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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12-03
Completed:
2024-12-03
Words:
19,365
Chapters:
3/3
Comments:
17
Kudos: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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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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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6

【壳花】走狗和月亮

Summary:

自由恋爱是被禁止的。
同性恋爱是被禁止的。
不以生殖为目的的性是被禁止的。

Chapter 1: 1-5

Chapter Text

1

【他一下子想起了男孩坐在自己身上重重喘息的样子,他们离得那样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摸到男孩形状好看的胯骨,他的头高高扬起,凸出的喉结下有一颗淡色的小痣,显得脆弱而诱人……】

李相赫面无表情地将书合上,在评级卡上写下了一个“3”。

喝着廉价冲泡咖啡的裴俊植从他身边路过,瞄了一眼李相赫的评级卡,前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列不堪入目的书名,后面则跟着整整齐齐一串“3”,裴俊植忍不住打趣他:“你这边的书有这么无聊吗?我那边的评级可都是4、5级的。”

“是,很平淡。”李相赫回答,“没有办法引起任何非分之想。”

“不会吧。”裴俊植有些不可置信,“没意思的书‘自由恋爱联合’会传发那么多抄本?”

“本来就是违法犯禁的人。”李相赫评价,“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

所谓“自由恋爱联合”名义上是朗读会,实际上则是个风纪犯聚集的非法组织,那里的人不服从国家指定的配偶政策,传发色情刊物,内容大胆露骨,语言污秽不堪,根据线人的情报,在那里面甚至有人进行大规模流氓行为。

“相赫啊……”裴俊植眼睁睁看着李相赫又写下的“3”,明明他一眼望去那书里全是感叹词省略号和对不可描述部位的描写,无论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心还是对朋友的关心,裴俊植都忍不住开口,“你认为这些书的评级低,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的问题呢?”

“我的问题?”李相赫疑惑,“我有什么问题?”

他说着再次打开法令文件进行确认:风险评级3级指“虽不能造成额外影响,但不适宜推广”,风险评级4级指“会引发民众非分之想,造成思想危机”,风险评级5则指“会根本性地改变民众思想,严重危害思想健康” 。

“我没有问题。”确认之后李相赫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俊植无奈地挠了挠头,又不知该如何向李相赫解释。

“我看,比起做评级,你更适合去出外勤。”如果是李相赫去出外勤的话,裴俊植想,大约回来之后的心理健康评级都不用做,毕竟李相赫绝对、绝对不会被不法行为影响。

“我有在做外勤工作。”李相赫说着将所有文件收进柜子,穿上外套,拿起文件包。

“你又要下班了?”裴俊植看了眼表,才刚过6点。

“不,是出外勤。” 李相赫说着走到门口,在出门前,他极为反常地照了照镜子,又理了理头发和衣领。

一定有问题,裴俊植想,他刚刚居然看到李相赫笑了,那个机器人李相赫居然笑了?

裴俊植揉揉眼睛,摇了摇头,一定是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

 

2

天空灰蒙蒙的。

即使到了四月底依然没有半点春的颜色,水泥地面是灰色的,楼宇外墙是灰色的,连匆匆走过的人群都穿着或是灰或是黑的制服,低着头,看不到一丝表情。

李相赫站在走廊的尽头,抬头望着墙壁上的黑白时钟一分一秒步伐稳健地向前赶。

走廊里很安静,也很昏暗,还有一份市政府大楼挥散不去的阴冷和压抑,关不严的窗缝里吹进的风发出蛇信一般的嘶嘶声,让李相赫联想到了监听耳机中的电流声。

进了春天之后,作为秘密警察的任务更重了。一簇一簇的风纪犯跟雨后青笋一样往外冒,拜他们所赐,连续一周,李相赫都只保持了每天三小时的睡眠。

时钟的指针又向前走了五分钟。

李相赫轻轻呼了口气,有些轻快,又有些紧张。

“三。”

“二。”

“一。”

他在心中默念,在最后一个倒计时结束时,李相赫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准时撞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伸出手,便抓住了那个袭击自己的东西。

一架纸飞机。

李相赫打开来看,里面用歪歪扭扭的黑色线条,画了个勉强分辨得出鼻子眼睛嘴的抽象小人。

接着他听到身后爽朗的笑声,爽朗的简直不像这个世界所应当有的声音。很神奇,李相赫竟然觉得这个声音充满了色彩,连那黑色线条的小人都生动起来。

他回过头,便看见韩旺乎笑着看他。

韩旺乎的嘴巴是粉红色的,笑起来时饱满的唇峰和下唇构成了粉红色的桃心,落日的光辉透过玻璃窗打在韩旺乎身上,给他的周围蒙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色。

是春天晚霞的颜色,李相赫不禁想。

“哥等了很久吗?”韩旺乎问。

“没有,刚来。”李相赫回答,如同每一个他等待韩旺乎回家的傍晚。

 

3

说起来李相赫和韩旺乎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六个月。

说起来他和韩旺乎的关系并不亲密,只是住在对门的邻居,一起上下班的顺路人,以及在同一幢市政大厦工作但从未有过交集的同事。

说起来他和韩旺乎对对方的了解也不深入——哦不,作为秘密警察,李相赫对韩旺乎的经历可是非常清楚,他知道韩旺乎出身于某个干部家庭,父母疼哥哥宠,是家里的宝贝小幺;他知道韩旺乎在家里的安排下进了宣传部工作,人长得漂亮文章写得更是漂亮,是宣传部部长的得力助手;他知道韩旺乎几点睡觉,几点起床,每一顿早餐吃什么,每一杯咖啡喝什么口味。

他们之间的不了解,更准确地说完全是韩旺乎对李相赫单方面的不了解。

可这种不了解丝毫不影响韩旺乎对李相赫的亲近。

很多时候韩旺乎会让李相赫有种心惊肉跳的无奈,他单纯地过分,好像从未被亲朋密友举报过,也从来没有被思想警察抓去规训过,在韩旺乎的眼里似乎天生就没有那条警戒线。

就像现在,他走在李相赫身边,手臂与手臂贴着,肌肤的柔软和略高的体温如同春天的布谷鸟声一样一缕一缕传来,那是李相赫从未体验过的“越界距离”。

“相赫哥最近休息不好吗?”韩旺乎问。

“嗯。”李相赫点头,“工作太忙了。”

“哦~”韩旺乎眯起眼,尾音绕了几个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相赫哥是去约会了呢。”

“放心。”李相赫想了想,认真安慰道,“我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不知怎的,李相赫的安慰韩旺乎竟然完全不领情,他悄悄地翻了个白眼,撅着嘴哼了一声说:“那幸好和我一起下班不是违法的呢。”

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

李相赫微微沉默了下,说:“截至目前还没有法令禁止我和你一起下班。”

“哈……”韩旺乎笑了起来,“相赫哥是机器人吗?能熟知上千条法令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结果连思维方式都和人工智能一样。”

可是明明刚刚还是笑着的韩旺乎,在调侃完李相赫后竟然长长叹了口气,他低下了头,细碎的刘海垂在眼前,盯着毫无生气的石板路往前走,连周围的光晕都黯淡了下去。

韩旺乎唯一的缺点是他的脾气有些古怪,这是李相赫经过严格且认真研判过后得出的结论。他总是像这样不明所以地突然高兴,又莫名其妙地不理人,让李相赫搞不懂。

如果是从无法理解韩旺乎的古怪脾气这种层面来说,李相赫承认自己的确是机器人。

可是机器人李相赫却莫名看不得韩旺乎失落,他抬起手,几乎是逾越一般,揉了揉韩旺乎的头发。

“就算是颁布了法令禁止我们一同回家,我们也总能有机会见面的。”李相赫陈述着,“比如你的家里,或是哪里。”毕竟他们是邻居,也算半个同事。

好在他的邻居虽然脾气古怪,却非常好哄。

只要李相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刚刚还散发着低沉气压的韩旺乎便立刻来了兴致,像一阵风似的。

他笑着仰起头,身体不自觉地靠在李相赫的身上,“哥是想去我家吗?”韩旺乎问,不知怎么就从李相赫安慰的话,拐到了这个问题上。

可是韩旺乎看着李相赫时,眼睛里闪着若有似无的光,让李相赫不禁怀疑是不是星星路过天空,被吸入了韩旺乎的眼中。

鬼使神差的,李相赫点了点头。

“看起来相赫哥也想和我亲近呢。”韩旺乎轻声嘟哝。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转暖了,他的耳朵尖起了层红晕,那红晕像一根羽毛,飘飘荡荡,让李相赫心头痒痒的。

 

4

韩旺乎的公寓完全不同于李相赫的。

李相赫的公寓在韩旺乎的对面,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一室一厅。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就连必要的生活用品,都只有黑白灰三色。他的公寓面冲西北,常年没有阳光直射的墙壁上,积攒了一层又一层去不掉的霉渍,像是这个房间得了皮肤病,伏在角落里无人理睬奄奄一息。

而韩旺乎的公寓,却是相对于独身居住者来说过于宽敞的两室一厅,稍小的一间卧室,还被他奢侈地改造成了书房。房间朝南的位置是半面玻璃墙,每当太阳升起,温暖的阳光都会一览无余地洒进来。

这是李相赫的房间中绝对没有的光景。

李相赫还记得第一次进入韩旺乎公寓时,他戴着手套,熟练地撬开门。在开门的一瞬间,还没有开始放监听器,便被这一屋的阳光晃了眼。第一次,李相赫竟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像阴沟中的老鼠一般腌臜不堪。

这样的人,这样在书架上放着一家四口的合影,在照片中笑得看不见眼睛,在床头摆着过于幼稚的企鹅玩偶、窗边放着被精致照看的绿色植物的人,会做些什么危害社会安全的犯罪,要让自己日夜不停地监听六个月以上?

现在想来,韩旺乎对李相赫来说最初的特别,大约就起自于这一室阳光。

 

“怎么感觉相赫哥对我的房间很熟悉呢。”

坐在桌边的李相赫听到韩旺乎的声音心下忽然一惊,但面上还是训练有素地回答:“这几栋楼的公寓格局都差不多。”

“怎么可能差不多?”韩旺乎手撑着下巴,回忆道:“当初来选公寓的时候我看过的,对面的房间又狭小又阴暗,像牢房一样,我是绝对不会住的。”

他说完又突然想到李相赫正是住在他所谓的“像牢房一样”的房间里,赶紧抿着嘴道歉,“我不是说相赫哥的房间啦……”

“没关系,只是临时的住处而已。”李相赫回答。

“临时的?”

“嗯。”李相赫收回盯着韩旺乎的视线,喝了一口水,简短地解释道:“看工作安排。”

就像六个月前,他因为要监听韩旺乎搬到这里,在确定韩旺乎没有嫌疑之后,他自然就会搬走。监听的期限一般由金正均决定,可李相赫预计他剩余的监听期限不会超过三个月。

李相赫的回答让韩旺乎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有一瞬间,李相赫竟然有种错觉:韩旺乎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李相赫是被人骂做“走狗”的秘密警察,他知道他是来监视他的,他也知道这监视结束后李相赫就会离开,不给韩旺乎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放他去过“自由快乐”的生活。

一种身份暴露的危机感自脚底攀升,李相赫下意识地抠着手指,连呼吸都被压抑成了最安静谨慎的状态。

可是他预想中的试探和质问都没有出现,韩旺乎沉默了许久之后,只是低着声音抱怨道:“相赫哥真的很过分。”

接着他站起身,走到书房里,叮叮当当地不知道在找什么,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就在李相赫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离开时,韩旺乎的脑袋从书房中探出来,他抿着嘴笑,冲李相赫招招手,让李相赫想到神鬼故事中,勾引书生的妖精。

“相赫哥,过来。”韩旺乎舔了舔嘴唇,小声喊他,与李相赫想象中的场景合二为一。

见李相赫站起身,韩旺乎立刻转身蹿进了书房。

于是李相赫就这么过去,直到到了书房门口,他才看到韩旺乎支起的白色帐篷,帐篷周围挂着一排星星灯,看上去有些不真切,想必这就是妖精的巢穴。

韩旺乎坐在帐篷口,撒着娇催促道:“快点啊,相赫哥。”他说着露出了手中藏着的东西——一瓶酒。

李相赫的神经瞬间紧张起来,他回身望了眼窗外,似乎在确定有没有移动摄像头在对准他们,接着两步上前,拉着韩旺乎躲进帐篷,将拉链全部拉上。

“从哪里来的?”李相赫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相赫哥在担心我?”韩旺乎笑了起来,他自顾自地打开酒瓶包装,将金黄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中,“放心,相赫哥。禁酒令是6年前发布的,这瓶酒是我10年就收藏的,禁酒令发布后没有购买,也从未交易。”

李相赫瞄了一眼酒瓶的包装,至少八成新,再怎么说都不像十年前的收藏,可他转念一想,万一是韩旺乎保存良好呢?即使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可能韩旺乎是违法了的,那难道没有一种可能他是无辜的吗?

是以李相赫不再反驳韩旺乎,“好吧,但是只能在这里。”李相赫最后嘱咐道。

“当然了。”韩旺乎向李相赫保证。

 

在李相赫的从业经验中,他抓过贩酒的重刑犯,也抓过醉酒的风纪犯,那些犯人无不一身臭气,嘴中喊着胡话,大吵大闹,毫无自我控制能力,令人极度厌恶。

可李相赫从未见过像韩旺乎这样的,他的酒劲似乎上得太快了,刚刚一杯下肚,脸色就有些泛红,眼神看着也有些迷离,更重要的是,酒精似乎熏得韩旺乎很热,他不停地拉着卫衣的领口,舌头时不时舔舔嘴唇,有种令人迷醉的好看。

李相赫微微咳了声,移开视线不敢去看韩旺乎。可韩旺乎在酒精的作用下,胆子偏偏大了起来,他撒娇一般蹭过来,在未征得李相赫任何同意之前,便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韩旺乎的身子软绵绵地靠不牢,几次险些倒在地上,让李相赫不得不伸出手臂将他捞在自己怀里,韩旺乎也咯咯笑着,顺势把脸贴在李相赫的胸膛上,志得意满地环住了李相赫的腰。

“旺乎,我该回去了。”李相赫有些不自然地说。

他动了动,试图从韩旺乎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这个姿势实在是太热了,不知什么时候李相赫已经出了一身汗。

“相赫哥讨厌我吗?”韩旺乎却黏在他身上问。

“不讨厌。”他怎么可能会讨厌韩旺乎。

韩旺乎嘿嘿笑了起来,他从李相赫的胸膛上爬起来,微微仰视着李相赫,他舔了舔嘴唇,问:“那相赫哥喜欢我吗?”

“什么喜欢?”

“相赫哥不要装傻。”

自己的推脱被过于直白地话语击得七零八落,一瞬间,李相赫的心脏直接跳到满点,他听着耳边隆隆一片,那是血液鼓动耳膜的声音,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脏会敲出一段摩斯密码,只要韩旺乎破译出来,就能听到他心底里全部的秘密。

“你……”李相赫垂下眼睛,他想说你醉了,又担心这话会被窃听了去,便只能低声提醒道,“旺乎,醉酒是被禁止的。”

“我知道,我知道。” 韩旺乎不满地念叨着,“买酒是被禁止的,醉酒是被禁止的,苹果是被禁止的,领带是被禁止的,自由恋爱是被禁止的,同性恋爱是被禁止的,不以生殖为目的的性也是被禁止的。”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韩旺乎的眼睛有些湿润,折射着星星灯的光亮,像一泓清澈的泉,那泉水由他的血液制成,滚烫的像最激烈燃烧的火焰。

他抓起李相赫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但是相赫哥,有些东西……这里的东西是禁止不了的。”

李相赫愣住了,韩旺乎胸口的热量透过布料传过来,他的手贴在薄薄的胸膛上,那奇妙的触感让李相赫不明所以,他甚至需要给理智下达死命令,才能控制着自己的手掌不在韩旺乎的身体上寻求着更多。

韩旺乎离他很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喷在韩旺乎的脸上。韩旺乎的嘴唇上有一块小小的死皮,或者需要什么东西湿润一下才会服帖地躺下。李相赫看到韩旺乎的喉结动了动,他的视线顺着那凸起的喉结往下看,便看到了一颗颜色极淡又不可忽视的小痣。

“轰”得一声,李相赫感觉自己整张脸都红了,他“刷”得起身,拉开了妖精的帐篷。

“太晚了,我还有工作。”李相赫说。

他拿起工作包,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坐在那里望着他的韩旺乎,几乎是用跑的,才逃离了韩旺乎的家。

 

5

一成不变的黑灰白,永远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墙角一团一团的霉菌,李相赫深呼吸了几次,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简单地洗了个澡,早春冰冷的水流冲下来,冲淡了酒精的味道,也冷却了他内心的温度。

他终于恢复成了那个适合在“牢房”中的自己。

李相赫擦着头发回到房间,照例检查了房间中的陈列摆放,在确认无人进入后,从暗格里拿出了窃听设备,放在一尘不染的桌面上。

窃听设备是24小时运作的,李相赫的工作只是将情况如实记录下来,并定期上交汇报。

他带上窃听耳机,里面传来了有规律的呼吸声,看来韩旺乎已经睡着了。

李相赫稍稍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好在韩旺乎并没有因为他刚刚行事的鲁莽而被影响心情。

李相赫很喜欢韩旺乎的呼吸声,在许多个夜晚,他甚至就这样将声音功放出来,他有时躺在床上,背过身去,不去看日夜运作的监听设备,而韩旺乎沉稳的呼吸就这么贴着他的后背传来,仿佛这个人就在他身边,让李相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

如今他也是这样开着功放,另一边则用备用设备检查着刚刚的录音内容。

在那盘磁带中,清晰地播放着李相赫去往韩旺乎家之后的声音,两个人的交谈,李相赫简短谨慎的回答,以及韩旺乎没头没尾的情绪。

不过他们的声音在进入帐篷之后就模糊了许多,甚至那之后李相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这也难怪,毕竟在安装窃听器时,他并未想过韩旺乎会支起这个帐篷。

或许他明天应当找个时间,将这个疏漏补上。

李相赫想着,掏出设备申请书,可落笔之前,他又犹豫了,又或许……他应该装作不知道。

在进入帐篷前,他没有说任何话,他完全可以解释为自己一直在客厅中坐着,根本不知道那个帐篷。

说不定韩旺乎只是在帐篷中休息,又偶尔小酌一杯,他总应当将这个空间留给韩旺乎;说不定金正均最后会发现他的疏漏,然后做出不足以结束窃听的判断,这样他就能一边和金正均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任何纰漏,一边在这里继续住一年。

一年,他不知道一年能做什么,可是想到这一年都可以和韩旺乎在一起,李相赫的心情便有些飘飘然。

“嗯……”

从监听设备中传出的声音打断了李相赫的念头,他本以为这只是韩旺乎的例行梦话,可很快李相赫就发现不对:韩旺乎的呼吸明显乱了,愈发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中,还带着点夹杂着鼻音的轻哼。

“嗯……嗯……”

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窃听的韩旺乎十分肆无忌惮,他的尾音被粘腻的拉长,又不同于平时撒娇的嗲声嗲气,他似乎翻了个身,将脸埋在了枕头里,声音便带了些闷哼。

但取而代之的,是规律的水声,以及就算是埋在枕头里也听得出来的高亢音调,混杂在喘息中的呻吟一个不落地全进了监听器里,到最后甚至变为了类似于低声啜泣的声音,“相赫哥……啊……”

韩旺乎最终在高点之中,颤抖着喊着他的名字解放出来,然后是悠长而渐渐放缓的呼吸声,以及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

李相赫却什么都听不下去了,他的耳朵中一遍一遍播放着韩旺乎叫他名字的声音,脑海里不可控制地想象着韩旺乎叫他名字的样子。

糟糕透了,李相赫低下头,看着手心里一片花白,想到。

Chapter 2: 6-9

Chapter Text

6

李相赫将办公室的门关严,将过去一周的监听磁带放在金正均桌子上,监视韩旺乎是秘密任务,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无人知晓。

只不过这一次被一同放在桌子上的,还有一张监听机器申请表。

“监听地点有遗漏?”金正均问。

李相赫立即就想到了韩旺乎那一方隐秘的帐篷,想到了韩旺乎喝了酒之后红扑扑的小脸,想到了隐秘帐篷中过于火热的拥抱,烘得他出了一身汗。

“不是。”李相赫否定道,“昨天晚上机器出了问题,把磁带都搅了。”

他说着从纸袋中拿出昨天夜里的磁带给金正均看,位于结尾处的磁带不知道糟了什么灾,满是划痕混乱一片。“虽然立刻把机器停了下来,但是一部分录音还是毁了。”

“录的是昨天晚上的内容?”金正均问。

李相赫“嗯”了一声,“毁掉的内容大约在十点左右,二十分钟不到。后面就启用了备用机器。”

金正均抬眼,颇富深意地打量着李相赫:“那么那二十分钟里面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在睡觉。”

李相赫说完,抿着嘴低下了头,将视线全部集中在被他处理过的磁带上。

昨夜的记忆,那段夹杂着隐秘和羞耻的记忆,如同他偷偷窃取的夜明珠,他生怕人知道,又忍不住拿出来一次一次回味,就连可能被人发现的这种危险,都成了一种隐秘的情趣。

“只是这样?”金正均问。

李相赫揣摩着金正均背后的含义,微微停顿了下,先发制人反问道:“还能怎样?”

“别紧张,问问而已。”金正均笑了起来,可是突然他的眼睛像两道激光一样射向李相赫,缓慢而严肃地开口:“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这被雕刻在市政府大厦顶端的三句话,是每一个市民的座右铭,但是对于风纪部来说,还有额外的一句话。

李相赫沉默了少许,回答:“监视即保护。”

“还记得就好。”金正均又恢复了和善的笑容,“相赫啊,我们的监视不是为了寻找韩旺乎的罪证,而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这是保护市民所必须的。”

李相赫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收起金正均批给他的器械申请,离开了办公室。

 

7

金正均识破了他,李相赫毫不怀疑。

金正均的经验太过丰富,又对李相赫太过熟悉,李相赫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最忠心的走狗,在金正均面前,哪怕李相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都可以一眼看穿他。

现在冷静下来,李相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他因为一时冲动,做了多少错事:他毁损公共设备,向金正均说谎,意图包庇正在发生或可能发生的犯罪分子,甚至在潜意识中,对自己接收的任务命令产生了怀疑。

李相赫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今天金正均拆穿他,他必然是要被送到仁爱部改造的。

仁爱部,那里是即便身为秘密警察的李相赫都感到胆战心惊的地方,他知道仁爱部一整栋建筑都没有窗户,方圆半公里内都是带着铁刺网的复杂道路和机关枪暗堡。他见过从仁爱部出来的改造犯,瘦骨嶙峋、浑身颤抖、眼神呆滞,甚至连最简单的工作都无法完成。

好在金正均一向对像李相赫和裴俊植这样的,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伪装成秘密警察的特勤人员关照有加。

是的,裴俊植也是。

有些事即使高度机密,李相赫也能够凭借高超的情报收集能力参透到:比如现如今坐在办公室里打哈欠的裴俊植,走路从来没有声音,在指腹和虎口处有和李相赫一般厚厚的老茧。李相赫知道裴俊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遇见了他现在的妻子,他能够想象到裴俊植过早的退役令当时的金正均有多么发狂。但他也知道,金正均最终还是容许了裴俊植离开,甚至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在国家配偶匹配系统上做了手脚,让裴俊植和朴志宣成为了合法夫妻。

然而那是裴俊植和朴志宣,自己和韩旺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合法的,李相赫不经意地想……接着他猛然发现,他竟然把自己和韩旺乎比作了裴俊植和朴志宣。

李相赫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竟然潜意识里,认为他和韩旺乎是裴俊植和朴志宣那样的关系?

哪样的关系?

李相赫甚至不敢细想,他现在想的每一件事都踩在禁令的红线上。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打在李相赫身上,照得他的身子一半冰冷一半火热。

潜伏在阴影中的那一半想,他的一生都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服从金正均的命令,潜伏、监视、抓捕,拆散一个个家庭,承受当面的或背后的诅咒;而后在失去作用时退休离开,留下履历丰富却全部涂黑的档案,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在极少数的内部,流传着曾经关于他的传闻。

暴露于阳光中的那一半想,裴俊植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做着重复且无聊的工作,喝着廉价的冲泡咖啡,每天饭盒里都放着朴志宣精心制作的爱心便当;没有外勤工作去刺激他的肾上腺素飙升,他会拖着疲惫的身体挤公交车回家,他的家不大,却足够两个人住,打开门的一瞬间熟悉的味道和色彩会包裹住他,朴志宣会笑着说:“你回来了。”之后给他一个温暖且柔软的怀抱。那样普通,又那样幸福。

那是李相赫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他攥紧拳头,竟然发现仅仅是想象着,那幸福都让他从指尖开始瘫软。

李相赫最终站起身来,拉上办公室的窗帘,将温暖的阳关隔绝在外,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看了眼表,距离六点半还有一段时间,李相赫便收拾起东西,带着金正均新批给他的监听器材,离开了办公室。

 

8

李相赫等在窃听器前。

按照情况韩旺乎早就应该到家了,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等到韩旺乎。

旺乎总不会是在市政府大楼一直等他下班吧?李相赫咬着手指想。

已经接近宵禁,这个时间公交也停了,想到韩旺乎只能在寒风中走回公寓,刚刚还下定决心摒弃一切杂念认真执行任务的人,又忍不住后悔起来。

要给风纪部的同事打个电话吗?

无孔不入的风纪部想必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找到韩旺乎。

可是那样一来,少不了要做心理健康评级,按照他现在的状况,心理健康评级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的。

不行。

但一想到韩旺乎可能因为错过宵禁而被逮捕,李相赫怎么都放不下心,他照例将器械放入暗格中,穿上外衣,结果打开门,就看到韩旺乎正站在他的门前,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来。

“怎么了?”李相赫下意识问。

他问完,看着韩旺乎的脸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那些纠结与抑郁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他不敢笑得太过放肆,只能拼命地压嘴角,去掩饰自己这过分的兴高采烈。

见到李相赫的笑容,韩旺乎也明显松了口气,嘴上却还责备道:“相赫哥干嘛要盯着我笑?”

“没什么。”李相赫回答,他强迫自己把笑容收回去,“没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做出了个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邀请。

“要进来吗?”

韩旺乎似乎也没有想到会被邀请,他伸长了脖子越过李相赫的肩膀看向他的房间,干净整洁到甚至缺少了人生活的气息,仿佛房客随时会来,也随时会走。韩旺乎的心里莫名一动,他点了点头,走进李相赫的公寓。

显而易见,李相赫的房间从来就没有准备过迎接客人的到来。

整个房间中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木书桌,一把木椅子,就连拖鞋都没有多余的一双。

韩旺乎意味深长地盯着那张桌子,问:“所以,我是相赫哥的第一个吗?”

“嗯。”李相赫回答:“唯一一个。”

意有所指的问题得到了意有所指的答复,甚至比他本来想要的结果更进一步,韩旺乎的脸立刻就热了起来。他佯装着毫不在意坐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可他手足无措地把卫衣扯上来盖住自己忍不住笑的嘴角的样子,却完完全全出卖了他。

“哥真的是……”韩旺乎的声音透过衣服听起来闷闷的,“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好蠢的问题,话刚一出口韩旺乎就后悔了,这抱怨听起来简直像在问李相赫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在李相赫没有戳穿韩旺乎,他抿着嘴,并未再说其他,除了眼睛中过于明显的笑意。

 

9

“相赫哥今天没有去上班吗?”

韩旺乎这样问,李相赫便明白韩旺乎赶在宵禁前才回来真的是在等他,他有些逃跑的窘迫,又有点被关心的沾沾自喜。

“去了。”李相赫如实回答,“但是有些事就提前回来了。”

“哎——早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呢?哥不是知道我办公室在哪里吗?”韩旺乎微低着头,用上目线看着李相赫,那样子也不知是埋怨多些还是撒娇多些。

“我等了很久的。”韩旺乎一贯擅长利用自己的处境,他把手伸给李相赫看,“外面很冷,我现在手还是红的,可能要被冻坏了。”

李相赫打量那双手,骨节和指尖泛着红色,纤细而均匀。

确实是他的错。

李相赫下意识就想去握那双手,韩旺乎的手应当比他的小上许多,只要他握住那双手,就能将寒气驱散干净,无论是这没有色彩的早春,还是这阴暗的小屋,都会因为交叠在一起的两双手,而腾起灼热的火焰。

然而李相赫一抬头,就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飞行器,那上面闪动着的红光,如同狙击手的瞄准线,将名为冷静的子弹瞬间打入李相赫的头颅。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李相赫站起来,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接着他转身走到狭窄的料理台前,按下水壶开关,也不离开,就在那里等着水烧开。

他本是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可坐在椅子上的韩旺乎却突然起身走了过来,他靠在李相赫身边的时候,外衣的边缘正好碰到了李相赫的手,让一向沉着冷静的李相赫都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韩旺乎是来握他的手的。

“相赫哥弹过琴吗?”韩旺乎却没有察觉,他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惨白的白炽灯问。

“怎么这么问?”

“只是觉得相赫哥的手好看的很过分,不弹琴的话可惜了。”

这是一个他不应当回答的问题,李相赫心里清楚,他确实弹过琴,小的时候父亲和奶奶还会坐在他旁边,听他演奏或熟练或不熟练的曲子,李相赫很喜欢那种感觉,躺在音乐的船上,随着旋律自由飘荡。

可是后来,仁爱部颁布了禁止音乐的法令,哪怕他坚持了再久,那架钢琴也最终像垃圾一样被扔到大街上,再被一把火焚烧殆尽。从那之后,李相赫就再未弹过任何一首曲子,也再没有听过任何一首曲子。

他的小船搁浅在堤岸上,洪流涌动裹挟着他去往无法掌控的明天。

“弹过,很久之前了。”李相赫简短地答,不想再去过多触碰这段记忆。

“嗯~”韩旺乎点点头,“那哥应该知道这首曲子吧。”

接着他突然哼起了曲子,这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可在制止韩旺乎之前,李相赫先是笑了起来:“完全不知道呢,旺乎哼的曲子很可惜啊。”

韩旺乎有些羞赧地笑了,嘴上却不饶人:“是月光,是月光啊!哥自己忘记了不要找这种借口呀!”

韩旺乎说完忍不住笑了,一边笑着一边又哼唱了起来,手指也跟着旋律在料理台上轻轻敲击着。

开水沸腾的声音在这时不适的响起,紧接着是窗外长鸣不止令人心惊肉跳的防空警报声——那是全城戒严随机抽查的警示声,这些刺耳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淹没了韩旺乎的轻声哼唱,可是刚刚还不成调的曲子,此时竟变成了一首无法淹没的旋律,回荡在李相赫胸中,将他的心沉浸在了这狭小的临时公寓内。

竟然有这样短短的一瞬,李相赫觉得如此沉醉而放松。

他就这样站在韩旺乎的身边,被韩旺乎屡次触犯禁令的乐趣牵拉着,他惬意地坐在那艘搁浅的小船上,随着纤绳轻轻摇动,他可以不再成为某一个人,某个声名大噪的魔王,某个众人学习的榜样,他可以只是他自己,又或者什么人都不是。

忽然李相赫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将手覆在韩旺乎的手上,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的手落在一片摇曳的阴影上,那是韩旺乎在白炽灯照射下落在料理台上的影子,他的手指一边与韩旺乎合奏着曲子,一边抚摸着韩旺乎的影子,从肩膀到脸颊,从铸就他身体的骨肉,到跳动不止的心脏。

窗外的警鸣声不止,他的月光洒在他的心上。

Chapter 3: 10-17

Chapter Text

10

那天晚上,李相赫做了一个梦,也许也不是一个梦。

全城戒备的警报声停下来后,韩旺乎便借口外面又黑又冷,像大爷一样黏在李相赫的单人床上不走。

李相赫也不拒绝,侧身躺在边缘,和韩旺乎挤在一起。

躺下了之后,李相赫才发现,韩旺乎是个不老实的孩子,明明李相赫已经将大半个床位都留给了他,他却翻来覆去地,好像怎么都睡不着。

相比于韩旺乎,李相赫倒是难得的睡了个沉稳觉,甚至梦都没做一个。

一直到不知什么时间,李相赫忽然醒了,他不确定,也可能没有醒。

在这个不知是否是梦境的梦境中,他先是感觉嘴唇上的濡湿,又是努力地瞪了瞪眼睛,在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时,李相赫才意识到,他的眼睛被人蒙住了。

“旺乎?”李相赫试探性地问。

可是话刚刚出口,一根手指便压在了他的嘴唇上,“嘘……”

接着李相赫的嘴唇便被另一个柔软的东西覆盖了。

这是一个吻吗?

李相赫感受着韩旺乎细细地抿着他的下唇,这或许又不应当称作一个吻,他太过温柔,又太过虔诚,蜻蜓点水一般,留不下半点痕迹。

可就是这样连吻都称不上的吻,却让李相赫浑身僵硬,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这样子持续了许久,又或许只有几秒钟,在李相赫做出任何回应之前,韩旺乎离开了他,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李相赫静静地感受着眼前的黑暗,以及韩旺乎躺下时床铺的震动。他们默契地沉默着,默契的达成了一致,只要他们不去说,只要他们不去看,就可以假装这不是一次意识清醒时的作为,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安慰这是一场梦。

梦是无法被禁止的,不是吗?

于是在那个梦中,李相赫无法自控地坐起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却能够凭借着本能拉过韩旺乎,再凭借本能吻上去。李相赫知道自己太过鲁莽,以至于在嘴唇相帖时,他听到韩旺乎闷哼了一声,接着便尝到了舌尖的一点腥甜。

可这声音反而刺激了李相赫,他伸出舌头细细舔舐着韩旺乎嘴唇上的伤口,将每一滴血都卷入自己的嘴内,让每一个味蕾都去品尝韩旺乎的味道。

韩旺乎也好像终于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了神,他伸出手臂,毫无保留地抱住李相赫,仿佛怀中的人就是他的生命所在。

李相赫攥紧拳头,他感觉那名为幸福的毒药让他从指尖瘫软到颅顶,让他再也无法拿起属于秘密警察的监听耳机,或是属于特勤人员的静音手枪;可是他张开手掌,便能将韩旺乎拥入怀中,他们的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脏毗邻着心脏,细腻而焦急的摩擦在每一次你来我往的交锋中,将他们内心深处最为隐秘而强烈火苗烧得更烈更热,给这个梦境留下一串刻骨铭心的烫伤。

 

11

【“那哥……喜欢我吗?”我问道,仗着他的纵容,贴在他的身边,进行着早有预谋的肢体接触。

“白痴。”他慢慢吐出两个字,垂着眼睛看向石板路,语气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嘲笑般的回答和着寒凉夜风,吹在我的脸上,让那浅薄的酒醉都醒了七八分。

我知道我应该离开,毕竟是这样平凡而普通的我,却也是这样贪心不足、不知好歹的我,如同想要亵渎天鹅的家雀,如同想吃月亮的流浪狗。

于是我走上前,拉近了我们的安全距离,拿起他的手来看,他的手长得很好,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有力,肌肉和筋骨的线条简直会引诱人不自觉地沉溺进去,唯独凹凸不齐的指甲,坏了整只手的风景。

他很喜欢咬手指,我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每当他在思考或是烦闷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咬手指。

正如刚刚。

或许他也不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对吧?

偷腥成功而泄露出来的喜悦使我不自觉笑了起来,就着那点笑意,我低下头吻在他的指尖,仿佛我是只属于他的虔诚信徒。

接着又在他抽回手之前,张嘴含住他被啃咬的不平整的指甲,舌尖细致地划过甲与肉的缝隙。

“哥喜欢这样吗?”我抬着眼睛看他居高临下,“还是哥想让我舔一些其他的东西呢?”】

李相赫合上了书,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睁开时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往日不自觉的习惯被突然公之于众,他也是这样,每次一思考就忍不住咬手指。那韩旺乎也会像这书里一样,注意到他的行为,再用唇舌描摹他的轮廓吗?

李相赫又想到前几天夜里那个吻,韩旺乎的嘴唇很软,在黑暗中李相赫虽然看不见,可每一次吻住韩旺乎时,他都会发出细小而勾人的喘息声。如果他真的如书中描述的那样做,李相赫知道自己会不受控制地玩弄那灵巧的舌头,让这伶牙俐齿的人只能呜咽地看着他……

莫名其妙而又肆意膨胀的满足感自李相赫的心头迅速升起,他甚至有些后悔那天早晨那么容易就放韩旺乎离开,他应该将韩旺乎留下,这样他们便可以继续前一夜的梦境,哪怕是光天化日之下……对,就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李相赫很好奇,那张脸和那副身体在白日梦中会变成什么样,韩旺乎会乖乖听话,还是媚笑着挑逗他?抑或是会哭着向他讨饶?

“相赫哥。”

臆想中被反复呼唤的名字忽然在耳边响起,李相赫猛地一惊,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便看到带着眼镜的风纪部后辈站在他桌前。

是文炫竣。

李相赫松了口气,垂下眼打开评价单,装模做样地在刚刚阅读的书名后写了个“4”,想想又划掉,潦草地写了一个“5”。

文炫竣撇了撇嘴:“相赫哥明明知道我在这,为什么要装作没看到啊?”

“哦。”李相赫抬头看向文炫竣,问:“有事吗?”

“新书。”文炫竣说着单手拎起一摞书放在李相赫桌子上,将他面前仅剩的那点空间都挡了个彻底,李相赫打量了眼,少说有40本。

“这么多?”深陷加班地狱的人皱着眉问。

“不着急。”文炫竣说,“今晚就收网了,等抓到‘自由恋爱联合’的那些人,慢慢看慢慢审也来得及。”

今晚?李相赫联想到这几日每天夜里响个不停的全城戒严警笛,原来如此,连续多日的抽查警笛不单可以让敌人放下戒备,还可以作为调动警力的掩护。

李相赫了然地点点头,嘱咐后辈:“注意安全。”

 

12

虽然文炫竣说评定违禁书籍不着急,但李相赫却清楚他的进度已经落后了许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再没办法像从前那样面不改色地写下一个“3”,甚至那些曾经被他认定为“虽不能造成额外影响,但不适宜推广”的书籍,也有相当一部分被他重新评定为了“会根本性地改变民众思想,严重危害思想健康”的5级风险。

他有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容易被影响,可是当他合上那些描写更为直白、劲爆的违禁书籍时,笔头落下书写的依旧是一个毫无波澜的“3”.

他大约知道哪些书更能让他动摇:那些写着道不清的情愫、崇拜、嫉妒和冲动的书。

李相赫注意到这其中不少书都应当是出自于同一个作者,违禁书籍大多都不会署名,但是这名作者却很喜欢在书的角落里画上一个小小的花生,或许是对风纪部的挑衅?这样肆意妄为张牙舞爪的样子,倒是让人想不到他的书里蕴藏着的会是那样低沉而汹涌的情感。

一些时候,李相赫会怀疑,这个作者写的东西是有原型的,他总是会写到那个人一丝不苟的神情,写他偶尔看着他露出的笑容,会写那个人离开的背影,和垂在身边离他那样近又那样远的手。

有些时候,李相赫的喉中也会莫名泛起一股苦涩,他无从去想这苦涩源自于何,只能继续从文炫竣拿来的新书中抽出一本:那上面也正巧画着一颗小花生。

【他没有来。

在初春的寒风中一直等到整个市政府大楼的灯都灭了,我都没有等到他。

这难道不应该吗?在昨天夜里假装醉酒做了那样的事后,他恐怕会觉得我恶心至极吧。

他合该觉得我恶心,或者说除了恶心,我还能期盼着他对我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呢?

明明早就知道的,我只是他的任务目标,就连他对我露出的笑容,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带上的面具。

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清楚他的身份,远在我们二人熟识之前……】

看到这里,李相赫皱紧了眉头,他接着往下看。

【我的暗恋是大约是这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在狂风暴雨之间,连破土而出都等不到,便被寒冬扼死在了深不见底的冻土之中。

我知道我应当放弃,每一丝理智和现实都在告诉我,应当彻底掐断这羸弱情感的脖颈,不带丝毫犹豫。

可是爱情,他从来就不是理智和现实所能衡量,他应当纠缠的呼吸,是跳动的心脏,是天堂投映到人间的最后一缕柔光,是决绝到疯狂的激情。

所以每天晚上下班时,我都远远地偷看他专注等我的背影,想象着他真的是满怀喜悦在等我,想象着他真的喜欢和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而不是出于任务要求。

在这样自我陶醉一番后,我才会从背后突然袭击他。

有时候是突然拍一下他的肩膀,有时候是扔过去的一架纸飞机。

他抓住那架纸飞机的样子有些傻气,看着我的简笔画时嘟嘟哝哝的像个小老头。

但是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向我的瞬间便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羞涩也有些拘谨,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

李相赫的呼吸滞住了,他连忙往后又翻了几页——

【“这是被禁止的。”他别开了视线说。

禁止?难道不被禁止就愿意接受我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自由恋爱是被禁止的,同性恋爱是被禁止的,不以生殖为目的的性也是被禁止的。”

“但是,哥……”我捂着自己的心脏,捂着那颗不断发痛的心脏,向他做着做决绝的自白。

让我说吧,让我告诉他吧,在那之后无论是被他举报还是被他厌弃,我都心甘情愿,就在此时,就在此地,让我被焚烧殆尽,让我的骨灰成为这最脆弱感情的墓志铭。

“但是,哥……这里的东西是禁止不了的。”】

李相赫盯着最后那一行字,那一行铅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刻进了他的胸膛。

他想起“花生先生”写过的那些话:凸出的喉结下淡色的小痣、一思考就咬手指的习惯、纸飞机中画着的简笔画,还有那最后一行字,那是韩旺乎对他说过的话,他从未将这个秘密与任何人分享,他相信韩旺乎也不会,在那方不能被窃听的帐篷中,这句话只有他和他听过……

不可思议又近乎残忍的事实渐渐编织成型:韩旺乎就是那名作者,是那颗“小花生”,他是自由恋爱联合的成员,是今天夜里,风纪部抓捕的对象。

 

13

李相赫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也不知自己都遇见了谁,他只知道他像被本能驱使的机械生物,一路上头也不回,直到敲响了宣传部办公室的门。

“韩旺乎今天来上班了吗?”李相赫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宣传部的同事从一堆文件中站起来,狐疑地打量着李相赫,“来了,他现在不在,你有事吗?”

“嗯……”李相赫瞥了一眼办公室正中间的监视镜头,他毫不怀疑那红点后的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麻烦帮我告诉韩旺乎,今天晚上我有事,不能和他一起回家了,让他早点回去,不要等我。”

“好,知道了。”同事应了一声。

“一定要告诉他。告诉他我今晚上的工作是件很重大的事,他一定、一定要早点回家。”

“知道了。”同事如同过去的李相赫那样,眼睛都不抬机械地写着宣传部的文稿回答他。

 

可李相赫仍旧是不放心,他的脑子飞速转着,掂量着自己刚才的留言能不能传递给韩旺乎,但万一韩旺乎不再回宣传部呢?想着,李相赫转身便往楼下走:他要直接去市政府大楼的门口等,这样无论韩旺乎是按时下班,还是提前早退,他都会等到他。到时候哪怕韩旺乎不愿意,自己也会不由分说地将他抓回家,直至外面的风浪平息,再放他出来。

可是刚下了半层楼,金正均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挡在了李相赫的路上,“相赫啊,要去哪里?”

即使金正均站在楼梯下仰视着李相赫,李相赫也依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

“有些事,我想回去确认下。”李相赫半遮半掩地回答。

“相赫啊,不要让我失望。”金正均却笑了笑,走上了台阶,由仰视变为了俯视,他看着李相赫,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不要去做傻事,那是自毁前途,你一个人面对整个风纪部和特勤人员,又能做什么?

见李相赫沉默,金正均歪头示意了下,带着李相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我需要回去确认我的工作。”李相赫跟在后面解释,“难道我的工作不继续吗?”

“相赫,不要自乱阵脚。”金正均打开办公室的门,“你要是真想为他做点什么,就在这里好好等着。”

他说着推了李相赫一把,关上办公室的门,似关心也似警告:“否则,你前脚踏出市政府大楼,后脚对你们二人的通缉令就会发到全国去。”

李相赫无话可说,他用最大的努力将自己摁在椅子上,内心只能期盼着韩旺乎收到了他的信息,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明白自己的意思。

全城戒严的警铃响了整整一夜,李相赫便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鱼肚泛白,金正均接了个电话,才终于说:“你可以回去了。”

得到这个命令,李相赫立即站起来,便要冲出办公室。

“哦,对了。”金正均却叫住了他,“之前你问的你的工作,嗯,已经结束了。今天记得把公寓退掉,回来有新的任务。”

“什么?”

看到李相赫站在那里傻傻的样子,金正均慈祥地笑了起来:“也是,你很累了吧,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退也可以。”

有那么一瞬间,李相赫想要怒吼、想要尖叫,想掀了金正均办公室的桌子,冲到他的面前拽住他的领子质问他。金正均明明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焦虑、担心和动摇,他怎么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切?对他来说,自己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潜心培养的助手?还是完成任务的工具?

可是最后李相赫什么都没做。

他握紧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咬着牙说:“韩旺乎呢?我要见韩旺乎。”

李相赫听到金正均叹了口气,他看到金正均走过来,和平时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金正均安慰道,“我也被骗过,我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韩旺乎的能力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事,实话说我也很惊讶。根据我们的内情人员透露,韩旺乎虽然六个月前才加入自由恋爱联合,但很快就做到了管理阶层,拜他所赐,这六个月自由恋爱联合急速壮大,到了我们不得不插手的地步。”

“你想要见见他也好。”金正均说,“不过你要把你的那些固有印象全部抛弃,你知道刚才仁爱部的同事给我电话说什么吗?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谎话连篇的人,他甚至以为他们部里的测谎仪坏了。相赫,韩旺乎可不是你认知中那个无辜善良爱笑的漂亮弟弟。他一直都知道你的身份,他带有目的地接近你比你带有目的地接近他还要早,他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他写的那些东西。”

“看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可是李相赫却说。

他喜欢的从来就不是无辜乖巧的漂亮弟弟,他喜欢的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韩旺乎。

李相赫这样说,金正均倒全然理解错了,他笑了笑,“确实,我也有失策的时候,早知道应该把他招募来,或许能成为不逊于你的特勤员。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去仁爱部见他。”

然而李相赫却回答:“不,我现在就要见韩旺乎。”

 

14

看到金正均和李相赫进来时,仁爱部的李在宛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李在宛曾经和李相赫一样,是金正均的手下,后来因为身体原因退了下来,做了这份测谎的清闲工作。

只不过今天,他的工作可绝称不上清闲。

“相赫,你可算是来了……” 李在宛把测谎仪的耳机拿下来,捂着熬了一夜的眼睛,“他真的是恶魔啊,怎么会有人说的99%都是假话呀。”

李在宛现在即使摘下耳机,脑子里也全是测谎仪的警告声,他简直是搞不清这是在审问韩旺乎,还是在折磨他李在宛。

“我来吧。”李相赫说,拿起桌子上的袖珍耳机塞进耳朵里,李在宛对着话筒“喂”了几声,李相赫充耳不闻,从进入审讯室开始,他的全部视线和思绪都被单面镜那边的韩旺乎牵扯而去。

韩旺乎安静地坐在那里,手脚上的手铐反射着室内惨淡的白光,极为刺眼。打开审讯室的门,李相赫认真地打量了韩旺乎一遍,还好,他没有被棍棒拷打,也没有被用过水刑,但不间断地轮流审讯依然让他显得十分憔悴,像是布满裂缝的工艺品,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李相赫要握紧了拳头才能控制着自己维持着表情,不过看起来韩旺乎也不轻松,他刚一进来耳机中就传来了李在宛的声音:“不愧是相赫啊,你一进去他的心跳直接爆棚了,你真应该来看看这折线。”

还是金正均打断了李在宛的喋喋不休,“重新校准测谎仪。”

测谎仪重新校准过后,李相赫坐了下来,与韩旺乎面对面。

他原有许多话想问,可真的到了这里,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先开口的,反而是韩旺乎。

“居然这么快就派相赫哥来。”韩旺乎调笑道,“对风纪部的这种重视我真是鞠躬90°表示感谢呢。”

[“假话。”]

李在宛的声音自耳机中传来。

“原本是要今天深夜再来的。”李相赫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起伏,同往常一样。

 “那怎么现在就来?相赫哥是急着看我出丑的样子吧。” 韩旺乎还是笑着。

[“假话。”]

李相赫听着耳机中传来的无感情判断,坦然回答:“怕你辛苦。”

“啊……太狡猾了,相赫哥真是太狡猾了。就连给我用测谎仪都太狡猾了,这不公平。”

韩旺乎垂下头,用手捂住脸让人看不清表情,手铐被他的手腕带着与桌面碰撞出一串冰冷的金属啼鸣,搅得韩旺乎的心脏也跟着无所适从。

李相赫原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在剥夺韩旺乎几十个小时的睡眠后,挑选他意志最脆弱的时候拷问他、逼迫他,让他回答一切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做一切他不想做的事情。可是李相赫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波澜不惊说出的诚实话语,却让韩旺乎的完美伪装瞬间分崩离析。

“算了,你问吧。”最后韩旺乎抬起头来,颇为无奈地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李相赫问。

“在发现书架上我的照片被人动过时。”韩旺乎回答,“你喜欢我那张照片吗?”

[“假话。”]

李相赫无视了韩旺乎的挑衅抑或是挑逗,又问:“你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接近我的吗?”

这个问题好像难倒了韩旺乎,他微微停顿了下,“我不知道……我可以不回答吗?”

[“假话。”]

韩旺乎注意到李相赫的手攥紧了,脸颊也鼓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他在咬牙忍耐着。

“你是想要惹怒我吗?”果然,李相赫带着警告的语气反问道。

韩旺乎抿了抿嘴,很明显他接收到了李相赫的怒意,他也并不是对此毫无畏惧。然而嘴里吐出的话却还是那样带着轻浮语调的撒娇:“惹怒了相赫哥就会把我关进仁爱部的改造监狱吗?”

很好,李相赫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被韩旺乎完完全全掌控着,方才还对韩旺乎的欺骗和敷衍感到愤怒的他,立刻又被涌上心头的痛惜和难过淹没,他想到了那些从改造监狱出来的人,想到他们满身的伤痕和残破的肉体,想到他们如何双眼失焦、战战兢兢,想到他们嘴里念念有词都是“我明白”“我错了”任人欺辱也不敢有丝毫反抗,想到韩旺乎很快也会遭遇那一切,而理论上,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挺过仁爱部的酷刑。

沉默了许久,李相赫才又说:“我不想你去仁爱部,所以你要给我一个帮助你的机会。”

“帮助我?”韩旺乎笑了起来,“相赫哥想要怎么帮助我呢?监听我以证明我的清白?还是让我在此时此刻坦白一切?”

“哥,你在某些方面,真的好单纯啊。”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时间了。”

自从李相赫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仁爱部就已经是韩旺乎注定的归宿,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无论他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他都已经成为了猎物,即使今天不违禁,那么明天新的法令发下来,他一样会违禁。

“我反而庆幸来监视我的是你。”

[“真话。”]

很久以前,甚至早在韩旺乎发现自己被监视之前,他便听过李相赫的故事,只不过那时候,他所听到的名字还是Faker。

“Faker是个疯子,一个像机器人一样去执行任务的疯子。”那时他的哥哥宋京浩这样跟他说。

可是会被这样的Faker吸引的自己,难道不也是个疯子吗?

但直到韩旺乎将Faker和李相赫联系到一起,直到他真的见到了李相赫本人,那个一头乱发打着哈欠踩着拖鞋去扔垃圾的时候,韩旺乎才发现,李相赫竟然只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多么神奇啊,若是你不看到他,只听闻他的那些传说,你便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疯狂而不可捉摸;可若是你好好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看着他褪去Faker的光环,穿上李相赫的外衣,他的一举一动,便都像黄梅天的雨,一声一声敲在你的心门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为什么要做这些?”李相赫问,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嘶哑,“如果知道自己境地危险,为什么……”李相赫强行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为什么明知自己危险,不去寻求庇护,为什么不逃离这里?如果是韩旺乎,是他的家庭的话,保护他并不难。

韩旺乎仰起了头,自残一般盯着头顶过亮的白炽灯,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抓过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双眼再看向李相赫时红通通的,仿佛刚刚哭过。

“因为我想拯救你呀,相赫哥。”

[“真话。”]

“因为我爱你啊,相赫哥。”

[“真话。”]

 

15

话音刚落,李在宛的声音便再一次被打断。

审讯室外金正均“啪”地一声关掉李在宛的话筒,“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金正均的愤怒和责怪来得莫名其妙,搞得李在宛都满脸不解,他两手一摊,疑惑地看着金正均,“难道我这个职位是可以说谎的吗?”

李在宛的话让金正均也无从回答,他看着审讯室中对坐的李相赫和韩旺乎,那种危机感再次来了,而且金正均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危机比裴俊植那次更为急迫更为严峻。

金正均满脸严肃地等在审讯室门口,身为特勤监督的金正均知道他应当做什么,他应该欺骗、隐瞒,他甚至可以给韩旺乎再安排一次测谎,或是其他什么屈打成招的手段——毕竟,仁爱部从来都不缺少这种手段。

他可以将韩旺乎打造成一个手段极为高明的爱情骗子,他会告诉李相赫,陷入不必要的感情纠葛中,是很常见的错误,年轻人,总是会犯错的。但只要过了这次,李相赫就会知道他所接触的每一个目标都是危险的,爱情只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从此之后他会更加警惕敌人的陷阱,他的路会走得更好。

最后,他会让李相赫去出一项极为危险的任务,风花雪月永远会被现实击败,生与死的高压,可以粘合任何破碎作品的裂纹,甚至可以让这裂纹成为别样的装饰。

可是那一切的手段,都在看到失魂落魄地从审讯室种走出来的李相赫时,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早就知道不是吗?他不只是特勤监督金正均,至少从裴俊植那时开始就是,他期待着他们成为完美的作品,也爱他们作为不完美的人,他知道这是不合规定的。

可是,有些事是无法被禁止的。

“怎么都这么傻。”金正均说,是李相赫,是韩旺乎,也是他自己,明明都有更好的道路,却选择了最愚蠢的那一个。

他把李相赫拉到走廊里,接了一杯热咖啡递给他,“韩旺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不会被送去仁爱部。”

金正均看着一束光透过狭窄的天窗落在他的皮鞋上,他微微抬起鞋尖,仿佛这样那束光便可以借着他缓慢起飞。

“他的父亲以退出权力中心为交换,救了他儿子。他可能会被送去边境或是什么地方,但总比去仁爱部好。”

“所以旺乎一开始被监视就是因为这个吗?”李相赫问。

预想中的反应,金正均沉声应了,“你知道这些也好,毕竟这世界也不总是非黑即白。”

李相赫却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喝完这杯咖啡,便重新回到了审问室。

一直到那天夜里,才被金正均赶着离开了仁爱部。

李相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家究竟在哪里。

直到用钥匙打开自己公寓的门,看到暗格中还在运作的监听器时,如同黑墨般的情绪才终于袭击了他。

他将监听器从暗格里一股脑地拽出来,砸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假的,他的任务都是假的。

从来不存在所谓的“监视即保护”,昼夜不停的监听不会还人清白,它从来都是罗织罪名的推手。

假的,他的信念都是假的。

他所坚守的法律和正义是假的,这脆弱的玩偶,不过是权力斗争的遮羞布。他不是法令的卫道者,而是刽子手,亲手将铡刀磨得锃亮。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倒在床上,倒在那个他同韩旺乎一同做过梦的床上。

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中,韩旺乎对他的感情却是真的,他的署名不是为了挑衅风纪部,而是告诉李相赫,自己所写的不是单单情色小说,那些兵荒马乱的暗恋都来自于他,都牵向于他。

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幸福。

只要看到他微笑就觉得喜悦。

只要在他身边就想接近他。

只要拥有他便是地老天荒。

李相赫听到自己的心跳顺着骨头传到脑子,每一个声音都极为清晰,极为有力。

他的心跳一凿一凿,敲碎了整个冰封的世界,每一个碎片落下来都映着韩旺乎的名字。

 

16

自由恋爱联合的抓捕行动,持续的比想象中时间要长得多。

起先风纪部也没有想到,普通民众中有至少一成人或多或少参加过自由恋爱联合,30岁以下的年轻人这个数量还要翻上一番。逃离、抗议和示威一轮接着一轮,在这之中,对韩旺乎这个“主犯之一”的处理甚至都显得不值一提。

由于韩议员的交换,他这个小儿子免去了去仁爱部改造监狱的惩罚,只是被和劳改犯一起,运送到了边境,做着伐木或是下矿之类的工作。

李相赫总是难以想象,像韩旺乎那样瘦小的身体,怎么能做得了这么劳苦的工作,唯一让李相赫庆幸的是,他还能够时不时收到韩旺乎的来信。

韩旺乎的字不算好看,因为体力劳动,有时更是歪歪扭扭,让人辨认不出。他不再诉说那些汹涌的情愫,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一些他的生活,他说边境很冷,他总是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衣服中,他说工作很累,但也许他长了些肌肉,他说他在哪里都得心应手,喜欢他的人多的数不清。

韩旺乎说了很多真话,也说了不少假话。

他根本就没有厚实的衣服,每到冬天只能蜷缩着窝在四处漏风的营房中;他知道自己一定瘦了许多,因为这里的饭菜仅仅能够果腹;他周围喜欢他的人很多,带着恶意的人也不少,他们看不惯韩旺乎和看守攀谈的样子,甚至在背后谣传他跟多少个看守睡过觉,但拖这些看守的福,韩旺乎从未被指派过过于危险或辛苦的工作。

他很想李相赫,很想很想,却从来没有在信里提过。

李相赫也从来没有给他写过回信,他不知道是李相赫搬离了那个小公寓,还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小插曲。

一直到了两年后的某一天,韩旺乎终于从关系好的看守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总统被人暗杀了,专业的暗杀手法,头部和胸部各两枪,在一次私人宴会上,据说宴请了当时最为风光的几个秘密人员,他原本准备将他们培养为自己的鹰犬。

在那之后政坛震动,风雨飘摇过去后,反而是远离权力中心的韩议员回到了国内,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释放大量被风纪部抓捕的风纪犯。

在接到特赦令的时候,韩旺乎才忽然明白,原来这就是李相赫送给他的回信。

 

17

从边境回来,又花了两个月。

下了车之后,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他曾经的住处。

可真到了门口,他又有些不敢进了。

他离开了那么久,他的房间早就安排给其他人了吧,李相赫呢,任务完成也必然会搬离那狭小的公寓吧。

他在哪里?如果询问父亲,他会告诉自己吗?

韩旺乎不知道,他握紧了拳头,那张特赦令,那张李相赫给他的回信,浸透了他的体温。

韩旺乎深吸了两口气,咬了咬牙,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敲响了自己曾经的家门。

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听到开门声,他感觉到那满屋的阳光洒下来晃了他的眼,他抬起头,便看到了李相赫。

他逆着阳光,轮廓被打得金黄,那一贯冷淡的眼睛,此时笑眯眯地看着他。

“花生先生,回来了。”李相赫说。

他这样一说,韩旺乎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东西,想到那些他曾经求不得的暗恋和说不得的欲念,瞬间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他满脸通红地看着李相赫,不满地埋怨道:“相赫哥,你真的要这样吗?”

李相赫却笑了,猫一样的嘴唇肆意地勾了起来,他抬起手,像无数个梦中那样,抚摸着韩旺乎的脸颊。

“我不年轻也不漂亮了。”韩旺乎说,“你还会爱我吗?”

“旺乎又在说假话。”李相赫说,“你还和从前一样年轻、漂亮。”

“我也爱你,一直都是。”

 

他本是属于黑夜的走狗,太阳那样耀眼而温暖的东西,从来就不适合他。但是他拥有他的月亮,他的清辉,他的温柔,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月亮都会跟随他,照耀他。

独属于他一人的月亮。

 

FIN