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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和任小姐结婚的时候刚过年龄标准,离婚的时候还没有冷静期。这段短暂的婚姻在法律意义上把曹丕标记成了“离异”,但是没人在乎,它的唯一功用是被拿来安慰甄甄。甄小姐和前夫打官司离了婚又被曹丕追求,再次步入婚姻殿堂前焦虑发作,哭,年轻的丈夫问起就说想起自己离过婚。曹丕翻出自己绿色的小本本给她看:“哈!我也离过。”
曹叡出生没多久他俩就分别又拿到第二个绿本。但是郭女王不想结婚,什么吴质司马懿还是谁的是不能结婚。然后,结不了婚的“爱情”没什么好讲的,然后就到现在了。
曹植心想(他所知道的)曹丕的感情史说起来也就这么几行,但明显就是恋姐癖(嗯吴质绿茶司马懿社畜怎么不能是姐了呢?)。其实是因为曹昂死的时候曹植还小,他记起来曹昂的时候就知道曹丕不是单纯恋姐了,再看看他和曹操的奇怪关系,心理医生战战兢兢地给小曹公子分析:恋姐是怀念式恋兄和渴求父亲认可的综合性投射。
说来说去和弟弟没有关系。
曹植又喝了一杯酒,他哥写了很多情情爱爱的诗,可是说起来那些诗也不像是他写的,或者说,不像是现在的这个曹丕写的。现在的这个曹丕在乎魏集团公司在乎季度报告,关心他笔友手上那家名义上的分公司什么时候能彻底并购过来。曹操刚变成了骨灰坛里一捧灰,留下的遗嘱给儿子的半页纸,给儿子的十几个小妈们三页半,絮絮叨叨说你们以后可以做什么……
儿子捏?他没写。
于是曹丕温良恭俭让地说:“弟弟要不要到国外留学呀?学费哥哥出。”
笑话,曹植念的是中文系。面试,一排教授乖乖坐他面前,good,great,excellent,unbelievable!曹先生,您能来当我们的教授吗?
曹植在欧洲旅游,到一个地方拍照上传wb并配以美文,然后给曹丕寄一张明信片,在明信片背面写十倍于wb文案的诗赋。西都丽草,青春凝晖。越过大洲大洋,躺进魏集团信箱,送到曹丕的办公桌上。
曹丕被那种华美的气骨刺疼,把这张迷迭香放进抽屉深处的那一叠。想来想去还是难受,打开微博,熟练地emo,写一些语焉不详的抑郁文案,发送之前看看是不是0关注十几个僵尸粉的小号。是的,发送。叮,曹植的手机收到特别关注提醒。
他点进去看,嗯,确实是熟悉的感觉,头像葡萄紫,签名子虚子,曹丕曹子桓,这个就是你!
曹植想,如果曹丕知道了我发现他发癫的小号会怎么样?他一定会像樱花妹一样不安,痛苦、阴暗地扭曲,换一个更隐秘的方式——说不定直接私人可见,我会找不到他的痕迹。
于是他愉快地恶意地用千万粉丝的“曹子建”帐号点赞、转发,评论:“好美!真感人!遇到了什么不快乐的事请和我说[拥抱]人世间种种美好,请温一杯蜂蜜热牛奶吧!”
事情好就好在不管怎样卞女士都还是他们的妈妈,一条群发消息,曹丕和曹植就要肩并肩出现在年夜饭桌上,筷子交错,扮演和睦的兄弟。从曹植生命的最开始,他们就同桌吃饭,深知彼此的习性和德行。葡萄酒在杯中摇晃,从前他站起来声情并茂地为哥哥献上既作诗暨吟诵一首,完美的节目,众人鼓掌,阖家欢乐。
家宴中途他俩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消失,曹丕倚在窗台上,黑色大理石托着芦苇,遥远的笑意和大理石一个温度。等到几年后曹植才写出来“临轩笑”来形容他,是这样的,家族聚餐怎么比得上魏集团忠心耿耿的骨干员工们紧密团结在曹二公子身边进行的团建活动,有一种咸称万岁的封建美感。
曹彰带着卞女士还有几个小辈放鞭炮,曹植曹丕远远地跟在后面。天气真好,好到没话可聊,极丰沛的蓝色铺开来,望一望眼睛就覆上泪膜自我保护,要是人也能这样就好了。曹植软声对曹丕说“对不起”,语气中的意思是“我们是兄弟耶我都给你道歉了你不原谅我就是你的不对”,是曹操还活着的时候,曹植所擅长的撒娇的强硬要求。曹丕轻飘飘地叹气:明信片写得挺精彩,趁放假来教教叡儿写作文吧。
曹植说为什么你不教他。
一万响的鞭炮声随着红纸屑炸开,阳光太亮空气太凉割裂感太强。曹丕没有回答,也可能是回答了,但曹植没有听见。一句话么,改变不了什么。
曹叡写作文《我的妈妈》,写“她黑黑的头发像一条漫长的路”,老师说这个是病句,找到借口去给曹丕看。曹丕没好意思签字,他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和甄谈恋爱时写情书,“你的长发想让我用一生去读”。
甄离婚以后剪短头发,发尾扫在脖子那儿,春日融融的微动痒意。她自己开心得很,把一双儿女都甩给前夫哥带,自己愉快地在世界各地旅游。女人离婚是福报,她三十五岁容光焕发,高老师板着脸说曹叡在学校逃课打架上课插着耳机听摇滚,不可以找姐姐来开家长会!甄宓柔软又温热的手牵住曹叡,他因此想起曹丕冰冷的手,瘦瘦的,苍白的皮肤裹着青色血管和骨头,一种好看但不能碰的观赏品,对于其他人来说,没有实用价值。
甄看起来很快乐,可是她为什么会自杀?这周末曹叡去妈妈那里,进屋发现没开灯,甄的房门紧闭。曹叡在他每次来住的房间里等她回来,地上铺着毛绒地毯,一秒比一秒发凉的手指神经质地来回拨弄,一下子是顺滑光亮的水蓝,一下子是毛躁暗沉的藏蓝色。
年尾的白昼总是匆匆离场,曹叡摁亮手机给妈妈打电话——铃声在隔壁响起来。
曹叡满怀希望地想,妈妈怎么出门把手机落在家里了。
他推开门。妈妈不仅落下了手机,还把她自己的身体也落在这里了。
曹叡夜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游荡到客厅,看见黑暗中蜷坐在沙发上睁眼发呆的曹丕。曹丕大概是困得不太清醒,曹叡只听清楚了一个“重”的音,不知道是季重啊仲达还是仲谋,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
尾音融化在坚硬的宅邸冰凉的空气里,曹叡俯身贴近父亲的脸。他说我要出国,不管是念书还是干点别的什么,以后不回家了。
曹丕抬眼看他,一半眼睛漾进暗淡的夜灯显得多少有点光彩,另一半被人形阴影笼住。他疑惑不解,这里是家吗?你在说哪里是家?
艳阳高照的好几个时区之外,曹植抱着早八百年被魏集团开除的杨修呜哇大哭:“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曹丕住院,曹叡来看他。曹叡从柜子里找出甄的旧衣服,十余件不同面料,十余种不同的香水味,幽幽地过了十余年,混合成一股好闻的死亡味道。曹叡穿上妈妈的旧裙子,白色渐变成青绿的裙摆飘飘垂坠,曹丕不喜欢吃绿葡萄;紫水晶的葡萄耳坠,曹丕喜欢吃紫葡萄。
他笼在妈妈的香气里去爱濒死的父亲,镜子里的眉眼清丽又阴郁,红豆玫瑰色唇釉。看到曹丕的那一瞬间更惊异的是曹叡自己,曹丕躺在白床单上,静静地瞥他一眼,有点过于安宁。
白床单配憔悴的病人,曹叡想医院挺好的,家里的床单是黑色的,神采奕奕的人就显得命不久矣。曹叡想起他们为数不多的亲子活动,冬天的北方还能有条流着的河真不容易,曹丕带着他和妹妹放纸船,漂出去,追着看,发现河流越来越浅,白纸船陷在深黑的泥淖上。
曹夌看见哥哥过来,打扮得像冥冥中不知胎死谁腹中的姐姐,呜咽地哭出来。她不是甄,长得也不像,性格也不像,通常情况下会问他说你大冷天的怎么穿裙子呢,可是甄依然觉得这个小姑娘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她的遗言只对曹夌说。曹丕和曹叡,都是曹家人。曹叡擦掉他夌夌妹妹的眼泪,绷着如丧考妣的表情,坐在曹丕床边——事实上,妣已经丧了,考也快丧了。
唉,他自言自语地说,捋着曹夌的辫尾,还是妈妈死了我更难过。
曹丕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吓得曹夌放声大哭,小孩子语调,爸爸你别笑了……哥哥你不许这么说!
你们曹家人的冬日安排说起来真好笑,每年这么过:妈妈忌日,元旦新年,除夕春节,爷爷忌日。曹叡盯着墙上挂的月历发呆,曹丕的忌日会出现在阳历和阴历的纪元中间吗?
郭女王来陪护的时候给曹丕带了个葡萄毛绒玩偶,曹丕甚是喜欢,晚上抱着睡觉。他被推去做检查了,曹叡百无聊赖地等他,手指无意识地抚弄不可食用的葡萄,光亮的紫阴沉的紫。他意识到这行为像小时候过年亲戚聚会,他撺掇刘曼剪头发。那个时候曹丕和甄宓早离了,郭女王跟着曹丕回邺城。曹丕本人不信这个,意思是他不在乎,卞夫人训斥曹叡,软声安慰的是郭女王。
同学知道曹叡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再娶,曹叡恨的不是小妈而是他爸,夸赞说你好清醒。曹叡冷笑,感觉还是因为郭女王和曹丕比起来她更像我爸,曹丕更像小妈。
曹丕活过了冬天,搬回了曹家宅子,窗边的桃花开了又落,满树桃叶碧绿地簌簌摇晃。春天要过完了,曹叡要继承魏集团了。司马懿教曹叡看报表,曹叡蜷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黑裙子的绸缎花边拂着脚背。司马懿看见曹叡的目光在数字上游移不定,小公子专业学的应该不是经济金融吧。曹叡说嗯,学的法律。当时本来就是感兴趣,不想像他一样学文学。
司马懿反应了一会儿这个“他”不是指曹植,眉心的纹路稍有舒散:子桓不是学文学的。
曹操曹丕两代父子都一样,没说让孩子学什么,曹丕曹叡领会出来的意思不一样。爱谁生谁生,曹叡对子孙满堂的司马老师说,我养得起也不养。
“可是建安文学社呢?”他又问。
十几个年轻的洋溢着文学气息的年轻人很艺术地合照,毛笔隶书注脚:建安骨。前排左起,孔融,徐干,刘桢,曹植,曹丕,王粲,陈琳,阮瑀,应玚,蔡琰。这张照片出现在很多地方比如所有文学史的插图或者浪漫小说的开篇。当曹叡真正开始想读他们所有人的作品时,其中的人已经全部辞世。
司马懿答非所问,他说确实是曹操资助这个文学社团的,曹老板工作忙。
“喂?元仲。”郭女王打来电话,她声音冷静,“回家吧,曹丕死了。”
顿一顿,她换了更温文尔雅的措辞:“你爸爸去世了。”
曹植给曹丕写诔文,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天震地骇,崩山陨霜。曹叡问,我需要在葬礼上读出来吗?他还记得曹操的葬礼,那坛子骨灰早就放去了秘密的坟墓,曹丕和曹植依次对着牌位、花圈和志得意满的黑白相片念出自己写的诔。曹叡笔直地坐在长孙席,听别人用抽泣掩盖呵欠声。真没意思。曹丕在别人葬礼上学驴叫,那我们在他葬礼上安排什么啊,木偶剧之狐狸与葡萄?
曹植写“云往雨绝”,曹叡怀疑是这句话把梅雨挪来黄河流域。沉沉的云绵绵的雨,只是出殡那天忽然晴了,天色蓝得浓郁,阳光刺眼。
因此曹叡捂着心口,甚是娇弱地说自己中暑不能前往,然后留在家里,阅读曹丕遗留的文章。他认真考虑安排出版社出个精装版《典论》,作者刚死,适合营销造势。欲丽的诗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曹叡托着下巴对着曹丕遗照想笑没笑出来。这个时候,曹子桓你已经躺在首阳山里了吧。
曹植不惑之年,依然天真可爱。他给曹叡写信:“亲亲之义,寔在敦固”,真是字字真情感人肺腑啊。曹叡把信收进曾经属于曹丕的办公桌抽屉里,碰倒一沓硬卡片。
他伸手拿出来,一叠明丽的异域风景,背面是二十多岁的曹子建张扬锋利的字。中间夹着山水画便签,批注评点有一笔没一笔的写了几张,曹叡辨认出曹丕的字迹,“他预备用纸笔割开我的胸膛吗?”
绿眼睛的男人走进来,毫不见外地拿起明信片和散落的曹丕手稿翻看。这是曹叡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孙权。衬衫扎在西裤里,虎头皮带扣,哪里来的事业有成中年男。此男评价明信片:“图挺好看的”,评价典论:“原来他想写的是这玩意儿吗”,评价诗赋:“挺厉害的……这字念什么?”
曹叡用眼神质问他你是谁。孙权不是来吊丧的,他路过这边顺便来看他的笔友兼前男友缅怀一下昭荡的青春。曹丕在最后一篇寄来的信里把他们俩的关系定性为“有段故事”,孙权回他:笑死,你和多少人“有段故事”?
他的那只纸船肯定会沉——就是曹子桓自己的那个,你和妹妹的漂出去了来着。孙权自顾自开口,没怎么在意曹叡听不听。他在自己的纸船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沾了墨的纸肯定会变重啊,沉了,不嫌晦气。
曹叡感觉自己恍然大悟但也不怎么愉悦,基本的待客礼貌回复他,还好啦,“至少首阳山与洛水有着相当的安全距离。”
孙权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料想是对死人说的,用以将这部分故事尘封进记忆。他准备走的时候正好司马懿抱着一摞文件进来,两人对视点了个头,寿命超过95.2%的人。说真的,曹叡,你当时也去瞪他们两眼吧,别惦记你算着虚岁才将将到四十的那位了。
曹子建擅长写诔文。他给曹丕的偶像写,给曹丕的好友写,给曹丕的父亲写,给曹丕的弟弟写,给曹丕本人写,给曹丕的母亲写,给曹丕的孙女写。曹叡把叔叔的诔文收集成册烧给曹丕,一度以为自己死后也会拥有一篇曹子建出品的诔文。
直到曹植先他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