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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她只是想不起来家门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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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梯教室里坐满年轻的面孔,一张张脸都对着她,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她。
有谁举起速记本,厚重的书页哗啦啦落下。教授,这里你刚才讲过了一遍了,那个声音这么说。
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字,带着细齿的驱动辊持续转动,家入盯着笔记本屏幕,却像卡带一般沉默下去。
台下先是鸦雀无声,接着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学生们交头接耳,因为授课中途突如其来的长久停顿而不安起来,窃窃私语和中控空调出风口一齐嗡嗡作响。咔嗒、咔嗒、咔嗒。谁在焦躁地反复按圆珠笔头。你还好吗,家入教授?助教从第一排尽头的座位跑上来,绕到讲台后面。
我没事。家入茫然地摘下耳麦,教室两侧的音箱发出刺耳的尖啸。我没事,她说,一手拎着耳麦,一手握着激光笔,歪过头看投影仪的幕布,完全想不起来这张课件自己本来想讲什么。甚至想不起来这节是什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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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回家时,家入红灯右转,来不及减速的直行车辆撞在她的车尾。家入从驾驶座上弹起来,头撞到遮阳板,眼镜半挂,被安全带勒住。事故现场一地碎片,十字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另一辆车的车主气急败坏地跳下车来,一边举着手机录像,一边从围观路人中寻找愿意提供证词的目击证人。
交警很快赶到,责任划分一目了然,家入被判定全责,无异议。从手套箱翻出保险单,双方交换保险信息,一同被拉到医院检查。车内广播调在财经频道,电台主持人接连向专家抛出问题,分析盘星教集团这一季的财报表现。
不是急症,也没有明显外伤,只是流程性地消除潜在追责风险。医院就诊等待区的电视播放着晚间新闻,新一届日本内阁在闪光灯下合影,周围成员都是头发花白的中老年人,五条悟的一头天生的白发在其中终于不显得那么突兀。
-04-
β-淀粉样蛋白沉积?听起来像小问题。
坏了切掉不就好了?五条悟说,你试试,没那么难,你试一下,重构大脑和重构其他身体部位没什么两样——你要是不敢下手的话,咱们现在去找忧忧互换一下身体,三分钟之内我绝对给你搞定。
家入平静地掀起发帘,额角的淤青过了几天仍未消散。
开什么玩笑。五条悟大手伸过来,手掌放在她的颅顶,像捏着一颗篮球。拇指在淤青部位按下,揉不开的淤血又一次印证,六眼视野中咒力的枯竭卡顿,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叫乙骨来试试呢?夏油不死心地问,明知目前重构大脑这样的精密器官只有两种途径能够实现,要么由自身发动反转术式自行重构,要么由家入的领域施加疗愈——而无法再调用咒力发动术式的她,哪样也做不到。
左手虚握成拳又放松。家入体会着自她身体里息止的潮涌。
咒力或是荷尔蒙,她从来未曾奢求过,却与生俱来被赋予,到了年岁先后觉醒,从此在她的血管里奔流不息。绝经之后她会更加自由吗?摆脱了月经周期的激素震荡,将爱或欲望统统留在过往——可是咒力比经血更早枯竭,阿尔茨海默症先于更年期到来。
家入盯着自己手心,随着年岁增长,细胞含水量逐渐下降,眼纹颈纹掌纹都愈发细密。夏油握住她的手,而她想起久远的纪录片,黑猩猩与珍·古道尔——我这不是还记得吗,偏偏是这种不重要的事——她想着自己的境遇笑起来。
笑意盖不住刻薄,于是她叫夏油的名字。
夏油,她说,这下我也变成猴子啦。
-05-
反应速度和判断力都急剧下降,开车上下班不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有些年头没过过出行由专人接送的日子。那时候她只是高专的校医,带到决战现场的临时医疗队里,除了她以外就只有两个刚学会急救措施的高中生,一个术式效果是临时封存躯体状态,另一个的术式操纵身体内外糖类转换。
开过最后一次组会,课题组的科研经费和手底下的学生,一齐转到新任院长手下。遵照她的意愿,人事变动的流程按规章制度低调进行。她为自己带过的学生和研究员准备好全套的推荐信,签字扫描,逐一发送。
走出院长办公室,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点。门口站满等候多时的人群——同事,学生,辅助监督,受过她治疗的咒术师或非咒术师——究竟是谁走漏了她提前退休的消息,鲜花和掌声淹没长廊。家入微笑着与多年同事逐一合影,怀中的捧花抱也抱不下,心中再明白不过,这段记忆她马上就会遗忘。
她先是会忘了自己已经退休,接着忘了自己曾一手建立了世上第一家咒术医疗中心,然后忘了手术流程,忘了如何用双手操纵种类繁多的医疗器具,忘了医生的本职,忘了咒术师的本质——
不止如此。
阿尔兹海默症,老年痴呆症——痴呆或许都是在美饰大脑萎缩退化的后果。她会迷失方向,失去对时间、季节、甚至年份的感知,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行为和脾气愈发怪异不合常理——找不到家在哪里,认不出亲友的身份,听不懂最日常的交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记不得吃饭,握不住碗筷,憋不住屎尿——
谁能终生美丽?除非猝不及防地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被疾病和衰老撕扯的过程,与优雅毫无关系。
咒术师必须由术式杀死,倘若她孤身一人,至少可以选择由哪种术式终结自己的生命。五条和夏油混在人群之中,没有帮她分担捧花的意思,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轻推后背,让她在自己的荣光时刻继续往前走。偏偏他们风华绝代,偏偏他们从身体到事业都处于最好的状态,偏偏三人的性命被束缚缠缚紧密相依,于是她连死亡的时机也半点不由人。
-06-
五条和夏油求医问药比对病例翻阅文献的速度,赶不上家入的病程发展速度。新田新和庵歌姬一齐发动术式,每次也只能抢来几个小时的时间。
清醒的时段被极速侵蚀,环游世界的计划被迫搁置。如同教科书上的病症描述一样,由于阿尔茨海默症对海马体的影响,家入的近期记忆丧失得飞快,却侥幸地保有更为久远的早期记忆。
带我们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吧,五条提议道。但三人中,只有他还拥有可触可及的老家;对普通人家庭出身的家入和夏油而言,或许从十五岁选择踏入东京咒术高专的那一天起,便只有单向的来时路,而再无回到小镇回到过去的归途。
她讲起国中校园里成排的银杏树,讲起冬天体育馆里码放整齐的桌椅和期末考试,讲起小花园的水池和校园怪谈,她说据说午夜十二点站在水池前往里看,就能从倒影里看到未来爱人的相貌,五条问那你去看过吗,家入说看过啊,那只咒灵还是我祓除掉的。
她说国中的跑道只有300米,扩建操场时,把教学楼砍掉了一截,楼道的尽头紧挨着蒙着绿布的脚手架,初恋男友在假期的晚上叫她一起去看施工进展,他们在漆黑的楼道里,面对着建了一半的操场接了吻——
五条打断她,说这段好像不是很想听,能跳过吗?夏油说就初吻而言,这有点太不浪漫了吧。家入说要是比地点的话,天台和医务室也没好到哪里去吧。五条说医务室怎么就不浪漫了?医务室明明非常浪漫。夏油沉默片刻,说烟吻不能算吧,我们第一个吻明明是带你看夜景的时候。家入说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这辈子别的方面都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就是看男人的眼光不太行。五条说你那个倒霉初恋现在可能都发福谢顶了,你别想他了行吗?
-07-
院子里蔷薇开过一季,家入在早餐桌上打翻茶碗蒸,冒着热气的蛋羹和淋漓的汁水都悬停在半空,她为自己免于烫伤而道谢,却叫不出五条的名字来。
好吧。电影源自生活,生活致敬电影。当《初恋50次》的戏剧桥段真的发生,他们遍历每个人的云盘,将过往生平浓缩成精炼的影片,每天早上在床头给家入播放一次。
我是悟,他是杰,五条这样向她介绍道。家入茫然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神色迟疑。
看来三个音节记忆难度有点大,那还是用两个音节的称呼吧。夏油、五条——夏油温和地开口,硝子,你一直是这么叫我们的,还记得吗?
决战之后重新修葺的高专校舍让她陌生,家乡面目一新的街道找不见一丝一毫旧日的影子,家入更加迷茫。她不愿再出门。相伴多年的咒灵吓得她惊跳,条件反射地张开手掌,咒力混乱地在她周身游走,逼到术式暴走边缘,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输出方式。咒灵被夏油全盘收起,但夜半家入不知所措地跳下床铺,由她和同期亲手布置的装潢,在黑暗中也陌生得令她心惊。
他们依照记忆中高专宿舍的布局重新布置了卧室,家入惶惑地睡下,醒来向他们礼貌地告辞,说自己该回家了——可是回哪里去?回到遥远的少女时代,还是记忆深处的童年卧房?
咒灵的催眠镇定之下,她再次入睡。冷风刮走白蜡树所有澄黄的叶子,家入睡醒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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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忧忧请到家中。饱受病症侵扰的只是她的躯体,是这副躯体锁住了她的灵魂——所以能将她的灵魂换出来片刻也好,只要能再和家入硝子说说话就好。
夏油想,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忧忧大概还没出生。忧忧握住家入的手,皮肤细腻柔软,指甲干净圆润,裸色的指甲油泛着柔光,精心呵护的一双手,但骨头外面像只剩了一层皮。年龄从来不是问题,从容老去的冥冥像一瓶醇厚的佳酿,忧忧心想,可她似乎比姐姐还要年轻几岁。轮椅上的家入,失了神采的眼睛间或转过一轮,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很遗憾,但我摸不到她的灵魂,忧忧这么告诉他们。
家入瘦得厉害,吃不进去东西,失去活动的能力,皮下脂肪和肌肉一同流失。夏油把家入的手盖回毯子底下,问,摸不到,是什么意思?
未开封的盒子——忧忧在术式公开时又讲起经典比喻,该说这是空盒子吗?还是带着夹层的盒子?深不见底的盒子?装着一团抓不住的烟雾的盒子。沉下去了,或是已经迷失了,总之他们大家认识的那个家入硝子已经不在了。事实便是如此,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交换灵魂凭的是触摸灵魂轮廓的感觉,但六眼合该真真切切地看得见灵魂的痕迹才是。
话在忧忧嘴边绕过一圈,他说很抱歉,我找不到她的灵魂。夏油立刻又问,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是要由他来宣判家入已经不在的消息吗?他又不是医生,这也不是医学意义上的死亡。忧忧转向五条,迟疑地开口,五条先生……
我知道了,五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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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说六眼看不到她的灵魂,忧忧也摸不到她的灵魂,杰,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夏油很固执地说肉体即灵魂——不然你怎么解释,她失去咒力也用不了术式,但是身上从没长出咒灵?
可是咒灵是负面情绪的产物,是高级神经活动的结果,五条想,她的脑子都坏到底了,别说负面情绪了,婴儿饿了尚且会哭,可她现在连自己冷不冷都不知道,哪里有一星半点儿情绪?他一贯舌芒于剑,但是直白到刻毒的推理过程,在人偶一般空茫的家入面前却说不出口。沉默片刻,五条抢过轮椅扶手,将家入推进房间,关上门又问夏油,说你这么拖着她有任何意义吗?
夏油说有意义啊,怎么没有意义?现在治不好,不代表以后治不好。现代医学不行,还有五花八门的术式——现在咒术师那么多,你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术式都是什么吗?也许哪天——
五条打断他,说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硝子也不会希望这样的。
夏油说轮不到你来决定硝子的生死。
可你我都是经历过死亡的人,五条沉默地想,跌入帷幕只需一瞬,帷幕背后是更为永恒的空无。他面前的男人曾在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十年,偏偏最后成了事。是上一次漫长的自我折磨让夏油杰尝到甜头、让他相信终究会有奇迹发生,于是这一次又决定将他们三人一齐拖入纠缠的深渊吗?
这世上最绝望的赌徒,押进全部身家和三个人从今往后几十年的生命,赌一个枯萎的灵魂迷途而返。可是迭代推演的先决条件已然改变,因为上一次将他复活又助他实现大义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放过硝子吧,五条低声说。
等一等,夏油说,再等一等……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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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家入硝子都活得很没有实感。
一个被腰斩,一个被砍头,共同点是都被撬开了脑壳——数理逻辑提及到三段论,但这不是两个同期的尸体都被分成三段摆在她的停尸台上的理由。
她跟着伏黑惠去祭拜伏黑津美纪,点了烟,一根抽完还不够,又叼起下一根,含在嘴里却想着是时候该戒了。结束了,稳定了,不会再有更多波折更多意外了。下决心要的就是一时的冲动,于是把嘴里的烟折了丢进垃圾桶。
丢烟盒之前终究还是犹豫了一下,从捏扁的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最后一根,她想,抽完这根就真戒了。可说最后就是最后吗?她把烟捏在指尖揉搓。规划好的才不是「最后」,真正的「最后」都仓促无比,意识到该珍惜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抓不住了。
五条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决战之前把两只信封塞给她,让她帮忙转交给伏黑惠和钉崎野蔷薇,那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流了吗?
“硝子、我走了啊”——这句话他真的对她说过吗?还是说,那只是她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声音,因为她记得更清楚的,是在停尸台上合拢五条的脑壳全力发动反转之后,六眼再次聚焦在她脸上的那个瞬间——“家入桑、那我走了”,「五条悟」这么对她说。于是她知道,在那具身体里活过来的是乙骨。
那五条悟呢?五条悟哪里去了?乙骨带着五条悟的身体再次踏入决战战场,可是五条悟到哪儿去了?她隔着手套抚摸着托盘里流血的大脑,输入反转咒力,更多血涌了出来——在拒绝我的咒力吗?虽然五条悟极少成为她的术式对象,但五条悟可从来不会拒绝她的咒力。为了缩短术式熔断时间,所以像削菠萝一样削脑子吗?真有他的,削掉的到底是哪块?家入冷酷地拨开大脑的沟壑,寻找出血点,直到五条悟的大脑越来越冷。
她的工作内容只到整理遗体为止,后续火化收殓有专人负责。
五条悟的尸身自会有五条家安置,夏油杰却是孤家寡人。呆在高专的骨灰堂你会满意吗?你的两个女儿也在这里,该把你们放得近一点才好,或者其实你更想和你自行选择的家人们呆在一处?家入犹豫着是否要将盘星教众人交给那两个赶来决战帮忙的外国咒术师,在格子间看过每一盏骨灰盒,却找不到夏油杰的名字,登记册上也没有他的火化记录。
歌姬欲言又止地向她提起天元结界,提起曾存放着宿傩即身佛的飞騨灵山净界。
家入趁着休假踏进飞騨山脉,在最后一道山洞入口踟蹰不前。倘若真看到了被摆成端坐仪态的同期的干尸,又能怎么样?
当年她在天台揉他耳垂、玩他耳钉、开玩笑地嘲弄他还真是天生佛相的时候,可没想到夏油杰有朝一日会被摆在山洞里坐莲花。
五条悟就更不合适。即使他是六眼神子,即使他遇劫重生喊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而那正是释迦牟尼降落人间时说的第一句话;减掉他在狱门疆中的日子,决战那天其实正正好好是五条悟29岁的生日,而释迦牟尼也是在29岁出家修行——
但最后的结果表明,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五条悟身上投射这种期待,也不该拿着一个现成的壳子去框套他……那可是五条悟啊。
山洞里漆黑一片,她举着手机手电筒四下照着看了,空无一物,于是又觉得自己可笑。
旧的咒术高层已被五条悟屠戮殆尽,可总有新的人顶上去。是谁站在权力中心,又是谁在做决策?总归不是她。她没有话语权,她的意见也不重要。
反正死人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在意自己的身体在死后如何被处置吗?五条悟替夏油杰在意过,于是百鬼夜行后独自将挚友的尸身带走,拒绝让家入处理。现在轮到她替他们在意了吗?她有在意的资格吗?她有在意的能力吗?倘若他们作为特级咒术师的身体,真的成为承载天元结界的容器……她其实连瞻仰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家入疑心两位同期确实变成天元结界的一部分了,因为他们的影子无所不在。
他们称日车宽见为比肩五条悟的天才,她想,曾经真正与五条悟比肩的可是另一位。可是仔细打量日车,他竟然也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和一身偏执的过刚易折的正义感。
众人纷纷推脱,于是家入竟然成了高专东京校的校长。推脱得对,她想,这分明是枷锁。
从此踏入东京校的每一个孩子都要经过她的入学考核,从此东京校毕业的每一个咒术师的学位证书上都有她的签字。
家入从不认为自己是管理型人才,但竟然也在这个岗位上呆了这许多年,呆到东京在死灭洄游里残留的两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结界里咒力逐渐息止,呆到五条悟留给她的那套能俯瞰东京夜景的公寓等来拆迁的通知。
差不多是时候了,家入想,差不多了。
面前的院子繁花盛开。身旁的摇椅上,谁穿着宽松的条纹甚平,佝着脖子握着扇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久未震颤过的声带滞涩无比。家入探出手去摸他的头,令人怀念的永远触碰不到的最后半厘米。五条,她哑着嗓子叫他,眼泪终于落下,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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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子说,她觉得是时候了。五条这样向买菜归来的夏油传达了家入短暂醒来的消息。
他等这个转瞬即逝的奇迹等了几十年,但当奇迹真的降临,夏油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怎么可能。沉睡几十年,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衰老的躯壳里,她会害怕还是不知所措?大概是他等过了头,大概是他拖了太久,以至于她主动索要解脱。可夏油依然固执地说,我不信,除非硝子亲口跟我说。
五条于是把室内监控录像调出来给夏油看,看她是如何抬起胳膊伸出手,看她在听到五条握着她的手恳求她多留一会儿等夏油回来时、是如何扭头准确地找到墙角的监控探头,又是如何狡黠地冲着镜头笑着眨眼。
镜头里,家入从容不迫地与众人告别,对歌姬,对伊地知,对多年前的学生和朋友,温柔和缓,条理清晰,仿佛她确实度过了充实多彩的一生,仿佛这几十年的间隔不曾存在过。
再问我一次吧,镜头里的家入硝子对他说,那个问题、再问我一次。
镜头只能录到五条悟推着轮椅的手,录像的背景里传来五条的声音,问家入,那你的回答呢?
录像里五条悟也在掏戒指,絮絮叨叨地说他早就想戴了,但戴出去显得像在和杰戴对戒一样。他一会儿怪夏油抢了先,一会儿怪家入一直拖着不肯答应。
回不回答的……也在一起过了一辈子了吧。镜头里的家入说道。
然而在他面前轮椅上的家入,眼神空茫,睡意昏沉。
为什么不肯多等我一会儿呢,硝子?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她偏偏在他极为偶然外出的时候醒来,偏偏在他即将到家之时离去,仿佛她还是不肯原谅他当初的不告而别的叛逃,仿佛她仍然在惩罚他在发动百鬼夜行之前不曾与她辞别。
夏油掏出那枚他贴身携带了大半辈子的戒指。由于骨节涨大,家入的戒指已经戴不上,而他的戒指已经摘不下。
夏油伏在家入膝头。可这一生也是没有办法。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