他,修长的手指扫过琴弦,对着话筒轻轻哼唱的画面和他内心深处的某个画面逐渐重叠在了一起。凌远不止在学术上是个天才,在其他方面亦然,他哼的歌没什么特殊的意味,但每每明楼想要把这个画面赶走的时候,仍是不自觉地为这位俊美的院长多才多艺而惊叹。
明楼是记得的,他一直都记得,每时每刻都记得,在那霓虹灯中光怪陆离的酒吧里,曾有一位骄傲不羁的俊美青年坐在吧台边,他的容貌满足了明楼对于美的一切漫想。
那一年,他刚结束了一次学术考试,和狐朋狗友们一起从法国跑到德国。白日的游玩显然满足不了富家子弟们,不知是谁提出现在回酒店休息太无聊,干脆去酒吧享乐一番。
那一年,明楼见到了凌远。
那间酒吧不算太小,各色的霓虹灯在一方小天地里永不停歇地闪烁着,在这昏暗且混乱的地方映在各色人等裸露的皮肤上,德国的酒吧比国内开放得多,更加疯狂,更加混乱。
他虽然像个浪荡公子,但仍自身洁好,不会真在这种地方混乱的带人回去,他笑着回应了某人朋友对他的招呼,又吸了一口燃了半截的香烟,在氤氲的烟雾中开始搜寻他今晚的猎物。
在闪烁的火星即将把烟卷燃烧只剩最后一截的时候,某个男人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该怎么描述这个男人?明楼将烟卷摁在玻璃桌上熄灭,丢到烟灰缸里,下意识扯了扯领口,才想起来他今晚上没有穿真正意义上的西装。
“不好意思,我能坐在这里吗?”明楼自然地说道。这个穿着藏青色衬衫,坐在这里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个上来想要和他攀谈的男女,唯一一个成功的美艳女人,此时被他虚搂在怀里,她柔软的胸脯就要碰到男人的小臂,而男人的薄唇就要落在她明艳的红唇上。
男人和女人一齐将视线落在明楼身上,与男人的轻微不爽不同,女人看到他的时候脸上充斥着尴尬,不爽与遗憾。于是女人挣脱开那个俊美男人的怀抱,一手拿起放在柜台上包,一手端着酒杯踏着步子恨恨离去。
“你吓跑了我的猎物,该怎么赔呀?”男人略有遗憾,但又将目光放在明楼身上,懒洋洋地说。
“她指甲很长的,抓人会很痛。”明楼看人一向很准,即使凌远是特意挑了阴影最深的地方,将自己足够好的隐藏起来,是一个十足老练的猎手。当他被明楼发现的时候,他所有的一切就会像一副画卷一样在明楼不动声色地试探里一点点打开,露出他的美艳,亦或只是金玉其外。
明楼嘴角含笑,从男人落入他眼中那一刻起就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光是侧颜就能让明楼心口灼热。这一定是一个极其漂亮的男人,明楼心想,当他终于坐到这个亚裔男人的对面,那双漆黑的如同黑钻般的眸子便与他对上视线了。真漂亮啊,这双眼睛,这个俊美的外貌,与他身上的淡漠锋利毫不冲突,反添了几笔神秘。
真漂亮啊,明楼再次感慨这个尤物,那双眼睛被室内的昏暗遮掩,但是明楼能轻而易举地透过暗色的帘去窥探那双眼睛后,蕴着何等滚烫的岩浆。
“……呵。”男人轻轻一哼,像慵懒又高傲的某种动物,他没有在意眼前的不速之客在视线之外用皮鞋尖轻巧地划过他小腿的轻佻举动。
“那该要怎样补偿你才好?卖身给美人,不知可不可行……”明楼在这热闹且暧昧的场合里稍稍眯起了眼睛,凑得更近了,语气也更加轻佻。明楼眼光毒辣,嗅觉更是灵敏,年轻人也是浸过酒燎过烟的,他的手指颇具骨感且修长,明楼余光打量到他的食指与中指的指节并没有泛黄。“还是说,看不上?”
“……”凌远喉结一滚,将自己酒杯里的酒倒了一点点在明楼手边的杯子里,两种不同的酒液混在一起泛起剧烈的泡沫。
明楼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不介意,他势在必得。
混合后的酒液辛辣无比,入口的一瞬明楼被刺到下意识皱眉,一口酒液在他口腔里炸开,是他未曾尝过的味道,像是火烧,又像是吞了冰块,像受伤后再一次被荆棘划破。明楼立刻反应过来,这人是懂调酒的。
凌远看着短短一瞬里明楼堪称精彩的表情变换,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又像报复过后的爽快。他比明楼更轻佻,更风流,凌远的鞋尖从明楼的脚踝蹭上,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游移明楼的小腿内侧,眉尾上扬,神俏颇似狡猾又得意洋洋的狐狸。
“先生之姿,风华绝代。”
明楼强迫自己中止回忆,他有些烦躁,于是便站起身来走到后面的吸烟区,他需要尼古丁来缓解这种蚀骨的情绪。
时间回到几天前。
明楼的一则短信,就将庄恕约到他安排好的地方赴约,他笃定庄恕不会拒绝这次赴约。他最露骨的目的被他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包装得足够完美。那天天气不算很好,灰沉沉的乌云布满整片天空,一点光都没有。庄恕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那扇不算沉重的玻璃门,扶着楼梯走上明楼安排好的包间里,二楼金黄色的灯泡亮得耀眼,在迈入那扇包间的时候庄恕顿了顿。他的一切神情都会被明楼察觉到。庄恕的,他的,他的高洁,他的执着,他在见证过现实的苦难却仍然抱有天真的想法,如同画布般在明楼的脑海里毫无遮掩的展开,任由明楼细细欣赏。
庄恕,明楼低声说。
第一个音节由明楼发出,最后顶起舌尖扫过齿面,他的名字被明楼轻巧地念出,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顶破了某种易碎的肥皂泡。
庄恕不会看出来,他也不可能看出来,明楼浅淡的微笑底下藏着是何种思绪,是否是藏着他无法招架的某种摧毁性。
明楼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庄恕,微笑着,温和的眼神背后却是审视着某个无知又脆弱的猎物。
庄恕就像一块璞玉,现在的他太幼稚,太天真,远远达不到明楼的要求,但是明楼最喜欢的就是调教他看中的猎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
明楼隐晦的透露了谭宗明想要投资移植中心的想法,现在还在风险评估中,年后就会有所消息。
“为什么要先告诉我?”
“你是负责人,你可以知道。”
“不应该是先告诉院长吗?”
“庄医生,”明楼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带了些宠溺,像是看着非要追着大人问透底为什么的小孩子一样。“生活总该是要有些惊喜作为调剂品的,有些人喜欢未知的,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有的人,或许提前知晓答案对他来说就是最适合的惊喜。”
凌远喜欢未知的惊喜?庄恕捕捉到这个信息,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明楼将杯中的酒饮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天明楼送庄恕出去的时候,抽了支烟,淡黄色的烟嘴夹在他的手指间,烟味并不呛人,也没有对着庄恕抽,昂贵的烟支口感颇辣但吐出来的烟雾反而很淡。不好意思啊,就这一个陋习。明楼最后吸了一口,摁灭了烟头随手丢进垃圾桶里,不需要他亲自为庄恕开门,自然会有保镖向前一步为他们做好一切。
“送你回家?”
“不了,回第一医院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处理呢。”
明楼转过头,到底没再去深究,他蜷了蜷了手指,嗅着空气中从窗外透进来的雨腥味,好像快要下雨了。
庄恕赶在真正入夜前回到了第一医院,明楼没有下车,只是在车内与他点头示意便离去。庄恕站在人迹稀疏的门口,直至明楼的座驾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过身来,这里其实可以看到行政楼上亮着的灯。庄恕一层一层的往上数,最终数到十六的时候停住,那盏明灯仍在亮着。
庄恕其实并没有等太久,他百无聊赖地站在走廊边,背靠着窗口,被西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随着主人的心情不断变换姿势,他恍若听见无数的飞鸟因风惊起,挤挤挨挨地趟过他的眼前,无数征兆都昭示着即将要下雨的事实。但是庄恕知道,这场雨不会在今晚下。
庄恕没有错过锁舌被打开而发出的响声,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直立起身子,方才的散漫随意都消散不见,从容不迫中又带着一丝优雅。庄恕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显肉的类型,偏向礼服的黑西装穿在他身上并不会太过正式,又能让人感到他的正经。
凌远在他面前停住脚步,那股日夜折磨他的苦痛酸涩的强烈预知渐渐将他层层包围住,黑色,黑色,庄恕身上所有的黑色如同那望不到头的无声海啸将凌远覆没。
于是他跌入海底里,看不见天光,眼前尽是无机质的黑色,那黑色是有味道的。烟味,燃烧的尼古丁,味道辛辣的口味。烟…是明楼最喜欢抽的那一款。
凌远无计可施的无助与无能为力的悲愤在他的胸腔一瞬间爆裂开,篡夺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氧气,扼住他的喉咙,那些汹涌的委屈与不甘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摧毁。
凌远退开了一步。
那些情绪,应该天长地久地被缄默。
Chapter 17: 笑那庄恕爱得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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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那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凌远就在他面前,安静地吃他面前的那一顿饭,庄恕选的餐馆确实好,菜色偏清淡易消化口味的,就算是太晚进食也不会对胃造成太大的负担。他搬进凌远的公寓里也有一段时日了,对于这位工作之外的大院长也算是有了些初步了解,这人加班起来简直没个限度,经常是饭没吃几口一个电话过来又得跑出去应酬。前些时日电子病例的项目已经落实,按道理说凌远应该可以缓口气才对,可他没由来的更忙了。
这班也不能这么没命的加啊,虽然说近年关了事儿可能有点多,但依庄恕这几日的观察下来发现,凌远这犊子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
加班上瘾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明楼最近约他出去的次数有点过于频繁。
庄恕咀嚼着自己碗里的饭菜,隐隐有一个猜想,需要去证实。他刚来第一医院不久,某天晚上值夜班的时候就不小心撞见了周明和凌远的谈话,他无心去偷听院长的八卦但是人就站在那里,有些字句还是免不了的钻进他脑海里。当时他并不太在意,可现在他对凌远有了别的想法,自然就对这段对话在意起来。
周明的话他此时回忆起来到不算很清晰,毕竟当初没有刻意去听着,总结起来其实也不过就一句凌远喜欢明楼很久了,并且现在还一直喜欢他。
按道理来说就算凌远真的吃了他和明楼这莫须有关系的醋,那也应该是对自己甩点脸色才对,就算凌远藏得再好也不可能一点态度都不会露出来。庄恕又看了安静吃饭的凌远一眼,郁闷地用叉子开始卷卷卷卷碟子里的面条。
什么人会吃了醋之后的反应是疯狂加班?
不过明楼确实没有画饼,没过几日谭宗明果真再次约了凌远更具体的详谈移植中心的事,但是选的时机也真是太不凑巧了一些。当时庄恕刚结束门诊,15号病房有个患者突发心悸需要他去看一眼,好不容易能回到办公室歇一会儿,指针早就过了2,饥肠辘辘的庄恕没有时间跑去外面解决午饭,毕竟也快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总不好光明正大翘班。幸好上次买的几桶泡面还有存余。庄恕蹲在柜子前翻翻找找,纠结不过几秒钟就选定了口味,烧了开水之后美滋滋地等待泡面煮熟。
“庄恕。”凌远声音听起来着急,意思敲了一下门,就要去扭动门把手,才发现门没有锁,让他几乎是撞了进去。
“……”
“……”
在凌远凝视着泡面牌子的时候,庄恕飞快地将嘴里的泡面吸溜了一口,华丽咬断。
“你……”凌远嗅着满屋子的泡面味,一时间居然忘了要说啥,哽了一会儿的时候,庄恕还又吸溜了几口泡面。
“谭宗明已经到楼下了,你收拾收拾一下等会马上去我办公室,和我一起开会。”凌远看了一眼表,他也是才刚刚开完会,看时间表才想起来今儿确实有和谭宗明约过时间。
既然主公有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庄恕遗憾的看着自己刚泡好没吃几口的泡面,抽了张纸擦了嘴就追上一身西装还没来得及换白大褂的凌远。
不过是最后确认细节,其实根本不需要庄恕发言什么,他只需要安静地呆在一旁听着,任由凌远拆解应对。他对这些事情本质上并不热衷,但奈何凌远已经打定主意将要将移植中心的负责人托付,自然是得拉着他听这些场面话。
凌远的微笑得体仅保持在他支使庄恕送谭宗明离开,当那扇门合上,整个房间就只剩下凌远一个人,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的时候。原本挺直宛如剑刃般的腰背一点一点的弯曲,凌远用手肘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他的此时此刻正在绞痛的胃。凌远疼得脸色惨白,很快就出了一身冷汗,可那胃还在抽搐着,和他发出抗议。
这算是对他近日来用工作来压制心头的酸涩的苦果,是他折磨自己的报应。
庄恕才将谭宗明送到楼下,没进食多少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抗议,声音不大,但是两个人都听到了,庄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而谭宗明则回以善意的微笑。
“没听说过凌院长还虐待专家啊?”谭宗明看了一眼表,和凌远的交谈意外的融洽顺利,商人嘛,凌远能给谭宗明足够漂亮的利益,而谭宗明自然也乐意促成这一笔交易。明楼在其中的作用不过是引荐,而后他似乎就再也不怎么插手过,可以说两个人达成合作,完全是凌远那出色的能力折服了谭宗明。“请你吃个饭怎么样?”
庄恕思考了一下,还有点犹豫,“我还有个手术,走不开,而且现在是上班时间。”
“没事,我们不去太远,我看就这附近吧,你推荐一家馆子,我们速战速决?我可也没吃午饭,还要和你们院长斗智斗勇,这会儿饿的慌。”
庄恕给凌远发了条消息,算是报备,不过凌远并没有回复他,可能是又在忙什么事情没空看手机。庄恕把手机收回口袋,“我们院长日理万机,一般人都还没法轻易见到他。”庄恕当真随便选了家看着不错的馆子,随手点了几道菜,谭宗明一个大总裁居然也跟着他一起吃这种看起来就不怎么“高端”的食物,让庄恕有点小意外。
“我是总裁没错,可总裁也要吃饭的啊,偶尔吃腻了,跑来路边摊点两串又不是没可能。”谭宗明不以为意,他对吃的可算是比较讲究,山珍海味吃得多,市井小摊也吃得不少,对于哪家小店好吃哪里的小巷藏着珍品他心底都门儿清。“喔?这么忙?那什么人才能见得到你们院长?”
“一种是你这样的,给他送钱的。”庄恕之前给谭爸当主治医师的时候就已经和谭宗明打熟了关系,说话起来也和朋友似的轻松。“另一种呢,就是横着进去的。”
“牌面够大。”谭宗明想了想,感觉自己小腹凉飕飕的。“先说好啊,等会吃饭的时候你安静吃饭,行不行?”
“为什么?”庄恕无辜。
“我有个下属,和她关系很好的邻居有个男朋友,也是医生,吃饭的时候讲了什么东西,怪讨厌的。”谭宗明看着菜一道接一道的上来了,心满意足地拆筷子,“我怕你们医生都有这种怪癖,糟蹋食物。”
庄恕本来还没那个心思,现在谭宗明一讲,他就起了心思想逗逗人,故意叼着筷子末端,看了一眼菜色,又看了一眼谭宗明。
“吃饭。”谭宗明恶寒,再次强调。
庄恕好笑,也不真的要去捉弄他,安静地吃着饭,先把自己受尽委屈的肚子填满再说。
吃了半饱,庄恕又想起来前几天被明楼约走那事儿,明明都是大老板,他和明楼吃饭的时候总有些局促,明楼的眼神总是那么深邃,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又不真的点明,只留下琢磨两可的迷雾让旁人去探寻,但是和谭宗明就舒服许多。明楼的睿智和思维见解也让庄恕佩服和尊敬,愿意把他当成兄长来对待,毕竟明楼站得实在是太高了,让人望尘不及,相比之下谭宗明就比较接地气一些,更能触碰得到,也就能更熟络一些。
“你和明总关系很好吧?”庄恕咀嚼着菜,他在美国呆着久,自然不会懂食不言这一套。
“是挺好,怎么了?”
“他和凌院长关系应该也很好吧?”庄恕想起来他刚来这家医院的第一天,在院长办公室和凌远初见的时候,凌远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恋人?”
“……?”谭宗明一顿,他也说不准明楼对凌远的态度,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就从几次餐桌上的表现来看,明楼对凌远更像是……情人。但是他知道明楼正在追庄恕,而且也已经开始避嫌凌远,自然得给好朋友说几句好话。“怎么可能,明楼不喜欢他,他俩也就合作伙伴吧。”
庄恕点点头,这就印上了那天他无意中听到周明训斥凌远的话,他当时虽然站了墙角,但本质上他不屑于去听这些东西,也不会去记住,这会儿想起来也比较残缺,但还是记得周明有说过“何必吊死一棵树上”这种话。
“不过……明楼确实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找凌远了。”谭宗明突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眉,声音不高,只是自言自语。
单恋啊。庄恕戳着青菜,将可怜兮兮的菜叶送到嘴里。凌远看着可不像是那种苦情的人,起码在和他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谈及过明楼……
庄恕一顿,眼睛微微眯起。凌远和明楼好像都对对方秉持着避而不谈的态度,如果明楼是因为不喜欢,对于追求者的无奈所以避而不谈,那么凌远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对明楼的事儿也是再三缄默?这真的是爱着一个人的态度吗?
“哎,你说…”他满心疑惑,本想问问谭宗明,可又觉得和凌远住在一块的他都不能完全理解凌远的想法,又怎么能指望只和凌远没打过几次交道的谭宗明会理解凌远的想法。“算了…”
“什么算了不算了?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呀?”谭宗明瞥了他一眼。
“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但你又不了解凌远这个人,问你,也是为难你,干脆就不问了。”庄恕趁人不注意,夹走碟子里最后一块肉。“凌院长的心思,谁能猜的透,我本以为和他住得近一点,能更接近他一点,能更去理解他那脑袋整天都在思考着什么东西,但直到现在,不能说我有多了解他,也就只能猜猜他现在在想干什么的程度。”
“哦?”谭宗明来了兴趣,“那你说说,凌远现在在想什么?”
“加班。”
“……”谭宗明不知道从哪里吐槽好,觉得哪里奇怪,又觉得确实很符合凌远这个工作狂人的形象,也不能算不对。
“凌院长真的,每次晚饭没吃几口就又跑去应酬喝酒,再不然呢就要回医院加班,”庄恕回忆,发现凌远真的很少有空闲时间去过自己的生活,兴趣爱好他是一个没见着凌远有干过,只能岔岔吐槽,“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加班就是凌远的爱好。”话毕又捅捅谭宗明,“你们这些当boss的是不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加班,加班赚钱,还要拖着员工一起加班。”
“哎哎哎,别把我形容成什么黑心老板 ,我可告诉你,我自己就是个按时下班的人,老板都下班了员工肯定也下班啊。”谭宗明给自己澄清道。“我看也别说加班了,年底了谁还惦记着加班这事儿,一个个归心似箭,还没下班就开始盯着墙上的闹钟倒计时了……哎?”谭宗明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东西,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快过年了,你去哪过啊?”
“跟随院长的步伐,一起加班。”庄恕说到这,眼泪汪汪的。
“你学凌远什么不好,偏偏学他加班?”谭宗明傻眼,这是什么人传人现象吗?一定得批判一下,“陋习!”
“那我也没地儿过啊?这不只能自愿报名,加入守夜大军?”庄恕冷笑,想到要面对冷清清空荡荡的房子他才不乐意,倒不如去医院窝着,起码有人陪,而且凌远也在,也算是有人和他一起过年了。“哎,说到这个,我们医院搞了个联谊晚会,除夕夜你有空吗?过来凑凑热闹。”
你们第一医院还挺喜庆。谭宗明吐槽,但没敢说出口,“行,我去。几点啊?”
“七点半开始,不会很晚结束,所以得请总裁不要太压轴登场。”庄恕想了想,状似无意道,“你喊明总也一起过来呗。”
他想看看,默契地对对方避而不谈的两个人相见,到底是什么态度,他才能判断对“一棵树上吊死”的凌远有没有下手的机会。
Chapter 18: 更笑那明楼自以为永远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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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没有漏掉明楼的异常反应,只是看到凌远上了台,脸色就变得很奇怪,一种庄恕说不上来的奇怪,明楼的若有所思永远让人猜不透。
他随着人流鼓起了掌,目送着明楼匆忙离开的背影,压低声音对着谭宗明窃窃私语道,“他俩闹矛盾了吗?”谭宗明拍手的动作一慢,他是不清楚明楼这有点过激的反应从何而来,但他很清楚这跟明楼今晚的行程无关。“不清楚…你怎么对他俩这么好奇啊?”
“知己知彼嘛。”庄恕含糊地说。
“合作伙伴的关系,你还想知道多少?”谭宗明惊讶地看着凌远开始哼着歌,没想到凌远还有这么潇洒的一面。
庄恕没接着这话,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光的凌远,随着他哼着的歌曲时而温柔,时而洒脱。让庄恕的心脏也随着歌曲的高潮一齐雀跃地为他而跳动着。
凌远他真的太好看了。
庄恕的欣喜一直到歌曲结束,看着人群散去,等着凌远发现他们。走得近了,凌远原本还是有些迷蒙醉意,看到他们后又带着放松与柔软。但是一直观察着凌远的庄恕又怎么能错过,他在谭宗明提及来意时,眼神瞬间变得冷冽清醒,仿佛刚刚的迷蒙醉意好似幻觉——凌远永远清醒,永远冷厉。
……
那一夜的风有点大,也有点刺骨,刮得脸有些生疼却又不真的带来寒意。明楼和凌远一起站在桥上,周围的灯光照着他俩,将影子斜拉得很长。
“啧。”凌远有些烦躁地发出冷呵,他摸了口袋才发现火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估摸是放在了吧台上。“喂,借个火。”
明楼手里夹着已经被点燃的烟,烟头的亮光忽明忽闪,他看了凌远一会,抬手示意凌远靠近他,在凌远狐疑地靠近时将燃烧的烟头对准凌远嘴里那支没点燃的烟,吸了一口。
烟马上就被点燃。
“嚯…还挺熟练,这事儿对多少人这么做过了?”凌远很满意,也就不去计较明楼那故意为之的挑衅。
“抽你的烟,话少一点。”明楼哼哼两声,叼着烟望着底下平静,黝黑,宛如大块深渊的河水出了神。
“怎么,操不到我就那么失望?”凌远眯眯眼,抖落烟灰,细细碎碎地掉落到深渊里。他故意凑近明楼,鼻尖碰到了他的耳垂,“凭什么不该是我上你,嗯?说不定我的技术会让你很享受呢。”
明楼不语,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嚣张至极的凌远,就让凌远感受到了危险和警告。后者迫不得已退后了一点,拉开距离,随即又因自己落了下风而恼羞成怒,“你可是说好今晚卖身给我的——作为吓跑我猎物的补偿,怎么,明大公子想反悔?”
明楼心绪平静,并没有因为身旁这位美人的出言挑衅而轻易动怒,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展露出来,只是叹了口气。“怎么会呢?我现在不就在卖身于你吗?”他左手插着兜,一手夹着烟,不过三言两句就化掉了凌远的语言尖刺,甚至还有闲心随口调戏,“不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吗’,再说了,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哟,挺能说会道的。”凌远退了一步,与明楼保持距离,他又不傻,明白这个人和自己旗鼓相当……不,很大概率比他更厉害,是个十足的狠角色,最好知情识趣一点,别真的惹着这个麻烦的大公子。
“还好,谈判桌上得靠这个吃饭。”明楼一笑,彼时他的身材还没那么丰腴,比凌远也没有多上几块肉,但他从小就被要求得各方面全才,运动肯定是少不了的,击剑拳击散打跆拳道一个都没落着,再怎么样都要比凌远这种瘦削得过分的人壮实许多。他在法国本该是安心念书,可谁知他觉得书念得差不多了,学业也稳稳当当,博士早就考下来了,便对明氏在法国的企业跃跃欲试,打算练练手。大姐辍学过早,不太明白明楼的学业情况如何,只是她这弟弟向来聪明懂事又省心,他说稳当那必然是稳当的。大姐拿他没办法,只是在电话里又再三嘱咐不可忽视学业,才放明楼去练手。说是练手,其实也真是练手,明氏在法国的分公司主打明家香与一些珠宝,不算太大,让阿诚来都是杀鸡用牛刀,更何况是明楼本人坐镇。时日久了,他便也养出一些说一不二的上位者的高傲来,他一沉默,周围的人便噤声。他一皱眉,周围的人都要提着气。
他的高贵优雅,不可一世,全是骨子里的那份教养,并非由身外之物赋于己身,所以他令身边人尊敬,只是站在那里就令人感受到一种沉默的傲慢来。
他的威严不容许被人挑战,他的尊严不会让他委身于人下。
凌远明白了。
认识一个风流的人,可以是在酒吧里。但要认识一个医生,最通常的地方就是在医院里,明楼也不例外。他坐在医院为他安排的病床上,脱下来带血的外套,马甲。解开了马甲,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被解开了两颗扣子,随意又散漫。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是自己缠着的一圈又一圈带血的绷带,此时已经被他拆得松垮,于是乱七八糟的伤口就暴露出来了。
他不在意。
“Eric Ling?Genau zur richtigen zeit.”(凌医生?你来的很巧。)
“Ist er hier?”(他在吗?)
“Ja, bitte helfen Sie ihm, die Wunde mit einer Nadel zu nähen”(是的,请帮他把伤口缝合起来。)
凌远推开了门,见到来人不免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即使是一副惨样也仍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的明楼,后者坐在床上跷着腿,仿佛身底下的不是病床而是他在办公室的椅子上。
他合上门,走到旁边戴上无菌手套,想着戴着口罩那人应该不至于将自己认出来,未曾想就听到身后那人玩味的一声,带着轻佻地笑意。
“Eric Ling?”
“……”
凌远扫了他一眼,不做声,只是示意他把袖子卷起来,替他消毒。不得不说凌远是有故意成分在的,当碘伏碰上伤口的时候他并没有放轻手劲,力度不大,但肯定会很痛。
在这过程中明楼没有吭声,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最近过得怎么样?”擦了碘伏之后,凌远才慢吞吞地给明楼打上麻药,疼痛感消减了大半,明楼的脸色才看起来好一点。对着亮晶晶的针尖,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随便问道。
“不怎么样,也就比你过得好一点。”凌远戴着口罩,声音有点闷,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扫下,在他眼睑出落下一片阴影,离得近了,明楼还能看到他睫毛随着他眼珠的转动而轻轻颤抖。
“看出来了,满脸写着开心。”明楼说话声音变轻了,此时又不带着什么轻佻,用着像是为了哄弟弟睡觉而念的故事书那般轻柔的语气,生怕吓跑了小动物。
“扯淡。”凌远声音平平,抬眸瞥了一眼明楼,他的眼尾很细长,似是那些很潮流的小年轻所说的丹凤眼,被这么一看明楼不觉往日锋利,只觉得太过撩人。
“你知道你长得真的很漂亮吗?”
“我从小就知道了。”
“不谦虚。”
凌远有些意外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竟然意外的很经得起疼痛,换做是那帮游手好闲的亚洲富家子弟早就嗷嗷大叫了,可明楼只是看着他,和他随意聊着,甚至能面不改色地看着凌远给他消毒,打麻药,缝针。
“缝得还挺漂亮的。”明楼看着凌远的手上功夫,赞道。
“看家本事,嘴皮子比不过你明大公子,只能在医院卖点手艺活。”凌远被夸自然是很满意的,手上的动作很稳,并不会因为他的聊天而出错。
“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医生。”明楼咂摸着,看着凌远堪称赏心悦目的动作,又回想起前几天在酒吧里认识的时候,他根本没法将这位操的一手好本事的,正经严肃的凌医生和风流倜傥甚至有些轻浮狂妄的凌远联系在一起。
“你也不逞多让,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还学人家打架,打架就算了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凌远哼哼,缝完手上的伤口又示意明楼躺下,解开扣子,露出精壮又很显肌肉的胸膛,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是不是被人嘲笑说荣耀全靠父母买来的,然后你气不过就和人扭打起来了?啧啧,没伤着脸真的万幸。”
“……你!”明楼猝不及防地被凌远吃了豆腐,有些恼怒,想要扭腰躲避这冷凉的手指,却又被凌远摁住。
医生语气严厉,理直气壮。
“别动!”
……行吧他是鱼肉任何宰割,明楼闭上眼,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就这么喜欢我的脸?”明楼闭上眼,不代表嘴巴也要闭上。
“那不至于,你的身材也很不错,能让我操一次就更喜欢了。”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粗俗?”
“哈?离开了酒吧你就和我装起来了是吧?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哪位大少爷和我说什么……”
“哎哟!痛!你能不能靠谱点!行不行啊你!”明楼嚷嚷打断,试图让凌远闭嘴。
“闭嘴,敢说我不靠谱我就让你另请高明。”
凌远心情是真的好,看着明楼不敢吭声就有扳回一局的畅快感,口罩下的嘴角上扬着,终于有点人味了起来。
“以后少跟人打架,知道不。”凌远缝完针,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惋惜这么好的身材怎么弄成这样,寻思着等会要狠狠地宰这个有钱的傻蛋去买一盒修复膏,好好养回来才行。
“好。”明楼起身,一条腿搭在地上,一条腿架在床上,低着头将扣子扣好。他和凌远没熟到让他想要去澄清误会的地步,既然他有这样的误会那就随他理解吧,明楼不关心这个。
“和你打架的那帮人呢?”凌远的目光随他一排排扣子的系上,遗憾的收回,随口一问。
“应该在骨科那边躺着。”明楼穿上马甲,套上西装,语气漠然。
“……横进来的?”凌远看着明楼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没想到这人下手还挺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对,德国的救护车来得比中国快多了,效率还蛮高。”
“你很了解?”凌远诧异,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这个大少爷用上拨打救护车。
“对。”
“你还会说德语?你那群朋友呢?打群架啊?”
“会一点。”明楼笑笑,“他们聪明,跑的挺快。”
明楼不在意,他交的这些朋友本就没带什么真心,酒肉朋友罢了,要是真留下来帮明楼,那明楼不仅要嘲笑他傻蛋,还会被这些人的存在而束手束脚。
没人敢嘲笑他,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荣誉来自家庭,他天生万众瞩目,拿到的证书奖状垒得比山高,经济、法学双学位双博士,没有人敢说他不优秀。
只有想置他于死地的人。
明楼眸中划过一丝暴戾,他这个叔侄手都伸到国外来了,那他自然也得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他明楼,睚眦必报。
他抬腿,鞋尖划过凌远的小腿,在凌远回头怒视他的时候,懒洋洋地开口,“凌医生,有没有推荐的住处让我暂时待会?”
凌远一想,就猜到明楼可能是怕被事后报复,想在德国躲一阵子。
“酒店不行吗?”
“身无分文。”明楼懒洋洋地拖长音调,不知真假。
“公园长椅。”
“不要。”
“你想干什么?”凌远看着明楼幽幽的眼神,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找个地儿住一住啊?”明楼语气平常,仿佛凌远在问他手术刀是什么。
“你会做什么?做饭会吗?”
“不会。”理直气壮。
“做家务?”
“不会。”振振有词。
“你他妈把我家当乞丐收容所吗?福利院?免费赡养混吃等死的废物?”
“凌医生,别那么凶嘛,首诊医生负责制,你考虑一下?”
“德国没有。”凌远随口纠正,“那你会什么?”
“会给你打欠条。”
“滚!!”
Chapter 19: 暂住一段时日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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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明楼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凌远回家了。
他跟在凌远后面,一进屋子,就发现有两条高大凶猛的德牧蹲在门口,呜呜地朝他低吼,又不真的跃跃欲试扑上来,只是摆着攻击的姿势,等待主人的命令。
“坐下。”凌远呵斥一声,两条狗瞬间安静下来,退后一步让出能凌远进去的路,乖乖地坐下,吐着舌头巴巴地看着他。
“家教不错。”明楼跟着进来,倒也不怕,竟还伸手揉了一下其中一只的脑袋,“德牧?”
凌远不管他去欺负自家儿子,狼二在他身后呜呜地叫唤也是充耳不闻,他只是来到某一间房,回头一看明楼竟然还在逗不敢乱动的狼二,抬手敲了敲门,示意明楼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来。
“你住这。”
明楼撸完狗,满意地起身,吧嗒吧嗒地走到凌远那边探头进去,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到底没给出什么差评。
“这儿不常住人,等会我请家政阿姨过来打扫一下,你就将就着住吧。我警告你,今天晚上不许以床不舒服来骚扰我,听到没有。”
“好吧。”明楼坐在床上,试试柔软度。
“还有,我跟你约法三章。”凌远正要退出去,又想到了什么,又进来义正言辞地和豌豆公主说道。
“请说。”明楼眨眨眼,拿出一副乖得很的模样。
“第一,你不许在我家乱搞,也不许带人回我家,男的女的都不行,听到没有!”凌远可不想精疲力尽地回到家知道发现这个开放的风流公子在他家乱搞,辣眼睛。“也不许我睡下了你来骚扰我。”
“没问题。”明楼觉得没什么,他自己本就很少带人回家,而且床伴也很固定,除非他腻了才会换一个,但也是会好好筛选的,才不是随便挑。
“第二,……你不许taking drugs。”
“这个你放心,我没有。”
凌远狐疑地打量明楼。
明楼回以真诚的目光。
“第三……”
凌远低吟,迟迟没有说出第三究竟是什么,但是明楼有足够的耐心去等他开口。
“以后你就知道了……”
凌远目光闪烁,最终也不愿多说。明楼点点头,没去追问,人与人之间有点距离是好的,更何况他还没和凌远熟到可以推心置腹交换秘密的地步,他自己对凌远有隐瞒,也不觉得凌远对他有隐瞒有什么问题。
“有充电器吗?”明楼环顾四周,寻找插座。他拿出手机,摁了摁开机键,没反应,希望不要是刚刚打架被打坏了才好,不然的话他现在还真没闲钱去买一部新的。
“没有多余的了,你先用我的吧,我明天再去买一根新的。”凌远走到客厅,从插座上拔下充电器,扔给明楼。“怎么?终于想起来要和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了?”
“……不是,”明楼插上电源,满意地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开始转圈圈。太好了,没有摔坏。“打给我情人。”
“?”凌远毫不掩饰地扁扁嘴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这人还挺多情,自己出了事儿第一反应不是给家人报平安,而是打给他的小情人。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没下雨吗?”
“为什么?”明楼尝试开机,随便附和。
“因为上帝都被你整无语了!”凌远恶狠狠地低估了一句转身走开。
“……?”啥?
明楼瞪大眼睛,看着凌远猛地关上门,发出超大一声“咚”的声音,吓得他不自觉缩了缩。
所以他在发什么火!?
不过凌远倒真的又一次误会明楼了,他年少就失了双亲,只有一个大姐,但是他出了事儿如果没有闹大的话是万万不可告诉大姐的,否则的话除了让姐姐凭空多了担心,没有任何好处。而汪芙蕖派人想要杀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大姐也就不会知道,能瞒则瞒。他是家里那个顶梁柱,是大家长。从十岁那年开始,摔倒了就得马上爬起来,连哭,喊疼的权利都没有——姐姐很忙,不能让姐姐知道。
明楼来德国是旅游,并不是无故消失,来之前都已经打点好了事情,公司那边阿诚一个人就能处理得很好。不过阿诚还在学业中,不怎么经常回家,大部分都在学校里住宿,图方便,所以他才敢带情人回家。打给情人也不是什么情啊爱啊,只是明楼需要特别警告一声不要来他家等着,虽然调查过,但是明楼依然很忌惮任何人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到访。哪怕他临走之前已经将重要的文件收拾好,钥匙也交给阿诚管着,但也得防一手,万事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明楼生性警惕,不轻易相信别人。
但是他很擅长让别人相信他。
不过几日,凌远的那两条德牧已经开始和这个房客打成一片,尤其是狼二,一开始被明楼呼噜得很生气,可没过几天就黏着明楼想让他多摸摸自己。狼大比较傲娇一点,一边看不起狼二,一边又很别扭地也想要明楼多摸摸它,纠结得要命。
呵,德行。凌远冷笑,但也发觉一向对外人都很警惕疏离的德牧们意外的对明楼接受程度很不错。“你会训狗?”
“没训过,略知一二吧。”明楼谦虚道,他是没训过狗,但是他训过人。人和狗对他来说方法都是一样的,打一棒,给一颗糖,再打一棒,就这么简单。
凌远点点头,倒也没再去深究这个,此时他还没有明白“一点”在明楼嘴里的概念是什么。
“我有个弟弟,一直想养狗,”明楼回忆起他那个让他很省心的弟弟,不自觉笑了笑。
“那为什么不养?”
“太麻烦了,他要上学,我也很忙,顾不上。”明楼淡淡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明楼倒是挺同意阿诚养狗的,是阿诚自己心动后又很快放弃,说“大哥养自己就已经很辛苦了,就别再去糟蹋人家狗了,怪不爱惜生命的。”话毕就被明楼抬脚踹走。
切。
虽然在凌远眼里,此时的明楼就是个无业游民,整日游手好闲。早上不见人影?当街溜子去了!中午找不着人?把妹忘了时间!晚上还没回来?哼,说不定在哪个角落左拥右抱享尽美人。回来了?还懂回来?一脸疲惫,肯定是玩太花,搞虚的!
明楼已经习惯凌远莫名其妙对他的横眉冷对了,虽然说他的开销全都记凌远账上打了欠条,但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去记,只能自己亲自跑。明楼黑道白道都吃得开,这会他出事儿了,那必然是有了内鬼把他卖了,需要他自己去查清楚,亲力亲为是必要的,早出晚归也是正常的。虽然有再一次暴露的风险,但明楼的反侦查意识可不是酒囊饭袋的货色能企及的。
而且……明楼很快就知道那天凌远没有说出来的约法三章的第三条是什么了。
他承认,如果当时凌远说出那个第三条,自己还真拿不准会不会继续选择留下来。
他有点被吓着了。
那天回家,刚一打开门,狼大狼二便呜呜地扑上来,想要咬着他的裤脚往里面扯,被明楼轻巧地避开。客厅里没有开灯,但是皮鞋已经在鞋柜里了,很明显,凌远已经回了家。他的俩儿子也很不对劲,想要不断地想要咬着他的裤脚往凌远的房门方向扯,又跑去凌远紧闭的房门周围焦虑地打转,似乎是想要让他去找凌远。明楼脱了鞋,慢悠悠地解开了领带,丢在撑衣架上。好吧,就当是为了感谢凌远给他暂住的地方,他勉为其难地去给房东送上一点人道主义的关怀。
他抬手敲了敲门,向里面喊道,“凌远?”
里面没有传来声响,明楼歪了歪头,耸了耸肩,和狼大狼二说道,“你爸可能睡了,不是我不去喔?约法三章可有,打扰你爸睡觉我们仨都得挨骂。”说罢脱掉西装外套,想回自己房间。
狼大和狼二一狗一边,死死咬住他的裤脚,不让他走。
“好吧。”明楼再次无奈,将脱下来的西装挽在手臂上,再次敲了敲门,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话,这俩狗儿子又这么担心,那他就违反一下约法三章吧。
本来他还以为要撬一撬门,结果他一扭把手,门就开了,还行,省了他许多功夫。
“凌……”明楼被乱七八糟的房间惊住了。何等混乱,何等糟糕。他知道凌远有洁癖,所以有些不敢置信这混乱的房间呈现在他眼前,他一眼就发现了凌远坐在哪里的地板上,双手抱胸,发着抖,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喘着粗气。
像是瞬间开启了防御模式。
“滚…”
“滚出去!!!”
凌远呲目欲裂,歇斯底里,他处在阴暗里,明楼身后便是光源,这便使他看起来高大,威严,森冷,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让凌远感到头皮发麻,感到不断上涌的自己不堪的一面被发现的绝望与恐惧。
他看到了…他被看到了……
他隐藏的不愿见人的秘密就这样血淋淋地呈现给了一个房客。
一个,还不是很寻常一般的房客。
但内心深处,他又觉得,还好是他,还好只是他。
凌远发出一声呜咽,崩溃地抱住自己,把自己藏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去面对。
为什么会是他?
这一声似乎是耗尽了凌远的所有力气,他又喘着气,咳嗽起来。地上全是碎片、破碎的零件、看不出原样的物品“尸体”、不规则形状的纸张铺满了整个房间的地板。明楼脚边滚落着一个小白瓶,他低头拿起,瓶身没有任何标签,他也就无从得知这瓶药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凌远是什么症状,他在法国时认识一个士兵,就在他住处楼下的咖啡店里上班,他发起狂来的症状和凌远有些相似,只不过一个带有攻击性,一个只是缩在角落里畏惧地看着他。
明楼制伏过发起病来的法国大兵,也安慰得了狂躁的病人。对凌远这种情况虽然不太熟悉,但也不是毫无头绪。于是他蹲下来,与凌远平视。
“凌远?”明楼一直面对着凌远,手慢慢地将门重新合上,于是这间房子里又失去了光源,明楼和凌远终于同处在一个空间里。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呼唤着凌远的名字,没了平日冷漠薄情,声音染着明媚的温暖。
“凌远。”明楼做出善意亲昵的微笑,他不在意地用西装外套垫着地板,也坐下来,背靠着门,也不着急靠近凌远,只是就这么温和地看着他。
“今天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客厅没有开灯,屋子暗得要命,差点没把我给摔着,你那俩儿子围着我乱转,我真怕被这俩条狗给绊倒了。”
“哎,你那卧室的开关设计得真不咋样,我摸了好久,不戴眼镜都看不到,可真难为你平时先一步到家,替我开了灯,让我减少因为寻找那玩意儿而摔跤的风险,我和你说,我可是很矫情的。”
明楼随口胡诌,把金丝眼镜取下来,左右看了看,用口袋里的领巾将眼镜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喏,就这个眼镜,我特意选了金丝的,看起来就很有学究气吧?好说歹说也像个搞学术的人了,我上学那会儿还是不戴眼镜的,偶有一次心血来潮带了眼镜,特别臭屁,说这保准会像个老学究,我弟弟笑我说,大哥啊,你不戴眼镜也像。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走在路上被学生当成教授多少次了……嗨这群小的,净拿我打趣,这不明里暗里说我长得老吗?”
“老成就老成吧,我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己生得好看,我姐姐也很好看,我们一家啊都长得好看。虽然没有你那么漂亮,但我还是很能看的吧?我跟你说我在学校里人气可不低的,你要是和我一个大学咱俩可能还能比一比。”
明楼声音低沉,但带了二人相识后从未有过的,并非轻佻并非打趣并非礼貌,在那些轻松之外的,另一种温和明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凌远说,说点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从抱怨插座开始,到吐槽自己被嫌弃老成的事实,虽然这一切实际上都掺了假,但是明楼知道,凌远此时此刻可不会有闲心去记他说的话,他只是需要陪伴,他只是需要有人在。
“你好啰嗦……”凌远抽了抽鼻子,借着月光明楼明显看到凌远脸上的泪痕,真稀奇。明楼念道,他还以为凌远这种意气风发又有点冷若冰霜的人不会那么轻易落泪才对。
“好吧,那我闭嘴,不说了。”明楼起身,走到某处地板上捡起了抽纸,回头看了一眼明显没有那么无差别攻击的凌远,才慢吞吞地拿着纸巾靠近他,坐在他身边。
“你真的好烦……”凌远瞥到明楼递过来的纸巾,暴躁地把纸巾拍掉,浑身又开始暴起尖刺,犀利地想要冲明楼扎来——
凌远脖颈受到冲击,眼前一黑,当即昏了过去,斜着倒在明楼怀里。
明楼轻松地将凌远打横抱起,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房间,撇了撇嘴,将昏迷的凌远运送到他的房间里。
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明楼已经习惯了,事实上他早就可以回法国去了,他让阿诚给他寄了新的信用卡,夹在书里过来,现在他又有钱了,不再需要给凌远打欠条。
但他没有走,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只是觉得凌远这样的状态下需要人陪,秉持着好人做到底的心思,明楼只是又将他的旅游计划延长了一点。他随意踏进凌远的书房,在一堆医疗文献里找着几本有关心理学的书,便拿到客厅来翻翻,打发打发时间。
反正他已经双学位,也不在乎再多修一门。
“你觉得我再修一门心理学的学位怎么样?我觉得我在这方面好像还蛮有……”
“天赋?”阿诚插嘴。
“缘分。”明楼严谨地纠正。
“大哥,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阿诚在电话那头问他,声音带着挪揄。
“喜欢他?”明楼举着手机,看了一眼凌远的房门,莫名打了个寒颤,想到这些日子不断给凌远填补被砸坏的东西,想到凌远一言不合就朝他大发脾气,想到凌远经常莫名其妙的需要靠他武力镇压的失控模样。
“我的天啊,这太吓人了。”明楼摇摇头,语气坚定,一口否认。
“他除了那张脸还行,合我口味,但是他那脾气可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我和你说,这太吓人了。”
“有多吓人?”
“比你上次来家的那个朋友的女朋友还要吓人。”
阿诚回想了一下,语气诚恳:“……那是挺吓人的。”
“不过那脸是真俊。”
“不信,让我看看?”
“没拍过,不好拍。”
“空口无凭。”
“以前不好拍,现在不想拍。”
“我还以为大哥你就喜欢这种,脾气烈一点的,征服起来有成就感的。”
“那不一样,情人的话我确实喜欢这种,但是正儿八经的恋爱……我喜欢温和的,稳重一点的。”
“汪曼春那种?”
“没大没小,再调侃你哥之后回去非得整肃家风不可。”
“哎。大哥饶命。”
“我会喂狗了。”明楼用鞋尖去顶了顶刚刚狼二的肚皮,刚刚被他带去跑了好几圈,得到充分运动的狗子们正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心满意足。狼二被鞋尖顶了两脚,以为是明楼要和他玩,傻乎乎地就要用前爪去抓明楼的皮鞋尖。
“?”阿诚皱眉,“怎么说。”
“订外卖,四份饭,两人两狗。”
“……你还是别让他知道了。”
Chapter 20: 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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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从不过问凌远的事。
既然他保持缄默,不想谈,明楼就也不问,不去说。他只是帮凌远拒绝要来探望他的师长朋友,帮凌远隔绝那些他不想见的关心挂念。
当然,这所谓的师长朋友里,也只有周明以及师兄弟二人都默契至极不敢对其完全说实话的老师徐克。
说来也巧,也正赶上徐克问周明,二人的近况。而向来铲子是铲子,勺子是勺子的周明,自然假话没说上来就结巴住了。
但是明楼会把那些关心的话语传递给凌远。他说地板上很冷,别坐在里,然后很轻松地把凌远搬到床上,裹进被子里,团成一圈春卷。他开了暖气,将室内吹得暖呼呼的,见凌远呼噜在被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着没有。
他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凌远没上锁的手机,从他通讯录里翻找,先是翻到了他备注是母亲的电话,打过去却是关机,又翻了翻,找到一个心理医生的电话,询问了一下凌远的状态,被骂了狗血淋头之后又懵懂地听了一点哄抑郁症的人的正确方法。他记忆力本来很好,可生怕自己要遗漏哪一点,特意寻了张纸列了一二三点,和他批注一样详细完整。
他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加粗和心理医生约定好的时间,打算要按时把凌远带过去治疗。
他拿了本书,又从客厅拎了把椅子坐到床头,他坐在凳子上的时候都不曾放松腰背,永远是坐得笔直漂亮,跷着腿,翻开封面。
“你在看什么?”
“德国律法。”
“我家没有这种书……”
“嗯。”明楼点头,翻过一页,“我今早遛狗的时候路过一家书店,随便买的。”
“我还以为你是学金融的。”
“经法双学位。”明楼目光没离开书页,抬手将凌远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又拍了拍。
凌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大部分的时候他安静又乖顺,被明楼带去哪就去哪。去见心理医生,回来的路上明楼绕了远路,把凌远提溜去公园,围着湖边,踩着小路逛了一圈又一圈。明楼总是站在他的前面,帮他挡掉他所有那些幻想的,恶意的、嘲笑他的、不怀好意的视线。他在前面走,时常会回头看看凌远有没有跟上,会不会傻了吧唧地走丢了。
不用去见心理医生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凌远都不愿意出门,谁来都没用,谁打电话找他都不理人。
但是当明楼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出门的时候,他反而不怎么抗拒。德牧属于军用犬种,虽然运动量大得厉害,但也不能指望身后那焉了吧唧的人能运动,出来走两圈就该知足了。
明楼把凌远安置在长椅上,或者某处草地上,为了防止他因为洁癖闹小脾气,还特意带了小纸板。不过或许是原本习惯黑暗的窗帘背后空间的凌远,近些日子经常被明楼带出来散步,也渐渐对阳光下的开阔空间适应了许多,不是很介意坐在被太阳晒得干燥的,暖暖的草地上。明楼把两条狗解开任它们去瞎跑胡闹的时候,凌远也一改从前的严厉,任由两只德牧撒欢。散步的时间通常是早晨,太阳没那么烈的时候,于是凌远就看着明楼和那两只绕着湖边跑步。明楼喜欢穿运动服,偶尔也会穿贴合身材的速干上衣搭短裤,怪好看的。
明楼会跑十圈左右,那两只也喜欢和他跑,不过跑得又猛又快,经常在明楼刚跑了一半的时候它俩就要跑回来胡乱蹭着坐在在草坡上的凌远,被一别往日呼噜了好一会儿脑袋的时候,开心地继续在他身边转圈圈或者草地上打个滚,之后就不知道奔哪去胡闹去了。
一开始的时候明楼没有想过要带狼大狼二出去运动的,毕竟被心理医生骂了一通之后他也有点后怕,总是不太放心凌远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但是狼大狼二总要出去遛一遛的。看着这俩只德牧用泪汪汪的狗狗眼看他,扒在他被子上,嗷呜嗷呜撒娇,用脑袋顶他。明楼抓耳挠腮,想着早上没多少人应该不会出事,凌远训的狗聪明懂事通人性,放出去自己跑两圈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更何况项圈上也有狗牌,不太会找不着家。
于是明楼就开了门,让俩小只出去撒欢去了,自己打了哈欠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他定的闹钟是一个小时后,他醒来的时候照例先去凌远的房间看一眼,没什么情况时候才是去重新开门,放狗进来。
本来应该没什么问题的,这几天都没出什么事儿。但是昨晚半夜下了场雨,早上的时候已经停了,明楼觉得看着已经露头的太阳寻思着应该没啥问题,就照例放了兄弟俩出去玩,结果这次就出了大事儿了。
明楼盯着趴在门边地毯上脏兮兮小泥狗狼二,和在一旁虽然爪子也是黑乎乎但是总体还是干净的狼大,陷入了沉思。
兄弟俩进门的时候还懂得蹭一蹭爪子上的泥水,不至于太脏,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明楼盯着从门口到卫生间的路程多了四排小爪印,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啊?你们到底……去哪里撒泼了啊?!!哎哟!”明楼命令兄弟俩站在角落里,他拿了蓬头,试了水温,就直接对着兄弟俩冲,地上立刻流出一大片一大片泥水来。
“你别甩毛啊!!”明楼站在门口,仍然是被突然甩毛的狼二抖了一身水,于是乎周围的墙壁上多少都沾点泥水水珠了。
“你爹会杀了我的。”明楼大悲。
凌远醒来,走出房间时就看到明楼坐在沙发上,跷着腿一脸严肃地对着毛色诡异的狼大狼二,像是法庭上高高在上的法官。
“你在干什么?”
凌远扫视了一眼亲儿子们,狼大狼二把头低得更低了,不敢去看他。
“怎么回事?”最后凌远问那个会说话的那个。
“我们带它俩出去洗个澡,怎么样?”明楼站起身,用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和凌远说道。
凌远一开始的外在表现并不是嗜睡,相反,他十分清醒又混沌,彻夜彻夜地睡不着,盯着昏暗房间里的黑点一整夜,脑子混乱到甚至开始思考黑点什么时候能化作恶兽将他一口吞下。
他日夜颠倒,分不清白天黑夜,无尽的失眠折磨,偶有短暂昏迷却是噩梦,梦里只有他一个人,走在独木桥上,底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是能将他置于死地的锯齿不可名状之物,他不能回头,不能退后,只能往前走。也有袁红雨出现在他的梦里,梦境是冰冷的,是刺骨的,和袁红雨在德国国立精神病院的阴冷病房里离开那天,一模一样的深入骨髓般的寒意。
他彻夜彻夜的失眠,噩梦会让他之前被袁红雨虐打受损的胃经不住刺激,经常是来不及跑到卫生间就已经跪在地上呕了起来,他进食量不多,能吐的也不多,直到明楼因声寻来的时候,他也只剩下酸水了。
后来明楼想到个办法,凌远盯着明楼带着枕头和被子进来的时候几乎是要炸毛的,但明楼才不理他,自顾自地将凌远团团圈起来,又把自己的枕头放到一边,裹着自己的被子口齿不清地道:“我求你快睡,祖宗,我要困死了。”然后无意识地把手搭在被子上凌远后背或腰的位置,像是哄小朋友睡觉一样轻轻地拍。
凌远盯着裹在自己被子里的明楼的睡颜,他的睫毛微卷,不像他那么细长,此时合上眼的时候睫毛就很明显,凌远的视力很好,在黑暗中他听着明楼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数着他的睫毛数量,到最后竟然也泛起困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解决了失眠的问题,现在就要来解决一下嗜睡的问题。
“这怎么也不能走着两个极端吧!”明楼在电话里对着心理医生抱怨道,“药我按着剂量和次数都按时让他吃了,人也能喊醒,就是一个不留神他就没声了,前几次还吓坏我了,后来发现只是睡着了,才放了心。”明楼说话的时候并不在屋内,而是在凌远居住的公寓门口的街边,他这会儿没穿着外套,只是马甲和衬衫,又夹着烟,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和医生沟通,时不时对想要上前和他搭讪的妹子摆摆手,示意自己在接电话不方便打扰。
当明楼回到房间惯常去看凌远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醒了,鉴于自己现在一身的烟味,就只是背靠着门和凌远说话。
“你母亲呢?你都这样了家人都不理会你的死活吗?”明楼想到永远处在关机的电话,问道。
“……”凌远混沌的大脑思考了一下明楼嘴里的“母亲”究竟指的是哪一个。“前些时间,去世了。”
“……对不起。”明楼被这意外的答案惊到,他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那天凌远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凌远把脸埋在被子里,声音淡淡,眼泪晕在被子里,无声无息。
那天,凌远和他讲了很多,讲了他是被捡来的,讲了他两对父母都不想要他,讲了他母亲的病,讲了他的抑郁症,讲了他破碎的家庭。
明楼站在那边沉默,只是沉默。
“我没有人要的。”凌远轻声喃喃。
明楼喉间一紧,心脏一抽,呼吸略显粗重,呐呐着说不出一个字句来,他第一念头就是,怎么会没有人要呢?可他无法说出口,他理智告诉自己不能给凌远任何承诺。
好在凌远不需要他的回答,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明楼惊觉凌远哪里不太一样是在那个看似很平凡的夜晚。
明楼早就发现了,凌远这人一不高兴就要跑地板上窝着,跑到角落去把自己缩到最小。很没安全感的姿势。
他站在凌远面前,叹了口气,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凌远,好在凌远已经并不怕了,只是觉得安心。“又跑到这来了?不是答应过我不要一言不合就坐地板上吗?着凉了怎么办?”
凌远不理。
好在明楼已经大抵摸清楚了这位美人的脾气,也不恼怒,知道他情绪不好,也不闹他。“去床上躺着好不好?”
凌远沉默。
“那我给你念会儿书?哎,你要听什么?上次给你念的法条你又不喜欢……唔,医学文献?这可有点拗口…也行,就这本吧,但愿我看得懂。”
“明楼。”凌远在明楼满意地选定书籍之后,突然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嗯?”明楼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只是翻了翻手中的医学书本,企图挑个没那么多拗口的专有名词的那些章节。
“明大公子。”凌远换了个称呼,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努力地挺直腰背,想要和明楼平视,勉强克服面部肌肉的僵硬,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是什么让你这样对待我?”
“你最好不要和我说是因为那天的‘补偿’。”
“为什么不呢?”明楼放下书本,平静地和凌远对视,眼底的情绪被他掩盖得结结实实。
看,又来了,从来没有人能看透明楼的眼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绪,是滚滚岩浆?还是万里冰封?
“除了我父亲,没有人这样子对我过。”
“把我同令尊相比有些抬高我了。”明楼上下扫了他一眼,“我顶多能算个兄长。”
“……呵。”凌远冷哼一声,这人油嘴滑舌得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占了便宜,凌远没少这么被他在语言上占便宜过。“明大公子的欠条、对你来说那些随随便便就够的琐碎支出,怕是还抵不上你昂贵的‘时间费’三分之一吧?”
明楼微微眯眼,抬了抬下颔,示意凌远继续说。
凌远挑眉,随后微微阖眼,“如果你对我还有那种想法的话,凌某倒还可以理解一二……如果没有,那么还是请明大公子把话挑明了些,开诚布公对谁都好。”
明楼低吟,将手中厚重的书籍合上,抬手重新塞回书柜里,拍了拍手中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吹了一吹,才抬起头笑道:
“第一种说法,我看可行。”
凌远缓缓走过去,这点倒是有点超出明楼对他当下精神以及身体状况的预判,似是挑衅也似是试探逼问,“如果二者皆不是,那我只会怀疑明大公子另有所图。”
明楼不答,只低声重复了一句,“另有所图?”
凌远盯着他看似波澜不惊的双眸此时竟然快速闪过一丝慌乱,更加笃定心里的想法。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点明楼是下颚,眯着眼,语气暧昧。
“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明楼沉吟片刻,随后微笑,“乐意至极。”
明楼又坐在单人沙发上,摆弄着什么,凌远不知道。他只是提前为明楼清洗好身体,就像他自己要求的每一个床伴那般。
等到明楼允许了,凌远才转过身来,这一看竟是差点没让他软了身子——原来明楼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项圈,旁边放着一个散鞭。凌远几乎呜咽,他感觉到他自己开始兴奋了,等明楼那冰冷的、锋利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凌远感到腿软。
“过来。”
明楼言简意赅,只是单纯地在下着命令,于是凌远想到那种高高在上的真正的帝王,有着久经沙场的威严,又混着战场上独有的硝烟味和凛冬般的清冷的气息。
思及此,凌远走到明楼身前,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
“跪下。”
于是明楼又说,他看着身着白色衬衫的凌远犹豫了一瞬,却还是在他腿间跪下,腰背挺得很直,像宁屈不折的劲松。他跪的姿势极其漂亮,没有人教他,他无师自通。
这就是凌远,明楼感慨,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想要上他的床,感受他美丽,可他竟自己选择跪在明楼的双腿之间。
明楼活络了筋骨,他感到愉悦。
“会用嘴吗?”明楼拿鞋尖稍微顶开凌远的膝盖,微调了凌远的不甚标准的跪姿。
“……不会。”凌远很诚实,只有人为他舔,他未曾为谁舔过。
这答案是在明楼的预料之中,所以明楼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稍微抬了抬下颔,镜片的反光阻止了凌远观察明楼的眼神,他感到不安。
“用牙齿解开吧。”
明楼第三个命令来了。凌远又是犹豫了一下,他先观察了一下明楼皮带的结构,然后才开始上嘴,摩挲了几下他便找到诀窍,用牙齿顶开再用舌尖撩开便轻松的解开了明楼的皮带,还能用虎牙咬住拉链,再用牙齿扯下明楼的内裤边缘,将他的性器露出。这一套动作下来虽然说不上行云流水,甚至卡壳了几次,实在是笨拙得可以,可又难以让人相信这竟是第一次做的人能达到的熟练度,明楼眯了眯眼,看起来有不少人为他这么做过。
接下来自然不需要明楼的命令,凌远也该懂得怎么做,他回忆起那些男男女女是怎么讨好他,怎么用唇舌取悦他,他也按照记忆中能产生快感的地方,多照顾那里。明楼特意洗过澡的,不愧是明大公子,讲究得多,凌远鼻尖都是干净的沐浴露的味道,并不难闻,才减少他身为一个有洁癖的医生的不适。
他不会太多的技巧,只是简单的吸允,舔舐,用舌苔去照顾明楼的顶端,顺着柱身的青筋舔弄,凌远明显的感觉到口中的性器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大,直到从游刃有余变成难以呼吸,无法吞咽的口水从他的嘴角留下,他皱着眉,想要吐出来。明楼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般,在他真正吐出来之前,手抚上了凌远的脖颈,食指摩挲他的侧颈,他最脆弱的地方,他的迷走神经。于是凌远又重新吞咽下,卖力地取悦明楼。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还没能理解这声笑的含义,便感觉到自己的裤裆被明楼的鞋尖顶住了,他屏息了一瞬,呻吟一声,不过嘴里含着东西就显得模糊了起来,明楼的手顺着他的侧颈到他的下巴,贴心地抹掉了他嘴角的口水,接着又用掌心贴着凌远的脸,最后摸了摸凌远的头,像是奖励听话的猫咪那样给予爱抚。
“good boy.”
明楼一边笑着夸他,鞋尖却是用上了力气,惹得凌远腰间一紧,呼吸都粗重了起来。幸好穿着的是黑色裤子,还不至于那么丢人,凌远迷迷糊糊地想。
嘴里的性器撑的他嘴巴发酸,开始怀疑究竟是自己技术真的差到令人发指还是明楼也太持久了些。凌远被明楼挑弄得呼吸粗重了不少,但是这个跪姿让他没有办法去躲开明楼的动作,只能忍着令人发抖的快感,嘴上的动作更急切,更卖力了些。最后他能感受到明楼的呼吸也逐渐粗重,嘴里东西的青筋也在跳动,他知道明楼就快到了,但是他没有吐出来,因为明楼没有下命令。
最后明楼喘着粗气全数射在了凌远的口中,凌远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温顺地将口中的性器吐出来,甚至无师自通地张开嘴让明楼看到一滴未漏的精液在他的口中。这举动明显取悦到了明楼,他声音都染上了笑意,也没有之前那么冷冰冰的。
“吐出来,去漱口,然后来我房间。”
凌远无疑是美的,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明楼第一眼见到时便想着要征服这个美,想让这个人雌伏在自己身下。可现下他用双手将自己奉上时,明楼得意的同时又却感到可惜。
被明楼抱着的时候,对方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是不是换了香水?凌远后知后觉地想到,葡萄柚与鼠尾草,有点辛辣,却又有好像有一点太阳的,很新鲜的味道。
那天他们没有做。
凌远并不怀疑自己的魅力,他坚信自己从明楼的眼中看到了赤裸直白的欲望,对他,对这幅身体。他感觉到明楼的手抚过他的腰肢,到他的胯部,他感觉到明楼身下那处鼓起,抵着他的股缝。他感觉到明楼那双柔软的嘴唇,在他的肩膀,脊背上流连。
凌远赤裸着,被明楼玩弄。当明楼解了裤链,释放自己,两根东西互相摩擦着,对凌远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很快,他就只能咬着唇,在明楼娴熟的技巧下缴械。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开始,却没想到已经结束。明楼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替他清理好腿间的残余。
“干嘛不上我?”释放出来之后,凌远慵懒地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所幸明楼十分谨慎,床单什么的都没有弄脏。
“我是个医生,我会清理自己。”
明楼叹了口气,看着凌远漂亮的身躯被被子遮了却又没有完全遮,只感觉没有尽性的下半身又隐隐有些抬头的趋势,马上移开目光,打算去洗个冷水澡。说来也奇怪,凌远的相貌在他的床伴里确实算得上一等一的水平,说是顶级漂亮的也不为过。但他的身体并不算得是最好的,偏瘦,没有肉感,因为体脂率低而变得明显的腹肌,以及……他身上交错的疤痕,严重的破坏了身体的美感。说是丑陋的,难看的,并不夸张,可明楼头一次没有嫌弃这些东西。当他知道这些扭曲的疤痕的来源时,只感觉到痛惜。
“因为你没有准备好,我不想强迫你什么。”
有一段时间里,明楼从来都止步于此。或许是他知道凌远向来是只做上面的,并不太想难为他,每次只草草地敷衍便罢。
可他能忍受,凌远却不喜草草而过。
但凌远确实不太能适应后穴被异物搅动带来的感受,他努力学着视频中的人给自己扩张,却又由于姿势问题,手指进入的程度十分有限,他找不到自己的前列腺,只能勉强地将穴口弄得再大一些。
都三根手指了……应该,应该够塞得下了吧?凌远自己的那活儿也不小,分量十足,可最近和明楼蹭在一起,难免会有点对比心。在发现对方虽然比自己短了一点点,但粗度可不是差了一星半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屁股能不能吞的下这种东西了。
不论如何,今天晚上他一定非要让明楼操他不可。
如果要问为什么凌远如此执着,或许在心底总是认为,明楼要是没做完全套,那就不算得做爱。在此前凌远上过很多人的床,也带很多人回来过家里的床,但那都是为了解决基本的生理需求。可现在不是,他很仔细的考虑过,和明楼上床,解决生理需求并不是主要目的,他只是也想尝试真正的欢愉究竟是什么。
好在明楼对他永远都是温柔的。
明楼回来见到这一景象的时候只觉得血液往大脑冲。那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美人在尝试着扩张自己,本应该耍弄手术刀的手指此时在那殷红的穴口进进出出,润滑跟着手指溢出,又被毫不留情地塞了回去,弄出的水声,好不色情。
“这样你可以操我了吗?明大公子?”突如其来的开门没有吓到凌远,他坦然自若地继续戳刺着自己的穴口,看着明楼很明显支起来的裤裆,十分满意。
“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明楼关上门,解了领带,脱了外套,缓慢靠近凌远。
“我乐意。”凌远终于不再垮下腰肢,维持跪趴的姿势。而是在明楼欺身压上来之前,换了个身,舒服地躺在床上,用沾满润滑的手抚弄自己备受冷落的前端。
“如果你操不爽我,那就换我操你,如何?”抠弄自己那么久,凌远得到的快感甚至不如此时用手抚弄前端这几下来得多。他哼哼几声,随即就被明楼握住脚踝,轻而易举地被拉到床沿。
“那让我看看,凌医生准备得如何了。”明楼轻笑,他的经验可比凌远丰富得多。论女人数量,他可能确实不如凌远,但要是论类型,或许凌远还比不得他。
他将润滑倒入手心,毫不客气地将手指捅了进去,同时挥开凌远不断抚弄自己前端的手,“我来伺候凌医生就好。”
自己的手指果然比不得明楼的手指,比起自己有些生疏粗暴的扩张探索,明楼显然十分有技巧以及极富目的性。在凌远几次呼吸之间,似乎就找到了那一个点。凌远终于能明白那些人的快乐是什么了,书本中的理论知识所带来的感受永远比不上亲身体会,明楼不过是弯曲手指抠挖几下,凌远几乎都要哀哀地叫起来。
“还不够敏感。”明楼眼神晦暗不明,看着凌远因为自己的动作腿根都有些颤抖,脚趾微微蜷缩,却还是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安慰着凌远,手指一边戳弄后穴,一边撸动他高高翘起的前端,双重夹击之下,凌远原本就快要到达高潮。可每当到达边缘,明楼总是会放开握住他前端的手,手指在他体内反复摁揉,凌远额头布满细汗,眼神迷离,屡次达不到高潮让他欲壑难填,但后穴带来的犹如触电般的快感又能稍微缓解一些难耐。当凌远的后穴开始自主地吸吮明楼的手指时,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那么排斥那种异物感了。
凌远并不明显的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只是很享受明楼折腾他的身体时给他带来的舒服感。但一直在观察的明楼不会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彻底地被他开发熟透了。
明楼抱起舒服得像只猫咪的凌远,让凌远整个人都倚靠着他。
而凌远一旦舒服了,惬意了,就不太会反抗。
“毕竟凌医生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我会好好地伺候的。”明楼让凌远背坐在自己大腿上,他的声音低沉诱人,像是塞壬在蛊惑迷航的人类。他的嘴唇舔吻过凌远的后颈,右手虚握凌远纤细的脖颈,掌心之下甚至能感受到喉结随着吞咽在滚动,询问期间,甚至还不忘用从哪搜罗来的小玩具塞入凌远的体内。
听到这话,凌远先是愣了一瞬,感受到体内的震动,随即就笑了起来,“好啊,让我看看,‘技术不错’的明大公子究竟是只会说大话,还是确有几分真本事。”
话音刚落,凌远就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抬起来,整个人都因这个动作而被抬起,惊得他连忙撑住明楼结实的手臂,感受到自己的穴口突然被什么东西抵住,然后一寸寸地被打开,填满。或许是被明楼调教习惯了,身体早已经适应了被异物入侵。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疼……你慢点……”凌远发出吃痛的喊声。
凌远不知道怎么样形容这种感情,他明明被明楼束缚着,囚禁着,身躯被牢牢控制着,像是使用飞机杯一样毫不怜惜地被上下抬动。
“疼什么的……不就是故意叫床吗?凌医生,你绞得那么厉害,难道不是爽的吗?”
和自己倾慕的人皮肉相贴所产生的愉悦,饱胀、炽热、搏动、快感。后穴痉挛收缩,凌远分明感觉到这快感一阵阵,只是可怜他的前端无人照顾,但是凌远知道,不需要去想那么多,不需要觉得欲求不满,不需要去自己去多做多余的动作。
明楼会给予给他想要的一切。
他就这样操着凌远,巨大的性器在他体内反复折磨他脆弱的肠肉,轻而易举地顶到他的前列腺,稍微挺腰就能撞到柔软的跳蛋,就着跳蛋一起粗暴地撞上他的敏感点,凌远舒爽得脚趾都蜷起,身体紧绷着不让高潮这么快来临。可是那跳蛋仿佛感受到两个人体温的变化,便更加激烈的震动起来,几乎要让凌远发疯,跳蛋来来回回碾压凌远的前列腺,带来阵阵令人眼前发白的快感。
“不用去拒绝快感,凌医生,”明楼的眼神带着恶劣地愉悦,像是玩弄猎物的卑劣猎手。
或许是因为摩擦的温度达到了某种界限,凌远惊恐地发现体内的跳蛋开始变冷起来,他没有受过这种恐怖的刺激,又被明楼富有技巧地一次次顶弄下丢盔弃甲,摇着头呜咽着,眼前一阵阵发白,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着,被明楼握住了濒临极限的性器,凌远瞪大眼睛想要拒绝,却被明楼的顶弄和比凌远自己更娴熟的撸动送上了顶峰,白浊全数射在了他小腹上。
凌远深深地呼出气,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明楼,扭着腰肢想要躲避,不应期的他已经有些过分敏感,细细麻麻的快感随着明楼的动作被无数倍放大——他的腰肢被明楼钳住,他的反抗微不足道。他感到一切都失控了,主动权不在他手里的恐惧开始蔓延生长,他下意识地向后仰,脖颈被拉出漂亮的线条,脆弱美丽。
“放松,我许你放纵享乐。”明楼低下身子,亲昵至极地亲亲他的耳垂。
凌远啜泣着,被这过分的快感生生逼出眼泪。明楼爱极了凌远这副被他操开的带有哭腔的甜腻尾音,让人忍不住更加粗鲁地对待。
明楼曾经交付于他的安全感实在是太足,足到让他在快感之中放下对于失控的不安。他曾如此厌恶失控,厌恶这种不顺着他心意走的场面,厌恶这种该死的无力感。可当掌舵人变成明楼,当他发现他无法控制的局面由明楼来操控着,凌远就莫名地感到放松,他甚至不需要纠结太久,就欣然地选择放手,进行享受。
他是明楼,这一理念深深地烙印在凌远的大脑里。这是我爱的人,凌远要被这想法灼伤。
不应期已经过去,凌远的性器又有抬头的趋势,巍巍颤颤地半垂在双腿间。
明楼轻笑,再次顶了进去。凌远被撞得再次兴奋起来,呜呜地叫着,明楼弯下腰,离他近了,他第一次听到明楼因为他而这么用力的喘息,性感极了。
凌远依旧被束缚着,明楼的行动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他的手臂紧紧固住凌远的身体,任由他操控着。
凌远柔韧的内壁包裹着那横冲直撞的凶器,身下撕裂的疼痛还能找到细细摩擦所带来的快感。
他俩都是男人,内射与否似乎没那么重要。
可凌远感觉到后穴流出来的液体把他的腿间搞得黏腻不堪的时候,还是忍无可忍地狠瞪了一眼明楼,情欲未退的玫红眼尾性感无比。
“以后不许不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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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坐在普外那张常用于开会而挪出来的长排桌子主位的右手边,主位上的李波手肘拄着桌子看他,外面陆陆续续往这边的是前来开会的医生实习生。
年后,韦天舒离开,第一医院普外科重新调整专业组,程学文,周明,李波,分任三个专业组长,周明兼顾了韦天舒从前转攻的胆道专业,而程学文兼顾了胰腺专业,李波由凌远顾问指导一年,开始专攻责肝移植显微外科,准备在一年后彻底挑起肝脏移植专业组的大梁,而凌远可以将这部分的事务性工作彻底交出,除了作为肝移植和血管外科专家承担临床任务,不再负责任何外科具体事务。
至四月中,普外科至此已经开展半年的在缩短住院日的项目,取得了很显著的成绩,经过若干管理改革,尤其是轻症病组的设立,门诊完成部分住院检查的开展,以及与检验科室,手术室的配合,使得全科所有病种平均住院天数减低了三到九天,而同时创造零术后感染,最低手术后并发症,以及人均住院花费最低,总住院收入最高的巨大成绩。
而自打去年这个时候凌远花大量精力以及高待遇请来庄恕担任第一医院胸外科的主任以来,第一医院也逐渐脱离大外科范围内普外一枝独秀的评判,心胸外科的接诊量和整体科室临床科研教学水平都有不小程度的提高,对此凌远也表示了满意。
只是半年多前的不愉快,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转而完全消散,至少在这位庄医生庄主任的心里,并没有。
凌远手里拿着东西翻看,颇为不寻常的有些许走神。想起那天原本无意但最后导致自己与庄恕不欢而散的对话。
当然凌远并不是什么事藏不住心里,凡事挂在脸上的人。自然没有当场予以庄恕难堪或是言语刻薄。只是原本随着时间和院内事务算是按照自己预期走上正轨后较为愉悦的心情,平添了几分郁闷。
不,不是几分。
是相当烦躁。
而向来被评为处处都是最有眼力见的学生的李波,发现了面无表情的凌老师气场不同寻常的变化。暗自腹诽八成和某人有关。
就连凌欢等一众朋友亲切称呼一脸不大聪明的样子的王东,都学会了看李波眼色行事。
那日的不欢而散说起来或许也并不严谨,庄恕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同凌远类似的不悦情绪。当时谭宗明被凌远请到医院商量移植中心的事,作为被凌远聘请到第一医院就已经规划好这方面任职和负责的庄恕,自然也在场。而在谭宗明走后,凌远和庄恕又简单交代了几句。颇为有些自言自语地提到了对移植中心之外的眼科中心和生殖中心的统一规划方向。其中生殖中心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负责人的问题。
谈及妇产科,自然,庄恕也想起了廖老师。
凌远当然看得出他的表情,但他并不很在意。事情已经过去,事实已经既定无法改变,他的对错也不是几个人的想法和议论就可以准确评价的,更何况无论谁有什么样的想法对他而言并不意外也没有重要到去一板一眼地解决。而当庄恕无意扫到凌远桌面上关于妇产科科研人才引进以及事关生殖中心意图对外聘请的各项材料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嗯?是有庄主任在美国曾结识的医生吗?”凌远眼力一向很好,看到了庄恕随手向他拿起的一份个人简历。
庄恕微微点头,又摇了摇,“没有,只是听过。”
凌远哦了一声,表示好奇要他继续说下去。
但庄恕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凌远的问题,而似乎换了个角度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作为医生这种职业,也许第一考虑的并不是医术。即便投资的合作者并不懂医学,但或许我们行政以及任免的选择也会影响他们的合作意愿。”
与其说这话是对凌远说的,不如倒说成更像是庄恕的自言自语。但显示屏后面的凌远抬起头,好似不假思索般脱口而出,“明总和谭总有向庄主任提过关于医院的意见?”
庄恕回过神,有一瞬间的愣怔,对凌远能够快速反应过来自己无意表述的看法做出判断他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凌远居然这么快的反应下问得如此简析明了,直击要害。
但不过是两秒左右的反应时间,庄恕却是明显的欲言又止。
凌远眯缝一下眼睛,低下头去看屏幕,不自然的扯动嘴角,“怎么,明楼和你谈过廖老师的事。”
话虽然是问出来的,但语气中也明显带了七八分的肯定,庄恕便就没在言语,算是默认。
凌远笑笑,“所以说明总是和庄主任持有共同观点了。”
凌远承认,他是故意赌气,他并不认为明楼会认同庄恕的对于此事的观点。而这番带了小不愉快的发言,其实只是对明楼怨气一下,并无半点对庄恕的刻薄之意。
但不巧的是凌院长失算了,坐在他对面的庄恕再次无言,表示默认。
凌远手中移动着的鼠标停住,然后再次移动起来去指向他试图寻找的目标。
“好了今天就这些吧,刚刚和谭总商量好的那些先这么决定,要到下班时间了庄医生也早点回去吧。”
虽无明显不悦,但是凌院长的逐客令没错,庄恕便点点头起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随着庄恕的离开,凌远也放松下来。靠在椅子里简单休息了一会儿,打开电脑继续他的工作。
和庄恕的小不愉快让原本也能给自己找到不回家留宿办公室理由的凌远更加不愿意拿起车钥匙走出门,他把各科室交上来的总结与对不同诊疗需求下的缩短住院日项目规划整合到一起,一边看一边偶尔圈划。等到他再次想起回家这档子事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
纠结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向对他早已不满的身体零件低头,放弃了随意睡在办公室的想法,打算老老实实回家休息。被琐碎思绪占据头脑让他有些烦躁,干脆叫了辆计程车回了家。
路上凌远难免想起几个小时前同庄恕的那番对话。他知道,廖老师的离开对全院上下并不可能是一件那么轻易随着时间推移就被迅速淡化的记忆。他不否认自己的舍弃与牺牲,但他也也同所有人一样并未预料到如此结局。他并没有渴望谁来站在他的立场来思考来理解他,但有谁当真能够懂得他在外人看来所有决策中的可为与无能为力呢?
但如果定要他相信,有一个人一定是认同他挂念的,那就是明楼。可庄恕刚才对自己的那番,“明楼对他讲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是拉近距离,还是刻意予他凌远的尴尬?
可这不想还好,这么一细想下来,想到明楼不过是为了简单的关心目的,去违背自己原本想法地去试图转换角度开解庄恕,凌远更是气上心头。
他没有气庄恕,他只是,很想腹诽明楼。
他一边暗骂明楼在庄恕面前完全避开自身看法的伪装与道貌岸然,一边又嘲讽自己想着许多没有意义的事情来自讨没趣。
想到这里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很无奈的笑容,不免暗自摇头,或许当初同意庄恕这份暂住的请求,也不能说不是给自己好找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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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一个人先行回了家,自从他和凌远商量暂且借住他家,随着一段时间的相处,凌远也不再像起初那样每天都没什么表情的冷若冰霜。两个人偶尔也会聊聊天,工作的医院的,但多数也是没大营养的闲聊。
今天在办公室的对话并不愉快,庄恕只道是凌远不愿意自己提起明楼,正想着需不需要同凌远解释自己的意图并非刻意要提起明楼,就听到了外面开门的声音。
凌远从门外进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并没有理会凑过来的那两条德牧犬,而是一言不发地转身下了楼梯,明显心情一般。
看凌远并没有要同房间里另外一个人多做交谈的意思,庄恕便自顾自地继续看手里的那本书。
从过年时的那场晚会,庄恕就一直没有理解原本和谭宗明一同前来的明楼,为什么毫无征兆也并没有接到电话短信就无故离开。但随着之后谭宗明父亲康复出院,明楼自然也没有了“陪谭宗明同行”的这个来医院的借口。两个多月以来明楼确实找过他几次,他没有很大的意愿接受,但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理由拒绝,不过也只是吃饭聊天,或者去有两次去打打球,也没有其他项目了。
庄恕正打算找个什么合适的机会再恰当地明确一下自己的想法,首先他确实对明楼的主动交往没有明楼所想要达成的目的那一层面的兴趣,其次他也确实不想涉足凌远与明楼的关系。
他看得出,凌远和明楼之间,绝不仅仅是什么一往情深爱而未得那么简单。
但还没等到下一次明楼约他,他便被接踵而至的麻烦压得喘不过气。
第二天上班直至下班,他也没有见到凌远,听金副院长说是去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庄恕对凌远一手协调的医院工作并不感兴趣,只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三天,凌远还没有回来,但正值周末没有门诊也没有排手术的庄恕作为主任接到医院通知出现重大事件需要返回的通知时,却撞见了他找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孩子。
他看着眼前和他撞个正着,看到他胸前代表科室与职称职位的牌子而停下来焦急进行各种询问和请求的年轻女人,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她的话听进去,而只是有些发愣地看着她。
是的,就是她,是南南,现在叫林欢。
庄恕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太多久远前的画面,交错着闪现在眼前。有的模糊,有的凌乱,有的破碎,有的狰狞。而所有的画面都汇成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睁大眼睛冲他叫——哥哥。
小姑娘的影子由清晰而又模糊,成了眼前那个焦灼的女子。她似乎在声嘶力竭地跟拦门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似是争吵,又似是哀求,是急迫痛苦,是害怕惶恐,又是期待和希望。
庄恕下意识地想要再上前一步,上前一步,他就可以很轻松地抱住她,把她搂在怀里,说,别怕,哥哥在这里。
然而下一秒,却被刺耳的救护车的鸣笛突然惊醒。
他愣住,举目四望,周围,是白衣的同事,是把医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伤员,而身后,是早已超负荷接诊,又刚刚报告已经发现气性坏疽的医院……
庄恕只觉得每一句话,都仿佛一把尖锐的利器,切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然而,依着他原本的理智,终于还是只能说:“对不起,现在我们暂时不能让你们进来。”
林欢茫然地问:“为什么?我父亲的情况很严重,陆大夫说必须把他送来立刻手术!”
“现在医院的接诊量已经超负荷了,消毒措施、无菌操作都已经很难进行,暂时不能让更多的伤员入院就医了。”庄恕低声道。
林欢绝望地看着他,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那怎么办啊?我爸好不容易才救出来,又跑了这么远,难道就让他在医院门口等死吗?!大夫,您救救我爸爸吧!”
庄恕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他极力控制着情绪道:“院长正在跟上面交涉,相信很快会妥善地安置你们,请耐心地等一等。”
“大夫,我父亲情况非常危重,能不能先让他进去手术啊?”林欢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他,“求求你,时间就是我父亲的命啊!”
庄恕没有再看她,咬紧牙关,眼睛有些湿润。他努力控制情绪,抬头看见了在远处协调秩序和安排的金副院长,和曲总护士长交谈的李波,而径直向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是傅博文。
他有短暂地愣怔,脑子里不知道闪过了多少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恍惚间又想到如今那个一切由他做底线的凌远并不在医院,金副院长又是主管行政和后勤的副院长,或许当真能做决定的只有傅博文。
看他走过来,庄恕忙问道:“怎么样?”
“已经和领导汇报完了,他们还在做研究和预测。”傅博文干涩地说。
“凌院长的手机也打不通吗?”
“可能是正在开会关机或者静音了。”
“那现在大概要多久?”
“一两个小时总是要的。”
庄恕也为难地看向大门,无言以对。傅博文短暂地沉默过后,颇有些无奈,“先把门打开吧。”
庄恕一听,冲口而出:“不行!”他压了压情绪,尽量语气平静地说服:“如果气性坏疽爆发,需要特殊的隔离,会进一步加重接诊负担。大灾之后,必有疫情,从重灾区来的伤员必然携带各种传染病病原,而大量抵抗力极低的伤患正是病原生长传播感染的最佳温床!超负荷接诊造成的隔离不够,空间有限又为所有疾病的传播创造最好的条件!感染和传染病如果控制不住,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仁合甚至可能成为嘉林市瘟疫的源头啊!”
傅博文皱眉,“院内感染和灾后防疫一旦控制不住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我很清楚,但是几十上百个病人现在就在院外。感染失控和流行病大爆发,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但是外面的伤员,他们无处可去。现在据我所知,外面至少有二十个重伤员需要立刻手术,再晚几分钟,他们就会因为失血,因为器官衰竭,因为败血症而死亡。现在形势就是这样,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能做的就是尽量隔离感染气性坏疽和其他传染病的病人,把疫情爆发的可能降到最低!”
“医学科学的理论不是凭空想象的假设,也不是模拟数据的假想,都是根据以前大量实践经验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从人命上得出来的经验。”庄恕提高了声音。
“经验是既往的经验。但是眼前身前身后都是人命。接诊是有极限,这个极限确实是从人命上总结出来的经验。但是庄恕我告诉你,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而中国的大夫,被迫必须挑战极限的机会,又特别多!”
“那就不能等领导研究出对策以后,再放病人进来吗?再等一等总可以吧?”庄恕只觉后果严重,不敢去赌这一个“可能降到的最低”。
傅博文摇摇头:“领导开会对数据进行分析,再从其他单位抽调医护支援,但是那至少是几十小时之后才能做到的。我已经打电话报告过了,作为一个严谨的医学工作者,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考虑到,并报告了,上面专家最科学的分析还没有出来。现在没有万全的选择,必须尽快做出一个选择。”
说罢,对保卫科长高声道:“立刻打开大门,接收伤员!”
另一边被千呼万唤没有回应的凌远终于在结束后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便是标了红的,二十几条的未接电话。他眉头紧锁,选择了其中只打了两遍的李波。
另一头的李波正在大外科各个科室的病区前前后后忙得焦头烂额,接起凌远电话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出什么事了?”低沉而稳重的声音响起,是那样的熟悉却难免有点小激动。李波用最少的语言解释清楚了医院的状况。说到傅博文的决定时,凌远并没有表示异议和任何的情绪,仅仅是嘱咐了李波他需要做的事情。
“我今晚就回去,但可能是半夜。这期间再有需要做的决定,你和两位副院长一起商量决定。大外科这边涉及临床处置的任何问题你全权负责,不需要再向我请示。”说罢挂了电话。
凌远清晰运转的大脑告诉他,回到京城等待他的,或许是接踵而来的大小麻烦。对当前决定正确与否进行评价暂时毫无意义,傅博文出于什么样的思考他不曾得知也暂时没有追究的价值。
而这类事情的功过凌远本也不甚在意,骂他的人自打他上任院长那天起就没少过,只要对在保证临床安全底线的前提下把对第一医院的影响降到最低,就是他凌远所崇尚的办法。
当然,降低影响的过程并不是那么容易。况且,另有些麻烦和情绪,就是会在最让人焦头烂额的时候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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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凌远所说,等他抵达北京从飞机场赶回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这会儿大外科的病区内已经设置了隔离区域,但接诊量的超限导致医院内并没有办法做到实现有效的标准化隔离手段,只能简单的对病人进行分区,而部分病房内甚至形成了加床接收病人的方式。
凌远看到有些拥挤的病房时还是忍不住地皱眉,但犹豫多数病人都是等待手术或者刚刚术后观察阶段,不适合进行转院等有一定距离的移动。甚至还有一些病人已经达到重症的标准但面对已经人满为患的ICU,只能在普通病房通过设备的尽可能完善来进行监护。
同时随着消防那边持续救援而送过来的伤患以及气性坏疽的出现,手术室的安排越发严峻。凌远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来到手术中心的楼层,看见手术室的护士长还在那边焦急地做着协调。
凌远并没有直接去打断或是插手护士长的安排,只是向一旁的值班护士示意,拿出了目前正在进行得手术以及各个科室对手术室的分配。等护士长安排结束,凌远才额外补充说让这边安排一名巡回护士负责整体的协调,然后径直走向更衣室打算去手术区挨个看看。
在护士长的陪同下凌远大概看了一下所有正在进行的手术,最后路过的一间手术室,透过观察室的玻璃看到庄恕和李波都在里面。
“他们两个现在做的是什么?”
“胸腹联合,从灾区那边刚送过来的。”
凌远嗯了一声,驻足看了有半分钟,然后转身离开。回到护士站拿出病历挨个翻看,在庄恕李波合做的那台手术患者信息上,稍微多停留了一秒。
庄恕走出手术室,签字过后李波打了招呼先行离开。而外面椅子上焦急等待的林欢立刻迎上前来。
“庄大夫,我父亲怎么样?”
“手术很顺利。”庄恕平静地说道。
林欢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可放心了。”
“你父亲做的是胸正中二十厘米开口,术后疼痛会很严重,会引起切口的应激反应,所以我给了微量的镇痛药。如果他还是疼痛难忍,你要及时通知我们。”庄恕说罢,把一份打印好的注意事项递给她,“这是其他的注意事项,我打出来了,你看看吧。”
林欢连连道谢:“谢谢大夫,您想得真周到。之前在医院门口我有点儿着急了,对不起。”
“不不不,是我该道歉。我的本意也不是要阻止你们进来。实在是院里发生了气性坏疽,接诊量持续加大的话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庄恕歉然地解释。
林欢温和地道:“这些医学术语我不太懂,你们做大夫的一定有你们的道理,我理解。”
庄恕看着她轻声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庄大夫,既然我父亲的手术很顺利,是不是不用太久,他就可以出院了?”林欢期待地问。
庄恕沉吟道:“手术虽然顺利,但是术后多久能恢复,会不会有其他的并发症,现在还不能肯定。不过从目前你父亲的情况看,很不错。”
林欢点了点头,再次和庄恕道了谢之后,便打算走进病房去看一看她的父亲。
庄恕看着她的背影,手指颤动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平静。她现在的生活很好,没有必要再去打扰。庄恕想着,皱了皱眉,将已经出了微汗的手插进白大衣的口袋里。
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凌远已经看出来他不对劲了,后者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着明显欲言又止的庄恕。
与其期待他开口袒露,还不如先发制人。
“行了,你也累了。”站在护士台边的凌远将某位病人的检查数据整理好,夹在塑料纸夹里,嘱咐护士说下午新的检查数据要发给他之后,才侧过身来,对着情绪低落的庄恕说道。“你先回家吧。”
“我不累。”庄恕惊醒,下意识回复道。
凌远无语地颔首,想了想,换了个赶人借口:“你不回家,今晚上谁给我做饭吃?”
那一瞬间,庄恕似乎已经有了很多继续留在这里的借口,可是被凌远一句“谁给我做饭”轻飘飘地击破。他喉结上下一动,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小小声地应和。
“好。”
凌远的车钥匙在他手上,原本庄恕是想打车回家的,可凌远说你没车怎么出去买菜?庄恕就只好“委屈”自己再享受一下凌远的座驾了。
他是先回了家,身上黏腻腻的实在是不好受,非得洗个澡才有心情出去买菜。可洗完澡之后,他又涌上一股子无法言喻的疲惫来,提不起精神。
庄恕盯着柔软的沙发,纠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到边上,坐下,然后跌进舒服得要命的沙发里。
哎,凌远就是会享受,买的沙发的触感都要跟床一样好,就是不知道给谁睡的。
庄恕抱着抱枕惬意地窝在沙发上发呆,今天的遭遇实在是太复杂,热水冲掉了一些杂乱的思绪,可这会儿躺在沙发上,那些纷乱的念头又如潮水般涌来。
……再躺十分钟,十分钟之后真得起来了。
原本十分勤勉的庄主任,这会儿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不想运作,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柔软的沙发陷下去一个舒适的弧度。庄恕刚刚伸展了一下累得有些酸麻的腿,此时像是要苛责他的难得的躲懒一般,屋子里突然响起门锁的咔哒声,似乎是钥匙扭动的声音。
庄恕心想,凌远这个世界是不是回来的有点快?
“唔——凌远,我还没去买菜,你今晚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庄恕很是慵懒地拖着长调,哼哧哼哧地从沙发上挪起来,顶着柔软微乱的头发,和两位老人面面相觑。
庄恕瞬间从沙发上弹起,一下子就精神了,他意识到这两位可能是凌远的父母之类的亲人,可是他也没听凌远和他提过这茬子事儿啊?难道是他刚刚漏看了消息了?庄恕愣着,拿起手机摁了一下屏幕,发现消息列表里空荡荡的。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庄恕,是凌远的同居室友。”庄恕没法,先硬着头皮打招呼。
“哦,同居室友啊。”阿姨抢在男人开口之前回应道,庄恕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不断地打量着他。
庄恕挠了挠头,他注意到对方的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里边装的都是蔬菜和鲜肉之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等两个人在沙发上歇下来,自己去拿了两个塑料杯子,给两位老人倒了水。坐下之后他才知道这两位老师真的是凌远的父母。
“小庄啊,你今天几岁了?”凌景鸿用着算得上是和蔼的面容问道。
“30?”庄恕觉得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对。
“做什么工作的啊?”
“医生,我主攻胸外科的。”这个问题好像也不太对,但庄恕还是老实答了,他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桌面上的手机,期待谁来给他个信息,或者电话,什么都行。
“和小远都在第一医院是吧?也还行,近点好,近点也好。”
“我……”庄恕敢肯定,这辈子最希望有人给他打电话的时刻就是现在。
“哎,你们两个认识多久了?”
“小半年了。”庄恕有点紧张,开始思考手该放哪比较好。
“半年多了,那也不错了。”陈忆和凌景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算太仓促了。”
“不是……”
你们别点头啊?点头是什么意思啊?不错什么啊?仓促又是什么意思啊?
庄恕眼睛瞥到陈忆脚边的袋子,突然急中生智,一边笑着一边倾身向前去拿起那几袋大包小包的东西,说道:“叔叔阿姨,你们累了吧,在这歇会,刚好我也会下厨什么的,我去做饭吧,别等下凌远回来了还得等。”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厨房里。
陈忆拍拍凌景鸿,后者脸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陈忆叹气,转过头看着庄恕从厨房里出来,他笑着拿起桌上的手机,重新离开了客厅。
等到凌远终于能够喘口气,坐在他的办公室椅子上喝杯水的时候,已经堪堪过了六点多钟,凌晨两点下了飞机,一路上快马加鞭地赶回医院,多少事情都等着他来处理,纵使傅博文的决策他暂时并没有疑问,但并不代表事后上面不会追究。但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目前还没有解决,凌远再焦头烂额,也是无计可施。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手机屏幕,黑黝黝的,没有任何消息弹出提示。凌远伸手,想要去查看一下手机,可在手指即将碰到手机的前一秒,大脑闪过上一次他与庄恕那称得上算是不怎么愉快的对话,他又退缩了。
凌远颇有些恼怒地咬唇,像是为了泄愤一般,抄起手机,粗鲁地丢进公文包里。
看什么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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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回家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他在玄关处脱下了领带,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机,才走到客厅里,对着在客厅里的正在择菜的陈忆和她旁边靠在沙发上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凌景鸿之后,又快速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兢兢业业的大厨背影,说道:“爸,妈,你们怎么来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我们说了呀,你是不是又没看消息?”陈忆头没抬,菜叶和菜杆择得干脆利落。
“啊……”凌远哑然,随后又很快地替自己没看消息的行为“找补”。“不是,我是说,给我打个电话什么的,您看,你和爸来的这么突然,那要是万一我临时又有点什么事情,不回家了,那你们不又白跑一趟吗?”
“妈,这种事情,您说一声,我回家吃饭就好了……不用来特意给我做饭的。”凌远语气渐渐弱了下来。
“就算给你打电话,你也不一定就有空啊。”陈忆用一种很心平气和的语气说道,但是她注意力全在青菜上,没有去看一旁坐立难安的凌远。“老闷在家我和你爸也难受,今天只是打算走走,下午的时候买了青菜,刚好离你这儿也近,你爸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小远啊,我们一直都很关心你。”一直沉默的凌景鸿终于开口说了话,但内容却让凌远的心咯噔一跳。“欢欢上次和我们说的,我和你爸多多少少也都听进去了些,我们啊都觉得你是该早点成家了,只要你喜欢,男孩子其实也没什么的。”
“我去厨房看看庄恕。”凌远‘咻’的站起身来,向厨房那里走去。
“害羞了?”陈忆惊讶,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低声问道。
凌景鸿思考了一会,回忆了凌远从进门以后的表情变化,对老伴儿低声回复道:“不太像。”
庄恕倒是第一次和别的家庭吃一顿饭,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妙又奇怪,真要说起来气氛其实算不得尴尬,可他们开口又是寥寥几句。席间最多的是动筷子和碗底碰桌面发出来的声响,偶尔有几句多吃这个、这个好吃,有营养的话都是出自陈忆之口,凌远偶尔附和,庄恕也被夹了几筷子的肉,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似的。
从那天开始,庄恕似乎感觉自己更靠近凌远了一点,可又不是他料想中的那般靠近,他感觉自己在窥探迷雾,凌远的真实与虚假都看不透彻,摸不真切。
庄恕不否认自己并不那么喜欢凌远,论性格上他倒是更愿意和周明相处。可他也不会欺骗自己,对凌远那旺盛的好奇心已经逐渐变了味,他不再试图在凌远身上寻求一些什么,他更想要看到凌远私底下的那一面。
出乎意料的脆弱,出乎意料的柔软。
但目前还有一桩事情卡在他心头上不上不下,他有想过和凌远去倾诉,去发泄自己的苦闷,可庄恕也知道凌远,起码是最近的凌远的状态并不适合当个树洞。
庄恕坐在办公室里,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可驱不散他心里的雾霾,手机上的联系人大部分都是第一医院的人,明晃晃地嘲笑他那可笑的社交圈狭隘。他就像是一缕孤魂,追着那不为人知的执念,既可怜,又可笑。
庄恕终于下定决心,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有点惊讶,他在那头举手,打断了特助的话,随后看向自己的手表,在心底估算了一下时间,笑着和庄恕约好了时间。
就在第一医院底下好了,我过去吧,你也方便些。
傅博文去找凌远的时候,发现对方站在两栋楼之间的透光衔接走廊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凌远缓缓收回了目光,侧过身来像傅博文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凌院长,刚刚急诊收进来一个病人,有点特殊…”
傅博文的角度也看得见凌远身后的街道,居高临下的俯瞰角度确实舒适,他余光扫了一圈,却也没看见有什么奇怪的人在底下。
“换个地方说。”凌远将听诊器收好,放回口袋里,语气惯是那样听不出情绪。
“说吧。”两个人就近走到了小会议室,凌远开口。
“是这样的,急诊收进来一个患者…”傅博文语速很快,简单地做着阐述,“…而且HIV是阳性。”
凌远微微皱眉,并没有第二种明显的表情变化,他懂傅博文的意思,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没有合适的单独隔离病房来接收这个病人。
他沉吟片刻,“既然主要问题是胸外的,你去找一趟庄恕,你们从临床上确定一个可行的方案,具体可以怎么安排,然后再来找我,到时候看能不能协调一下隔离的问题。”
傅博文点点头,随即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晚点我会去的,庄恕现在我刚刚在路上来的时候看见他好像有事情出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凌远听见这话,像是火星子落入了极易燃的干草堆里,一下子就蹭起一股无名火,瞬间拔高音调,语气十分刻薄:“等他回来?他有什么事比急诊还急?”
“上班时间不在岗位上他瞎逛什么?!”
凌远话音没落就给傅博文吓了一跳,凌远不爱笑人尽皆知,但也极少发脾气,这一下火气颇为不小的发作傅博文几乎是没见过。
凌远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自己不太寻常的情绪变化,用力地呼出几口气,像是在平复自己不对劲的心情。他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摆了一下手,示意自己什么没事要说了。
傅博文也不好多问,多看了将手撑在会议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的院长几眼,关心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随后又觉得凌远怎么可能需要人安慰呢。最后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另一边从外面紧赶着回来的庄恕刚进外科楼的门,就接到凌远的电话,他接起来还没等开口,那边一句冷冷的话语率先抢了他的口:“你没什么事跑出去做什么了?上班时间找你找不到人?”
庄恕刚想说话,就听到话筒里传来忙音。他看了看拿在手中的听筒,眨了眨眼,开始思索凌远又是给谁惹着了?
虽说凌远说的那句话也不是完全不对,但没来由地被打电话就这么一句,庄恕多少还是有点摸不到头脑。
被凌远一通邪火发作的庄恕这会儿刚刚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正平静下情绪看病历,突然听到敲门声,抬头看到脸色凝重的傅博文,有片刻的迟疑,然后听得他开口就说:“你把手里的事放一下,跟我一起去急诊看一个病人。”
“什么情况?很严重吗?”谈及病人,庄恕也没做犹豫,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急诊那边叫的。高热,呼吸困难,肺脓肿,侵蚀了血管。同时有胃肠道和脾脏…关键是……”傅博文停了停,压低声音,“HIV阳性。”
庄恕一怔,在这钟情况下来了HIV阳性病人!他不禁皱起眉头,忧心忡忡。
两人来到急诊观察室。患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病人,病历名字栏写着“蔡伟”,他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费力,口唇发紫。监护仪器屏幕上显示血氧饱和度只有八十七。
诊室内的医生和急诊护士长都在白大褂外罩了一层防护服,戴了双层手套。护士长翻出检查单,并拿来患者的胸片递给他们。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表情呆滞地抱着一个包远远地坐在墙角,一言不发。护士长凑近一点低声道:“那是他妻子。”
病床上的蔡伟突然一阵挣扎,一个挺身呕吐起来,呕吐物喷射状地溅了一地,他也立即呛咳。一旁的医生立刻抢上去,帮他抬起上身,护士长把痰盂拿起,两人扶着他吐了一阵,他依旧呛咳,脸咳得血红,呼吸更是困难。蔡伟被扶着保持体位,清理了口腔呼吸道。过了许久,呛咳才渐渐停下来。
庄恕戴上双层手套,穿着防护服,上前开始检查患者。护士长在旁边说道:“已经呕吐一次,咯血两次,现在是暂时止血,平稳,但是……”
傅博文果断道:“最好二十四小时内手术。”
庄恕看了看手里的化验单,上面显示:HIV抗体强阳性,追加快速病原测试阳性。他沉吟道:“是啊,这没什么可讨论的,问题是,”他摇头,眉头紧蹙,“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划出特殊污染手术室,再加一台艾滋病手术,捉襟见肘啊!”
护士长压低声音道:“副院长,庄医生,传染病医院刚才回复了,他们已经接诊了二十多名各型肝炎和一名艾滋病伤员,早就满负荷没法加床了。而且他们本来也没有做这个病人手术的能力,即使在平时,也是要请我们院专家做的。”随后护士长突然停顿了一下,庄恕抬头望向她,“是不是要找也要叫一下普外那边?”
傅博文会意,“我来找凌院长。”随即示意两个人换个地方讨论,便离开了急诊处置室。
三人走进急诊科办公室,庄恕低头看着手里的片子说道:“确实得尽快手术,脓肿离大血管那么近,随时可能大出血,而且脓肿可能会引起毒血症,危险也很大。”
傅博文迟疑了一下:“如果按照流程,应该立刻将阳性血样送市疾控中心确诊,等他们来调查核实,才能手术。”
“血样第一时间就送了,但疾控中心大部分的人,都派到灾区指导展开灾后防疫工作了,说是人手不够。”
“我知道,这样吧,先把患者送到传染科隔离病房,让一个传染科护士专门盯着,等疾控中心的人来处理为好。”
护士长有些面露难色,“之前已经联系了,传染科隔离病房已经全满员了,根本加不进去。”
“那怎么办?难道把他放在心胸外科的普通病房吗?这可是艾滋病啊。”傅博文按揉着眉心。
庄恕静了静,平和地开口说道:“这不是二十年前了,从手术到护理我们有全套的标准防护体系,应该不至于再谈艾色变了吧?”
傅博文摇摇头,觉得他没理解到:“我说的谈艾色变不是指我们大夫,是患者。灾后伤员已经超负荷,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现在把这种状况的病人收进来,还和普通患者放在一起,如果引起骚动甚至引发感染,这个责任和后果……唉……”
“但是患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等不到疾控中心的人来,我们必须马上手术。当然,安置在普通病房,的确会有风险和压力,可能还会遭骂。”庄恕话音未落,傅博文立即接上去:“不是可能,是一定的!平时也就罢了,现在病人密度这么大,想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其他患者和家属一旦知道,一个艾滋病患者距离他们这么近,我们一定是民意的对立面。”
“要不,还是等凌院长来了再决定吧。”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
凌远看着围站在一边的三个人,把门关上。抬起头和庄恕对视的一瞬间,皱了一下眉,微微抬了一半的手,随即开口,“现在这个病人具体什么情况,你们胸外这边打算怎么处置?”
傅博文偏头看了一眼庄恕,没有作答。庄恕开口道,“从我的角度看,如果能够准备出一间可以规范环境操作的手术室,这台手术是可以做的。对艾滋病病人胸外手术的例子并不少,我在美国中心那边也有很多。”说着看向凌远,“而且我们也不是没有做过。”
凌远嗯了一声,他知道庄恕指的是上次那台马凡氏综合症的手术。
可当时具备宽裕的手术室准备条件,而且也可以腾出隔离病房。无论是手术还是术后的各项处理,都有良好的执行空间。
但还未等到凌远给出自己的决定,一旁一直沉默的傅博文却开了口,“我同意庄医生的意见,凌院长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做助手和庄医生一起完成这台手术,术后的情况也由我们两个共同负责。”
一直沉默而面无表情的凌远,从护士长手中接过的病历里抬起头,看着傅博文。
他沉吟片刻,理好CT和检查单,合上手中的病历,没有再讨论过多利弊的权衡,只道,“我现在叫手术室护士长协调一下手术室,一切标准按照上次那台手术一样。”然后又扫了一眼傅庄二人,“普外那部分我来做。”
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庄恕猛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一时间很是复杂,但凌远现在没空理他。
他表情冷峻,已经自顾自拨通了陈护士长的电话安排事宜。可等他这边刚协调好挂下电话,急诊办公室的门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并立马被推开。
凌远看着气喘吁吁的郁宁馨,透过推开的门急切寻找的目光。
“凌院长,咱们科,收进来一个急诊手术的病人,现在周老师李主任几位老师都在台上,您看您…”
凌远皱眉听完她的话:一个看似困难,但其实没得选的选择。
凌远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你去准备吧,我十分钟后到手术室。”他看着郁宁馨离开关门,回头又道,“护士长那边沟通好了,你们尽快准备手术吧。还是那句话,保证自己的安全,是救治病人的第一前提。”
凌远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拉开房门,人已经消失房间里但传来的话还仍然清晰可闻,“务必一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不要让我在处理任何可能的后续问题中,得到其他不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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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宁馨的闯入和她带来的消息,对刚压制住邪火没多久的就来处理棘手患者的凌远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从临床处理的角度来讲,这位传染病人的手术的参与并非无他不可,而自己科室那边的病人,却是等着自己争分夺秒地去救命。
凌远有些烦躁地离开了急诊办公室上了手术。
而另一边的庄恕和傅博文,也紧锣密鼓地准备起蔡伟的手术。刚刚在台上的李波结束后,被叫过去帮忙。
两个小时后,凌远的手术还在继续,李波已经完成病人胃肠部分的手术去了急诊。庄恕和傅博文依然待在手术室里,切除工作已经完成,送去病理检验,所幸结果还算不坏,护士进来说道:“庄大夫,冰冻病理已经确定,是陈旧结核活动,未见恶性肿瘤细胞,不是任何艾滋病特有肿瘤。”
傅博文与庄恕对看一眼,眉眼间都有欣慰,继续操作。
手术结束后,蔡伟被安排在林皓病床的隔壁。护士穿着隔离衣,把蔡伟送进病房,神情严肃地对王芳道:“你出来跟我去签字,还有一些注意事项要跟你交代。”林欢和病房里的其他伤员、患者及家属看在眼里,都觉得有点异常。
庄恕处理完后续,来到心胸外科护士台:“我看一下蔡伟的情况。”护士把单子递给他。庄恕一边看一边问:“患者现在安排在几号病房?”
“六号。”
庄恕一愣,他当然记得这间于他而言特殊的病房,但随即点点头应了句:“好的。”继续低头看着。
“庄大夫,六号房的林皓今天换药时候发现体温升高、脉搏快,半小时内体温升到了38.7℃,这是值班医生赵大夫开的血尿常规检查。”
护士长说着把检查单递给他,庄恕仔细看着检查单,皱起眉:“下尿路感染?”
“赵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庄恕想了想,“上次预防性使用的阿莫西林无效,我开医嘱,让你加上三代头孢,加了没有?”
“加了呀。”护士长点头。
庄恕一边看检测结果一边说:“我去看看。”他快步走到六号病房,见HIV感染患者蔡伟的病床被屏风隔开,各种隔离措施做得很严密。他回身望着林皓问:“您现在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皓喘气有些费力:“就是心慌,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抬一下小指头都费力,还腰疼。”
“来,我给您看看。”庄恕拿出听诊器,在手心捂热听诊头才开始听心肺。听完后他拿开听诊器,看到林欢紧张地看着自己,轻轻拍拍林皓的手说道:“情况有点复杂,我再做进一步检查,看看引流液,你们不要紧张。”他仔细检查林皓的引流管、引流液体,道:“引流液没有异常,应该没有伤口感染。”他转头问旁边的护士,“三代头孢几点用上的?”
“十小时了。”
庄恕皱眉,转过身看着监护数据。在他身后,林欢抓着林皓的手轻轻地揉着,“爸,没事儿,您别担心。手术都挺过来了,会没事儿的。”
“我知道,我不怕。欢欢,四岁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林皓费力地说。
“不太记得了。”林欢回答。林皓却问:“你是不太记得了,还是不想想起来。”
庄恕手上的动作瞬间的停顿,随后听到林欢笑着说,“什么叫不想想起来呀?妈妈说我那会儿得了病,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说胡话,还爱编故事。”
“你妈那是吓唬你的,你小时候就是爱乱跑,还好迷路。有几次放学不回家,都是我跟你妈妈到处跑了个遍把你找回来的。”林皓慈祥地低声道,林欢的母亲这会儿进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对话,淡然开口:“欢欢,我走得急忘了,你去帮我买几个酸奶吧。”林欢应言出去,林欢的妈妈看向庄恕:“庄大夫来了。”
庄恕转身点头:“阿姨,我来做个检查。”
林欢的妈妈客气地说:“辛苦了。”
庄恕一笑,转身从身边的护士手里拿过病历,边写边交代:“准备一下物理降温,查全血、尿常规,再取一部分尿液标本我去做尿常规检查。已经用过两种抗生素了,菌培养药敏还没有出来,再观察一晚,如果还没有好转,尝试上一代抗生素喹诺酮。”
护士一一记录好,转身离开。
庄恕对林皓温言道,“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其他病人。”转过屏风,来到蔡伟病床前,取了一身隔离衣穿上,拿起蔡伟的病历看着,耳边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林氏夫妇的轻声谈话。
“你怎么和她说这些事儿,你是不是想告诉她?”林欢妈妈的声音明显有点费解而且带了点急迫。
林皓叹了一声,“我是怕自己突然哪天走了,不能这么瞒下去啊。”
“别瞎说。你告诉她了,你让她上哪儿找亲人去?你是觉得我对她不好吗?”
“没有,林欢是个好孩子,不告诉她……对不起她呀。”
“对不起她的是当初把她扔了的人,要不是咱们救了她,她就病死在山沟里了,我可是真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的。”
“我知道,我知道。”
屏风后的庄恕静静地听着他们所说的一切,思绪也从手中的病历本子上游走开来。直到夫妻两人没有统一态度的讨论不了了之,他才把注意力挪回手中的东西上。
一旁庄恕带的学生见他对着病历像是迟疑很久,一度紧张地看着他,直到庄恕意识到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看完病人,注意力高度集中后松弛下来,庄恕开始觉得心情有点难以平复。他回到办公室坐下,堪堪喝掉了半瓶有些冷的矿泉水,还是觉得心头焦躁烦闷,被莫名的什么东西堵得难受。便起身出了外科楼,转到后院独自坐在医院花园石凳上,拿着手机一张张看着照片。
忽然,一瓶酸奶从身后递了过来。庄恕回过头,见林欢正拎着酸奶,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个笑容,和记忆中的妹妹小时候并无二致,庄恕心里一软,笑着接过来:“谢谢。”
林欢坐在他身边,也打开一瓶酸奶,喝了起来,问:“那个和您聊天的先生是您朋友吗?”
“嗯?”庄恕微微发怔,并没有反应过来林欢的话。
“啊,我说的是那个在医院楼下咖啡厅同您聊天的先生。”林欢笑道,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题跳跃的有些快。
庄恕失笑,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算是吧。”
“我以为您是不太会同并不熟悉的人聊很久。”林欢低头笑笑,“当然您是医生,患者和家属另当别论。”
庄恕只看着她笑笑,没有否认她的评价,笑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是我看上去不容易亲近吗?”
“您……有点儿,端着,像个大哥。”林欢笑着说。
庄恕原本的笑容有些僵住,只能继续不自然地笑了笑:“可惜我没有弟弟妹妹,也许……是做大夫的原因吧,需要稳重给病人带来信任感。”
“您做得挺好了,这个我有发言权,小时候我接触最多的就是大夫。”林欢悠悠地说到。但这话却让身边发庄恕一惊,微微扭过头听她继续说,“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总是去医院。”这又才有些失落地吁出一口气,问:“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吗?”
“刚才你也听到了吧,我爸爸说,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有一阵子精神特别恍惚,总会梦到些穿白大褂的人在眼前晃,吵吵嚷嚷的。”林欢说着,庄恕听得有些揪心,心跳也不由得有点变快,很机械地问:“你检查过吗,是精神原因,还是确实有这段记忆?”
“没查过,可能是那段时间医院去多了吧。”
“那你还梦见过什么?”庄恕轻声问,眼睛里有深知答案九成已知却也难掩的一分期待。
林欢想了想:“嗯……还梦见过一个男孩儿拉着我跑,我好像在笑,他在叫我……可我想不起来他叫我什么了。”
庄恕按捺不住,有点儿激动地问:“你还记得那个男孩的样子吗?”
林欢笑了:“怎么可能记得呢,过去太久了,而且那是在梦里。”
“真好,你小时候的梦,还能记得一些。”庄恕低声感慨,心情复杂。
林欢忽然问:“庄大夫,你的中文真好,不是从小就去美国的吧?”
庄恕回过神:“不是,我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后来,我的美国父亲收养了我,他也是华人。”
“是这样啊,这么说,你还是挺幸运的。”
庄恕点头:“你也很幸运啊,我看得出来,父母都很爱你。”
“嗯,我们家庭一直很和睦,我现在工作挺体面的,收入也不错。我父亲也很幸运,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能被您这么有名的大夫救治,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林欢笑得知足又满足。
庄恕默默地点点头:“真是幸运。”
Chapter 26: 今日启航,我将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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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要听我的建议吗?”
明楼坐在庄恕的对面,他脸上惯常带有的柔和温笑一瞬间收敛得一干二净,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下一秒明楼就把手中的精致咖啡杯放下,稀薄飘渺的白雾在他们之间扩散开来。该怎么去形容此时此刻的明楼呢?庄教授脑子转了几圈,却仍是找不到那等最贴切的词汇去修饰,去描述。
“我也有个弟弟,叫明台。并不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是一次意外,我把他带回了家里。前几年他家人找上门来,想要认回我这个弟弟……”
“你同意了?”
明楼并没有马上接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庄恕一眼,眼中的情绪琢磨不透,金丝眼镜被他摘下折好,放进贴身的内袋里。
“我为什么不同意呢?孩子已经长大了,想认就认呗。他是人,又不是物品,哪里有所属权这一说。”明楼笑笑,但与他脸上的豁达不一致的是他接下来的话,几乎灌了庄恕一个透心凉。
“不过那个弟弟并不那么认为,他觉得我抛弃了他,觉得这里没人要他。他认回了他的家人,但是……”
明楼的视线有些偏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获取一段很久远且并不算愉快也不算很令人为难的记忆。
记忆里,那个瘦弱的男生缩在卧室的角落,同他对话的声线虚弱又飘渺。在两人许久的沉默中,男生似乎被他没有什么情绪的一句话刺激到了,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你觉得,是你的父亲没有坚持,放弃了你?”明楼手插在裤袋里,居高临下地俯视,对男生长久以来的纠结埋怨做出了几乎残忍的判决。
对方短暂的迟疑让庄恕思忖了一下接着陈述自己的想法,左右逃不过依然纠结和权衡。
虽然思维从回忆被拽回了现实,但明楼直到现在仍然没有给出很明确的属于他自己的建议。故事带有引导性,庄恕隐约明白,明楼还是想让自己做出抉择来。
他还有许多的问题,还有那么多的迟疑与纠结,但是他的手机却不适时宜地响起来,而明楼也为这场谈话画上了句号。
“茶凉了。”
庄恕离去后,明楼坐在软沙发上并未着急起身,他透过咖啡馆的透明玻璃注视着一位医生穿过十字路口的背影,直至走到第一医院的大门口,他才起身,接过早已守在一旁的秘书递来的风衣,向外走去。
“明总,刚刚董事长来电话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儿。”秘书替明楼拉开车门之后,才上到副驾驶座上,和明楼开口。
“有多急?”明楼随口问着,心不在焉。
“让您马上去一趟香港的急。”秘书说着,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BOSS,他跟着明楼很久了,学会的第一项技能就是读明楼的脸色,这会看一眼就马上懂得明楼这会可能不太好受,也不知道是不是头疼病发作了。
“那确实是挺急的。”明楼回神,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足足五个未接来电,看得他有些咋舌。“你现在马上给我定一下最近的航班。”
“已经给您定好了,就在一个小时后,需要先送您回趟家吗?”
“不了,直接开车去机场吧。”
庄恕不会无缘无故问他这种问题,想来是已经见过,并且还和林欢打了一些交道。明楼在心中思索,已经有了一点想法。
“哦对了,要和凌院长说一声吗?”秘书突然问道。
“不了,”明楼嘴唇勾起一丝笑意,看不出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像是说着最日常的话一般,用着最平常的语气说道,“现在第一医院的事儿已经够让他忙的了,我就不去掺和了,少在他面前出现,免得他看着我心烦,我又得平白无故挨顿骂。”
秘书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明楼已经接听起了电话,于是那些想说又没来得及说的话也就被咽回了肚子里。
庄恕走进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本应躺在沙发上老实打点滴的某位病人却又坐在办公桌后兢兢业业地翻阅文件。凌远没有抬起头去理会他,从始至终都在专心致志地阅读。庄恕倒也不在意凌远这似乎故意冷落他的态度,前两天凌远刚下那场大手术,就差点晕倒在走廊上,还得是三牛扶着他到座位上喝了几口水,又吃了一点苏打饼干才缓过劲儿来。
然后庄恕就被这位院长的爱徒李波连哄带骗,和周明韦天舒一起参与了以下犯上镇压主公的行动,软硬兼施下这个工作狂被迫放弃手术和正常加班,还被周明摁着打了点滴。凌远据理力争之下才为自己争取到只用在办公室小憩一会儿而不是直接被扭送回家,以这绝代佳人的脾气还不得怨气冲天吗?
庄恕呵呵笑着,关上了门径直就坐到和他一起被主公冷落的沙发上,随手捞过一个抱枕,就窝在这还算柔软的沙发上小憩起来。说来也怪,明明从进门到现在他和凌远都没说上一句话,可庄恕就是觉得很放松。
“你也别怪周大夫,人家也是为你好。”庄恕瞅瞅还在赌气不想理他的凌远,算是切实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绝代佳人的脾气了。
他看看凌远手边的输液架上还有三分之一的药瓶,暗自估算着时间。“你也该好好休息了,他们都说你这阵子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加班,给底下的小护士们弄得目瞪口呆的,医院里好几个主任最近也都跟着心惊胆颤……”庄恕又瞥瞥一声不吭的凌远,继续说道,“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你在家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又不想吃东西,做那么多活也不嫌累得慌,你就算再为医疗事业鞠躬尽瘁也得照顾好自己才有命继续拼嘛。”
庄恕也不管凌远理不理他,自顾自地就开始念念叨叨起来,和凌远相处这段日子下来,他已经知道凌远就算不理会人,但他都有在听他人的讲话,一心二用对凌远来说就和使用筷子一样日常又简单。
于是庄恕换了一个姿势,凌远又翻了一页纸。
“其实,那个叫林欢的家属,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庄恕话题一拐,将这些天堵塞在心头里的东西就那么平淡地说了出来,他偏过头看着凌远,眼中似有泪光,但随即又低下头掩盖住,声音充满了落寞,“小时候,她经常缠着我哥哥哥哥的叫,很黏着我,我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当时因为母亲出了点问题,我们家的经济并不富裕,母亲很难得的会给我们买糖,我和妹妹都很喜欢那个大白兔奶糖,每次拿到我都不舍得吃,都是分给妹妹,看她的笑容我就觉得很幸福、很自豪……”
“其实听到凌欢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那失踪许久的妹妹了,每次我见到她我都会忍不住的想,如果我的妹妹没有丢,那么是不是应该也长得有凌欢这般大了?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活泼可爱?”庄恕越说越慢,声音也有点哽咽,他堵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思绪就这样在白炽灯下,在只有文件翻动的声音里,在旁听者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倾泻而出。
庄恕将抱枕又抱得更紧了一些,抽动鼻子。“我会同意你的邀请,选择回国的原因有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要再试试寻找到我的妹妹,看到她过得很好,我也很高兴,不知道该不该认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她坦白什么……抱歉,我有点难过。”
“为什么不认。”凌远开了口,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庄恕身上,眼睛带着虚无缥缈的笑意,“你不是都问过明楼的意见了吗?”
“他怎么说的?”
“他……”庄恕才刚刚开口,就被凌远打断。后者将手中的文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身躯微微向后躺在并不算柔软的办公椅上,笑着抢走了庄恕的话语权。“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他让你自己想清楚。”
庄恕眨了眨眼,对凌远这准得吓人的判断给惊到了。
“他还给你讲了个故事,是什么?”凌远舔了舔嘴唇,他笑得既恐怖又诡异。
“明楼告诉你的?”庄恕往后缩了缩,心里却在想着这两个人关系已经亲密到会互相说着日常琐碎吗?
“我在问你话。”凌远强调。
凌远好像很出乎意料的在意这一次他和明楼谈话的内容,庄恕眼睛转了一圈,在脑子里快速的思考着。凌远这么固执地追问,应该是不清楚他俩具体的谈话内容的,但是为什么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明楼会给他讲一个‘故事’呢?
“他说他有个弟弟,是他捡回来的,后来长大了之后被生父认回去了,虽然明楼同意了但是似乎还是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庄恕含糊其辞,并不是很想过多的透露明楼的家事。
“他的弟弟?”凌远皱眉,少见的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叫什么?”
“叫明台吧,怎么了,你认识吗?”
无力感迎面袭来,凌远下意识捏紧了手,这是在强烈的妒火中他仅会的动作。
庄恕话音刚落不久,就听到因为室内太过安静而显得很明显的合上笔盖的声音,庄恕看着凌远朝他走过来的身影第一想法居然是凌远居然没用他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款钢笔。
凌远先去锁上了办公室的门,才站到庄恕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庄恕稍微昂着头,后知后觉地想到,凌远居然就这么随便拔了针。
“凌.....凌远...你!”庄恕措不及防,突然间就被凌远欺身压在身下,还不忘将抱枕抱得更紧了一些,眼神因为莫名其妙而显得无辜又单纯。他太过信任凌远,因而被凌远以一种很不正常的距离靠近的时候内心仍然没有敲响警钟。
“如果你觉得很苦恼的话,有一种方式或许可以让你暂时地忘掉那些破事。”凌远把庄恕逼到沙发角落,嘴角上扬着,似乎是在笑。
但是庄恕只觉得这时候的院长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凌远,看着他身上似乎是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将他撕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凌远难得对他露出笑容,可他的眼里却蕴含强烈的怒火和不甘。
庄恕被吓到了,但很快他就发现凌远这极端的失控情绪好像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凌远在因谁愤怒?凌远在为谁不甘?
凌远那一瞬间的愤怒又被他掩盖下去,似乎刚刚的对视里所窥见的只是庄恕臆想出来的情绪。据他所知,凌远或许真的如那天晚上周明所言,喜欢明楼有一段时间,但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很奇怪。就庄恕看来,本以为自己被明楼追求,凌远怎么着也得看他不顺眼,他一直都在思考该怎么处理这段尴尬的关系,可是凌远好像根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如既往的工作上班,工作上没有刁难他,生活上更不会故意难为他。
就好像,凌远根本不在意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了别人。
就好像,凌远根本也没有那么喜欢明楼。
而且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不论庄恕在与凌远还是与明楼的相处之中,都未曾听到过哪一方提到过对方的名字或事,仿佛彼此的世界里未曾有过对方的存在,亦或者是某种禁忌般的话题。
庄恕回过神来,他把手搭在凌远的肩膀上,想推开对方些许,但是他的手却被凌远附上,干燥微凉的掌心向他传递着温度。凌远没有用上多少力气,只是虚虚地半握着,可接下来的动作让庄恕呼吸都漏了一瞬。
凌远微微侧过头,将他的薄唇贴在庄恕的手腕上。
庄恕从未见过侵略性如此强盛的凌远,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殆尽。可凌远又是疏离礼貌的,庄恕相信,只要自己手下的力气再多上一分,凌远就会从他身上离开,重新坐回办公桌后,变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凌院长。
如果说办公中的凌远是冷静自持,极少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平日家居的凌远虽向来少言也还算随和好相处,那么现在压在他身上的凌远就带着一丝邪气,他的脸本就俊美,此时眼神晦暗又危险,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
庄恕呆呆地看着坐在他腰上,俯视着他的凌远。他抽出另一只手去抚上黑豹纤细却也充满力量感的腰肢,在凌远彻底把他困在沙发间前,主动去咬上那对薄唇。
他俩气息逐渐交叠,将热度传递于彼此。凌远的技巧很好,他一点一点地吻着庄恕,吸吮他的脖颈。他俩互相替对方褪去碍事的衣物,随意地丢在地上,谁也不会去管,也不会去想门外那些纷杂的事物。两具肉体相贴,呼吸变得炽热,交流更进一步,一切也变得空前的简单。这一夜没有月,也没有乌云,于是便能看见漫天的繁星点点,地上漆黑。
庄恕猛地抓挠凌远的脊背,趾间蜷缩,小腿紧绷。
凌远蹙眉,错乱涌现的记忆让他的大脑处于岌岌可危的崩溃状态,让他想起昏暗的屋内,想起压在他身上的火热身躯,想起濒临崩溃的欢愉,想起他求而不得的拥吻。
庄恕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凌远在他的唇角处落了吻,他偏过头,能看见凌远紧闭的双眼和他那颤动的睫毛。他紧攥住彼此交叠的手,听着凌远茫然的喘息,最终偏过头回应了凌远。
“……凌远。”
“?”
“你要看着我。”庄恕夹携鼻音的腔调里透露出些许不安,他看着凌远再度睁开的眼眸,那纯粹的黑里带着燃烧的火、瑕疵的白裹着幽深的凛冽。
凌远粗略地勾过散乱的鬓发和因为剧烈运动而有些凌乱的发丝,细微的水声黏腻而隐晦,他咬住下唇,克制着自己动情的喘息,再度抬腰,热情地宣泄积累的渴求。
凌远对欢好技巧的娴熟远超庄恕的想象,低沉的喘息透出难言的蛊惑。庄恕抬眸,他用炽烈的感情去回应凌远——你看,当他尝试着主动地吻上凌远的时候,这位青年院长万年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雾蒙蒙的眼中完全赤裸的情感是惊讶,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被庄恕轻而易举地探入,缠着凌远。
微弱光线黑色的睫毛在庄恕脸上烙下铅灰色的阴影,又透过细碎的间隙,发觉其下那黑晶色的瞳孔,凌远一顿,缓缓地闭上眼睛,去享受亲吻。
他的心脏被冰冷的海水烧灼,驳污的墨潮张舞着獠牙包裹住凌远,他躺在黑墨之中,难以抑制地沉沦。
Chapter 27: 我宁愿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肯承认未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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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去了香港,不过这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一直都是这样的,明楼很少告诉他自己的行程。
以前在床上偶尔的欢愉过后,明楼也只是说自己还有点事情,需要去处理。
凌远躺在床上,冲着他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浴室里的水声停下,客厅里的脚步声愈发遥远,玄关处,关门声,仅仅只是十几分钟的时间,凌远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他迟迟未曾起身,只因床的一边还留有对方的温度。
只是想要见到你,只是想要和你说说话……
说起来,凌远模糊的印象里,已经快有两百多天没有见到明楼了。他在干什么?在忙着他公司里的事,忙着应酬,忙着参加经济沙龙,忙着……怎么避开他追求庄恕。
其实没有必要的。
凌远趴在庄恕身上,颤抖地起身,有些凌乱的发丝垂下一两簇在他额间,挺翘的鼻子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嘴唇泛红,性感又漂亮。
还未等庄恕喘过气来,就听见凌远在他上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淡笑,不是事后满足的愉悦轻笑,是疯狂的,是得到酣畅淋漓的释放后那种,扭曲的快意。
凌远从庄恕身上起来,走到桌子抽了几张纸,随后就将抽纸丢到庄恕身上,他拒绝了庄恕的好意,自顾自地将自己清理好之后,穿上西装,戴上腕表,他又是不怒自威的大院长。
与凌远清高禁欲的外表不符的是他那好到令人赞叹的与男人欢好时的床上技术。
“凌远,你还好吧?”庄恕倒是没什么问题,他体能一向很好,闲着没事还喜欢跑去打打球,对比凌远这个,最近不好好吃饭净糟蹋自己身体,从手术室出来差点晕倒的院长来说实在是好得不行。
“我没事。”凌远扣好衬衫扣子,系好领带,有些踉跄地走到门口边的衣架上,有些疲惫地取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除非之外几乎看不出来他刚刚在这间办公室里经历了什么。
他真的是疯了,才容许自己这么胡来。
“你终于想通了,要回家吗?”庄恕整理好自己,就去将那扇百叶窗拉开,让外边的风吹来,吹散这间屋子里荒唐的事。
“嗯。”凌远言简意赅,他恢复冷漠的速度实在太快,让庄恕都有些咋舌。
“你这样能开车吗?”庄恕把院长吃干抹净,自然是得好好献一下殷勤。
“麻烦你了。”
出乎庄恕意料,平时要强的凌院长此时竟然是用着有些软弱的语气和他说道,与他外表的锋利冷漠不同,现在站在庄恕面前的院长难得展露出他不为人知的柔软。
“哦对了,”凌远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在和庄恕一起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随口提到,“好像大后天轮到我值大夜来着。”
“你又要加班啊?”庄恕摁了电梯,不易察觉地皱眉,这个工作狂完事后居然还在想着工作,真是兢兢业业。“周主任可是说起码让你回家躺一周以上,正常上班可以,你不怕你加班周主任带着刀过来啊?”
“一口一个周主任,什么时候那么熟了?”凌远偏头看了他一眼,庄恕毫不畏惧地回视他。在电梯上来的时候,凌远突然对着庄恕笑了一下,率先走进电梯里。
“我喜欢他性格。”庄恕被凌远突如其来的,算得上是有些邪气的笑容惊得微微愣住,随后回过神来走进电梯,嘴上说着周明,目光未曾离开过凌远。
“怕又有什么用?我是院长,他难道还能真的砍了我不成?大不了那天晚上我避开他就是了。眼不见心不烦。”凌远不在意庄恕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时冷峻全然不见,私底下的凌远很是亲切柔软。
庄恕刚想说话,突然见站在他前一步的凌远突然间软了身子,吓得庄恕连忙扑上去扶住院长,凌远急促地喘息之后,才借着庄恕的力气站稳。
“扶我一把。”
就在庄恕不知所措的时候,凌远在他耳边虚弱地提醒他。下一秒,电梯门叮一声,凌远像是碰到某种应急开关一样,刚刚的虚弱颤抖仿佛是虚幻的假象,凌远的腰背永远挺直,永远强大。
“不是,我说你都这样了,别值那夜班了吧?”庄恕看着明明需要他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走动,却仍要装着站得直走得稳的院长,难得体会到李波和周明的忧心忡忡。
“夜班我替你值。”看着坐在后座位上瘫软得不像话的院长,庄恕启动车子,语气不容置喙。
“不……”凌远还想挣扎,但这次轮到庄恕来打断他了。
“你得先照顾好你自己,一次夜班而已,等你身体好点了替我值一次就好了。”
听到这里,凌远像是泄气的皮球一眼,终于松口,他再次感谢。
“麻烦你了。”
在凌远闭上眼休憩的那一刻,也将眼底那属于商人的精明算计和达到目的后的冷笑掩盖得严严实实。
还差点东西,凌远在心里盘算着。
庄恕的手机没有设锁,在他答应替凌远值大夜的那天傍晚,庄恕在家里洗个澡的时候,手机毫无防备的放在桌面上。凌远看着庄恕的手机,迟疑了一瞬,还是打开了他的手机,直接在联系人里找到明楼,用庄恕的号码给明楼发了消息。
一点迫不得已的手段而已。他早知道明楼昨天就从香港回来了,这会约他也不算很突兀的难事,虽然是用了很无耻的方式。
看到明楼几乎很迅速地回复了一个好字,凌远有些苦涩地自嘲自己,才将这两条信息记录删掉,将庄恕的手机放回原位。
什么时候开始,他约明楼见面竟然要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凌远站在卧室门口,凝视着水声渐停的浴室, 才恍然地推开门,浑浑噩噩地重新躺回冰冷的床上,像个死僵的虫茧。
距离他约明楼的时间还有一点点时间,凌远重新换好了西装,先出了一趟门,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说是呆在家里,可那个地方又怎么能算是他的家呢?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经过一家花店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明明知道晚上的鲜花都已经蔫儿吧唧,可他还是想要买一支玫瑰花。
哪怕这支花,他永远都送不出去。
凌远经过河边时,宛如黑色深渊的地方让他不适时宜地想起曾经和明楼初遇的那天晚上,他和对方仗着夜深人静,在桥上吸烟。这儿的路灯有些明亮过头了,凌远还能够看见底下黑色墨玉上沾染的黄色瑕疵。
他将玫瑰捏在手中,随即放开,红艳的玫瑰带着他眼中的极致的深情,强烈的爱恋,与无奈的不舍,一同坠入深渊。
所有的,他几乎耗费所有心力去维持的虚假,该要在今晚彻底做个了结。
凌远被明楼十分粗暴地揪着衬衫领子按在墙上。
他刚刚到家没多久,因解开的领口处的两个纽扣而宽松了的脖颈处,被明楼这一拽把领子又拧在了一起而十分勒得慌。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仿佛试图通过这样缓解明楼动作给他带来的呼吸不舒服。
他微微笑着,不同于往常在明楼面前赤裸的勾引和张扬的漂亮,而是夹杂了赤裸裸地挑衅和嘲讽,这让明楼心头的火气更被点燃了几分。
“呀!哪阵东风把明总吹来了。我这何等小地方啊,是明总屑于来的吗?”
凌远必须承认,见到明楼的那一瞬间,是满足多于恐惧的。是啊,他已经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了,那嘲讽刻薄的话,多说一句,少说一句,又有何区别?
况且近乎疯狂的渴求背后,他心头也是带着无限的委屈和怒火的。
“你为什么要用庄恕的手机说这种话?”进门时明楼看到只有凌远,庄恕不在的时候,脑子一转,就立刻明白可能发生了什么。
“你还真别说,要是用凌远的手机的话,想要见一见明总还不一定那么容易。相比之下,用庄恕的手机,那可不是一般的方便快捷。”凌远冷笑地回应。
“我那么纵容你,不是给你机会让你肆无忌惮地打我脸的。”明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平时从不会轻易发火,可凌远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所说的话,字字踩在明楼的雷点上。
凌远明白明楼的喜好,自然也清楚明楼的雷点究竟在哪处,精准无比地往明楼身上捅刀只是的他想与不想。
“是,我是任性,我也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猜测与看法。但我他妈的也是个男人,”凌远说着说着笑了,只是在明楼看来,或许这笑比哭还难看。“而且虚荣!有控制欲!也需要控制欲带给我的成就感!”
“谁操了谁这对我来说重要吗?你觉得呢?重要吗,明楼?”
“毕竟!我又不是!他妈的!同性恋!”
“只有你才是!”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很喜欢和你上床吧?”凌远近乎有些神经质,他脸上尽是嘲讽,和歇斯底里的疯狂。
凌远不喜欢性爱,可这是他唯一能和明楼除了工作之外的时间能和明楼待在一起的手段,是他穷途末路的最后办法。
他只是喜欢和明楼待在一块,哪怕什么都不做。与明楼交欢对他来说心理上的快感远远超过生理上能得到的快感。喜欢,他对明楼的喜欢足以让凌远除工作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交付出去。
明楼皱着眉看着他,这些话他无言反驳。而凌远接下来的表情更加阴骘更加疯狂,甚至让明楼一念之间闪过了几年前那张在德国,因为重度抑郁和精神崩溃而有一点扭曲的瘦削面庞。
凌远几乎是气声地,一字一字的在明楼耳边说道,“我不能从你身上得到半点的东西,我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些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呢。”
“你这个装腔作势的伪善者——”
“你避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第一医院做的什么事情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自己干的好事你心虚什么?你处心积虑布置好的棋盘被我这种毫不相干的人打翻的感觉如何?”
“明…大…公…子…?”
这个故意拖长的尾音和停顿彻底击垮了明楼尽力保持的最后理智,他气得猛地抬手一拳打在凌远的嘴角,力度大到让凌远退后了几步。
但凌远却不怒反笑,也不知道明楼把他从抵了很久的墙面拽开要被拉到哪里,只疯了一样地趁着自己还能说话,持续地刻薄,持续地输出,语速前所未有的快,近乎有些疯狂。
“我他妈的,就是勾引他了!我宁可,宁可你来我家找他,我能凭借这个机会!看到你!”
“我宁可一遍遍向自己承认!即使是无数次的造访,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我也要这么做!”
明楼在愤怒之中竟然还分出心神来抽空想了一下自己曾经选择和凌远保持床伴关系是因为什么来着?
“你疯够了没有?!”明楼怒喝。
因为他的聪明漂亮?因为他的识时务?因为他很好敷衍,很好满足,而且从来不跟自己提任何要求?
“没有!!”凌远再次毫无恐惧之色地与明楼对视,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扯动了一下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继续,眼神带着令明楼心颤的悲哀,让后者几乎愣在原地。
“你就这么不情愿承认你爱我吗?”
“真的…有这么怕吗…”
凌远要的不多,凌远要的很多。
他想要得到明楼一个吻,但可惜的是,在七八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得到过一次。
被摔在地上带来的身上骨头的疼痛截断了凌远的发狂。
凌远从来没有见过明楼发火。
更具体的说,他很少见到明楼有明显表现过外露的愤怒。有的人愤怒就是怒发冲冠,有的人越是愤怒越表现得平淡冷静,而明楼显然属于后者。
凌远被明楼重重地压在身下,他的脑袋撞在地上,即使有毛毯垫着,也还是因为明楼的力度而受到不小的冲击力,让凌远感到头晕目眩,直到明楼解开他的领带,粗暴又野蛮地控制他的双手快速地打了个死结,凌远都没能从头晕目眩中恢复过来。
凌远有些吃痛,明楼绑着他的手很紧,勒着他很难受,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能商量的情况。当凌远终于从眼冒金星的状况中回过神来,明楼已经扯开了他的衬衫,将衬衫下摆从腰裤中扯出,冰凉的手指抚上了凌远没有赘肉的腰肢。与刚才的粗暴相比,这会到是没有用上多少力气,但是凌远仍然感到很难受。
他怒目而视,或许常人会因为这不容置喙的威慑力而退缩,恐惧,但明楼又怎能与常人相提并论?他轻飘飘地扫一眼凌远,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甚至还惩罚性地掐了一下因为衬衫被扯开而暴露在空气中的暗红色乳头。凌远那处敏感,若不是明楼坐在他身上压着他,凌远定会因为疼痛和快感而弹起。
但是凌远此时不会因为这个快感而感到舒适,他看着面无表情,但眸中蕴着滔滔怒火的明楼,打了个哆嗦。
凌远只感觉到恐惧,明楼还没真正对他实施报复行动之前,他已经觉得被恐惧压制到喘不过气来,明楼的手灵巧地挑开他的衣物,凌远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被一条凶狠又残暴的毒蛇缠绕,森冷的毒牙已然对准自己的咽喉。但毒蛇没有直接让他毙命,它只是看着脆弱的无法反抗的猎物在它的缠绕之下逐渐窒息、绝望。
凌远的喉间挤出一声悲鸣。
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想法,衣衫不整地躺在明楼的身底下,浑浑噩噩,就连明楼什么时候熟练地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润滑,凌远都没有察觉。他双目无神,消极地抵抗明楼入侵他的身体。即使凌远心中拒绝,但早就食髓知味的身体又怎么能抵抗住明楼富有技巧的攻势?他只能被打开,然后被明楼可观的尺寸强行贯穿。
凌远的脚趾猛然蜷起,手指慌乱地想要攒住什么,什么都好,什么都行,能让他有个依靠,但是凌远抓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抓到,他只能依靠自己。
痛,好痛,痛到凌远不敢用力呼吸。
明楼给他带来的恐怖感挤压着他的心脏,他的五脏六腑。对比之下,身后的痛觉反倒没有那么煎熬,凌远咬着牙齿,仍然控制不住身体簌簌地颤抖着。他的胃似乎狠狠地绞在一起,在长时间被极度恐惧的情绪控制着,让凌远生出些想反胃干呕的反应。
凌远在一下下冲撞之中扭着腰想要躲避,却轻而易举地被明楼摁回原位,除了被迫接受痛楚和恐怖,凌远不被允许再有别的动作。更可怕的是,等待痛意褪去,凌远就感受到身后传来的丝丝麻麻的快感。
凌远很了解明楼,明楼亦然。
他懂得如何才能让身下的这幅即使有瑕疵也仍然美得惊人的身躯获得快感,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次抚摸都是凌远最敏感,最容易获得快感的地方,每次撞击,都精准无比的撞到凌远的敏感点。
凌远嘶嘶地抽气,他没法控制住自己的发抖,没法控制住自己继续去冷静地面对这种行为,他甚至不敢去看明楼那张无喜无悲的脸。
三伏天有些燥热,可凌远只感觉冷,浑身都冷,像坠入冰窖,像沉寂在冰河之底,没有容他透气回暖的地方。
他活到这个岁数,不论是被袁红雨虐打的时候,还是抑郁症发作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严重地感受到失控感。回国当了院长之后,更是将一切都攒在手心,更不曾这样感受到无能为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恐惧。明楼的手掌包裹着凌远因为快感涌上而有些半勃的性器,凌远呜咽着,在明楼的快速撸动和身后的夹击之下,即使是被恐惧萦绕着,凌远仍然可耻地完全勃起了。
身体完全违背了他所有的意愿去行事,就连他的大脑也被晕乎乎的快感和始终无法散去的恐惧霸占,两种情绪在他的脑海里互相拉扯,凌远只能痛苦地呻吟着。
明楼的手活技术很好,凌远大腿根抽抽,后穴也因为即将到达巅峰而绞得更紧,明楼知道凌远准备要到了,眯了眯眼,冷笑一声。
凌远被恐惧和快感互相拉扯的大脑无法及时处理明楼那声冷哼的含义,他只是迷茫又脆弱地转过头,想要看着明楼,这是他下意识地反应,凌远总是会在高潮前寻找明楼的脸。
但是凌远在高潮之前,却被硬生生地截断——明楼手上用了力,凌远吃痛地叫出声,阴茎也因为这个疼痛半软了下去。明楼的力气控制得很好,既让即将濒临高潮的凌远坠落,又不至于让凌远完全失了感觉,只是半软罢了。
凌远还没来得及喘过气,就惊恐地发现明楼手上的动作又在继续,他的手指在凌远瘦削白皙的身体上游走,轻而易举地在他的身体上点火,凌远紧紧咬着唇,才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他无法控制的,又因此兴奋起来。
然后再被明楼无情地截断。
“变态……明楼你他妈的……变态!!”
不知道重复了几次,凌远崩溃了,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张着嘴喘气,试图平复因为怒吼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汹涌的泪水从他的眼眶落下,滑过他的脸滴落在地毯上。
他纤细的脚踝被明楼握在手里摩挲着,听到谩骂的明楼甚至吝啬于回话,只是手上用了狠劲,让凌远产生一种错觉,自己的脚踝会被明楼就如此握力碾得碎掉。
或许是因为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得有些吓人,嘴唇也在极度隐忍的克制下咬破了,冒出鲜血;又或许是疯狂地失控过后,盛怒减退后逐渐清晰的大脑让明楼对眼前自己所为之事有了理智重归的思考……明楼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猛地操干几下,将凌远酸软到无力的小腿折起,将自己送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发狠地咬上凌远的肩膀,在凌远哽咽声中尽数泄在他的身体里。几乎是在同时,凌远也被明楼弄到高潮,可怜的性器得到了释放的机会,迫不及待地泄在凌远平坦的小腹上。
“……对不起。”凌远闭上了双眼,藏起他的绝望,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的想念,他的委屈,他所有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对不起。”凌远轻声说,也许是用尽最后了力气从喉间挤出这句近乎是气声的话,才能控制声线不那么颤抖。
对不起,我不该走进你的人生,不该涉足你的生活,不该产生依赖,甚至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甚至就应该在那个凌冽寒风中的夜晚死去。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大哥与小妹,也没有那些朋友,师长,没有打破年少骄傲幻想的痛苦,也便就没有打骂没有不甘,没有渴望证明自己没有渴望认同。
父亲不会痛苦,母亲不会挣扎,老师不会担心…
对不起。
凌远就那样躺在地上,无力去管散落的衣襟和刚被解开的领带,更提不起什么力气去管小腹上的尚未干涸的精液和隐隐抽痛的后穴里流出来的可疑液体。他听到门合上的咔哒声,听到怒气冲冲的下楼声,直到皮鞋踏在地上发出来的响声彻底消失,他才一点点地,一点点地,蜷缩起来,直到蜷得不能更紧。
凌远克制不住自己,他无声地落泪,然后在黑暗中响起一声低沉的抽泣。
凌远颤抖着爬起身,踉跄地走到卫生间里去收拾自己。他双手拄在洗手台上,终于忍不住腹中剧烈的翻涌,开着水就这样将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直到胃里没什么东西,直到除了酸水什么都呕不出来,凌远才捧了把水,清理口腔和自己乱七八糟的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白的脸,一如当初在德国,最不堪的日子里,那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可这时,凌远却突然笑了,那是一种自暴自弃般的释然。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那个疯狂而不堪,活该受人遗弃的凌远。
是被迫卸下伪装那样的,虚假的快感。
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凌远,你活该这样,命数如此,何需负隅顽抗。他笑自己愚蠢,笑自己不自量力,笑自己冥顽不化,笑自己以卵击石最终落得如此不体面,何必奢望本不该是自己能得到的东西,再弄得自己一身狼狈。
浴室的水声响起,温热的水流打在凌远疲惫不堪的身体上,冲走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楼来过,能证明他来过的唯一证据只有凌远肩膀上那一圈渗人的齿痕。
凌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凝视着发痛的肩膀,最后他才慢吞吞地,将手指伸进自己发肿的后穴里,无视疼痛,犹如自虐般给自己做清理。
直至水温变凉。
Chapter 28: 碎裂,黏合,然后......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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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下了夜班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后,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客厅的灯,坐在沙发上总算能喘口气。他转头向凌远房门望去,忽然发现一向睡觉时都会紧缩房门的凌远,今天晚上却是虚掩着的。庄恕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让客厅里的光线能够照进房间内同时又不会惊扰到里面的人。
房间内气温很低,即使是开着门庄恕也能感到丝丝冷气,他抬头想看空调上的温度,可显示灯却没有亮着,凌远没有给房间里留任何光源。
庄恕皱着眉,显然不是很赞成凌远将空调至那么低,但他也不敢擅自进凌远的房间,庄恕知道,凌远睡眠很浅,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惊醒凌远,他不忍心打扰到凌远的休息。
于是庄恕只是将门掩得更实,他先是去洗了澡,又烧了一壶热水,才准备回房休息。可他站在自己房门的门口,望着身后干净整洁的客厅,只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这份诡异感让他再次前往凌远的房门,打算将凌远的房间温度调高些,不然以凌远盖的被子厚度,明天指不定要受凉头疼。
17℃。
庄恕哑然,皱着眉头想要将空调温度调高,空调滴的一声响让庄恕吓了一跳,灯光昏暗,庄恕也没看见遥控器屏幕上是否有静音图标,这下肯定要将凌远闹醒的了。庄恕战战兢兢回头看去,躺在床上的凌远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作为一个医生,庄恕自然是判断得出来一个人有没有在装睡,但是这会儿,庄恕一时间有点判断不出来。
凌远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似乎是在睡梦中也不怎么安稳,他将自己蜷在被子里,缩在床的一侧。庄恕知道,这是很没安全感的睡姿,可凌远平日里看着也不像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他的另一面被庄恕无意中窥见,还是……刚刚发生了什么让凌远感到很没有安全感的事?庄恕不得而知,他只是觉得不对,伸手抚上凌远的额头,却被热度惊得吓了一跳。他顾不上别的,连忙打开了卧室的灯,顺手关了空调。好在凌远身为医生家里自然少不了常用药,退烧药很轻易地就被庄恕翻了出来,他有睡前喝杯温水的习惯,这会儿壶里还有大半的温水。
等凌远迷迷糊糊被人叫醒的时候,他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钝痛无比,嗓子干涩,四肢酸痛又发疼,腰肢更是酸得可怕,凌远被高热冲得近乎无法运转的大脑无法对外界做出准确反应,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行动。
因此在庄恕看来,凌远十分听话地吃了药,还喝了半杯温水,和平日里的凌厉完全不一样,几乎是任人宰割的温顺。庄恕去湿了毛巾冷敷在凌远的额头上,又去拿了体温针给凌远测了温度。39.2℃,庄恕读到水银刻度的时候几乎咋舌。明明今天晚上离开的医院的时候凌远看起来还不至于这么难受,顶多只是有些疲惫,似乎是遭遇了什么闹心的事,做什么事情都兴致不高,庄恕看着凌远眼底发青和整个人透出的劳累,自告奋勇地替凌远值了晚班,本意是想让凌远好好休息,未曾想一回来却发现凌远发了高烧。
“……凌远?……凌远!”庄恕放下体温针,轻声呼唤他。凌远好像有些鼻塞,没有睁开眼,闷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你发高烧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庄恕担忧地问他。
“不去。……哪都不去。”凌远把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黏糊,消极抵抗。
凌远是在……和他撒娇吗?庄恕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那我去给你毛巾换水,你渴不渴?要不要再补点水?”
“……”凌远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到底渴不渴。“……不要……你也别走。”说着凌远甚至还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抓着庄恕的衣襟下摆。“你别走……”
你别走,别总是丢下我。
“我不走,我去给你换个毛巾,你39度了,必须赶快退烧。”庄恕像是哄着孩子那样,拿出最大的耐心来哄着凌远。
凌远吸了吸鼻子,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终于放开了庄恕的衣服。庄恕也担心凌远会出事,急急忙忙打了盆水,又重新拿了一块毛巾,这才回到房间更换凌远额头上的毛巾。“我回来了,我不走,你别怕。”庄恕哄着看起来是半梦半醒的凌远,又是给他擦脸又是给他擦身子。忽然间庄恕停住了,凌远身上没有什么伤痕淤青,更没有什么青紫肿块的皮肤,但唯独他的肩膀,有一圈可怖的牙印,庄恕没法想出来,究竟是谁,又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才能留下这圈牙印。
“你这怎么弄的,嗯?”庄恕小心翼翼地擦着那块皮肤,试图撬动看起来温顺至极的病号。
但是凌远没有回答,他只是哼哼唧唧的。庄恕无奈了,一边快速又轻柔地擦过一边问他,“还疼不疼?”
“疼,疼死了。”恹恹的病号选择性回答。
庄恕拿凌远没办法,换了好几次毛巾之后再次测量凌远的体温,可算是从39℃降下来了,庄恕看着体温针,松了一口气,药效看起来是发挥作用了,凌远终于安静下来,不再闹腾庄恕了。但是庄恕还是不放心凌远,他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涌上来,看了一眼床头的夜光闹钟,3:24。庄恕苦笑,自己今晚真是被这位祖宗闹得筋疲力尽,累得半死,找了张折叠床过来摆在床边,将被枕丢在床上,倒下去没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他今晚也累得够呛,睡得沉,自然也就没能听到凌远咬在牙间的呢喃。
不要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明楼……”
……
梦是那样的虚幻,又那样的真实。梦里的明楼虽也冷冷无言,但同样有种不可名状的令人安定之感。
又或许,不止是梦,是记忆。
……
他还在德国的时候,被生母的死,死前的近乎疯魔地念念叨叨,那副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的面庞,可怕地僵硬变形…事后凌远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总是会狂躁不已,总是会因各种原因导致身上留下乱七八糟不知来历的伤口。他没有精力再去处理自己的伤口,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逼着自己去面对墙上的不可名状的黑色光晕,似乎是随时就会化作扭曲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下。他被自己闹得精疲力尽,整个人浑浑噩噩,门外的敲门声断断续续地响起,传来同学们的关心声,但是凌远没有力气去理会,他蜷缩在地上,逃避情感,逃避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敲门声渐渐地停了下来,人声也逐渐散去,世界再次归入一片寂静,于是又只剩下凌远一个人了。
世界仿佛只有他,只剩他。
锁舌轻轻地发出咔哒一声响,凌远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吓得将自己缩得更小,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幼兽,要独自去面对未知的恐惧。于是凌远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缓慢开着的门,他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的惊惧堵在嗓子眼,似乎下一秒就会克制不住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控制不住自己用手边的什么东西去砸向门外的未知。
门开了。
门合上。
凌远呆滞地看着进来的人,突然间屏住了呼吸,像是甘心沉入海底之人又见到光芒,他开始挣扎,想要浮出水面,想要去呼吸空气。明楼低眸看着惊慌失措的凌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走到凌远身边,挨着他坐下。他俩靠得很近,近到凌远能够嗅到明楼身上特调的明家香味道,味道很淡,又很冷冽,没有刺激性。凌远不懂香水,也分不清前调中调后调,他只是觉得这个气息的存在就让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这样安定下来了,他混乱的大脑暴躁的情绪,其他的一切有的没的幻觉,都随着明楼的到来化为虚有。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那里,或者是坐在某人的身旁,就足以带来安全感,安抚所有的躁动不安。
凌远又能呼吸了,墙上的怪物也不见了,房间里仍旧昏暗,仍旧寂静。但是凌远不怕了,他嗅得到明楼的气息,听得见明楼的心跳。
“怎么弄的?”明楼打开刚刚带进来的医疗箱,取出纱布,酒精和棉签,用沾了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地给凌远清理手臂上的伤口。其实不需要问,明楼进来的时候就算灯光再昏暗都应该看到了地上散落一地的碎片。
“疼不疼?”明楼抓着凌远被酒精刺激得下意识缩回去的手,眼角染上了笑意,但是又故意板着一张脸,“我缝的线可能没你缝的好……别这么看我,你嫌弃也没有用。”
“疼,疼死了。”明楼刚取出针线,凌远就又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缩回去了,明楼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看到凌远像看着什么凶恶的屠宰手一样看着他。明楼无奈了,只得放下针线,凌远才又愿意从壳里出来,挨着他。
“你别走……”凌远嚅嚅道,世界太安定,他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但是手仍然用力地攒着明楼的衣角下摆。
“……”
凌远猛地惊醒,几乎是要从床上弹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背后是被冷汗侵湿的睡衣。他的头仍然沉重,但相比昨晚的意识不清,半梦半醒,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闹钟。
5:37,离他设置的铃响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
凌远又将视线移到桌上拆开的白色药盒,露出来的锡纸板,空了两颗。还有玻璃杯,杯中仍然有一定高度的水。凌远又将视线移到旁边,折叠床上累到不行的人,他的睡相不错,不过被子掉了一角在地上。凌远又将视线移到床底的水盆,半掩的门,不再制冷的空调。
原来昨晚他已经脱力到连关门都关不紧了吗?
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对半夜发生的事没有什么记忆,但是凌远也猜出来自己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力气彻底清理干净明楼在他身体留下的东西,睡下后就发了高烧。是谁大半夜忙里忙外照顾自己已经无需多言,凌远起身下了床,他将掉在地上的被子又轻轻地扯上来,给庄恕掖好,这才闪身出了门。
他身上因为出汗而粘腻,凌远有洁癖,容忍不得这个,即使知道自己还有些昏沉头疼,可能是低烧,但仍然坚持着要洗个澡,要体面见人。
昨晚他已经疯够了,也得到了他该有的报应,过去了的已经过去了,肩膀上的咬痕也已经褪去了大半,凌远洗澡的时候发现已经浅了很多,没有昨晚上那么可怕狰狞。
昨晚,昨晚,昨晚。
昨晚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昨晚他彻底失去了爱人。
爱人,爱人……
他心里不住地无声重复,随即绝望地笑笑,他算是明楼的爱人吗?情人或许都不算吧…或许只是对他凌远来讲,是爱人。
凌远懒得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找到庄恕的手机,重新将明楼从黑名单里摘了出来,做完这些后,他径直坐到沙发上,对着几个小时前还很狼藉的地方,独自发呆,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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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差不多是被食物香味和闹钟响声同时弄醒的。凌远设置的七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让正睡得甘甜的庄恕十分不耐烦地想要伸手摁掉,下一秒猛然想起自己是睡在了病号的房间里,他瞬间清醒,几乎是从折叠床上弹起摁掉了闹钟。果然,昨晚上还焉了吧唧的病号不知所踪,只留下半叠好的被子和余温散尽的床铺。
昨晚他被凌远折腾得太厉害,前前后后忙活完倒头就迷糊了过去,睡得沉,导致凌远起了床他都没能察觉。庄恕抹了把脸,又倒回床上放空自己,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循着香味走到餐厅里。
当凌远看到顶着一头凌乱黑发和几根呆毛的庄恕出现在他眼前时,只觉得好笑,“不好意思,是我忘记关闹钟了,昨晚你值了夜,今天本不用这么早起的。”
庄恕看着一桌子色香味皆不输于他的手艺的早餐,匆匆去洗漱后才回来坐下,“早起还能吃到凌院长的手艺,怎么说都该是我赚了才对。”他取了筷子,夹了一口面,唇齿留香,心满意足。
凌远坐在他对面,姿势有些奇怪,动作也不太自然,虽然也是和平常一样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地咬断面条,可庄恕就是觉得凌远哪哪都不对劲,好像从昨晚开始,凌远身上的某些东西就消失掉了。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凌远咬断一口面条,慢吞吞地朝着对面那个自以为观察的视线藏得很好某人说道。
“昨晚怎么发烧了?离开医院前还好好的。”庄恕被发现了但也不慌,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大有你要是不老实回答就甭想走的姿态。
“昨晚?应该是回来的时候着了凉,晚上洗澡的时候又没注意,发烧了吧。”凌远神色不变,起码在庄恕的眼里,凌远一点特别的情绪都没有。
没有停顿,没有心虚,没有慌张,没有迟疑。凌远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这倒让庄恕有些纳闷,直觉告诉他昨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凌远变得奇奇怪怪的,可看着凌远这幅无波无澜,云淡风轻的模样,让庄恕无从谈起。要么是昨晚真的如他所说,什么都没发生,要么就是凌远藏得实在是太深了,深到无人可触及。
可直觉让庄恕更倾向于后者。
庄恕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突然间懂得了凌远身上的不对劲在哪。
凌远有点将自己彻底地封闭起来了。
如果说之前凌远的冷漠,淡泊,仿佛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还是他表露出来的最明显的情绪。那么现在庄恕已经感受不到凌远身上外露的情绪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缺了一块拼图那样,残缺,空洞。
昨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凌远变成这幅样子。庄恕心中一痛,眼里似乎就要凝聚起水汽,又被他抽抽鼻子压下。凌远,你怎么就不愿意告诉我你的事情呢?
庄恕知道自己不应该再问这个问题,或者说,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去主动探寻这个答案。又或者说,自己头脑但凡清晰点也能感受到那天办公室“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并不能作为二人关系的什么进展环节。可他感到难过,替凌远难过也替自己难过。昨晚的事对凌远来说可能是一块血淋淋的刀子,不应该提起再对凌远造成二次伤害,可庄恕又矛盾地希望凌远也能向他倾诉,无论发生什么,他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一定是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一个。
凌远选择性无视了庄恕短时间内变了又变的脸色,他又吃了两口面,就站起身来打算收拾碗筷,准备去上班。庄恕看他碗里还剩三分之二的面条,有点着急,连忙将他叫住,“你就不吃了吗?还剩这么多呢,吃这么点等下上班不饿吗?”
“不吃了,”凌远毫不客气地将面条倒掉,“你吃完了还可以睡个回笼觉,不用着急和我一起上班。”
“你烧退了吗?别硬撑着不舒服还要去上班啊。”
“我量过了,三十七度八,不碍事。”凌远风轻云淡地简短带过,仿佛昨晚烧得半死不活的人不是他一样。
庄恕眼神直勾勾地在心里暗自嘀咕,却也没在说什么。
“车钥匙在鞋柜上。”
“嗯。”凌远穿好鞋一侧头,果然看到他的车钥匙静静地躺在鞋柜上,他拿起车钥匙,朝着还在对着面条发呆的庄恕,很突然地说:“谢谢。”
“还有……早安。”
庄恕猛地回神,但只来得及看见门合上的瞬间,独留下门框与门严丝合缝产生的仍然回荡在头脑中的机械声响。
还有…凌远和他说,早安。
庄恕手中的筷子轻轻挑动着碗里还热着的色香味俱全的早餐面,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这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一句话。凌远居然和他道谢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又跨出去一步了?庄恕傻笑了一会儿,觉得又有胃口干掉眼前的这碗西红柿鸡蛋面了。
“大哥,您今天开会怎么走神那么多次?”
刚出会议室,一身板正西装的明诚只落后半步,跟在戴着金丝眼镜,面容肃正的明楼身后,看着他依旧是若无其事的神色,便微微咬着牙齿像是挤出来话头般悄悄地提醒他的大哥。
他前几天从巴黎赴港,家人难得一聚,大姐将让明台跟在自己身边学着做事,明诚原本在巴黎,但大姐这次说什么都不想让明诚再出国,说是一家人难聚。明楼哭笑不得,问了阿诚的意见之后,只好干脆就让他跟着自己。
“是吗?”明楼反问,即将到达门前时阿诚先一步上去摁了指纹,替明楼将门推开。
“有那么明显吗?”明楼坐定,扶了下巴有些纳闷,懒得管自己弟弟挤眉弄眼的,思索着开口。“主要这事儿真的太神经病了。”
“凌院长啊?”明诚呵呵笑。
“你说他,大半夜的,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这不是找抽呢?”
“我不信没有前因。”
“……前因是因为我回香港不告诉他?不至于吧,他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可我也不是第一次外出没告诉他啊?”
“哎——”明诚晃悠悠地在明楼办公桌前啧啧摇头,微微环顾打量着他大哥这间在上海的老巢,精致奢华,一点也不简约,甚至还有个专门的书架,放了一堆也不知道会不会看的书,很悠闲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我倒是觉得,凌院长这事儿像是蓄谋已久。”
“嗯?”明楼愕然。
“如果我是凌远的话,和你吵架闹掰歇斯底里的理由那可多了去了,一年之中少说也得五六七八次,要真就是单纯性格使然或是情感驱使的忍而已,那凌院长能忍你那么多年,也真是个狠人。”明诚不禁感慨,无视大哥嚷嚷的你在说什么呐说背景音下,继续自己今日的八卦时刻。“那他都骂你什么了?”
明楼沉默,仔细回想了一下凌远那天晚上的暴起,挑挑拣拣能听的,除去阴阳怪气犀利刻薄外有点内容的,好像也就那么几句。
事后现在想想,貌似还真就不像是偶然的发泄,反而更像是良久的有意克制过后,蓄谋已久的爆发。可筹谋这么久,他想表达什么呢?
明楼皱眉暗自思忖了一下阿诚的话和记忆里凌远那天的言行举止,愣了一会儿才继续回答阿诚的问题。
“呃……一点人身攻击、一点人身攻击和一点…人身攻击? ”明楼决定睁着眼睛说实话。
“那你和他闹掰了吗?需要撤资第一医院吗?”明诚故意试探道。
“一码归一码……私人的事不扯上工作,更何况……他也道歉了。”
哦。明诚大悟。那就是没掰,起码没到人家二位心里掰的地步。“那您出了门之后就没有想着回去看看?”
“看什么,”明楼发出一声透露着点不屑的轻音,“我要是回头,当晚能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可不敢保证他家里某个位置没有藏着手术刀止血钳那些东西。”明楼接着随口恶言了一句,随后叹气。“你是不知道那晚上凌远有多恐怖。”
“我觉得你更恐怖一点。”
“喔,他应该和庄恕上了床了。”明楼想了想,装作没听到阿诚最后那句话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一样开口,试图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还算想讨论的道道儿上来。
“你就为这事儿打了他?”明诚手插在裤袋里,很不乐意地被自己大哥灌输他目前的感情史,另一只手很无聊地拨弄笔筒里的几支笔。“哎,我怎么记得庄恕和凌远是住一起的。”
“是住一起。”
“住那么近,你就不怕他俩好上,让你一个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可能。”明楼下意识地否认,他稍微计算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复又给出更为肯定的结论。“凌远不可能会和庄恕在一起。”
“这么笃定?为什么?”
“直觉。”
明楼出神思索的视线之外,阿诚撇了撇嘴。
Chapter 30: 我知道你出发点是好的,但你先别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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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几天前夜晚的疯狂暴戾还是第二日庄恕眼中不同寻常的平静与几分生硬的柔和,都似乎对凌远接下来麻烦扣着麻烦的日子没有什么看得出的推动作用或是反向遏制的改变。耐药菌株的感染算是得到了有效控制,第一医院的整体感染率等各项临床评估都完全在合理范围之内,负责前前后后主要安排的副院长傅博文也算松了一口气。
但好巧不巧,意外却偏偏如此近距离。林欢的父亲林皓,成了唯一在这场耐药菌株风波中不幸去世的患者。
林欢的归咎于同病房艾滋患者、以及庄恕全身心投入在探究感染根源是否在器材上的一系列措施,都让麻烦扣着麻烦的凌远更加烦闷。依着凌远的看法,一切原本简单,庄恕要是和自己申请鉴定,自己全方位予以支持。至于林欢那边,林皓的去世,完全在于一切合理合规医疗进行的范围之内,医院没有失去胜算的担心,便也无需刻意关注。
但唯独让凌远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业务副院长和器材科长,拐弯抹角地想让自己躬亲定性的耐药菌株以及器材事件背后,是有自己未曾料想到的问题所在。
事情开始脱离凌远的“绝对控制”,是从那个细思极恐夜晚过后的第二个早上,凌远刚到办公室换了衣服,正紧缩眉头抵抗着身体的不适坐在通常情况下还算让人感到舒服的椅子上,还没等烦躁的心情平复,办公室的门就响了。
“进来。”凌远的声音多多少少透露出了强行压制下去的一点不耐烦。
傅博文自然很敏锐地感受得到年轻上司的那丝不悦,但无奈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必须要达到。
“凌院长,关于林皓家属执意告医院的那件事,庄医生自己把鉴定的样品送去北京疾控了。”
凌远没有停下手里原本的动作,也没有半点惊讶的意思,“让他送就是了,正好免得我一项手续。患者家属合理申诉,我们医疗机构有义务配合调查,如果患者依旧质疑,我们也应进行必要的配合鉴定,我想这似乎并不是需要我重复的事情。”
“可庄医生现在的打算是想确定那批器材…”说到后面,傅博文也没有再详细解释,而是选择了停在某个在领导阶层里心照不宣的地方。
凌远抬眼看他:“哪批?器材科那边不是一直常规运转的吗?”
“是这样,可…”傅博文有些迟疑,就在凌远投来警惕目光的前一秒,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傅博文看到,凌远目光落在座机电话亮起来的屏幕上时,眉头肉眼可见地皱起来。凌远几乎是拿起话筒的同时就对着那边说道:“新移植中心和眼科中心设备,公开招标,无论如何,现在还没到讨论细节的时候。”
“Eric, ”那边的声音打断他,“你今天无论如何见我一面。你们的器械科长,做了越线的事情。”
凌远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呼吸也十分平稳,他抬眸,将目光十分犀利地投向了面向他而坐的,此时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的傅博文身上。回想起刚才他明显有所迟疑的话题,瞬间脑子里有许多杂乱的,相互间相关不相关的片断画面纷纷排列组合地做拼接。那些说了的,没说的,在话里暗示的,此刻全都在凌远的脑海里铺展而开。
而见凌远这通电话不似是简单的知会事情,傅博文也明白自己不宜多留,示意一下便转身出去。
电话打了几分钟后便很快结束,凌远眯着眼睛看向傅博文几分钟前带上的门,简单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器械科那边最近有无合作以及账务上的变更。可思来想去暂时也没有具体的证据链和头绪,便继续专注于桌面上的几本王东送过来的病历夹子,随后起身打算去普外那边。
既然作为行政院长并没有脱离临床,那医生的职责便是首要,凌远走在前往普外的路上,一边扣着白大衣的纽扣,还在思索着刚才电话里的内容。
当天晚上凌远跟着白天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也是他在德国相识而后有过无数合作的器械代理Helen,去了几个地方,从京城号称拥有最美姑娘的夜店,到海伦的一个同事家,到她们公司在京分部设在京郊的一个存放器材的小仓库,到一位国产私营医疗器材公司一位销售经理的家。
海伦人脉之广,路子之野,凌远早就知道,能认识到谁,他也并不奇怪,并且绝对相信她的许多判断和分析,有些东西,甚至只需把她的说法作为继续推断的证据,而不需要去证实;这个晚上的几个小时,看到的这一切,所牵涉到的东西,却已经超过了他事先设置的底线。这些他并非没有过预料,也并非来得一定比他预料得早,但是真的就这么来了,他却发现,自己从前,毕竟还是存过‘也许可以不发生’的愿望。而当这不能说‘震惊’的一切来了,他才知道,这偏离了自己预设轨道的东西,会得让自己如此挫败。
而挫败的愤怒和白日里傅博文的“告状”,让早上出门前被凌远难得客气和气带来不错心情的庄恕,成功沦落为对眼前一系列事件还完全算不上实质推动者的那个……出气筒。
凌院长的刻薄,在医学院系统里又能有几个不知道。但庄恕这次出乎意料的硬气,即使是面对已经面若寒霜的凌远,也要围绕着林皓的问题对器材的质疑,基于那些并不是凌远核心目的的问题,讲了足足一大通。
“你们有你们的立场,但作为一个主管医生,我认为这些质疑是合理的,就算是为了说服和安定家属,这些也是必要的。”
“立场?什么立场?庄医生扣的好一顶大帽子,从美国才来中国多久就已经开始关注医疗器材供应链上的问题了?我看要不这样吧,你去揭发检举,直接把我也举报了得了,这院长你来当行不行?”
“你这是什么话?”庄恕被这一通骂得莫名其妙,也有点恼怒,可凌远的意思又不像是真的在实质性指责他什么,让庄恕只能气得在原地粗重地呼气,一句话再也没有说出来。
于是李波进来便看到这般景象,院办的空调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开得格外低些,冷气呼呼地吹着,李波总觉得这里面的空间比走廊外要冷上好几倍。
“干好你该干的事,庄医生,如果你真的想去追究这里面的东西几分真假,那你就要做好失望的准备。不要在美国的温水里躺久了,就以为国内也和国外都是一样,在这里可不是能让你舒服躺在里面心甘情愿被煮的温度。”
“起码现在,给我收起你那天真的幼稚思想。”
李波站在门口也有好一会儿,与气急败坏离开的庄恕擦肩而过,凌远的话他也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一边思索着曾经的自己也犹如庄恕一般直来直往,无法理解自己的老师为什么会讲出那么刻薄的话,做出那么无情的举动来。但现在,他只是在心里摇了摇头,暗自决定等会去开导一下这个庄医生。
凌远大型连续剧般地麻烦事,在同庄恕不欢而散谈话后的第二天晚饭期间,无名怒火由打心里被彻彻底底掀翻了出来。
自打因为廖老师的事情间接促使韦天舒离开第一医院,医学院几个要好的同学便更少了来往,难得今日晚上凑到一起随便吃个饭,凌远却又在极为短暂的心情和缓的时间里,被所见所闻打了个猝不及防。
开始扯闲篇开玩笑的话题很自然地,无法避免的转移到大家日常工作遇到事宜的闲聊,今天哪个科室又遇到了一个有一点难缠的家属,哪个科室的实习生有点紧张糊涂,儿科的哪个小朋友家长又怨念颇深…而当他从林念初很随口地叹息中得知儿科负压采血管并没有按照自己所知范围那样更换,以及林念初一头雾水可他却清清楚楚推算得出早已由器械科波及到全院上下各个科室主要骨干成员连带责任的问题时,短暂的轻松心情又这么消失了。
事已至此,儿科护士长很可能也只是连锁反应中的冰山一角,其他的科室呢?主任副主任,包括护士长,是否也牵连其中?而纪开来的贪贿到底到了何等地步,财务摊开了算,又要填补多大的窟窿?自己又能否让这块早在廖老师事件中自己便拿来对自己大外主任以来所有的一切尝试改变所做出的努力做形容的“遮羞布”,继续完好无损地,或者说还算说得过去地掩盖当前所应该掩盖的事实,完成它应尽的任务。
桌上的饭菜对此刻的凌远再起不到半点吸引力,他在朋友们的交谈中沉默地皱着眉头,盘算着有关纪开来违规贪贿的一切,该怎么查核,作何选择,如何安排,脑子很清楚地转着,期间离开包房给Helen打了个电话,让她找个理由把纪开来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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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的面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还要憔悴些了。Helen这样想着,踏进了那寸喧闹的小天地,她看见凌远侧身坐在吧台边的沙发上,一条腿有些不自然地搭在地上,似乎是脚踝有些不太舒服——他甚少会有这种坐姿出现,松松垮垮地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
Helen走过去的时候,恰好听到凌远偏过头,对着吧台边那调酒师——Helen也认识,慵懒地说着什么话。凌远的嗓音被酒精润过因而显得有点沙哑,带着无法言喻的落寞,又蕴着某种虚伪的洒脱。虽然他还是笑着,像任何时候一样,嘴角微微勾起,不带任何情绪的礼貌绅士的浅笑,好似某种自嘲。
就是这种情况下,Helen听到了凌远那最后轻飘飘地,怎么都落不到地上的一句话:“单身人士来酒吧怎么都不算过分吧?”
“分手了?和谁?你的白月光吗?”Helen在另一边沙发坐下,凌远见到她之后重新点了一杯酒递给她。
“谈正事吧。”凌远没有回答这句话,直接切入正题,显然,他对于叙旧没什么兴趣,尤其是和眼前这位。
昨天所见的人,以及听海伦的描述,他已经可以基本判定海伦已经对此事有了十足把握,而这件事发展的程度,绝对已经超越了他能默许,或者说搁置的度,那么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至少弄明白,纪开来贪贿的度,究竟到了哪一步,尤其是,会不会已经对临床安全造成了潜在的危险。
四十多分钟过后,凌远起身,和Helen定好明天他要去过一遍各项数据报表的时间后,走出酒吧,和他并行的Helen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他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件事,该如何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渡过这个难关。
有些时候灾难来得措不及防,从而天降的突兀性会让有凌远一瞬间的慌神,但他已经习惯做那个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要运筹帷幄的人。
Helen站在她那辆特招摇过市的跑车旁,最后一次发出邀请:“Eric,就今晚如何?”
凌远插着兜站在她面前,Helen早就发现了,他似乎特别中意铂蓝色的西装外套,现在他没有戴那条法国三色领带,整个人显得洒脱又随意,让她想起远在德国时,这个人就是因为那张阴郁的脸和一身贵气而吸引着她的目光。
凌远开了口,刚打算说点什么来拒绝,余光却瞥到对面街道那熟悉的身影从茶餐厅出来,像是印证着他那不成形的猜想一般,那人把不知道是谁请进了车之后,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凌远的视线,后者快速且若无其事地偏了一下脑袋,不动声色地侧身,将Helen的身影给挡住。
“可以。”凌远笑了一下,无视身后那锋利的探究目光,和Helen说道。
凌远听到远处汽车启动所带来的轰鸣声,他轻笑一声,反手拉开了那俩跑车的副驾驶位,侧身坐了进去,在Helen绕过车辆坐上驾驶位之前,凌远透过车窗看到了依旧驻立在对面街道的明楼,方才那俩车已经驶去,而他仍立在原地,脸上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在看什么?是哪位熟人吗?”Helen坐进去时,凌远已经把目光收回,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扣上安全带。Helen见到凌远有些古怪,也侧过头想要看看对方,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熟,认错了。”凌远言简意赅。
Helen家里,凌远打开电脑浏览,Helen缓步走到客厅另一边抽出了一本时尚杂志来看,看了几页,却是有些莫明地心浮气躁,忍不住朝他瞧过去,忽然觉得他看上去很好看……那种,即使客观来说,他在比现在模样要更标致一些的从前,也从来没有很明显感觉到的好看,这种好看让她有种渴望想坐到他身边去,当然,她只是才起了下身,便又坐回去,却终归是忍不住开口,
“凌远,有时候我会有些好奇,你为什么选择像现在这样。克成也跟我说过多次,你与克扬不同的。克扬只能做一个医生,但是你,你远不止。便不说建造自己的王国,你有本事,也有袁家甚至凌岳的支持……就说你这样看数据的本事,这样的数据,我自己做的,我一直有自己该有印象,可是如果2天后,你的记忆跟我的说法有所出入,我会更相信我自己弄错——克成说这是做金融的人最大的资本。他自己都还不行。其实我真的不太懂。”
Helen说出口之后,十分懊恼自己仿佛脑子脱了轨,这样的问题很蠢。其实,一个人去问另一个人她确实好奇的问题,这本身真的是自降身价。
凌远倒是如她所料的只抬眼瞧了瞧她,便继续争分夺秒地去看他只能在这个时间里,这间屋子里看的数据了,并没有回答。
十一点整,凌远合上电脑,站起来,冲着一边看一本法语小说的Helen道,“好了,我回去对那边的入货数据。到时候我给你电话,你把纪开来找个借口约出来,大概给我半天时间。”
Helen微笑点头,然后瞧着凌远,故意走到他身边道,“真不客气。难道不是至少该说个谢字?”
凌远略为惊讶,垂下眸将目光落在这个贴上他手臂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向后一躲,眉头跳了跳,“你什么时候为了个谢字做事?”
“哦?在你眼里,我会为了什么?”
“自然不是为了维护公司利益。至于你为了什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优先度还轮不上让我思考。该说时候你也自然会说,你知道的,你我不必玩什么花样,直接讲清楚最好。”凌远淡淡地道,再次不动声色地躲开Helen的故意亲近,起身告辞。
而凌远家里那位近日与他并不愉快的租客同事,也还没有入眠。当他在客厅听到开锁声音抬手,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这么想来,凌远似乎也有两三天不是凌晨的之后才回去家了,自从那天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怒怼庄恕一顿之后,便不讲理地开始单方面的冷战。一桩桩事连起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正好那天晚上抽了时间,一切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然付出了一点代价,可把那么一大桩的心事了结掉之后,虽然心里空荡荡了不少,可终究是能够以一种体面的方式退出这场一开始就对他极不公平的比赛。
明楼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捅在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虽然一动就痛得难以呼吸。可刀在那,血就不会流出来。
现在,他亲手拔掉拿把刀,无视心脏汩汩流出的鲜血,也要体面的见人。
所以凌远在两三点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竟意外的发现家里的灯还亮着,这才他恍惚想起来家里似乎还有个同居者……不对,是大麻烦。
凌远在心里叹了口气,并不想要理会见到他之后便正襟危坐的某人,他将公文包放在玄关处,蹬掉皮鞋,一边脱着外套一边想要往浴室里走,他现在困倦又劳累,只想要洗个澡,洗掉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味烟味香水味,然后睡觉。
未曾想坐着沙发上捧着书的那个人突然蹭的一下站起,一个跨步就拦下了脱衣服脱到一半的凌远。
“你有什么事吗?”凌远默默地将脱到一半的外套重新穿好,口气随意。
“我想了两个晚上,还是决定必须要和你解释清楚。”庄恕口气严肃,神情坚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入党。
“你给我长话短说。”凌远默默祈祷这位爱叨叨的庄教授内容不要太长,他现在困得要命,明天还得早起开组会呢。
“首先……”
凌远听到这个开头,两眼一黑,心如死灰。
“首先我没有想要越级上报的意思,上周的时候,我值夜班的时候和……傅博文副院长起了一点争执,我认为必须要对病人负责,既然有病人提出了质疑医疗器材的问题,如果问心无愧的话为什么不让查、不给查?其次,这份材料是我查阅了正确的流程时候整理出来的上报材料,程序完全合法,现在我交给你,表示我没有任何逾越上级的作为。”
庄恕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他。凌远发现桌子上还有另外一本书,是刚刚庄恕坐在这里不知道真看假看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凌远木讷地收回目光,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并没有打算在此时翻阅的想法,他现在只想赶快洗澡,有轻微洁癖的他快要受不了自己这一身味了。
“好,我知道了。”凌远点点头,就要绕过庄恕,却被对面的人一晃,挡住了去路。
“?”凌远不解,甚至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不知道为什么紧皱眉头的庄恕,合理地表达自己的困惑。“还有事吗?”
“你就一句知道了?就没了吗?”
凌远哑然,叹了口气,“我明天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拜读你庄教授的大作的,现在可以先让我去洗澡吗?”
“还有一件事,就是上次凌教授来的那一次,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是你没有回复我消息的,你这可不能怪我。”
“好,不怪你。”
“凌教授把我的个人简历问了一遍,然后就问了你的近况,我说你最近过得还不错,他说你三餐不规律让我盯着你,我说你三餐都很规律,虽然吃的不多但是都有在吃。”庄恕盯着凌远漆黑明亮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解释着。“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是瞒着你的,你能不能也信任我一些?”
“好。”凌远敷衍地点点头,他其实有点快睁不开眼睛了。
“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我知道最近的事情有很大的压力都在你身上,李波也和我解释了,虽然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但我也不希望你生气,有些事情我们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为什么要大动肝火?”
“我没生气。”凌远目光都有点飘忽了。
“真的?”庄恕打量着凌远没什么表情的神色,除了有一点疲惫之外看不出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绪,庄恕并不好判断这个情绪并不外露的男人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狐疑地反问,他可忘不掉那天在办公室里凌远那炸毛的样子。
“你再问,我就要生气了。”凌远伸手将这大型阻拦物挪开,奈何他今晚通向浴室的路途注定跋涉艰难。
“你……”庄恕被挪开,对凌远这淡然的态度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握住凌远有些无力的手,触感的冰凉让他有些担忧地想要再次询问。
“你今晚不许说话了。”凌远抽回手,在庄恕刚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就急忙打断他。
“书是好书,你接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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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间室内凌远毫不留情地推开Helen的邀请的第二天早上,Helen就开始着手调查凌远回国之后的经历,数几年来抛却他大刀阔斧改革的项目措施和仍然让Helen敬佩他的为人处世与当机立断依旧未变之外,还有几行字引起了Helen的兴趣。
邮箱里的文档数据不大,Helen点击之后打开文档,十页之内的纸就囊括了凌远所有的个人信息,包括社会合作关系和生涯奖项,Helen大部分都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信息,在她快速下拉浏览就快要见底的时候,一个名词引起了她的注意。
明氏集团。
明氏集团对Helen来说并不陌生,相反,她在回国之后打通的人脉或多或少的都和她提到过这位明氏集团的大公子。Helen想了想,最小化凌远的调查文档界面,转身打开浏览器搜索这位上海经济圈子的传奇人物,她跳过那些耳熟能详的履历,直直找到某一栏里,Helen发现,且不说这位大公子和凌远回国的时间相差无几,再此之后短短一年里,原本从来就不涉及过医疗器材相关的明氏企业竟然率先进军医疗界,在当时根本就没多少资本有大规模这方面的意向时,明楼无疑是开了一个先河。
可Helen始终觉得,如果排除这位明公子眼界开阔,目光长远的因素,或许还能够考虑一下有个本身就在医疗界的“商人”对明楼起了一定的影响。
Helen又打开了凌远的资料档案,看着那短短的几行字,第一医院众多项目的投资均来自明氏集团,而第一医院新落成的杏林分部最大的股东自然是明氏,这点毫无疑问。Helen从身后的包里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快速下滑,找到某一个号码便拨了过去。
“喂?”电话那头的人接的很快。
“我是Helen,我想让你帮我再查一下明氏集团的总裁,明楼,速度要快,OK?”
“你说谁,是那位明楼吗?”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惊讶,但反应速度也很快,“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查他干什么?Helen我可先提醒你,你如果想要在上海发展,那么你最好不要惹到他。”
“我对他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对他稍微有点感兴趣,你知道的,知己知彼,如果能率先了解这个人,之后的谈判对我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话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资料我晚点发给你,你不要干傻事。”
Helen挂了电话,继续翻阅,她在凌远的资料里最后一页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内容,而这恰恰印证了她刚刚那若有若无的猜想。
凌远在德国那段时间内,有某个时段去声色场所的频率大幅度下降,虽然和Helen仍然有所往来,但也再少有了一些需求。回国之后不知何时开始彻底中断了这方面的需求,与此同时,经济圈里也开始有个秘而不宣的秘密——明氏集团的大公子和第一医院的凌院长关系不一般。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Helen判断出来这个让凌远断掉声色活动的白月光究竟是谁,而且。Helen想到了那天晚上凌远陷在沙发里落不到地上的那一句话,勾唇笑了笑。她可从来没听说过凌远什么时候脱离过单身状态。
早年抗战的时期里,明家祖上就将资产一分为二,一部分移至香港,一部分留在上海。在香港的分部因制度得福,可谓是如鱼得水越发壮大,不过几代人的努力就已经将产业恢复到抗战之前那般,甚至更大更强,在当家人明镜的管理下,可谓蒸蒸日上,在世界市场上仍可夺得一席之地。而在上海这部分,家族企业,虽然底蕴深厚,可经不住时代更迭技术更新,管理层又都是一些倚老卖老不肯轻易做出改变的老人,自然就逐渐被甩在后面,成为一块被人虎视眈眈的肥肉。
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在德法辗转的大少爷突然回国,亲自操持在上海的明氏集团,从上到下都被他彻底清洗过一遍,短短数年间,一块时常被人窥视的肥肉就摇身一变,几乎是一夜之间重新确立了屹立不倒的霸主地位。手段岂能是一个雷厉风行能够概括的?
纸面资料永远单薄,它能帮助一个人了解另外一个人,但并不能真正读透一个人,想要真正地了解他,那么和他打交道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以Helen的手段和人脉,找个机会和明楼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并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明氏集团有一部分产业与医疗器材相关,能够和这位明楼能达成什么合作的话,只会有好处。
于是当Helen走进那间包间的时候,排除掉那一圈油头粉面的什么老总,坐在內座里的明楼那身知识分子的打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和照片上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致的。Helen找了个位置,拉开椅子坐下,这个角度很方便她不留痕迹地打量对方。
那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眼神总带着些无从探究的不明与深邃,她从那份调查上得出来得结论可是和眼下外露的这般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模样毫不沾边,这个冷酷的,无情的刽子手十分擅长让别人在他的操控下完成一系列工作。
“您就是明先生吧?久仰大名。”
那个优雅靠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听到她的招呼,便用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扫向她身上,几乎是一瞬间,Helen仿佛被某种锋利的尖矛捅了对穿,一种被看透的毛骨悚然感从她的脚底板传到头皮,酥酥麻麻的感觉让Helen不受控制地感到反胃。
“您是?”
发麻的触电感只在一瞬间,消逝得速度之快让Helen险些以为方才的被看穿感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的眼睛蕴着温和,透明的镜片没有任何遮挡作用,于是Helen能从中看到她所能看到的一切表象情绪——友善的,柔和的,崭新的,非常轻盈的情绪。
这就是明楼吗?Helen心想,可他们还没有真正的坐上谈判桌,还没有开始展露双方谈判才华和相应的筹码,可若不是Helen笃定这位明公子绝不可能认识自己,自然也无从谈起对她的调查,Helen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明先生真是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大不一样呢。”
“哦?想象中?在你的想象里明某作何形象呢?”明楼依然保有着温和绅士的风度。
“很精明的一个商人。”Helen保留了绝大部分的评价,那些潜在的,无情的,阴晴不定的,锋利的,极具攻击性的。
“这个词在商人身上并不少见,如果一个商人不精明,那么他一定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明楼点点头,并不否认这个评价。
“明先生的手段我是有所耳闻,今日一见,还是没法想象出那么有魄力的决策者竟然是这幅优雅得体的知识分子形象。”Helen举起酒,向明楼敬一杯。
“谁也没法画出一个标准完美的圆形,如果有,那一定是有一个人捏着圆规精心勾出的。”明楼抿唇浅笑,也回敬一杯。
在这样的场合下,无法确认所有的巧合是否是人为的有意为之,但Helen确实在这顿饭局上谈下来她所想要的,也许是她潜意识里仍然对明楼抱有戒心,今晚的发挥事实上并不如意,虽然对方在今晚的酒局上除了她落座时那几句寒暄外,几乎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不知何时,不知道是谁率先提起了医疗界里那位最出名的凌远院长,Helen怀疑的念头一闪而过,便不再去思考是否是明楼对她的试探,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一味的退让只会率先失去主导权。
“凌院长确实是个能人。”Helen轻易地便游入了这个话题。
“除了在工作上,我也很佩服他在个人生活里处理事情的魄力,哪怕我在德国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回国之后再一次见到依然很佩服他。”
Helen话音刚落,就明显地感觉到座位那头的镜片反光晃到了她的眼睛。
“是啊,这凌院长啊,我前阵子还在一场应酬上见过他。一直听闻这个年轻院长开创各种先例地改革,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不说,对经商之道似乎也有些许了解,”明楼左手边的一个男人微笑道,“不愧是明先生赏识的人,实在是个响当当的厉害人物。”顺带偷偷瞥着明楼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色,先说了好话。
“是啊,这位凌院长的才华不仅仅在于医疗行业的改革推动,识人用人也是另辟蹊径啊。”
Helen话毕,明楼微微蹙眉,暗地思索了其中的几番含义。很显然,这个女人的确不寻常,无论是当下场面的处理,亦或是……同凌远的关系?
明楼的微表情让Helen出神一瞬,在回过神时,很自然的再次感受到了明楼在此间不同凡响的气场。这一点Helen早就发现了,这场酒局最万众瞩目的,偏偏就是这位看上去最不怎么出声的明大公子。
明楼现在已经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位依据自己当下判断似乎带着别样目的来的Helen就是那天晚上凌远侧身挡着他而没有看到的那位女人。他思绪稍转,凌远身边要是有这么一个人物就不可能瞒的过他,那自然是最近这段时间才接近凌远,可按她话里的意思,凌远早在德国时就已经和她认识,但明楼并不熟知这个女人。
明楼眯了眯眼,想到凌远竟然有事情瞒着他,心里兀得升起一股极端微妙的不爽来。
“看起来明先生对今晚的酒局似乎不太满意?”Helen又主动与明楼搭话道。“怎么今晚甚少发言?”
“我满不满意不是很重要,Helen小姐不是已经拿下一个好战绩了吗?”明楼懒洋洋地瞥她,仍是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难道明某也被Helen小姐给视为猎物了吗?”
“明总言重了。”Helen微笑,再次举杯。
凌远穿着睡衣,本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敲着键盘写着论文,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他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之后,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活的庄恕,起身躲到卧室里,才接听了电话。
“什么事?”
“Eric,你猜我今天晚上见到了谁?”
“谁。”凌远眼皮跳着,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萦绕。
“那位颇具盛名的明氏集团的大公子,明先生。”Helen说完这句话,故意停顿了一下,敏锐如她,捕捉到了电话那头的凌远轻哼的声音。“我和他稍微聊了聊,我很希望能和他促成合作,不知道提你Eric的名字能不能有机会让这位明先生给我亮绿灯?”
凌远几乎都要骂出声,一向沉稳的他现在竟然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努力平复了心绪,才向电话那头的女人发出平复后的,听不出情绪却似乎冷冷的警告:“如果你真心的有意愿想和他有合作,那你就不要提我的名字。不许提。”
“为什么?你和他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难道你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连这点情分都没有吗?”
“我看你是想被他爆红灯。”凌远冷笑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凌远背靠在门上,只是忽地察觉到有些无力来,他的喉结随着无意识地吞咽动作而上下滚动,食指微地抽动,突然就很想吸烟,想要享受那种烟雾碾过喉咙,滚到肺里的那种辛辣感。但凌远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把所有的烟都给丢掉了,因为明楼和他吸的烟是同一个牌子的,所以他丢掉了,对没错,丢掉了,不要吸烟,去,去喝水。
凌远有些踉跄、僵硬地飘去客厅,拿起他放在桌面上的透明杯子,打上冷水,几乎是机械性地重复吞咽的动作。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在抽痛,那个伤口,那个把刀拔掉之后留下的疮疤,此时此刻让他痛得浑身发抖起来,肺部剧烈地收缩着,连带着突突跳的心口带来尖锐的疼痛,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移,白点,一阵阵眩光让他恶心又反胃。
“凌远、凌远!”
他听到耳边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掐住,弄得他很痛,丝丝地抽气,却成功地把即将陷入某种癔症里的凌远带了出来。
“凌远,你怎么了——”庄恕焦急万分,他叫了凌远好几声得不到回应,便走出来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结果便看见凌远坐在沙发上,机械地喝着水,无论他怎么叫唤都像是听不见似的,把他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我没事。”凌远终于克制住了生理性的颤抖,回过神来,似乎是有些懊恼,他稍微推开了庄恕,就想要去拿手机。“走神了而已,我还要打个电话,你先吃饭,不用等我,我很快的。”
凌远几乎是有些喃喃自语着,在庄恕的注视下,凌远拿起手机,再次想要进到书房里去,他在联系人那里翻找着,娴熟地找出了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他很少拨过去,对方也甚少拨过来。凌远就这样盯着那寥寥无几的通话记录,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自嘲了一声。
他笑,笑自己无能为力。他笑,笑自己不争气。他笑,笑自己远没有看上去那般强大。
电话拨出去了,凌远听着极富规律的长音,无意识地拨弄自己的衣角,他在心里希望明楼和以前一样,挂断他的电话,又抱有那一丁点微的希望,希望明楼接他电话,希望明楼听他解释。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明楼一点也不惊讶,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和他汇报的秘书们先暂停,随后跷着腿慵懒地后仰,一边继续翻阅着手上的英文合同,一边划开了接听键。
对面有一阵子没有说话,明楼只听得见对面并不怎么规律的呼吸声,心底暗自叹了口气,率先开口,“是纪开来吗?”
“嗯。”凌远发出很简单地一声。
“那件事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处理方式我不多问,也不多做,你只需要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做就好。如果你器材科以及与合作商的项目出入部分也涉及到了分部和那两个中心的项目,你是想要我做什么的话,尽管说就是。”
“我对纪开来的要求是尽快填补账面上的问题。如果一切公事公办,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在原则上来讲是省力省心,但我不知道,我没办法,我……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涉及了多少科室,有多少主任牵涉,他们拿了多少,这件事到底渗透到了哪,我……已知的牵扯范围,甚至已经波及到科室普通的护士,波及到轻微的医患摩擦导致的上下级不恰当沟通甚至是滥用职权。虽然最小点的涉事人未必重要,但产生的连锁反应…我不得不想。”
“凌远。”明楼打断凌远有些一改风格的对话,即使是通过电话他也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不对劲。他动了动眉,将手中的合同随意丢在桌面上,转身走出了会议室,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才说道。
“你不是一个仁慈的人,而恰恰这个词也不是你身上作为院长这个身份所必须拥有的品质,你不需要强迫你自己拥有它。”
“仁爱,宽容,善良,那都是普通人对于仁慈的理解,是他们可以拥有的高尚品质,但是你。凌远,你是个领导者。作为医者的那部分你留在手术台上留在病房里讲台上,但作为一个领导者,你要做的,是权衡利弊和及时止损。”
“利用他人的冲动、不理性、无知、对事态了解的片面性,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将你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利用舆论从而让自己占据有利地位。”
“比起解决现有的隐患,更应该先成为隐瞒事实的共犯......当然,我并不是让你去做违心的事情,但你要知道,有些问题当前阶段或许就是不适合拿到明面上来解决。解决问题让对方得到相应的惩罚,那是普通人杀之而后快的愚蠢的一根筋行为,你要看,要听,要判断,要保证你所做的,你认为有价值的一切能够保留,能够让他继续拥有相应的价值。不要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蛆,坏了你这么多年来的心血。”
“退一万步说,”明楼笑了,很温和地反问,“你当真理智思考权衡利弊过后做了的决定,是任何人,能够让你为之改变的吗?”
“你给我打这个电话,其实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对吧?凌医生。”
凌远有些许的愣怔,明楼说的没错,他只是在利用明楼强化自己的判断。而明楼温和的拆穿,让他打心底飘出的自我评价,自己还当真是,刚愎自用了。
凌远挂了电话后几乎有些呆滞地凝视着手机屏幕,说了那么多,事实上都是他的欲盖弥彰,而他真正想试探明楼的,则掩盖在他语无伦次的话语之下。
明楼没有误会他。
凌远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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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凌远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庄恕也已经把所有的菜肴摆上了餐桌,他擦着手,心满意足地看着一桌的佳肴,这些是他为了庆祝和凌远达成某方面的和解而费了心思做的菜,算得上是别出心裁,打定主意要让这位嘴挑的院长好好地夸一夸自己才好。
他听到声响,转过头看见脸色有些苍白的凌远从房间里出来,比起进屋时的仓皇和和迫切,此时的凌远似乎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
“怎么样,好点没有?”庄恕看着凌远越发憔悴的脸色,在心里岔岔,“你的工作永远都做不完的,再不好好休息你身体就要垮了。”
“还好,吓到你了吗?”凌远把手机放在一旁,坐到饭桌上,看着这几道算得上颇费功夫的菜心坎一热,抬眸看着在他对面落座的庄恕,想要感谢他,但这些词语在他嘴里碾了几碾,最后说出口的还是不那么好听的话。
“做这么多,你想给谁吃啊?”
“做多怎么了,吃得高兴不就完事了吗?你吃的那么少,我就想着能不能把菜弄得色香味俱全,才能合上你那堪比皇帝的胃。”
“皇上?”凌远纳闷,这家伙从哪学来的这词语。
“就是Lord,前阵子我说实在是不懂国内的弯弯绕绕,想做一件事就被上司骂惨了,然后谭宗明听了之后就给我塞了几部宫斗剧,叫我好好学。”
凌远眼皮跳跳,决定不去纠结庄恕前半段话,那毕竟也是事实,只能选着后半段话恶狠狠地挑刺:“看了几部了?就只学到了皇上这词吗?”
“那倒也不是,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然后有一次我在办公室刷刷剧,三牛看到了之后就兴致勃勃地给我推荐什么,对,穿越剧,挺稀奇的玩意。”
“穿越剧?”凌远这下坐不住了,先是凌欢,再到李波,现在又到韦三牛,这庄恕什么时候在他不注意时把他为数不多的人际关系打探得那么清楚,还和他们有了那么深的交情?“不对,”凌远马上又反应过来了。
“你在办公室里看电视剧?”恶毒上司发出他的灵魂质问。
“午餐时间,看着下饭而已。难道你凌院长压榨我正常的上班时间还不够痛快,要把我的休息时间也压榨了去才心满意足吗?”庄恕不为所动,他才不让他上司抓到他把柄。
恶毒上司没话了。
“你刚刚给谁打电话呀?”庄恕见铺垫得不错了,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像是为了不让话题漏空而所以挑起的话题。
“工作电话,那些老总,总是为些有的没的事情找我,烦。但是不得不理,毕竟他们可是取款机。”凌远一边说着一边夹了菜,这味道确实不错,沁得他眼珠水亮亮的。
“哦。”庄恕应了声,没再继续进行下去,既然凌远不肯说实话,那他也得想点办法去印证他的猜想。
晚饭过后,凌远总是习惯要去洗个澡的,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受不了身上沾的油烟味,又呛又熏,非得洗个澡才畅快些。庄恕早就摸清了凌远的这个习惯,他等了一会,知道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才轻手轻脚地去翻凌远的手机。
他不会看太多,他只想要知道在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凌远会和哪个投资商有着往来。
凌远有五部手机,工作用的那个恰好没有设置密码,庄恕翻出了通话记录,发现当晚凌远就只拨出过一个号码,虽然没有备注,但庄恕竟觉得有些眼熟。
他思考了一会儿,便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找到了明楼的联系方式,他将号码一对照,笃定今晚凌远打电话的人就是明楼。
不过为什么凌远不给他备注?
庄恕看了一眼水声仍在的浴室,直接下拉找到了m开头的那栏,m姓开头的人不多,明楼就在其中之一,不过那个号码并不和庄恕手机里存的那个相同,而是另一个,庄恕没见过的号码。
他关掉手机,若无其事地晃回客厅里,继续捧着他那本没看完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内容并没有进他的脑海里,相反,他现在的大脑在快速思考分析着。
明楼给他的号码应该是私人号码,毕竟他自己就有说过,那么凌远手机里有备注的那个应该是工作号码。像明楼这种级别的人物,有好几个号码再正常不过。凌远拨出的事私人的号码而不是工作,那么就意味着他找明楼是因为私事而并非公事。
私事,什么是他的私事?医疗器材的问题是他的公事,可如果那批器材真的有问题,那他找明楼的做法就是私事而不是公事。
庄恕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主动找明楼谈一谈这个问题。
他约了明楼在周末的时候见面,明楼表示他周末一般会呆在郊区的别墅里,地址比较偏,可能不太好找,而这个周末谭宗明又刚好也要来找他,运气好的话跟着谭宗明一起来或许可以减少迷路的可能性。
资本主义作风。庄恕坐在谭宗明那俩豪华跑车的副驾驶位上,拿着手机看着路况对着GPS,切实感受到了明楼口中什么叫‘迷路的可能性’,然后岔岔不平地念念叨叨。
“你这话攻击性有点强啊。”谭宗明一手握着方向盘,留心着路况的同时抽空切了首歌。
“一座山。哎。”庄恕看着路边的绿色逐渐繁茂,谭宗明将车一拐,在一扇巨大的栏杆铁门前停下,小亭里的保安看了一眼谭宗明,对着座机拨了个号码之后便放人通行。
“应该快到了……吧。”庄恕瞠目结舌,随后补了一个字。
“唔,起码还得有十五分钟。”谭宗明已经对这段路程非常熟悉了。
“我还是想再谴责一下你们这些有钱没处花净折腾的人,别墅,豪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说到这个,”谭宗明指尖敲了敲方向盘,给庄恕科普,“很久以前的时候明楼那可不是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他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只要他一犯错,马上就会被一群饿狼给分食掉。所以他进军医疗界的消息一出来,那简直跟个炸弹一样在业界里引起轩然大波,个个都觉得这明氏新来的大公子啊,简直是自己主动往火坑里跳,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话。”
“那你呢?你也等着看他笑话吗?”庄恕问。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和他认识的呢?”谭宗明卖了个关子。
“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庄恕抿着唇笑着,故意调侃他。
“宫斗剧看得不错啊,这词学得一套一套的,真行。”谭宗明也不恼,乐呵呵地,“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大,都是敢想,敢做的那一类,我当时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和我同类人。这一来二去的,这朋友也就交上了。和他合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在工作之外,我也蛮喜欢和他呆在一块的,就和你说的一样,臭味相投了。”
“那他当时为什么要涉及医疗这块?”
谭宗明先是笑而不语,后来才缓缓地,答不对题地说着,“当时明氏起手是房地产这块,明楼在这方面是业界翘楚,但其实也涉及珠宝,香水这些大牌的奢侈品。哎,说到这个,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凌远用的古龙水来头不小,如果不是明家香限量版的话,那样极有可能是独一份的,出自某人的手笔。”
“明楼还会调香水?”庄恕酸了一下,但又想想两个人合作了那么久,可不是交情颇深,送瓶香水好像也没什么。
“嗯哼,他会的可多了,还会调酒,基本上我爱玩的他都能玩上,几乎什么都会,少说也是九项全能。”谭宗明笑,九项未必准确但大差不差,“他啊,简而言之懂得高雅也入得世俗。”
“剩下那一项是什么?”
“做饭。”
庄恕喷笑。
“别笑了,收着点,你看,到了。”谭宗明将方向盘打了个弯,庄恕终于看到那堪称庄园式的别墅全貌,简直跟个度假村没什么区别。等谭宗明将车停好,庄恕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车门有人替他拉开了。
“庄先生好,明先生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庄恕抬起头,就发现那是一位和明楼一般挺拔英俊的男人,即使是在别墅内也穿着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身上的贵气也不一般,他并没有穿着像谭宗明家里的管家那样的燕尾服,庄恕猜测他应该不是管家一类的人物。
“这位是?”庄恕有些无措,转头向谭宗明投去求救视线。
“噢,他叫明诚,是明楼的高级文秘。”谭宗明将车锁好,才没什么好气地又补充一句,只不过最后这句怎么听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还是他弟。”
庄恕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的火药味突然一下子就蹭起来了。
“跟我来吧,庄先生。谭总就先随意逛逛吧,不过我建议尽量少在室外呆着——今天特热。”阿诚在‘特’字上咬了重音,对谭宗明露出一个礼貌又带了点轻松愉悦的笑容,以示回应。
甚至在庄恕视线外,调皮地眨了眨眼。
庄恕瞥瞥谭宗明,发现他虽然笑着,但似乎已经有青筋暴起来了,庄恕寻思着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哪里凉快呆哪去”的高级说法。
这就是高手过招吗?
明诚先在前面带路,庄恕在跟上去前一秒抽空问了问谭宗明:“你俩怎么回事?”
“这臭小子把我的CFO拐走了!!!”谭宗明咬牙切齿,低声咒骂。
庄恕跟着明诚绕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楼梯,走上去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小阳台里,明楼就在坐在阳台边的小沙发上,桌子上摆着精致的两套瓷杯,还有几碟点心。
庄恕发现了,这两个姓明的,即使是在家的闲居状态也仍然穿着正式的西装,只不过相比明诚的全套,明楼少穿了一件外套。
庄恕坐下来之后,先不着急开口,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才眨眨眼,企图用眼神来询问明楼。
明楼怔愣了一下,瞥向消失在楼梯边的背影,又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没事,你不用理他们,他俩也就斗斗嘴皮子而已,关系比你想象中的好很多。”
“那就好,刚刚在底下总担心这两个人要打起来。”
庄恕说着,这才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明楼身上,他发现这里有个小书柜,他微地扫了一眼,发现不论是诗歌、散文、小说和传记皆有,很难系统地归类明楼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庄恕甚至看到了几本国外法律的书,几本经济学的著作,还有本看着像是地理人文的。
“你看的书……还挺杂的。”庄恕斟酌着,先切了个开头。
明楼只是笑笑,“我其实不太喜欢室外运动,比起谭宗明喜欢的那些让肾上腺素飙升的活动,我更乐意待在屋里翻会儿书,充充电。”
“可谭宗明可是说了,你的室外运动也是不差的。”
“不差与喜欢,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有的时候书本看得多了,工作日上班的时候总是要被人调侃,像个教书的知识分子,不像做买卖的。”
庄恕和明楼相视一笑,明楼将手上的书合起,庄恕看到精装封皮上,似乎是王尔德。
“庄医生在大周末的时候放弃休息时间跑来我这,是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您最近在干什么?”
“嗯?”明楼思考了一下,“上班,谈合作,应酬。打打高尔夫,打打桌球,晚上偶尔被谭宗明拉出去飙飙车,喝喝酒。”
“与第一医院的所有投资合作项目都已经谈妥了吗?”
“那部分一般是由我的秘书来交接的。”
“听说明氏以前似乎并不涉及医疗方面?”
“如果你是说医疗器材的提供,那么因该是有专门的科室来负责采购,明氏作为投资商并不实际提供器材采购渠道。”
“我怀疑第一医院里有一批医疗器材质量出了问题,作为医生最重要的就是要保证患者的利益,现在患者对当下既定的结论提出了质疑,那么自然是要向患者及其家属证明这中间确实没有我们的失职造成的问题。您觉得呢?”
“是这个理。”明楼点点头,表示很赞同庄恕的观点。
“既然有问题,有错误,那么应该及时纠正,及时止损。就像发现了蛀虫,病灶,我们要做的应该是进行治疗,而不是遮盖,掩藏,装作不知情,看不见,任由他继续溃烂,直至癌变。”
明楼失笑,他明白了今天庄恕的来意。
“我对你们第一医院的内部事务向来不是很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好说也不好评价,但凌远是你们的院长,他做的抉择在法律意义上是可以代表一整个医院的决定,你们应该支持他,而不是在背后给他拆台。”
“我想,任何一位决策者,都不希望看见自己的麾下人心不齐。”
明楼顿了顿,接着又继续说道,“你说的这件事我也会留意一下,既然涉及到这个利益问题我们投资方必须要重新考虑投资的问题,商人不会容许自己的投资项目风险大于利益。”
“你会撤资吗?”这回到庄恕惊讶了,这个答案是他未曾想过的。
“假设那批器材真的查出问题,如果给出的风控评估对我是不利的,而不利不源自于我的过失,那我自然可以给予你肯定的答案。”
“你和凌远那么多年的交情,连你都不会站在他那边吗?”
窗外那栽种的已经有二楼高的树枝微动,庄恕看见枝头上的叶子巍巍颤颤地动了一下,先是几片,而后连带着一大片,顺着某个方向晃着,像摇篮那般轻盈。
“和商人谈交情,就好像在谈那看得见摸得到但却捉不住的风啊。”
短暂的沉默,庄恕似乎需要一点打破自己纠结的时间,明楼也没有打断。
过了一会儿,明楼开口。
“你是来探究凌远的,而不是我,”明楼笑笑看着他,“你是来通过我确认,凌远是否会一查到底。他会不会一查到底,我大抵也无法清晰无法干涉,但让这家医院稳定运行,一定是他最根本的目的。”
庄恕没有否认,斟酌着明楼最后的这句话,他对明楼点破自己心思已经不那么意外,他也算是得到了想得到的回答。只是心头的那份纠结仍然存在,明楼和凌远,到底是什么样的合作习惯,竟然能让明楼知道这种事情的前提下,仍然在很淡然地等待。
或许是因为,凌远确实会查清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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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阿诚单手拿着托盘,上面放了一个花纹精致的陶瓷小茶壶和一个反盖着的茶杯,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时候,看见明楼依然舒适地窝在那个单人小沙发里,姿势算不上放松,但也有几分随意。阿诚将茶壶放到小桌子上,在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泡那么多茶干什么。”明楼看向那壶还冒着热气的小茶壶,他的弟弟已经自顾自地将用过的茶杯里的茶水倒掉,放在一旁,然后用新的茶杯给自己倒上一杯。
“给我喝的,不是给你的。”阿诚振振有词,“哎,我泡茶的手艺越发有长进了。”
明楼斜了他一眼,呵笑一声,到底出口没打击自己的弟弟。
“大哥,你真的假的?”阿诚率先提出话题。
“什么真的假的?”
“就撤资那事儿,你认真的啊?”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认真?”明楼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挑眉反问。
“这话你骗骗庄医生就差不多得了,别把兄弟也给骗了。”阿诚不畏阿兄怒目,迎难而上。
“我已经告诉过凌远答案了,他不可能做得太差,他非常聪明,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比你要机灵得多。”明楼在阿诚嚷嚷着不许拉踩啊的话语声中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吹了热,才抿了一口。“既然参考答案都已经知道了,又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可以钻的漏洞?更何况庄恕着重点在于这批器材质量上的问题,但就据我所知的一点消息,凌远担心的点也不在于这批器材的质量,既然两个人目的都不一样,那么必然会有一个人竹篮打水。”
“你可真信任凌院长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他遇着你真可怜。”阿诚歪了歪头,不知道为谁惋惜着。“话说你当初决定进军医疗界的时候……”
“谭宗明让你问的?明楼一下子就拆穿阿诚前面的铺垫,“你们好像问问题都不能指戳了当地问,非要拐着十几个弯然后图穷匕见是吗?”
“这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等着您老先提出来。”
“你以为呢?”
“情分?”阿诚转了转眼珠,小心翼翼地提出猜想。
“恰恰相反。”明楼手掌一合,手中的厚书啪得一声合上,“凌远他不是一个靠着情分吃饭的人,而我作为一个商人,更不可能谈什么情分不情分,谈的只有利益。”
“在他刚当上院长,刚开始打基础拉投资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你能想象到吗?他的胃口,他的野心超出了我的预估。所以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一次只有一个小时的机会,和他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那天,我看到的他锋利无比,锐不可当,并且……势在必得。”
“而那场谈判的结果,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结果了。”
“他是来战斗的,他不是来谈情分的。”阿诚低声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敬佩。
“嗯,谭宗明来找你什么事啊?”轮到明楼话锋一转了。
“也没什么事,明里暗里威胁了我一通,说我要是玩弄人家感情一定把我千刀万剐。”阿诚说着说着快速地瞥了一眼明楼,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他这是偏见。”
被庄恕一番侦查过后的凌院长,貌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精力仍然在如何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善后处理。
而继从林念初那边知道了负压采血管事情之后,他又再次知道了当天导致林念初吐槽负压采血管的在直接源头的,那个被上司过分呵斥并不公平对待而申冤的小护士。
锐锋与Helen那边的签约基本已经板上钉钉,Helen雇了纪开来,虽然让他万般窝火,但事实上,更认同了如今的处置,这件事原本大体上已经按照他的思路设定搞定。预想的事态往极其糟糕的路线上走并没有发生,自从那晚确认了明楼重点并不在Helen的,在凌远眼中几乎可以等同于蓄意挑衅的行为身上,而是通过Helen的只言片语就察觉出纪开来的问题,让凌远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嗅觉堪比鲨鱼,寻那一丝丝血迹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
只要明楼不在这个关节点上受到Helen的挑拨,那么一系列堪称灾难的雪崩以及很大概率会引发的一系列的问题就不会发生。凌远可以承担后果,可眼前的第一医院以及正在筹备的杏林分院绝对经不住这次雪崩带来的灾难,凌远不能冒险,他也不敢冒险。
但出乎凌远意料的是明楼对他仍是信任的,发觉这一点的他称得算是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Helen与纪开来的正式签约就是3天之后,此时他该是松了口气,把这些日子以来,他下定决心要把在这件事件中发现的种种管理弊端重新审视、加以修正的时候了,但是却因为这个应该是无足轻重的小护士,因为庄恕并不在关键点上却依旧执着的探求,因为李波随时都会参与进来的可能,因为和明楼那有些无甚实实在在‘有价值’讨论的一番话,更因为许多说不清楚的原因……这些日子来,他竟然烦躁抑郁,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睡眠极浅,脾气暴躁乃至无法自控;头晕,腹部不适毫无食欲……这些身体上的状况持续时候,他曾经以为是溃疡治疗不成功,乃至自己胡思乱想,于是去博爱找韦天舒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却是没有任何问题,溃疡也基本愈合。血色素正常,被韦天舒一通嘲笑,说他这是可着劲儿地折腾医院折腾别人最后先给自己精神折腾不正常了,并且建议他赶紧去买份巨额人寿保险安自己的心。
凌远发出了不满的冷哼并白了他一眼。
“我看你现在是真有闲功夫啊,不仅看穿越剧,还研究起来保险了?怎的要跳槽去人寿保险,搞销售吗?”
韦天舒对他的刻薄只是笑,“呦呵,看来是有人出卖我了,瞧瞧,你凌大院长都知道穿越剧了。”说着看凌远的目光都变得八卦起来。
凌远气得直想踹他一脚,这人怎么沾上八卦二字就跟雷达似的,没好气地骂道,“上你的班吧,少管闲事。”
凌远晚上回家的时候,庄恕还没回来,他看了看冰箱,里面的东西已经没了大半,米也没剩多少了,本来这周末就应该去一趟超市补充一下,但没想到一向充当苦力的庄教授今天竟然和他说有事。凌远累得打紧又不想再跑出去超市,只是能拿出手机给庄恕发了一条信息。
—你回来的时候记得买菜回来。
凌远想了又想,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话。
—如果你忘记的话我们今晚就等着吃外卖吧。
然后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一边擦着头想要去找吹风机,湿哒哒地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凌远后知后觉地发现家里的另一个人回来了。
凌远的大脑飞速反应,然后在摆烂当没看到与停下听他说之间,艰难选择了后者。
“不是吧,你还来?”凌远几乎有些崩溃绝望地看着庄恕又一次鬼鬼祟祟地蹿出来站到他面前。
“这次是真有事和院长大人好好商量商量,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让我骨碌骨碌去干事的时候还得被你骂越级上报。”
庄恕说着,突然间很诡异地凑过来,不知道想要干什么,被凌远懒洋洋地稍微避开了些许。
“虽然我更愿意你在我办公室的时候跟我说这些东西,公事公办,在家的时候其实可以少一点谈那些事情。你要是闲的没事干多去刷几遍宫斗剧,穿越剧也行,我说真的。”
“你好香啊,什么味道?”庄恕再也不想回答关于看剧的事情了,他上司怎么就这么斤斤计较呢,于是他转移话题道。
“你是想说洗发水吗。”凌远干脆不擦了,直接把手一抓,将头发扒拉扒拉往后面梳,沾着水的发丝很容易定型,但那些小搓的头发还是掉下来几缕,让凌远恼怒地多梳了几次。
庄恕心有不满地缩了回去。
“你买菜了没有。”凌远绕开他,左顾右盼,好像没看见有菜。
“我点了外卖。”庄恕跟上凌远,推着他走到沙发边,然后把他摁到沙发上。“我们明天一起去超市买就好了,现在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公事私事?”
“私事。”
“你说。”
“我拿着北京疾控的微生物组给出的监测结果去同林欢解释的时候,她有听,甚至当她激动地说这件事不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庄恕挤到凌远旁边的时候,开始说话。
一靠近,凌远这才发现他脸色明显有些难看。他想了想,抱着那个被自己刚坐下就拽过来的沙发靠垫,目光注视着地毯的一角,平静而微微带有猜测语气地填补庄恕停下来的安静。
“你和她讲了你的故事。”
庄恕略微愣怔,但并没有对凌远知道这段故事表示出吃惊。显然作为本科直到工作领导都没真正离开第一医院的凌远,知道这些并非难事。
“对,我讲了。”他说着,仿佛被凌远的衔接淡化了刚刚未说出时情绪的激动,反而是有些茫然的,“她说她同情,她表示遗憾,但我可以克制恨,她不可以。”
凌远没有说话,依旧抱着靠垫发呆。
庄恕也并没有去看他没有去试图寻求反馈,两个人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凌远先开口,“但其实你并没有克制恨,你回来,一方面也是希望能让这个恨有个结果。”凌远微微偏头,继续,“可是没有得到,或者说没有想要的结果。”
庄恕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良久的沉默。
“所以呢?”凌远率先开口。
庄恕抬起头有些发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凌远在问什么。
“我是说所以你送去北京疾控的标本并没有器材上的问题是吗?所以你下一步还有什么要查的。”凌远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与其等着庄恕追问自己,不如自己主动出击然后早早脱身溜回书房或者卧室。
庄恕点点头,“你忙的怎么样?”
“我?也没什么怎么样,八仙过海罢了。庄主任,你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那我可以走了对吧。”说完看起来很是轻松地起身回了卧室。
或许是众多麻烦事到了今天总算眉目完全,加之庄恕和自己方向并不冲突却也有些烦心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凌远竟是回了卧室就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已经是半夜。
他下楼到书房打开电脑,点开这整桩事件前后那份整理好的文件,这些人,都是私下为纪开来偷梁换柱开方便之门的各科行政管理人员,因这事情不过1年多的时间,所以能拿到手的贿赂并不会太多,少的不过万,最多的也就是十来万的数目。该面谈的面谈,该不同方式来恰当处理的,也都一桩桩推进。凌远一样一样地查实核对,一层一层地考虑琢磨,这一步过去,自然是怎么补上空出来的行政管理位,又怎么借这个机会进一步整顿管理。等他终于在脑子里把这前后的处理思考完,看着外面已经渐浅的天色,又不自觉地想起今天自己额外耐心了一下听庄恕念叨的事情。
他承认当初除了光鲜亮丽的成绩和展现出的能力,对庄恕履历了解的过程中,那一部分确实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但相比庄恕与他的母亲,凌远更带了几分思考的,是那个很模糊的妹妹。
如果庄恕有一天有机会和她相认,她会怎么选?她的父母会怎么选?
凌远曾为这个问题做出过假设,毕竟,这个与庄恕真正交往后了解到他口中一直在寻找的妹妹,尚且未必仍在人世。
缓过神来,他嘴角微微抽动一下--看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没办法骗自己,骗自己已经能做到不再对十六岁那年父亲的那句对不起耿耿于怀。
天已经要亮了,他余光看了一眼庄恕那边仍在关着的客卧门,转身上楼。
天亮了,他要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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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娴熟地掏出烟盒和火机,在庄恕的凝视下蕴着笑意递给他一根,庄恕有些犹疑的接过那支小巧的香烟,学着凌远的模样将那支烟叼在嘴里。
“吸气。”凌远说着,将自己手指间的那支香烟点燃。当庄恕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被凌远的手敷上,看见他熟练地将自己燃烧的烟头对准自己嘴里那支还未燃烧的烟头吸了一口气时,恍恍惚惚地想,这个动作他一定经常对某个人做过很多次。
庄恕一下子就被烟雾滚到喉咙里的感觉呛得咳嗽几声,嘴里又苦又涩,在凌远看起来笑得不怀好意的目光下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不是戒烟了吗?”庄恕终于缓了过来,但实在是不想再吸第二口,于是只有些不大自然地把它夹在手指间里。凌远站在他面前,难得没穿那种标志性的蓝色休闲西装外套,而是穿着带格子的衬衫外面裹着一件还算厚风衣外套,而下半身穿着休闲长裤,裹着他修长笔直的双腿,整个人干练又很精神。
该去超市里买的东西已经买完了,被凌远那个强迫症整整齐齐地码在后备箱里,庄恕刚一转身,就发现这个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溜到了一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这好像不是你经常抽的那个牌子?”
“我换了一个。”凌远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着。“老是抽同一个牌子也抽腻了。”
“戒了吧。”庄恕垂眸,低声说着,像是恳求,又像是喃喃自语。“戒了吧。”
“为什么?”
“如果我说…因为我……这个理由可以成立吗?”
凌远笑了,他笑得非常好看,像狐狸那般狡黠,细长的眼尾微微勾起,长而浓密的睫毛下的黑色眼珠闪着细碎的光芒,像是各种各样的宝石铺在沙滩上折射出来的光芒,真漂亮啊,那双眼睛,蕴藏了多少心思,流着那么滚烫的情感。
他又吸了一大口,庄恕看到他指尖的烟又燃了一大截,在凌远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的同时他也将手里的那支只燃了半截的烟摁在铁质的垃圾桶上那专用的灭烟处那里。
香烟被熄灭,丢到了垃圾桶里。
盒子被凌远拿出来,连同打火机一起,被那人毫不犹豫地丢进垃圾桶里。
“庄恕,你是不是想要吻我?”
昨天庄恕起了早,但发现凌远早就不见人影,想来这个日理万机的院长即使是周末貌似也要工作才舒服。与凌远习惯下班回家必须洗澡不同,庄恕比较喜欢早上起床的时候洗个冷水澡,然后擦着半干的头发去冰箱里翻翻找找仅剩不多的物资,发现还剩下几个鸡蛋,还有一根香肠。庄恕思考了一下发现可以做个非常英式的早餐,煎了两个荷包蛋之后又将烤好的香肠夹到碟子里,竟然还有点像模像样的。
等庄恕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门锁开动的声音,他听着脚步声走进的时候就已经确认是凌远,于是他高声喊着:
“你来晚了,没有你的份。”
“唔。”
凌远挂了公文包之后一边解着领带一边上楼,看见庄恕碟子里的荷包蛋突然就不生气了。
“医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回来这么快?”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最近收了几个病人情况很不稳定,这阵子我闲下来了刚好检测结果也出来了,我就想亲自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好为之后的手术方案做准备。”
凌远在餐桌边坐下,庄恕发现凌远并没有穿很正式的西装,而是只穿了很休闲的搭配,即使庄恕这阵日子也并不是没有看见过凌远穿休闲装的样子,但次数并不多,每一次都很好看。
“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去超市。”
“你风尘仆仆这一趟竟然就是为了赶回来陪我逛超市吗?”庄恕有些吃惊,昨晚和凌远敷衍的态度天差地别,这人竟然会主动提起昨晚庄恕的随口一说。
“嗯。”凌远点了头,算是回应。
说起来庄恕原本只做好在国内呆一年的准备,但没想到这日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庄恕也没想到他想了解的一切并不完善,证据链上缺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人证物证都不足够,尤其是亲历者完全不打算承认的最重要那部分。让他不得不打算在国内多呆几年,那自然就得考虑车的问题。这个院长日程是在太过缭乱,无数的应酬酒会,突如其来的事故而出现的大量病患,几乎都让他往外跑,又往回跑,就没有在哪个地方能够逗留得太久的。
没办法,庄恕只能自力更生了,还是自己买辆车比较方便一点,老是蹭人家的,刚开始或许借机促进感情,但时间长了就是大麻烦。
“我去洗个碗,换件衣服就来。”
还有一件事令庄恕十分在意,他仔细思考了一下并没有感觉到凌远身上有什么很特别的味道,但是一旦凑近了,还是闻得到一股很清淡的香味,但不好说究竟是不是洗衣液的味道。
自从谭宗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跟他说了明家香的事情后,庄恕便很在意,印象中凌远并不是经常喷古龙水的那一类人,只是刚和凌远合租的那段时间会很罕见的偶有几次,庄恕会闻到一股很淡的,类似于某种花香的味道,但又并不准确。
水流冲着庄恕的手掌,绵软的泡沫布满他的掌心,碟子上淡黄的油污被大片白色覆盖,带走,庄恕盯着自己的手指上那处厚茧。凌远在他身后悉悉索索,而后又重新坐回餐桌上,庄恕好像感受到了凌远直勾勾的目光,当他将泡沫冲掉,将手上的水珠用抹布擦干,回过头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到院长坐在那一边,脸上挂有似笑非笑的目光。
凌远有时确实会是那种脸上挂着让人觉得略微嘲讽的笑,庄恕刚认识他的时候总以为是那种自视清高的上位者对其他人的蔑视,后来才发现,凌远并不常有那个意思,只不过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向来是以刻薄为主。
“去换件衣服吧,我在楼底下等你,搭我的车好了。”凌远被发现‘偷窥’也不恼,坦荡地回望过去。
庄恕为了想要更了解凌远,也尝试性的和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人打过交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不论是周明,李波,还是韦三牛,都没有哪一个人和凌远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兴趣爱好更是天差地别,庄恕有时候也会很好奇,凌远的‘群’究竟在哪。
也有可能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群’。
“Shopping list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有什么想买今天也一并买了吧。”庄恕坐上副驾驶的时候和凌远说道。
凌远离他那么近,只需要他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可凌远又离他那么远,好像被一层迷雾笼罩着,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着。
“我没有什么想买的,只需要把家里的冰箱填完就行了,你少买那些保质期短的,不然我们忙里忙外没人顾得上冰箱里的肉,过期了会很浪费。”
“院长还挺持家。”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凌远懒洋洋地笑着。
“听说你养了两条德牧?”
“从李波那听的吗。”
“是啊。”庄恕点点头,看向凌远,骚扰一下司机。“为什么不放家里养?”
“养你就已经够苦了的,再加上它俩,我这家估计是要不了了。”
“带回家吧,我们仨养你。”庄恕认真地说道,如果不听内容光看表情,还以为庄教授在传授什么专业知识。
凌远恍惚了一下,没有答话。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凌远不答话,庄恕也不着急,甚至有空换了一张碟片。
“都是巴赫。”庄恕随便摸了几张,发现都是巴赫,于是随便选了一张看起来好像还行的。“但我猜你应该不喜欢巴赫。”
“依据?”
“是明楼喜欢,我在他那见过,他给我讲了很多,很上道,侃侃而谈,看得出来他对音乐非常熟悉。”
凌远看了庄恕一眼,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
庄恕不在意,他抬眸,看着面前的道路,继续说,“以前我刚来的时候,总会因为各种意外撞见错误的场合,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值夜班,因为一些事情想要找你商量,但周明比我快一步找上了你。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谈话,但是那晚上周明的声音确实有点大了。”
“你想说什么。”凌远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
“我听到了周明说,你喜欢明楼。”庄恕顿了一下,希望听到凌远说点什么,但凌远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于是他只好继续接着说,“我曾试过想要找到你喜欢明楼的一点迹象,但好像我一直以来都找不到。我没有见过你和明楼单独相处的时候,没有见过你口中的对方,甚至对于我的试探你一直都很无所谓的样子。”
“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呢?喜欢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不论是追求,还是热恋,亦或者……暗恋?这些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外在行为逻辑,好像在你身上全都不适用。”
“我没见过你为谁吃醋,为谁表现出喜欢,甚至,一点别的什么。我曾以为上上周你那次的主动过后,我们能有什么更近一步的发展,我明明都看见了,看见你从的保护壳里踏出来了。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突然间就缩回去了,而且这次的心防比以前的你更厚,更重。凌远,我快看不见你了。”
“那你就别放巴赫,你可以买你喜欢的放进去。”凌远认真地——至少看起来很认真地说着,有的时候你没法分清他到底有没有在敷衍你。
不管是DVD,还是明家香,都让庄恕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追的那点蛛丝马迹似乎终于能给他捕捉到了,‘凌远真的喜欢过明楼’,但是他没有成就感,有的只是很莫名的惆怅。
“不过,我还没见过明家香呢。”庄恕半是调侃,半是打趣。
凌远没有接话。
“凌远,你要超速了。”
庄恕没有动,也没有慌张,声音平静,只是在周围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的时候适时出声提醒。
“在我公文包里,你喜欢的话,送给你了。”凌远才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踩了油门。
庄恕并没有对自己脚下没控制住的速度有过多的表示,但他看到了,随着凌远覆在方向盘上握力加大而血管有些凸起的右手上,略显狰狞的一道伤疤。
凌远失态了。
“你都随身携带了,那东西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不珍贵,原厂家的老板你又不是不认识,没了的话你直接和他拿一瓶就好了,又不花多少钱。”
庄恕不吭声了。
“你还喜欢他吗?”终于,在凌远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将车稳稳地开进停车位的时候庄恕轻声询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有。对我来说,有。”庄恕仍然没有去看身边的凌远,只是在凌远挂挡,准备想抬手解安全扣的时候,准确无误地将手扣在凌远的手背上,不让他动。
凌远的手好像一直都是很冰的。
“凌远,我想要知道,我觉得…或许我可以知道。”
庄恕感觉到自己掌心下那双节骨分明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并不是想要抽出来那种幅度,而是那种无意识地弹动。
“庄恕,你好像贪心过头了。”最终,凌远只是说了这句话,感觉到自己的指缝被庄恕交叉,十指相扣着,凌远也没有很大的抗拒动作。
“我有说错什么吗?”
“再说吧。”
庄恕回过神,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凌远,他的腰好细,一个手臂很轻易地揽住,他的身材很瘦削,但是庄恕知道凌远的衣服底下的身材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骨瘦嶙峋,其实还是在算健康的状态。
他向前一步,露出尖牙,将凌远的薄唇含住,尝试性地侵略,却发现一路畅通,凌远根本就没有想要防守或是抵抗的意思,却也没有迎合,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庄恕将他抱在怀里,用双手禁锢着他,用唇舌侵犯着他。
“下雪了!”
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子在出入口兴奋地大喊大叫,在地下停车场尤为明显,让庄恕一瞬间恢复了神智,放开被他抱得越来越紧的凌远,才发现对方的唇已经被他咬出了一点血。
“对不起。”庄恕伸手,抹掉凌远唇上的鲜血,眼里充满歉意。
“挺野的。”凌远评价道,没有抗拒庄恕对他的行为,包括抹掉血珠这种亲昵的动作,他的手从始至终都放在口袋里,没有一点动作,只是随着庄恕放开他,有些微微抬起的手肘轻轻变回了松弛的状态。
他侧过身,看向那个出路口,没有在理会留在原地或许是独自懊恼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却不小心咬得过火的庄恕,只是径直往出口处走去。在光亮处,他看到灰蒙蒙的天上掉下了一点点如鹅毛般的雪。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啊。
“凌远……?”庄恕跟着他,自然也看到了外面飘着的雪,但他现在更担心凌远可能不太耐得住寒。
“人总该学会放下的很多东西的,”
“就像这纷纷飞扬的雪啊……”
凌远抬手,像是想要去接住细细点点的飘雪一样,可在他手心里的却只有一滴滴小水珠。
“总是会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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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内,庄恕拥抱着已经被脱下外衫,露出身材纤瘦却并不显羸弱的凌远,热烈的吻落在凌远的漂亮的脊背上,留下微许的刺麻感。与庄恕的热情相反的是,凌远鲜少在被抱时发出声音,只是偶尔在庄恕用了些许力度时才会发出轻轻的哼声。
“凌远……我弄痛你了吗?”庄恕低下头,在凌远形状明显的喉结上舔舐着,湿润温暖的感觉让凌远一颤,让他稍稍扭开头想要避开。
“没有关系。”凌远扭动了一下,让庄恕能够动作更方便一些。
“我只是想要让你舒服一些。”庄恕的语气染上了一些委屈,像某种大型毛绒绒动物一样蹭了蹭凌远。
“随便你吧。”凌远用情欲未褪去的眼神扫了一眼身下,随即感到有些头疼,一场原本放松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能有酣畅淋漓的畅快感,释放过后对他来说也只有无尽的疲惫与酸胀。
没有意义。是凌远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说辞,他在医院里上班的时候仍是那位雷厉风行的院长,不论是李波还是周明都没有察觉到凌远的不对劲,但只有庄恕知道,凌远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在工作之外在家的时候走神的次数逐渐变多了起来,有好几次庄恕喊了他好几声,凌远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从那天庄恕的‘疑似告白’的话语里,凌远始终没有给过确切的回复,他没有拒绝,自然也没有同意。
对于庄恕逐渐多起来的试探性亲昵动作,凌远也和那天一样,任由庄恕去做,甚至由着他把自己揽在怀里。对于庄恕来说,这种感觉很奇妙,在医院里高高在上的凌院长,在家的时候竟然会老老实实地被他圈着,只要凌远不是在忙工作,那么基本上都默许了来自庄恕的亲近。
也不一定是默许,也有可能是无视。
对于庄恕近乎小心翼翼地邀请,凌远倒是坦诚的表示接受,虽然无外乎都是“可以”,“好”,“都可以”一类的字眼。
凌远的未曾宣判结局或许是给了庄恕持续争取的一种期待心理,但这种不置可否也让他感觉到很迷茫。明楼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和前段时间一样,未曾间断的联系但也并不频繁。而凌远竟然也神奇般的这种很有距离却也没有完全隔离开来的相处模式,让庄恕前后摸不着头脑。
周五的上午,按照凌远原本的计划明楼和谭宗明等几个投资商都会来商量一下新建的两个医疗中心的事情,主管本部院内外科的李波和移植中心负责的庄恕等几个院内医生也在场。而明楼因为临时有事没能前来,是阿诚替他来的,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个被牛皮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形状是正方形的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一旁在这番探讨中还算轻松并打算光明正大摸鱼的庄恕,打最开始就看出来了,当阿诚解释自己来的原因时,凌远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不想见到明楼吗?
“移植中心和眼科中心投入运转,一方面为第一医院缓解了接诊压力,另一方面也是和医学院方面能够更加完善临床以及教学科研上的融合…”凌远在工作上一如既往地沉稳且谈吐自如,那些在庄恕脑子里并没有着重笔墨飘过的言语,也消磨着当下的时间。
直到凌远那句,“合作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双方有同样的理念”伴随着他轻松愉悦的语气说出来后,庄恕知道这是交谈接近尾声的讯号。
等到把几位老总送走,凌远扫了一眼正在和庄恕说什么的谭宗明,回头看了一眼李波,示意自己没什么事情,便打算转身离开。
“凌远,和你说点事情。”身后还在和谭宗明说话的庄恕,突然对着凌远说道。
“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晚点再说吧,我现在要去一趟医学院。”凌远的语气冷冰冰的,不过听得出有一点倦怠的疏远。
谭宗明读懂了庄恕的意图,点点头示意他先忙,同时表示自己也有些事情自己要失陪了,但他临走之前多看了一眼凌远,眼神中毫不遮掩的审视意味让凌远也毫不示弱地用锋利地目光回望,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却仿佛是兵刃相接所发出的碰撞产生了火花,但下一秒两个人却又不约而同的收回了目光,好似无事发生。
“今天为什么明楼没来。”谭宗明低声自语,显然没把明诚刚刚的‘解释’当一回事。
“谁知道呢,你去问问阿诚呗。”庄恕拍拍谭宗明的肩,示意他放下心来,庄恕这位友人并不是生性多疑的主儿,能引起他的关注那必然是有一定的蹊跷,但显然庄恕现在并不太关心明楼的去向,现在他的心思全放在背影快看不见的凌远身上。
“是啊,……阿诚你……人呢?”谭宗明想想也是,和庄恕告别,放走这个一门心思都在凌远身上的医生后他转过头,发现刚刚一直在他身后的阿诚早就不见了人影。
这一个个的,又不是谍战片,搞那么神出鬼没干什么。谭宗明只得在内心吐槽。
在凌远的记忆里,在他在德国期间浑浑噩噩的那段时日里,明楼带他去法国时的经历远比明楼在那间小屋子里陪着他的经历更鲜明。他清晰地记得明楼向他展露野心时那肆意张狂的轻笑,他的高傲是日经累月后积累起来的自信,随着他血液的流动铭刻在他的骨肉里。
明楼对他身边的人要求只有两个,一是缄默,二是能干。但目前来看凌远两个条件什么都不占,却仍然能被明楼带在身边日夜看守着,像个纨绔子弟坚持要将心仪的姑娘一直带在身边。
有一次明楼要和某个大老板聊融资事宜,凌远觉得这应该是比较机密的内容,于是乎打算跑回家里睡个懒觉,结果哪曾想到还没躺下多久,就被明楼这个大混蛋给弄醒了。
“你干什么!?”凌远恶声恶气道,他向来对骚扰他睡眠的人没什么好脾气。
“干嘛跑了,快点起来,我带你去看点好玩的。”明楼拍了拍咕涌成一根卷筒粉的凌远,然后又往他面前凑,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不去,我要睡觉。”凌远在被窝里窝得舒服,并不想理会隔着被子拍他屁股的明楼。
“睡什么睡,昨晚你都早睡了,今天再睡回笼觉可就虚度光阴了。”明楼不泄气,势必跟这条卷筒粉斗争到底。
最后凌远还是被明楼扒出来了,长手长脚什么的都给塞车里,明总亲自开车把凌远往郊区载,最后凌远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一个实验室里,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安检之后就被带到了内部。
“这什么。”凌远看着一屋子的被密封好的瓶瓶罐罐,里面有着颜色各异的液体,周边还有一些看起来似乎都是有味道的花,被分封隔离起来。
“福尔马林。”明楼阴测测地笑。
“扯淡。”凌远瞥了他一眼,开始参观这间屋子,还拿起了桌子上看着并不是很危险的瓶子端详,展现出想要嗅一嗅的想法。“不要试图骗一个医生,更何况福尔马林不长这样。”
“你都没有一点幽默感。”明楼被嫌弃了也不恼火,摇头晃脑的又挨到已经把瓶塞取下,凑近瓶口皱着眉头闻一闻的凌远身边。“味道怎么样?”
“这是什么味道?花香?果香?有点甜?好像也不是很甜……淡淡的,闻久了有点苦?”
“前中后调全闻出来了啊。”明楼惊奇,“鼻子真灵。”
“这里是明家香调配的产业基地,我在外围也折腾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你也看见了,我们在外围没有进去……主要是离原材料很近,偶尔我心血来潮也会调几瓶香水给自己用,不过这段日子一直在忙,已经好久没来了。这几天我大哥来找我,才让我想起来我还有间办公室在这里,桌子上这些都是半成品,有些是原料,很呛……还有你不要直接往前凑,虽然香水不是什么刺激性很强的液体但是对你的鼻子也不太友好……”
“怎么明先生,您是要给一个医学博士普及一下怎么规范进行化学用品气味的检查吗。”
明楼笑笑,难得唠叨起来,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每一瓶里的液体是什么东西的萃取液,大致是什么味道,提取出来真的很麻烦云云。
“你不是学经济的吗?怎么这些化学的事儿你也这么来劲?”
“技多不压身。”明楼介绍完事后,就带凌远去了内间,里面的化学实验器材全套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凌远眼尖地发现这些仪器上没有落灰,显然是一直都有人来定期打扫。“而且这也好歹是我们家族的产业,自然得多上一点心。”
“我送你一瓶‘明家香’怎么样?当场给你调,你喜欢什么味道我给你调什么味道。”明楼笑着,那笑容不同于往日总是别有深意那般,只是在笑,单纯的表达喜悦,令凌远跳动的心脏也跟着变得轻快。他的灵魂透彻明亮,绝不是一个心思污浊的人能够拥有的。
“我想要……”凌远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好看的眉头微微挑起,稍微思索了一下,字句从他嘴里说出的时候,一股热气也扑在明楼的脸上,随后就这样消散在了空气里。
“……”
工作性质的原因,凌远并不经常使用香水,即使是需要用到香水的场合,凌远也有别的替代品使用。也正因如此,不足50ml的一小瓶香水,凌远用了七八年仍然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分量…
可即便如此,它也只剩下那么一点点了。
就好像明楼对他的爱啊,好像只也看得见这么一点点了。
刚当上院长时的凌远还不是这般冷漠淡然。
他想要明楼的爱,可明楼太警惕,太吝啬。
明楼记性很好,虽然同居的时间不长,但不可能记不住凌远到底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
明楼太敏锐,太警觉,自作聪明地隐瞒只会得到他不屑一顾地挑明……不。他那种人会为你留情面,隐晦地碰到你的小心思却又不直接挑明,你只能在他的似笑非笑中胡乱猜测他到底有没有发现。
所以凌远十分坦诚,他不用那些虚伪的标签来遮掩自己的感情,他要爱得坦荡,他要让明楼仅仅只是站在他的身边就能够听到为他而跳动的心脏。
或者说,凌远原本也并没有把自己心中真实的那部分情感,拿来隐晦表示。
凌远竟试图妄想要用他的爱去驯服明楼。
哪怕这条路看不见尽头,哪怕会因此万劫不复。
他想要明楼爱他。
或者说…他想要明楼承认,他是爱的。
只是这位风度不凡,很轻松地就能展现温和谦恭的明大公子,并没有爱上这个除了近期心理状况不佳之外看起来并无其他可挑剔之处的凌远。
而于凌远而言,明楼身份地位所带给自己的便利,已经不足以依托爱人这个关系而更进一步。当他受邀回国,外科主任,院长助理,院长…一路下来从不投资与各方面优质资源的获取,而这些,很多得益于明楼这个人脉。
他和明楼的关系并不复杂,却也不简单……
“赵启平!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一通。”
阿诚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在跟护士站的小护士再三保证自己不是什么可疑的记者和找麻烦家属,更不是赵启平的男性疯狂追求者,只是真的来给他送东西的之后,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赵启平医生从某个方向向他走过来的时候,阿诚脸上露出来那种见到耶稣玛利亚的解脱表情。
“你小子,可来了你跑哪去了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去骨科找你不见你,一路问过来还差点被当成什么可疑份子了。”
“哎哟哎哟,我刚刚遇到一个比较难缠的患者,正躲着她呢你都不知道她真太可怕了……哇,这么重,你都买到了啊!!”赵启平看到阿诚连忙迎上去,张开双臂不知道先抱人还是先抱书,最后用一种十分夸张的虔诚表情接过阿诚手上的牛皮纸包,兴奋地狂亲了几口,“哎,爱死你了,爱死你了,天呐,我,我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你真重口。”阿诚撅嘴,和赵启平一起往他办公室走。“我看到的时候给我吓了好一大跳,万一我大哥要是看见我买这种东西,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哎呀这不是当医生压力太大了嘛,就得需要一点精神刺激感来缓缓我的压力,不然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我得疯了不可……”赵启平对那一沓书那就一个爱不释手,在手中捧来捧去,要不是还在医院需要维持面子,估计都当场直接拆开了。“哎,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会是安迪来呢?”
“噢,今天是来和你们凌院长谈点工作,本来是我大哥来的,但是他临时出了点事儿,所以就打发我来跑腿了。那我想着就正好来给你送书了。”阿诚随意地答着,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什么人才和赵启平讲悄悄话。
“你不知道,我拿着这沓书去开会的时候,你凌院长的目光可是往这玩意上瞥了好几次,给我吓得半死,生怕他突然问一句这是什么东西。啧啧,那场面,有一种公共场合干坏事的羞耻感啊。”
“噢,那可真是对不起。”赵启平毫无歉意,但他对阿诚话里的另一半的信息起了八卦的兴趣,“你大哥出什么事儿?说说。”
“大事儿啊——被我刚从港回沪的大姐拉去购物去了。”阿诚想了想大哥脸上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咋舌。
“那可真是大事啊。”
赵启平摇摇头,明诚突然听见前面有人说话,在天生的敏锐性让他一瞬间知道对方是谁,反手将赵启平拉回来摁在身后,浑身警惕地站在墙角的拐角处,还往后退了一步以避开光源可能造成的影子。赵启平困惑,刚想要问出声,就被明诚猛地转头脸上那噤声的表情吓住了,连带着也屏气凝神起来。
等他分辨出来人声的主人究竟是谁之后,大惊失色,压低声音在阿诚耳朵边咬牙切齿地低语:“你疯了?偷听凌远的八卦!”
“嘘!”阿诚表情严肃。“这是为了获取情报不得不采取的非必要手段!请赵医生配合。”
“没事,不会人前出卖你也偷听了的事实。”
鬼扯。赵启平嘴角抽抽,但还是鬼头鬼脑地跟着阿诚偷听。
“凌远,其实我就想要一个答案,肯定的答案。”
凌远叹了口气,但似乎是又提了一口气,想来是情绪并不稳定,以至于空气静默了几秒。
“庄医生,”凌远最后还是笑了,以一种庄恕无法理解的洒脱和释然说道,
“我其实就是超市里的试吃点心,廉价且不值得被珍惜,路过的人都可以过来尝一口,然后说真好味道不错。仅此而已——”
“庄医生,请千万不要因为试吃点心而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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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喂大哥你怎么就不急一下啊!!这这这庄医生老是围着凌院长瞎逛溜的您是真不怕后院起火啊?”
宽而敞亮的办公室里,明楼还在核对一份份账目,他的高级文秘一下子就撞开他办公室的大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引得外边好八卦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往这里张望。
“你急什么。”明楼眼睛没离开过那一堆数字,别的秘书已经替他用各种不同颜色的书签将各个地方标好,明楼只需扫一眼,各类数据在他脑子铺展开来,还能抽空回复他一惊一乍的弟弟。
“就这还不急?我的好大哥你真的上点心吧——”阿诚感觉自己要崩溃了,真是皇帝不急……哎呀急死个人了。
“我看你是闲的,你要是有空关心这个还不如多帮我处理几份文件,没看到你大哥桌上的文件已经堆起来了吗?”明楼不为所动,目光压根没从文件上移开过一寸。
阿诚想了想,于是乎添油加醋地给明楼复述一下当时的场景对话,未了还不忘偷偷看明楼的反应。
在听到‘试吃点心’的时候,明楼的目光终于从一大串数据上挪开,却也没看向阿诚,只是放空似地眺望某个并不存在的点,然后又底下头来继续审核账目。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
“唔,我已经安排下去了,按理来说他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虽然还没有传来什么消息,不过估计也弄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在这里什么都没学会,净学会跟我打官腔了是吧?”
“不敢。”
“唉,就是可惜了我的三千块钱,这下子可是打水漂了。”明诚见明楼终于有点表示,咬了咬牙,假装叹了口气,故意摇着头表示惋惜。
“什么三千块钱?”
“我下注了啊。”
“?”
在明楼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之前,明诚连忙岔开话题,“不说了不说了。哎,大姐这次不是说来监督我们的终身大事的吗?怎么先把您拉去逛街了。”
“别提这个。”明楼一想到那天的遭遇,牙就疼得要命。
“大姐有没有和你说了什么?”
明楼一顿,脑海里不自觉地浮起前几天被自己大姐拉去逛街三天的情景,那些经历在他的脑海里快速播放着,想到自己被逼着回答夺命连环二选一和这件会不会显胖那件会不会太亮眼了然而选择了之后却被姐姐好一通嫌弃最后自暴自弃说全都要又被埋汰态度敷衍的事情,最后以一种十分坚毅又有些空洞的表情回答了阿诚的问题。
“大姐说以后逛街没我不行。”
阿诚下一次见到凌远的时候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谭宗明叫上了几个老朋友,阿诚一再推辞说已经谈恋爱了不打算去酒吧,但谭宗明硬是把他拉过去了,当时谭宗明拦着他的肩膀,当着他的面跟安迪通了电话,再三保证一定会守好阿诚兄弟的清白,在阿诚满头黑线下连拖带拽的绑去了酒吧。明楼听了反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说多认识几个人脉以后做什么事也方便些。
阿诚就是在这个时候,望见了那个瘦削的身影,在交叠的人影间若隐若现,颜色各异的灯光一层一层地围着他,最后仍是黑色的阴影将他笼罩,他挣扎地见人,像是一头受了重伤的黑豹,哪怕伤口汩汩地流着血,危险性仍未减少半分。
谭宗明好像也看到了,毕竟凌远在人群里永远都是万众瞩目的那个,在他引起的一阵小小的骚动里,谭宗明顺着人群的惊呼声望去,那个人的身影自然而然的滑入他的视线里。
凌远好像是在笑,在周围人的起哄下,他仍是不失风度地伸手,将那位性感热辣的美女拥入怀,像一只灵巧的鱼游入了舞池里,俊男美女的搭配自然能够夺得眼球,已经有人开始拿起了手机拍照。
“凌院长在这种场合倒是也如鱼得水。”谭宗明冷哼一声,他因为观察凌远,已经脱离话题有些时候了,偏过头来不动声色地捅了捅和众人聊得有说有笑的阿诚,低声和他讲悄悄话。
阿诚感受到谭宗明的动作,也瞥过眼去看舞池里笑得开心的男人,即使他早就发现对方,也仍是假意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我可听说,凌院长在美国的私生活不简单呢。”阿诚目光闪了闪,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油然而生,随即很快成型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嗯?”谭宗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引起了警觉。
“他之前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和我大哥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你也知道我大哥警惕性一贯很强,刚认识的时候就让我调查过他。”
“少年天才,年轻有为,还有什么?”
“你觉得我大哥看上凌远什么?”阿诚故意卖了个关子。
“好色。”谭宗明能不懂阿诚想干什么吗?于是故意轻佻地斜他一眼,嘴唇不动,两个字从他齿间溢,藐视到了极点。
“老谭,你可不道德,用最不靠谱的答案来换最有价值的情报啊。”阿诚十分做作地假装被谭宗明吓了一跳,那种受惊的表情十分恰到好处,想来平时没少做过。
“你听过德国袁氏集团吗?就是做古董画起家的那个袁氏。”
“凌远和他们有关?”
“对,袁氏的创始人,那个袁老爷子女儿的丈夫,带着姨太太跑美国了,然后把袁老爷子女儿,也就是凌远外婆扔中国了,但是当时袁红雨——也就是凌远的亲生母亲,已经出生了。后来当时袁老太太已经过世,死前和她两个儿子说,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找到你们这个妹妹,袁家财产永远有她一份。而现在,袁红雨在德国的时候已经去世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应该不会不明白。”
“如果这份情报是真的话,那么凌远就会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谭宗明目光闪了闪,再次看向凌远时目光多了几分警惕。
“没错,那么庞大的家产捏在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手里,那可是十分的危险——”
“你说明楼?”谭宗明脑子一转,瞬间就懂阿诚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明楼真的只为这笔家产而靠近凌远,那么很多情况确实能够说得通,可随之新的问题就会接踵而至——明楼是那种为了财产而接近别人的人吗?
阿诚眯了眯眼,谭宗明表情的细微变化清晰地落在他的眼里,他稍等顿了一下,等到谭宗明差不多消化这段话里的信息时,才恰到好处地继续诱导。
“没有一个商人会嫌弃自己的钱多的。”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谭宗明可不是能被人随便当枪使儿的主儿,当他察觉阿诚话里极具引导性的意义后,他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你这样做可是出卖了明楼?”
“如果你要说为了谁,那么肯定是为了我的大哥,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忍心看着无辜者被我大哥伤害到。谭总你呢,既是我的好友,也是安迪的大家长……我也是左右两头为难,所以我仅仅透露一点点,为了安迪,也为了谭总——敬一杯。”
“明楼要对庄恕下手?”谭宗明拿起身前的玻璃杯,轻轻地和阿诚碰了碰,酒液入喉的时候他的大脑还在高速运转,理清一些线索之后最终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Bingo~”阿诚俏皮地回答。
“他想做什么?”
“那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了,按照你的话来说我刚刚可是已经‘背叛’我的大哥一次了,有些事情本不兴再多一次。但是……”阿诚动了动嘴唇,看向舞池边的凌远。
阿诚将头转了回来,谭宗明也将头转了回来。
“这件事上,凌远绝不无辜。”
阿诚晃悠晃悠地从酒吧里出来,插着兜正左顾右盼,一俩黑色帕拉梅拉在他眼前稳稳地停下,车窗缓缓降下,阿诚可以看到驾驶座上那窈窕的女人。
“听说有人叫我来叫他?”安迪看着阿诚一下子窜进车里,利索地给自己扣上安全带,笑着说道。
“那是,你要是心狠不来接我,我今晚真的要露宿街头了,那真是一个虎落平阳啊。”
“老谭呢?他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是,但他有点事,就直接把我一个人抛下了。”
“什么事能让他抛下你这个绝佳的狐朋狗友的?”
“怎么能用狐朋狗友来说?”阿诚皱眉,假装不满地抗议,但见安迪不理他的抱怨之后只得岔岔不平地哼哼。“他杀到凌远家去了。”
阿诚掏出手机,一边找联系人,嘴巴也没停地和安迪解释,“上次樊胜美不是到处找关系吗?最后赵启平找的凌院长,是他给你们开了绿灯,当时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医生就是庄恕庄医生,在美国也是很有名的专家教授,说起来他和你一样都是美籍华裔的,他的中文可比你好哦?”
“我听老谭说过他,听说他俩在大学的时候就见过,结果人家庄医生根本不记得他了。”安迪叹了口气,然后用这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语气回复。“我对医疗界不是很了解,对这位庄医生不是很熟悉,他怎么了吗?”
“他没怎么,倒是我大哥打算要对他做点什么,但这事儿吧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我又不忍心让一个无辜者遭到这种无妄之灾,所以呢就和老谭暗示了以下,这不,老谭一听就直接杀到凌远家要去问个好歹。”
阿诚说着,从电话簿里找到了明楼的电话,用着一种很急切地声音说道,“大哥,谭宗明冲到凌远家去了,我怕他们打起来了你想个办法赶快过去把人拦着点啊!”
安迪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男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段话,然后看着他挂断电话之后才有些佩服地吐槽他,“你大哥要对庄医生做什么,能让老谭那么着急?而且你这是,你这不是,天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就不怕你这么干你大哥扒了你的皮吗?”
“人活在世,我可有好几张皮让他扒呢。”阿诚呵呵笑,把脸凑过去眨眨眼,“不过在你面前,我可只有一张最真实的面孔啊,不信你可以捏捏看。”
“少来。”安迪把臭不要脸的人拍开。
“我呢,最后可能确实会被我大哥训一顿,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以前的话,我或许可能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大哥做这种事,因为这都是他的个人意愿我不好干涉。但自从认识了你,认识你和你的邻居之后,我觉得有的时候人可以不需要那么极端,毕竟这个世上本就有那么多的不完美、那么多的缺陷和遗憾,如果非要固执地寻求完美和契合,那么到头来只会是伤害了他人,甚至可能会把一个无辜的人的人生给毁掉的。”
“我尊敬我的大哥,我爱着我的大哥,我比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我大哥因为做了无法挽回的事而后悔一辈子,但是我的大哥是不可能会被说服的,所以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提醒他。或者……或者我能够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我能够做点什么,让将来的局面不至于太难看。”
阿诚沉默,看了看车窗外,突然就起了一种游离感来,那种轻飘飘的,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超脱感。
“抱歉…我不是很懂你的话,但我觉得你和老谭在人情世故都比我懂得多,如果你认为这样做是对的,那我也会支持你。”
阿诚看见自己手机屏幕一亮,是电话接通的界面,他有些疲惫地三言两语和庄恕解释了谭宗明冲到凌远的事情之后,挂断了电话。
“你怎么隔这么久才给庄医生打电话啊?”
“我大哥应该周末会在郊区的别墅,过来这里要一个半小时,但是庄恕从医院到他家的车程只需要十五分钟。”阿诚捏了捏眉心,这样子的话他大哥才可以赶得上看一出好戏。
“你可真是。”安迪见他满脸疲惫,腾出一只手覆在阿诚的手背上,表示安慰。
“没办法,我大哥下棋实在是太厉害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单只凭我一个人,凌远,或者谭宗明,都很难说能够当他的对手,但如果我们一起拼尽全力的话,说不定还真的能让我的大哥栽这么一道呢。”
“哇,你大哥真有那么神吗?你这样说搞的我都有点怕了他了。”
“不神……”阿诚低低笑着,“他就是,想得别人多太多了……”
“这样好累啊……”阿诚躺在座椅上,回握着安迪的手,喃喃自语道。
“我大哥啊,早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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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凌远,是以一种很别致的方式,进的家门。
接到阿诚电话的时候,明楼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边折腾着眼前的茶具,得意洋洋地介绍着眼前新进的茶叶,接着又笑着和大姐闲聊。没想到东拐西拐最后又回到了明楼那没什么动静的终身大事上,大姐苦恼地感慨,嘴上叨叨着‘明台早早的就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谈恋爱谈的如火如荼’,又叨叨‘现在就连阿诚也找到了下家,怎么就剩下你这个当大哥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时,明楼还没来得及对阿诚来电打断大姐欲要对他终身大事继续进行一番盘问的行为心满意足,就先行被电话里的内容闹了个惊吓。
眼看着正说着话却已经起身拿外套往外走的明楼,明镜神色更是担忧和着急,忙不迭追着往外跑的明楼喊道,“哎!什么事儿呀这么急,大晚上的你是要做什么去?”
哪知明楼这次已经急到来不及斟酌措辞,只是头也不回地喊着回话,“去拉架!”
还没等明镜着急的那句“你别胡来啊!”的话音落下,明楼就已经干脆利索地上了车,倒好车之后猛地一踩油门,直接飞出去。
而第一时间接到“一级战备警报”的明楼驱车赶到“案发现场”的前二十分钟,毫无防备之心的凌院长,在拿出钥匙开锁的下一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进了家门。
谭宗明一拳打进去的。
谭宗明的力道不大,能感觉得出来带了很大怨气,但也多少是收着力的,没到下狠手的地步。挨了一拳的凌远直接跌进门内差点脸着地,还得是下意识地用手肘撑在地上才没造成二次伤害。但他已经发觉自己的鼻腔热辣辣的,还没来得及发出吃痛的惊呼却发现原本光滑干净的地面上多了几滴鲜红刺目的血珠。
凌远抬手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是自己鼻腔里的血,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又被谭宗明揪着领子拎起来,右脸再度挨上了毫不收力的一拳,直接给他打得晕乎,跌坐在地上哪怕一时半会还没从眩晕中回复劲儿来,但倒是丝毫没有影响大脑运作和神经传导以致指导嘴上运动。凌远抬头轻蔑地看向谭宗明,卯足了劲儿地开始看似风轻云淡的反击工作。
“哟,这不谭总吗?哪阵风把您往我这吹啊?我这这么小的庙好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啊?”
谭宗明喘了几口气,显然是刚刚的追赶和气急败坏导致现在还没能匀上气。
“怎么不说话啦谭总?刚刚不是打得挺爽的吗?如果你不想让我现在拨打110的话那请您务必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凌远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冷笑几声,他倒是不着急站起来,他一点都不想邀请凶手坐上他的沙发。
“第一拳,我替明楼揍你的。”为你做的那些混账事。
“第二拳,我替庄恕打的。”为你玩弄别人感情。
“呵呵,明楼有什么资格打我?”凌远发出几声古怪的讥讽。“不过,谭总是喜欢庄恕对吧?看样子还不是一般的喜欢啊——”
“是单相思呢,真可怜。”
“凌远,你别太好笑,唯独在这一点上,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第一,因为你很可怜。第二,因为你是个懦夫。”
“你就是很可怜,那么长的久以来一点爱意都不曾透露,看着喜欢的人被自己的朋友看上,明知道他可能会做什么,但你可是一点都无所作为。现在呢?我们忍痛割爱的谭总看着喜欢的人被你厌恶的人伤害,还跟这样糟糕透顶的人厮混,很恼火吧?很不甘心吧?”凌远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你现在也不逞多让,凌院长。”
随后就是被阿诚人为进行了信道容量压缩造成时延,却先一步赶来为明楼“上演好戏”的庄恕,刚急匆匆冲进门,就听到凌远那堪称高了八个调门儿的阴阳怪气。
“谭总,看来你还是没有了解我啊,也是,了解我这种人干什么,不过我可要善意的提醒你啊——你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根源,打我有什么用?”
庄恕顿住了,他想要拉架的举动因为这句高昂的尖锐而终止,他驻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要知道真相,却又害怕凌远道出真相。
这句话落在两个人的耳里却是不同的意思,在庄恕因为各种猜想而不断变化的脸色中,另一边的谭宗明更是笃定了阿诚跟他说的话:凌远是个共犯。不管两个人都心思如何,凌远都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行了凌远,别说了。”庄恕声音几乎带了些许恳求,弯下身子想要把凌远拉起来,却被院长反手打掉援救之手,还被他冷得刺骨的目光逼退了几步。
“现在呢我要给谭总普及一个热知识,中国大陆同性不合法,我和庄恕没有任何权利义务的关系TMD你谭宗明跑来我这里当什么太平洋警察!”
“你要说有啥关系,那倒也有。我他妈的是他保姆,给他住处给他工资还得给他操!”
谭宗明一个文雅人哪里见过骂得这么直白的场面,一下子气得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好,千言万语赌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刚憋出来一句话迎接他的就是凌远样式不重复的劈头盖脸的痛骂。
而现在,第一医院优秀外聘医生胸外科著名专家庄恕,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谭凌二人,主要还是那位坐在地上丝毫没有起身意图的凌院长的嘴消停片刻之时,一级战备警报专享人士明先生,撞进门来的时候,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因此带来了宝贵的“和平”。
宝贵之所以称之为宝贵,便因这之中有着那不容忽视的,稍纵即逝的美感。
“呵,齐活儿了您嘞,哪阵风又把明大公子吹来了?”庄恕还没从发现来者何人的头脑风暴里反应过来,谭宗明还没来得及顺着庄恕那张变化了神情的脸的眼神回过头,率先发起又一波新的攻势的,还是不虚刻薄之名的凌院长。
“看来想捡热闹看的人不少,哪方高明的消息给得这么快?”
明楼看着谭宗明还没消气以及庄恕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就已经明白凌远这是触发无差别攻击模式了,只得无奈地耸耸肩,缓解一下现在僵持的气氛,“凌院长骂人其实是挺脏的,习惯就好。”
谁要习惯这个啊!谭宗明瞪明楼一眼。
一定要习惯这个的吗?庄恕吃惊地望向明楼。
谁要你来科普这个啊?凌远翻了个白眼。
明楼并没有分太多的注意力在其他两个人身上,事实上当他撞进房间里的时候,目光从始至终都放在坐在地上捂着鼻子的凌远身上,眉头紧锁着,快步向前伸手,不顾凌远的抵抗直接把他抱起来扛在肩上,凌远虽然气急败坏但也不敢在明楼迅速撤离现场的时候太猛烈地挣扎,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想真的伤害到明楼。
“那是我家!凭什么走的人是我啊!!”
“好了,别闹了。”明楼把他扛到电梯里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把他放下,踉跄着的凌远其实更加生气了,但是他现在并不想和明楼说话,只是朝明楼吼了一句之后便赌气地偏过头不肯再吭一声,和刚刚言辞锋利骂声不绝于耳的人大相径庭。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在递减,凌远也稍微冷静了一点,抱着双臂调整着呼吸。“我们回家好不好,回我家。”明楼只是好声好气地哄。
凌远一顿,垂下眸来,脸上的冷峻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心里有些恍惚,明楼已经多少没有年没有跟他说过回家这句话了?
回家,明楼和他说回家。
明楼看着还是不理他的凌远,但明显能感觉到凌远的气场已经没有那么生人勿近了,虽然他并不很能直接地明白是什么原因,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自动忽略掉脱口而出的直接原因,但凌远的气场确实稍微弱了一些。
直到明楼把他塞进车里,载回他在市区里的那栋公寓,一路上凌远从未搭理过明楼,明楼也不在意,他知道这祖宗的脾性,比起以前,现在的脾气明楼觉得几乎可以用上和蔼来形容了,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药箱,这血流得不像话。”明楼把凌远安置在沙发上,翻了翻好几个柜子,才找到了药箱,简单的检查里面的医疗物品都还没有过期,明楼才敢把药箱拿到凌远面前,自己坐在桌子上面对着凌远,拿着棉签沾了药水去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鼻腔里的血污,继而又对凌远很明显肿起来了半张脸没什么办法,只能是又从冰箱里找了些许冰块,砸碎之后装进冰袋里,很轻很轻地敷在凌远的脸上。
“这脸啊可能一两天消不下去了。”明楼有些惆怅地跟依旧不吭声的医生说道。
“我知道,用不着你来和我说。”医生终于发话了,但语气恶劣。
“今晚的事我很抱歉。”
“怎么,是你叫谭宗明来捶我两拳的?”
“……倒也不是,谭宗明遇到庄恕的事儿比较容易激动一些,那毕竟是人家的朋友。”
“朋友?是你装傻还是我真傻?”
凌远毫不吝啬他的鄙夷和尖刀利刃的嘲讽,他能看出明楼脸色渐渐染上无奈,他的口气并不怎么好,但明楼从始至终都没有要和他生气的意思,这让他感觉更加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明楼从来不会因为他偶尔的刻薄嘴毒而生气,有时候凌远甚至不知道是明楼对他的不在意不关心所以无所谓,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但他一贯相信前者,相信前者,是他的自我保护方式。
“这件事我之后会和谭宗明好好说的,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在我这儿休息一晚上吧?”明楼没再继续那个话题,而是理所应当地提出这个建议,就好像他笃定凌远不会拒绝他似的。“明天我送你去上班。”
“那你可真得好好跟他说,毕竟你要对人家的白月光下手,可不得好好找个借口把人家糊弄过去吗?”凌远冷笑一声,故意歪曲了明楼的意思。
明楼哑然,有些犯难,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是傅博文吗?……但我猜是修敏齐。”凌远把明楼推开,鼻子里的血污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但因着说出来的这句话油然而生的烦躁感让他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似乎强了几分,想洗澡冲淡一下试图灼伤自己的思绪。
“你不说话,我可都当你默认了。”这是凌远在关上浴室门之前和明楼说的最后一句话。
明楼坐在桌子上,依旧没有动弹,直至听到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才慢吞吞地将药水瓶盖缓缓地扭上,直到不能再扭,又盯着药水瓶发了一会呆,才缓缓地放下瓶子,一个一个的码好,极其缓慢的效率收拾好药箱。
脆弱的谎言被一下子揭穿,可明楼其实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瞒这位卡在关键位置上的院长,甚至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隐瞒过,只是想利用凌远,作为关键性的一环。凌远主观意愿上并没有想要和他同流合污的意思,但明楼总会有办法让凌远做的事情正好贴合他的计划,作为代价就是,他没法瞒过凌远,因为这个院长实在是太聪明了。
可他仍然是愧疚的,明知道这种行为无法避免会伤害到凌远,可他仍然还是这么做了。
纵使他内心的斗争多激烈,但明楼只是痛苦地捂上脸。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里,他已经不记得在多少年以前曾经和他立过约定,两位青年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用着最没有实在契约形式的拉勾约定好绝对不会以各种形式伤害对方。
“你洗好了?”几乎是门一开,明楼就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状态。
凌远不回话,径直走出来,带着浴室里氤氲的水汽。他像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一样,凭借着记忆找到吹风机,给自己吹起头发来。
“小远,穿鞋。”明楼知道他这个破毛病又犯了,总喜欢光着脚在地上走,也不怕着了凉。
“你明大公子的伺候我担不起,你还是留着这技术以后去伺候别人吧。”凌远关了吹风机,整个人都气势汹汹,语气也很是咄咄逼人,不知道是哪句话又惹着了这位火药桶。
明楼将拖鞋放在凌远脚边,皱着眉头看着他,对上凌院长凶狠的目光也未曾移开过半分。有些人就是这样,既不温柔包容,也不真正针锋相对,只是就这么看着,明楼从来不会为他人而妥协。
凌远撇撇嘴,没好气地穿上拖鞋。
“站着做什么?”
明楼也就有两秒钟的愣神,就再次被凌远恶狠狠语气地说了一句。他微微摇头,“没。”然后转身拿了换的衣服就去洗澡了。
等明楼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十分安静,转身去了卧室发现空无一人,还是原本毫无变化的模样。他有些疑惑地来到客厅,发现凌远背对着他的方向蜷缩在沙发上,身上只搭了那件他自己的那件外套。
明楼不自知地皱了皱眉,头脑中有一瞬轻微的恍惚飘过。那个蜷缩的、单薄的身影,几乎是与七八年前无异,只是好像没有了那种,阴郁背后而又隐约是随时都可能消失的飘忽感。
眼前这个凌远,是自认为能够压制情绪,有了足够应对从前那些别扭往事的自控力。少了当初青年的几份脆弱,多了的是世人所谓才华横溢、功成名就的成熟背后的沧桑和凌厉。
还有他众多想象背后,明楼看到他领口靠肩膀那里,实实在在的非他咬出来的斑驳红色。
回过神来,明楼稍微调整了情绪,开口。
“…你怎么躺这里了?”
凌远闻声颇有点炸毛,微微转过点身子来,“睡觉啊!不然做什么?大眼瞪小眼,和你?”
明楼被这个完全以怼人为目的的脑回路下说出的话噎得不知道答什么,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你别在这睡,去屋里。”明楼伸手,想要将凌远拉起来,却没想到被凌远利索地躲开。
明楼这句话本没有任何语气,要说有,大抵多是对小孩子一样有些无奈的语气。没想到凌远就像被触碰了什么开关一样,原本只是微微转过点一点身子仰躺在沙发都不愿意正眼和明楼对视的姿势,听了这几个字一下就坐了起来,虽然动作算不上很快,但也晃了明楼一下。
明楼定神看到的是凌远那一脸狐疑的神色。
质疑,且一点都不友好。
当明楼还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能做到尽可能地让这会儿处于“战斗模式”而持续保有无差别攻击状态发凌远平静下来时,凌远说着拿起外套就往身上套,起身就要走。
“我回家睡。”
明楼也没想其他,只是一步迈上去轻轻拦在凌远面前,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呗?”
明楼要摊手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又放了下来。
“你别急着走,我的意思是你去我床上睡。”
一秒钟的沉默。
“你要是觉得不舒心,我走也可以,或者沙发我也一样睡。”
“什么时候你这么体贴我?”凌远上下扫了一眼明楼,稍微思索了一下,觉得应当是洗澡前的那番话戳到明楼的痛处,这人怕自己的计划在他这里失策,所以才讨好他。
“得了,你也少和我提什么,我不想关心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我的底线就摆在那里,你不碰,我不会阻碍你的计划。动傅博文事我以前和你说过,虽然被你当跳板让我很不爽,但我也不会因为谁而改变我原本定好的计划,即使是庄恕也一样。”在这一点上,他俩意外的相似。
“我们今晚不谈这个。”明楼似乎并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从凌远的话来看他对这件事的理解有自己的判断,明楼再说什么都只会是起了反作用。
“那你想谈什么?”凌远挑眉,转过头来盯着明楼,一步步逼近他,直到两个人眼睛的距离不足一拳远,凌远响起的声线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要不要谈一谈你这间屋子我记得你从来没有放过巴赫?”
“……是没有。”明楼一顿,立刻明白过来凌远在嘲讽什么了。“你别多想,我没……”
“不用了,我不想听。”凌远直接打断明楼的话,抱着自己的衣服推开明楼,往卧室里走去。“还有,我饿了。”
“啊?”明楼被他的脑回路转的速度快到有点反应不过来,随即皱起眉头,“可是这个点没有外卖了,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了……要不我喊个厨子过来给你做好不好?”
“不好。”凌远脚步站住,虽然说……明楼现在确实对他有求必应,但比起庄恕得到的,这个又算得了什么?“我只喝粥。”他转过头来,心平气和。
明楼犯了难,他可不是不知道自己灾难般的厨艺,打着不折腾自己不祸害他人的思想觉悟他就此远离厨房。凌远作为吐槽他粥难喝的第一人,现在却突然提出了这个很奇怪的要求,若不是凌远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明楼都几乎想要怀疑是不是被谭宗明一拳打傻了。
不过他可不敢什么说,明楼还是好声好气地同凌远商量,“我叫阿诚来给你做好不好?”
“我只喝你煮的。”
“……你认真的?”
“我开玩笑的,让我饿着吧,睡觉了。”
“你别,”明楼吓得不轻,他可能没忘记凌远那胃饿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会发生什么。“我煮,我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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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粥…粥怎么煮来着……
少许的米…放半碗、适量的水…放半锅、然后盒盖、点煮粥,最后等待三十分钟。
还、还挺简单的嘛。
明楼盯着那崭新的,几乎没有用过几次的锅,桌面上放着的手机停留在百度搜索的界面上,在锅发出富有规律的滴滴滴声时,明楼那好似盯着定时炸弹的眼神才微略放松了些许。
明楼不是没有尝试过煮粥,但在他历经失败了几次,被口味挑剔的凌院长一顿极具特色的输出之后,秉持着放过自己,也不折磨他人的想法,明楼彻底沦为厨房重地里的永久闲人身份。他一直都知道凌远其实胃不怎么好,吃的东西向来都很少,秉承着少食多餐的原则,明楼以前一直都在不定时投喂凌远一些小零食小面包,半哄半骗地让凌远在正常时候多多少少多吃几口,所以有他在身边的那段时间凌远的脸色倒不至于苍白成这样。
他只不过是不注意了一小段时间,凌远就压根不会想要好好照顾自己。
明楼转身,从厨房的门口可以望见半掩的卧室门,在他良好的视力里,可以看见凌远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的上半身。围绕着凌远的代名词似乎都是那么几个,除去那些重复单调的赞美,那么剩下的只有孤独和沧桑一直在他身边萦绕,挥之不去。
“凌远,不要做无用的人,不要做有失体面的事。”
这是在凌远终于要提起精神,开始愿意尝试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明楼和他说的话。彼时似乎是明楼始终把他带在身边的做法终于引来了一些好八卦的商人们的注意,在不停息的窃窃私语之下,明楼阻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谩骂。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Eric 、凌主任对于明楼来说关系绝不会简单,可碍于名门贵族的明大公子身份,谁都不敢轻易去挑战红线。
凌远并没有因为这个感到反感,反而,当上了凌院长之后,他更加懂得怎么利用这层身份的便利性来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
那样的游刃有余,那样的来去自如。
凌远从不会和别人解释他和明楼的关系,就好像他也不会和明楼解释他和庄恕的关系。
凌远感觉到身后的床微微塌陷下去,随后就是随意乱盖的被子被那人微微扯上来了一些,明楼知道他没有睡,凌远也知道明楼今晚这么好说话是因为什么。
黑夜里,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呼吸声逐渐交叠,凌远微微睁开眼睛,从门口处透出来的暖色光亮让他得以看清窗帘底部那繁而复杂的云纹,此时正微微晃动着,像是明楼那飘忽不定的心思。
“你在干什么?”凌远称得算语气平稳地开口,他的思绪早已经在浴室里冷到刺骨的水流下沉淀下来。
凌远听到明楼呼吸乱了一拍,但后者始终没有开口。
“你难道不明白,你现在因为愧疚对我有多好,我以后就会有多恨你吗?”
“你不会的。”
“你了解我有多少,明楼?凡事都别太笃定,总有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个时候。”
你了解我有多少?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凌远的可能是他身边的亲人,但除了亲人之外,第一位极大概率就是这位占据了他迄今为止走过的人生三成有余的大少爷。可即便如此,凌远还是这么去质问他,质问这位自以为了解他的大少爷。
明楼再次沉默不语,起初他也为他这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感到吃惊,但当他发现庄恕对凌远有一种亲近的态度之后,明楼就知道他的想法绝不具有空想性。
明楼在凌远的办公室里见到庄恕,虽然只是匆匆一窥,但他能感觉到庄恕身上的那股可协调性,比起凌远几乎不可能为他人而改变的性格,明楼更多的将目光放在了庄恕身上,却忽略了凌远本身就不是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的人。
他迟疑了。
他真的了解凌远吗?
可是,他真的不了解凌远吗?
“今天晚上冷,你注意些别着凉了。”最后,明楼还是像凌远今晚第一次质问他那样给予同样的回复,他小心地避开被子之外的其他部位,隔着两层布料感受掌心底下的瘦削身躯,“又瘦了。”
粥很快就熟好了,只不过明楼在开盖的时候做足了心理准备,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思扭开了锅盖,结果竟然意外的发现这粥的色相不错。煮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嘛,明楼美滋滋地想。
有的时候明楼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尝过他做的粥的人再次面对他的粥的时候能如此的面不改色的人。
凌远好像并没有在意那碗粥出自谁之手,就好像那就是一碗平平无奇的粥,并没有什么‘出自明楼之手’的特殊感。可偏偏又是他点名要明楼给他煮粥,就连一向读人心能出好几本名著的明楼在面对面无表情的,一口一口舀着粥的男人也无法知晓对方心中所想。
亦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想这其中可能蕴含的意思。
“还能吃吗?”就在明楼面对自己那碗始终无法入口的粥,和不过是稍微走神一下对方的碗已经少了一半时,他谨慎地和凌远搭话。
“你自己吃一口不就知道了。”凌远速度慢下来,下颚微抬,暗示明楼面前那一口没动过的粥。
看在凌远吃的还算快的份上,明楼决定狠一狠心,这哪怕有万一呢!将粥送进自己嘴里又不是难事,好歹也是自己煮的……粥
“噗——”明楼一口进去,脸色变了又变之后几乎没控制住,以一种很失教养的方式将粥吐了出来,在桌一边的凌远像是老早会遇见这个结果一般,抱着自己的那碗粥扭身躲着,这才逃过一劫。
凌远见怪不怪地从一边捞过纸巾包装,丢到明楼那边去,让他自己收拾创造出来的完美残局。
“真难吃。”明楼感觉舌头尝的不是粥,而是什么怪东西。
“是啊。”凌远竟然不呛他了,只是点头肯定了明楼的话。
明楼抬眸,拿起餐巾纸整理好残局之后,他发现凌远的碗里还剩下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这个吃一口都极其艰难的粥,凌远以一种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了一半以上。
“你想自杀啊?”明楼嘴角抽抽,“我知道我惹你生气了,那也不用这样侮辱我吧?”
“滚蛋,你也知道你自己煮的破玩意难吃到可以用在刑讯逼供上,我都懒得找词语来骂了。”
“你骂粥算了,骂都骂了,能不能就别骂我了?”
“懒得理你。”凌远吃得差不多了就将碗一丢。不得不说那碗粥难吃的程度已经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但是凌远不在乎,他要的从来就不是粥。
凌远想要的只有明楼的关心和在乎。
以前明楼在他家,或者带着他在这里过夜的时候,对自己厨艺很没有自知之明的大公子总是想要给相对晚起的凌院长煮一锅粥,即是难吃到爆炸,凌远也还是逼着自己吃下那么一碗,习惯之后,倒也称不上吃一口吐一口的地步了。
“你想用修敏齐做什么?”凌远双手抱胸,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是他谈判时最常见的姿势。
凌远隐约察觉到了一点东西,他必须开口询问。
“什么?”明楼还在心里念叨怎么又要他来洗碗要不要明天喊个钟点工打扫屋子顺便把碗洗了算了的时候,凌远的一语惊人让他茫然抬头。
“少跟我装。你不就是想要利用我吗?你肯定查过庄恕的资料,我能查到的你一样能查到,而且比我肯定只多不少。修敏齐这条线你既然能挖出来,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不用他来当跳板,而庄恕那种闷头蛋一定会在你设置好的陷阱里失控。你放任庄恕接近我,甚至对我同意他与我同居的挑衅无动于衷,因为你想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和依赖来达到你的目的——真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啊,算盘打得真响,你就不怕直接把庄恕逼疯吗?”
“你就不怕庄恕没你想的那么信任我、依赖我吗?”
明楼设置的陷阱凌远有些眉目,但具体会发生什么对于凌远来说这是极度的未知与不可控,他明楼凭什么就有完全的把握将事态的发展牢牢控制?
“……”
“这件事情要不是今天晚上谭宗明杀到我家里来,我兴许都还被你蒙在鼓里,但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的多米诺骨牌已经准备好,不就在等着我先动手吗?因为你知道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恰好我前阵子听了风声,说修敏齐的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需要进行心肺移植手术的话那他必然早晚都会找上第一医院,毕竟庄恕在这里。我说的对吗?明教授?”
“……八九不离十。”明楼对凌远对这件事全貌的了解程度并不惊讶,凌远本身就是聪明之人,更何况无论两人承认与否态度如何,两个人终归是同一屋檐下有一段时间,他俩的相似程度不可谓不像,很轻易地就能达到思维同频。
“那好,我的要求并不高,你目的达成之后带着庄恕离我远点,你们去哪都行,总之别在我眼前晃,看着烦。”
“我……”明楼终于在凌远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里找到间隙,试图想要插话的时候却被凌远毫不留情地打断。
“我还不至于那么轻易就疯掉。正好你不是一直想摆脱我吗?这次一箭双雕了,符合你一贯的行动原则,做事不达好几个目的不善罢甘休。”
“我没有这个意思。”明楼想要解释,但奈何这会儿的凌远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到时候我会给北京协和写封推荐信,或者你直接带他回美国,避嫌,就当是我配合你那么多次的酬劳吧……我不想看到你们,算我求你。”
“凌远!”明楼呵斥他,强行打断这段近乎神经质的碎碎念,“你不要想那么多,我没有要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你不要多想。”
而坐在他面前的凌远被他一呵,也没有被吓一跳的反应,只是有些木讷迟钝地将目光缓缓移向明楼,于是明楼就对上了那双空洞且无神的黑色眸子,猛然意识到当下情况的明楼急得站起身,把身后的椅子碰出巨大声响,但他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去管得体与否,他绕到凌远身边,握住他冰凉得可怕的手,在他急切的呼唤下凌远就像是反应卡顿的玩具木偶一样感知不到周遣的环境,明楼只得将手放在凌远的膝盖下方,把人横抱起来就往房间里送。
太轻了,他轻得让明楼没有实感。
“凌远?凌远!”明楼轻手轻脚地把人塞进被子里,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喊着他,直到凌远的眼睛稍微移动了一下,对上了他的视线,明楼才稍微松一口气,侧身躺在床上,将被子给凌远掖好,然后给窝里边的凌远的手搓热。
“怎么又出现这种情况了?最近有吗?这是第几次了?”明楼伸出手,想要去碰凌远露在外面微微肿起来的半边脸,指尖犹如蜻蜓点水般点了点,随后又收回来,眼神里满是怜惜。
“第一次……”凌远感受到僵硬的身躯被暖化,他的手被明楼的手握住,源源不断地传递热量,凌远只感觉对方的手好烫,那温度几乎要把他烫伤,可即使如此,他也贪恋着这个温暖,让他下意识瞒着明楼。
“那就不是第一次了。”明楼知道凌远口中的“我没事”和“第一次”一样可信度为零,于是乎用另一只手将凌远抱在怀里,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也不说话,只是等待凌远自己平复好。
凌远垂眸,看着他和明楼之间的那一层被子,缓缓地闭上双眼,将眼底的落寞藏好。
这层被子,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将它拿掉了。
大地已然入眠,城市不愿与他同眠,灯光依然明亮,血脉依然活络,以此证明它永不停息。
而凌远不出意外的失眠了。
明楼信守他的承诺,在凌远呼吸放轻的时候就已经蹑手蹑脚离开了这间房子,只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离开,只是在客厅里转了一圈。
他从来没想到凌远会这么在意这个,在他的观念里,和凌远的相处大部分时间都是工作时间,偶尔也有饭局酒会结束以后他会去凌远家里,或者带着凌远会这里过一个晚上,解决一下需求。自然也就没什么必要将他带回明公馆里去,而那天只是因为庄恕在周末有急事找了他,明楼周末向来呆在别墅里,怠懒了些。
作为一个合作者,凌远无疑是十分优秀且完美的;而作为一个追求者,明楼知道凌远已经极力做好,欠缺是无法避免,可谁在情面前能做到完美无缺?
明楼想起以前凌远始终对他展露的温和笑颜,竟有些头疼,只能让他在混乱的思绪去整理,当初他是为什么会拒绝凌远来着?
他突然顿住,眼底染上一丝茫然,细细想来,当初那个率先进行“狩猎”的,不是凌远,而是…他自己…
明楼的心脏没由来地抽痛一下,犹如一根细小的刺针,插入了他跳动的部分,瓣膜收缩闭合,紧接着他的心脏几乎因这痛楚而短暂停滞。
他迷茫地看着内心最隐蔽的角落,即便那里堆积着被黑雪覆盖的真相,明楼也依然没有想要去触碰。
他应该,继续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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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开,我可以自己坐地铁去上班。”
看起来是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的早晨。
用凌远的话来说就是明楼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固执地想要送一送他,但凌远目前无论从哪个层面都并不希望再和明楼有什么私交。凌远看着眼前像是一堵墙的明楼,沉默着,眉眼间甚至隐隐有些恼怒,奈何他从来拗不过这人。
武力值也不如,凌远默默想到。
“让我送一送你,这没什么的,我可以在你医院的前一个路口停下来就好了。”明楼语气委婉,但态度很强硬。“我不能把你丢在这,让你坐地铁上班。”
“我坐地铁不是因为被你丢下。”凌远瞪了明楼一眼,半边脸昨晚被明楼用冰块敷得很好,后来又给抹了药,才没有显得像晚上那么可怕,但为了院长的形象,口罩是不得不一直戴着了。
“你一定要那么揪字眼吗?”明楼颇有些无奈
“你应该明白一个字之差意思也是天差地别的道理。”
“凌远,”明楼温柔地打断了他,“你需要照顾,你需要休息。”
“我休息很充足。”
“你昨晚没有睡着,既然我知道了,我就不可能装作没看见。”明楼对着凌远,耐下心来和他掰扯。“不用再争这个了,坐我车你可以多休息一段路。”
凌远看着明楼脸上的表情,那双眼睛和每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没什么不同,温和的,明亮的,充满了生机。但凌远敏锐地发现,里面多了一些不知名的情绪,让他产生了畏惧,那是猎人接近猎物后无意识流露的带着端详意味的欣喜。
凌远还没将话说出口,他口袋里发出的响铃让两个人的目光同一时间往那里看去,凌远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是值班室的电话,于是他接起。
“我是凌远。”
“凌院长,凌教授在今天早晨的时候突发心脏病,现在送到了咱们医院里抢救,已经手术室里进行手术了。”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内容却让凌远的心猛地揪紧。
“好的,我知道了。”凌远下意识地看了明楼,后者明显也听到了电话里的人声,侧了身,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你很得意?”
“你大可不必用这么大的恶意揣测我。”
“你就应该被这样对待。”
凌远的这两句话很明显带了情绪上的转变,明楼没有完全听清那边具体内容,不清楚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但他能从凌远的变化中感受到那加重了的戾气和焦躁感。
凌远的话语落地,附带着的还有他那永远带着狠厉的目光,似乎是为了出那口恶气,侧身而过的时候凌远狠狠地撞上明楼的肩膀,力度大到让明楼都不得不后退一步保持平衡,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斥责,放任了凌远这近乎无礼的举动。
明楼知道,他同意了。即使答应的不情不愿,但凌远仍然会为自己退一步,这个事实让明楼嘴里发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凌远对他重新竖起了保护罩,似乎让他多年来的努力功归一溃。
但明楼知道,凌远永远是凌远,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阿诚,你马上去买几份早餐,最好要清淡一点的,别买那些豆浆油条包子,要粥,有汤也行,如果现在早餐店没开门的话你马上让阿香做点汤,有多少拿多少,直接送到第一医院来。”
既然是突发情况,明楼猜测估摸着老人可能没来得及吃早饭,最主要的还是凌远,早餐那些豆浆油条通通不吃,嘴巴挑剔得很,就喜欢面条和比较稀一点的粥,但那玩意儿向来不顶饱,所以明楼都会给他多准备一点汤面之类的东西以便能尽可能多地往他肚子里塞一点。
不过这话自然没让凌远听见,明楼慢了凌远一步,而凌远也因为有意和明楼错开电梯而没有听见这通电话。在车上的时候,明楼刚进车就自然而然地递给凌远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口罩,凌远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那包口罩,把包装当明楼撕开。
“起得早,没碰上早高峰也算是一种幸运。”明楼试图搭话。
“司机不要和乘客交谈,小心我举报你。”凌远看都不看他一眼。
明楼有点哑火,敢情这人还真就是事急从权把自己当司机了。
等到明楼飙进地下车库,稳稳地停在线内的时候,凌远就跳下车,早已不顾得其他,奔向电梯。
明楼并没有离开,他只是下了车,站在边缘目视着凌远的背影。遇见和亲人有关的事情就变得毛毛躁躁的这一点,他也没变。
等凌远冲到手术室门口,就看到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吭但眼睛红了一圈的母亲和坐在一旁低声安慰的妹妹。凌欢见着他来了之后便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一样,凌远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看似坚强的妹妹的眼睛也已经蕴着水光。
“情况怎么样?”凌远站在她们面前,口罩底下的声音冷静沉着。
“已经进去了有一段时间了,爸爸是在吃早饭的时候突然晕倒的,基本的应急处理都做了。”
“好我知道了。”凌远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凌欢多照顾母亲,随后就转过身去,从护士台那里拿了基本的资料翻阅起来。
虽然凌远的脸上戴着口罩,但眼尖的凌欢还是看出来自己哥哥的耳根子那块皮肤上似乎有着轻微的红肿,她可没听说过第一医院这两天有什么医闹事件,更没有听说过哪位患者家属把院长打了的传闻。她甚至想不到会有谁敢在私底下对医院院长动手,但凌欢毕竟知道自己哥哥那些事儿,惊讶,心疼,生气,情绪在她心里边转了几转,最后她选择了沉默。
凌远也不像是受了虐待的样子,这会儿还能及时的赶到她们面前,安让无恙地站在这里,那就说明事态的发展还没有严重到能让凌远倾诉出来的地步,多问只会被敷衍过去。
手术室的红灯灭下,下一秒大门打开,陈忆直接从长椅上站起来,直奔到手术医生的面前,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像下一秒说的是坏消息就会晕过去似的。医生先是看了一眼凌远,随后才转过头说了声无恙,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目送着母女二人和推床一齐离开之后,才摘了口罩和站在一旁的院长开口。
“凌院长,虽然这次预后应该没有大的问题,但是毕竟老人家年纪大了些,身体经不住折腾。就目前来看实在是经不起再次手术了。”肖主任说的委婉,但话里也难掩地替着担心。毕竟都是医院的老人,大家之间关系都很好,如若不是父亲上不了手术台,难免现在还能和肖主任同台手术。肖主任看着这些年来极少见双手紧握难掩紧张的凌远,心里微微叹气,“多陪陪父母吧孩子,你那些工作,总归是忙不完的。”
医学无绝对,意外随时可能会来临。做医生这么多年,自己和身边的同事朋友也和病人家属说惯了这类似的话,但如今自己切身有了这种境地的时候那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像是被下了某种既定的宣判,而他只能无能为力的等待刑期的来临。
凌景鸿没有醒那么快,室内开了窗帘,外面晨光熹微,并不炙热的暖阳洒进里头,可惜里面坐着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今天的好天气而感到愉悦,反而因为病床上的人昏迷不醒感到提心吊胆。
凌远站在门口有些发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十七岁的那年如今已如大梦一场的闹剧成为了架在他们关系之中的隔阂,纵使凌远可以不断尝试说服自己不在意,但他并不确定母亲也可以不在意。
何况,他自己根本做不到忘却。
“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低沉又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凌远一下子绷紧了身子,不自觉地警觉,随即又放松下来,他知道明楼就站在他的身后,一如既往地带着不知名的暖意。
“我不知道。”凌远下意识地回答他,声音很轻。
明楼的身量比他高了些许,微微侧目就可以看到室内的情形,看凌远的表情就知道基本上没出什么大事,但他还是偷偷牵了牵凌远冷冰冰的手腕。明楼一般都不会在私下的时候戴着他那副用来迷惑人心的金丝眼镜,因而凌远就可以看到明楼那双勾人心魄的漂亮眼睛,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柔软。
他俩说话的动静不大,但还是被房间内的另外两个人知晓,明楼从来不扭捏,也不管凌远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别扭什么,握着他的手腕就把他往室内牵。然后就在陈忆疑惑和凌欢警觉的目光下,将凌远才注意到的那一大袋早餐盒子放到桌子上。
“毕竟情况比较紧急,我猜叔叔阿姨可能没来得及好好吃早饭,小远又是那种关心则乱的人,我怕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带东西,那不就只能让我这个闲人多带了几份早餐过来了。”明楼将保温桶扭开,香味很快就灌满了这个病房。
“你是?”陈忆听明白了明楼话里潜藏的意思,但是她没有明白凌远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能照顾他的人。
凌远在一旁,合作伙伴这四个字刚刚从他嘴里露了个头,就被守在一旁的明楼截断,脱口而出的朋友二字不出意外得到了凌远的白眼。
你真不要脸。凌远依旧面无表情,但心底充满了不耐烦。
我做人实诚。明楼脸色坦荡。
陈忆放松下来,在家里饭还没吃上几口,就被自己老伴闹了个大惊吓,这会精神没有方才那么紧绷,才察觉到确实有些饥饿。明楼拿过来的早餐又十分的丰盛,清粥小菜还是鲜汤都有好几种,色香味俱全确实让人食欲大开。明楼这个人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当他想要留下一个好印象的时候,所有人很大可能都会对他有好印象。
凌远坐在一旁,看着陈忆和明楼相谈甚欢,觉得这粥是一口也吃不下了,这是什么魔幻现实?
“小远这人嘴挑得很,如果赶得及的话就连早餐都会挑一挑,赶不及的话就什么东西都能往他嘴里塞两口。但他那个胃那能够经得起这么折腾呀?所以我都会给他多准备一些早餐,看他对什么东西有食欲,那天就能多吃几口。”明楼温和地对着陈忆笑着,眼角因为难得的笑意多了几条褶子,他一贯懂得怎么对付各类人群,几句谈话下来陈忆表露出来的态度就很喜欢他,若不是知道自己母亲脾性,凌远都觉得母亲下一秒就要开口说出那全天下当妈的女性都会说的一句话——你有没有对象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
“我和小远在德国认识的,那个时候我俩还是狐朋狗友的状态,如今他回国当了院长,有头有脸的是个人物了,这可不,我也沾了他不少光,自然也得多照顾照顾他不是?”明楼舀了一碗汤,先递给了陈忆,后递了一碗给凌欢。凌远的那份明楼直接递过去另一个保温桶,凌欢偷偷去瞥,发现里面竟然是菌汤。
凌欢今天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明楼能把自己那高高在上对谁都很冰冷的二哥迷得神魂颠倒,不管不顾地只认他一人了。这要是换了她,这气质,这俊美的脸在她面前带着温和的笑意,给她递一碗是自己爱喝的汤,搁谁都会迷糊一阵子。这就好像是自己的喜好被人关注着,自己被人在乎关心一样。
他二哥最在乎的,不就是这点吗。凌欢暗自扁扁嘴,表示想不通这两人错综复杂的情感和实际关系。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有意的疏远或者是半点水火不相容啊,最近怎么就提起这个人,凌远说不准就可能厉鬼一阵子。
可凌远好像没有什么喜悦,最懂自己哥哥的凌欢意识到他真的并不高兴,甚至脸色更难看了起来。
他俩咋啦?凌欢嘬着自己那碗鲜甜的红枣乌鸡汤,躲得远远的之后才开始吃瓜。闹掰啦?吵架啦?求复合来啦?
是《高冷院长再爱我一次》还是《豪门追妻: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呢?凌欢想着想着自己忍不住开始贼笑起来,被眼观六路的凌远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之后吐了吐舌头,转过头去避开哥哥的怒视,继续脑补前阵子追的小说。
“等会你回办公室的时候记得喝点,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手术什么的可以推推的就别今天上了,这儿需要你多照看。家人多陪一陪总是好的。”明楼拿着保温桶,走在站在墙边的凌远旁,低声地和凌远叮嘱着。
“我的工作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点?”凌远没什么好气,但是介于陈忆还在他也不敢提调,只能恶狠狠地和明楼用气声交谈。
“好,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也不方便多干涉你的家事,你也不太乐意。”明楼化了凌远的尖刺,将保温桶放到凌远手中,他的手还是那么冰,冰得都快让明楼克制不住在这种场合皱起眉头了。
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被房间里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明楼的肩膀很宽,西装底下的身躯稍显壮,身量又比凌远高了些许,竟然能够将身材瘦削的凌远挡了一大半,让陈忆和凌欢看不清凌远此时的表情如何。
这个位置卡得很巧妙,就好像他已经对凌远做过了无数次这种动作,熟练地为凌远挡下了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
陈忆不作声,虽然明楼用“狐朋狗友”来解释他们之间的初识,用“沾光”来解释现在的关系,但是人生走过大半的陈忆并不认为这话是正确的,或者说是准确的。无论从明楼对凌远流露出的关心还是他话里那自然无比的亲呢称呼,都表明他俩关系并没有那么一般。最起码,绝不是像明楼口中所说的自己是需要被“照顾”、“沾光”的那一边。
明楼护着凌远,手自然地勾着他的小臂,将半推半就的凌远拉走。凌远努力说服自己,他只是要回办公室换衣服,而不是因为明楼的任何举动而当真“听话”地回办公室吃饭喝汤去。
哪曾想刚道了别,转过身没走两步,那扇刚刚被明楼虚掩着,现在还没来得及拉开的门被人先一步从外面推开,站在门口处的两人都被吓了一下,随后凌远才反应过来,这遇着事情比自己还着急的,不是那个大哥凌岳又还能是谁呢?
“大哥!”凌欢尽量压低的声音里明显透露着惊喜。
“大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凌远挣开他的手,无视旁边莫名其妙脸色变得十分奇怪的明楼,也很惊讶地看着还在喘气的凌岳。
“我最近谈生意,离上海比较近,听着消息后紧赶慢赶就直接奔来这儿了,本来想给你们个惊喜的,没想到反倒是先被吓了一下。”凌岳苦笑道,看了看凌远,又看了看凌远身后那位虽然有意遮掩,但仍然醒目的气质雍贵的男子,觉得十分眼熟。
“明先生?”凌岳想了想,还是很快在记忆里搜刮出来,毕竟这个人实在是太好认了。
明楼不吭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礼节性地主动伸出手表示回应。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凌岳也伸出手握上去,脸上虽然还是笑着,但话里多少有点不同于“幸会”的味道。
“那肯定,连我想见他一面都不简单。”明楼还未开口,凌远抢先一步说道,阴阳怪气的。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起来让明楼竟然有些无奈。
凌远作为一名医院院长,得益于明楼,在经济圈子里还算是蛮出名的,消息正负面都有,只是不知道凌岳听了多少。凌岳原以为凌远和明楼私交不错,但没想到凌远竟然会那么直白的在明楼面前说出这种划清界限的话。
好在明楼并不想在这里解释什么,也看出来凌岳很礼貌的“很高兴认识,但现在首要我还是要陪家人”的表达。只是微微点头后说道,“招呼就不必打了,你还是先去看看叔叔吧,我先陪着小远回一趟办公室。”暗示凌岳不应该把关注点放在自己和凌远身上,随后就将心不甘情不愿的凌远推走。
凌岳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人离去,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思考父亲生病之外的事。注意力放到里面来,他此前就收了凌欢报平安的消息,得知父亲平安无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放心吧大哥,肖主任说爸爸没事。”陈忆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勺一勺地捞着粥,也不送进口。凌欢看着母亲的动作发呆,开口说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凌岳搬了把椅子,也在旁边坐下,他这才看见桌子上那堆足够好几个人吃的量,仔细翻了翻,都是汤和粥一类的东西。凌岳本来还疑惑,抬头看见回过神来的凌欢挤眉弄眼的表情,就知道这些东西出自谁的手笔。
这人情可不好欠啊。凌岳有些苦恼。
“那个明楼,是怎么回事啊?”陈忆看着对面的凌岳一脸苦恼,于是开口询问。
“在国内金融圈子里很出名的人物。”凌岳本来想介绍一下,但又觉得不关注这方面的陈忆可能听不懂也不愿意听他详尽的解释,所幸就化简,用最普通的话形容。“至少他愿意主动亲近的人极少。”
“那他和小远是什么关系啊?我听他说话,像是照顾了小远很久的样子。”陈忆又问道,既然是经商上颇有才华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个医院院长走这么近?如果像是许乐山那样子的人,陈忆可喜欢不上来来。
“不太清楚。”凌岳摇摇头,既然凌远到现在都没有解释这段关系,那他一个局外人也不方便做什么猜测。“凌远经常去应酬,说不定是那会儿认识的朋友什么的呢。”
“可那个明楼说,他们在国外认识的?”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了。”陈忆点点头,终于捋清楚了思绪。“是不是那个明楼在追小远?”
Chapter Text
“不是妈妈抓的。”
“不是妈妈抓的。”
“不是妈妈抓的。”
……
儿科的病房里,林念初边走边看手里严平安的各项检查报告的时候,方才,那孩子紧紧地抱着双臂试图尽可能地掩盖前胸和脖子上的伤痕,瑟缩地,警惕地反复大声的重复的这句话。林念初没有为了安抚而应和他,也没有去拆穿自己已经看到他的伤而他完全没必要去挡,更没有去思考,作为医生自己其实第一时间的关注点并不在孩子嘴里妈妈的这个问题上…相反,在她耳边盘旋不去的是另一个青涩而略带偏执与疯狂的声音,而那张脸那双眼睛,就又晃到了她的眼前。
她定定地站住。旁边的住院医小尹问,“林老师,我们落下什么检查了?”
林念初不答,突然把手里的那些检查结果交到小尹手里,折返回病房,快步地走到严平安病床前,那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轻柔而快速地掀起被子的一角,撩起孩子的病号服,跟过来的小尹不解地问,“您不是说孩子状态不好,先不做全套入院检查,您要给他亲自做?”
她话没说完,突然愣住,见林念初撩起的病号服下面,孩子的背上,竟然隐约可见一块块的淤血青紫,显见不是今天的新伤,小尹喃喃地道,“脖子上的伤是那个小三抓的,一定的了,可是……这是不是那畜生爸爸打的?咱们要不要赶紧跟公安报告,办他个虐待儿童,这狼心狗肺的男人……”
林念初并不回答,很轻柔地将孩子的被子再度盖好,低头缓缓地往外走,边走,边皱眉出神,直到小尹叫了声“凌院长”,她才如梦方醒地猛地抬头,看见戴着口罩的凌远已经站在跟前,正从小尹手里拿过了严平安的检查在快速地看。
“凌远,我想……”林念初斟酌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心理的猜测说出来。
“关于这个小孩的?你说。”凌远低头看着病历,一页一页往后翻,林念初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条延至手腕的不规则伤疤上,她心里一动,在那一瞬间,眼前如过电影似的掠过许多往事零散的画面,她怔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轻轻摇头,然后,抬起头来,对凌远道,
“我想,这个孩子,我们还是先做着支持治疗。后面,听从警方的安排以及他合法监护人的意见。不要多事了。”
“什么?”凌远抬起头。
“牵扯可能会太大。”林念初平静地道,“咱们现在也不知道受害人究竟是什么反应,她家里人是什么反应,而且,我们也不了解严斌。小平安确实很可怜,但是如果因为想要帮助他,牵扯过多的精力和时间,对其他病人也不公平。”
凌远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我说的不对?”林念初瞧着他,“还是你确实跟严斌交情不浅?”
“说得很客观很冷静很对。我与严斌也不过是曾经同学,后来酒吧里坐下,聊几句,喝一杯的交情。算不上深厚。”凌远微微笑,“不过,我不信,这不像你。”
“喂,院长,”林念初有点夸张地叹气,“您太打击人了吧。我以为,这些年,我好歹也长进了,不那么冲动了,客观了,考虑问题全面了。”
“好了好了,林副教授,您不至于这么敏感吧?”凌远扯动嘴角,“当年跟周明矛盾留下的阴影这么深刻,到现在还为他说你的,耿耿于怀啊?”
林念初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而后,望着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林念初半天说不出话,凌远瞧着她 ,好一阵子,叹了口气道,“没错。你这俩年跟从前大有不同。但是……那是做事的方式,管理的能力,内里,林念初就是林念初。这也不是院务会,林念初尤其不会跟凌远这么说话。说吧,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林念初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刚才把材料递给了凌远之后就又跑回病房的小尹跑回来,冲林念初道,“我刚才又去仔细查了,身上可真不少淤血陈旧伤。我看他爸爸真是畜生,我看一定是他爸爸有了小三和那边儿子,更欺负他,我瞧,刑警抓他妈,没有办法 ,可就这个虐待儿童,我看就能告他,饶不了这个畜牲……”
她并没有注意到林念初几次阻止她说下去的眼神,直到林念初打断她。
凌远默然站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声音略哑,
“是因为顾虑我的心情?”
林念初皱皱眉,后坦然道,“是啊。下班时间了,一起吃饭?”
一直到饭后凌远回到医院,近几天之内才算有了算得上完整的片刻不要太动脑和不让人烦躁的轻松。虽然林念初企图“照顾他心情”的这件事确实让他想了很久,但决定做了,也不会改,况且这算不上一时冲动。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去病房里看一下父亲,虽然有凌欢照顾着,但他总是不放心,总是要自己去看看才好。
……
一个小时前,当凌远突然将转着杯子的手停住,将已经冷了的茶喝干,笑了笑,“是。坦白讲,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再度面对一个很可能是精神有问题的患者母亲,这个人毕竟又不算路人的情况下,会将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哪个地步。只不过这个病人我已经决定接了。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不见得都能容我理智地取舍…我已经短信严斌,我们会一起跟他,好好谈谈。如何在这个时候,尽量将已经一塌糊涂的状态,理清楚一点头绪,不再变得更糟糕下去,而且,都是命,命到谁头上都得认…”
短暂而有些让人无措的安静过后,凌远声音忽然变得冷淡而讥诮,“他再倒霉,只要没有能彻底对一切的一切不负责或者说有勇气到给自己一枪的地步,就还得担下去。”*
“你有想过给自己一枪?”林念初不吃他这套,眨眨眼,俏皮地回话。
“随便骂骂,当不得真。”凌远斜了她一眼,随后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还没问你,你的脸,怎么回事啊?”林念初瞧他放松下来,并不打算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想了想还是问一问他因为吃饭摘下来的口罩而显露出来那一大块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不少也不至于太难看,但林念初还是有些咋舌。
“你问这个?噢,被人打了。”凌远早已经不在意这件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反正在医院横竖都得戴口罩。
“我不信你。我问你,是不是明楼打的你?”林念初又皱眉了,她有听闻过凌远和明楼的一些事,自然也是明白凌远近几年都在追求这位颇具盛名的名门少爷,可她没想过明楼竟然也会打凌远,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凌远本来不想解释,可当他瞧见林念初抿唇的表情,就知晓她定是又误会了,左右为难了一下,不得不开口解释,“不是他打的,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你还喜欢他?”
“嗯。”
“哎,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你明明就像之前…那样就好了,转过身,离开他,很难吗?为什么你一遇上和他有关的事,就变得倾向于总是用对自己不好的方式去解决……”林念初说着说着,越说越激动,但后来还是冷静下来了,因为她意识到,凌远这幅状态和对待袁红雨那时候没什么区别。
他究竟是有多不舍?才会在遭受这样的对待之后依然没有离开他们。
“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凌远低下头,指尖摩挲着茶杯,喃喃自语。“你和明楼怎么会一样呢?”
“就像你当初选择喜欢周明一样,明楼也只是选择了别人,这没什么的。”
林念初瞪大眼睛,总感觉被内涵了什么,但看凌远那副失魂落魄的状态,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凌远,哪怕当初她和周明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这幅样子的凌远。
“可他……”林念初还想说什么,却被凌远打断。
“不用顾虑我的心情,你当初也没说要顾虑我的心情,不结婚了,或者婚礼请帖不给我了,对吧?那同样道理的,明楼也不需要顾虑我什么,毕竟我和他只是合作关系,多一层也没有了。”
“我说不过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看着办吧,哎哟,一想到这个我头都大了。”林念初抱愣了一下,半天才说出话来,还伸出手捏一捏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被过量的信息以及凌远莫名其妙有些过于走不出来的感情经历感到头大。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因为顾虑我的心情,终于考虑要和我在一起了吗?”凌远也不继续谈这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林念初。
“你又想说和我有chemistry吗?少来了你,老是挖坑等着我跳进去,你就在一旁嘚瑟吧!”林念初挠挠头,随后意识到什么,又把被自己弄乱的头发整理好。“我听说凌教授住院了?情况怎么样?”
“嗯?哦,还行,肖主任说暂时没什么大碍,下午的时候庄恕也过来了,看了看片子,给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良性,好消息。”
“庄恕?这名字听着怪熟悉的,嗯……想起来了,是不是你费尽心思挖过来的大佬?听说还蛮厉害的,能被院长你看上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林念初笑笑,调侃道。
“我就那么法西斯吗?”凌远详怒。
“你就逮着这个外籍医生使劲薅羊毛吧,小心以后不能循环利用了。”
“说到这个,”凌远顿了顿,但还是继续说了,“我准备去和协和那里沟通一下,毕竟那里胸外科确实比第一医院好一些,我想他应该也不会拒绝,如果顺利,以后他可以在那里工作了。”
“啊?”林念初被这个八卦小小地震惊了一下,惊停下手中正在吃饭的动作,“不是吧?院长你居然愿意放人?还是主动的?你到底怎么了,这真的一点都不像你,以前的你不可能愿意人才外流的,还是自己挖过来的人才。”
凌远有些好笑,点点她,示意她继续吃饭,“没有什么愿不愿意,我只是选择了对我来说比较能接受的方式放手罢了。”
“放手?你?”林念初叹了口气,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不过她应该早知道的,凌远这人尤爱弯弯绕绕,即使他与自己之间其实向来很少不直白地阐述什么,还是很可能让你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别扭什么。
“对,我已经在试着放手了,就和你希望的那样。”
“可你不是还爱他吗…”林念初又糊涂了,当她瞅见了凌远眼底那一丝黯然,有些微的震惊。
凌远的这份黯淡显然和多年前不尽相同,林念初没有再看他,低头轻轻摆弄饭菜往嘴里送。这些年他与自己并没有因为一些什么因素完全断了联系,大家一直还是要好的同学朋友。但他在德国的那些年里,究竟发生了那些细碎的事情大家也都不太清楚,也从未谈及过这些话题。许多人当中,或许也只有师出同门的周明和两人共同的老师徐克,才知道一些他那个时候的状况。
那段时间的凌远与其说早有调节心情状态去而复返的想法,不如说他干脆就是有逃离家乡的想法。那段和生母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段时间已经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或许确实无法同从前一个标准来衡量。
说归说,唠叨归唠叨,林念初明白凌远如此念念不忘一个人必定有他的原因。这个明楼或许当真是陪他度过了某个最难捱的时光,她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个比年少之时的瘦弱没有强壮多少,甚至是顶着每况日下身体的青年,阴郁的住在一个异国他乡的房子里,安静地消化自己内心的情绪。
而明楼,陪着他度过了他回国前,那段于他而言难熬程度不亚于十七岁起那四五年间的黯淡,甚至只可能是更挣扎的日子。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个人差不多都吃完了,凌远才缓缓开口。
“这不冲突。”凌远耸肩。
夜已经深了,凌远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办公室处理完一些事情后,转身去了儿科严平安的病房。
一直走到门口,看到儿科病房不同于其他内外科病区偶尔还有细碎的声音,小朋友多数已经进入了梦乡。而靠近窗边的那张病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望想窗外。
凌远见状很下意识地没有继续迈步进去打扰那小小背影,而是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或许是自己用成人的视角去看了孩子的世界,他总觉得自己能从中感受到孤独和无助。
站了一会儿,凌远才走过去,轻轻地向他示意,自己是否可以坐下来。
小平安仰脸看看他,点点头。
“妈妈说今年过年会和我一起去放烟花,是不是快过年了?”
“是的,快了。”凌远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现在和小平安一样的高度了,于是他便可以看见小孩子眼里那藏不住的情绪。
“我看过一次烟花,很好看,还是我很小的时候,记不起来了。”
可是,他的很小,又能有多小。凌远望着窗外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神思飘忽。
“叔叔,你可以治好我的病,对吧?”小平安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的胸牌低声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凌院长吗,我听白天来过的医生阿姨说过,会有一个凌院长来给我做手术。”小孩子向来不懂弯弯绕绕,于是有什么幼稚的困惑都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好。“院长也是医生吗?”
“院长…原本也是个医生,一直是。”
“都是穿长到膝盖的白大衣,然后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
“对,都是。”
“医生可以做手术,可以治病救人。”平安看着他,“那我以后也可以做医生,去治病救人吗?”
“当然可以。”话说出口,凌远竟是也诧异自己的毫不迟疑的脱口而出。他总是会去习惯性地考虑事情不好的一面,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掩盖悲观的习惯。可面对这个自己都无法给出什么肯定承诺的孩子,自己却如此不假思索地,给出了最饱含希望的答复。
让他更为诧异的是,他并没有从平安眼里看到第一时间被肯定的欣喜,而是过于不加思索之下回复而导致的有些不敢相信的小心翼翼。
“你保持好心情,养好病,以后考医学院,就可以有做医生的机会了。”
“你治好病,养好身体,好好读书…如果将来还想做医生,我收你做学生,教你做手术,去治病救人。”
平安眼睛里忽然有了同刚才不一样的神情,终于开心地,信服地点点头。
夜晚之透进来微弱月光的病房,一大一小的背影坐在床边,微笑着伸出手,拉勾,留下承诺。
病房外,一个深色西装的挺拔的身影,默默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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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们跟我说,出事了,我都并不太意外。”严斌撤着自己的头发,惨笑,“其实…凌远,我不怕。到了一切都毁灭的这一天,我终于不怕了。”
凌远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幕,手掌按在冰冷的玻璃上。
“一切都毁灭的这一天?”凌远轻轻地重复,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突然,他转过身,走到严斌跟前,一字字地说,“在我的跟前,把一切都毁灭这几个字收回去。或者,你现在取消手术。”
严斌愣怔地抬起头,喃喃地道,“不。不,已经安排好了……这,这手术做了,我也了却了心里的一件事……”
“我给人做手术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让做手术的人健康或者改善。”凌远冷冷地道,“我的手术刀,不是为了安慰你的灵魂好让你安息。你可以毁灭,她也可以,你们俩可以抱在一起毁灭或者互相对砍。而孩子,既然你选择让他接受手术,那么我跟你说,手术的结果有可能是成功或者失败,可是,手术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给他一个新的生的机会。”
“你选择了给他手术,就等于选择了他活下去的可能,选择继续扛这个可能的负担。要么,”他抓住手术同意书,“改变主意,放弃手术。”
严斌整个身体扑在桌上,压着那张同意书,大声道,“不,不,他是我儿子。现在如果不手术,他就完了。他会死,我不让他死。”
凌远只瞧着他,没有表情,不说话。
他护住那些同意书,又木然坐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笔,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以及其他相关文件上签了名,然后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凌远微站了一会儿,拿着同意书的手上方才有些凸起的青筋和附带明显起来的伤疤比刚才感官上淡了些许。
他将文件分门别类地收好,贴了标签,扫描存底后给王东打电话交待他明天一早上班,过来将这份文件归档,然后,缓步出门,往妇产科儿科楼走过去。
已经是9点多钟,楼道里很静,三线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凌远站住,扣了下门,听见林念初在里面道,“请进。”推开门,却见背对着门看片子的人回过头来,竟然是周明。
“你不是明天早上到?”凌远一愣,瞥见靠墙的行李箱,笑笑,“从机场直接过来的?也是,这么大的手术,即使是给我做助手,你不做足功课,想必也不踏实。”
周明微微皱了下眉,瞧着凌远道,“我正要过去找你。过去你办公室说?”
“跟严平安的手术有关?”
周明的眉头皱得更深,只嗯了一声。“你觉得,这个孩子的情况,真的很适合做移植吗?”
咖啡香气在屋里慢慢地弥漫开来,凌远才继续带着微笑缓缓地,仿佛在讲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淡漠地说道。
“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各项指标,检查,片子,都告诉一个外科大夫,这个手术有多么难做。失败的可能有多么大。即使手术成功,孩子能挺过围手术期的可能又有多么小;而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之外的其它状况,又让他在远期所能得到的照顾,护理的情况非常未知。没有绝对投入的,有能力又有爱的父母,极和谐的家庭的照顾,即使手术成功,挺过围手术期,也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延长了他一段非常受折磨的生命。”
……
“那又怎么样呢?”凌远望着他,玩味地笑,“父母坚决要求手术,孩子身体情况虽然不好,但是也不见得不能承受移植手术;他们交得起钱,他们签署一切文件,他们不大可能在失败后闹事,他们即使闹事,有这么狗血离奇的故事在前,舆论上不大可能对我不利,如果做好了,哪怕就是挺过了手术,没有挺过围手术期,这也是我们科的一个新课题新成绩。我有什么理由,坚决不做呢?”
凌远说罢,把喝了一半的咖啡杯放在桌上,站起来,“周明,电话里你答应我参与这个手术时候,并不完全了解情况,如果你现在觉得参与这样一个手术,有违你的个人原则,我不强求。你好好准备东亚消化年会的直播手术和那台给30周孕妇的经腹腔镜结肠和直肠肿瘤切除术就是了。”
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值班室里,周明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反应过来,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干什么?!”
“你就当他是跟亲人撒娇发泄。”林念初苦笑道,“这一段,跟这个病例……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一件省心,他也实在不容易。”
“我知道。”周明烦恼地道,“我完全没有他刚才说的那些想法。凌远会拿一些病例做做秀,会考虑种种现实问题,我都明白,可是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把个这样的孩子的手术,拿来做什么筹码。所以我才想跟他好好讨论一下,他……这说这么一通废话把自己气的脸都青了,何苦啊?其实,如果我真照他说的这么想,也就不问了。且不说我跟他的交情,就说为了外科集体利益,这是让我手术又不是让我杀人,我有什么不能做的?其实我是……”周明停下来,摇头,林念初望着他,笑着叹了口气,
“你是想起来那个孩子心疼。但是更多的,是怕凌远这次太意气用事,太投入,然后,看着严斌依然不可能担起做一个病孩子父亲的责任,最终还是逃避放弃。你不想让凌远过分投入之后,面对从希望到失望。你跟他讨论,其实只是想把一切最糟糕的说得明白,如果他还坚持,你一定会地支持他的。”
周明惊讶地抬头,“你什么时候这么……”
林念初怔怔地瞧着他,低声道,“你还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凌远这个七转八弯的怪脾气。”
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李波说,凌远是美女脾气。不但美女,还是绝色佳人。”
林念初哈哈大笑,“想不出来李波一个老实孩子,居然这么损。”
周明摇头苦笑,叹气道,“我就是不太清楚他的期待是什么。如果说,期待奇迹,我总觉得,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临床的人,不太可能。而如果这次真是,那我确实为他难受。这个孩子,出现奇迹的可能,太渺茫了……算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们都尽力而为。走一步,算一步了。”
“还有,他最近的罗烂事里,是不是又有明楼了。”
沉默许久的突然开口,把林念初吓了一跳。周明这话说的明显带了不小的怨气,她愣了一下苦笑道,“你既然知道,要么就去问问他,看他会不会和你这个师兄坦白从宽。但估计还是一通脾气。”
两个人又是沉默。
“他有和你说这事吗?”
林念初摇摇头,“什么话等他能说出来的那一天,估计也早就不是事儿了。”
顿了顿,于是林念初又问道,“你知道明楼这个人?在医院里,我一直都是听着这人的名,听他和凌远如何如何,但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尊佛。”
“知道一些。”周明一听到这个人名就要皱眉头,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人。“见过两三面而已,不熟,我也不喜欢他。”
“为什么?”林念初起了好奇心。
“不好说,这人和凌远接触的其他那些商界的人不太一样,看起来挺平易近人但是又觉得实际上很有城府。但是凌远喜欢他,也不知道喜欢什么,在德国的时候他俩几乎形影不离。”
林念初没有再度问下去,只是轻声应了一下,随后起身。
“没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这个移植手术的孩子情况还是有点复杂,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太偏执的想寻求一个后续的结果。你如果也参与手术就多盯着点吧,凌教授还没醒,我看他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
周明提着外卖回到会议室时候,看见凌远已经在对着片子,翻看自己在他打印的最近国外类似病例的报告上的标注。周明把餐盒一一打开,冲凌远道,“先吃饭。你也先歇会儿。”
“吃着说。”凌远说完才发现他买的粤菜,汤汤水水,鱼肉菜蔬齐全,皱眉道,“你可真讲究。对付个麦当劳还不得了,这么全乎罗嗦不罗嗦。”
“不在这20分钟。”周明已经坐下来慢慢喝汤,“我劝你,别边吃饭边干这么劳神紧张的活,老这样,你这胃病还好不好得了了?”
“专家意见?”凌远在他旁边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鱼,“分析你专业组的各期胃癌患者生活习惯的统计结果?噢,周明,你可要好好钻研业务,尤其是心理素质,我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指望你了,到时你可别对我关心太过下不去手。”
“你就不能盼点儿好?”周明险些让一口汤呛着,复又略微担心地瞧着他,“最近压力太大?现在该等的批文都一齐儿下来,你也松口气调整调整?你看,是不是趁这周我没什么事儿,帮你做个全面检查……”
“你盼我点儿好,还得趁你没什么事儿插空儿。”凌远拿他的话丢回来,把筷子放下了,将类似手术资料拿过来看,边看边道,“这个瑞典6岁男童的病例……”说着已经将筷子推开,拽过来空白病例纸,笔开始画肝脏血管走形的草图。
将所有的片子,资料总结,此类手术常见问题与严平安的具体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讨论过,已经是快两个小时过去,凌远尚还皱眉瞧着若干片子,周明瞧着他笑笑,“你也知道,所有的影像学结果,都不是金标准。没想到的问题永远出现在打开之后。所以,”他将片子从他手里撤出来,“所以,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凌远怔了了一会儿,点点头,跟周明一起往外走,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停车场,他突然站住,对周明道,“我自己都不大相信---我心里没有过这种紧张。”
周明将若干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又咽下去,只拍拍他肩膀,并没说任何话。凌远沉默地看着周明离开,站了好一会儿,再又回转身,缓缓踱步到了妇儿住院楼,走进儿科楼道,挂上胸牌,在护士处登了记,推开了严平安病房的门。
他的眼睛大睁着,而严斌在旁边,一边念一本故事书,一边插一句“该睡了。”见凌远走进来,严斌站起来,凌远站住,目光落在严平安身上,“我只是来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要跟小人鱼说话。”严平安突然望着凌远说道,“可以吗?”
严斌才皱眉摇头,凌远冲他摆手,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对严平安道,“好。不过不能太长。”遂一边低头写条子,一边对严斌道,“你去妇产科那边,跟护士大夫交代一下,让许楠过来10分钟。”
严斌愣了一愣,拿了他开的条子走了,凌远望着严平安。
“我想听听小人鱼再讲一下海底的样子。我很想去那里。不是很想去天上其他的星球。”
“海底还是天上,都不见得比现在这里好。”凌远干巴巴地道。
“我在这里,”他微微皱眉头,完全不是6岁孩子的神色,“妈妈就很累,很生气,发脾气。给我看病,不能做很多事情,就只能总给我看病。爸爸就不乐意回家。我不在这里了,他们就不生气吵架了。”
凌远笑了笑。
“你笑什么呢?”严平安小小的眉头皱起来,瞧着凌远。
“我笑……嗯,笑你是个小朋友。人很小,脑袋就也很小,所以只能装下一点点。”凌远用手比划‘一点点’。
严平安睁大眼睛看着凌远,“不是么?”
“是啊。你说的是。”凌远耸耸肩,“但是,只是一点点。小平安,你有没有听过瞎子摸象的故事?”
严平安点头。
“因为只摸到一部分,所以,他们都以为,自己摸到的那部分,就是大象的样子。平安,你不是瞎子,你有很明亮的眼睛,也很聪明。但是你还太小,你还只有这么高,”凌远微笑着伸手比了比,“所以,你看不见这么高的东西。”他把手举高。
严平安瞧着他眨着眼不说话,凌远也不再说话,直到小平安抬眼叫了声‘小人鱼’,他回头,看见苏纯陪着许楠走了进来。
凌远站起来,冲许楠点点头,“不要太长。”自己走了出去,走到楼道口,却见苏纯跟在他身后,他停下来,转过头,“有事找我?”
苏纯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天,才道,“你……你身体好些没有?那天你不舒服,这两天这么忙,平安的手术……”
凌远笑笑,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皱眉瞧着楼道大玻璃窗外的夜幕。过了好一阵,他缓缓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在骗小孩?”
“什么?”
“骗小孩说,你长大了,会发现世界很美好。多大的一个谎言啊。”凌远扯动嘴角,挂上个有些讥嘲的笑容,“可是作为手术大夫,我总要希望患者有求生意识,对吧。”
他说罢,大步向前走了,却在按电梯的时候,见苏纯再度跟了过来,苏纯望着他的目光游着执拗的担心,凌远闭眼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没有骗他。小平安,除了他对他父母的抱歉,他应该会知道,他们多么爱他。他们冒着潜在的危险把他生下来,当那些潜在的危险变为现实,一直不舍得放弃。他们放弃了很多其他的,互相放弃了,但是没有放弃他。有更多的父母,在不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时候,就轻易地选择了放弃孩子。而平安却是他们这么多年,生活最大的重心。最终,当这么多可怕的难以面对的事情发生,严斌还是不肯放弃让平安活下去的机会。我跟他谈过,一切的事实,责任,他很怕,但是还是决不肯放弃平安。我见过太多比他们做得更成功的父母,但是并没有再见过比他们为孩子做得更多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在做一件……蠢事。一直在。可是我……我这次居然更加愚蠢地,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Chapter Text
严平安的活体肝移植手术,于周五早上9点十五分准时开始。10点半钟,周明主刀负责的取肝部分完成,11点整严斌被送去加护病房,周明交代值白天病房班的高年住院医生刘洋观察各项生命指征,有任何问题请示门诊的程学文,并又再三与当班护士,护工强调了注意事项;周明刚准备回到手术室继续协助凌远,远远地看见一个刑警,两个穿精研所制服的男护士分左右后半围着穿病号服的徐淼向这边走过来。
周明下意识地回头,通过加护病房的大玻璃窗,看见平躺沉睡的严斌,微微摇头,快步往手术室去了。
这是一台之后被写进小儿活体移植教科书,现场录像被视为经典手术教材的手术。然而,写进教科书,作为示教教材的最大原因,却并非因为手术的精细规范,术者的从容,手术的完美……而是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出血,止血,缺血,停跳,复苏,因为解剖结构与影像结果不甚相符,临时启动备用胆管重建方式,甚至是即时应急,改动经典的吻合方式……这样的措手不及,狼狈之后的镇定。
而少有人知的是 ,手术中,关于继续或者放弃的---并没有需要说出口的,凌远与周明目光的交流,两人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是,中途,凌远出去,站在手术楼道里,呆立了10多分钟,回来,继续。
苏纯在许楠的病房里听着她兴高采烈地讲着小平安所想的那些童话故事的本身,自己心里确实说不出的没有着落。下意识地看表,7点15,10小时整,她瞧着表的秒针分针时针,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眼里心里竟然全是昨天凌远说的那些话,他说那些话时候,脸上的神情。
那样的凌远,并不曾见,然而很奇怪地,却并不让她觉得陌生。
那不是许多人所熟悉的霸道强悍才华横溢的青年院长。
那是很多年前,欢欢惹了麻烦时候,从手术室出来,骂着她,却就立刻给她想办法解决了所有麻烦的哥哥;是凌欢说的,哄得中风后情绪低沉的父亲再又有了笑容的儿子;那是对她说,‘苏纯,别怕,你姐姐不会有事……可能只是一个大孩子遇到了一个小孩子。’
只是,偏偏对着平安时候,最不像平时冷静的,穿着白大衣的他的凌远,却又是今天,这十个小时,乃至更多的时间里,最需要冷静客观,最不能肆意纵情,甚至仿佛就将平安的生死,系在了自己手上的人。
苏纯居然特别想哭。
“姐,我……”她站起来,对许楠道,“我去看看手术做到什么程度了。等快要完了时候,我来告诉你。你要是到时想陪他,现在好好休息。”
说罢站起来匆匆往手术室去了。
病房里,凌岳面对母亲的发问有些愣怔,还没等他仔细思考其中的关系,旁边的凌欢开了口。
“这估计得问二哥自己了,这传言归传言,我们也不知道真相啊。”说着又试图岔开话题,“大哥,你不是说明天早上才能到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就还在试图理清思路的凌岳被妹妹突然的回答和光速的话题转移搞得更晕头转向了,简单说了几句后便好说歹说地终于说服了母亲先和妹妹回家,然后在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盯着父亲床边的监护仪器规律的闪烁发呆。
“好了。”
这俩个简单的字,显微镜后的凌远说得很平静,旁边儿研所外科梅主任却忍不住出了口长气,周明示意护士移走显微设备,后冲凌远道,“你下吧。”
凌远点头,后退两步,转身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将手肘架在膝盖上,轻轻活动手指手腕。周明已经开始吻合胆管,旁边梅主任冲麻醉科主任道,“早年,一个年会上,徐克做病例讲解,茶歇时候大家闲聊,大家赞徐克在业界的成就,他却说,其实,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之一,就是收的这最后的两个学生。还很‘不谦虚’地放话,说,这俩个学生,一定会更超乃师,前途不可限量。过10年20年,如果同行还会提起我,我想,会是因为我带出来的这两个学生。”
凌远与周明的导师徐克,才华横溢,作风却也一贯霸道,曾经被许多前辈认为是中国普外科界最惊才绝艳的一朵奇葩,然而,8年前,却因为一场不算医疗事故的意外,加之过于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出了意外之后,自己更不愿忍气,带全家移民了。之后,少有人再提起他的任何消息。
这时梅主任突然提起,大家倒真有几分感慨。当年他的话,如今确实隐约成真,这10年来,徐克的名字已经甚少后辈知道,然而每当外科年会周明或者凌远的手术直播之后,抑或是在移植,微创方面有了任何新的进展,周明凌远的名字被论起,便总有人再度提起他们的导师徐克。
周明的胆道重建进行得十分顺利 ,沉稳从容一气呵成,全不像是经历过之前那10多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就如早上9点半,精神饱满地走进手术室,开始做手术直播示教;而凌远已经站起来,过来感谢梅主任作为之前小平安的医生的支持协作,尤其是今天,老人家从头参与手术以及若干时刻,从儿外角度作重要的提醒与建议;周明开始清洗腹腔,梅主任告辞,墙上挂表已经是近凌晨1点。
凌远将梅主任送到手术室门口,再回去,周明已经准备放置引流管,只等他回来再看一眼;终于听见周明说出关腹俩字,凌远转身到门口,先是想摘口罩,抬手摸了两次没有够到系在脑后的口罩带子,于是靠着门,想先把手套摘下来。可刚抓住手腕处的手套末端,手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连续试了两次却摘不下来,沉默中感受到不远处周明投过来的目光,旁边手术室护士长赶紧过去,帮他把口罩拉下来,手套摘了,手术袍解开,把凳子拉过来放到他身边。
凌远扶着墙坐下来,前倾着身子,抱着双臂压着胃,深呼吸了一会儿,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的青紫终于退下去了,周明一边关腹一边道,“李波已经买了外卖留护士台那边,你赶紧去微波热了,垫两口,然后赶紧躺会儿去吧。这孩子也没有家属需要解释病情。后面儿我安排。”
凌远皱眉坐着,却并没离开,半晌,又站起来踱过去,跟护士核对总出血量,无肝时间,看了周明一眼,还没等说话,周明已经说道,“你赶紧的,别罗嗦了,这又不是事先没考虑过。已经不是最差的情况了。”
凌远没有张口,却还是瞧着记录默默核算,脑子里回忆同类手术关于出血,无肝时间,与术后生存的统计,自己临时决定采用的血管吻合方式,虽然万幸成功了,然而后续减少血栓发生的效果,是否会真的像理论上那么好?
他只是站着,脑子里过着那些数据,却已经无法有新的结论可想,便忍不住想走到床头去看看平安的脸,却猛地被周明喝住,“我告诉你说,现在你丫就算立扑在我跟前,我也没劲儿管你了。”
凌远听他忽然爆了粗口,忍不住想乐,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手术室的门。
这个时间,大部分手术室的灯,都暗着。凌远穿过综合手术单元,才要按往科室方向去的电梯,听见有人叫他。
他站住,回过头,穿着蓝色手术裤褂的苏纯站在他身后。
“急诊手术?”凌远问。
苏纯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问道,“你这台手术……”
凌远眉头跳了下,遂又平淡地道,“哦,还好。但是术后会有什么问题也很难说。”
苏纯面上神情一动,微微抬起手又放下去,“你……”却终究没有说完整
凌远微微皱眉,并没有读懂他欲言又止的意思,这会儿电梯门打开。
“够晚了,抓紧休息。”他走进去,转过身按下院长办公室楼层的数字,抬头望向前方却并没有在电梯门合上前看到外面停滞的身影离开原本的位置。
办公室一直开着窗,进去冷飕飕的,凌远已经没有力气换衣服,直接将外衣套上,自己陷在沙发里。但略感冷冽的空气着实让他这会儿已经因为长时间戴着口罩而感到不适的脸好受了一些。
凌远抱着个沙发垫子躺着,想起来当时那个自己觉得奇怪的女人,他总觉得,仿佛很早,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对那张脸很熟悉,而这张脸,似乎经常会在他的生活中偶尔出现;后来,这张脸的主人,对他说,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俩字让已经迷迷糊糊的凌远忽然惊跳起来,然后觉得胸腹之间竟然疼得难忍,他低微地呻吟一声,手却被人握住了,茫然地张开眼,却是苏纯,坐在他旁边的地上。
“你?”他想撑着坐起来,然而腹间的疼痛却如刀割般地,伴着汹涌而来的恶心胸闷,他眼前发黑,再度陷在沙发里。
“对不起,你没锁门。”苏纯站起来,把一盒温热的鱼肉粥端过来,“吃点东西再睡吧。”她本想递给他,见他紧和着眼一动不动,心里越发不安,犹豫着问,“你……太久没吃东西,胃受不了。你如果太累了,就闭眼歇着吧,我喂给你?”
凌远努力撑开眼皮,见苏纯的睫毛垂着,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心,身子仿佛十分紧张地僵着,这样子的她,就好像是个紧张到极点,却十分倔强着的小动物;他伸出手,很想抚摸她的后背,让她放松下来,却毕竟还是没有,他勉强地向她笑笑,看她已经舀起来一勺粥,仔细地吹了,递到他嘴边来。她十分地精细小心,微微蹙着眉,那样子让凌远想起来久远的从前,在新生儿室轮转时候,给几天大,妈妈没有奶,却不肯吃奶瓶子的小婴儿用小勺子喂奶的自己。
凌远笑笑,把她喂到嘴边的那一勺咽下去了,随即终于还是努力地撑起来身子,把她手里的勺子拿过来,勉强吃了几口,温热的粥咽下去,胃里的灼痛减轻了些,而恶心却是越发严重,他放下粥,一手握了拳压着胃,一手却忍不住地再度把手机拿过来,拨手术室的电话,想找到护士长问问目前的状况,这时却被苏纯按掉了电话,低声问道,
“为什么是平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其实,之后……”
她脸上带着的真切的茫然突然仿佛什么扎在自己的心里,凌远蓦然恍惚,她的脸在自己调整聚焦的目光里模糊,凌远不由得露出似是嘲讽的苦笑--类似严斌这样的坚持,从最初对爱情的坚持,到后来对孩子的坚持,显然是愚蠢的,而之后由于他的坚持,给自己与别人带来的后果,那简直生生地在不断为愚蠢做着最鲜活的,乃至血淋淋的诠释。
人就怕没有自知之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承担的能力,这种蠢人,杀伤力无穷。人们往往去体谅这种蠢人的初衷,然而究竟有谁,能替他们改变这愚蠢的结果。
究竟有谁,能替他们改变这愚蠢的结果?
为什么是平安?为什么你就是不能不放弃平安?
凌远闭上眼,难道自己,这番,竟是愚勇地想要做那个替他们改变愚蠢结果的人?创造出……更大的愚蠢的后果?
非止平安。
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许多人看来,是野心蓬勃,是干练霸道,是有着深厚背景和绝顶才华的创新改革,却同样也是颠覆了包括父母在内的许多人理念的大胆胡来,然而,其实,这是不是一样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
廖老师走了。带着绝不应该加诸于她的屈辱。
曾经最温和,在他的心里,最符合‘老师’‘医生’两个名词的,优雅而从不张扬霸道的廖老师。
她曾经是给韦三牛买了他今生第一双白球鞋的廖老师。
也是他们所有人,少年时代的偶像。
而如今,她走了。
究竟是否真的自己能有一天,在自己的心里,对她,为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待呢?
眼前失去聚焦的模糊逐渐变了另一种感觉,胃里的疼痛由越来越尖锐,又变得钝了,喉咙里有一点腥,他自然能够判断这情形,但又下意识地试图逃避自己的判断。他抬起头,似乎想要转动脑筋判断此般情形是否是“合时宜”的,能不能通过其他的方式暂缓地做出最根本的解决。
没有来由的,突然想到那天在儿科病房里林念初调侃自己的那句,“你有想过给自己一枪?”
他暗自冷笑,如果条件允许,也不是不行。
他略微异于平常和因着疼痛而略显拧巴的神情显然引起了身边人的警觉和不安,直到听见苏纯带了惊慌地声音喊他名字,摇着他的手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微皱了皱眉,忽然反手抓着她手掌,对她道,
“不要惊动别人。你扶我一下。陪我去‘博爱’。帮我给李波打个电话,让他尽快到博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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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波,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有点急事,麻烦你尽快来博爱医院。凌院长在这儿。”
“啊?”李波一时之间一头雾水,“博爱?”他狐疑地琢磨,凌远应该是给平安在手术,如果有任何处理不了的情况,怎么也不会去往一家美资私立医院转?博爱能有什么人能解决凌远和周明解决不了的肝外科的问题?
李波一路上都抱着疑惑,到了病房,博爱的副院长----原市3院的消化科主任方强正在里面,他看到凌远半靠着,输着液,脸色苍白发青,神色却很平静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检查结果,才恍然大悟。正巧,他鬼鬼祟祟地进来时候,方副院长正在对凌远说,“出血应该是在300毫升以下。你如果要观察两天,周一就出院,回家静养也可以,我们有可以上门的护士;全套检查,溃疡评估,两周之内,你看什么时候方便,给我们打电话预约一下。”
李波本来也与方副院长认识,这时才想过去问问凌远的情况,凌远却已经对方副院长道,“行。那就这样吧。镇静剂先不要给我上,我得跟李波谈点事情。多谢您。您休息吧。”
“这……呵呵,理解。你的状况也并非一定要上镇静剂。你要求不上,就不上。不过不管你是消化外科什么级别的专家,你现在是我病人,我还是要多嘴一句,不要太劳神了。绝对静养还是需要的。”
凌远再说了句,“多谢费心。”低声对苏纯说让她把笔记本电脑拿给他,一边打开一边招呼李波,“我现在没有精力跟你一一地说,临过来之前,我把放院务工作的笔记本带上了,刚才让苏纯已经把文件都归在一个文件夹。你在这里过一下,有什么不同意的,或者你觉得难办的,再跟我说。”
“你还是睡吧。如果睡不着,还是上了镇静剂。这些东西我怎么也得看3,4小时。我出去看好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凌远阖目说道,“有什么,随时跟我讲就是。这么着,我也能休息得了。”
李波却径自把笔记本和上,笑了笑,“我接了你电话立刻过来的。本来跟我一起的朋友也只好一起过来,我也不好让她在外面等我3个小时。”
凌远仍然闭着眼睛,还没等再开口,李波先道,“我现在叫护士过来给你加一点镇静剂,你好好休息。至少这个周末,别再考虑这些事情了。我保证周日晚上之前,一条一条给你交代清楚了。你既然非我不可地这么霸道地非得重用我,想必对我特别有信心。那么,你就放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好了。”
凌远半晌没有说话。
“我打算这周末怎么也得用半天去爬爬山换换心情透透气,你要不要把狼大狼二让我带出去?”
凌远还是没说话,却掏出来钥匙,丢给了他。李波接了,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再又说道,“你如果明天非要出去,我还是会很担心,真的说不准会不会忍不住打电话给凌欢……”
“李波,你别得寸进尺。”/*/
听见凌远有点忍无可忍的冲李波开口,不知道为何,苏纯方才提起来的心,却是放回去了一大半。回头看向李波,他却很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好好,那我也不介意找一个说这些话不算做得寸进尺的人来说就好。”
凌远眼皮跳一下,睁开眼看他,“什么意思?”
李波笑笑不回话,然后起身抬手示意了一下,转身就离开了病房。
凌远依旧保持半靠着的姿势没动,既然有人好心陪自己来看病,还有那个虽说日常犯上作乱的随叫随到了地听自己交代任务,自己貌似也没有恰当的理由拔针跑路,就只好认命地闭上眼睛,暗地里却不由自主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儿在脑子里过。
过着过着,很自然地想到那天车里,最后一眼明楼脸上挂着的似吃瘪又不似的样子。
他没出声地暗自不屑了一下,随后又想到自己和庄恕讲的那个,“试吃”理论,又琢磨着。
自己应该说得够明白了吧。
里外大家都是成年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人应该不至于想不通什么的。再说明楼这人除了混蛋点……除了在自己面前混蛋点,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平心而论也方方面面很优越,庄恕也不至于那么瞧不上他……
想了半天,回过神来又有点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会来前前后后为别人谋划这些有的没的的问题。最后颇有点赌气地腹诽了一句“两个混蛋都能滚多远给我滚多远”就再次合眼躺了下去。
很显然,另一边被凌远“冷暴力”了的明楼,第一次扪心自问后“承认”自己当下也不太好过。
为什么自己面对凌远的质问条件反射一样地就迟疑了?甚至都好像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和判断,去判定凌远何出此言就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他突然没有来由地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理智,都是那么的,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产出。
那些无法言说的欲望在猛烈抨击他的内心,那些悔恨化作愤慨的斥责声痛斥他的胆怯。明楼知道,也承认,第一眼见到凌远的那刻起,他就无可抑制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对方所吸引着。正因为凌远无可比拟的魅力,让明楼深深地为他着迷,甚至破天荒地想要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对方,想要去拥抱那人皆对之赞叹的美丽。
即使高岭之花并非鲜艳娇嫩的花朵,而是那环绕丑陋的荆棘,反射美丽光线的“花瓣”其实是无规则形状的尖锐玻璃?一碰就会被扎得刺痛无比,鲜血淋漓,你也依然不愿意放手?
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的渴望?
同频的思维化作利刃,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切割,无数的声音让他不可控地演算各种情况,疯长地渴求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最真实的内心,对自己而言那本该是最“糟糕”的情况——
“你真的……爱我?”
明楼明白,自己这很明显是明知故问的话让对面的人感受到了不满。他不免想起有多少人,甚至连刚认识凌远不久的谭宗明曾经都问过他一个相同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凌远爱你吗?
你难道不知道凌远爱你吗?
明楼希望凌远给他一个答案,却又害怕凌远真的给他那个答案。
明楼痛苦地抿唇,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个问题,而数次选择沉默,逃避。
“我喜欢你,当然……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或是以后的将来,我都会喜欢你……”
“如果我这么说了,你会可怜我,然后施舍给我什么东西吗?”他问他,语气里带了无法掩饰的讥诮和讽刺。
“……”
“明楼,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明明你从来就没想要去回应我的感情……我还以为你会稍微体贴一点……那种问题现在还有必要问吗?”
“……”
“你可能想着委婉的拒绝我,然后推开我,避免我受到伤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甩开手去爱上别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会受到伤害。”
“而你现在,为什么要特意提出这种事情来挖苦我呢?”
……
那天晚上的对话在脑海里格外的清晰,明楼一手极有节奏地翻弄着那支钢笔,眉头紧锁,不断地琢磨着凌远的那段话。
他敢肯定,自己确实没有觉得凌远对自己有很确切的超出“情人”范畴的情感表现……又或者说,凌远总是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番进退自如,轻松自然的样子干扰了自己的判断?
他爱我?明楼冷笑了一声,有些赌气。明明在宴会上他对着别的投资商笑得那叫一个喜笑颜开,对他就只是若有若无的笑,或者压根没有多少笑意。倒显得好像他喊凌远过来陪着,像是强迫良家妇男从娼一样。
他是什么必须要被斗倒的罪该万死的地主吗?
但要是真把自己描摹成一个把别人情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混蛋,自己还着实是有点冤枉的。
就算退一万步他明楼当真有这个玩弄情感的本事,也从来没想对凌远怎么样,最多也只是…没直观地去正确感受和对待凌远对自己的感情。
明楼皱眉,虽然基于已经认识了七八年且最初也不是抱有什么单纯目的的结交经历来评判一下,这样听起来…好像也够混蛋的。
……
/*/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
单人病房里的光线,逐渐不足以看清楚书上的字。
苏纯轻轻地把手里的杂志夹了个书签,才准备走出病房去在楼道继续看,却见凌远动了动,然后伸手,像是要去够什么东西,苏纯赶紧过去,先是握住他输液的手,防着他万一伤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边俯身问,“要什么?”
凌远皱着眉睁开眼,想要坐起来,“几点了?”
“快六点。”苏纯帮他把身后的枕头垫好,扶他起身靠着,“你睡了快5个小时,中间医生进来过,护士换了液体,你都没有醒。大夫说今天晚上可以试进流食了,你饿吗?”
凌远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昨天陪他来时,俩人还都穿着第一医院的手术服。屋角的给陪床的长沙发边上,靠着一只小皮箱,显然她已经回去过,且拾掇出来了衣服和书,准备一直给他陪床了。
无论是从患病程度还是从心里情绪来讲,自己并不需要陪床,而让她一直这样守着,凌远略微地觉得并不适应,本来让她回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然而看见她的箱子,她瞧着他,担忧的,一些很是陌生久远又有点熟悉的极为关心的样子,他心里有些茫然,这句让她回去的话,却也就咽了下去。/*/
于是他无事发生地欠身拿过手机,拨了几遍周明的手机无人接听,又拨了普外总值班的电话得知是小平安除了状况还在手术室。转身又想起离开医院前还没有醒的父亲,凌欢的号码刚按了几个数字,又停住,随后删掉了。
他正迟疑着,敲门声响,他说了声,“请进”,护士站在门口道,“有一位许先生来看您。”
“许先生。”凌远嘴里重复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烦躁之色,苏纯见了有些吃惊和疑惑,但还是在那人进来的同时,向凌远打了招呼转身出去了。
另一边,明楼书房。
“大哥。”伴随着有人唤他,书房的门被推开,明楼也跟着转移了注意力抬起头来。
明诚原本还挺轻松地语气,挺轻松地打算描述自己要说的事,结果对上明楼的目光后,就恍惚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对劲。
明楼的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语气难以捉摸,“什么事?”
“额……凌院长……”
明楼一顿,放下笔来,原本还算懒散的姿势变得正襟危坐,“怎么?”
“他……在医院……”
明楼困惑又无语,皱的更深的眉头几乎要化为实质去质问明诚:凌远不在医院不才不正常吗?
“凌院长在博爱医院,胃出血……”阿诚一手还扶着身后半敞着的门的把手,盯着明楼说出最后几个字,并试图从他眼中读出他的意图。
“你说什么?”明楼蹭地一下起身,眼里似乎是要喷出火来,把阿诚吓了一跳。看着后者甚至似乎侧开身子做出了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明楼气急反笑,做出疾言厉色之状:
“什么时候的事情?”
“呃……可能是昨天晚上?也可能是今天早上?”阿诚抬抬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摸摸鼻子,又放下。
“这种事你居然这么晚才告诉我,你早干什么吃去了?”
“我……我现在送您去医院?博爱?”
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去。”明楼摆摆手,又缓缓地坐回椅子上,仿佛刚刚的雷霆怒火只是昙花一现。阿诚观察到,他大哥甚至没有很急促的喘气,说明他现在不是强压怒火的状态——所有剧烈的情绪都不会在他稳定的理智上存留太久。
坐回去后一动不动的明楼,前后小幅度晃悠起了椅子,就好像他原本就在很放松的状态下思考着一些不那么事关紧急的问题,这时候一个名叫阿诚的助手冒冒失失冲进来啰嗦一些没有营养的信息。
阿诚露出一个“我知道了”的表情后转身出去,暗自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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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第一医院,因为一台“惊动”了专业医学协会专家的手术,所以李波被迫在舒适的周末回到了医院。
//*庄恕远远地看着修敏齐,面沉如水。修敏齐一行人向这边走过来,李波率先走几步迎上去,修敏齐微笑同他握手。
李波看着走上来的庄恕,主动介绍:“修老,这位就是庄恕庄教授。庄教授,这位是咱们系统教学医院的老院长,现在胸外医学协会荣誉主席,修敏齐教授。”
没想到修敏齐淡淡地笑着道:“认识。”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庄恕,他不仅愣住了,连胸口都似乎生生一拧。
修敏齐继续道:“四年前,新加坡胸外年会,看过Dr.CHUANG的手术直播演示。我当时就在想,后生可畏啊。庄教授行医时间不到我的一半,水准可是超过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大家释然,庄恕这才感觉自己吐出一口气。修敏齐对他伸出手:“幸会,庄教授。”庄恕握住他的手道:“修教授太客气了。”
“庄教授有点冲动啊,再爱护年轻人也不该大包大揽,责任应该分清楚,谁该担什么责任,就要担什么责任。”修敏齐道。
“说得是,责任是该分清楚。不该担的人,不应该被冤枉。”庄恕平静地说,却只有李波听得出他意有所指。
修敏齐自是不动声色,点点头:“这台手术还要你们二位多辛苦,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错。等你们的好消息。庄教授,再见。”
“再见。”庄恕淡然道。*//
而几个小时后,庄恕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脑子里仍然是这几天有些“突然”的各种进度。
那天他纠结了很久,还是在和李波同事值班的晚上聊天时,十分概括性地提到了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的李波也没有过多惊讶或者带有任何情绪的表示,只是默默地听完了他的陈述。庄恕无法否认,自己和李波讲这些的根源目的也是希望凌远知道……虽然李波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喜欢听八卦、聊八卦的人。
不过,除了知道李波这个学生对于凌远而言,或许同其他的不太一样之外,庄恕也大抵知道,如果傅博文退休后,那么这个业务副院长的位置,大概率就是李波的。
所以,又或许是一些隐约的期待吧。况且,无论凌远是不是根本就知道这些事,就从结果论来说,他并不想在现在就和凌远全盘托出自己的想法。
这让庄恕忍不住有些茫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利用凌远的嫌疑在。
但还没等他纠结好这个点,第二天上班时他就被马上要离开的傅博文叫去了他的办公室。当时正在收拾东西的傅博文见他来后,停下手中的动作。
庄恕先是困惑,最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嘴唇有些干涩,但他紧张地,而又期待地,看着傅博文从刚刚那个拆下来的装裱着警语的镜框背后里拿出的信封里的取药单。
//*傅博文看着他平静地说:“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张淑梅取药单的原件。”
取药单的中间清晰地写着一行字——利多卡因。
“……我始终存疑,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又保持着沉默。当钟西北亲自作证你母亲使用的是利多卡因的时候,我忍不住去药剂科查找,居然在海量的各种单据之中,找到了这张取药单。我找到了修主任,修主任说,结论已下,不要再横生枝节了……他让我将取药单销毁,并且……他让当时的药剂科负责人曹广义伪造了那张写上‘青霉素’的取药单。曹广义不久后就调走了,如今,已经去世三年。”傅博文缓缓地说。
庄恕看着手中的取药单问:“那你为什么把它留下来?难道你早就等着这一天,把它亲手交到我的手上?”
傅博文苦笑:“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就像老钟说的,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被谎言永远埋没。”
庄恕抬头直视着他问:“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还我母亲的清白?”
傅博文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去过修敏齐那里。不出我的所料,他拒绝澄清这一切。”
庄恕不可置信地问:“你没有告诉他,这张原始取药单还在吗?”
傅博文摇摇头:“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为什么?”庄恕愤怒地问。
“没有人能证明这张取药单是真的,当时伪造的单据已经作为证据被封存进档案了。而经手这件事的那个人,曹广义,目前已经去世了。”*//
庄恕稍许沉默,还是开口,“凌院长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傅博文没有第一时间能明白他的意思。
看着庄恕短暂的迟疑,傅博文的大脑也逐渐有点转过弯来,脸上第一次露出带了几分质疑的苦笑,“你是觉得……凌远可能会管这件事?”
庄恕依旧沉默,而片刻后,他像是反问傅博文,更像是向自己发问。
“他会吗?”庄恕轻声说。
傅博文看着庄恕拆下来后放在桌子上的空信封,说道,“是,凌远这个院长很多时候的做法是难以捉摸,你要知道,他和寄予他厚望的张院长不是一类人,也和周明完全不是一种医生。你想让他帮你一把……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有他很清晰的底线……或者从你想知道的那点来直白点说,他和修老不是一种人,对待一些事情也不会给出同样的做法。”
“但是庄恕,你所期待凌院长的那部分底线,按照我这么些年和他共事的经验来看,我想那大抵是源自于他内心的某种高傲,并非任何初心。而且…廖主任的事儿前前后后你应该了解,虽然拿这个和你母亲的事情对比有些偷换概念,也有点过分解读了凌远。但讲一句你不爱听的实在话,凌远对于这个事的处理方式背后的根本目的,和修老当年处理那件事的某一部分…是类似的。”
庄恕不想接话,他当然知道当年那件事所牵扯的借机“党同伐异”的背后,也有为了保障一个长远构思顺利执行的部分,而且这个“长远构思”确实是对行业和专业的建设有卓越贡献的。但是庄恕固执地认为,这不代表那些傲慢的管理者们嘴里高调宣扬着的所谓‘牺牲’,就是得当的、可以被所有人谅解的。
是,相比之下,廖主任的去世没有什么能直接归咎于凌远的因果,但是背后悲愤情绪和执念的左右,也是无法忽视的。
“况且还有一点,”傅博文瞅着他不吭声,但还是继续说,“在我看来,凌远绝对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这下庄恕有点懵。
“当年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并不在一院,修老的一切任职本身也和第一医院没有干系。我确实是调到一院做了这个业务副院长,但是当年的一切当事人和其他有关同事都与一院无关。第一医院确实是系统教学医院的龙头榜首,凌远自打外科主任后的各项改革也可以说是他带着九所医院一起往前走,但是从行政管理上,他并没有主动去追责当年事情的义务。”
说到这傅博文神色有些黯然,后面的话他也没好直接说出来--况且这件事说到底不单纯是一件医疗问题,虽说当年的最终意图也是为了话语权在有为之人的手里,但其中依旧是夹杂着个人利益的竞争。凌远又怎么可能去管这种不是本院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告,想去申诉,或者在公众面前揭开这件事,我都愿意为你作证——但是,我,加上这张单据,可能也都还不能作为绝对的证据。你……我们,不见得可以成功地让修老坦然承认这件事。”//
“至于能不能按照你的意愿,去争取到凌远让他重新翻出这档陈年往事,那就也是个完全的未知数了。”傅博文略微停顿后继续,“凌院长确实是一个愿意尽最大可能周全维护有才华有能力下属的领导,但是这也是要看事情前提,所以也不要对这个方法抱有太大希望…”
傅博文已经将话讲的委婉又明白,庄恕和凌远的一些八卦他也不是没从那些嘴碎的护士嘴里听到过,但是他仍然不认为仅凭这么一段时间培养出来的感情,能够让凌远去做这种对他而言几乎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行为。
既然凌远在这件事情上得不到任何对医院发展有增益的利益,那么要说服他的难度可不比战胜一场战争简单。
又何况,凌远这种人,又怎么可能会因为某一个人而产生动摇呢?傅博文看着庄恕离去的背影,不适时宜地想到,似乎还没有见过凌远在感情上和谁走得近过——他有没有情感需求都还是个未知数。
院长办公室,凌远已经从博爱出院回来,正在处理办公桌上李波拿来的一摞要向他请示签字的文件。
李波才说了几句,凌远就皱眉道,“别走过场了,有你觉得做不了主要跟我商量的事吗?”
李波瞧瞧眼前的资料,又摇摇头,一笑,把文件放在他桌上,“不是上级精神,就是有关缩短住院日的具体事情,没什么新鲜的。签字页都贴了标签,您老赶紧大笔一挥,把这些事都给结了。”
凌远点头,拿过笔来一页一页地签,李波瞧着他,有点奇怪,自己经手的工作他向来放心撒手,这倒不意外,只是他这副无精打采带亦复无可奈何的样子,倒真是少见,更同他昨天躺在博爱病床上传召自己面上时那副处处不放心,誓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判若两人。实在奇怪,于是在凌远签字的时候,李波偷偷地走神,猜测主公是不是见了谁。
待到他闷声地签完了,把文件推开,皱了皱眉,揉着太阳穴,再把刚才看的文件拽过来,一脸的不耐烦。
李波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凌远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眉头皱得更紧“你闻我这儿是不是还有股方便面味儿?开了半天窗户了。”
李波摇头,“没闻见。”
“迟钝。”凌远托着额头闭眼,随即向李波伸手,“你钥匙给我。办公室借我用用。闻着这股味想吐,干不下去活了。”
“那是,跟你比,我所有感官都迟钝出好几级别,”李波把钥匙扔给他,“你胃不好,鼻子舌头又灵敏,就别吃方便面了。”说着又问,“这么看来凌教授的指示没起作用,还是凌欢的监督工作不到位,你怎么又在这边凑活事儿,不怕凌欢回家告状啊?”
凌远白了他一眼,“你这是官家少爷特殊情报链吗,怎么没你不知道的八卦。”
李波耸耸肩,“那还不是仰仗主上病中传召还不忘呕心沥血,然后顺便惊动了刚痊愈出院的凌教授出马。”
说完又乐了,“这哪是我情报链优秀,是凌欢和我吐槽他哥就差要鞠躬尽瘁了。”
眼看着凌远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去李波的办公室“避难”,没空搭理他,于是李波又继续说。
“胸外那边,过几天可能有一个移植手术…”
“什么?”凌远有些发懵,愣了一会儿,问道,“要我参与会诊?”
李波摇头。
“那和我说什么,你是外科主任,需要会诊你安排,不需要就你和胸外商量。庄恕不是在吗,移植手术他负责啊。”
李波看着他,一时搞不清是自己没表达明白还是他真不知道。
“等待接受移植的患者父亲,是咱们系统四院之前的院长。”
“四院…四院的心胸外科不是一直比我们强吗,那他来一院不就是冲庄恕来的?你找他商量就行。老院长…到时候需要我去看看。”凌远这会儿已经拿着东西准备出门了,李波起身跟他出去,一时接不上下话,正偷偷在心里嘀咕着,倒是凌远自己反应过来,站住回头。
“等下?”凌远皱眉,语气带着狐疑,“修敏齐?”
李波跟他后面被他突然回头吓一跳,点了点头。
“傅院长走了吗?”凌远又问。
“还没,下周才正式退休。”
“那修敏齐来了肯定会找他,至于找不着庄恕看他们自己意愿了。这手术既然不需要其他科室会诊……罢了,你也不用去找庄恕了,即便需要会诊或者协同手术,涉及科室和手术室走正常流程就行。手术排出来告诉我我去一趟,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照常走。”
李波点头答应,凌远的反馈在他意料之中。然而凌远没走几步,像是再次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又把李波吓了一跳 。
凌远盯着他,眼神犀利,“庄恕是不是和你讲什么了?”
“呃……没有……吧。”
李波在心里暗骂--中介不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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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办公室外,凌远留给了李波一个不温不火的表情后走开了。另一边,庄恕也在电梯口正好迎面撞上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面对庄恕,修敏齐的背脊依旧和从前那样挺直,面色仍然是看不出半点同愧疚和难为情沾边的情绪,与傅博文偶尔的神色完全不同。而脸上的表情,却终于带了紧张和恳求,低声道:“庄大夫,作为彤彤的父亲,我恳求你,为我的女儿准备进行移植手术。”
庄恕抓着电梯门的手,越发用力,手背上青筋显露。
“庄大夫,虽然你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请问,当你路遇车祸伤员、突发疾病的重症患者,你会袖手旁观吗?”见庄恕没有搭话,又缓缓补了一句,“这是霍普金斯医学院对你的教育?还是庄爱华教授的家教?”
庄恕回头,半晌,一字字地道:“好,你跟我来。”
修敏齐跟着庄恕回到了庄恕的办公室,迎面的办公桌上,显然是复印的病历、检查结果和各种影像片。
他抬头看向庄恕:“你其实已经做好了手术准备。”
庄恕坦然点头:“当然。如果供体在我工作时间内到来我责无旁贷。既然可能需要主刀这台手术,我必须做好准备。”
修敏齐点头:“很好,有备无患,大家风范。那么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庄恕微微笑了笑:“不打开患者胸腔,我无法作出保证。但是从检查来看,这台手术,不比我曾经做过的难度更大。”
“那么庄大夫,你能延长在此的工作时间,为我女儿进行这台手术吗?”修敏齐迫切地问。
“不能。”庄恕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修敏齐并不意外,静了静道:“作为故人,你保持着对我的敌意,我可以接受;作为医生,你拒绝了一个垂危患者父亲的要求,我觉得你有辱‘医生’这两个字。”
庄恕不答反问:“哦?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之中,没有侮辱过这两个字吗。”
修敏齐傲然回答:“我从业四十余年,在院内、院外,甚至旅游的路上,遇到需要帮助的患者,从没有过见死不救。”
“一个医生,仅仅做到‘不曾见死不救’就够了?”庄恕几乎是未等他话音落下就反问道。
修敏齐看着他:“哦?你说的是什么?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在任何时刻不拒绝患者的求助是医者的底线。”
“一个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达到的人,跟我谈什么医生的底线?”庄恕再也无法克制瞬间汹涌而出的情绪,“你到底是有多么厚颜无耻?!”
修敏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他依然直视着庄恕,问道:“庄医生,现在我是以一个病人家属,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你,主刀这台手术,挽救我女儿的生命,可不可以?”
庄恕看着他,胸口起伏,半晌,从自己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那居然是张淑梅从前的的工作证。
修敏齐显然一眼认出了那个东西,也隐约察觉得到庄恕的情绪和接下来的意图,他一直看着庄恕打开那张工作证展示出了张淑梅的照片,却未置一词。随后没等庄恕开口,便牵出一丝冰冷笑意哑声道:“你是想同我做交易吗?好吧,看来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来求你,你是一个把私人恩怨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的人。”
“你真的有资格跟我说职业道德四个字?!”
“我有资格,”修敏齐的声音也带了喑哑,隐隐透出了绝望,“作为患者的家属,我永远有资格说,见死不救的庄恕,你不配做一个医生!”
庄恕再也忍耐不住,指着修敏齐怒道:“滚,滚出去!我宁可不做医生,也不会帮助你这样一个冷血卑鄙道貌岸然的禽兽!滚!”
修敏齐转身,拉开门。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背脊有些佝偻,步子也有些蹒跚。“你会后悔的。”他喃喃地说,声音极低,“一定会后悔的。”
庄恕的心里被歇斯底里的怒火充斥,过了十多分钟也再无心思坐在这里,转身拿了衣服,就走了出去。山中传来隆隆雷声,他才走出门,山上暴雨倾盆,周边目之所及的建筑群都被笼罩在漫天漫地的雨水里。
庄恕失神地淋着雨,缓缓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叫他的喊声,追来一个打着伞的工作人员:“庄先生!庄先生!”那人追上来,把一把没打开的伞递给他,“庄先生,把伞打上吧。”
庄恕半晌才回过神来,仿佛是条件反射一样地回过头对那人道了谢,却没有接伞。
他依旧没了魂一样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医院对面偶尔会去吃饭的小餐馆门口,才缓过来一些,刚迟疑着要不要去短暂避一下这完全没有停的意思的大雨,还未等他做决定,余光里一辆玛莎拉蒂在他身后的位置停了下来。
明楼将庄恕载回家的时候,免不了的要对湿漉漉的人多看那么几眼,头发湿哒哒,衣服湿哒哒,人看着也傻哒哒的,怕不是被雨水浇傻了。
“这是什么很新奇的解压方式吗?”当明楼终于能有机会问出这句话时,也已经是把人送回自己家里,给他递上干燥柔软的毛巾的时候了。
“习惯吧。”庄恕有些不太好意思,他的教养不会让他以狼狈的面貌示人,还是这位他比较尊敬的人,现下这种场合让他有些无所适应。“发热的大脑被雨水这么一浇 ,清醒了不少。”
“清醒?”明楼从鼻子哼气,显然不会相信,“我看你是更迷糊了。”说罢,看着自己擦拭头发的庄恕,免不了生出些许怜惜。“可以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庄恕本想瞒着,但话到最后,又觉得明楼虽然这么问他,不过是走个形式,当年的事情并不难查,只要明楼有心去找,总能摸出一二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既然这样,庄恕觉得不如直接告诉他。
“岂有此理。”明楼在听完庄恕简单的叙述后,显然是表达了和庄恕同一立场的态度,“这简直欺人太甚!依我看,你就不应该去给修敏齐的女儿做手术,恶人自当有恶报,况且,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做这台手术,为什么非要找你不可?在得到供体前的时间早干什么去了?国外胸外科卓有建树的医生不算少,他那个身段地位,请不来任何一位,我可不信。”
“可…可是,”庄恕没想到一向冷静理智著称的明楼竟会给出这种答案,讷讷地说,“如果现在不做手术,错过了最佳时间,那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
“那又如何?”明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又宛如恶魔低语,“他从没试图理解一个家庭破碎带来的痛苦,既然如此,这作为因果在如今作用在他自己身上是理所应当,不是吗?”
“不……”庄恕眨眨眼,刚想继续否认,说实在话,他有点被明楼的话吓着了,可当他和明楼那带着些许捉摸不透意味的目光对上,庄恕突然就明白过来明楼的意思。
“其实庄恕,你为这个手术做准备的那一刻开始,你心里那杆秤已经向某个东西倾斜了,”明楼微微收了刚刚庄恕很能感受得到与自己共情的情绪,刚刚称得上是有点可怕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那总是风轻云淡的表情又挂在他脸上,“你给他的答案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吗?庄医生。”
还未等庄恕回答,明楼继而又自顾自地说道,似乎是有些感慨,“无论爱恨与否,你们一定会对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这是你心里作为医生对自己的要求,不是吗。”
“是……但,不只是这件事,我还想……”庄恕突然有些支吾,他不知道这件事该从何说起,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一些在他看来都有些复杂的弯弯绕绕。
“你想让凌远作为重新调查修敏齐当年事件真相的发起人?”明楼已经懂了,他微笑着看着庄恕,“你想利用凌远啊。”
“利用?”庄恕皱眉,低声念叨着这两个字。
明楼食指轻叩桌面,认真地分析道,“确实是个可能的尝试,如果凌远能作为这个事件的发起人,让他在某次公开采访的场合上去提起当年这件事,并且拿出证据与修敏齐对质,或许还真能起到一定的效果。……但是,庄恕,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明楼一顿,庄恕的目光和他对上,光源似乎都被吸走,明楼的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你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效果呢?”
“是想要他身败名裂,还是想要沉冤昭雪,还你母亲一个清白?”
“我只是想要他承认自己的行为,他欠我、欠我的母亲一个道歉,我只是想要回来,而那本应是属于我母亲的。”庄恕说着有些激动,眼中似有泪光浮现,而明楼只是轻抿了一口茶。
“我只是想要他一个道歉。”
“很真实的愿望。”最终,明楼这么评价道。“不过你要的不只是一个道歉,你要的是他真心的忏悔是吧,和傅博文一样。”
“不过其实,我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在初次见到修敏齐之后,我才明白他是有多厚颜无耻的人,他宁愿让自己无辜的女儿付出生命,也不肯低下头,还给我母亲一声对不起。”庄恕又泄了气,在第一医院任职以来,他除了工作,其余时间也没在闲着,不是在调查当年的真相,就是四处奔波寻找证据。
“我知道你可能会和谭宗明一样劝我,‘这个世界上除了要伤害自己的犯错之人承认过错之外,还有很多美好,不要过于纠结过去,看看还在自己身边的人’,但是……,这好像一根刺一样,从我离开中国的那一天起,就伴随着我长大,直到现在,刺已经埋在里边了,我需要把他挖出来……明楼……如果是你,你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去向害死你母亲的罪魁祸首寻求一个公正的解释吗?”
明楼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会吗?”庄恕喃喃自语。
“我会。”*明楼终于懂得为什么谭宗明喜欢庄恕而直到现在都还保持观望状态了,说到底,谭宗明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们都一样胆小,一样害怕,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却因为一点点瑕疵而不断自我否认,自我催眠。
可谭宗明比他做的更好。明楼抿唇一笑,倒也多了些豁然。
“我也和你一样,我在出国留学的时候,也就是刚认识你们凌院长那会儿,我也满心满眼都是复仇,觉得好像自己的人生都是靠这个支撑起来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明楼似乎并不避讳当年往事,语气十分随意,回忆往事的样子像极了给小孩讲故事的长辈。
但只有明楼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他过得有多艰难,明镜维持家族企业已经很是艰难,而他虽然被送到法国去,说是避避风头。但是明楼从未放弃过想要以牙还牙的想法,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直到有一次让他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也惹急了汪芙蕖,隔着大洋也不惜派人谋害他。而明楼防备心很重,汪芙蕖三番两次得不了手,无法重现当年的“意外”,竟然雇佣当地的黑帮混混想要直接下毒手。所幸明楼不仅截拳道学的不错,还认识了一位法籍雇佣兵,防身之术杀人之术都练过几道。这才能从那帮混混手中躲了过去,也由此意外碰见了当时在医院任职的凌远。
“结果呢。”庄恕觉得明楼只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没忍住往下问。
“他死了。”明楼给庄恕倒了杯茶,声音含糊到庄恕几乎听不清。
“什么?”
“他的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还没复仇成功之前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也就是谭宗明刚刚跟你说的那段话。人生呢,不要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地方,当你执着于复仇的时候其实你已经被对方束缚住了,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了。而你的母亲,你觉得她是希望你走出困境,去好好活着,过自己的生活,还是希望你为她复仇?不顾一切地,在明知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一意孤行?”
“那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把这件事翻篇,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切也这样无所谓了吗?”庄恕变得激动起来,可明楼还是那么冷静,没有随着庄恕心绪的起伏而变化。
“无所谓?”明楼微微笑,把热茶推给庄恕,“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恶人自当有他的恶报’。”
“至于凌远——如果你还想要获得他的帮助,我建议你最好的办法,不要试图去说服他,你要让他感到危机,或者让他看到如果他顺手搭了你一把,对后续他自己最在意所需要解决的问题那部分有什么帮助的话,比你费劲嘴皮子有用得多。”
“啊?”庄恕又是一愣,半天没思考过来,还想继续问着什么,却被明楼挥挥手打住。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庄恕迟疑一下,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伸手捏住那看起来就不好猜测价格的瓷杯,换了个话题,“我虽然已经想要放弃了,但我还是好奇,我来第一医院的时候就听过一些传闻,说是凌远喜欢你很久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嗯?嗯。”明楼敷衍地点点头。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说起这件事。
“我喜欢……或许该说,我曾经喜欢过凌远,说不清是什么,我总觉得和他并肩前行的时候有一种安全感,在医院里甚至有种檐下避雨的感觉,他是个很好的上司,和他呆在一块越久,就会发现自己好像没法控制的被它吸引着。”
“确实。”明楼继续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原以为,只要我对他好,陪着他,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就像你说的,不再沉溺过去。可我发现,我接触不到最深的凌远,当我和他越亲密,心灵上就越远,我无能为力。”
“你是想向我求教怎么追求凌远吗?”明楼反应过来了,甚至有些震惊,“那实在有些…夸张了。”
更何况…他前两天还被凌远怼得那叫一个凄凉呢。
“谭宗明说,凌远和你很像,如果能明白其中一方怎么想的,那么另一方想的也八九不离十。”庄恕有些俏皮地眨眨眼,但话里头和神情都没有明楼说的那意思。
好你个谭宗明,怎么什么都跟庄恕说。明楼内心吐槽归吐槽,但还是叹了口气,有问必答,“这个我真不知道,还得看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凌远这个人比较敏感多思,脾气矫情,胃不好吃个饭还挑食得要命,并且思维跳跃程度很高。”明楼想起那天凌远步步紧追,看似很莫名其妙地质问他“我记得你这里好像从来没放过巴赫吧”这个问题,也是他后来才突然明白凌远当时的意思。
那是明里暗里嘲讽他带庄恕去明公馆的事情,凌远当时已经吃了醋,可明楼愣是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弯绕。
“不好相处,除非你真的爱惨了他。否则的话,要去理解他可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更何况,他的心房比任何人都重,你可能在医院里听到过什么……某人欲擒故纵,钓你们院长好几年的流言,”明楼苦笑一声,神情并不像是在凭空捏造这件事,“但其实你们院长,对我的脾气还真不小。就打个比方说,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和凌远提意见,甚至冲他发脾气。”
“但是我不行,你知道吗,”明楼靠在沙发上,语气有些无奈,“他不让我说他一句不好,从认识开始到现在,就这样的矫情脾气,你能忍受?”
“我没有能忍受的机会了。”庄恕回话道,倒是有些释然。明楼面前的凌远与他日夜相处的凌远大有不同,他还以为凌远会更对明楼更温柔些。
“那你,怎么能忍到现在的?”
“……忍到现在?”明楼愣住了,像是他从未注意过的角落被人提起,让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的臭脾气啊?”庄恕比划比划,“那天你把凌远带走的时候,我和谭宗明都很震惊,当时他无差别攻击把我们都吓着了,可你似乎很无所谓的样子,就好像……你已经很习以为常了。”
沉默。
“为什么你不爱凌远?”庄恕最后问道。
“因为……”明楼若有所思,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都思考不出来那个,他分明心知肚明,却又无从说起的答案,那代表他的谨慎,他的胆小,他的恐惧,又或者,是他的异想天开。
他不想说谎,也从来不需要说谎,但这个问题问的却好像不说谎,不太好作答。
最后明楼只能用一句话来搪塞敷衍过去,一句说出口之后自己都想笑的解答,那句话还是谭宗明跟他说的……怎么说来着?
喔。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会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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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庄恕离开后,明楼才从门口回到了沙发上,又给自己沏了杯茶。他思绪杂乱如麻,一种极少出现的犹豫不定的纠结涌上心头。他本该在他自己设想好的道路上进行下去,他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不就是为了这一次吗?
可明楼却犹豫了。
明楼其实内心清楚,早在之前,阿诚给自己那一通电话开始,自己少见的方寸大乱,不是害怕计划被搅乱,而是纯粹地在担心凌远。从那一晚上没忍住去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原本打算的一切都开始出现偏移,一点点的量变,量变引发质变,最后导致效果没能到达他所需要的那样。
扪心自问,后悔吗?答案是,显然不。
他甚至有些侥幸,庆幸自己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和设想,庆幸自己没有对庄恕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庆幸自己的犹豫,留了一个退路。
更重要的是,庆幸自己貌似的开始正视真正的内心想法了。
明楼起身,他走向落地窗前。位于市中心的宅子坐拥全上海最好的夜景,但此时他的心里却满满不是滋味。手机振动,不是熟人发来的消息,只是一条条需要他决策的短信。
“他爱我。”明楼自言自语,又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啊。”
“那又该如何。”
就像谭宗明没有勇气去接纳安迪一样,明楼也似乎没有勇气去承担凌远那潜在的抑郁症发作。正因为他亲身见过、经历过凌远发作起来的样子,所以他才能那么冷静而理智地对待凌远。
可怎么感觉,我好像比预想中,还要喜欢你啊。他头轻抵在玻璃窗上,微微侧目,底下的街道的种种景象一览无余。
第一医院,院长办公室。
凌远倚靠在办公桌的侧面看着墙上的片子,身后的桌面上,是两个信封,有些陈旧的那一个上面没有任何的字迹和标注,只看得出信封里的纸张并不多,有些明显的褶皱。另一个,正中央赫然三个字。
“进来。”凌远话音落下,外面进来一个身着浅蓝色衬衫的年轻人。
凌远歪头示意了一下,“都看看吧。”
李波拿起桌子上的信封拆开来看,对看起来较新的那个似乎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他确实要走是吗,但是这个理由似乎不太成立,这件事不是已经定性了吗,病人的预后全都正常,家属也没有意见。他犯不上为了这个请辞吧”
凌远皱着的眉头没有舒展开,目光仍然在几张片子上。“找一个借口罢了,他想走有他的理由,从管理者的角度我只会劝说他完成既定聘期的职责,其他的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李波点点头,“还有多久?两个多月?那科室主任的位置又要另寻他人了。”
凌远扭过头来看他,“徐成之前不是从美国回来,这两年行政上也管的不错,各方面都可以职称的事也快了,就让他来吧。”
“可以,我没什么问题。”李波说着又拿起另外一个,“这是什么?”
“陈年旧事。”
李波打开信封,是一张很旧的,自己未曾见过的格式的取药单。
“傅博文临走前给我送来的,不过也只是佐证当年的事实,没什么价值。”
“庄恕看过了?”
凌远点头,“看得出来他要的不止是这一张药单所能证明的东西,傅博文走了,修院长不是第一医院退的,这事我没有立场干涉。”凌远顿了顿,继续,“至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能靠他自己去争取了。”
“我下个月要出趟国,时间大概一周,到时候一切问题你全权决定,不急着办的可以等我回来。”
凌远暗自盘算着,从医院的角度其实他不应该希望庄恕走,毕竟学科方面的建设需要他,但是庄恕的心中可能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他当年回国的目的大抵也不是只想在这边做一名医生,而他想要的一探究竟的那部分自己也帮不上忙。
想着想着就又记起来不久前和明楼的对话,当时自己气愤的要他能滚多远滚多远。
所以那天他去博爱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微微皱眉试图清空有些杂乱的大脑思绪,前段时间父亲出院后好说歹说瞒住了自己被迫去了博爱的事情,接下来的几天又有几次应酬。器材那边的还有杏林分部的一个项目合作。还有一周多的时间要出国去参加学科年会,诸多待办的事情加上身体上持续的疲劳和不适,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想把一切事情一股脑塞给李波自己休息一段时间的想法。
凌远回到家,本想洗过澡躺下休息一会儿。却被腹中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打断,痛感并不强烈但却挡不住的有点恶心。按理来说自从离开博爱,他已经很注意饮食和休息了,最近除了原本的门诊和手术,自己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应酬和过多需要处理的事务。他探身拿过床头柜上那个扎眼的小熊闹钟拧了两下,又回来把一只抱枕压在身下,试图抵抗这股突然袭击自己的不适感。
晚上六点,凌远破天荒地叫来了卫生部给他按级别配的司机。那辆黑色奥迪停在他家楼下的时候,凌远刚刚十分娴熟地吃了止痛药,走下来的时候手肘处搭着西装外套。
今晚的应酬更多的不过就是走个流程,已有的方案和细节早在这场晚宴前就已经敲定过了。凌远靠在后排的头枕上闭着眼睛打算再歇一会儿,盘算着结束要不要回医院看看白天的几个病人,却在汽车驶入停车场时不远处映入眼帘的一个车号打断了思绪。
是的,今晚这个局要说唯一一个能让他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明楼也在。
凌远皱眉,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刻意没有动弹,等到远处的车掉了头消失在停车场的墙柱那头,他才嘱咐了司机两句下了车。待他走到电梯门口,显示屏处的数字刚刚停在目的地的楼层。
而与此同时,电梯里的明楼,也度过了一个不算轻松的下午。
明楼很少有这么徘徊不定的犹豫,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很难相信为什么自己前后的想法和计划,和自己最后的做法不说歪的八丈远也差不多。
他什么时候变得完全凭感觉做事?
一想到晚上,得,原本还能冷处理一下,这下见面了又得大眼瞪小眼。
这会儿庄恕应该是还在手术台上,凌远知不知道手术前他们见过面了?不过以他对凌远的了解,凌远应该不至认为单通过明楼就能劝庄恕去做那台手术吧。傅博文已经退休了,那天庄恕估计是和修敏齐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地交谈过后那份怒火,也看得出这事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结局。那接下来庄恕会做什么,辞职?回美国?
想到这里明楼心里又咧了嘴了,如果庄恕真是这么打算的且已经递交了辞呈,那凌远现在会不会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是和庄恕一起出国?
不会吧,凌远不会真的以为他让自己干嘛自己就干嘛吧?还带着庄恕消失,要多远滚多远…
自己去博爱那天多多少少还算不上一种暗示吗?凌远就算生病再严重,只要没影响到大脑,不至于看不出自己什么意思吧?至少也猜…一下?
可这么一想又咧嘴了,他“让凌远猜”的事还少吗?“误导”了凌远的次数好像也…挺可观的。
反复找不到“突破口”的思绪被电话的振动声打断,走到一旁寂静处接个电话回来的功夫,好巧不巧撞上晚一步上来的凌远。
……
“明总这是等哪位贵客呢。”凌远脸上带着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微笑说了一句,然后在明楼的面前走了过去。
…就是,头都没歪一下。
灯光璨然的中厅里,持续响着舒缓的轻音乐,但此时的明楼心中却只有一句可以作以形容。
呕哑嘲哳难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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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一如既往地热闹着,明楼此行的目标并不明确,若要说是带着目标来到此处未免赋予过多的意义。不过刚刚同一位前段时间刚谈了合作的总裁寒暄了几句,随后他习惯性的把自己藏于角落,不动声色地在喧闹的环境里观察着走动攀谈的人,如同一只潜伏的毒蛇。
觥筹交错间,不远处的身影持续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凌远正在与一个听说之前在美国持续与一些医疗中心科研中心合作的交谈着什么,神色平静,觥筹交错间,他的脸上总会挂着那副不失礼节的微笑,在他看来太过僵硬又过分虚假,不需要过多判断,明楼已经知道这个人又顶着胃痛在强撑,不然他怎么会完全没有注意身后向他走过来的“麻烦”。
明楼晃了下神,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去给凌远定义什么算麻烦。
不过那确实…应该算个麻烦。
虽然隔着一点距离,但中间并无过多人造成对视线上的遮挡,在Helen走过去时,明楼很容易看得清凌远顺着声音转头,一闪而过也转瞬即逝的思考神情,随即又挂回了原本的微笑。
“明先生。”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明楼的观察。而待他与人寒暄道别后,转身却不见了凌远的踪迹。
目光很迅速却又不着痕迹地扫遍了整个会场,明楼皱起眉头,回想起方才凌远手中的物件,冷哼一声。随后并无迟疑地走向了宴会中厅外拐角处的洗手间。还没等他拐进去,就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到了一个身着深蓝色西装,在洗手台前垂着头的背影。
他犹豫了一下后离开,两分钟后再回来,意料之中的看到人还在那边。
凌远听到脚步声靠近,抬头看向镜子,映出明楼的身影时并没有很惊讶,目光微动,向下瞟到了明楼手里的水瓶,才回身冷笑道:“我刚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以为你走了干脆就别回来,或者该去替我守着门,谁知道你竟然去买了瓶水,上次我拿矿泉水应付了事的时候你不还说凉的不行吗?怎么,这会儿学会这种权宜之计了?”
明楼没有理会他没有语气变化但显然还是对自己颇有情绪的言语,只是抬手递给了他。显然,手的主人并没有执意拒绝,只是在接触到瓶身的时候有微地停顿,随后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他看着他拧开盖子,慢慢地喝了一小口。
“谢谢。”凌远轻举了一下水瓶,对着镜子系好应该是刚才难受解开的脖颈处的两粒纽扣,整理了一下竖状条纹的领带,并没有再看明楼,只是拿着拿瓶水走开了。
擦肩而过时,凌远听到明楼微乎其微的叹息声。
刚刚对视的时候他看得出他依旧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明楼望着凌远的背影发呆,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穿插着大大小小闹剧的两年。据说庄恕上次超低温手术的事被凌远压下来了,但两年聘期到他还是会离开,凌远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和庄恕一起出国的吧。他没有要求阿诚打听凌远后面的安排,医院合作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变动的地方,也不知道下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
凌远拿着那个拧上盖子前就被自己捏住,导致有些瘪的瓶子,瓶身水位以下的位置,还带着明显的余温——这人竟不知从哪这么快给他弄来温水。不起眼的矿泉水瓶没有被直接丢掉,但也似乎不太好一直拿在手里,于是在深蓝色西装的背影融入嘈杂的人群之前,它被放在了一张空桌子上。
太阳照常升起,第一医院的各项工作也稳定进行。随着住院日项目持续推进,起初的各种小矛盾也逐渐在视野中褪去,杏林分部也化解了一部分对医院环境多有不满挑剔的难缠户,然而平静在被突如其来的接二连三进入急诊的异常发热病人打破。随后,是打入李睿手机的一通电话,另一边是正在急救中心的林念初,同时的,还有庄恕的电话。
林念初告诉他,她正在的急救中心已经开始混乱,甚至已经出现短时间内呼吸窘迫的病人,不止一例的死亡。李睿皱着眉毛听她讲,未置一词,直到最后,那边的声音说道。
“小睿,急救中心这次……绝对完全类似临省疫病症状,他们是9天前就开始,也上报了防疫中心,我不知道为何卫生部发布无病例的消息,但是……我想,他们可能是在撒谎。”
“我要回去了。但我会尽量把打乱的计划扶正。”庄恕说,“但是,我……很舍不得你。”
“我现在真的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回应你。”凌远的声音疲累,“昨天有一位麻醉科医生和一位护士高热,今天……”他说着又停下来,“我实在很累。”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在你想跟人说话的时候。”他努力地让语调平静。
凌远沉默了良久,然后,说了句,“庄恕,你也是一个需要‘正常人’来当作你另一半的人,不要为这过分的任性昏了头脑。”
“我可以不需要。”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我担负得起。”
“庄恕,你担负不起----担负不起浪费感情。浪费太多感情在没有回报的人身上。”
“是因为,明楼?可是,10多年了,你真的确定…… 你确定你是……爱他,而不是,那一段美好的时光?”
……
两天后,第一医院也开始出现死亡病例,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网络消息、传言,再到一部分病人如出一辙的被宣布抢救无效,呼吸衰竭…
当李睿凌晨三点从家中返回医院,便接到临时成立的专门小组副组长,传染科主任传呼,与各位成员一起,立刻集中在中厅开会,任务一项项地安排下去时天已经亮了,李睿站在会议室的窗前,试图平复自己刚刚大脑飞速运转以及过快的语速导致的心跳加速。三楼的楼层不高,向下望去,一辆黑色奥迪在医院门口缓缓停下,原本有些随意跟着移动目光的李睿看到车子离开时进入视线的车牌时,立刻转身。
凌远走进第一医院急诊楼的时候,正是早上7点10分,各科早查房开始的时间。
门诊楼门口的位置,加设了一张桌子,一位医生一位护士在,放置了一桶体温表,随用一只,丢入旁边回收桶,100只一起去消毒,1小时更换一批。
在这张新加的桌子后面坐的医生,戴了n95口罩,穿了防护服。
看见凌远的时候,她站起来,叫‘凌院长’的声音,有一些努力压制却没压制住的惊喜。
来自这样一个自己并未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的内科小住院医生的,没有克制住的惊喜,竟让让凌远的心里不经然地有某种温暖。
他点点头,没有理会身边已经排起长队的患者的目光与议论,关于这增设的桌子,查体温的程序,尤其是医生全副武装的猜测,径直地往会议中心走去。在机场,就已经给金副院长电话,通知所有科主任一早7点20在综合会议厅开会,当时李睿不在,据说彼时因抢救心梗去世的患者的妻子的过程出了些状况,李睿正去解决问题。
凌远拿出手机,正打算给李睿打电话要他召齐各科室负责人到会议室,走到电梯间拐角,就与人撞了个满怀。
凌远并没有多余的话,按下电梯,一边说,“接到了传染病院方启明传真过来的文件了吧?”
“收到,照做。走了点私人关系,第一批买了一箱n95,10件隔离衣先就分诊台和专门的发热门诊用,已经发下去了。刚才跟财务已经谈妥,帐面上能用的备用资金,用来买防护用具和消毒液。已经拨到专项的钱,按住,但是财务不敢挪用,没有上面批文,会有麻烦。”李睿说完,看着凌远,等他做下一步的判断。
急救中心与医科大九家医院的视频会议在当天下午召开,由方院长详细报告急救中心现状,以及各家医院对于各种准备工作互通意见,并制定第一步工作计划。卫生部长也不接电话,各种医疗行为是否符合医院间会诊的规范?一下出动九家医院,107名医护人员的大动作,没有批示,又牵动各种防护设备,几百万资金……
一旁的李睿已经心急如焚,纵然方院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如今却实在不是能说这些的时候。正当他打算打断方院长,另一边的凌远已经开口,语气不带有任何的情绪,神情也十分冷淡。
“任何一种愚蠢的行为都必将复出代价。很多时候,不当机立断就是最大的愚蠢。不论是谁。但是现在不是讨论代价的时候,也不是质疑我们已经决定并且明天一早就要赋予实施的方案是否正确---这是在决定之前该烦恼的事。”
瞬间的沉默,随后李睿看向凌远,示意他一旁金副院长电话里的内容,“现在最难的问题就是隔离空间。我们实在难以对下级医院说不,可是我们又真的已经无能为力。”
凌远走到金副院长跟前,拿过电话,对流行病所官员道:“没问题,转过来,注意防护。同时,给我立刻从外省调10个传染病专家过来,一个不许少,少一个我去疾控总局告你大疫之下办事不利。”
凌远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看看李睿道:“放心,隔离没有问题。”他说着,拿起电话,拨号后道:“杏林分部立刻准备,一,停诊,二,请走所有住院病人——那边本来也没有必须住院的危重病人…”
话刚说一半,一位穿着精致套装的中年女人跟着两位助手,沉着脸快速穿过楼道,这正是合作医院方面的另一股东徐总。她一路走到了会议室门口,直接推开门,气愤地瞪着凌远。
凌远话没说完,自然不会停,只看着闯进来的徐总和后面远远的那个走的慢吞吞到有点恼火的熟悉身影,继续道,“影响的经济利益和效益?告诉他们,这如同战时,政府征用民房枪支。现在国家还没有开始征,想在前面,是爱国商人…我就做主了,征用这个楼。”然后目光很不经意地瞥向了徐总身后的人,“还有,我还有其它要求,帮我立刻筹集防护服和血制品,特急。”
徐总顺着凌远一瞬间的目光回头,看见正走过来的明总,她犹豫了一下,可语调依然坚决:“杏林不是国家投资的,是国家批准,私营的资产。虽然现在由第一医院的管理和临床专家执行,但是我们作为董事局,有绝对的权利来否决执行官的任何一个提议。”
哪知凌远根本没有理会她,只微微眯了下眼睛,只盯明楼。
赤裸裸的剥削啊。明楼在心底摇了摇头,故意不去跟凌远对视,转身对徐总说道:
“徐总,杏林分部虽然是我们投资,我们的商业眼光,但是它的成功,离不开第一医院各位管理干部的管理,更离不开以第一医院专家为主体的医疗团队。如今的情况呢,我还没能详细了解,但是我了解和相信凌院长判断的眼光,决策的能力,作为一名医生的基本职业道德。杏林虽然不是国家投资,但凌院长以下的所有医疗专家,却都是国家公立医院的员工,我们作为资产拥有者,虽然可以否决凌院长的提议,但是——”
“谁都知道传闻中明总和凌院长在有些关系不请不楚,这会偏袒倒证明消息不是空巢来风。”徐总冷嘲热讽道。
明楼笑笑,藏在随和态度下的是咄咄逼人的锋芒和不容置喙的强势。
“凌院长作为第一医院院长,同时有决定任何一位第一医院专家优先院本部诊疗的权利,这是当初合同中清楚明确的规定。没有临床专家,我们空守那一个楼,一样没有信誉。”
徐总皱眉,又要说话,可明楼生平最不喜欢总是被别人插话,于是他先截一步,又道:“看来好像需要我提醒一下徐总——杏林分部上,我明式占有54%的股份。我想,我应该有决定的权力。”
明楼暂时肯定还愿意站出来支持他,毕竟他对自己的判断和决策仍然有一定的信心,凌远松了一口气,随后目光又回到了还未结束的视频会议上,闯进来的一行人也在金副院长的安排和劝说下离开了会议室。待凌远说完所有的安排和规划,另一位流行病专家说话时,凌远摘下耳麦打算去接杯水,站起身,突然一阵眩晕,跌坐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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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双手撑在扶手上,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与此同时也引起了李睿的注意。
李睿的眼神明显地呆滞,两秒钟过后突然惊醒一般站起身来就要去探他的额头。却被凌远的反应唬了一跳----凌远起身的速度明显比他还快,甚至直接带翻了椅子。
凌远伸出手拦住他靠近,声音暗哑,却还算平静,“别碰我。”
李睿已经抬起的手停在空中,呆滞地看着他,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来。
凌远看了看屏幕,再次确认自己方才已经断掉了自己的麦克风,外加并没有过大的声响,会议那头的人还在忙着讨论接下来的对策。
他没有理会还站在那发呆的李睿,只默默地把桌子上,自己碰触过的那些资料和纸张拢了过来,整理好,放在右手边远离李睿的那一侧。
随后,凌远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让自己变得平静。看了眼不为所动的李睿,皱眉,“出去。”
还没等李睿反驳,凌远就提高音量,再一次重申道:“我让你出去。”
李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拿起诺大的会议桌上仅有的自己能拿走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先去给你拿防护服。”他知道凌远肯定不可能立刻走,劝也劝不动,只能借拿防护服的功夫,去找人来劝他。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睿回来,身上已经穿了防护服,手上还拿着一套,身后跟着周明。
凌远这会儿也把电脑里的东西整理差不多了,抬起头,正好对上周明那护目镜后面拧巴到一起的眉眼。
凌远笑笑,上前接过李睿手里的衣服就开始穿,“老大,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现在用最短的时间把事情安排完,自然会任你摆布。”
听完这句的周明显然火更大了,“什么叫最短的时间,什么算该安排的事?缺你一个院长医院不转吗?”
凌远没有接话,现在和眼前这位犟显然是极端不理智的行为。只自顾自地继续说,“去找庄恕,就说我诚恳请他帮忙一起度过这次难关,当然一切的决定权在他手里,聘期既到他随时可以离开。”
三个人一路走到本部的病区大概走了一圈,眼看着周明已经忍耐度极限了,凌远才不得不解释,“…是这样,以我的判断,未必是出血热。”他顿了顿,回头看着周明不耐烦想骂人的样子,继续,“我不是逞强,我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但我也有最基本的判断…”
他剩下的后话周明根本没有耐心听,就算是有用那也是李睿的事,不归他管,他想的无非就是尽早把他按倒。
两个人并看不到他的脸部表情,直到凌远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直到李睿突然觉得不对劲,眼疾手快地靠近准备扶住他的瞬间,凌远腿一软直接摔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和已经萌生的恐惧感,李睿甚至觉得隔着防护服都能感受到压在他手臂上的人异常的体温。周明也顾不了这会儿还在手术室外面的楼道里没有第三个人来帮他和李睿,直接上手去给他触诊。
当他按到凌远腹部一个位置时,刚刚突然晕厥倒下的凌远似乎是痛得有些过了,被他的按压刺激地皱眉身体抽搐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眼李睿,两个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算上勉强放下一点。
“他的判断应该是对的。”周明说,“但以防万一,先送去隔离病房,血象胸片查一下。”
李睿点头,“我去找庄恕,然后告诉王东让他先过来帮你们。”
两人正说着,还靠在李睿怀里的凌远突然发声,李睿凑上去才听得清他在说什么。随后没等李睿答应,周明先开口,“别告诉不告诉这个那个的了,你自己刚才不还口口声声不是出血热挺明白的吗?你就先老老实实治病养病,不想让人担心就先别哭着喊着呕心沥血就够了。”
……
几个小时后,金副院长已经得到消息和李睿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除了还在手术台上下不来的,以及去了杏林分部和急救中心支援的,其余的所有知情的人,都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默契。无论是不是普外的,都在等待手术室内开腹探查的结果。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很紧张,甚至手术台旁除了周明和李睿,其他人都是只敢盯着他们的脸来判断可能发生的情况。直到眼前所看到所反射出的“没有出血点”的判断时,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冲昏了李睿的大脑。他由肝脏继续探查到肠道,最后找到一小节坏死的肠道。
很快,凌远被推出手术室送回病房。在观察室的人也已经出来,没有人说话,一片寂静。
等到周明和李睿刚要从病房出来,迎面过来刚忙完的金副院长,看到两个人停下来,却又有点欲言又止。
“怎么了?”
“外面有个人,因为本部没有停止接诊所以就让他进来了,”金副院长迟疑了一下,“说要看看凌远。”
两个人看着金副院长,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一时没明白除了本院的人还有谁能知道凌远病了。又因为凌岳正好在本市,周明骂归骂但并没有通知他家里其他人,凌岳给手术签的字人还在医院没走。
“谁啊?”
“说姓明,没说具体的。”
迎面的两个人,李睿的表情并没有独特的变化,只是微微皱眉,而另一旁的周明却显然有些僵硬。还没等几个人中间谁说话,周明就已经出去,脚下的速度快的吓人。
“诶,周老师!”本还沉浸在凌远状况还算可以的思绪中的李睿突觉不对,连忙追了过去。
明楼得到凌远病倒的消息时,人还在明公馆。
明镜前些天回来一直在家里没走,说是明台已经处理好自己的另一半问题,当小弟的都比当大哥的快上几步,明镜没有了人压力,只好把目标持续放在突然而起的疫情让从第一医院回来的明楼身上。
明楼坐在沙发上和明镜聊天,电视在一旁声音不大地响着,屏幕底部的字幕显示着“医院院长在高强度工作调度下身体抱恙接受手术治疗”的字眼。由于声音太小,姐弟二人原本的目光便不在电视上,所以明楼没有注意到,反倒是明镜的目光先被屏幕吸引。
“哎,明楼啊,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有和一个医院合作什么项目,是这个医院吗。”明镜手里还拿着茶杯,有些好奇地询问。
明楼愣怔,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向屏幕,报道里并没有明确说是哪家医院,被救护车和一众医护占据镜头大部分的画面,没有标志性的建筑背景导致他一时也无法判断是哪家医院。
而下一秒,背景众多医护里,出现了一个高挑身材的年轻人,带着无框眼镜,显然是一众人当中的领导者,那人没有穿防护服,是穿着白大衣戴着口罩。
明楼思索,那人不正是凌远那个接任业务副院长的学生李睿?
“应该是吧,大差不差。”明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回话一边皱着眉毛打开手机翻找,虽然这次凌远赌气没跟他说自己会坐哪一班航班,但是再生气好歹也回应了他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明楼有心翻找的话查到航班并不难,悬着的心一直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航班号,才明白这件事可能往意料之外的事情偏移。
“那这家医院的院长肯定和你一样是个工作狂,你看,年纪轻轻的都倒在医院了,这叫什么事?工作再忙再忙,也要懂得顾及自己的身体啊,那身体都给自己拖垮了,还拿什么东西去拼命去工作啊……哎!明楼你又跑去哪啊?”明镜本来还以为明楼跟医生交好,怎么着也能学到一点养生的东西,再不齐也该要懂得注意工作别太劳累,哪知到好,这俩人根本就是臭味相投,工作狂跟工作狂厮混到一起去了,这叫什么事儿?
明镜还在说着,旁边的明楼又开始看手机,刚说好今天晚上谁都不准理工作消息,明镜正准备批评一下明楼,谁知道这人竟然急到又一次把她给丢下了。上次还好,还记得回话,这次竟然连话都顾不上回了。
明镜看着自己弟弟难得一见的惊慌失措,突然意识到什么,将目光放到电视上面来,眼神逐渐变得犀利,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弟弟两次慌乱都是因为接了电话,而这次终于让她逮着了些许蛛丝马迹。她看着电视机上的医护匆匆忙忙的身影,直念叨好你个明楼连我都敢瞒着了,接着也拿出电话,在联系人翻了翻,本来想打给秘书小王,可她又觉得似乎应该用更狠的办法,不然这个弟弟到底是金屋藏娇还是另有隐情,可就不好知道了。
电话接通了。
“喂,阿诚啊,我知道你在别人家里,不打扰你太多时间,就帮我查一个人,email发给我就好。”
“您说。”阿诚皱了皱眉,突然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明楼投资的那个医院的院长。”
“……马上给您。”阿诚挂了电话,嘴角抽抽。
大哥,这大姐要下场了我拦不住你可不能怪我啊。
等明楼自己极快的车速来到第一医院的时候,就看到映入眼帘的,满是防护措施十分到位的景象。他随手从驾驶位旁边的箱子翻找,难得翻出一个一次性口罩,然后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第一医院本部没有完全与外界隔离,是以并没有被人拦下他,他完全靠着直觉判定自己应该的去处,凭着记忆来到了手术中心所在的楼层,却坐在一排椅子边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的大脑思绪有些繁杂,甚至对自己方才这一系列堪称“慌不择路”的行为有些许懵,直到来来往往的人里终于有一个认出他的。
然而过了一会儿从手术中心的门里出来,第一个向他走过来的人,不是金副院长,而是一个他隐约见过但却不是很熟悉的高挑身影。明楼的脑子里瞬间只过了一下凌远亲近的朋友,那人脚下的速度飞快,他刚来得及做出“不是李睿”的判断时,衣领就已经向他走来的人揪住。
等后面的李睿冲上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毫无防备的明楼已经被周明的拳头狠狠招呼到了,虽然底盘很稳,但还是免不了趔趄一下。
明楼皱皱眉,被这一拳打得有点懵也有点火儿大,他甚至还没辨认出这人是谁,直到迎面过来的李睿嘴里叫着周老师把那人拽住。
这声周老师显然提醒了明楼,明楼苦笑了一下,很快也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挨这一拳。自己的心思暂时不在这里,况且按照对面的立场这拳打得大抵也是不冤的,也就由得他去了。
“打扰了,凌远在里面吗?”明楼嘴角的血迹还很明显,但说话还是很平静,甚至在当下还有闲心抹开嘴角的血迹。
李睿原本急着开口缓解僵住的空气,却还是没抢过周明的怒吼,“你有什么立场现在来?看笑话吗?”
这一下李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只用力拦住还在气头上的周明,“周老师别这样,坐下说先。”
“我不认为我有对他做出什么严重性伤害而失去和他见面的立场……他怎么样?”明楼心平气和,只是眼神锐不可当,看似只有周明一个人发火,但其实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气势。
明楼语气“平静”,火药味明显但远远够不到让这两个人当场纠缠在一起的程度。明楼始终冷静自持的态度让周明感受到自己的火气撒在了一团棉花上,他怒火在心中烧。可这场面自己也见过,如果他当下再对明楼这个“未进行过自卫反击”的弱势方动手,那恐怕会让有心人有机可乘,到时候再给凌远添一则麻烦乃是不必要的。正当几个人还僵着的时候,后面凌岳和凌欢听到吵闹声也过来了。
“周明哥,让他去吧。”凌欢看到明楼,一下就明白了大概事情,她对自己二哥的感情一向知情,心里虽然也对这位二哥的“朋友”颇有微词,但大抵也猜的出如果凌远知道,大概率也不至于会抗拒到不让他见的地步。
而凌岳在一旁只是盯着明楼,到底没有说出反对的话。家属尚乃如此,周明也不好再好去难为明楼,只能狠狠地瞪着明楼。而明楼微微欠身,不再看任何人,跟着凌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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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我知道这样做对你…算是特殊时期的临时压榨,但我没有办法……李睿和周明去了急救中心和分部,这边只有行政的金副院长,大外科没个做决定的不行,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还有我……到时候告诉他们,别送我去杏林分部。”
“凌远,那里的条件设施,可能会更好”
“不了。”
“你图什么?”
“虽然不该说挫伤军心的话,但假如…如果有假如…我想在第一医院,我不想离开这里。”
第一医院,是他此刻所能想得到的,最后的归宿,他生在这里,在这里被抛弃,又在这里获得救赎。
如今这里,也是他最大的骄傲所在,路走过了,不允许回头,但这条路走得,从未后悔。
年少时最初的痛苦时光,这里给了他继续下去的力量,他远走离开这里,但最终。又为了这里的人,回到了这里,他为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呕心沥血,殚精竭智。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毁誉,但他在乎这家医院的,这里所有人的。所以当那位师长离他们远去的时候,他拦着他们胡闹,但唯独没有拦着他们骂自己,哪怕被韦三牛一拳打得嘴出了血,他也了没说什么。哪怕被周明揪着衣领骂,他甚至希望挨他泄愤的拳头。但唯独受不住父亲的那句,“你终究是太像你父亲”
谁是他父亲?
他不怕被骂,他不怕被打,不怕众叛亲离,他唯一怕的,是他们觉得他不属于这里。所以他想在最后,哪怕有万一,也要从这里离开。
从这里上路。
…………
庄恕站在医院走廊上,那天与凌远的对话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的播放,他记得太清楚,那人说这话时停顿次数越来越多的样子,交付他工作事务时一向顶天立地的院长竟然流露出来确切的恳求,以及他谈到医院时,眸中流露出那股热切,都刺痛了庄恕的内心。
他从不憎恨凌远,或许自己不赞成他的所有举措,但他一直都明白凌远为这里所有人所做的事情的初衷,说起来真是无奈,在凌远眼中,自己理应是他的情敌,可凌远非但没有在工作上针对他,在生活上难为他,反而处处帮了他很多的忙。就连修敏齐的事儿也是,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凌远不可能会帮他的忙,凌远是个注重利益的人物,可到头来,当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依旧是凌远帮他解决了危机。
庄恕放在口袋里的拳头握紧,随即松开,看着远处寂静的街道,楼底下确是十分嘈杂喧闹,病患极不稳定的情绪波动和护士的安抚,小孩子发出的啼哭声,平静、嘈杂、痛苦、希望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不论感情对错,凌远确实在工作之外帮过他,或者说起码凌远是那个虽然嘴上向来尖酸刻薄,但实际上对他的种种宣之于口的情绪充当了输出点的倾听者。于情于理,自己都没有不帮凌远这一次,转头而走的理由。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未曾想看到了一个理论上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物。
“明楼?”
那人脚步一顿,侧过身来看向他,表情并不像是以往的优雅从容,可却也看不出焦虑。。
“找凌远?那你不应该往这里走的。”庄恕轻轻地说道,或许是已经放下,或许是不再纠结,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眼前这个人。
明楼摇了摇头,回复道,“我去他办公室。”
“你不去见见他吗?”
“没什么好见的。”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出现在这里,是来见凌远的……”庄恕顿了顿,似乎是找不出什么委婉的措辞,最后还是选择了用最直白的表达,“你喜欢他吗?”
“喜欢?”明楼念出这个词,苦笑了一声,本来想越过这个话题,可当他抬起头,发现庄恕一直在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半点咄咄逼人地探寻,也没有带了半点的不甘心,只是很平和地。似乎是朋友间在寻常不过的攀谈时,他就明白,这个答案或许是一定要给出的了。
“我确实喜欢过他,不能和他走到一起是个遗憾。可我也觉得,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如果被辜负也是一件遗憾的事。”
“当然,前提是如果你对他并非无情,那么,确实没什么不可承认的。”
对庄恕来说,凌远在他的情感生活算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回忆。但苍白的泡沫终究只是幻影,不论凌远当时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接受他的拥抱,庄恕都不会再想去探寻。
月光是会碎掉的。
“……这个答案,我恐怕不能给你。”明楼轻声说道,他的眼里没有敷衍,标准答案从来掌控在手的明楼,此时竟然无法给出完美解答。
“为什么?如果你不爱,为什么要来见他?”
“这个问题很复杂,或者一个司空见惯的解释方式是,说来话长。至少暂时,我确实没办法作答。”
“承认你爱他,有这么难吗?”庄恕皱眉,脸上覆上了难掩的不解,仿佛这句话说出口,就再也抵挡不住心底对交谈对方的不满情绪。一瞬间,庄恕的模样重叠上凌远的样子,几乎就让明楼晃了神———那天晚上,凌远也是用同样的话来质问他:“承认你爱我,就有那么难吗?”
“这不是一句难不难就能够说清楚的事。”明楼皱眉,显然有些纠结措辞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着,明楼一度觉得穿着白大褂的庄恕像极了凌远,甚至为此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和想法。可他现在却又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庄恕永远不可能像凌远,凌远不会被任何人所取代和替换。庄恕亦然。
所以,原本就是自己错了,原本就是…自己出现了认知失调一样的情感判断。
说了那么多次,拒绝了那么多次,凌远看起来波澜不惊的眼神下的几分失落也在刺痛着他。想起来,明楼的心脏也会滴血。
“那我不难为你了,最后问几个问题……我和凌远…一起的那段时间,你知道吗?”
“知道。”
“是你让他这么做的吗?因为什么?”庄恕问的隐晦,但明楼却知庄恕背后的那一层意思。
“不是,凌远的意志向来不受我干涉,我从前现在以及以后也都不会强迫他去做什么。”明楼打了马虎眼,他自然不会说按照自己的想法就算凌远没有受自己指使,也是有部分的行为动机与自己有分不开的关联。只摇头道,“或许在那一瞬间,凌远是真的喜欢你也说不定。”
“你真的让人捉摸不透,明楼。”庄恕缓缓地说道,他并不傻,再怎么样也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极端相悖的结论,而这些都直接或间接指向了明楼,或是与他有关,这些事情,越想越发令人烦恼。
“毕竟我不能把我所有的想法都暴露在人前,让所有人都能猜到我所思所想,对不对?庄恕,人是复杂的动物,个体值的不同因环境不同而影响,但那只是造成差异的重要原因之一。世事多变,有的时候这种复杂程度不亚于个体,倘若你身不由己地在一趟浑水里,那你又怎能保证自己永远干净澄澈?”
“你们遇到了一个很好的院长,作为院长作为这个医生这个行业的执业者,凌远是愿意替这家医院的所有人下那趟浑水的人,他和我们这种商人虚以委蛇,到处拉投资,不就是为了他麾下那些还留有干净澄澈梦想的人能够有发挥的平台吗?本来在德国的时候,我并不赞成他回国,可他那次第一次跟我闹那么大的脾气。这些年来,看着他从大外科主任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我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比你想象得更久一些,他没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事。”明楼眉头有些微的动作“也可能确有他埋藏在心底更深的我不知道。但作为已知的,绝对不占少数那部分而言,有些时候,就是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所以才会顾虑太多。你知道谭宗明为什么喜欢他的朋友那么多年,最后却是阿诚?因为我们两个人本质都是一样的,或许,总有些会排在在情爱面前,而这些都是我们不得不去考虑的事情。”
明楼停下,短暂地闭上眼睛,似乎自己从没有为了解释什么而说出这么多话,“有可能你也想知道,就算是情爱需要排在某些事情之后,那也不必去做一些单方面或者其实结局也并没有让自己好受的伤害对方的事情。”
“有些事情恕难奉告,但能讲的就是,有些并非出于我的本意,或者说,我的本意里没有想去伤害谁。又或者…我对某些我能感知到的那部分‘本意’的解读,并不完全正确。”
“这个答案你能满意吗?”
“说到底,你们都还是更爱自己罢了。”庄恕内心五味陈杂,他本来还想质疑凌远为什么会对这种人动心动情,毕竟明楼这个人的水太深,凌远虽然也并不是一个城府不深,却显然是个对在意的人和事十足别扭又高傲的,这样一个习惯掌控主权的人是要多愿意为爱成全,才能忍受这般另类的‘斗智斗勇’?
谭宗明只是善于隐藏自己的想法,温文儒雅的外皮还能博得普通人的好感。而明楼就像那些城府颇深,诡谲多变的人物,让人不敢也不是很有欲望去随意窥探他的所思所想。
告别了庄恕,明楼继续向院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刚刚那一小段插曲,还是打乱了他的思维。让他本就有些迷茫的内心陷入更深的混沌里,仿佛置身于镜子迷宫,丧失了方向感,不论走到哪看到的都只能是他自己。镜子里的他用着同样茫然的眼神回望着他——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否认自己真实的内心想法,到底是何种缘由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凌远?
他和谭宗明不过都是理智和感性太过失衡的笨蛋罢了。
明楼按照既定路线到达了目的地所在,办公室其实已经被锁上了,但是没有关系,凌远办公室的钥匙明楼一直配有,这是凌远当上院长搬进这间办公室的那天,连同家里的钥匙一起递给明楼,一是为了不让明楼来找他的时候撞上他在手术的时间而没地儿去,所以给他的钥匙。二是事关明楼自己的那个‘承诺’——不会让凌远在遇上‘从前的困难’时,没有人管。
只不过不论是凌远还是明楼,估计都没有想到这把钥匙第一次使用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有钥匙不奇怪,毕竟在德国的时候明楼好几部爱车的钥匙也都在凌远的裤兜里。
这间办公室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人进来过,窗外的霓虹灯偶尔会从没完全合上百叶窗里照进来,明楼打开了灯,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
他来这间办公室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那几次他来找凌远并不全都是为了工作的事,在更早些时候,他曾经把衣冠楚楚的院长压在办公桌上,或者上压在沙发上,做一些大俗大雅的事情。
这会儿想起来,明楼甚至有点说不清的小尴尬。他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他记得凌远办公室里常有被子,那是他废寝忘食又懒得回家的情况下会使用的东西,或许是放在柜子里。明楼思及此,打开柜子去翻了翻,被子是找见了,但与此同时看见的还有他换下来的西装外套,明楼把被子拉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它,沉甸甸的手感让明楼一顿,探出手去碰了碰,发现应该是部手机。
是他私人用的。
凌远的手机不少,为了不占线他甚至会把电话卡分开用。明楼茫然地将手机转了一圈,摁了开机键,发现屏幕闪烁了一下,随即灭下。也是,这么久不使用,没电了。他就不太着急去管那张被子,绕过办公桌,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找到了手机的充电线,插上电后,手机振动了一下,很快就开了机。
不过凌远设置了密码,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看着那请输入密码的界面,他沉思了一下,最后将自己的生日输了进去。
与此同时还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自信’。
密码错误。
好吧,凌远看起来就不像是那么庸俗的人而且会设置那么简单的密码的人,明楼歪着头继续思考,凌远其实没有太爱设置密码的习惯,排除掉他的手机密码不可能是银行卡密码的可能性,其实明楼还隐隐有一个猜测。
但是那个可能性太多了,似乎很多种情况凌远都会有把他设置成密码的可能性,但凌远的警觉度很高,明楼在脑海中把猜想一一划掉,他觉得凌远最有可能的就是会用最少的人知道的东西设置。
那会是什么呢?是他第一次见到凌远?还是凌远其他的什么重要日子?还是……
凌远生命里那些因为优秀的成绩和傲人的职业生涯经历而被绝数的寻常人都会认定成有纪念性的日子太多了,似乎每一种都可能会是凌远的密码,但却又似乎每一种都不太像是他会设置的密码。
明楼随手输入了一个凌远常用的密码,还是显示密码错误。
他晃神,靠在办公桌前,这个房间如今寂静得可怕,室内的灯光很亮,可半掩着的门外却是昏暗的走廊,一点光线都没有,只有每隔一段的快速通道牌子散发出来的莹绿光芒提供的微亮光线。
凌远躺在床上的样子十分安静,凌欢带着他来之后就找了理由走掉了,这间病房并不在隔离区,周围也十分的安静,若不是还有各种检测仪器在一旁工作,明楼险些以为凌远就会一直这么睡下去。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明楼搬了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用手探进被子里,暖度不高,凌远的手还很凉,他一直都是这种大冰坨子的体质,每次都得靠自己暖乎起来,才能睡得着,要是撞上胃不舒服还要一番挣扎,闹得明楼也睡不好觉,把他揽在怀里不给他乱动,那才能安心入睡。
凌远一直都很安静,直到明楼的手敷上他的手背时,他才稍微动了动。凌欢告诉了他,因为凌远手术后第一次醒过来后因为痛感过于强或者是其他导致精神过度紧张的原因而无法休息,他们在凌远的点滴里加了一定量的镇静剂,这会儿他刚睡着不久,短时间内是没法醒过来的。这阵子的过度操劳已经严重透支了凌远的健康,仅凭着一口气吊着来使自己不至于倒下,现在算是被迫让他休息,身体机能使然自然是希望让他多休息一些时间。
“……明楼,”凌远似乎也知道是他来了,在清醒与混沌之中挣扎着。
“我在。”明楼轻轻地回应他,似乎是想要掌心地温度传递给凌远,他与凌远十指相扣。
“……别走,陪陪我…”
明楼眼神依旧平静,却感受到了被子下的手一瞬间的抖动。
而这次,手的主人不是凌远。
……
最后一次密码,明楼在第一次遇见凌远那天和凌远抑郁症好转些许时、无论是出于真心流露还是疯狂地宣泄欲望而向他袒露爱意的天中,选择了后者。
他不是自恃才高,自恃有魅力,而是让他来猜,他只能这么猜。
所幸他还记得,所幸凌远还在乎,还没有放弃他。
所幸自己,这份‘清醒’来的还算及时。
……
噩梦不再是噩梦,凌远平静了下来,明楼一直都是他的精神支柱,为他的精神世界撑起一片天,但他走了那么久,独留凌远一个人苦苦挣扎,对于庄恕来说避而不及的东西,他羡慕了多久,失望了多久,又落寞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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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带了一张凌远和明楼在德国的一个周末,傍晚时分在一个小山坡上散步时拍的风景照附件,却没有附带任何解释的邮件后面,是一长串的语音条…
显然,是凌远的声音,听不出很特别的情绪,没有过度的疲惫,没有过度的喜悦或是愤恨。唯一的,是平静和空洞。
“飓风来了,死亡和明天,到底哪个会先来”
“说来或许可笑,还真想知道如果我真死了你会是什么反应,明楼,你会有反应吗?”
“不过我还不想死,作为院长,这个时候就算死,也是逃兵。”
“更何况…我不想死,除此之外,我还想好好的活。”
……
“明楼,你就是一个口是心非、不想确定立场又喜欢处处管闲事的耍流氓的。”
……
“明楼,承认你自己的爱,就这么困难吗?”
“是爱我这么个人的你让你自己感到不堪,还是爱我这件事本身让你觉得不堪?”
“明楼,我真的很累。方方面面…都很累。”
……
明楼一遍遍地回放着那些个语音条,没有在哪处停下,也没有在哪里单独循环,只一条一条地听,一遍一遍的放。久到窗外的天已经从深黑到逐渐亮起来,竟然,没有觉得举了过久的手臂有些酸痛。
凌远靠坐在床上,一勺一勺地舀着粥,淡黄的粥汤和小米散发出香味,比清淡无味的白粥好上不少,但凌远显然不是很有胃口的模样,若不是凌欢在一旁看着,恐怕这口粥舀来舀去就又放回去了。他刚拔了胃管,虽然难受,但也是要开始进些流食的,道理他都懂,可实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旁的凌欢看着无精打采的二哥,那口粥要吃不吃的,既担心二哥现在的状况,又担心二哥是因为别的事情而郁结,心情不好才不肯吃饭。
纠结了一会儿,凌欢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哥……其实,明楼他来过的。”
凌远的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关心的妹妹,只觉得这傻丫头都把心思全写脸上了,嘴巴把风不错,可遇到家人时嘴巴严又怎么样,看她表情都知道一定是遇着事儿了。
“嗯。”凌远淡淡地回应,终于是下定决心,要把那一口粥喝掉。
“他在门口,和周明哥闹了矛盾,周明哥把他打了,他都没发火,很平静的样子。不过我总觉得如果周明哥再打一拳的话可能真是要出事儿的,幸好把他们拉住了。他说想见你,我就带他进来了……他只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凌欢边看着凌远的神色,边斟酌措辞解释,她没有明说,那天晚上她过来看凌远状况的时候,明楼并不在陪着凌远。
一口粥下肚,胃显然对食物还不够适应,一下子就产生了剧烈反应,凌远只觉得胃一阵阵绞痛,接着开始咳嗽干呕,似乎是要把那一口粥呕出来才作罢。
“……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凌远咳嗽,一边努力平复下来,一边用纸巾堵着嘴。刚恢复少量流食的食用,不适应都是很正常,但这会儿心头没来头的烦躁感升起,竟是加重了不适感。
“可是……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都欺负你这么过分了,你还在喜欢他……周明哥本来都不想告诉你的,但我觉得有些事情就不应该瞒着,两个人都把话说开了,爱就爱,没戏就没戏,不是把事情瞒着了就能把问题都给解决了呀,那万一明楼其实也喜欢你呢?拆散一对不如凑成一对,更何况二哥你这些年医院的事处处哭着喊着呕心沥血,好不容易工作之外干嘛还折腾自己。再委屈谁也不能继续委屈你呀。”
前面的话凌远也就听着,最后两句却听得他哭笑不得,“你这都哪学来的词啊,还我哭着喊着。”
凌欢扁扁嘴,“不是我说的,周明哥和李睿说的。”
“你这丫头,”凌远下意识地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女孩的头发,但对方还带着护士帽,外加自己也不太有力气,只能无奈地苦笑,“以前都没发现你这么会讲大道理,现在怎么跟爸爸和大哥一样了?”
“哪是我讲什么大道理,我这叫实话实说。”
凌远刚想回话,就突然好似心灵感应一般看向门口,果不其然,下一秒门就被扭开。凌欢也顺着声儿转过去,看见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手臂上搭着卡其色薄大衣,领子的扣子解了两颗,看起来散漫又随意,既有那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度,也有浪荡公子的恣意,他无法泯灭于世俗,只是一举一动,一个抬眸一声敛笑,于是,一个豪门贵族的气派便在他身后徐徐展开。
“我在门外好像听到我的名字了,我是被议论了吗?”明楼将大衣随手挂在椅子背上,随后十分自然地走过来看了一眼保温桶里的粥,又看了一眼凌远手里的那碗只吃了一口的粥,笑了笑。
口罩下看不清他全部的面容,但依旧从眉眼看得出淡淡的笑容。凌远发现了他眼底有淡淡的乌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那个,我不打扰了,我还有工作。”凌欢眼见这个话题中的男人来到了眼前,刚刚还在谈论别人的心虚感一下子涌现上来,在逃走之前她多看了几眼明楼,以前都没怎么机会能好好观察一下,但这几次接触下来,只觉得二哥原来吃这么香,也怪不得一向把颜控贯彻到底的二哥会对这么一个人这么念念不忘。
“溜这么快……”凌远傻了眼,看着凌欢出门前还跟他眨了眨眼,意思是大好时机二哥你要加把劲,那眼神简直是暗示自己二哥必须把眼前这个人逼得快点“招供”。
“见过几次,比你这个哥哥风趣多了,”明楼在他身边坐下,眼神饶有趣味,他伸手,覆在凌远的手上,“招人喜欢…心思很细…而且懂得审时度势……”
凌远收了手,躲开明楼的触碰。
“我还得好好谢谢她,若不是她,我恐怕还没那么容易进得来见你。”明楼不在意凌远的小脾气,在他看来,凌远表面上的抵触,起码代表的不是拒人千里之外。
凌远的坚定拒绝,从来只是语言上的玩味,和神情上的冰冷,绝不会有直接的肢体上的抗拒。
“你来干什么?”凌远冷声道,顺势瞪了一眼明楼,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严厉。“我还有什么值得你来见的?你不去‘趁热打铁’就算了,这个时候老来我眼前晃,明楼,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罢,挑了一下眉,将手中的碗放到一边,向后靠了靠,语气满是挑衅和讥讽:“怎么了?难不成我闹脾气不合你意了?还是说明大公子自信有资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两个人你都想要不成?”
明楼似乎没有被凌远的语气刺激到,他瞥了一眼那碗没怎么入口的粥,又抬眸看向凌远,沉默地对视。在凌远发现自己无法从明楼的眼神里读出任何情绪之后,知道自己的刻薄并没有给明楼创造情感上的动摇,起码面上看不出来。刚刚的戾气一瞬间垮掉,凌远抿了抿唇,再也不想和明楼持续对视,马上躺下床转过身去,背对着明楼。
数年的交道打下来,凌远比任何人都知晓,明楼的唯一的突破口在于情绪,他的情绪表现的越激烈,就代表他此时的心情最接近他的真实想法。
明楼和自己很相似,只有面对在乎的人才会被影响到情绪,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只要不刻意去触碰底线,挑战雷区,那么很多事情都可以笑笑而过。
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没办法用积极正面的情绪去影响到明楼,唯有用毒刺一击一击地刺激他,才能瞥见明楼因他而产生情绪波动,才能证明……明楼还是在乎他的。
就好像他用手段骗明楼来自己家的那天晚上,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愤怒的明楼,但不可否认,在害怕的同时……他也有那么一点接近偏执而疯狂的兴奋,明楼还理会他,明楼的情绪波动之大因他而起,明楼还在乎他。
在乎吗?
如此偏激、如此无奈、如此走投无路。
“因为你说……”明楼看着又闹别扭的凌远,这么赌气他,这么不待见他,可偏偏又对他的亲呢和亲近并不完全抗拒。他知道,凌远喜欢他的亲呢,但是又不允许自己喜欢他的亲昵。
“让我陪陪你。”
凌远藏在被子下的手猛然攥紧床单,不自觉地咬紧了唇,委屈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一瞬间让他红了眼眶,却又拼命地不让自己真的掉下眼泪。他几乎是急促地呼吸几次,用力克制自己翻涌的情绪,几乎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使这一句话不带任何颤抖地说出口:
“现在不需要了,你可以走了。”
到头来,明楼还只是因为曾经对他许下过的承诺而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单纯为他而来。对于以前的凌远来说,这个承诺像是一剂强心剂,让他确信明楼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他身边。可对于现在,这个承诺就像是一个强行将明楼捆在他身边的诅咒,哪怕明楼爱上其他人,只要凌远需要他,他就必须会来陪着他。
那一刻,凌远甚至自私地希望就算得不到明楼,也可以用这个诅咒绑着他一辈子。
但是,凌远不会那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以后也都……不需要了……”
之后就是一阵久久的沉默,久到凌远都快要以为明楼早就已经不在这间病房里的时候,身后的人才有了动作。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说道,
“粥你还没喝多少,我去把碗里的倒了,重新给你装一碗。李睿告诉我,这会儿你应该进点流食了,让我监督你,一定要让你吃一点,哪怕吃两口也是好的。”
凌远听这话,明楼用的不过是最平常的语气,终于再也受不住,猛地又坐起来,抬手打翻了明楼刚拿起来的碗,原本就没动几口的粥一下子被打翻在地,粥泼洒开来,已经凉得差不多的粥不会对明楼的手造成什么伤害。
“滚,”凌远呜咽地说道,下一句似乎是想要用尽全力地吼出来,但却又卡在喉咙里无法宣泄,满腔怒火和无尽的悲伤爆开,将他的心脏炸得支离破碎,那一刻,凌远只觉得痛到无法呼吸。不然,又怎么解释他想向明楼发怒的话语,最后却只能失了声,只剩下沙哑和哽咽。
“…滚出去……”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可明楼还是没有发火,凌远低着头,只觉得脱力,他不敢抬起头,不敢让明楼看见自己淌着泪水的脸颊,不敢去看明楼的眼睛,他怕自己从中看出来什么,更怕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
明楼那无悲无喜的眼睛。
“别哭。”明楼随手抽了几张纸,擦掉手上的米液,绕过地板上的粥,坐到凌远身边,将那因为过度操劳而变得瘦削的身躯揽在怀里,轻柔地抹掉他的泪水。
“我不走。”明楼像是哄着他,又像是在和自己强调什么。看着一旁仪器明显变动的指标,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先平复他的情绪,说话仍是那种温柔的语调。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凌远,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凌远,正因如此,他懂得凌远昨晚那声“陪陪我”是何种意思,也懂得凌远此时崩溃的言论背后,他的真实意思所在。
“我不走,以后也不会走。”明楼抱着凌远,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开始颤抖起来,正当他感到困惑,安慰为何起到了反作用时,怀里的人抬起头,一贯锋利的眉眼此时眼尾却在发红,刚刚的凶狠劲全然消失,那双眼睛悲伤得要命。
“别再这样了,你对我的态度太可怕了,可怕到会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抱有不切实际的念头,最后当我以为我也可以求得所愿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凌远,”明楼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再不打断他,恐怕凌远会再一次碎掉,而这绝不是明楼愿意看到的情况。“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再到我们无人可确定的未来,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怎么会定义这是一个诅咒,而并非我的‘一厢情愿’?”
凌远微地愣住,他似乎听出一点别的意思来了。
“如果不是我,你会过上更平静的生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自责,是否是我无法克制自己,总是给予你不该有的希望?是否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因你心软,总见不得你受一丁点委屈?是否是我不自量力,总能以为可以在情感和理智之中维持平衡,却频频用自以为是的理性伤害了你?凌远,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亏欠你太多。”明楼将凌远抱在怀里,鼻息温热尽数扑在凌远脖间,他力度很大,大到凌远感觉这人似乎是要把自己捆死在他的怀里。可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凌远嗅得到明楼身上的气息,他眼眸闪动,熟悉的安全感伴随着他的味道沁入凌远的骨髓。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好吗?”明楼温声说道,怀里的人此时此刻再也不想放开,他都听得见自己心跳如雷鸣般,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疯狂地渴求占有这个人。
但是还不够,他还想再确认一些东西,他想要去“爱”上凌远。
“……”凌远怔愣,聪明如他,哪怕刚从镇静剂之中醒来,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在思考明楼刚才的话语究竟是何种意思。这人一贯讲话有好几种意思在,如果不沉下心来去思考,还读不出这人的真实想法。
兴许是凌远终于停下闹脾气,那双灵动的眼眸开始滴溜溜地转,眼中带有审视,又带着警惕,像一只幼兽在预估眼前的危机。
过于可爱了。明楼想着,忍不住在凌远的额头落下一吻。之所以矜持,是因为他俩认识到现在,虽然床上过无数次,花样百出的玩法应有尽有,可归根结底,明楼一次都没有和凌远接过吻。以前是觉得,不与床伴接吻是准则,现在只是想,在当下或许有些不适时宜。
凌远终于眨了眨眼睛,变得面无表情。直到这一刻,当明楼的吻落在他额头上时,他才确信明楼是什么意思。也是,这人突然间与他说这么多话能有什么意思呢?
明楼从不与他接吻,他在无数个欢愉过后的夜晚,短时间内睡不着时总会盯着明楼发呆,不知不觉中凌远的目光总是会落到明楼那双浅淡的薄唇上,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描摹他的形状,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想象明楼吻上他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渴望被亲吻。但最终,他只是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闭上双眼,挥掉脑海里的渴望,反复告诉自己要学会知足。
无非就是想保持以前的关系罢了。凌远想,不过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他已经把明楼赶走两次了,但对方一如既往都选择留在他身边,这就不能怪凌远自私。
“好。”凌远微微笑,藏好眼底的落寞,现在他又是那个对待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凌院长。
只能当床伴也好,永远得不到爱也无所谓,最起码明楼还在他的身边。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凌远也该学聪明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该去抱有渴望。
只不过这一次,你对我的‘兴趣’能够保持多久?
“既然你不愿意喝粥,那我就先带你去洗个澡吧。”明楼见到凌远耸着脑袋瓜,不知道想些什么。生了病之后一直躺在床上,没有机会涂发胶的院长大人可爱得可以,明楼趁凌远走神的阶段,轻而易举地把人横抱起,吓得凌远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颈,平时凌远是坚决不会让明楼这么抱着的,生了病之后拿明楼没办法,不熟悉的体位让凌远慌乱起来。
“混蛋…”凌远骂着,但这些词汇一贯对明楼没有什么杀伤力,只得由着他来。
“知道你洁癖,所以才带你去擦一擦的,我要是不来,谁替你做这脏活累活?李睿?还是周明?还是给你妹妹看自己哥哥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明楼跨过那一滩粥,再次叹了口气,今天他过来事儿就没少过,要伺候这位绝代佳人洗澡,未了还要处理脏了的地板,最后还要给绝代佳人喂几口保温桶里的粥,李睿说反应可能会有点强烈但对他来说是好的……不知道那会儿凌远又要怎么折腾他。
老子真是心甘情愿。
“明楼,”凌远突然出声,看向明搂,在得到明楼心不在焉地应答之后,他扯了扯明楼衣角。
还在试水温的明楼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祖宗,有什么吩咐?”
“你能不能吻我一次。”凌远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这里。”
明楼眉头微皱,他的手沾满了水,不太适合去直接碰还没脱衣服的凌远,犹豫了一下,只是弯下腰来,轻轻和凌远的嘴唇碰了碰。
与其说是接吻,倒不如说只是蜻蜓点水的接触。
但凌远眼睛有瞬间闪过的光亮,又很快消失。
他闭上眼,不再理会明楼,也不再说话。
这一刻,或许他能骗自己说,明楼真的爱过他。
借此一瞬,以飧我余生。
Chapter 52: 关于过去,关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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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明楼坐在椅子上,临时征用的书桌上堆满了数目可观的文件,他面前散落了好几张合同,都是需要他过目的东西。外面一声惊雷划过,雨瓢泼在他身旁的巨大落地窗上,雨声吵闹,手边的咖啡早已经见底,但是他还不能睡,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处理。他接手巴黎的分公司后,工作也有了一定的成效,不论是哪个季度的数据随便抽取出来都十分漂亮,虽然也有一些老人对他很不服气,但是在绝对的数字面前,也只有闭嘴的份。
明楼从不去去评判那些议论,二十一岁他开始接管公司,早就用手段让那帮老家伙们闭上嘴。现在他年过三十,早就已经滚过刀油,虽说他在国外,可国内发生的事,他都了如指掌。
前几天大姐打了长途电话过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他能回国,去接手在上海的总部,那群老油条老奸巨猾,没点功夫可能拿不下他们。所以希望明楼能够早一点回国,把那些在风雨中失去的东西尽数夺回来。
明楼垂眸看了一眼在脚边睡得安慰的德牧,亲爹不让进房间里,这俩只就屁颠屁颠地过来找他,在他脚边窝着。
“我有打算的,大姐。”明楼抬起头来,想到这些年他一直都没有闲着,那帮“亲戚”的资料都被他收集得明明白白,十年饮冰,枕戈达旦,他又何尝不想将失去的一切都给夺回来?但是……
“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明楼起身,动静不大,但还是让狼大迷迷糊糊地抬起了脑袋,明楼弯下身来揉了一把狗脑袋。这几天雷雨大,明楼其实很喜欢这种能够宅在家里工作的天气,但是某人不太喜欢,总觉得雨声太过吵闹,让人听着烦躁。
“明楼?”凌远洗了澡出来,见到明楼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想着些什么。这些年的相处,明楼早已经把他的身世和周围的朋友圈都摸的一干二净,可自己除了知道他是明氏集团的大少爷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虽说固然有些烦恼,但凌远并不是会纠结于此的人,他只是觉得有时候明楼的背影悲伤得厉害,但凌远知道,他肩上的重任永远压不垮他。
明楼转回身,看着刚洗完澡柔软至极的凌远,放下手机,将对方揽入怀里。
凌远一愣,下一秒就自然地将自己融入了这个怀抱里,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主动去拥抱明楼。凌远对气息敏感,这些年来能让他感受到安心感的,除了父亲的气味,剩下的,就是眼前的干燥温暖的气息。使得凌远在病症稍有好转的那会儿,时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弄得他心绪不稳。攒积了一天的不愉快,在见到明楼时,只要上前去要一个拥抱,那熟悉的气息沁入他肺腑,再通过血液流传到四肢百骸,就很神奇的能让紧张了一天的凌远放松下来。
他们相处只有五六年之久,但日夜的陪伴让凌远将对方视作很重要的亲人,其地位在心中不言而喻。更何况,明楼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个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人,让一贯独自承受压力的他,也能稍稍体验到被庇护的感觉。
凌远抱着明楼的手收紧了些——这感觉,他不讨厌。
“你今晚状态好像有些不太对?”久久的拥抱后,明楼松开凌远,长时间的相处下,作为唯一一个陪伴凌远度过所有抑郁症时期的人,自然对凌远的变化很是敏感。他看着比他低半个脑袋的人,带着凌远回到了房间里。进来的时候直直走去窗边,把玻璃窗关紧,又把窗帘拉上。于是外面的嘈杂声就彻底和这个房间隔绝开了,再也没有任何一束光亮能够照亮室内。
“……可能有点亢奋。”凌远坐上床边,柔软的床一下子塌陷下来,有些畏冷的他连忙钻到被子里,听到明楼的问题,轻声说道,“今天有个病人,病情不是很好,手术的时候有很多突发情况……”
“那不是你的错。”明楼走近他,单膝跪在床边,欺身压下,手臂圈着凌远的腰肢,在凌远露出来的领口处不怀好意地落吻,“需要帮帮忙吗?”
凌远瞥了一眼床头的夜光闹钟,抬手抚上明楼的后颈,熟悉的安全感再度袭来,凌远几乎都要发出喟叹。“已经很晚了,一个小时之内能不能完事?”
“……戴套就好。”明楼开始动手脱掉凌远的睡衣。
热浪躯体紧随覆上纤细孱弱的身躯,劲腰一用力,凌远的身体骤然绷紧,双颊嫣红如血,彻底沉沦。
……
室内令人羞耻的喘息还在继续,凌远头脑发胀,明楼难得没有过度折腾他,似乎知道这场欢愉不过只是为了让凌远,或是让自己的过度旺盛的精力得以消耗,而并非纯粹的娱乐。事实上,凌远在这种事情上亦可以去找其他人解决,他失去的主动权可以在其他人处夺回来,不必受伏于人下的委屈。可是,如果对象是自己心上人,哪怎么又能用委屈一词来简单形容呢?
“明楼…”凌远喘了几口气,任由明楼用纸巾帮他擦掉小腹上乱七八糟的液体,又让对方帮他稍微清理了一下腿间,才懒洋洋地开口。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回国了。”
明楼被他这句话弄得一愣,分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可凌远这样显然不是会主动开口给出下文的样子,只好由他来开口。
“前阵子你还闷闷不乐,这会儿倒是状态好了许多,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如果是想回去处理什么家务事,那就回去呗。又不是些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是家务事……事情有点复杂,你知道的,我的大学是在国内念的,那里有很多我的师兄和老师……老院长,寄的邮件前几天到我手上了,里边讲了一些那边发生的事情,希望我回去接任……行政方面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并不赞成你回去。”明楼冷声说道,“国内的政策现在并不优秀,对于你这种见过或许建立在不同的国家情况和社会需求下而产生的目前而言相对更优越的制度的人来说,落差是一定有的。你要继任,你要发展,以你的性格,必然会想要做出破除和改变而非循序渐进地发展,你知道这些潜在的发展需求要改变多少东西,有的时候制度和规矩自然好改,摆在那里便罢。但是人心呢?观念呢?这才是最艰难的部分。到时候你迫切想改变的东西一定就适合本土或者顺应多数人的心意吗?或许你可以做某个行业的先驱,但坦然而言殉道也不是不可能。”
凌远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明楼的话他不是没想过,他也不相信明楼认为他没想过,所以归根结底明楼到底想表达什么?由着不放心而去细细地给自己掰扯?找个劝退的理由?
虽然大抵猜的出是对于自己状态…精神状态的不信任,而不是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却仍然还是…在心底升起一股没来头的倨傲。
“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明楼眼底显然闪过一瞬间的愣怔却又很快消失,黯淡的灯光下他不被察觉地笑了笑。不是笑凌远不自量力,也不是自嘲自己没有言语回击,而是笑凌远终归是凌远凌远,便算是被抑郁症和无以复加的阴霾情绪笼罩,却也还是那个无比骄傲的凌远,始终如一。
他没来由的,觉得凌远的这种“没有变”,让自己心头很是愉悦,心头说不清的舒畅。
“是啊,所以,你根本就是来通知的。那我是不是该表示荣幸,很荣幸得到凌医生的倾诉,虽不是商量,但起码没有把我当成无关人士那样保持缄默。”
凌远哼了一声,“犯不上哄我。”
片刻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意见交换和任何试图说服对方的任何话。随后明楼一直古井无波的一张脸渐渐缓了下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我会做你合格且满意的合作伙伴。如果你半途中退缩,那我只会狠狠地嘲笑你。”明楼亲了亲凌远的眼角,语气尽是调笑,从认识凌远以来,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被凌远一次又一次所展露出来的才华而惊讶到,虽然这小子经常“锐评”他公司的事儿,可片面的了解给出的意见却往往是一针见血,而且与明楼的看法不谋而合。光光凭借这一点,明楼就已经对凌远欣赏不已。
世间难得遇一知己。
越和他相处,他身上的闪光点明楼就能看的越多。本来明楼还惋惜如此天赋只做一个普通医生未免太浪费才华,现在倒是要回了国,一当就是大院长,明楼是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
“你少来……甜言蜜话哄了多少小姑娘?别以为我脑子糊涂——你在法国,怎么当我后盾?”凌远被他弄得痒痒,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怎么就不能?”明楼敛了笑意,激烈运动过后发胶难以固定,此时落下几撮短发在额间,略显邪魅。
“你告诉我你要回国的事,我大胆过度解读一下——你是希望我和你一同回国吗?”
“不行吗?”不知为何,凌远忽然记起,这个人在社交圈曾被冠以诡谲多变,智谋绝群的称号。而现在,他高高在上,自己好似被他捕获的猎物,他的陈词仿佛是他的宣判。
明楼没有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凝视着某点黑暗,几乎是一瞬息,又收回目光,从沉思中醒来。
“虽然我不明白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高中的时候就出国了,到现在也有快十年了的时间漂泊在外,你难道就不想回去见见家人?”
似乎是明白自身给出的诱惑力恐怕无法让这个大少爷动摇,凌远沉默了一瞬,接着试探性问了问他的家人,前半部分明楼没有什么反应,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楼猛然捏住了他的下巴。
“可以……当然可以。”明楼听见自己笑着说。
明楼要比凌远晚几个月才回到国内,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得空第一时间去找凌远。
在他十岁的时候,汪芙蕖设计陷害他父母,害的他自幼便失去了双亲,又在他十六岁想彻底斩草除根,虽然明楼凭着比平常人高一度的敏锐力躲过了这次“意外”,但着实把姐姐吓了一大跳,这一次是虚惊一场,那下一次呢?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下一次?于是明楼十六岁的那年便被姐姐送去了英国读书,在那里念了本科硕士,最后因为法国有公司的基业在,明楼在博士的时候又考了巴黎大学。大姐一直在反复强调千万别耽误了学业,但明楼只是笑笑,说还好,还能应付得来。
他的复仇于此开始。
一次成功的金融狙击让汪芙蕖破了防,即使隔了一个大陆也想将他置于死地,可明楼狡猾如泥鳅,再也不是当年那手无缚鸡之力任人鱼肉的小少年。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往德国避难的明楼也因此机会能够认识到凌远。
第一次照顾略显手忙脚乱,可那时候的凌远就像是明楼陷在复仇泥潭里唯一能触及到的美好,像是抑郁症患者都会被建议养小动物那样,明楼也在很小心翼翼地“养”着凌远。
他总能触及到明楼心底的那一片柔软,是明楼从地狱的苦难里回到人间的那把钥匙。
汪芙蕖被远在德国的他一次又一次的针对,狙击,市值不断缩水,在汪芙蕖忙得焦头烂额时,明楼又没了踪迹,本以为能熬过这一次的金融危机,没想到却在临门一脚,被明楼轻飘飘地击垮。汪芙蕖意识到,十年前终究是留下了祸根,而现在,他被昔日看不起的对手施以最大的恶意与嘲讽,绝望之下,竟是跳楼自杀。
尽管大家都或多或少的意识到,昔日强盛无比的汪氏如今跌入谷底,甚至以破产告终,多少出自那位传说中的明大少爷的手笔。
毕竟,几乎是汪氏彻底破产,汪芙蕖跳楼自杀的第二天,明楼就回了国,冷笑着坐上明式最大的分公司,上海分部的CEO位置上。
收复手段之果决,狠辣,毫不拖泥带水,全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当时对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明式也有窥伺之意的谭宗明,见到明楼之后,更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对方结交朋友,甚至送出的见面礼,让明楼得以用更快的速度进入董事会。
那一点股份都是小事,如果能卖明楼一个人情,那才是最大的赚头。谭宗明在日后安迪问起当年这个决策时,笑着说道。
凌远对这事儿到也有所耳闻,不过明楼做出什么,他都并不觉得奇怪。人本就非池中物,只不过没想到一回到国内倒是比他还先翻起波浪。
不过有几个月没见到他确实是有些寂寞,凌远想着,推开办公室的门,踏进室内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把门关上,反锁好。因为他看到在风浪尖口的某人正悠闲地坐在他的沙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见到我那么紧张干什么?……凌医生,不对,现在该叫你,凌院长了。”明楼起身,带着压迫感走向前来,把凌远压在门边,倒也没马上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只是眼神危险,且语气十分不怀好意。
“你想干什么?”凌远轻轻说道,眼神死死盯着明楼,明显害怕目光下隐藏着是挑衅,在面对明楼呼出的,带有明显情欲的热气喷洒在脸上时,凌远才有微许的慌乱。“这里是办公室,嗯…你别乱来……”
明楼圈住凌远纤细的腰肢,轻轻地啄了几口他的侧脸,含住他的耳垂,温柔又灵巧地用舌尖逗弄,用了些许力气,就把靠在门上的院长揽入怀里,手臂微微勒紧,白大褂被弄得出了些许褶皱,凌远的表情也不太像是有强烈的抗拒,像是隐忍又有些别扭。
虽说明楼在德国时已经肖想穿白大褂的凌远很久了,但介于对方并没有很好作案的地点,所以一直迟迟都没有机会碰一碰,而现在,他终于有一间不太会被人轻易打扰的办公室。明楼听到消息后,自然是按耐不住心猿意马,想要借此机会好好地品尝一下美人。但毕竟是临时起意,没有询问过凌远的同意,明楼也不好太肆无忌惮,只是一点一点地触碰凌远,观察他的反应。
一直都是这样,明楼惯常喜欢玩点花的,但如果凌远不太乐意,或者是不想被这么过分折腾,明楼都会立即停下,不会强迫凌远。
明楼的手已经将凌远夹在腰带里的衬衫扯出,温热的大手顺着凌远的腰肢细细抚摸,皮肤紧致而滑软,一些狰狞的疤痕还有突兀感,但明楼从不在意这些微的瑕疵性。
“这身白大褂,就能让你这么兴奋吗?”凌远看着明楼的手在自己的腰肢和脊背探索着,连腰带都要给自己解开了,就是不肯把他的衬衫和白大褂脱掉。猜到了明楼今天对他着急动手的原因,凌远无奈,但又不想逆了明楼的意。
“重点不是白大褂,重点是你穿着白大褂。”明楼见他不反抗,便更加得寸进尺了起来,将皮带抽出,丢到一边的桌子上。
“嗯…”凌远被推倒在沙发上,看着急色的某人,只来得及挣扎着说道,“在外面做……你戴套……”
“带着呢。”
“干嘛…嗯…干嘛那么兴奋……”凌远不被允许脱掉那身白大褂,禁欲几个月的欲望此时被人含在口中,不由地发出舒服地叹息。
“嗜血了,有点亢奋。”
“噢?你是刚下战场的将军,还是漂泊海上几个月没见过女人的水手?”
“都不是。”明楼吻上凌远的喉结,“我是想要将第一医院新晋院长潜规则的罪恶资本家。”
“……”凌远傲慢地偏过头,却又忍不住抚上明楼的锐齿,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最后又闭上眼。
“如果这个资本家叫明楼的话……倒也不是不能从了。”
Chapter 53: 光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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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又跟明楼厮混在一块了?”
周明简直气得发抖,就差没直接对着凌远指桑骂槐,他算是理解了什么叫孺子不可教,若不是还顾及着领导的面子,只怕是当场就要甩手而去。现在想来,当时只揍了明楼一拳,真是便宜了那家伙。
“老大你小点声。”凌远无奈地捂住耳朵,表示自己被这音量震得耳朵疼。“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跟你表白了?”周明突然收了怒气,狐疑地打量起凌远来。
“没有。”
“那他给你灌迷魂汤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凌远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懂得周明对他的关心。两个人师兄弟那么久,周明结了婚又离,前阵子在飓风的时期,居然还能跟一个记者保持联系,现在两个人的感情也发展得如火如荼,而周明看看他的小师弟,明明有喜欢的人,却一直是单身的状态,颇有微词。
“我在德国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给他那张欠揍的脸来那么一拳。”
“你在德国见过他吗?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那会忙着把自己关屋子里,我去找你的时候是别的男人开的门,我就猜到那个应该是明楼……不然你还会给谁住你屋子我是不知道了。”
“当然还有狼大狼二住。”
“少给我扯……凌远,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
凌远听到老实交代这句话时只觉得大事不妙,而后一句话的到来更是让凌远感觉到不着调。仔细想想,他是不在意别人的猜测八卦,可也经不住这方向越来越离谱。
“怎么会……”凌远余光看到他的手机闪动了一下,笑着阻止了周明越发充满恶意的猜测,抬手示意自己要回个消息。但看着周明还杵在那里不肯走,只好摸摸鼻子,给出肯定的解释。
“他真没威胁我。”
等到周明离开了办公室,凌远才点开手机,发现是明楼给他发的语音条,内容无非就一句话,让他空下来的时候记得给他回个电话。凌远坐回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机,上一次能用这部私人手机打电话给明楼的时间竟已经是一年多以前,这短短的一年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感觉比前五六年加起来的事情还要多上几倍。凌远回了神,拨了电话。
“有事?”凌远问道。
“嗯。有点,今晚你有空吗?”明楼的声音从那端传来,身边听着有回声,像是在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里跟他打的电话。
“又要喊我去酒局?”凌远目光黯然,倒不是说他不稀罕和明楼的应酬,只不过……他现在大病初愈,不太能喝酒。而显然明楼并不在意这一点,那么只能由他自己来爱惜自己的胃了。
“不是。”没想到明楼竟然给了否定答案,倒让凌远多出了几分意外。“今晚带你回家吃饭。”
凌远瞬间回想到庄恕前阵子受了某人的邀请,搬去他的大宅“小住几天”,早就已经在飓风前都把东西收拾好了,凌远倒也没拦着,只不过家里又变得冷清后,他就不想回去了。现在家里的厨具都还在处于落灰的状态……等等,明楼好像说的是“带你回家吃饭”,而不是“去你家吃饭”?
“……好,晚点下班我开车过去。”凌远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襟,明楼突如其来的邀约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虽说自己对见他家人这事没有十足准备。但与其东想西想,择日不如撞日。
“不,我去接你。”明楼又说道,他好像叹了口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凌远感觉到明楼在那头似乎有些为难,却又不像是因为难以邀请他而感到犹豫,而是因为……遇见了让他措手不及的事儿?
什么事情能让明楼慌成这样?
“那也行,我下午就有一个小手术,完事儿了我查完房就可以下班……你不需要来接我的,也不是很远。”
“不,不是去我在市中心的那套房子,我要带你回郊区的别墅……嗯,我大姐想见见你。”
“哦……啊?”
平常习惯于搭载高内存的脑袋还在飞速运转,凌远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上了明楼的车,系好安全带之后,表情都还是有些木讷。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但说实话,我也觉得有些突然。”明楼坐在驾驶位上,看着凌远有些僵硬的神色,知道他措不及防,可论这事,明楼自己也都有些够呛。
那天照顾好凌远之后,他才回去的家,这没想到才刚一踏进家,面对的就是大姐冷得吓人的脸色,一旁是跪在地上一脸郁闷的明诚。
“大姐……怎么了?”明楼似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将手上的大衣挂在入口的衣架上,近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第一医院院长,怎么回事啊?”明镜斜了明楼一眼,那表情冷静得吓人,但明楼又怎么能不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明楼低头,看到了桌面上关于凌远的资料,再看看跪在地上怂拉着脑袋一脸“对不起我做了错事我不应该和大哥一起瞒着您”生无可恋的二弟。他很早知道,如果他再继续这么跟凌远不清不楚下去,这一天迟早要来。
明诚歪着头,跟着大姐一起看着明楼,那眼神仿佛在说,大哥,以前你怎么狡辩的现在你就怎么狡辩。
明楼瞪了明诚一眼,你小子胆这么大在教我做事?
“你们俩个,瞪来瞪去地做什么?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吗?说话啊,明楼!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啊!”明镜见明楼第一时间没有回话,反而跟阿诚大眼瞪小眼,气打不过一处来,用手指扣扣地敲桌子敲得震天响。
“大姐,就是你见到的这么一回事。”明楼移开了目光,决定暂时先放过跪着的那个,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但是语气却没有那么好说话。
“以前你跟女人风流跟男人厮混我都不说你什么了,我只早早地盼着你成家,让我能对父母有个交代,可你现在倒好,你在干什么呀?你这样,你这样让我怎么去跟父母解释?你,你这是要让明家绝后啊明楼!”明镜说着说着,怒气就上来了,可明楼毕竟大了,在外面独当一面,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家里也是他们的顶梁柱,几乎只要有他在,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担心。在明镜的印象里,明楼一直都很乖巧,很听她的话,从来没有真正忤逆过她的意愿,可这一次,明楼第一次的叛逆,就让明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这话,几乎都要哽咽,女人向来泪多,即使是像明镜这样子的女强人也不例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急忙拿出手绢擦掉眼泪。
“大姐,我不是一时冲动,关于这件事,我也不是想瞒着您,我也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甚至也有想过放弃。但是,我没有办法真的将他置于不顾,我做不到真正的置身事外。大姐,这次可能真的……”
明楼低下头,姐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又何尝不是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脏,但是一边是他爱的人,一边是他的姐姐,无论哪个,都不是明楼能割舍得掉的东西。
“大姐,您是我的亲姐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明楼轻轻说着,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明镜忽然间意识到,这个在外面在家里都顶天立地的男人,终究还是她的亲弟弟,是一个比她小的,也需要关注的孩子。
“有些事情难以成两全,事业和家庭是,亲情和爱情亦是,如果有幸得以双全,我们应该好好的珍惜才是。大姐,我甚至想过,不结婚,就这么跟您一起过一辈子挺好的,您毕竟是我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明楼眼眶也红了,他话里的意思明镜听懂了:如果她不同意,明楼会因为敬爱她而选择放弃掉自己的幸福,毕竟血脉在前,明楼更爱她。
但是,但是明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弟弟的犟,更明白姐弟俩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她当大姐的已经为了家业而放弃掉寻求自己的幸福,又忍心去逼迫她的亲弟弟也与她一同舍掉爱情呢?
“你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的?”
“很久以前,或许是在德法的时候。”
“真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吗?”明镜最后一次问道。
“大姐。”明楼轻轻唤她,语调柔和,意思明确。
“我不管你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明镜站起身来,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的倦容无法遮盖,“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妈说,你自己去跟爸妈解释吧……还有,你跟谁在一起我管不了,但是有一件事这个是不能让步的底线……你不能让明家绝后。”
那晚,明楼在家里的小祠堂里,从中午跪到第二天的早上。
“没事的,你不用那么紧张。”明楼带着安抚的笑意,一只手控着方向盘,一只手伸过去牵住凌远已经有些微湿的手,让凌远更是发愣,微微侧过头看着注意力全在路况上的明楼,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明楼以为凌远还在紧张,于是继续安慰道,“我大姐毕竟比较保守,很多观念她一下子没有办法接受那么快,也要给她一点时间来缓解一下,所以等会吃饭,你自然点就行,不必刻意去讨好她,她可能对你脸色会差些,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应该是不会太过于为难你……但毕竟心有怨气在,你也不用把她说的话太放在心上……”
“你怎么跟个大妈一样这么操心了……”凌远愣愣地听着明楼那么多话,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不自在,或许是被明楼冷淡了这么久,一下子的关心在意竟然让凌远无所适。
明楼……是什么意思……带他去见亲人……又是什么意思?
“我怕你受委屈。”
“委屈?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新奇……按你这个算法我受过的委屈还算少吗?不差这一点了。”
凌远靠在座椅上,带上了些许随性的语气,他或许是在调笑,或许是在暗示,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乎了,觉得无所谓了,但是他感觉到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明楼握他的手更紧了些。
在车上看似完全不紧张的人,真正到了别墅大门口后紧张的人完全对了个调,明楼把车钥匙交给保安后发现凌远在原地踌躇着,明楼发觉,凌远似乎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哪怕是在很久以前,他带着凌远第一次进入那种真正的富豪圈子参加的酒会时,凌远都没有像今天这般紧张,紧张得好像一根随时要断了的弓弦。
“刚刚还笑我啰嗦,现在怎么反倒紧张起来了?”明楼安慰道。
“……你以前,从来没跟我提过你的家人。”凌远说道,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那扇大门就在那,可是凌远想了一路,都没有能够想明白,他和明楼相处了那么久,从来没听他讲过他的家人,更是除了那位似秘书似弟弟的明诚之外再无更多的了解。最重要的是……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该用何种身份去面对你的家人。”
“凌远,不要想太多。我就是带你见见我的家人而已,一起吃一顿饭。”明楼耐心地劝着,凌远诸多犹疑他也不是不理解,他心思细腻,容易想的多,如果不好好解释清楚的话,怕是又得胡思乱想一番。
“我家就一个姐姐算长辈,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你见过,就是阿诚。另一个还在香港,这次不让他过来了,打算等着小长假再让他回来。”
明楼叨叨地说着,倒是也没停着,带着凌远就走进了家里。他的担心其实有点多余,因为凌远的紧张只会在私底下给他看,在场面上的凌远永远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两个人入座,明楼坐在明镜的左手边,凌远紧挨着他坐下,对面是一脸苦哈哈的明诚和整张桌子前唯一看起来挺放松的安迪。
“小远呀,我听明楼说你胃不好,所以吩咐了多做了一点养胃的菜色。我弟弟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一向不会懂得照顾别人,所以你要是受委屈了,一定别惯着他。”明镜纵然脸色算不上漂亮,但毕竟是坐在主位上的家长,有些口总得她先开。出乎凌远意料,他还以为自己可能要被为难一番,没想到竟然真的只是吃顿饭?
凌远看了看眼前的菜,发现确实离自己手边进的大部分都是些养胃菜,就连汤都有给他单独来一碗菌汤。而反观安迪那里,几乎都是荤菜得多。
这顿饭下来,明镜确实如明楼所说那样没有太难为凌远,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已经知道他俩的关系不一般。想必是明楼提前做了工作,才会有今天这般算是和谐的局面,可是,凌远不知道,他们俩个究竟能算是什么关系呢?
明楼既没有给他一个答案,却又匆忙地带他来见家人,凌远知道这多半也超出了他的预期,并非明楼有意为之,或许不过是他跟明楼厮混得久了,让他大姐起了疑心,于是把他喊过来敲打几番也说不定。
饭后,明楼本想把凌远带去书房,可明镜突然出声,叫住了凌远,说是想和他单独聊一聊。
凌远下意识地朝明楼看去,发现对面也看向他,神情自然,还偷偷向他眨了眨眼。
Chapter 54: 唯愿坚冰能融化,也愿枯藤长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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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虽然有跟凌远提起过自己其实不太喜欢家里有太多家政阿姨,但毕竟是豪门贵族,不可能家里真的没有一个。凌远跟着明镜进到偏厅里去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早已经备好了两杯新泡好的茶叶,热腾腾的雾气混着清香,凌远入座的时候还分神猜了一把这是什么茶香。
“唔,好茶。”凌远抿了一口,虽然他不是精通此道的人,但好在他的涉猎已经足够判断眼前这杯茶应该不是能随意拿出来待客的茶。
“好茶吧?明楼喜欢的。我平时都不太喜欢喝茶,只是挑着稀缺的买一点罢了。但明楼他就不一样,讲究得不行,买回来的茶叶也都是上好的。”刚才在饭桌上不便太过打量对方,此时两个人相处,明镜才得以机会细细打量凌远,虽然身子瘦削了些,脸色看起来也有些苍白,更像是偏阴郁那一挂的,但即便病容尚在,也能够看出来他确实长得好看,也难怪她那弟弟,能够对着他保持那么久的新鲜感。
不过明镜其实明白得通透,自己的弟弟当然是当大姐的最熟悉。说是新鲜感,但恐怕明楼早就认定了这一个人,不然的话就不可能会和对方牵扯这么长时间。
“唉,我这个弟弟啊,别看他平时温温和和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啊,犟得很,一旦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些事情我还管得了他,但有些事情其实我也说不上话。从我们姐弟俩家里出了事,相依为命开始,我就发誓,一定会好好地保护明楼,护住家产。但明楼他比我想象中得厉害多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需要我的庇护了,反倒是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庇护这个家了……”
“明楼他哪哪都好,就是做事情太理智了,理智到经常会刻意地去无视内心的感受,好像只要得出了那个最优解,自己的想法就不太重要了似的,所以经常会为了我们,委屈了他自己,但是他也不会跟你说……”
“我只有那么一个弟弟,我这辈子恐怕是不会结婚的了,家里的香火只能靠明楼来继承了……小远,我也不想为难你什么,只是,如果你们俩还能有将来,那我希望你也能够体谅体谅明楼。”
凌远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德国时还是在刚回国那段时间,明楼会对家人这个话题那么避讳了。凌远每每跟他谈论起凌景鸿,袁红雨,或是亦父亦师的老院长徐克,明楼总是会很安静地听着,很少发表过什么评价。他原以为只是明楼避着他,不愿意和他谈及家人是不想过多的给他透露自己的信息,导致他听到庄恕随口说出明楼家里人时那无法克制的嫉妒心……却忽略了一个可能性:明楼可能不太愿意去碰这一处伤口。
父母的离世是他心里头的痛,和姐姐在风雨之中相依为命,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受到威胁的日子让明楼养出来的一个习惯,让他在外头极少谈到亲人们。
前面的道理凌远还听得懂,可明镜最后要说的话就让凌远有些云里雾里,并不是说不知晓其意思,而是在他明白了话里的隐晦之后,才感觉到云里雾里。
……不,他和明楼没有那么……没到那么亲密的关系。
凌远不知道该怎么说,又如何说,但他在交际场的聪明伶俐又在告诉他,此时不要去解释任何事情。
“我答应您。”凌远抿了抿唇,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允诺下来。答应也不会少一块肉,更何况……他和明楼并没有实际上的关系,凌远是万万不可能去开口解释自己和明楼只是“厮混”而已,还远远没有能够谈及到这种地步的关系……不过这应该不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一切难题都应该扔给明楼去处理才对。
明镜一顿,她本以为这个漂亮的男人要在多纠结一会儿才是,毕竟明诚给她的资料中很明显地提到了这个院长其实并不怎么好说话,在感情私事上颇有些脆弱和敏感,并没有他在公事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强大且刀枪不入。不过,既然他答应了,那就是能让明镜松一口气的好发展,这次谈话最重要的目的也就顺利达成。
凌远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谈话做事效率都会很快。
明镜是松了一口气,可凌远兴致可就不怎么高了,倒不是说答应了什么让步了什么让他感到为难,更应该说是明明没有任何名分却被拖着要答应那种事情更让他感到郁闷。
他从偏厅里出来,发现明楼正坐在客厅里,和那位安迪小姐聊得有说有笑,一边的阿诚倒是没怎么开口,说起来凌远总感觉阿诚从今天见面开始,兴致一直都不是很高,反观明楼,虽然带他来得时候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但是在带他见到大姐之后就舒缓下来,又变得和平时一样纵容稳重了。
以前都没发觉,现在才忽然意识到,明楼在这个家也是做着大哥的角色,也是要去关注弟弟们的婚姻大事的。
“明楼。”凌远走进,手搭在明楼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出声唤他。
明楼回头看了他一眼,笑意未褪,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去握凌远的手,大拇指在他掌心摩挲,未发觉到湿意,就大概明白了大姐并未真的为难凌远……或者是以凌远的聪明才智应对那种局面绰绰有余。
“你先去书房等我,好吗?”明楼收回手,向他指了指书房的所在地,就在身侧不远处,凌远点点头,又向表情十分轻松惬意的安迪笑了笑,之后才走进明楼所说的书房。
也是,安迪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明楼,没什么好紧张的。
凌远进了书房,才发现这间屋子并不只简单地作为书房这一功能,左手边连通的是卧室一样的存在,衣柜落地镜什么的物品齐全。看到这种构造,凌远第一反应就是这样子来客人来谈事的话就得进到书房来,会少了一些私人空间,但他马上又反应过来,明家这么大,他在偏厅里头都听不见明楼在客厅的动静,谈事儿为什么要拘泥于他的书房呢。
凌远第一次进到明楼的私人空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最后目光又落在桌上的那几个红彤彤的苹果,忍不住拿起来把玩了一下,没想到这会儿明楼这么快就进来了。
“怎么样……”明楼看起来心情不错,都有闲心和凌远开起玩笑来。“我大姐有没有跟你说,给你一百万让你离开我啊?”
虽然不知道明楼从哪个地方学来的话,但也让凌远眯了眯眼,若不是欢欢之前常跟朋友们叨叨那些乱七八糟的总裁小说剧情,被他意外听了几嘴,否则他还不知道明楼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凌远否认得快,看在明楼非常戏精地松了一口气之后,年少那股恶作剧的脾性突然冒起,于是他又补充道,“你大姐开出的价格是一千万。”
没想到这个话也能被凌远给接上,明楼挑眉,走过去抱着他,轻轻咬了一口他的鼻尖。
“我才值一千万吗?”
“嗯……可能,值一百万吧。”
明楼听了这话,毫不客气地在凌远的腰肢上掐了一把,在凌远吃痛地喊叫中愤愤不平,全然忘记这个话题的最初发起者是他。
“一百万是吧?”明楼咬牙切齿地说道。
“哎……你放开我…是你自己先提出的一百万,拿我撒气干什么?!”凌远被掐,痛得打紧,自己的力量又一贯比不过明楼,挣扎无果,只得恨恨一锤束缚自己的手臂。
挣扎不过,凌远就放弃了,反正明楼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你大姐暗示我,你终归是得有个孩子的事情罢了。”凌远叹了一口气,随即感觉到既委屈又愤怒,明楼既没有给他所谓名分,他们的关系又何谈这一说?没有关系,自然就谈不上所谓的理解与包容。
“我没跟她说太多,你自己去处理这件事,我不想管。”
“唔,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明楼沉默一瞬,吻了吻凌远的额角。“还有一件事,你今晚得跟我一起睡了。”
“为什么?”凌远皱眉,眼里的抗拒和狐疑不言而喻,“明家这么大,连间客房都没有了吗?”
“有。但唯一的客房给安迪睡了。”明楼一顿,靠近凌远,语气怎么听都带有一点不怀好意。“毕竟我大姐比较保守。”
“我自己回去。”
“天色稍晚,路况不好。打不到车,明日再说。”
凌远嘴里平淡地吐出,“司马昭之心。”
“别这样,你病刚好,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明楼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哼哼一笑,“不过明某帮院长洗个澡还是可以的。”
凌远的自我别扭没能持续多久,自从能从病床上坐起来那一刻开始,凌远就已经想着要回到工作当中去,李睿都希望他再休息两天,但是被凌远拒绝了,只说道,缩短住院日的项目是我提出的,规矩是我定的,该住几天就住几天,不浪费医疗资源,行了你也别摆着那一张脸,过来帮我弄掉这些东西。
很显然他的劳心劳力也把明楼吓了一大跳,上次去看望他时那身材抱着硌手,明楼都担心凌远营养跟不上,思索了半天特意雇了一个跑腿的,早午饭都给凌院长送去,晚饭的时候通常由他来接凌远下班。
分明是症状比凌远还重的工作狂,但他下了班之后看到凌远一定要把事情弄完才肯下班的样子,那表情多少有点苦大仇深,让凌远感觉自己要是敢再拖久一点,说不定明楼还会做些什么不择手段让他下班的事儿出来。
最近他生活里的含楼量有点高了,凌远想,毕竟前阵子那通折腾下来,他其实已经被迫习惯了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明楼的日子,满腹委屈无人诉说,但现在,他几乎可以天天见到明楼。第一天晚上的时候,凌远还可以说是明楼心血来潮,连续第五天晚上的时候凌远还可以说服自己,可能是因为之前那一通胃出血的折腾把明楼吓到了。连续第十三天的晚上,凌远跟个仇人似的目光一样盯着如期出现在他办公室里头的明楼。倒不是说凌远不喜欢这样子,甚至还分析了一下自己“不喜欢”明楼这种异常行为的原因:他短时间内心血来潮的行为很容易让自己养成习惯,习惯了下班有人等着自己去吃饭,送自己回家,以后明楼要是厌烦了这种行为,他改掉期待是很难的。
但凌远也承认,从内心讲,他确实很喜欢这样子的明楼。
或许是因为自己脸色的苍白太吓人了,才让明楼这么关心他也说不定。
现在又带着他回家,再加上他姐姐那一通谈心,搞得好像他是明楼什么人似的……但其实什么也不是,充其量算个固定床伴什么的。
“想什么呢?”明楼把头抵在凌远的肩膀上,手抚上他的腰肢,在被子下把人搂得更紧了一点。“不好好睡觉,东想西想。”
凌远刚想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不会再去问这个啥问题。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就持续关注他的精神状态的明楼就对他了如指掌,基本上什么情绪都瞒不过这人,一想到当初照顾自己,这人竟然还偷摸着去考了心理学的学位,后来当明楼嘚瑟地拿那本博士证书给凌远看的时候,凌远已经不知道该从何处骂起了。
“没什么。”凌远搓了把脸,“自己一个人睡习惯了,现在和别人睡,睡不着了。”
空气沉默了一瞬。
“怎么撒谎。”明楼不在意,他现在困意已经上来了,一天下来心情起起伏伏让他本就有些疲惫,沾床就困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别说的好像以前你没跟我同床共枕过,你不也睡得着?”
以前不一样……以前没被你搂着睡过。
但是凌远没说,他只是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快些进入梦乡。
明楼的气息,到处都是他的味道,他现在正在被圈在怀里,宛若被恶龙标记的所有物。过了一会儿,凌远睁开眼睛,转过身来面对明楼,熟悉了黑暗的眼睛也能看清离得那么近的人,此时正均匀地呼吸着,看起来毫无防备。
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彼景。
“明楼,你放开我好不好。”凌远低声说道,语气带着些许不耐烦地恳求。
凌远看得见明楼皱了眉,不但没有放开他,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语气多少带着些困倦与不耐烦,“乖,睡觉。”
凌远唔了一声,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缩在明楼的怀里,安心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原本怕冷的他此时暖乎得不得了,按道理来说,自己原本应该会很快入睡才对,可是为什么……
“再胡思乱想,今晚你真的要睡不着了。”
凌远听到上方的声音响起,微微一愣,自己的一切状态真的都躲不开他的感觉,而后又猛然想起,其实明楼一直都对他的状态感知很灵敏,只不过是分别的日子太长,让凌远都快要忘掉这点了而已。
这意思是……明楼对他其实还是在乎的吗?
凌远一顿,随即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他不应该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自作多情一向都是凌远鄙夷的东西,他不能也犯下这个错。
凌远因昨晚睡得晚些,头天一早起来的时候虽有律己的生物钟,可还是在洗漱的时候打了好几个哈欠,明楼看了暗笑,可又不敢笑出声。好在洗了个脸之后凌院长可算是清醒过来了,因为他此时抱着手正靠在门边,用一种很森冷的目光看着明楼准备直接从衣柜里拿一套配好的西装出来穿。
“怎么了嘛。”明楼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发问。平时一贯是有阿诚给他配好衣服的,这几天人家女朋友还在家里,凌远也还在他房间里,自然是不太方便过来给明楼日行一责,但明楼保守起见选了平时就搭好的衣服,应该也不至于会被凌远嫌弃吧?
凌远眯着眼,打量了他手里的衣服,又看了看他,最后终于走过来,把明楼从衣柜前挤开。巨大的衣柜里有一些是专门放西装的,还有一些格子都是明镜按照当季流行的款式给他塞的,但明楼不懂配,也不想太愿意穿得花里胡哨的,于是基本上很少动过那几格。
凌远随手看了基建,又看了一眼明楼已经穿好的白衬衫,看到他的目光明楼不明所以地挑眉。
“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噢,晴空霹雳!
凌远说完这句话也不管石化了的明楼,在他衣柜里翻找了一下,最后给他拿了一件马甲背心,又丢了给他一件灰蓝色高领毛衣,看了一眼,思索了一下,重新把那件马甲背心拿回来,换给他一件米棕色的风衣。
“行了,穿上我看看。”
明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敢说,凌远这幅自觉的样子像极了——那什么。
嗯。
别说。
Chapter 55: 你是初晴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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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却那天匆匆忙忙的堪称见家长式的行为,凌远其实还注意到很多关于明楼“变得有点奇怪”的迹象。而那些在需要觥筹交错的夜晚,一成不变的是明楼身边总有个位置空着给他,真正让凌远感到奇怪还是当他与人碰杯重新入坐之后,发现临近自己的菜色都被换上一些比较清淡口味的菜,他困惑的侧过头看向明楼,却发现明楼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似乎也是刚刚转过头来。于是凌远又越过他身后,看到了笑意未褪的厨师与服务员。
答案在凌远脑海里猛然成型。他想起来前阵子和为新来的患者操心过了头的林念初一起去吃了午饭,结果却被念叨道自己一点都不懂得体谅那些底层的服务人员,一张臭脸险些把新来的小服务员吓坏,以为自己要收了差评。反观明楼,虽然凌远没有确切看见明楼到底做了什么,但看着那厨师带着年纪轻轻的服务员站在远处,显然很高兴的模样,凌远不得不承认即使混迹了这么多年,自己在人情世故上,还是逊色明楼一筹。
而第二个“奇怪”的地方,则是凌远将视线收回,发现自己碗里那多出的一点菜。会给他夹菜的其实只会有明楼,但如若是以前,明楼给他夹的菜可以用富有随机性来形容。有些时候或许只是想让凌远不要灌那么多酒,也吃几口菜垫一垫肚子,但却忽略了在当时情况下凌远其实并不适合吃这种菜色的可能性。
凌远笑笑,举起筷子,一如既往地将这些菜送入口中。
总归是他的好意。
明楼向来不怎么喜欢参加这种酒局,曾经跟凌远狠狠地抱怨过自己在一众老头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毕竟他刚从国外回来不久,人际关系的维护经营是他近期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但凌远也知道,明楼其实早就不需要再通过这种方式去维护人脉,他只需要往那一坐,多的是过来巴结他,即使是酒会,也没人敢多灌明楼一杯酒。他会坐在这里,大多数都还是在为凌远考虑,杏林最大的投资商,一直也在给予凌远拉拢更多投资的机会。
明楼给予他的东西,远比他预计的要多得多。
不过他并不会作陪到最后,早在半途时就已经寻了借口先走一步,凌远不甚在意,只在酒会结束时,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卫生间里,在哗哗的水声中将今晚入口的所以东西尽数呕出。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的睫毛、他的下巴滴落,他用力地呼出几口气,用拇指用力地擦掉那些水珠,看着镜子里有些许狼狈的自己,闭上眼眸,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几声。
唯利是图的商人和治病救人的医生同时附加在一个人身上,必定难以维持平衡,却必须将其平衡,可凌远又怎么才能一直清醒,又怎么能确保自己一直清醒?
“小远。”有人在身后唤他,凌远无需睁眼,那道声音的主人如同梦魇,在他心中留下无可磨灭的痕迹。
“你又来干什么?”凌远缓缓睁眼,语气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他没有正视镜子,只是稍微转过头,却不直接看身后人。
“我,我来看看你,”许乐山看出来凌远苍白的脸色,那种似乎是和自己较劲的别扭劲,于是他用一种柔和慈祥的语气,又带着小心翼翼再次开口,“我本来不想来打扰你的,但是前阵子看见报道……没在上边看见你,只听说你生病了,我很担心你,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是又怕你见着我不高兴,病不容易好……”
“你这不是还知道我见着你不高兴吗。”凌远稍微直起身,语气失了气力,看不出来喜怒,他只觉得好累,累到没有心力再去应付许乐山。
“知道了你还来啊。”
“我这不是刚巧在隔壁吗,听到你的声音,就想过来看看你最近还好不好……”
“哦。这会儿倒是摆出父亲的架子来了。”凌远随手抽了纸巾稍微擦了擦脸,“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小远,我知道我曾经亏待了你,但我也一直希望能够弥补……”许乐山话讲到一半,却被一个更突然的声音打断,而凌远听到这个声音后,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是将头转回,再也不看他们。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总。”
许乐山猛地回头,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迈着步子走来,曾几何时,那位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让无数人忌惮的存在。
“哎哟,这不是明总,久仰久仰。”许乐山因为用力挤出的微笑而让眼角堆满皱纹,率先伸出手发出友好信号,显然他很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
哪知明楼故意看了一眼他伸出来的手,却没有理会他,相比起许乐山的虚假,他笑得反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自从我回国开始,早早就听闻许总大名,只不过一直没能找机会打声招呼,”明楼笑容未变,但许乐山敏锐的感知到,镜片后的眼神变得傲慢嚣张,那漆黑的眼眸似有一圈圈漩涡,宛如不见底的黑洞。
“毕竟您和我叔父汪芙蕖交情不浅,我没有第一时间来跟您见面……那可是我的疏忽了。”
听到那个名字被明楼一字一字地咬出声,许乐山瞬间冷汗直流。
“希望许总不要在意我的失礼了。”
赤裸裸的极具分量的威胁让许乐山笑容就快要维持不住,嘴角一抽一抽,要放不放,显得滑稽可怜。而明楼似乎还在步步逼近他,用着只有他俩能听见的气声,缓慢地继续说道,
“看在你和凌远还有一点关系的份上,过往的事情我懒得再去追究,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凌远试图离间我们的关系,那到时候我可不能保证我会对你,对许氏做点什么……毕竟经商路起起伏伏,发生点什么‘意外’,那都只能怪运气不好……对吧?”
“明楼。”凌远喊他,声色带了点颤抖。
明楼抬眸瞥了一眼凌远,又将目光放回许乐山身上,只不过刚才那让人冷汗直流的诡谲气息消失的一干二净。
“人犯过一次错就可以,犯两次同样的错就不应该了,你说是吧?许总。”明楼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是是是,哎哟你看我这年纪都大了,老骨头也经不起什么大风大雨了,我也没法在折腾咯,现在也就剩那么几件还在挂念的事情,只是想要跟小远交交好而已了。”许乐山松了一口气,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接上明楼的话。他再三接近凌远,打着想要修复关系的旗号,其实就是知道凌远和明楼关系亲密,和害怕凌远会因为当年的事情抱有愤慨,那么明楼一定会为了凌远去查他,而自己当年跟着汪芙蕖站队的事情也随之暴露……
“那你好自为之。”明楼声音带着淡淡讽意,再不看他,绕开他之后搀扶起凌远。于是许乐山看到,那向来高傲要强的凌远,毫不介意地接受了明楼伸过来的手,踉踉跄跄地被带离了地方。
直到两个人身影消失,许乐山才发现,自己的衬衫紧紧贴着自己的后背,难受至极。
“……你怎么来的。”凌远被明楼带到大门口,车早已经停在那边,寒风吹在凌远发热的脸上,刚觉得有些舒服,下一秒却打了寒颤。他偷偷去看明楼的脸色,忍不住问道。
“看别人都出来了,半天没见到你,怕你晕倒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我哪能放心?”明楼拉开车门,将凌远塞了进去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我没看起来那么遭。”凌远轻轻地说道。
“行了,这话你骗骗你医院那群小的就差不多了,骗我就算了。”明楼没什么好气,却也听不出有怒气,想来压根不在意那段插曲。也是,需要在意的人从来就不该是他。
“哎,都没问过你,你心理学的那张博士学位证是哪个专业的?”以前凌远因为羞恼,一直没有去好奇这件事,明楼除了那次炫耀,却也没有再提过。现在突然想到,也就随口一问。
明楼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人类行为心理学。”
“你对许乐山说了什么?”
“让他少来烦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不想看见他。”
凌远没再吭声,刚刚的催吐将他胃里的酒都清空干净,本质上来说是好的,但空腹的灼热感又开始折磨着他。凌远不说,只是闭着眼睛将头放在靠背的枕头上,手悄悄地抵在自己的胃部,想着再坚持一会。他没有去问要把自己送到哪,沿路的风景他再熟悉不过,只想着等会明楼将他送回家里,自己就不用再勉强。
没想到车子突然停下来,凌远睁开眼,发现并没有到自己小区楼底下,而是在街道旁边,坐在一旁跷着腿还在看文件的明楼没有动作,反倒是司机——凌远现在才注意到司机是阿诚,下了车,走到一个小巷子里,凌远还没有明白过来,直到过了一会儿,阿诚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袋子,里面是logo很可爱的,印着小熊的纸碗。他拉开凌远身边的车门,将那份冒着热气的袋子递给了凌远。
“凌院长,给您。”
凌远接过,那味道终于得以飘进他的鼻腔,他低头看了一眼,跟明诚道了谢。
是白粥,而凌远难受时刚好只吃得下白粥——明楼他记得。
“谢谢。”凌远声音很轻,或许是已经没了气力,或许又是对着过于亲密的善意难以启齿。
“嗯。”
阿诚开车一向很稳,凌远在车上拆开包装,滚烫的粥几乎没有一点波荡,他用勺子捞了捞,稍微吹凉了些许,几口下肚,暖流自咽喉滚落胃里,不安分的胃终于停止折磨他,被粥食妥帖得很好。
凌远恍惚间仍以为自己还在德国,明楼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什么,他的手上总有看不完的文件,总有接不完的电话,偶尔也会对着电话大发雷霆,但这都与凌远无关,他用明楼的腿当作并不那么舒服的枕头,用并不那么宽阔的沙发顶替掉了舒服柔软的大床,薄薄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午后的阳光被窗帘遮住。凌远从不会因为明楼的动静而被吵醒,他睡得总是很沉。
当车停在凌远住的小区里的楼底时,凌远下了车,而后他却看得见明楼也跟着他下了车,不由得苦笑说道:“我有这么让你不放心吗?都到这了还要送。”
“那倒没有。”明楼将方才在车里的外套穿上,回复道,“我跟你上去。”
凌远了然。
明楼跟着凌远进入电梯,有些恍然,上一次他踏入这里似乎已经是有些久远的记忆,那一通电话,那一个混乱的夜晚,凌远坐在地上,面对谭宗明时丝毫不见惧色。看似针锋相对的场景,可明楼其实知道,凌远看向他时,那怨恨的目光分明是带着委屈的,仿佛在质问他的失责。
明楼可以不在意其他两人的目光,唯独凌远的目光让他心尖一颤。
走到门口的时候,明楼似乎听到了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某种尖尖的锐利物体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急而短促,但已经足够让明楼警觉起来。
门开了,两条德牧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口,吐着粉嫩的舌头,虎视眈眈地看着凌远身的人。
“什么时候接回来的?”明楼跟着凌远进去,两兄弟兴奋地绕着他的腿脚转,又试图扒拉明楼那条死贵死贵的裤子,被瞪,遂放弃,转为胡乱蹭,两个狗脑袋在明楼小腿上滚来滚去,不吠,家教很好。
“前不久。”凌远看着那两兄弟尾巴都要摇成螺旋桨,“他们很想你。”
明楼摇摇头。
“是终于想起儿子的好了吗?你那么忙还接回来。”
“总不能一直放在别人那,时间长了谁是主人都记不清。”
“怎么会?你的东西永远都是你的。”明楼刚进屋子,还未来得及招呼狼大狼二,就被凌远推搡着,有点莫名其妙。
而不是我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属于我。凌远在心里补充道。
凌远撒了谎,这让他有点心虚,但他仍然能够保持着平淡的神色说着话。飓风之后,他抑郁症复发,不得不恢复吃药的同时也将两儿子接回来。想当初他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和明楼一起去选宠物,当即就看中了那眼神很亮的小毛狗,狼大乖乖地看着他,狼二蜷缩在狼大的身边睡着,一副哥哥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样子,凌远看着,动了情,就转头和明楼说,我想选它们。
不再选选?
不了,一见钟情。
明楼看着凌远已经下定决心的模样,转过头来和凌远一起看着那两只幼崽,笑了起来。
好,就要他们。
抑郁症不会被彻底根治,多年以来他几乎没有再复发过,可一次飓风,就几乎让凌远重新体会到那股绝望,几次试图压下无果,凌远不得已重新拿出了曾今的小药片。
“你先去洗澡,好不好?”凌远笑着,将一脸困惑还不断回头的明楼推进了浴室,才松了一口气。
明楼来的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藏好药瓶……
凌远转回身,慌里慌张地去将房间里的小药瓶收拾好,重新塞回抽屉里,狼大狼二一直跟着他,尾巴下垂,不懂得为什么老大不摸它们,也不懂得主人为什么那么慌张地把很重要的东西收起来,明明以前这个小东西都是要放在连它们都容易拿到的地方才行的。
直到将一切迹象收拾好,凌远才坐回沙发上,不断确认刚刚一路上自己的不自在没有被明楼发现,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足够好,凌远不敢让明楼知道自己抑郁症已经复发过,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疯狂仍旧还在。
明明是最能照顾自己的人,但凌远却害怕被他知道。
凌远怎么会不懂呢?明楼这么多年一直拒绝他的根结究竟在于哪里,只不过之前他还能够自信地认为,明楼在心底是爱他的,是愿意陪着他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陪伴,明楼就能够发现他的好,他不发病时的正常样子。
一切自以为是最后在那天晚上和明楼撕破脸时终结掉。
而明楼对这点的在意远远比凌远预估得要重,他见过他疯狂的支离破碎的样子,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很多考虑其实都比一句爱要排得靠前。这点也是在凌远见到谭宗明和安迪时,才猛地明白过来。
正因为他病发时给明楼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明楼不可能会喜欢上凌远。
所以安迪最后才会被明诚抢走。
所以明楼才会将目光落在和他有三分像,但是性格几乎是非常完美的庄恕身上。
就连凌远也承认,庄恕几乎无可挑剔,如果让他来选,自己估计也是更加喜欢庄恕的。
就算明楼没有选择庄恕,也会有下一个庄恕,庄烨,庄什么都好,不过是一个代称。
是谁都无所谓,只是不可能会是他。
可是凌远还是很固执地想要维持这份表面上的平稳,一点浮在表面的爱。而这些前提,都得建立在明楼不知道他抑郁症复发的条件下才成立。
自欺欺人的小把戏,但凌远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不要紧张,他不会乱翻东西的,他只是要在这度过几个小时而已,不会发现的。
凌远咬了舌尖,疼痛使他清醒过来,狼大狼二蹲立在他的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似乎是很担心他的状态。
“我没事的。”凌远抱住狼大,“等下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帮我看着他,这件事情很重要,知道了吗?”
狼大狼二嗷呜一声。
跟商人谈爱的自己,有够可笑。
Chapter 56: 亦是永恒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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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是在第四次被狼大绊住的时候发现的不对劲。从他洗了澡出来开始,这两只大狗就躲在沙发后头很诡异地盯着他不说,他只是想去找个吹风机,狼大就会蹿过来咬着他的裤脚呜呜叫,明楼猜测是在控诉自己没有摸它而感到不满。狼二更闹腾,几乎无时不刻不在他脚边乱窜,干扰他的正常路线不说,简直活泼得太过匪夷所思。
狗最听主人话。明楼眯了眯眼,他明白过来,凌远可能在瞒着他些什么。
不过他并不是很有兴趣去将问题追究到底,凌远选择瞒着他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明楼只是掌控欲强,并不是控制狂。只是……两儿子转移他的注意力的拼命程度,明楼已经知道这件事凌远有多想要瞒着他了。
凌远会瞒着他什么事,可能性有很多种,还真不好猜。
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凌远最不想让他见到的东西就是他自己本身也不太想见到的东西去思考,那么答案呼之欲出。
明楼还在逗着两条傻狗玩,凌远因为过于担心而比较潦草地洗完之后匆忙出来,看见明楼在调戏他家傻儿子,不由得嘴角抽抽,从没想象过‘地主家的傻儿子’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明楼。”凌远朝着明楼喊道,随后先进了卧室。
明楼转过头看向凌远,又虎搓了一把狼大的狗脑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凌远坦言过自己不喜欢在浴室里做,因为太黏糊了,他更喜欢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做。
既然家里有别的生物在,那就得老实地锁上门,而几乎是下一秒,凌远就被明楼圈在怀里,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在熟悉不过,自己身上明明也有相同的味道,可放在明楼身上,不知为何就有些让人晕乎,闻了之后脑袋便醉醺醺的,让人生疑好像掉入了酒池里。
凌远感受到明楼的吻落在他的额角、鼻尖、侧脸、耳垂、脖颈、最后落到他的锁骨上,他睁开眼,盯着明楼的薄唇,忽然锏觉得嘴唇发干,凭空生出一股子饥渴出来,他回想起那天明楼落在他唇瓣上那轻得像是飞羽落下的触觉,狠狠地咬了一口明楼的肩膀,在明楼吃痛地闷哼声中伸出舌头舔了两下。
想要接吻。
想要被爱。
当凌远被明楼压在床上的时候,稍微挣扎了些许,他抿了抿唇,那句‘能不能让我吻你’在他的口腔里旋之又旋,始终无法宣之于口。
“明楼,能不能……让我看着你。”凌远都感觉自己的语气似乎变了个调。
想要爱。
想要被爱。
明楼发现,今晚的凌远似乎有些过分热情了些,却也不像是禁欲许久之后的稍许放纵。凌远热情地迎合着他,主动地缠着他的腰肢。
但就在明楼尝试着挤进去一寸时,凌远发出吃痛地惊呼,把明楼吓得愣了几秒。平常扩张都是凌远在清洗的时候顺便就做了的,这次他出来这么快,应该是扩得比较潦草,明楼懊恼,只觉得没察觉到这一点是自己有些上头。
“今晚怎么这么心急?”明楼润滑倒了满手,向凌远股缝里探去,被草草扩张过的地方十分柔软,让明楼轻而易举地挤进了两根手指。修长的手指在体内搅动,凌远被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包裹,太久没经历性事,身体早已不像之前那样适合性爱。
“想要。”凌远被触碰到敏感点时控制不住地弹起腰肢,明楼坏心眼地在他体内的敏感处抠挖,他是最熟悉他身体的人,自然懂的怎么样做能让这个看似游刃有余的院长失态。
“进来……可以了,你进来……”不出几下,凌远就在明楼高超的技巧下被玩弄得陷入情欲中,那处痒的可怕,几根手指根本就缓解不了任何一点情欲。
在家里,明楼一贯不太爱戴套,三根手指撑开一个小口子,估摸着差不多了之后,明楼才耐心十足地缓慢进入凌远,这紧致的生涩感,无一不在昭示着凌远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人交欢过。
换作平时,明楼铁定是要把绝代佳人欺负到掉出眼泪那才肯善罢甘休。可今晚凌远那股热情劲儿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明楼一直都在注意凌远的状态,明楼本意只是想浅尝辄止,可没想到凌远反而勾着他做了一次又一次,才导致他今晚又弄得有些过分。
“明楼……别走。”在欲海的沉浮里,在激烈的性爱里,凌远被操弄得有些失神,声音带了些许哭腔。
明楼在他眼睛落吻:“我不走。”
凌远第一次听到明楼对他作出正面回应,竟因为这一句话颤抖了一瞬,尽数交待在明楼的小腹上。
这承诺太美好,太容易引人遐想,凌远沉溺其中,却不敢当真。
“明楼……再来一次。”凌远趴在明楼身上喘着气,他非常明白这股极致的空虚感和填不满的欲望究竟从何而来,哪怕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腰肢酸软至极,可他还是觉得饥渴难耐,像是干涸龟裂的大地渴望着河流的沁润,他也想要被填满……
想要被爱填满。
“你怎么了?”明楼一摸,凌远浑身都是细汗,在他耳边气都有些喘不匀,明楼毕竟体力比他好,几次呼吸之间已经缓过来,可他却无从得知,凌远今晚所有的异常究竟从何而来。
“我还想要。”凌远终究不敢去吻明楼,只是充满挑逗意味地吸吮他的喉结。
空虚感支配着他的大脑,凌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靠什么东西去缓解这股致命的空虚感。但是他填不了,这股蚀骨的空虚感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在侵蚀着他的每一寸。以前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但从未像今天来得如此猛烈,让凌远产生了些许自己真的是欲求不满的错觉。
回过头来,凌远其实理解当年的强拉着他站在雨里等许乐山回头的袁红雨,只不过当时他还小,被雨水浇得麻木,体会不到她的撕心裂肺。而如今他被自己单方面喜欢的人抱在怀里,心情却比得上被雨水侵泡得浑身都冷到发疼的那天。可是他感受到的不是麻木,在绝望感的支配下,险些要他真的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明楼拿他当什么。
他知道答案。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不得不面对答案。
“明楼……喂饱我。”凌远知道怎么去对付在床上的几乎都是惯着他的明楼,他开始真的像个欲求不满的小猫咪一样小心舔舐明楼的喉结,他的下巴,装作读不懂明楼那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甚至破天荒地主动做出了换作平时他根本不可能会答应的姿势。
他跨坐在明楼的身上,挺翘柔软的臀部在明楼胯间轻轻地磨蹭着。
“好不好?……”
凌远本就生得一等一的好看,容貌俊美,即便是病容刚退,也性感得要命。脱掉外层那股禁欲的假象,凌远在他的身上向他求欢,在平时几乎不太可能看得到。他像一只娇俏的野猫,野性养不掉,永远高傲,永远矜贵。
但认了主。
明楼没有被凌远呼出来的热气迷惑住,他那精密的大脑不知道得出来什么结论,正当凌远打算不要命地进一步点火时,他的手臂被明楼一拽,整个人便再次落入了明楼的怀抱里,他脑子反应不过来,本能地抬起头,突然感觉到他的唇被明楼含住,失神间被明楼毫不留情地入侵领地,舌尖挑弄着他。
凌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大了眼睛,眼眸流光微闪,似是惊讶,又有困惑,又带着迷惘。
不带惊喜。
凌远想躲,但又被明楼摁住后脑勺
一吻结束,凌远几乎要瘫软在明楼的怀里,自诩吻技了得的凌院长,却在所爱之人的拥吻中彻底沦陷,身躯软得要命,让明楼都有些为之惊叹,一个吻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你想要的,是这个吧?”明楼拭去凌远的眼泪,不知是生理性的还是情绪所致,但明楼此时没心去探寻这个,他刚刚确实被凌远吓到了,遮掩在求欢下的神情是能把明楼也吞没的绝望海潮。
凌远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是又不是的问题。
事后的余韵在两个人的亲吻中度过,相比凌远的急切,明楼都按照自己的节奏循步渐进,但他在很用力地抱着凌远,仿佛在暗示着,让凌远也抱他。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习惯。
在德国时,每每凌远遭遇不顺心的事,或者病情变化,他都会一声不吭地突然去抱住明楼。刚开始的明楼被他吓住,可凌远从来不说自己需要什么,只是越发用力地抱紧明楼。而明楼也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回应那个拥抱。
凌远不需要安慰。
凌远不曾贪恋过欢愉,比起当晚的疯狂,他更贪恋事后明楼对他的安抚,怜惜,温柔到足以让以前的自己能够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明楼在乎他。
在分开的性爱里,在性中寻找爱。
疲惫的身躯被热水包裹,舒服得凌远几乎都要喟叹出声,僵硬的肌肉得以放松下来,让他惬意地窝在明楼怀里,任由他给自己清理。
以往明楼只会在凌远家里呆上那么几个小时,两个人在床上体验夜晚仅有的欢纵,凌远每次都很希望明楼能留下来过夜,这样他就不需要面对重新陷入寂静的屋子,不需要害怕这里,而用还需要工作的缘由狼狈地跑去医院里,跑去有人在的地方躲着。
凌远今晚很反常的来劲儿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近乎耍赖一样的留下明楼,就好像心底隐隐感觉,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凌远却说不上来,明楼的表现和以前几乎没有任何差异,但他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一样了,和从前对自己不一样了。
凌远不敢去想那个光是想想都要美好得将他灼伤的可能性,不敢去相信,他失望的次数太多,已经不敢随意抱着希望,他多怕再度失望。
只当成是自己错觉下的一次奖励,乘胜追击的温存与疯狂。
因为第二天是周末,闹钟也没有响,头天晚上喝得多了些,再加上实在是累坏了,凌远迷迷糊糊地捞过床头的手机,点开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居然一觉睡到了将近十一点钟,幸好今天没有手术安排和院务,否则凌远真的要没脸去医院了。
他没有马上起床,在床上又窝了一会儿,猛然发觉身侧似乎还是暖的,他因此坐起来,才看到了另一侧上放着的手表,证明身侧的人确实也是刚刚起来并且还未离开。往常不管是在凌远家还是在明楼家,如果凌远难得起晚了,明楼确实不会叫醒他,但会悄悄地离开,但这次明显不是。凌远呆呆地坐在那里,努力判断是不是梦,一阵震动和声响唤他回神,电话响了,是李睿。凌远划开接听,医院的事儿,不是大事。李睿完全有全权处理,不过依旧按照惯例向他汇报一下,但凌远却出奇地心不在焉,很是敷衍地应了几声,挂掉电话之后才发现明楼已经站在门口了。
他举着餐盘,上面有一杯豆浆和三明治,似乎听到声响顺路过来看看凌远。
明楼注意到凌远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的早餐式,他马上警觉地开口:“不,这份不是你的,你想都别想。”
“我又不是只能吃白粥。”凌远发出不满的抗议。“你是医生我是医生?!”
“谁都不是,你是患者。”明楼才不会理会凌远的闹脾气,他早就轻车熟路,这人脾气一向了得,正面回应结果无非就是他自己气个半死或者两个人一起气到胃疼。
“听话嘛,昨晚喝太多酒伤了胃,这几天好好养养,不然你都没力气去折腾。”
凌远下了床,认命地去洗漱,本来昨晚可以很好地瞒过去的,都怪许乐山拖住了他,害得明楼生了疑,阴差阳错之下撞破了他的“案发现场”。
今天是周末,凌远本来还想去加班加班,但是既然明楼在家,那么活动的决定可由不得他说的算,本来明楼对高尔夫球跃跃欲试。凌远一想到去那种球场明楼肯定又要被围住,到时候免不了要跟那些纨绔子弟们虚以委蛇,摇摇头说道,“我不去。”
“不喜欢高尔夫的话其实也还有个地方,上次谭宗明介绍给我的度假山庄,就在郊区,不远的。”
“不去。”
“大好周末怎么想的宅家里——”明楼正打算磨一磨嘴皮子把人挖出去玩,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明楼茫然地抬头,没想明白凌远家还会有谁来,反倒是凌远突然一个激灵,惊恐地偏过头,看着窝在沙发上悠哉悠哉准备吃早饭的某人,穿着白衬衫,领子难得没扣上,脖子和喉结处斑驳的吻痕都在昭示着某人的手笔,可偏偏主人毫不在意这些“战绩”。
明楼不在意,不代表凌远不在意。他知道,门外的人一定是李睿,周末时会在中午来他家带狼大狼二出去玩,按照平时这没什么,可这人……可明楼现在……他脖子……他——
明楼被盯得毛骨悚然,茫然抬头,一脸无辜。
“别吃了,你给起来……不,你带上你的早餐走走走……”凌远冲过来把还在懵圈状态明楼从沙发窝里拉起来,将餐碟塞在明楼手里,于是明楼又一次被凌远推搡着进了卧室里,还没来得及吐槽面前的门就“咚”地一声关上,明楼眨了眨眼睛,将嘴里的那口三明治嚼了嚼,咽下。
可恶的金屋藏帅哥行为。
凌远走到门处,给李睿开了门,李睿本来想笑着说主公今天是不是起得晚了,但看到凌远那凶狠地要杀了他的眼神,打了个哆嗦,又把话咽下去了,在脑海里不断思索哪里又惹到了这位绝代佳人。
这个杀人的目光李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有一次在手术更衣室里,韦三牛还和他窃笑,说要打赌凌远身上有没有吻痕,后来他俩贼悉贼悉地偷窥凌远,后者一往平常毫不避讳地在柜子前就解开了衬衫,他俩一脸失望,因为凌远的背后和脖子上几乎没有一点痕迹。相比起韦三牛的撇嘴离开,李睿不信邪,琢磨了一下,终于在一次堪称胆大包天的以下犯上的行动中发现了凌远身上的吻痕到底在哪里。
其后果就是被气急败坏的院长大人摁在更衣室的椅子上掐着脖子,威胁他不许乱说。
“不说不说我不说,我啥都没看到!”李睿赶忙伏小做低,他是真没想到吻痕竟然会在那种地方。
“狼大狼二,过来。”凌远打开门,喊了一声,两只德牧老早就闻到熟悉的气味,狼大嗷呜回应,非常聪明地去翻出项圈和链子,叼过来给李睿,狼二比较恹恹,没有跑去,还是趴在窝里不想动弹。凌远困惑,他记得狼二平时也很喜欢出去玩,刚刚也没出现什么异常,为什么那么提不起兴趣?
“狼二?”凌远再一次唤他,语气带了点严厉,哪知道狼二一听,直接把头埋在了爪子了,一副不听不听的样子,连狼大过来拱它,它都不理。
“它不想出去玩就让它呆家里吧。”李睿探了个头,看着狼大绕着狼二团团转,又看着他们,虽然他也疑惑,但并没有多想。
“不消耗一下精力晚上闹腾。”凌远皱眉,显然还想再严厉一点,往常两兄弟不敢不听他的,但今天很显然不对劲,这幅敢和他闹脾气的样子……
凌远突然明白了。
“算了,你先带着狼大出去吧,多跑几圈。”凌远没辙,也不再难为躲到沙发背后的狼二,只是跟李睿交代了又多交待了几嘴,才把人放走。
等李睿离开后,凌远回头,没去管从沙发背后探出的狗脑袋,直径走到卧室里,把一脸郁闷的明楼放了出来。
“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明楼语气里全是幽怨。
“交给你个新任务。”凌远无视了某人怨念快化为实质的目光,继续说道,“狼二只想跟你出去玩。”
明楼看了一眼沙发背后的狗头,又看向凌远,语气不可置信:“你就让我这样子出去?”
“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怕什么?”
明楼多数顾及凌远,很少舍得在他身上留下吻痕给他造成困扰,大部分时候都是轻轻落吻。但凌远可不会顾及这么多,经常发狠地咬明楼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在明楼脖颈处留下大量的痕迹。所以一般需要穿高领的人从来都是明楼,可实际上明楼并不介意自己身上有吻痕,除了那些高层开会和要出去应酬的日子会穿高领遮一遮,其余时间根本就不会理会脖子上的痕迹。
不过作为回报,明楼还在会在凌远唯二两处地方会用上些力气,一是凌远的双乳,二是……
明楼吻上凌远的唇,在他毫无防备时经而易举地把他推到最近的餐桌边,把他压在上面。明楼看了一眼把头缩回去的狼二,笑着脱掉了凌远的睡裤,在凌远慌忙地挣扎中抬起他两条修长漂亮的腿,在大腿内侧边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凌远发出一声闷哼。
“我想明白了,大好周末你不愿意出去,宅在家里还是得有一点娱乐活动。”
狗可以等会溜,人必须现在吃。
Chapter 57: 回旋镖镖镖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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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最近经常会出现在凌远的视线范围内,更别提时不时会在凌远家里留宿,但似乎并不一定会进入到那个阶段,更多时候明楼似乎只是想和他呆在一块。换做以前,凌远肯定十分乐意见到这样子的明楼,因为这意味着他或许有机会可以和明楼的关系再进一步。但在这种特殊的时刻,来访频率的提高对凌远来说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他逐渐享受明楼的陪伴的同时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所要藏起来的秘密终有一日会被明楼发觉。
凌远有信心瞒得过家人和好友,瞒得过同事和下属,可唯独他没有信心瞒得过明楼。
凌远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但他总有充足的理由去应付过来关心的同事,情绪越来越敏感多疑,但他平时就是这幅模样示人,和他打不着关系的也只是津津乐道地听着八卦,猜测是谁又惹了绝代佳人。和他走得稍微近一些的,只会以为是又和明楼闹了脾气,三天两头的总是不消停。
而话题的另一个主人事实上什么都没做,几次下班想过去接凌远,但都被以各种理由拒绝掉了,明楼总觉得凌远似乎在避着他什么,但他并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作证这一点,因为当他堵到凌远的时候后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很轻而易举地就被明楼带走,带去吃饭,或者是带回家里强制休息。
一切的迹象似乎都是从那个荒唐的周末开始,可惜明楼并不会以为自己稍微过分了一点凌远就会这样子和他闹脾气,毕竟和他胡来的时候院长也没有抗拒,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这种原因躲着他。
明楼并不确信,他隐约觉得或许是凌远出于自身的原因才躲着他,但明楼想不明白,如果是抑郁症复发,那凌远更没有必要躲着他,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凌远有这种病。他陪了他那么久,不至于连这点都要瞒着他。
前不久,偶尔也有那些不需要应酬只需要交际一番的宴会,里面都是些上层人士,而明楼一贯的习惯就是总会带着凌远一起出席。圈内人皆知他俩关系不一般,因此很少有人过来搭讪明楼,以前明楼只是嫌弃应付那些源源不断地女人太过麻烦,一次宴会下来总得提防着衣服被“不小心”泼上酒的小把戏,而用凌远来当挡箭牌会让他轻松不少,凌远八面玲珑待人接物不逊色于他,并不担心会出岔子给他掉脸,而且第一医院的凌院长在京城也是十分有名的美人之一,但也是最暴躁刻薄的那位,大家都在惊叹明楼竟然能拿得下这种人物,而明楼只是用礼节性的微笑来回应,从不解释。
久而久之也有人传他俩本就是一对,明楼听了虽然不以为然,但只要他不去解释,凌远更不可能会自己去辟这个谣言。
但问题在于,以往总是会有没眼力见的人过来与搭讪,而一直在一旁未走远凌远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打断他们的对话,以“宣示主权”。可那一次,明明凌远就在他旁边,但是当那些富家千金们凑过来的时候,凌远只是笑笑,没再像以前一样“宣示主权”,而是“知情识趣”地将空间让给他们。
明楼询问过凌远为何要这么做。
“我只是想说,我不在意你和别人交好。”凌远是这么回答他的。
不在意?你不在意什么?明楼看不明白凌远那好似无悲无喜的眼神,他不会真的傻到觉得凌远口中的不在意真的就是不在意他和别人过多接触。要知道,刚刚回国没多久,明楼确实也找过别人,而当时凌远很显然发了不小的邪火,没在他跟前发,也没跟他提过,但明楼就是知道凌远生气了,为此还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新欢。
现在想来,之前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在乎凌远。
那会是腻了吗?明楼想到这个可能性,又马上否决自己,沉吟一会儿,阴沉的脸色愈发明显,把透过玻璃墙偷偷瞅他的秘书吓得不轻,连忙在八卦小群里发消息:大boss今天心情不好,大家可要小心了!!!
他不相信凌远不爱他了,可又觉得自己想法太过笃定和可笑,毕竟那天在办公室里听到的语音条,最新的一条语音都离当时有一个月余,更别提现在还过去了一段时间,凌远是否会对自己失望,明楼突然间无法确定了起来。
只不过——
明楼心思缭乱,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立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他掐着点,开车进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在离直通电梯很近的地方等着凌远。凌远看到他之后,今天终于露出了一点惊讶,然后走到明楼跟前,任由明楼把自己揽进怀里。
只不过,不论发生什么,明楼都可以确信,凌远一定都是他的所有物。
“你怎么来了?”凌远在明楼的怀里放松下来,而后稍微分开些许,脸上是困惑。“我已经发消息告诉你了我今天晚上要去参加卫生局里开的会,没办法和你一起吃晚饭。”
“我知道。”明楼也松开凌远,他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送你。”
凌远抿唇,思索一瞬还是坐进明楼的车里,其实他无比受用明楼对他几乎是蛮不讲理的占有欲,他正在控制凌远的一切,却又不真正地支配他的所有,凌远笑笑,就像是反向“养”着一只难以驯服的猛兽。那只猛兽不受枷锁束缚,似乎随时能够咬断凌远的咽喉,但凌远从不担心他会这样做,因为他相当自信自己的那一身驯兽的好本事。
“你就不用等我了,今晚李睿值大夜,狼大狼二没人理,你先回去看看他们,我结束了饭局再打电话给你。”
“我是你的遛狗替代品吗?”明楼郁闷地说道。
“狼二很喜欢你,见着你之后总希望你带它出去玩,反正你也没什么安排,带它去玩不过分吧?”
“行吧。”明楼想起来之前在凌远公文包里见着的那瓶快见底的明家香,不知道是对方用的少还是根本懒得用,快十年的时间竟然都还能剩下,不过以凌远的性格,估计应该只是放在包里忘了拿出来罢了。“对了,我上次见着我送你的香水快用完了,我再补给你一瓶。”
明楼的话向来如此,虽然听得出是询问,但在他嘴里说出的效果,却多数是陈述。
凌远正打开车门,听闻这话愣在原地,明楼只能从后视镜看到凌远的眼神,凄清的眼,像是洗去凡尘的宝石,落入湖中掀起一阵阵波澜。
“不用了。”凌远快速而小声地说道,“我不怎么用得上香水。”
明楼皱眉,为凌远再三拒绝他而感到烦躁,但这烦躁好像又与此无关,更多的还是察觉到凌远似乎用了一堵透明的墙把自己包围起来,不论是好意还是其他都会被隔绝在外,同意与拒绝的答案从本质上来讲本没有什么差别。
就好像….每一次拒绝也并不会让他离得更远,可接受也不代表能让他更接近凌远。
但事实上,凌远几乎很少拒绝明楼给他送的东西,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凌远又去应酬,比他还像大忙人,他可以随意推掉那些有的没的聚餐,但凌远却无法像他一样随意拒绝掉,明楼理智上理解,但是却越来越烦躁。
他看着狼大狼二在草地上撒欢,离人群有一段距离,不怕有别的狗过来打搅它们,才让明楼抽空也自我质疑。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凌远的掌控欲越来越强烈?
只是稍微分开一段时间,明楼几乎都要怨恨起那帮比他还道貌岸然的老头子们占用他的人的时间。
任劳任怨遛完了狗,明楼坐在凌远家里的沙发上,看着凌远的俩儿子,又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感觉还早,但又觉得应该也不算早了,他把手机音量调大了些,确保自己不会错过凌远的电话。
他克制住自己三番五次想要去看手机的欲望,抬起手来去揉了揉狗脑袋,接过狼二塞给他的玩具球,轻轻一抛,两只大狗立马冲出去抢着,然后跟个战利品似的叼回来,然后明楼再抛出去,以此来消耗那两只狗过旺的精力。
他再次打开手机,发现还是没有电话打进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担心到了这个地步,叹了口气,认命地又放下手机,继续消耗二犬的精力。
“你们爹怎么还不回来?”明楼看着狼大,用了一种很严肃的语气问道。
“你也发表一下意见,集思广益一下。”
狼大呜了一声,意思很不明确,但谅它也不敢说什么坏话。
狼二没吭声,眼神倒是挺幽怨的,明楼觉得意思应该类似于“都怪你啦”这种。
一边的手机终于发出声响,明楼几乎是很快地拿起电话,眉开眼笑,但随后发现是阿诚给他打的电话,刚变好的心情又落回低谷。
“什么事?”明楼恶声恶气。
“啊?嗯。您今天让我跟进的那个项目出了成果,我是来告诉您的。”阿诚不明白自己又做了什么事,但估计也不是自己的问题,最近运气似乎不太好,怎么老是撞枪口上。
“下班时间就不要来找我说这种事!”
“……呃,”阿诚还想说什么,但是明楼已经挂了电话。只得对着手机怨道,“不是你今天在办公室叫我一出结果马上跟你说的吗?”
算了,看在他大哥追妻之路漫漫而他早已抱得美人归的份上,阿诚好心地不跟大哥计较,并且十分地体谅自己大哥一遇上凌远的事儿就变得喜怒无常。
明楼挂了电话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发了一通火,可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自己闷闷不乐,看着二狗,终于下定决心。
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总可以吧?都这么久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呢。
明楼越想越觉得合理,说服自己后心安理得的给凌远拨了电话,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凌远的私人手机竟然关机了。
这可要把明楼吓出一身冷汗来,要知道凌远是不太可能主动将自己的手机关机掉的,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被欺负了?会不会喝醉了走不动路了?他那酒量都比不过他半点,在酒桌上就硬撑着,但实际上和他一喝不过三杯马上倒下……
明楼越想越觉得慌张,丝毫没有计算凌远就算酒量不行也从没有喝得神志不清。觉得去卫生局或是人员繁杂众多的酒局堵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明楼再着急也不会傻到做出这种无理的举动出来,在客厅转了半天,不知怎的,想到去他医院里堵人。
行动力高超的人总是说做就做,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一边走一边穿,偏偏狼大狼二还吧嗒吧嗒地跟着他,在玄关处可怜兮兮地绕着他转,被他轻轻踹了一脚推回去。
“在家呆着,我去找你们爹去。”
从小父亲就教导他,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作为商人心里要有时刻有一杆秤,此为衡量“利”。明楼用它来衡量过很多事情,也衡量过自己的感情,凌远的好、凌远的坏、凌远的“不合适”。可明楼却迟迟不将最重要的非理智因素当成砝码放在秤上,任由它偏颇。
但是现在,明楼终于愿意,将“可是我爱着凌远”,这一个非理智因素,这对他老说是不必要的,纯纯的感情因素加到天枰上。其结果就是,仅仅一个法码就足以力压凌远所有的不合适,他拥有的,他没有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要还是凌远,那么明楼就一定会爱着他。
凌远确实是早早地结束了饭局,他本来按约想给明楼打个电话,可陈局长却追了他出来,只看到凌远难得没有自己开车来,说是顺路带着他一起走。凌远本来想拒绝,但赶巧他发现自己的手机似乎没了电,这才想起来下午去手术室的时候忘记充上了,思考了一瞬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就同意老师送他的提议。
不过凌远到了半路,却是突然叫陈局长先将他送去医院,陈局长疑惑了一瞬,说道,“你还真是兢兢业业,刚从饭局下来又要跑去医院一趟,天生就是劳苦心劳苦命。”
“我那里刚接了个病人,我实在不放心。”凌远没有反驳,只是瘪嘴。
陈局长笑了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念叨一些老生常谈的叮嘱,还没讲几句就到了目的地,在凌远求饶的目光下大手一挥将人放走。
今晚他没怎么喝酒,身上的酒气味不重,这些天被明楼监视着都要喝清粥寡水的东西,要不是他闹了脾气势必据理力争反抗,不然那碗西红柿鸡蛋面都到不了他的口。每每想到此,凌远都感到一份庆幸,幸好医学专业目前还没法跨考,不然明楼哪天不知道闲得发慌,去考了医学专业,那凌远才是连那句“你是医生我是医生”的话都没法吼出来了。
法西斯。
凌远一边很没出息的只敢在心里埋汰明楼,一边往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面他藏了一些药,除了654-2和一些常见的止痛药之外,还有他那个上锁的抽屉里常年都备着的那瓶将标签处理干净的抗抑郁药。
明楼最近有事没事总会和凌远呆在一块,弄得凌远在家里反而不太好藏起来这些东西,只得分开来放好。得亏他只是来找他的次数频繁了些,而不是真的对凌远一些异常行为起了疑惑,更何况,凌远想了几天,也无奈地认命,按照这种几乎可以算是日日见的频率来看,明楼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凌远给自己打了杯水,吃了药,又给手机充了电之后才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去住院部走一圈也不过是一个顺便的事。就是真应了陈局长那句劳苦心劳苦命。
走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反倒是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人给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开灯?”凌远被吓得甚至后退了一步,本想进来就倒在沙发上所以他也没去开灯。走到沙发边才注意到一个黑戳戳的人影,左腿踢上了那人才看清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明楼。
“你真是……”明楼看到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过来的时候问了护士,得知凌远确实来过而且这会儿应该在住院部查房,在被询问是否有紧急事项需要打给院长之后,明楼摇了摇头。
“不接电话,你才是真要把我吓到了。”
“我是一个成年人,能出什么事?手机没电了而已,这会正在充电,”说完光速看了明楼一眼,给自己找补道,“我刚打算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来了。”
凌远谴责一下自己,怎么能这么心虚。
“怎么了吗?”于是他又连忙欲盖弥彰,用理直气壮的声音询问道。
明楼似乎有什么心事,并没有在意凌远那一点情绪的不对,只是沉默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凌远面前的,目光有些闪躲,在凌远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地说道。
“没……只是,想你了。”
凌远眼睛不错地盯着他,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嘴。
“这个理由,可以成立吗?……还可以成立吗?”
凌远怔愣,明楼……想他?是他认为的那个意思吗?是他……朝思暮想的答案吗?凌远在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也想你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凌远咬了一下嘴唇,险些要把嘴唇要破。
“不,现在不能在这里做。”凌远退后了一步,害怕明楼真的在这里闹他。“回家,回家好不好?”
明楼脸上快速闪过某种神色,但凌远显然误会了,于是又急忙补充道,“车上也行,就是别在这里……”
“凌远,”明楼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想说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要歪曲掉。”
“我不明白。”
“你想要我很直白的说出来吗?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进行一些尝试,可我发现我似乎并不需要什么尝试‘爱上你’的过程。一直都是我的错,我真的爱你,却不承认,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我不会请求你原谅我,因为那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我会好好爱你……如果你也还爱我的话。”
凌远听到那个字时,心脏猛地收缩,退后了一步,下意识地往办公桌那里看,却又急忙收回视线。
这些话他等了多少年?
真好,他爱的人……终于也愿意爱他。
他为这些话苦苦挣扎数个日夜,一切忍让一切苦楚一切委屈都是会坚信明楼总有一天会亲口承认他爱他。
可当他真正等到了这个答案时,却无法承受轻易答应带来的后果。他始终没法亲自说出口自己愈发难以控制的抑郁症,他不应该让他爱的人再承受他的破碎,凌远希望自己能有勇气自私一些,可他却又不敢去想日后明楼发现他的欺瞒又该会有何种神情。
他可以忍受求而不得,却无法承受得而复失。
如果一切美好都只是短暂,那么凌远宁愿从未得到过。
“明楼……我…不爱你。”
明楼挑眉,凌远的神情就像是差点就无法抵御糖果的诱惑,最后却还是不那么坚定拒绝的小孩子。
“那你哭什么?”明楼抬手抹了凌远眼角溢出来的眼泪,却也没有步步紧追。他只是将凌远僵硬的身躯拉得离自己近一些,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吻了吻。
“你别可想跟我搞什么柏拉图。”
Chapter 58: 不谈恋爱,逼事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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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再回德国,也是一次阴雨天。
走出机场,凌远抬头望去,依旧是厚重得难见光日的阴雨。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有些毛毛细雨,明楼特意嘱咐过他,叫他多在行李箱里添几件保暖的衣服。
德国其实不像法国那般总是阴雨绵绵,他有自己独特的脾气。若不是觉得唠唠叨叨的明楼实在太过烦人,不得以乖乖地穿上那件高领毛衣,估计这会儿凌远都要先打个喷嚏了。
他在街边不过站了几分钟,马上就有一辆车在他跟前缓缓停下。凌远看了一眼车牌,松开了握住行李箱杆的手,马上就有人接过帮他放到后备箱里去。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的时候,总觉得这种被照顾妥帖的感觉像是影视片里那些黑老大头头。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才重新给手机开机。车里的暖风提前开过,一下子就驱散凌远衣服沾的寒。车子缓缓启动,凌远的手机也亮了屏,于是未读消息一下子就猛地弹了出来。
有医院群里的,有父亲的问候,也有李睿日常向他汇报,顺便问安,还有明楼……明楼让他落地的时候报个平安。
凌远在车里翘起腿,笑了笑,先去看了一眼工作群发的消息,随后又抽空回了李睿,再回个消息给父亲,最后久久地看着明楼最后那条聊天气泡。拇指在气泡所在的屏幕上轻轻摩挲着,没有回复,只是看着车外晃动的风景,心绪万千。
那天晚上明楼抹去了他眼角无法控制而溢出来的泪水,到底没有强求他立刻给出回答,只是开玩笑似地哄着他。
“我是不是很惹人厌,而你也很讨厌我?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缩在房间里等你回家的小孩?”向来伶牙俐齿的凌远此时竟然带了语无伦次的茫然,被手忙脚乱的明楼一次又一次地拭去泪水。
“不会的,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讨厌你,不理解你,那你也还有我。就算你嘴巴毒,爱自苦,爱乱发脾气,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自卑,但又怎么样?你仍是凌远,我就爱这样子的凌远。”
明楼哪哪都好,他一直都很好。作为朋友的他,其实一直都很尊重自己的想法,很少会让他感到为难。或许是明楼的关心实在是太无微不至,总是让凌远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这个男人爱着的,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情况下,在只是床//伴关系的情况下,依旧对他产生了多余的感情。
明楼的态度一直很难以琢磨,若即若离,但曾经凌远始终坚信,明楼非要在别人身上犯晕他也没办法,反正明楼总归会发现,最后能选择的只有他凌远一个人。
—落地了。
凌远出神了一会儿,这才敲了字,删删减减,最后只留下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字,看不出喜怒,他很满意。
—祝安好。
明楼回复很快,也是很简单的几字,与见面时的侃侃而谈不同,在手机屏幕后面的明楼回复风格永远都是能短则短,有时候比凌远还要懂得语言文字博大精深。凌远还记得,很久以前刚认识那会,凌远有次发消息喊他洗完狗买些食物回家里放着,这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竟然回复了个‘阅’字,让那会心绪不定的凌远冒了好大的火,回家的时候追着人很狠地刻薄了一通才罢休。
好在明楼也懂得凌远这会儿跟个火药桶没啥区别,只是好脾气地哄着他,再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回复了,这事儿才作罢。
并不是明楼本身的脾气就很好,被某人打包带去公司上班的凌远其实也见识过明楼火冒三丈大发雷霆的样子,一连串法语丝毫不停歇,从他嘴里吐出来其实流畅漂亮,但看那些下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凌远都能知道这内容估摸着并不怎么漂亮了。
这次他再来德国,除了要参加外科年会之外,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终于舍得划掉停留很久的聊天框,从通讯录里翻翻找找,找到了那条熟悉的电话条,毫不介意车前还有别人在,拔了手机的原电话卡,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电话卡塞了进去,等读条好了之后凌远才拨通那条电话。
是他之前在德国时明楼给他找的心理医生,据说是在某次学术交流会上他导师给他介绍的‘学长’,一来二去的打交道后明楼也很认可他的实力,于是就把躲在家里的凌远挖出来送过去给人家。
那医生名字也很有趣,明楼第一次给他介绍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念出Hannibal的名字,让凌远莫名其妙地起了鸡皮疙瘩,但爱好总是文艺电影的明楼在当时并不能理解凌远诡异的神色,只是在后来被抓去恶补三部曲的时候才悠悠地点评道,其实你和他倒挺像的。
然后被凌远狠狠地咬了一口。
除开这个玩笑,其实能够让明楼认可的医生能力确实不错,凌远自然是信任明楼,同样也信任明楼给他介绍的心理医生。他或许真的在某一刻想过死亡,但他其实并不真的想过要死去,他还有很多的可以留恋,自然也就很努力地配合着治疗,几套流程下来倒是卓有成效,身边还有个整天不知道在学些什么东西的姑且算是半吊子的心理医生陪着,凌远倒也不是很难受。
电话拨通后,凌远省去了打招呼的环节,直截了当地问了对方的行程后预约了时间,他的时间也很紧迫,在知道实际上根本不可能通过一两次心理疏导就能够抑制他复发严重的抑郁症,但凌远总还是想着去追求着那渺茫的一线希望。
万一呢?万一上天终于愿意垂怜他,万一他真的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凌远把手机放在胸口,难得流露出倦怠疲惫来。车行得快,也稳当,很快地将他送到了预定好的酒店。酒店是明楼定好的,专属司机随叫随到,但怕凌远有自己的急事,还让凌远选了一辆喜欢的车,到地儿的时候会有人给他送钥匙和车来。
你看看,这人就是这般体贴细致,你总以为他好像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但总是会替你操心好该操心的事情,啰啰嗦嗦的反复叮嘱遭人烦厌,像个嘴皮子永不休止的老妈子一样,但凌远是知道的,那是都因为明楼在乎他。
这一次他该相信他吗?他孤戾的世界已经很久没有人闯入了。他该卸下自己的防备吗?可如果让明楼成为了他心里的柔软,有一天他却要离开,那他该怎么办呢?连亲生父母都可以不要他,还有谁会愿意为他而义无反顾的留下来?
酒店环境很好,凌远打算先去洗个热水澡,他洁癖惯了,忍不了坐了飞机之后有些黏黏糊糊的感觉,更何况他困得可以,原本计划在飞机上把论文敲完,可终究抵抗不过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最近他有些嗜睡,嗜睡到让明楼都有些奇怪,但凌远只是用好话哄了明楼,才没让他真的起疑。
或许吧。
凌远脱了衣服,电话却开始响起来,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是明楼,于是他摁了接听键,听到对面的声音传来,那落不到实处的心终于稳定下来。
“到酒店了吧?那边的人跟我说已经把车停到楼下了,你看钥匙是放在前台等你拿着还是送到门口给你?”
“放着吧,我想先洗个澡。”
“哦?”明楼在电话那头拉长了音量,原本只是例常询问,听到这个马上开始心猿意马了起来,看了看周围,确保自己的话没人听得到才开始不正经起来。
“别挂电话,就这么打着。”
“别闹,国际电话很贵的。”凌远轻笑一声,不过又意识到这点话费对那个男人来说可能根本算不上什么,接着说道,“而且开了水,你能听到什么?”
“那你开视频。”无奈的是,对方显然要将不要脸贯彻到底。
凌远刚想骂,突然冒出个坏心思来。曾经那个爱恶作剧的少年似乎又在他身上浮现,他转了转眼珠,没有将水开到最大,哗哗地水声没有将人声彻底地掩盖。于是本来打算一边和凌远挂着电话一边再看点文件的明楼突然听到一点模模糊糊的喘息声,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手忙脚乱地插上耳机,那声音更明显了,竟然让面皮厚如城墙的明楼都有些面红耳赤,感受到下半身的不对劲之后,只能绝望地轻哼一声,在对面传来恶劣地嗤笑之后才觉得刚刚插耳机的行为究竟有多错误。
“别闹。”明楼放下笔,捂住脸,有些咬牙切齿。
“不是你要求我不挂电话的吗?那你也别挂。”
“……”明楼觉得,他可能要去厕所里丢脸一阵子了。
恶劣完了之后,凌远才心满意足地看着对面匆忙挂了电话,想也不用想现在明楼要去干什么。他将手机放到沾不到水的架子上,才转过身来将水开到最大,将手中的液体冲散,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竟然伸出舌头轻轻一舔,无色无味的水在舌尖弥漫,他斜眸,再去看了一眼没有亮过的手机,才开始挤了沐浴露开始清洗自己。
心理疏导时开会的时候夹空去的,明楼给的车这个时候用处倒是挺大,本来明楼想把之前凌远开惯的那俩给他,但被拒绝了,说是太过张扬,现在要个低调一点的车就差不多了。搞得明楼还纳闷了一会儿,思索着自己有哪辆车是低调的。
“你最近好像走神有点多啊。”谭宗明三番两次看了明楼,决定不管远处那个公然开电脑和某人聊天的安迪,先埋汰这个心不在焉的好友。
经济交流会,一般都在谭宗明那个大别墅开的,几个经济学家堆在一起,发表莫名其妙的见解,明楼不太乐意来,但是又不能一次都不来,只能百般不乐意的凑个人头。
“表白了。”明楼坐得远,对这些观点也不太感冒,但鉴于人设在前,又不能真的摆出不耐烦出来,只能一边维持着表情一边开小差,但还是被老辣的谭宗明抓住了。
“跟谁?凌远吗?”本来打算假装批评一下对方的谭宗明,听到这个八卦,想到最近一阵子都有些失魂落魄的庄恕,他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对方回美国的想法,于是假装随口问问。
“嗯。但我好像被拒绝了。”
“凌远还能拒绝你啊?”谭宗明听到这个走向有些诧异,“真的假的?”
“假的,他爱我爱的要死。”明楼面色平静。
谭宗明撇撇嘴,虽然他愿意相信凌远不是一个很轻巧就拿得起放得下的,但依然对明楼毫不保留的自信…鄙视一下。
“……你呢也别太纠结了,拒绝就拒绝了呗,山高路远不是?更何况你之前对人做的那些混账事,换个人不得恨死你了,凌远到现在还爱你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做什么混账事了?”明楼打断谭宗明,反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其实我也想明白了,想靠近的心情是抑制不住的,碰上能够互相喜欢的人是我莫大的幸运,我也从不觉得我之前有做错过什么,但终究是对他理亏了些。我能弥补他的,就是尽我所能地去宠着他。”
“谁亏欠了谁,谁吃没吃亏,谁错谁对,计算这些都是没有用的,感情的事本来就是不能用理性去衡量的。”明楼歪头,凑近谭宗明,两个大佬公然在后座咬耳朵,没人敢有意见。
“不过你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操心你自己吧。”明楼伸出食指,那意味不言而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哪怕是金屋藏娇的时候也要有所行动,不然的话他的心可不平白无故地落在你身上。”
谭宗明啧了一声,转回头,装糊涂,“不谈恋爱,啥事没有。”
“毛病,给你惯的,再不出手你信不信他出家了到时候你都没地儿后悔去。”
“瞎说,我和他清清白白。”
“我看你现在挺像之前的我的。”
“别吵。”谭宗明挪了个姿势换了个腿继续翘,“我在思考。”
“宕机了告诉我一声。”
“友情提供复机服务?”
“不,是风控评估,然后开溜。”
Chapter 59: 少年不知爱恨,一生一次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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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多少年?凌远也说不清。他只知道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春夏秋冬轮流变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许多的新面孔来到这家医院,许多熟悉的面孔在一年年里逐渐退居二线。时间从未停滞过,在年轻气盛的时候认识了那个让他心动一生的人,而现在,鬓角已经添上几缕白丝,眼角多了些许皱纹,似乎已经不再年轻漂亮。
他的容貌在变化,那个在他人口中盛气凌人的少年大学生如今竟是走在众人前头的决策者,偶尔他也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考着,是不是一定要在这个位置上一直走下去?
凌远不知怎的,又回想起那天明镜拉着他的那一番剖白,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明显,当时的凌远不以为然,而现在不知怎的却对这番话十分的在意。他理智上十分理解明镜的立场和要求,可情感上……他恐怕无法忍受明楼和不知名的女人有任何意义上的接触。
走神的一瞬,凌远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将手放在小腹上。
凌远曾经对许多妄图接近明楼的各式名媛和千金小姐出言嘲讽过,碍于明楼的面子没有人真的敢去在有关医院的事情上给凌远下绊子,小姐们心怀不甘,可背后撑腰的老父亲们又怎么能不知道对方的来头更是不小?凌远对那些人出言不逊,态度嚣张跋扈,可到头来却没有说过明楼自己“喜欢”的庄恕的半句不好,在他面前总是沉默。而明楼从不是什么端水大师,他的爱十分有限,偏爱的天秤一旦向庄恕那端倾斜,那能够给予凌远的偏爱就会越来越少。即便如此,凌远也没有真的在工作之外的地方刻意为难过庄恕,因为他在心底害怕着,明楼真的爱庄恕。
这个可能性让他感到窒息且无措。
但他知道,这确确实实不是明楼的错,明楼本来就从未给他过什么承诺,他那些破碎凌乱的过去会让对方感到惶惑,一直克制而疏离。
是否有承担某人一生的勇气?
很显然的,明楼回避了这个问题,但同时,他几乎也给出了答案。
凌远自认没有坚定的立场去责怪明楼,正如同他无法同自己的过往和解。时而闪回的记忆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凌远,反复告诉他你是一个不配被爱的人。
他自诩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更别提要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拱手让出心爱之人,可他却又没有一点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明楼和庄恕越走越近,自己所获的偏爱也正从他手中宛如流沙一般一点点的流失,他到头来什么都抓不住。凌远能够做的,不过就是在对方真的走在一起之前,在他还能保住自尊的情况下,强行找了一个并不那么立得住的借口,来和明楼将工作伙伴之外的关系都断个干净。
可他还是爱,还是不甘心,正如同那天晚上的争吵,不过是自己最后绝望的另类告白罢了。
凌远开始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曾经为了能够随时应承明楼而努力养好的身子被他一日接一日的败坏,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最后的无奈接受,似乎只有把自己彻底地沉入到工作当中去,凌远才能够获得些许慰藉,周围的人只能看到凌远一天天地沉下去,为他由衷地感到焦急的同时找不到任何办法。
他太犟,也太痴情。
……
“你最近的心理状况很是糟糕,抑郁症复发的诱因如你所说是因为之前你所经历过的大型瘟疫的爆发时过度的操劳,那么如今逐渐恶化的因素却与其无关。我认为更倾向于你身上因某种原因而出现的过度焦虑有关,如果不先找到你焦虑的源头所在,那么你的抑郁症持续恶化下去几乎是必然。而从刚才为止,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了,我以前反复告诉你抑郁症最好要由患者家属一起配合治疗效果会更加显著,那么现在——Mr.明他为什么没有陪你来?”
听到前半部分时凌远没有多说什么话,毕竟自己迫切需要医生的帮助,有求于人自然是不能胡乱顶嘴,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免感到头皮发麻。凌远思来想去都觉得不能跟他透露自己和明楼所经历的事,一来是因为无法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二来是因为并不想要他透露给明楼自己的真实情况。
“我是趁着开外科年会的时候抽空来的,他在国内有事脱不开身,毕竟你也知道他那种大忙人一天到晚会开个不停。”在Hannibal开口之前,凌远急忙又打了补丁。“不过他每天有在陪着我,只是这次出国实在是脱不开身。”
“真的?”对面知道凌远这人自身作为医生却在过往有着“恶劣”的惯常不遵医嘱“案底”,满脸狐疑地反问。
“嗯。”凌远点点头,一脸真诚,生怕对面不信。
“那行吧,药你那里还剩多少?我再给你开点新的药,你千万记得不要过量,那药本身就对你的身体负荷太大,如果你再过量的吃或许在短期内可以完全压制住病情,但之后的爆发对你来说无疑是百害无一利的……你听到了没?”
“好。”凌远像是拿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终于松了口气,微笑着向医生致谢。短期……短期已经够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够去不露痕迹地恢复自己,起码在明楼发现以前能够掩盖住一些迹象,那么在这段时间内,明楼就是全心全意爱着他,是完全属于他的……让他自私一次,又怎么了呢?
他来去匆匆,说到底他需要的就不是什么心理疏导,而是更有效的药物。给他一个月……不,就算是只能坚持一周也好,在真的出副作用之前他会立刻断药,到时候……会发生什么,那都不由凌远说的算。
不过凌远的心怀侥幸,在年会进行的最后一天,回到酒店房间时看到明楼坐在那张大床上时终结。
或许是明楼蕴着怒气的脸颊让凌远回想起唯一一次跟他发脾气却足以令人印象深刻的那天晚上,竟然是不由自主地后腿一步,脸色唰地变白。目光再移到床头柜,因为明楼不在而压根没想过要好好藏起来的药瓶已然不在原位上。事情败露后凌远反而松了口气,有一种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后,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出现的破罐子破摔的解脱感。
凌远脸上竟然闪过一丝自己都没留意的阴鸷和倨傲,反正你也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但是明楼显然留意到了。
“晚上好。”万千思绪一瞬息,凌远走进门里,仿佛刚刚被吓得退后一步的他只是因为突然出现的人而不是因为其他的缘由,于是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你过来。”明楼阴沉的脸色在见到凌远的时候终于缓解了些。他其实也刚来不久,毕竟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既然会被昔日同学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质疑能力水平尚在与否。
“别这样,明楼。”凌远听到这句话,反而停住了脚步,垂下眼眸收敛了笑容,面色为难,好像明楼提出了什么很过分的要求似的。
“我们彼此留一点空间,好吗?”而后,凌远重新抬起头,去看着明楼,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溢满了悲伤,可仔细看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悲伤,难过,不舍,都只是昙花一现的情感,是明楼的错觉。
“他已经跟我说了。”明楼叹了口气,还是不舍得难为凌远。只是站起身子来,当好友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叫他立刻马上滚过来德国时,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是多带了件厚风衣,订了最近的一班航班就匆忙跑过来。
“你知道吗?凌远,第一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可恨的是,我竟然……竟然没有办法反驳他。”明楼语气缓和下来,脸色也没有那么难看,向前走了一步,却引来凌远的警惕。他低着头,抱着胸,很典型的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但明楼此时并不能马上做些什么。
“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他骂了我,却也让我提前知道你竟然准备背着我用那种药……”明楼苦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瓶药,他看到凌远的目光同时也落在他的手心,不由得感到一阵懊恼。
“我不信你不知道这副作用有多大。”明楼放缓了语气,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可他实在是太生气了,生气到没有办法继续降下去,只得是将药瓶收回来重新塞进口袋里,转过身去不去看凌远,自己面对着窗户剧烈地喘气,可那股怒气却怎么也消不掉。
“你都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最终,明楼只是转过身去,看着站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凌远,问道。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一切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凌远轻声说道。
明楼没有接着质问,盯着凌远,对方撇过脸没有和他对视,电光火石之间,明楼突然就想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你怕你抑郁症复发的事情被我知道?”
“凌远,你……我,我真的……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我甚至想过是我以前亏待了你,让你没有安全感,我唯独没有想过,你瞒着我的是这种……事情。”小事在明楼嘴里打了个弯,最后还是用了另一个词语表达出来,他突然就有些迷茫,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凌远会瞒着他这种事情。
“罢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明楼握拳抵在额头上,深呼吸几次之后才勉强缓过来,克制住血液里暴动的暴力因子之后,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跟凌远说道,“小远,不吃这个药,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好。”
明楼已经做好了被断然拒绝或是被回应以沉默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凌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
但明楼毕竟是明楼,一次的摔跟头尚在容许范围,同一个地方再摔出一次跟斗那他就不叫明楼了。
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叫凌远来到他身边,而是主动地走到凌远的身边去。
“我为我之前的所作所为而向你道歉,我不该留你一人面对孤寂,不该用着拙劣的借口将你伤害,不该让你独留漫漫长夜,不该违背自己的心意耗费了十年时间。”
他再次得以将凌远搂在怀里,温热的身躯柔软至极,并不是凌远依赖他,而选择把自己交给他。而是凌远爱着他,所以纵容着他对自己的一切亲昵举动,如果凌远不愿意,那么没有人可以碰得到他。
“其实我今天来,还带了一样别的东西……”明楼话说到一半,双唇突然被吻住,他瞪大眼睛,看着凌远热情地圈住他的脖颈,两个人唇舌之间交互,互相汲取着彼此,太多太多的话全都溶解进这个吻里,又一次的温存,竟然让凌远泪流满脸。
两个人推桑着,亲吻着,明楼被凌远推到床边,而后被压倒,意识到了些许不对,但在凌远解开领带将他的双手束缚在头顶时才感到眼皮狂跳。
好吧,自己的爱人自己宠。
接下来就是皮带被解开,念在凌远洁癖的份上除了第一次的尝试,之后其实明楼再也没有让凌远做过这种事,可凌远现在看来十分的上头甚至是有些狂戾地失去理智,竟是主动地将他纳入口中。
不得不说,凌远的技术确实不输给他,非常的厉害……
明楼很快就在凌远的技术下支楞起来,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三下两除二地把自己剥了干净,漂亮的身躯在明楼眼前晃,美人跨坐在明楼的小腹上,垂眸浅笑,惹得明楼不得不闭上眼去停止看这让人血脉偾张的画面,才能克制不让自己的鼻子流出什么液体。
“不,你别……”明楼看着凌远几乎没做任何扩张,就对着入口缓缓坐下,焦急地制止,接着他只感受到自己硬得发疼的那处被纳入的瞬间温暖湿润的触感。
“你……”明楼瞠目结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许说话。”凌远没有解释太多,只需一句话,似乎已经能够回答明楼的所有困惑。
凌远的技术不论在哪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好,被限制住双手的明楼即使是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处的感官被无限的放大,弄得他睁眼就是凌远潮红的眼尾和写满极致欲望的性感面容,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声音,似乎是打定主意了要这彻底的随着自己的喜好来,忽快忽慢让明楼都有些呼吸不稳,其实那点束缚明楼根本不需要花上太多的时间就能够解开,可毕竟是凌远……他乐意陪着对方胡闹一通。
何等美人。
何等美景。
何等销魂。
等到凌远用尽了所有技巧,明楼也用腰胯发力,将两个人一起送上了顶峰之后,凌远才累趴在明楼身上,任由明楼温柔地吻去他额间上的细汗,不去纠结什么时候挣脱开领带的双手将他圈在怀里,两个身躯紧紧地互相贴近,凌远才听到自己那猛如擂鼓的心……或者是两个人心脏,如此相近,如此曼妙。
这是我的人,从今往后都只能是我的,只是我的。
凌远任由对方将体位掉了个位,感受到那稍作片刻休息后的物什再一次地在自己的体内硬挺起来,不由得轻哼一声。
即使接下来会被怎么样折腾,凌远都不会在意,脚踝被轻轻地握住,还在痉挛之余的身躯经受不住明楼在他腿间落吻,竟是发抖起来,待到他慵懒地轻哼,这算是许可——明楼便毫不客气地再一次,再一次地和他那样完美地契合,楔入他的身体。
哪怕是被弄坏,被玩坏,都不要紧的。
无所谓的。
一切的一切,他甘之如饴。
“喔,对了,刚刚有个事没能跟你说完。”明楼想起什么似的,丝毫不管身底下的人此时的状态,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凌远目光涣散,没办法很好地聚焦,短时间内没办法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是戒指,我本来打算等你回国就和你求婚的,但鉴于你的行为实在是太让我生气了,也让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这项议程提前。”
“……你他妈的……”凌远终于回过神来,呜咽道,本想着继续破口大骂,却在新一轮的进攻中语言被撞的支离破碎。
“你个…混蛋……,哪有人……嗯……一边……一边求婚的!!!!”
“这不是你刚刚截断我吗?”明楼腰部发力,一只手扶着凌远的腰肢,另一只手把戒指收拢在掌心,弯下腰来从身后绕过捏住凌远的下巴,在他被迫昂起头时心满意足地啃咬几下。
“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明楼顺着凌远的脊背一路轻吻,最后在尾椎骨处用了些力,看着因再一次享受销魂滋味而有些脱力的凌远,坏心眼地将还没发泄的自己再次塞入。
“不说话,我可就当你默认咯。”明楼扶着凌远的手,要他就交合的姿势坐在他身上,像是根本就不是在这种尴尬的场景,而是身处布满玫瑰花的浪漫场景一样,深情而浪漫地将戒指套入凌远的无名指上。
“纵然我再不好、再老是惹你发脾气,但是你现在戴了我的环那就是我的人了,你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了,而后无论你想要怎么后悔都没有用了。你知道我这个人脸皮厚,认准了,我就会赖着你一辈子的……”
不知是情绪的作用还是身体反应的感受,凌远轻哼了一声,“那既然明大公子自己到德国来了,那…”凌远看着他,嘴上并没有过分的笑意,但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
明楼挑了挑下颌,看着他。
“没问题。”
END.
Chapter 60: 【番外】好梦在何方
Chapter Text
凌远是在路过科室,听到那些小护士们热情地讨论今晚上会收到什么样的礼物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好像是七夕。
确实,生活几乎是两点一线的凌远并不怎么关心那热闹的世界,两处地下车库的连接也导致他无法得知街道上的动静,更何况他早早的就起了床,无视了家里那位今天居然刚好轮休的幸运儿,按部就班地到了医院正常上班。更重要的是,凌远貌似压根就不在乎那些年轻的小情侣之间才会过的节日。但他不在乎,自然有人在乎。
这次的七夕节不知道有了什么人举办了什么促销活动还是娱乐活动,在休息时间里凌远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女同志们抱着手机围在一起窃窃细语,在传递的言语中凌远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了一些内容。
对于凌远而言,七夕和他每一个平凡的一天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手机里莫名其妙地多出来烦不胜烦的溢满粉红色的垃圾短信和小广告。他目不斜视地从正在兴致勃勃地和李睿周明讨论七夕要送媳妇儿什么礼物好的韦三牛身后经过,却被反应过来的三人组叫住。
当面对韦三牛挤眉弄眼地,用暗示性十足的话语询问“七夕要怎么过啊大院长”时,凌远没反应过来,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回复道,“当然自己一个人过,还能怎么过?”随后他似乎是从韦三牛那贼兮兮地解读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然后挑动嘴角补充,“老老实实上班,今天我不会给人批假的。”
“凌小远你这就太不知情识趣了!”韦三牛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但一听到上司这么无情无义,马上就一拍椅背站起来,那气势似乎马上就要揭盖起义反抗独裁,最后在凌远逐渐危险起来的目光下韦三牛很没骨气地坐了回去。
“那话又说起来呐,今天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教授能那么好命,轮休日子居然碰上了七夕。如果是我啊,那不得请个假回家好玩一玩——”
韦三牛一转身,故意拖着长音,阴阳怪气地和一脸不明所以的周明和已经傻掉了的李睿说着话,还不忘斜眼看凌远。
凌远没走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倒了回去,一脸淡然的表情直看得韦三牛有点发毛,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脚一踹,在韦三牛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中重新头也不回地踏步离去。
“他有毛病吧?”韦三牛疼得泪光闪闪,嘶哈嘶哈地呼气。“你们给说说,在医院里这两人天天被传谣,下班的时候走在一起那眼神都能拉出丝来,怎么我就开他一玩笑,这人还用起了暴力手段!”韦三牛越说越激动,但想到了什么似的一顿,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哎,不过我说真的,就他们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准还真有点什么——火花呢。”韦三牛伸出双手,竖起大拇指,面对面勾了勾。
“与其去猜主公的心思,我还不如继续思考一下送点什么礼物,才能不被女朋友说是敷衍呢。”李睿恹恹地回答,有点提不上来气儿。相比在一旁的周明,韦三牛以为他也会说些什么“不关心”“他就那样”之类的话,没想到一向不爱吐槽的周明竟然也跟着嘟囔了一句话。
“跟谁过都不关我事,只要不跟明楼过就行。”
而在一边的凌远,烦躁地一条一条删除情人节推送,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今天早晨的那场“闹剧”。
“凌远,你真的不能早点下班吗?”天时地利人和的幸运宠儿在家里头的沙发上,抱着抱枕,摆出一副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目光望着在玄关处准备出门的凌远,那表情任谁来了都要以为是无情的凌院长要抛弃庄主任。
“我尽量。”凌远刚想说不能,抬起头来就感觉似乎被庄恕湿漉漉的眼神攻击了一下,原本干脆利落的拒绝,可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含糊其辞的回复。
“我在家等你。”怕凌远这个工作狂一忙起来就忘了事情,或者对他的话压根不放在心上,庄恕不得不咬着牙重复一次,却又不想那么突兀的提起今儿是七夕的事实,毕竟他还想给凌远一点儿惊喜,如果过于强调节日那么肯定会引起凌远的警觉,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在家等你。于是在凌远走神一瞬间,庄恕的声音又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凌远恼怒地将手机那些乱七八的推送删的一干二净,胡乱地把手机塞进大衣口袋里,原本预计想要去查房的脚步不知不觉打了个弯,等凌远惊醒过来时,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居然站在院办的门口。
无所谓,凌远不在乎,不在乎七夕,不在乎情人节,不在乎礼物,更不在乎和谁过。
橙黄色的果汁从壶嘴倾泻,透明无色的玻璃杯内的黄色逐渐升高,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将室内交叠的百叶窗弄得晃荡,发出沙沙的响声。凌远握着冰凉的玻璃杯,站在墙上挂着的日程表前,一边思考没有手术,没有邀约的一天该怎么度过。
他身后的工作手机响了,凌远侧过身,玻璃杯被换了只手握住,屏幕亮着,来电人是明楼,于是凌远接起。
“凌远。”明楼在电话那头喊他,凌远听得见行李箱轮子咕嘟咕嘟滚着的声音,听得见广播的女声和明楼周围正在吵闹的人声,甚至听得见服务员正在和明楼确认行李箱牌子号码是否对得上的应答。
他刚下飞机就给自己打了电话,意识到这点的凌远忽地感到一丝雀跃,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你回来啦?怎么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好让我去接机呀。”
“就你?”戴着墨镜的明楼友善地对服务员笑了笑,接过牌子,转身递给身后的特助。“得了吧,我的大忙人院长,你能按时接我电话我都已经快谢天谢地烧香拜佛了,让你来接机,”明楼顿了顿,松开行李箱的把手,向前走去。身后的助理马上接过行李箱把手,跟上老板。
“那我怕是到了夜晚,都走不出这个机场呀。”
“你就可劲造我谣吧,我什么时候把你扔在机场过?”凌远的食指不自觉地摩挲玻璃杯,他后知后觉感受到橙汁的甜味弥漫在他的舌尖,让他忍不住地轻笑。
“今晚你有空吗?”明楼一步跨进有人替他拉开的车门里,温差和时差的变化让他有些发热。
“你等一下,我看看。”凌远回身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唯有今天下午的安排没有任何批注。“有点事情,怎么了?”
“能推吗?能的话就推掉,今晚和我去一趟沙龙,真烦,推都推不掉,我那秘书临时有事,到现在还没赶回来,不然的话我都可以打发他替我过去了。”
“我尽量。”凌远放下杯子,又用食指拨动桌子上散落的几支中性笔。“今天可是七夕,你不过七夕,你秘书难道不过七夕吗?这么压榨他。”
明楼想起明诚被他丢走之前那得意洋洋的嘴脸,挑眉冷哼一声。“七夕什么七夕,净过这些没有意义的节日……不说了,我还要回别人的电话,今晚我去医院接你,七点钟你在门口等我。”
“好。”凌远挂了电话。
酒会并不难熬,精致的糕点被装进碟子,挨个摆在长桌上。一袭红裙化着淡妆的精致女人在和明楼谈话,一旁心思到处乱飘的凌远都觉得对方眼神太过黏糊,怕是下一秒就要亲呢地揽住明楼的手臂才肯罢休。凌远窃笑,溜到一旁,挑挑拣拣,吃了块桂花糕,又挑了一点龙须酥,垫一垫肚子。重头戏听说在后头,凌远再怎么样都不能扰了明楼的好事。
宴客的主人是位有头有脸的房地产商,明楼在车上给他系领带的时候和他说过,这个人比较爱酒,听说今晚因为聘请到了好几位经济圈的大佬,大手一挥就要拿他珍藏的好酒出来分享。凌远心不在焉地听着,注意力全在明楼身上。明楼没有发现异样,拍了拍凌远脖颈间系好的结,满意地看着优雅而矜贵的凌远,又不放心地叮嘱他,酒应该是好酒,但你没这个福分,老老实实嘬你那红酒,其他颜色的酒你就不要乱碰,知道了没有?
真啰嗦。凌远慵懒地抬起眼皮,在拥挤的车内轻笑。刚刚明楼离他好近,近得他都能闻到明楼头上一丝丝的发胶味,能闻到那埋在衣料里的古龙水味。
后来凌远被好几位老总缠上,嘘寒之间推杯换盏,在假笑之中凌远早已分不清酒液的颜色,或许早已经不是明楼指定的那无害的红酒,但是管他呢,凌远笑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远处的背影。
大家都知道第一医院的凌院长是个应酬好手,酒精干扰不了他的理智,别人酒液下肚,脸是越喝越红,唯有凌远,脸越加苍白。
只有明楼知道,这人压根就不胜酒力。千杯不醉就扯淡吧,没有一杯倒下已经算是高看他凌院长了。
明楼拿着手机从洗手间回来,刚刚阿诚给他打电话,在手机里鬼哭狼嚎着要赶不上去花店领预定好的玫瑰,求着他大哥给他帮帮忙。你就不能让花店给你送吗?明楼有些恼怒地骂道。
不是我亲手送过去的玫瑰那根本毫无诚意,没有诚意就没有意义!明诚振振有词。
明楼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有些晚,正好让他有个借口脱身,可谁曾想算盘还没打完,抬起头就看见凌远呆在某个小圈子里,手中盛着红色液体的高脚杯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不知名的粮酒。
他脑子绝对是喝懵了。明楼青筋暴起,手机都快给他捏碎了,在心里破口大骂。这几个人看他的目光色眯眯的,他竟然都没有发觉吗?!
于是明楼走上前,在凌远惊讶的目光下把人拽走,凌远手臂被他扯着,匆忙将喝了一半的酒杯放在桌子上,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
“嘶,你生什么气?”凌远被冷风一灌,有些清醒过来,不在应酬的时候他很容易被酒精麻醉大脑,但也不至于稀里糊涂到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可明楼面含怒色,抿着唇一言不发,凌远实在是没有无从探测起明楼的怒气从何而来。
“你知不知……算了,”明楼有些不高兴地回过头,但见着凌远那无措茫然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软下语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喝红酒之外的酒吗?这度数比白的还高,你什么时候喝懵了我都不知道。”
“别喝了,我送你回家。”
“他们说是好酒,让我试试,我也只喝了一点,无碍的。”凌远莫名,但明楼发话了,虽然他刚刚差点说服到几个“傻蛋”,再给他一点时间说不定有一点进展,但明楼发了话,凌远也只是可惜。
引擎点燃的声音在凌远耳边响起,像是明楼克制的怒火,像是今晚在他们两人之间流动的风暴。
虽然明楼回国之后不常开车,但不否认,他的车技其实不错,气派招摇的跑车稳稳地向前,车速有些过快,但坐在副驾驶上的凌远并没有感觉到颠簸。他侧过头,夜晚的街道一向灯火通明,更何谈今晚可是受多少年轻人追捧的节日,更是出乎想象的热闹。
当明楼将车子稳稳地停在某个白色招牌的下,很有名的花店门前,凌远认得这家花店,毕竟他离自己家压根不远。明楼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便下了车。凌远抿唇皱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看着正在和笑容可掬的店员交谈的明楼,落寞的移开目光,于是他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传单和不被珍惜的玫瑰花,被挤压过后而跌落在地的花瓣显得孤零又可怜。
门开了,又合上。明楼把那一束大得吓人的玫瑰花放在后座里,看不出来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凌远在闻到店员特意喷洒而上的调制好的玫瑰香水味时,克制不住地回头望去。那一枝枝精心准备的玫瑰被捆成一束,或许不够惊艳,但确实是能感觉到主人的精心定制。
从来不过七夕……吗?
凌远收回了无意识流露出的羡慕眼神,扯动了嘴角,叹息被他咽下,疲惫自心中蔓延,顺着血管流向全身。
是给庄恕的吧?车子缓缓发动,凌远头轻靠在头枕上,心想。这哪里是从来不过七夕,只不过是没遇到能让他在意这个节日,并且让明楼想要为对方制造惊喜冲动的人罢了。
凌远疲惫地合上眼。
其实敏锐如明楼,自然看到了他将玫瑰花丢上车后座时凌远那没有来得及收好的羡慕,几乎是不用思考,明楼就已经知道了对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灯光透过玻璃,世界在变得模糊不清,车子穿过大街小巷,拥挤的车内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长,好似隔了一条鸿沟。
明楼感到烦躁。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动,明大公子对什么事情都一如既往的抱有自信,维持稳定的车速对他来说是生活中最没有挑战性的事情。路灯微闪,而他心绪如麻。
等他经历一番短暂的纠结过后,终于想好措辞该如何和凌远解释这不是出自他手笔的玫瑰花时,侧过头却发现凌远竟然靠在座椅上,眼皮不知何时早已合上,手搭在小腹上,另一只手跌在腿边,手腕上的朗格表在平稳地走动。
他陷入了短暂而深沉的梦境里,虚虚实实,贯彻少年时期的黑色幻影,在他意识里扭曲变形,不见天日的冰窖里,唯有他一人舔舐伤口,于是凌远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他真的累坏了。明楼出神的想,明明下一个路口就到家了,可他依然需要在这短短的距离中获取休息。而且……
明楼松开一只手,试探性地想要覆上凌远跌落在腿边的那只白皙漂亮的手。
而且他好像总是睡不好。
就在明楼小心翼翼地想要覆上凌远的手时,车子却已经到了红绿灯口,明楼余光瞥见那抹红色亮起,身子比大脑反应更快,刹车被狠狠踩下。
凌远在突如其来的颠簸中被晃醒,被吓得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受惊地抬头一看,发现只是在红绿灯路口,前方并没有什么车子,于是又微微转过头,发现明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撑在挂档上,脸上镇定自若,风轻云淡,好似刚刚的急刹车不是他踩出来的。
“过了这个路口就到家了。”明楼看了正在揉眉心的凌远,波澜不惊地开口,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挂档的那只手被极速收回来之时,出了多少冷汗。
“今晚好好休息。”
凌远知道明楼的车技一向不错,这次的急刹虽然有些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但既然明楼风轻云淡,那凌远也不愿过于追究,更何况,他是真累坏了。
凌远侧过头,温暖的灯光照着明楼,阴影和光明交替,梦里的寒冷被驱散,那个人此时就在他的身边。
好。凌远听见如雷鸣的心跳声自胸膛响起。
车子停下,他被放在小区门口,目送着明楼离去,凌远才缓缓转过身,没有进去,只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七夕,玫瑰花。
凌远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只想要给自己买一支玫瑰花。
每年凌远都会给自己买一支,被精心修剪过的玫瑰被放在调配好的培养液里,放在二楼干净的餐桌上,而过后的每一天下班,凌远回到家里总是下意识地去看看那支玫瑰,看到它依然活着,凌远就感到欣喜,好像那一点点的喜悦就能驱散一天的疲惫似的。
“凌远!”
凌远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明亮的灯光底下,凌远的目光透过庄恕看到了身后那一桌被精心布置的,想来可能是什么“烛光晚餐”之类的东西。
“给我的吗?”庄恕看到了一身精致西装的凌远回到家,本来还有点困惑于今早不符的装扮,却在看到凌远手上那一支还算新鲜的玫瑰花时,疑惑被打消,取而代之的是惊喜。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过这种节日,我看你今天早上很不在意的样子,看来是我差点被你骗了啊。”庄恕牵着凌远空着的那一只手,将他拉到屋子里来,身上的寒气散去,凌远跌入了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玫瑰花给人夺了去。
“是的……,给你的。”凌远怔愣,然后放手。
爱情似乎就是这样,有的人收到之后不曾珍惜,而有的人惊喜万分。
END
Chapter Text
一点写在结尾的碎碎念:
算到今年三月份,不落星连载也有一年有余,六十章(然鹅因为意外永远地丢失了第47章以及非常非常多的很有趣的标题...)加后续的小番外,少说也有25w余字,经历过一年的坎坎坷坷能够如此顺利的完结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也算是我人生当中第一篇写完的中长篇小说,很是感慨。再此感谢一下always凹老师,在行文中间做了很多逻辑剧情上的补全,让我这个非常感情流的写手头一次能和逻辑沾上边……
谁能想到一开始不落星的灵感来源只是源自我一个零碎的梦的片段,而后兴高采烈地找到凹老师分享这段经历关系,没想到她也很喜欢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和我滔滔不绝地一起聊了很久,从一个碎片到一段很完整的故事线之后,开始怂恿我动笔不落星。
也正是因为有她在,这篇悬而又悬的文最终才有能够敲下END的可能。在我看来,我最喜欢凌远的“虐”点并非传统的为医疗系统呕心沥血,也并非他……在tag里因各种莫名其妙的缘由葬送自己的生命(我真的觉得这个现象真的很奇怪哎,既然你们觉得死亡是虐点的话说实话我有很多种方式让他死去活来你信不信),而是他对于自己爱情的求而不得。
对的,就是求而不得。并非我故意折腾凌远,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我不过是将原著凌远的感情线的对象替换成了明楼,他的自苦,他在情感上的犹疑,不确信,全都来自于他是先跌入感情的那个人。
而在勒子的所有角色里,个个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例如谭宗明,罗槟,贺涵。唯独凌远是个例外,他是一个不动心则已,一动心那必然是认准了,认定了这个人。说实话我和听到过很多言论,吐槽说为什么明楼这么对待凌远,而凌远还能爱着他的话。
首先,我写的是bl文,而并非bg文,两个男性要起的冲突必定会比男女之间的冲突更激烈,他们都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都是在生活中做主的主导型角色,同时两个人也是十分拿捏得清楚的人物,所以才会有更激烈的冲突爆发,可又碍于凌远其实并不会因为感情的事跟另一方婆婆妈妈。
凌远求爱过程本身就是卑微的,委屈的,这个毋庸置疑。但并不代表他在这段感情里同样也是卑微的,受委屈的一方。恰恰相反,等他被明楼的爱滋润,恢复自信心之后,那么他将在这段关系里掌控主导。
没办法,或许我很久很久以前,爱上凌远的那一刻起,爱得就是他的求而不得,爱得就是他痴情一片。
但是不落星本质上属于是一种,看似三角恋,实则只有凌远对明楼的爱意是真的,他如此执着,一定是因为在某一刻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幸福,而这个幸福,则是明楼给予他的。
明楼对庄恕“关注”是一种扭曲的好奇心,是一种如果没有旁人加以制止,绝对会对彻底毁掉庄恕这个人的探索欲。明楼更像一个研究者,对于小白鼠那样的关心,而并非真正的“爱意”。庄恕对凌远的爱更像是一种需求感情的投射,在钟老师身上投射的就是父爱,在凌远身上则换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类似于强烈的依恋和信任,像是无助的孩子遇到了强大可靠的大人那样的感情,庄恕把这种感情理解为“爱”。但凌远并不认为这种感情能被称之为爱。
另外,很抱歉拉了庄恕过来友情参演,一开始本来没想喊他的可是能和凌远有距离上的接触关系的只有你这个大冤种了……为此我向庄恕道歉,我保证除此之外的篇章里一定好好对待你。
也感谢大家能够原谅这篇几乎能算是我的处女作的文,里面有太多行文不规范,一些逻辑不通畅,思维跳跃以及到结尾都还有某些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对我故意的。),也满足了我在16年在靳东水仙圈而发下的誓言: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在这个tag里,为我所热爱的他们,留下属于我的足迹。
敬此
Sis_tangbao on Chapter 61 Sun 08 Sep 2024 10:5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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