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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玩笑地说,认识波提欧是银枝一生中最追悔莫及的意外。冷凝液苦杏仁般的气味弥散在客舱中段,让他回忆起初遇的那天,蓝色光焰掠过行星间减速带,一艘破破烂烂的救生艇不知死活地撞向他的船舷,把复仇的使者抛上了他的航道。他打开收容舱门,“哐”地一声,金属的身体砸进来,他出于礼节没让对方躺在地上,于是那人伸手对他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nice catch,宝贝儿!”舱门外是激光武器的枪林弹雨,“现在关上门快走!”
在游历中,银枝经常捡到奇怪的生物,有些随遇而安,像漂泊的彗星藻类,在他的盆栽泥土里扎根,偶尔在他的梦境中摇曳微笑;有些向往自由,比如落单的巡游鱼,时常从里撞击舷窗,坚硬的头骨裂了几条缝,让长廊弥漫着血雾,银枝不得不将它放出船外,看它在绝对零度的真空中奋力游动,直至死去。还有一些,好似随命运之风来去的候鸟,先是撞坏他的船头,等他修好,又撞坏他的船身,一是左舷,再是右舷,他还没来得及开到洗车星,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迫降刮花了他的船尾浮雕。
他打开收容舱,自称波提欧的星际牛仔半蹲在冒烟的舱门旁跟他打招呼,苦杏仁的气味随喷溅的液体争先恐后离开机械身躯的破洞,浸透了银枝精挑细选的迎客地毯。
“又见面了,宝贝儿,咱们可真有缘分。”牛仔抬起帽檐,露出张扬的笑容,“怎么说,带我去趟活塞星,我在那有个活没干完,事成之后报酬分你一半。”
“我对于加入你的无论什么事业都不感兴趣。”银枝着重强调,他很难亲近这个行为出格的亡命徒,没有把对方丢出去完全是出于骑士锄强扶弱的原则,但他很快也要觉得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了,“波提欧先生,我希望你未来能少一些劫难,虽然我很怀疑这是你咎由自取——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伊德莉拉在上,这最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啥德拉?”从咎由自取这个词开始,波提欧就没跟上,至于伊德莉拉更是他知识体系外的东西,“别这么冷酷嘛兄弟,不然这样,我可以一个子儿都不要,报酬留着你修船用,就当是给你的补偿。”银枝没料到这句话,沉默了一小会儿,这点时间足够他重新想明白两人不对付不完全是因为对方肇事逃逸:“……波提欧先生,我并不是为你毁坏‘希世难得’号而愤怒,只是身为骑士,我实在无法认同你的行事方式,请你理解。”
闻言波提欧笑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就要倒下,银枝下意识伸手接住对方的身体,耳边突然咔哒一响,上膛的枪顶住他的太阳穴。
“敬酒不吃吃罚酒啊,”牛仔在他耳边微微喘气,温热的吐息和冰冷的枪口像两个世界的轰然对撞,“那好,我要劫机。”
“……”
银枝翻了人生中第一个白眼,然后狠狠给了对方一发骑士之拳。
波提欧醒来,发现自己被牢牢地反捆在副驾驶座上。这真是个奇怪的姿势,他上半身趴在座椅背上,双腿折叠,跪坐在软绵绵的沙发垫里,无论腰背还是手臂都动弹不得。他想回头看屏幕上的星图,头颅转动的最大角度也只能看到坐在驾驶座里小憩的骑士。
“吁——”他小小吹了声口哨,这家伙的侧脸可真好看,“你就这么放心地睡我旁边,不怕我挣脱了把你干掉?”
银枝皱了下眉,没有睁眼:“人贵有自知之明,波提欧先生。你的身体受创太重,我无法把你修好,所以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到有智械医生的文明星球,再和你告别。”他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我或许不该对你的生存之道多加置喙,但你看起来过得并不好,这和你付出的代价似乎不相匹配。”
波提欧低了下头,发现没有帽檐可以遮挡表情后干脆放弃掩藏,反而利用这点朝骑士发起了攻势:“怎么,同情我?那你该听完我的故事再大爱泛滥,而不是只看到我过的这点苦日子就心软。”
银枝被他怼了回去,半晌没说话。波提欧等了一会儿,听到他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来解副驾座椅上的绳子。
“别误会,你不是我的囚犯,我本不该这样对你。只是刚才我试图修理你身上的伤,但你的机体一直在反抗,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波提欧不置可否。其实就算银枝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事儿,这身体结实着呢。况且他们“偶遇”好几次了,全宇宙最蠢的蠢货也该上个星际联网好好查查自个儿撞的是哪门子鬼,但对方一次也没有表露出要协助公司把他绳之以法的意图,甚至好像家乡村头最受尊崇的老者般每回见面都劝他向善。
银枝是个好人,波提欧喜欢好人。
解完绳子银枝便走到一旁,让波提欧自己活动。牛仔随意蹦跶了一下,发现身上的破漏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处理。当然银枝本人是血肉之躯,常备的急救物资也都是有机体专用,能做的不过是黏合断裂的能源管道,拧紧松弛的零部件这些简单活儿,但这已经是半个星际年内波提欧得到的唯一一次修理,他长期无法正常运转的机体仿佛人体得到按摩般清爽了不少。
“嘿宝贝儿,手艺不错嘛。或许我该聘你当我的专用修理师。”
“请别那样称呼我,我也毫无做智械医生的才能。”银枝没有看他,“何况你身无分文,打算拿什么聘请我?”
“哈哈哈!你没听过吗?公司有粮我有枪,公司就是我粮仓!”波提欧边说边给枪上膛,像是要强调自己是认真的,他连转弹匣并射了一发空枪,巨响引发了舱内警报,银枝眼色一沉,“跟着我,你不用担心报酬,信用点这种废纸要多少有多少!”
银枝又不说话了。
波提欧趁机瞟了眼星图。他脑子里存着大量行星间交通路线,一看就知道这艘船正驶向他盼望的目的地“活塞星”,对骑士的好感度再上升了十个百分点:少说多做,简直是完美的差旅拍档!不过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他心里清楚,银枝不是有求必应的许愿机,他也的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酬劳——信用点?粪土罢了。能跟他波提欧尿一个壶里,银枝看着就不像什么热爱钱财、尤其是这种公司用以收割殖民地人民的金融武器的人。
银枝本人可能并不想被迫跟波提欧尿一个壶里。他没有读心术,不知道这牛仔眼里的准星后面藏着什么样的思想,但有一点波提欧没说错——他不忍心看任何人受这种罪,即便那个人是三天两头撞坏他最珍惜的航船,嚣张跋扈不听劝诫,还试图绑架他上贼船的通缉犯。他帮扶过很多人,从未讨要过任何报酬,只是身为纯美星神的信徒,他的显现本就昭示着伊德莉拉的福泽,若他救人性命,那便是伊德莉拉认定此人命不该绝,若他因此伤人,那便是伊德莉拉借他之手祛邪扶正。在此之前,他并未以私心去评断过任何人。波提欧……是个例外。这也是为什么时至今日,他还未曾问对方那个问题,他更不确定他以后是否会问。
伊德莉拉在上,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女神一如既往沉默着。
波提欧向前走了几步,罕见地看上去有点局促,挠挠头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最后心一横,清清嗓子:“那啥,我能回报你的也不多,你不要钱,做个好人也犯不上雇佣我去杀人放火,我说要帮你修船,但其实船也是我给你搞坏了,哈哈哈……”银枝不懂他要说什么,没搭腔,于是他再次清清嗓子:“那要不,我让你玩玩这身体?别看我这样,可是有很多追求者喔。”
银枝宕机了几秒钟。这几秒间他把宇宙奥秘上下求索了一番,大脑飞速运转得能听到神经细胞暴走的电流声,从额头到面颊都挂满了红得快要滴血的问号。牛仔显然是故意无视了骑士的汗流浃背,又往前踏了一步,高跟短靴在驾驶舱地板上踩出金属碰撞的回音,仿佛一颗冻结的心脏突然撞击胸膛,把银枝惊得直接蹦了起来。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骑士满脸通红、舌头打结,“伊德莉拉在上,你不需要给我任何回报,更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请你、不是,拜托你收回这句话。”
“哎哎?”又是那个什么伊拉,“别这么别扭嘛,骑士兄弟,你这一路又是帮忙又是关心又是难过的,就算我再犯浑也不至于想歪。”波提欧好像吃了定心丸似地咧嘴露出鲨鱼牙,除了脚上的动作,他把身体也压近了些:“真的不试试吗?我会很多玩法哦。”
银枝连连后退,直到背甲哐一声凿进墙面,后脑勺被反作用力捶得生疼。波提欧并没有真的贴上他,而是笑着捏了捏刚刚顺手捡回来的帽子,遮住眼睛:“别怕别怕,骑士兄弟,我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你是个不求回报的好人,尤其不会想用这种方式。”银枝松了口气,心跳声仍然震耳欲聋。最后拯救了他的是“希世难得”号的自动驾驶系统,在他们为要不要让波提欧以身相许的事对峙的时候,靠谱的智驾已经完成了设定好的行程,感谢伟大的博识尊显灵。
眼前的棕色土球正是“活塞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