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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姜小海中枪倒地的时候,梁嘉驹感觉到了他的死。它表现为一种晕眩,像漩涡,从他的血肉底部突然绽开。再睁眼时他到了医院的床上,左手小臂有一块狭长的紫色淤青。他盯着病房的天花板,想起有一天姜小海要证明自己确实喝不惯咖啡,于是从早到晚喝了很多很多的咖啡。相对地,梁嘉驹抽了很多很多的烟。不是雪茄,是盒装的,最便宜的香烟,软包,不容易压坏,撕开盒角也方便,平时姜小海揣在衣兜里,适宜用来装穷鬼的那种烟。中午刚过他的手就开始发抖,烟灰落进雪白的骨瓷碟子里,又偏移,落进杯子,浮在浅褐的液体表面,像一窝死到临头的小飞虫。姜小海挡着他的手,握着他的手。烟是苦的,咖啡也是。梁嘉驹躺下来,躺在沙发上,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姜小海看着他,姜小海也在旋转,饱满的屋子里有一个空空的漩涡,像一条细丝悬吊着他。他有些恍惚地开口:你说吸毒是这种感觉吗?不知道,姜小海说,我也没试过啊。接着他俯下身来。梁嘉驹感到他的嘴唇很冷,但是舌头很烫,好像连牙齿也在发热,这样的现象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张开手臂,让人躺到自己的身上,然后他们就在四周飞旋的色彩和形象中变成一抹扭曲的污痕。他想起的吻已是死人的吻。它在他的脑海里时冷时热地活了下来,是死而复生的幻象,敲打着他的神经,等待着他的死。他望向窗户,窗外的树影,映在白墙就成了浅蓝色。枝桠交错,像血管,一丛又一丛。
等他离开医院,押送回去,再见到郑北,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简直不合情理:由于另一个人的死,他们之间产生了短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不是正式审讯的一部分。他怀疑对方只是来告诉他姜小海的事。但起初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或者:他是怎么死的?你怎样杀死了他?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沉默像一种无关痛痒的悬念,像空气里有一把看不见的药片溶解到了最后,很快他们要尝到白色的苦。忽然他说:其实我和你一样。郑北眨了两下眼睛,说: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出突如其来的、极轻微的惊诧,这让梁嘉驹笑了。他笑着说:我指的是,我也是被拐的,我的父母没抛下我,没把我卖掉。郑北仍没有动。这不属于口供的管辖范畴,就像他先前听到的另一些事。但他终于还是点了头,顺着那话问道:那他们就没找过你?可能找过吧,梁嘉驹说,但是一个小孩儿,被卖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能怎么找?除非有奇迹发生。他顿了下,又说:而且我对我的父母也没什么印象了。那个家,被拐时我年纪太小,几乎也什么都不记得。我唯一记得的是,客厅有个鱼缸,里面养了很多热带鱼。他说鱼缸的灯是紫色的,水也是紫色,一连串紫色的气泡上升,像分娩出的鱼卵。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姜小海,后来姜小海说,每次见到秦义,见到他屋子里的那缸热带鱼,他就想到它们或许和梁嘉驹的鱼有某种血缘关系。这样的鱼通常活不长久,更何况在冬季时天寒地冻的哈岚。可或许冲入下水道的尸体中曾挣出过刚孵化的幼鱼,它们随波逐流,或者逆流而上,最终来到了十多年后更高更大的鱼缸里。这就是观赏鱼的命。
“你这些事儿都跟案子没关系。”郑北打断他,“要没别的,我就先走了啊。你再好好想想。”
梁嘉驹望着他,却像根本没有看他,轻声说:“但我去找过他们。回了哈岚以后,一直到出事之前,我找过他们好几回。”
难道这一件事就有什么紧要?郑北揉了揉眉心,却并没有起身,只问道:“找了那么多回,找着了吗?”
通常是在些清闲日子,下午,傍晚,姜小海开车,带着他出去。他坐在副驾驶座,像模像样地摊开一张地图,可从不看。他只看那些黄的绿的田野,稀疏的房子,稀疏的树。铁皮门,棉帘子,墙角趴着懒洋洋的狗,每条狗看上去都像是另外的狗。到了岔路口,姜小海煞有介事地问他:该往哪儿拐?他认真比较,回忆,思索,最后指向其中一条道路,说:那边。他们就往那边。尽管那边是不对的,那边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或者即便是有,他也无从知晓。他们一路不停地开,不停地向陌生的地方转弯。有时路的尽头是一湾水塘,一片林子。白桦树,睁着树身上一只只黑色的眼睛,斫去的树杈留下的瘤。有时他的确感到他们闯入了他居住过的街巷,这里十多年间没发生过太多太明显的改变,因此离开再久,返回时依旧会觉得熟悉。这就是梁嘉驹寻找他真正的父母的方式。他和姜小海一起,耗费几个小时的时间,在城郊漫无目的地游荡。等到夜色太浓、看不清路的时候,就往回走。还好,他对郑北说,那时你还没查到我,否则我一有动静,你肯定以为我畏罪潜逃了。然后跟半天,白费功夫。那多不好。
“无所谓啊,”郑北说,“咱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也有三四次,他们进到别人的房子里。那同样是非常随机的选择。可能因为梁嘉驹觉得一扇门、一面窗帘的样子很熟悉,可能他只是喜欢屋主晾在院中的床单,也可能是姜小海说:这家的小孩儿长得像你。在那样的情形下,撬开门锁,进入房间,就像来到他错乱了时空的家。他早已成年,不可能再是一个孩子。可客厅角落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影,一旁整齐的课本和习题册,白瓷花瓶里鲜红的康乃馨,他好像知道一本书总是被怎样翻开,页脚如何弯折,花瓣印有指尖捻过的浅痕。姜小海说得没错,这孩子真像他。他们坐在卧室的地上,翻看他的日记。梁嘉驹拿了支铅笔来,学着他的笔迹,找到空白的一页写:考试加油。写完两人笑了半天。我教他两招吧,姜小海说,你看他也不会打架,老让人欺负。他接过那支笔,在那上边画下小人和小人过招,像连环画似的。画完还问:你说他看得懂吗?看他有没有慧根了,梁嘉驹说。说完又笑。空气里漂浮着清洁的气味。清洁的很少是温暖的。姜小海把日记本放回原处,稍加调整,让它同原来分毫不差。突然之间,日落开始了。屋内的光像沾血的光,在他们之间跳动了一下。梁嘉驹坐着,向那人影仰起头。
车上的地图是比例尺很大的地图。一张图是一座城市,南北东西,结束了就结束,仿佛除此之外什么也再没有。它的颜色不是城市的颜色。那些浅淡的红黄蓝绿,线条的道路,线条的河,像一幅肢解肉畜的示意图:这个和那个部位,这般和那般的脂肪比例,营养,口感,软硬的程度。这也就是他们所畜养的地点。他把地图铺展在膝头的时候,姜小海的一只手松开方向盘,攥住轻而薄的纸张,与他的手覆盖在不同的城区上,占据一条河的上游与下游。那只手的指甲很短,几乎看不见白色的部分,甲根处的皮肤有星星点点的破损,一概是经年累月的啃咬所致。梁嘉驹的手比它情状更惨,指尖上常有渗血的创口。从前挨打太多,课业又紧,焦躁不安时就随手抠挖,这习惯离开湛州仍改不掉。姜小海叫他要见人前先忍几天,否则太不是那么回事,简直有愧于他的表面身份。可他看着两双伤痕累累的手,觉得这也很好。它们就像是一个人的。就像脱下了残破的外壳,底下裸露出的真相仍与它全然相同。这是真的。选择一种成瘾行为,就是选择最爱的一种痛苦。这也是真的。他抬起脸,凝视郑北。郑北一手握笔,写也不是,放也不是,笔尖点在纸页上。这双手多么干净,多么健康,根本不知忍耐这回事从何谈起。手的主人向他回望过来,迟疑而同样健康地问:你们跑到别人家里,一不偷东西二不搞破坏,就看看?这是不是说,在你心底里,其实你还是很向往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郑警官,”梁嘉驹神色平静,用他最富有耐心的语气说,“你是不是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郑北放下笔,十指交叉,打量眼前的这张脸。半晌他说:“可我真的是想不明白,你到底图啥?图钱?你一大学生,还出过国,见过世面,眼界也高,但凡是找份正经工作……”
“钱,当然。有钱就能有好东西。谁不喜欢好东西?哎,你们抓的那些人里,你留神了吗?有一个这儿有道疤的,他会理发。为了少出门,当初特意送他去学的,学费还挺贵。没想到他真有点天赋,比店里的人手艺都好,那么一大帮人的头发全是他剪的。到时候判下来了,你可以让他在里边开个店。”
“行,开店。”郑北瞪着他,干笑了两声,“这是监狱啊还是菜市场啊?”
他笑,梁嘉驹就也跟着笑,而且笑得更加真心实意。片刻顿住,表情便冷下来,残留的笑成了讥讽。他倾着身子,慢条斯理地说:那姜小海又图什么?这个问题,我还真的从来没问过他。他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做出了雪天使……照你的意思,他该怎么办?把配方交给警察,换一面正义市民的锦旗,然后回他干爹那里,继续当个罪不至死的打手?郑警官,他说,郑北警官,你总觉得人活一辈子有无数种选择,但你能不能理解,对于某一些人,很多选择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至多,至多,你也就是留在原地,不往下沉而已。
“那不够吗?”郑北看着他,莫名地恼怒起来,“走错过就算了,别再接着走了,那样不够吗?那还不够好?”
“但他没那么选。”梁嘉驹说,“他没有,所以对我而言,他本身就是,一直都是最好的。”
在那些陌生人的房子里,他反复地想到,他是如此接近一无所有。也许他的父母的的确确还在人世,甚至还住在哈岚,甚至有一天,因为这并不算是寻找的寻找,他们真的会在某处重逢。但他希望这一件事不要发生。如果他什么也没有,他和姜小海就是一样的,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由两个人共同拥有,连记忆也是,从生到死。有一阵子,他们开车出去,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把弹簧刀。姜小海问他做什么。他说这阵子他感到心神不宁,怀疑要出事。说不定他们误打误撞,竟然往对的地方寻摸去了。如果万一碰见他的父母,他就会用这把刀杀死他们。除了这个,任何别的选择都是不对的。这么说的时候,他很像是在开玩笑。那很可能是个玩笑。毕竟多年过去,即使亲人也难以认出对方的样貌。更何况,死人的事情是要节外生枝的。因此姜小海没说什么。在一处他们没到过的二层小楼里,他还用那把刀给梁嘉驹削了个梨吃。但是那以后,他们再没玩过这个设身处地的游戏。他不想告诉郑北,他们不是像他说的,“就看看”,看也不是只看日记,还会翻动报纸,信件,书,影碟。有时他们从衣橱里偷东西。假如偷了什么,多少会在桌上留点钱。衣橱,冰箱,床头柜:只要看过这些,一个人或一户家庭的生活就能大致拼凑出来。大多数人的生活很无聊,他对姜小海说。那时他坐着别人的沙发,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捏着一条镜腿甩动。他光着脚,姜小海也光着脚,从垃圾箱里捡出撕碎的纸,在地上排列回一封信。哦,他说,小孩儿早恋,传的纸条。这种时候,梁嘉驹就怀疑他有窥私癖。与裸体和性行为无关,他只是对陌生人的私人生活怀抱很大的好奇,因为他自己从未曾有过这样的部分。在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琐碎日常可以并行不悖,彼此隐瞒,留存只属于自己的余地——且留存得理所应当,不带来猜忌、质问、责备,那是他所不熟悉的事情。所以梁嘉驹说:好无聊。而他回过头,眨了眨眼睛:无聊吗?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好像他才是声称有什么要寻找的人。但是拼凑完成,也就罢了。好奇不意味着羡慕。有可能,他很早就挣脱了任何关于羡慕的情绪。
一类传闻说,地球将在公元1997年迎来它的末日。1996年的最后一天,姜小海从秦义那里接了活,到城中的某处夜总会收账。办完事时候还早,打交道的人也还客气,他索性就留下喝了两杯。第二杯喝到当中,梁嘉驹来了。周围闹得很,人也多,挤挨挨几乎不能站稳。他坐在吧台角落,很隐蔽的位置,来人四下打量,视线好似压根没从他身上过,却一路分开衣衫拧缠的混沌的肉体,径直往这侧来。他坐下了:坐的是姜小海的斜对角。这一张桌子至多把他们隔开这么长,再要更远,也不能了。他酒量可以,倒是姜小海差一点。冰球在玻璃杯里,酒液的颜色与灯光的颜色相渗透,两两趋向空无,似乎他是抓握着那一块冰,让它因皮肤的温度逐渐消融。除了喝酒,他不动。他从余光瞥见姜小海坐在那里,本就常常是安静的,这时更静,如同他们地图上的边沿,表示空间到此为止,时间到此为止,他是最末的一个点,在一年的最末一天,当人们在舞池里脸颊相贴、彼此拥抱,嘴唇向嘴唇说着荒唐的末日的话。梁嘉驹感到几束彩光在他们之间来回照射,好像勘探,扫过他的手,潮湿的杯子,姜小海的眼睛,黑衣服,很隐约的笑,好像这屋子的呼吸扫过他们的呼吸,将它们遥遥地联结起来。他结了账,走出去。大约等了三十分钟,后座的车门被拉开,姜小海坐进来,裹挟着冬天夜晚的冷,一双手还热,抚过他的脸,取下那副眼镜抛到前座。车里开了暖气。梁嘉驹帮他脱下外套,抱着他,从他的眼角吻到耳朵,像那些跳舞的人一样,但是轻柔地,鼻尖在他脸侧来回地摩挲。他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完全不想再使任何力气似的。车里有烈酒的气味,很浅的纸钞的气味,不知来源也不知新旧的血的气味,还有糖,还有盐,犹如一座万事俱备的逃生舱。过了一会儿,他躲开梁嘉驹的手,推着人躺下,熟练地躺到他身上去。
后座究竟是太窄了些。姜小海骑着他,饶是不高,也瘦,动作仍然局促,加之喝了酒,有时把握不好分寸,就撞在车顶上。梁嘉驹拽着他俯下身,叫他安生躺着,又被他的头发一下下拂过颈间,不住地痒。这时姜小海大概酒劲也泛上来,听不清正嘀咕什么,一边还夹着他,小幅度地前后蹭动。梁嘉驹不敢用力,只能随他,按在他腰上和腿上的手感觉到底下的肌肉紧绷,细细的一层汗腻在掌心。没有声音,除了轻微的水声,偶尔比其余时刻沉重的呼吸,车里温暖的黑暗,车外寒冷的黑暗,这样的绞缠的姿势,像在很深的浪涛底下,一座岩洞,洞中的两尾海蛇。身体上的汗水像银光闪烁的鳞。可是因为紧紧地拥抱着,那水声也像窒息的声音,吞咽猎物的声音。好久他才听懂了,原来姜小海是在小声地念他的名字。他为此一惊,想起他们是各有名字的两个人。早在接吻的时候,他已把这件事忘了。于是他抬起姜小海的下巴,又去寻那副嘴唇。玻璃窗上映出烟花。不大的一朵,由于雾气显得朦胧,边缘渗开,红色,金色。新的一年降临了。说不定这一年确实适合去死,梁嘉驹想。说不定每一年都适合去死。只要预先知道你将为何而死,你总能像迎接一个节日那样,宁静而喜悦地等待它的到来。
但他不能,也不会说这些。虽然他怀疑郑北会想知道。他只说:我觉得死在今年挺好的,今年是个好年。郑北看他的眼神和看被洗脑的可怜人只差那么一点,要是他继续发挥,没准会被带去做精神鉴定,进而与这好端端的死之年擦肩而过。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说了。因而他问:郑警官,他是怎么死的?
他们也去过几家另外的小酒吧。在所有熟识的人的地盘之外,不特别热闹,也不特别冷清,相对地令人觉得安全。此前他们曾经回湛州办事,在它的南边,更南边,空气中弥漫着无名的躁动不安的气氛。从那里离开,往北走,越靠近目的地,相似的普遍的焦躁越是明显地涌现出来。现在他很想问问郑北:你说的好日子,平平凡凡的好日子,它该往何处去寻?是南边,还是北边?他们都去过了,可是都没有见到。在那些生意不好不坏的酒吧里,外面的动荡被隔绝在外面,且因这类地点的隐秘,那种阻截尤为彻底,尤为决绝。他们就是两个普通的客人,经过一双双视而不见的眼睛。那里也有人跳舞。他们也会跳舞。其实,只是有音乐的时候,像四周所有从未彼此看清相貌的人,他们站在一起,随着它的旋律轻轻地摇晃。姜小海要矮一些,总是环着眼前这人的腰,下巴搁在肩上。他和梁嘉驹在一块儿的时候很爱省力。外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们更明白二者都是真的。时间中的混乱,混乱的消逝,他们就这消逝所奉上的份额,全部在脑海里显现得清清楚楚。昏暗之中,一些羞愧般藏起脸孔的男人,一些面朝彩灯仰着头的男人。他回忆起那情景,不可思议地,也听清了郑北说的每一个字。可他一时没有接话,他们就相对沉默,好像没什么还值得去说了。但这一段宛如结语的死静之后,他到底开了口,极平和地说:最近,就在这地方,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郑北说。他的嗓音干得厉害。他定了定神,重复道:“什么事?”
“那天他打电话给我,我说我被包了,叫他赶紧走,换个地方重开一局。可后来我想,哪怕他走成了,该怎么开这一局?你们抓了我,他的身份也就毁了。”
“你什么意思?他才是真正的小马哥,手上又有毒方,那还不是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你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活着,而且就坐在你面前。从头到尾,其他人见过的小马哥只有我一个。他知道配方,这证明不了他是谁,他也没法解释那是从哪来的。他干爹死了,别人不就讲吗?凭什么秦义死了,底下的人进去了,他什么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
郑北抱着胳膊,对他皱起眉头:“你说的是有点儿道理,可他能做出货来,这不就得了。莫非你们碰毒的人还道德感这么强,人黑吃黑过就不让他混啦?”
“那倒不至于,”梁嘉驹笑了笑,“无非是,要想再找个壳子,估计很难。从头来过,八成就只能凭他一个人了。”
“你还操这份儿心呢啊。”郑北撇了下嘴角,意图要笑,可不大像,“他这不也是……不也没走成吗。”
不是的,他想说,我们指的不是同一件事。甚至他想到的,较之他说出口的,也完完全全是不同的东西。再早几年,在他们刚重逢的时候,这个问题曾经日夜地困扰过他:从他的身上,姜小海究竟想得到什么?他们在相似的环境里长大,一句话,一个词语,一种表情和眼神,它们向来具备别的隐藏的象征,绝无可能只有表层的含义。最开始,他试着用相同的方式考量他失而复得的哥哥。可是那很累。很多年后,他站在他们不会再见的餐桌旁,接过那只水液淋漓的浑圆的梨,看着姜小海把他的刀洗净擦干,装进衣兜,然后对他说:没事的,嘉驹。顿一秒,又说:哪怕你没开玩笑,这件事也不用你来做。梁嘉驹忽然感到他们茫茫然在寻找的始终是那样的时刻,如当年的情形再现一般,纯粹的,因暴力而极端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关联的时刻。是想到他们实际已不必再寻,那午后的游荡才停止了。就像当时,刚出狱的乐乐哥再次回到他的面前,他们坐在瘸了腿的餐桌两头,梁嘉驹心中浮起的答案也非常简单。也许姜小海只不过不习惯他的命,命运,生命,只属于他,只握在他的手中。于他而言,那和堂而皇之丢进垃圾桶的字条一样陌生。也许他怕那样活着会很无聊,或者,也许,很孤单。在过去的,如今的,还有将来一切孤独的阴影里,他们结下了两个孩子所不能结下的同盟。
对面的人看似已打定主意不再说话。郑北起身欲走,却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一瞬之间,梁嘉驹问:他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一定知道他不必回答,又一定感到不能够不去回答。他抹了把脸,近于妥协般地说:我该想什么?他是个毒贩。梁嘉驹的视线落到他脸上。郑北一滞,恍然顿悟他必定细细地端详过、模仿过姜小海的神色,好像那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因而能把对方看人的样子学到八九分像,在灯光泛黄的审讯室骇人如鬼上身。郑北,梁嘉驹说,我觉得你很可怜。他们无声地注视着彼此。随后他坐正了,倏忽一下,像一阵风过,别人的影子就从他的表情里褪去了。他轻声地,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很可怜。你造成了死亡,却不能理解它,也不能拥有它,必须要把它交出去。郑北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手,叫他别说了。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做。你体会不到那种感觉,梁嘉驹说,对他和我这样的人,只有死的一瞬间,我们的命才会回到我们自己身上。他低下头。他发觉他的手指又开始流血,崭新的伤口遍布,尽管他没有一刻感到痛。然而他意识到他在流泪。他做了那个选择,他对郑北说,他选了让你把这条命交还给他。可能他哭的是,对你,对他,它都太重。太重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